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go 第三章自由本:黑色幽默，有点甜

黑色幽默，有点甜

——读《孙未金钱系列小说》

之《钱美丽》、《爱欲季》、《豪门季》

认识“孙未”这个名字，是在“上海文学奖”的某届得奖名单中，好像是一等奖，散文。因“孙未”这个名字属中性，故此一直不知其性别。后来，在《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上读到孙未的小说，依然不知性别，但从文字和题材中看出一些端倪，似乎是位女士，且应该是大大咧咧的女士，与我相似。因为在小说行文中，我看到了娇弱女子不太擅用的幽默和调侃。直到2010年上海作协的青创会，开幕式结束后，一位黑披肩长头发高挑瘦弱的女孩子要与我留手机号码，自我介绍曰：我是孙未。

怯生生，楚楚然，说话犹豫，似蛰伏的虫子，惊蛰的响雷过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要与老虫子交朋友。自诩为“老虫子”，是因为我的确比孙未年长好几岁，且从长相、身材、说话声气等种种迹象看，我更是比她皮实得多。彼时，没有看过她别的作品，因此而未见识到她骨子里的顽性以及犀利。后来听说，这弱女子曾经做过媒体时评，居然还担当过企业总经理职务，却于高位上只身而退，躲到家里写作去了。如今的世道，写作又有什么出息呢？她居然总经理不当，要当作家？从这一点看，又不似她外貌给人的柔弱印象。想必在职场上走了一趟，武功过硬也是自然，心理素质肯定是极佳的。

然而交流多了一些，便发现，这个貌似娇小姐的女青年，其实还是柔弱的，并且，是比较典型的上海女子的柔弱。怎么说呢？上海女子的柔弱，好比是一件真丝连衣裙，穿在身上，娇柔而飘逸、和软而妖娆，令人不敢粗手粗脚地对待。事实上，真丝连衣裙恰是有着粗布衣不能比的柔韧性，更是不易折断摧毁，且是被细腻精致的外表所装饰，便格外地显得娇贵。上海女子，大凡是这样的，骨子里，可厉害呢。

当然，我从未领教过孙未这个人有多厉害，只是读了她最近的三本书，才发现了真丝连衣裙内“厉害”的皮肉骨头，并且，厉害就厉害在，你依然觉得她是柔弱的，一如她的人，怯生生，楚楚然，让人舍不得对她粗起嗓子吼上哪怕半句。可她，却在百般娇媚中，把什么人生啊、情感啊，透透地看着，一边在暗处捂嘴窃笑，一副坏丫头的样子。

三本书，分别叫《钱美丽》、《爱欲季》、《豪门季》。概括一下说，这三本书，写了女人的职场生活、女人的情感生活、女人的豪门生活。说实话，我是笑着读下去的，从头至尾的幽默，一如既往。读完，却发现，孙未其实已经让女人身上那件真丝连衣裙，像蝉蜕似的脱落了下来。当然，绝不是恶狠狠地剥除，而是，轻轻掀起一个裙角，然后，“稀里哗啦”的，就走光了。

聪明人未必幽默，但幽默的人，一定聪明。窃以为，这是孙未小说的聪明所在。

记得说，现代派文学中，有一种叫“黑色幽默”的流派，产生和发展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在阅读孙未的这三本书时，我会时不时地想起这四个字。然而，她那些看似灵巧轻松的系列短小说，与“黑色幽默”有着多少可比之处呢？

一、荒谬的“反小说”

从“黑色幽默”的艺术特征来看，孙未的小说，确有许多相符。比如，强调世界的荒谬和社会的疯狂，描写一些病态、畸形的人物形象。人物精神世界常常趋于分裂，借他们可笑的言行影射社会现实，表达作者对社会问题的看法。

在《钱美丽》中，大学刚毕业的女青年钱美丽一头扑入社会，只见处处钱幡飘扬，人人忙于言商，每个人热衷的话题，构想的计划，一言一行，都是钱。在钱美丽的职场生活中，与她共事的同仁、教她进门功夫的上级，以及董事长、总经理，都是“富得快”、“孟来财”之流，连她的客户，也叫着“艾广告”、“包装你”这样的名字。还有更多令我忍俊不禁的片段，比如，董事长的秘书叫“头痛”，总经理的秘书叫“偏头痛”，公司喉舌人事主任的秘书，叫“喉咙痛”。

《豪门季》中的迈克太太，拥有宝马名车，却十分愿意坐地铁；公司总裁布莱恩，喜欢骑自行车上高级饭店吃鱼翅盅……孙未把她的富豪角色们设计成一个个热衷于享用公共事业中穷人的福利，并非他们愿意体验平民生活，也不是想通过“忆当年苦，思今日甜”来达到自我教育的效果。富豪迈克的结论是：公共事业竟然这样维护着穷人，富人平时上缴的税收，一定有多半用在了穷人身上。总裁布莱恩的意见是：免费的空气，免费的阳光，免费的风，穷人能享受的，我们也能享受。而居住在《豪门季》里的富人们，从来不会带自己的孩子到小区草坪上去散步，因为，在高尚住宅区，遛狗遛猫的是主人，遛孩子的是保姆。

书中诸如此类的角色数不胜数，他们如同喜剧舞台上的小丑，竭尽所能地表现出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社会中，无以躲避的畸形与丑陋，真正是连骨头缝隙里都嵌入了金钱的粉末。

再说“黑色幽默”派的另一点艺术特征：“反小说”的叙事结构，一改传统小说的创作方法，没有完整的故事，只有片断的现实情节，用重复和强化代替变迁和发展。

这一特点，我觉得，在孙未的三部书中也比较鲜明。尽管以我所知，孙未的“反小说”，并非经典“黑色幽默”意义上的“反小说”。但她的确没有写一个有着完整故事情节以及宏大结构的长篇小说，她写的是系列小说，贯穿始终的主人公，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重复遭遇，重复经验。

《钱美丽》中，职场小白领仿佛进入了一个由金钱构筑的童话世界，经历的，是一场场惊险不足、诙谐有余的“钱”遇记；《爱欲季》中的三位娱乐业小明星嘉宝、辛迪、泰丽，在对帅哥、富男，以及奢华生活无所顾忌的追求中，不断暴露着城市女性日益赤裸的欲望，和对待爱情一再堕落的准则底线；《豪门季》中的迈克夫妇，在富人圈中过着貌似高尚其实虚浮而百无聊赖的小资、中资或者大资生活……这些主人公们，无一不是在片段式的现实中，经历着一次次社会的变迁和发展，他们的灵魂，也由此而一次又一次地下陷和沉溺。 

二、一册《婚恋格言》

读完三本书，感觉做得最出色的地方，恰如“黑色幽默”的艺术特点所示：故事具有隐寓和象征的特征，恰当地运用了滑稽、夸张变形、双关反语等艺术手法，情节往往荒诞不经，从而加强了小说的喜剧效果。

怎么说呢，孙未就像《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孩子，人人觉得，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发皇帝未曾穿衣，这实在是一件大煞风景和大逆不道的事，而她却无辜地睁着眼睛说，我看见皇帝光着屁股，真的看见了。或者，她只是喜欢把小小的恶作剧当做游戏，在调皮地揭开一个女子的真丝连衣裙裙摆时，脸上毫不掩饰地开出天真的傻笑，不由得旁人也跟着轰然而笑。

三部书，围绕着这个时代致富的潜规则、时尚工业的虚幻优雅、成为金钱的奴隶后幸福感和成就感的日渐畸形而展开，举重若轻地勾勒出了简练、幽默、充满启示的故事。书中有不少精彩的片段和句子，那些入木三分的比喻，常常令我拍案叫绝。试看几个我喜欢的段落：

每当遭遇那些粗蠢男子的妻子上门寻仇，嘉宝就会觉得极度委屈，好像自己是一副宝格丽的钻石耳钉，却不慎被摆到超市的厨房用品架上，被那些胖女人油腻的手摸到。当女人自恃在与人争夺什么的时候，她们难道不会想到先自己照照镜子吗？

把失败的生活归咎于命运无疑太绝望，归咎于自己无疑令人沮丧，最好的选择是归咎于丈夫身边一个新鲜的女人，如果这个女人足够美丽优秀，那更是莫大的安慰了。

辛迪自从增添了一个情人，眼看着他把太太扔在一边，在自己的魅力下神魂颠倒想不到回家，她真的不再为丈夫的出轨而感觉特别难过了。在情人的平衡下，丈夫重新变回了一个瑕不掩瑜的丈夫。

丈夫的十全十美，好比阿玛尼经典款白衬衣，号称能搭配出二十七种变化穿着于各种场合，但条件是，至少还需要一百款以上其他衣饰的配合，才能完成这些时时处处相得益彰的造型。

假如大哈里有十元钱，他只爱我一分，这意味着婚后他只愿意给我享用一元钱；假如小哈里有一元钱，他却爱我十分，那我婚后享用的也是一元钱。由此得出真理：在没有爱情的前提下，财产这个变量是毫无意义的；在没有财产的前提下，爱情这个变量也是徒劳无益的。诸如，要是一个民工愿意把一天三个盒饭都省下来给你吃，你会不会爱他？

说分手的要点在于，如果你想和对方分手，就让对方先说，如果你不想和对方分手，务必要抢先说……分手无非就像大街上两辆私家车剐蹭到了，各自掉了漆，哪个车主更着急，说明哪个更在意自己的爱车，请注意，他们的焦急肯定不是因为在意对方的车。

对于一个用完美的缄默来表达心动的男人而言，他最好永远闭上嘴巴，正如一件被郑重展示为无价之作的奢侈品，在没有标价的任何日子里，人们都会确信其高贵不可方物，一旦它忽然某天被标上售价，就会马上有人质疑它的货真价实。

……

对于情感中的男女，孙未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我甚至觉得，她可以出一册“婚恋格言”之类的小书，专门给世上为情所困的男人和女人们佐以参考。

很难理解，孙未这样一个纤瘦女子，竟有着极强的嘲讽能力。甚至，在一些片段中，我看到了她的自嘲。要知道，她本身就是一个大都市时尚女性，而她所嘲讽的那些对象，学历背景、婚姻状况、职业层次，等等，貌似与她同类，或者，就像她自己。写小说的人，最需要的勇气，就是解剖自己，因为，人性总有许多相通的地方。小说中的角色，有时候正是我们自己，或者自己和别人的混合体。孙未不是一个对镜自赏的女子，她常常指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是嘲笑，又是揶揄，横挑鼻子竖挑眼，拿来做反面教材，毫不留情。她不自恋，有时候拿自己来做一下恶作剧的试点。

一个幽默的人是否善良，就看他是拿自己开玩笑，还是拿别人开玩笑。在孙未的这三部书中，我看到的，更是有着不乏的宽容。 

三、加棕糖和奶精的苦咖啡

“黑色幽默”的另一特征：作品中常常出现辛辣尖酸的讽刺，对社会现实的黑暗进行嘲讽和鞭挞。从这一点来看，孙未的幽默中所包含的沉重度，倒的确显得不是很充分。当然，我以为，那也不应该是搞笑文学。

尽管，与范本《第二十二条军规》的经典“黑色幽默”相比，孙未的小说过于轻灵松弛，但，艺术流派的内涵，也在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发展与延伸。朝鲜战争阴影下的美国，与和平年代大发展中的中国当代虽是截然不同，但也有着许多共同之处，至少，在社会矛盾、劳资矛盾，以及传统道德观念遭到抛弃，生活与思想的真理受到怀疑等诸多方面，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所呈现的激烈程度，不比当年的美国差强。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所孕育的“黑色幽默”，是荒诞不经、冷嘲热讽、玩世不恭之中包含沉重和苦闷、眼泪和痛苦、忧郁和残酷。而21世纪的如今，在莺歌燕舞和灯红酒绿的伴奏下，“黑色幽默”的尖锐和疼痛，显然隐藏得更深了，被金钱粉饰过的残酷，变得温和而柔软。而我们身在其中，的确很难用泪水和愤怒来表达我们真实的态度。因为，我们的力量，无以改变现实社会，任何一个社会人，即便挣扎，也做不到拔身。

这三部书，每本的扉页上，都印着一行字：孙未金钱系列小说。作者让主人公们沉浸在金钱的河流中，或者随波逐流，或者戏水弄潮，如此亦可看出，现实中的我们，实在都是身不由己的，这倒是表现出了“黑色幽默”这一宗派的嫡传特征：表现世界的荒诞、社会对人的异化、理性原则破灭后的惶惑、自我挣扎的徒劳。面对这一切，人们发出嘲讽的笑声，用幽默的人生态度拉开与现实的距离。

假如，有人还坚持着审视的目光，那么这目光，只能更加玩世不恭，所看到的世界，也只能是更加荒诞。

作为一种美学形式，“黑色幽默”终究属于喜剧范畴，但又是一种带有悲剧色彩的变态的喜剧。孙未的这个金钱系列小说，悲剧色彩自然不浓烈，依我看，她是在一杯“黑色幽默”的苦咖啡中，加入了一块棕糖和一勺奶精，有点甜，有点腻，然而，苦味依然昭著。

薛舒

2011年1月20日 于辰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