交警大队几点上班吗:阿城台北訪問摘錄 2003年11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5 01:52:54
 稱阿城是小說家、文體家或生活家,不妨視他為坐擁世俗卻清明謙沖的智人,他就描述自己是一個「被興趣牽著跑的人,聽聽,看看,讀讀,聊聊,還有寫寫」,「讀書雜到墓誌銘上可以寫『讀書雜蕪,不足為訓』」。
我以為,創作是去完成在社會裡無法達到的事情。
 我們所謂「文如其人」,說的是文章而非小說,因為文章的藝術人格跟社會人格比較接近,而小說是在虛構的環境和文字關係裡完成自己,這就是創作的快樂或滿足。梁啟超的時代認為小說要完成社會人格,那就是把小說當文章看待了。

標點符號在我的文字裡是節奏的作用,而不是語法的作用,當我把「他站起來走過去說」改成「他站起來,走過去,說」,節奏就出現了。節奏與速度是兩件事情;節奏是類型,譬如兩拍子、三拍子,所謂快慢指的是速度。我看任何一個藝術家,通常是去找他的節奏性;速度可以很快發現,但是節奏性比較難發現,每個人的節奏型態不一樣,有的人雖然是三拍子,但其中帶有切分音,這常是西方的方式,而中國語言是以四分之四拍為基本,所以我們的成語都是四字言。若我把四個字四個字拆解成三個字,一個字,接著又是四個字,文字本身,而非內容本身,就有意義和美感了,或說才刺激了我們的美感。

我以為,張愛玲的感覺方式和寫作語言,已經是白話文的頂峰了,沈從文也是如此,若我能早些讀到他們的作品,對創作只有好處。當然,很多人都會問「你受誰的影響最大」,但我以為這好像問在餐館裡吃了豬牛羊肉的人,你身上的哪個部分是羊肉變的,這是不可能回答的。因為你吃進去的東西都經過消化了,那不是影響、而是變成自己的。


我過日子的方式是過程型態而不是目的型態── 阿城是個難以被化約描述的「文藝復興人」。他既能畫畫、拍照,也擅寫小說、隨筆、編電影劇本,還有烹調、修護家具、組裝汽車等好手藝。一九八○年代,阿城以《棋王》等作品膾炙海內外,此後據說他為稻梁謀而四海遊蕩,期待他一貫簡鍊文風的讀者,只得見斷斷續續問世的三本隨筆《閑話閑說》(台北:時報文化)、《威尼斯日記》、《常識和通識》(以上台北:麥田);之後的《爽》是他和友人合寫的故事,去年在台問世的《遍地風流》(台北:臉譜)是他早期作品集;今年的《小城之春》(台北:時報文化)則是對費穆電影的重新編劇。我們不免好奇,惜墨如金的阿城近期對寫作的想法究竟是什麼?

    十一月中旬,阿城應台北市文化局之邀來訪,終於得見這位被稱為「動詞用得最好的中文作家」,其見聞之廣博、思路之聰敏與性格之自由。習慣叼根菸斗的阿城,說起話來不疾不徐,經常是反問的比回答的多。他對事情自有主張,應對進退間極有分寸又展現充分自覺,偶爾透露出來的觀察則讓人吃驚又佩服。稱阿城是小說家、文體家或生活家,不妨視他為坐擁世俗卻清明謙沖的智人,他就描述自己是一個「被興趣牽著跑的人,聽聽,看看,讀讀,聊聊,還有寫寫」,「讀書雜到墓誌銘上可以寫『讀書雜蕪,不足為訓』」。阿城個人的閱讀、創作和生活,其實已自成一豐富系統,以下即是阿城與誠品【好讀】的對談內容。

  1.問:您在《閑話閑說》裡說自己「好讀閑書和閑讀書」,行文間的例子涵蓋中國的四書五經、詩詞戲曲、古典小說、新文學小說,此外也見到您援引外國小說、歷史文獻、評論等等。以一般人談論書籍的概念,您的閱讀範圍涵蓋了哪些類型?

   答:我閱讀的範圍就是「雜」,什麼都讀,但是小說讀得非常少。現代的專業分工概念,讓人以為小說家必然讀小說,這就死掉了,因為小說不是由小說產生出來的,正如藝術不是由藝術產生出來的。

  我其實什麼都看,包括報紙上的分類廣告、尋人啟事之類。尋人啟事描寫要找的人長什麼樣子,閱讀的過程裡可以有想像,又譬如賣東西的廣告,至少會描述是什麼,這些都是很好的起點,哪怕就是一篇偵探小說了。我前幾次來台灣,特別注意到報紙的分類廣告版,其中有求職、裝修的廣告,或也有色情廣告等,每種的文字表述都不太一樣。我以為,那排版相當後現代,拼貼效果十足,還拿了一張帶回洛杉磯裱起來裝框掛著,遠遠看著很好看。

  2.問:我們在《常識與通識》裡看到您說明各式各樣的概念,從文學作品到科學、歷史、音樂、時事,您也寫到「我最感興趣的永遠是常識」。為什麼要談常識,而且把常識與通識並列在一塊?

  答:我在書裡提到的各種常識,很多都是教科書說過的,只是大家忘了。然而,我所寫的由多方面而來,還有許多是書以外的東西,並且把它們通貫起來。一個專業的常識很難讓人覺得有趣,但將這些常識「通起來看」,就有了閱讀樂趣。

    我自己看雜書正是基於一個通識的概念;有了這樣的概念,讀雜書時所得的各種想法就會進入通識的系統裡,找到它自己的位置。

  3.問:現當代的小說家,常常因為創作的題材而成為某個領域的專家,譬如您在《常識與通識》裡提過徐四金與其作品《香水》。您自己在創作上也有這樣的經驗嗎?

  答:我認為這不過是一種「前台的料理」。我自認更好的作法是,讀者看不出作品混合了什麼東西,只覺得讀來有趣,我自己就屬於這種。
 我認為寫作者的知識應當是在小說裡滲透出來,而非羅列出來。當然,「炫技」也是一種寫法,譬如張大春的寫法就好,他有時寫的不是那回事,卻能透過語感、氣氛……等等達到那回事,這已經不是對或錯的問題了。從某個角度說來這形成了一種知識欺騙,但你若懂得閱讀,就不會問他「真是這樣嗎?」,而能欣賞其中的閱讀快感。

  4.問:您寫過小說、札記、隨筆,也作編劇,接觸過不同的文類,我們很好奇您目前正在寫什麼?又,您是否特定看重某個文類,比方說近代多認為小說的位階最高,您是否會特別用小說形式完成某些題材?

  答:我覺得寫作和讀書到後來就是一種習慣,要坐下來寫點什麼。我很難解釋我正在寫什麼,或把無意識的東西整理出來告訴大家。另外,我對題材不是太重視,這也反映在我的閱讀上。我以為任何一個東西拿起來都可以寫,重要的是,你怎麼去寫它,一寫的時候就可看出你的見識、感覺。
  我覺得小說不一定是最高的文類。在中國文學裡,詩是最高的,次之是文章,所以我們說「文以載道」,意思是文章要有自己的問題和解決之道;但小說並不載道,小說叫「閒書」。
  我以為,創作是去完成在社會裡無法達到的事情。我強調的是,文字或藝術人格隱藏了社會人格達不成的事情,而不是一般人以為的,是逃避或對社會現實的直接反擊。當然,在藝術人格裡直接引入社會人格,並不是不可以,但這種類型不是唯一的,也並非只有這樣做才是有意義的。我寫作的時候比較自覺,我滿足的、我要求的是在藝術人格裡所完成的,是我社會人格沒有滿足的部分。
  我們所謂「文如其人」,說的是文章而非小說,因為文章的藝術人格跟社會人格比較接近,而小說是在虛構的環境和文字關係裡完成自己,這就是創作的快樂或滿足。梁啟超的時代認為小說要完成社會人格,那就是把小說當文章看待了。

  5.問:從《威尼斯日記》裡看出您的旅行和生活帶著閑逛的情調,特別地舒緩自在,文字間也透露出這樣的風格,可能或長或短,卻帶有一種節奏感,特別適合朗讀出來……

  答:標點符號在我的文字裡是節奏的作用,而不是語法的作用,當我把「他站起來走過去說」改成「他站起來,走過去,說」,節奏就出現了。節奏與速度是兩件事情;節奏是類型,譬如兩拍子、三拍子,所謂快慢指的是速度。我看任何一個藝術家,通常是去找他的節奏性;速度可以很快發現,但是節奏性比較難發現,每個人的節奏型態不一樣,有的人雖然是三拍子,但其中帶有切分音,這常是西方的方式,而中國語言是以四分之四拍為基本,所以我們的成語都是四字言。若我把四個字四個字拆解成三個字,一個字,接著又是四個字,文字本身,而非內容本身,就有意義和美感了,或說才刺激了我們的美感。
  若你沒有節奏的意識時,你光從字面去找作者所寫的是什麼,其實一點不然。譬如木心有很多詩是無意義,但是在節奏上有意義,他的詩裡就有很精微的節奏變化。很多人說看不懂詩,若不從「說的是什麼」的方面來看,節奏本身其實就是有意義的。

  6.問:曾經讀到您的〈棋王〉是在三四天裡寫成的,您寫作一向如此迅速嗎?您寫作時如何察覺到某種文氣、或者感覺到作品完成了?

  答:我寫東西確實比較快。(頓了一下)我以為,寫小說真的是很個人的事情,你想怎麼寫都可以,譬如先寫提綱、醞釀、構思,但也可以就這麼踏進去了。我寫〈棋王〉的時候就是這樣,寫到王一生上了車要做啥,決定要去下棋而非去打拳,這就成了〈棋王〉的故事。我覺得題材不重要也是這個道理,因為題材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走法。我寫到感覺節奏重複了,就馬上把重複的刪去,或感覺某個節奏完成了,就知道是結束了。

  7.問:您批評一般人寫作落入中學生作文選範文的弊病,可以說明其中意思嗎?您也提到自己寫了小說十年後才得見張愛玲、沈從文、汪曾祺、錢鍾書等人的作品,對於您的創作有什麼影響嗎?

  答:中學生作文範本的問題就是「學生腔」,那是老師造成的。學校、老師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提前把你應該知道的都告訴你,你讀了以後就能站上這個高度,由這個高度再往上走,就省去不少力氣。
  然而,「腔」的害處在於,你以為會了那個腔就是會了藝術,而「腔」又是最好模仿的。比如說張愛玲,我們說受到張愛玲影響的人寫的是「張愛玲腔」,而非張愛玲。我以為,張愛玲的感覺方式和寫作語言,已經是白話文的頂峰了,沈從文也是如此,若我能早些讀到他們的作品,對創作只有好處。當然,很多人都會問「你受誰的影響最大」,但我以為這好像問在餐館裡吃了豬牛羊肉的人,你身上的哪個部分是羊肉變的,這是不可能回答的。因為你吃進去的東西都經過消化了,那不是影響、而是變成自己的。

  8.問:您在各地遊歷,總不脫閒散與自由的氣息;而即使您過去一度因為家庭背景無法考進大學,等到考試恢復了「亦不動心」,仍舊選擇過著「閒時寫寫畫畫」的日子,我們很好奇您的生命態度或價值觀是什麼?
  
答:我過日子的方式是過程型態而不是目的型態──目的型態常常會造成所謂的「死不瞑目」。其實你看得多了,看事情就比較寬、不會那麼絕對,你也就不會變成任何觀念的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