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件夹:清除传统教育观念的流毒,儿童不要“三寸金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7 02:26:33
清除传统教育观念的流毒,儿童不要“三寸金头”
作者:刘晓东
编者按:封建礼教为了束缚女性,而将她们的“天足”缠为“三寸金莲”;传统中国的教育理念是将儿童的“天头”缠为“三寸金头”。缠足这一陋习早已禁绝,而清除传统教育理念中的流毒,让孩子健康成长,却依然任重而道远。
“三寸金莲”与“三寸金头”
——从裹脚到儿童教育
论到解放子女,本是极平常的事,当然不必有什么讨论。但中国的老年,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决定悟不过来。……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女童裹足与传统教育的异曲同工
读到中国女子缠足的风俗史,让人颇生感慨。将女孩子的天足自小便裹缠起来,使其变形至“三寸金莲”。这种“伤天”害理、抗逆自然的事,不知是我们哪位祖先发明的。为何缠足?《女儿经》上有云:“为甚事,裹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原来缠足是为了约束女子。“存天理,灭人欲。”这是朱子的名言,但他却没有看到,“人欲”亦是“天理”,“灭人欲”便是灭天理。将天足缠裹成“三寸金莲”,便是灭天理。
这让我想起了中国的教育。中国的传统教育是将小孩子的“天头”缠成“三寸金头”,只是这种现象不如缠足那样直观、具象、易于觉察。将“天头”缠成“三寸金头”,这也是灭天理,而且这种传统的流毒余孽至今亦未绝迹。传统的教育是让小孩子读经。经是用文言写成的,同日常语言的表述有较大的区别。然而,“尚古”的中国人坚持让小孩子读这些经。幼年读过经的人,应真切地体会过读经的枯燥与痛楚。然而父传祖制,如同裹脚缠足的风俗岁岁年年、不断流布一样,读经背经尽管枯燥乏味,使孩子痛苦不堪,但一代一代依然是前赴后继,照读不误。直至“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才有人出来加以制止。
读经的童年究竟有怎样的苦痛呢?鲁迅在《〈二十四孝图〉》中回忆幼年读经的情形时说:“我们那时有什么好看的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翻开第一页,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足他幼稚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苏醒和欢喜的光辉来。”小孩子不喜欢读那些枯燥的经书,而喜欢看具象而感性的图画,这应当是小孩子的天性。然而当时的学校却“逆天行事”,非跟这些小孩子自然的兴趣与天然的需要过不去。小孩子喜欢什么便偏偏不让他做什么,不喜欢的事情却要他反复做、天天做,不听话便会受到五花八门的惩罚。据说这惩罚也是一种教育方式。
从“人之初”开始的“逆天行事”
孩子们读的《三字经》,开头便是“人之初,性本善。”既然相信小孩子的天性是善的,为什么成人不让他们任性而动、无拘无束呢?所以我对教给孩子们这句话的那些成人的诚意颇感怀疑。
我读小学的时候,是20世纪70年代。我记得那时,如果谁爱看教材以外的连环画、童话、小说等书,一旦躲藏不及,被教师发现,这些书都是要被没收的。据我了解,这在当时的中国是极普遍的现象。可见,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尽管圣人有“人之初,性本善”的想法,但圣人也只是说说而已,圣人的弟子们也只是背背而已,在行动上并不落实。成人把小孩子的天性当成是恶的,将小孩子的需求和兴趣彻底抹煞干净。成人可以对小孩子随意发号施令,这意味着,成人认为只有他们自己是对的、善的。但成人真的全对吗?把女孩子的脚骨弄折,脚趾裹断,把好好的天足日日缠,月月缠,年年缠,缠成丑八怪,走不好走,跑不便跑,这便对吗?让女孩子本该如花的童年捆绑约束在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中,让女孩子在眼泪里度过无数个刻骨痛楚的日日夜夜,这便对吗?
不过,缠足也有缠足的好处。正如冯骥才在《三寸金莲》中所描述的:“裹小脚,嫁秀才,白面馒头就肉菜;裹大脚,嫁瞎子,糟糠饽饽就辣子。”为了嫁人与吃饭,一代一代的女子便缠将下去。同缠足一样,读经也有读经的大用。中国古代的神童诗里有这么一首:“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广为传颂的诗篇,对全社会影响很大。“学而优则仕”,等到当了大官,成为重臣———即便不是什么大官重臣,就算混到七品芝麻官,也能捞到不少油水。民间不是常说“三年穷知县,十万雪花银”吗?
既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么孩子自打生下来,什么天性呀,什么撒野呀,什么图画呀,什么游戏呀,什么歌唱呀,什么蹦蹦跳跳呀……一律让路,只能埋头读书。据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记载:宋代元丰年间,饶州有个“神童”因背经多而得官。于是那地方家家户户都逼着五六岁的孩子读经。孩子贪玩,父师们便把他放在竹篮里,吊在树梢,叫他玩不成。许多孩子硬是给活活地逼死了。中国现在虽不倡导读经了,但读经的精神还在流传。媒体上不时还会出现“小孩子因为读书而被逼死或自残”的相关报道。
有一次,我正在逛书店,恰好听到旁边一个孩子在同父亲商量,也许说是央求更为恰当:“今晚能不能让我多玩一会儿呀?”那位父亲应允与否,我未曾听见。“勤有功,嬉无益。”那位父亲的回答大概要取决于他对于这条古训的态度吧。“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劝学的格言。把成为“人上人”作为诱饵,让小孩子上钩,这是多么高明!为什么非要让小孩子从小就想着比别人高一头甚至骑在别人头上呢?为了比别人高一头甚至骑在别人头上,就得把脚缠得比别人的更小、更尖、更“漂亮”。同样,为了比别人高一头甚至骑在别人头上,就得把经书背得比别人更多,背得比别人更烂。
据记载,女孩子的缠足以五六岁时开始为最佳时机,否则骨头硬了,便不容易将大脚丫子随意定型了。男孩子的读书发蒙大致与此同时,这时的小脑瓜尚属稚嫩,易于塑造。一个是“吃尽苦中苦”,用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将天足缠成“三寸金莲”;另一个同样是“吃尽苦中苦”,用四书五经和圣贤列传,做成类似于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将“天头”勒成“三寸金头”。中国的儿童就是这样被规矩、被培养起来的。天足变成三寸金莲后,便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迈出去了,恐怕也颇为吃力,只好回家来,然后便是一辈子原地不动。“天头”变成“三寸金头”后,便会不作他想,在家伺父,在朝事君,乖而又乖地做个忠臣孝子,于是便天下太平了。
据说梁启超曾经赴欧参观一所盲童学校,这所学校里的一位盲童听说来了中国人,便抖抖索索地去摸梁启超的脚。这位盲童以为中国人的脚都是三寸金莲,可见三寸金莲是举世闻名、妇孺皆知的。事实上,这位盲童误会了——中国只是女子有三寸金莲,中国的男人是没有三寸金莲的,他们有的是“三寸金头”。
“缠了放,放了再缠”:变革之艰难
据学者考证,缠足大概始于五代。到了宋代,便有一个名为车若水的,在其《脚气集》里对此风俗提出质疑:“夫人缠足,不知始于何时,小儿未四五岁,无罪无辜,而使之受无限之苦。缠得小束,不知何用?”这里面已有些隐蔽的抗议了。到了清末,一些进步人士纷纷反对缠足,最后连政府也提倡天足,禁止裹脚。然而,缠足难,放足也难。缠了放,放了缠,再放,再缠。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缠足这一陋习才被彻底禁绝。
反对将“天头”缠成“三寸金头”的人也有。明朝的王阳明就曾批评过当时的儿童教育:“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是盖驱之于恶……”王阳明把儿童比作“草木”,认为只有顺应其本性,儿童才可能健康地成长;违背其天性,就会对其发展造成阻碍甚至破坏。显然,王阳明是反对“三寸金头”的。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提倡个性解放的呼声越来越高,提倡解放人性的新教育的人也愈来愈多。又过了二十几年,陶行知提出“把小孩子的头脑,双手,嘴,空间,时间都解放出来”,要把儿童从“裹脚布”里解放出来。
然而,把“天头”解放出来谈何容易。可视、可触的“天足”在政府明令禁止的情况下,尚且缠了放,放了缠,一而再,再而三,费尽周折。那不可见的脑中物的转变与解放更是难上加难。今天拿下一个箍,明天又紧上另一个箍,同样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循环往复。“三寸金莲”后来是禁绝了,但“三寸金头”却依然如故地绵延着。
从教育到文化:牺牲天性抑或尊崇天性?
据说几年前,一位美国女学者在国内的一所公园里看到一棵大树,这棵树长得扭来扭去,煞是奇怪。这位美国人便向公园的园艺师打听其中的缘由。这位园艺师自豪地说:“这棵树是我们一代一代园艺师精心培养而成的,哪里是一代人的功劳。上一代园艺师按他的审美趣味加以修整扭动,下一代接着再扭,一代接一代,终于成就了这美好风景。”这位园艺师正为自己愚公移山的精神、薪火相传的技艺自豪骄傲之际,这位西方女学人却不禁哭泣:“你们拧来拧去,这树该有多痛苦啊!”这个故事便生动地表现了中西方对待天性的态度及其差异。
我们也有崇尚自然,反对戕害自然天性的人士。清代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便批判过类似这位园艺师的行为。但是,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园艺师、这样的人师父师王师依然熙熙攘攘、往来不绝:我们的幼儿园里依然排排坐,分果果;我们的学校里,依然将知识一味地灌下去;我们的家长依然幻想着把孩子培养成博学的“神童”,依然把孩子送到一个个“特色班”去;我们的教育依然使用各种规约把孩子训练得又乖又听话……
更奇怪的是,好不容易被否定了的“幼童读经”现象现在又回来了。在一个幼儿园(含托儿所)里,2岁的孩子便开始背《三字经》、《大学》、《中庸》等书。教师非常自豪,家长更觉骄傲。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不懂经书原文的深意,因为这些成人对此亦是昏昏茫茫,不甚了了,但他们认为孩子们有出息了。倘若有人对这些小孩子说“人之初”,小孩子便会对曰“性本善”;成人对“君则敬”,小孩子便会答“臣则忠”;问“勤有功”,便答“嬉无益”……小小年纪,背这些不知所以然的枯燥东西,竟娴熟至此,成人该花费多少心血啊!小孩子又花去了多少本该游戏的欢乐时光啊!但这里的教师却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他们认为,尽管这些东西现在对小孩子无用,但来日方长,以后会有大用场。
可以看出,这些成人根本不承认儿童有他们自己的需要和兴趣,不承认孩子有他们自己的不同于成人的独特生活,不承认儿童有权享有这种充分表现其天性的欢乐的童年。在这样的幼儿园里,孩子一天到晚只是在为成年做着准备──天性磨灭了,活力窒息了。然而就像缠足一样,尽管现在日日苦痛,但为了将来,为了成为“人上人”,他们的父师认为孩子应当“吃尽苦中苦”。《三字经》里还有这样的话:“子不学,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就连父、师也给缠裹进去,就这样一代一代地缠下去。自己小时候被缠了,长大为父为师了再去缠下一代,于是,国人便一代接一代地孱弱下去了。
天下固然太平了,但总嫌缺少生机。或者反过来说,天下太平,是因为缺少生机造成的、换来的。这太平只是假象,其实质是凄凉的死寂。这假的太平最终导致了不太平,终于,“百年前一个宁静的夜”,八国联军、日本鬼子接二连三地打了进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受尽异族的侵犯和欺凌,险些亡国灭种,这是活生生的史实。
怎么搞的?!鲁迅说得对:“我们从古以来,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缩,社会的进步,也就跟着停顿。”泯灭了小孩子的天性,自然也就扼杀了整个民族的未来与生机。
救救孩子,解放儿童
冯骥才的《三寸金莲》里说道:“小脚里头,藏着一部中国历史”。这部历史便是蹂躏自然、泯灭天性的历史。这部历史也是封建社会旧中国的教育史。
在有菌的环境里,人人都是带菌者。在吃人的文化里,人人都吃人,人人都被吃。如何给有菌者消毒?如何使这病人健康?这病人、这带菌者却不承认自己有病有菌。这“三寸金头”已失去了健康的“天头”,因而便失去了健康的判断。就像缠足者自得于自己的“三寸金莲”一样,那“三寸金头”亦自得于自己修炼的苦功。正如《三寸金莲》里所说:“您说小脚它裹得苦,它裹得也挺美呢!您骂小脚它丑,嘿,它还骂您丑呢!要不大清一亡,何止有哭有笑要死要活,缠了放放了缠,再缠再放再放再缠。那时候人,真拿脚丫子比脑袋当事儿。您还别以为,如今小脚绝了,万事大吉。不裹脚,还能裹手、裹眼、裹耳朵、裹脑袋、裹舌头,照样有哭有笑要死要活,缠缠放放放放缠缠,放放缠缠缠缠放放。这话要再说下去,可就扯远了。”
鲁迅意识到,要医治这有病的文化,必须从根本做起──那就是拯救儿童,解放儿童。于是在《狂人日记》的最后,他呐喊出了该文的要旨与灵魂:“没有吃过人的孩子,也许还有?救救孩子……”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研究员,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刘晓东)
《中国教育报》2007年5月31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