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缚雪茧什么故事:知青题材长篇小说:《穿云鸟》(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09:14:41
 第六章 人生如戏      天空板着面孔,不晴,不雨,这是阴郁的冬天。

    挖完红薯,点完小春,时令进入冬闲。雀山大队趁机集中各队劳力,拉开阵势,打响了修建朝阳沟水库的大会战。整个工程从打眼放炮、挖坑填土、凿石垒坝,所有工序都没有机械上场,几乎全部人力操作,是名副其实的人海战术。我被分配在挖坑组,挖了两天土方,累得伸不直腰。突然,接到公社一道通知,抽我到望江区迎春文艺调演办公室创作组,每天补助八毛钱,交四毛回队记满工分,剩下四毛作日常生活费用,实实惠惠的走松方活,算得上两全其美的差事。

    望江,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沿坡建屋、依山筑街的场镇,它的街道路面是青石板铺设,不时有几个条石垒砌的坡阶,穿草鞋行走会发出嚓嚓的磨蹭声,赤脚踩上去有光滑凉爽的舒适感。随着坡升坡降的起伏,一排排房屋亦伴山势扭动伸延,不带半点勉强痕迹,说是天造地设毫不过分。街道两侧的瓦屋飞檐,像伸懒腰似的伸向街心拱翘,晴天正午,有一溜宽幅约一两尺的阳光带直射路面,给人炎凉迥异的感受;雨天,街道两头沿瓦沟泻下的注水在空中对冲交融,一个脚盆可以接住两方屋檐的注水,而戴斗笠披蓑衣的过客假使嫌头顶的屋檐低窄,一步可以跨到街对面立身。这样的街道削瘦细绵,一副小家碧玉的灵秀,久居久住,人还真恋恋不舍不肯轻易挪脚。

    三五天一回的赶集,是小镇的盛大节日,人海如潮水满街漫涨。逢这样的时候,街巷间人流若江中波涛来回对冲,顺流者舒服,逆流者难堪。甚至有懒汉仅双手扶着面前行人的肩头,足不离地,转眼前已被背后的人群簇拥抬举到十余丈以外。通常街道边除了店铺,是很难摆担设摊的。一直出了瓶颈般的街口,行至江滩上始豁然开朗,卖菜销货者才有施展身手的场地。而江畔的吊脚楼,几根粗壮的砖石柱伸到水中,任随渔家揽船系舟。

    出场镇,上游三华里是一道湍急险滩,咆哮的波涛摇石撼岸;下游两三华里同样是一泻千丈的猛兽似的激流,涛声如雷震荡远近。可靠镇这两三华里水域是深不可测的沉潭,往来客舟趸船到此停泊进出,凭借临近水港筑屋而逐渐形成集镇。这个镇,真可谓镇小衙门全,望江区、公社两级行政机构都设置此地。望江公社和望江区所在的地址,直线距离不过两三百公尺,如同儿子伴着老子,即亲亲热热又礼仪周全,彼此的身份尊卑、地位高低显而易见。

    创作的组长是望江中学语文教师王诗奇,他人到中年,戴着一副黄铜架近视眼镜,脸面白晰,天性狂狷,从不抽烟,但日日不断小酒,衣上酒渍斑斑,口中酒味扩散。

    一见面,王诗奇脚上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咯噔触地,棱角分明的藏青毛料裤微微抖颤,他用手摸着脸上的一颗酒刺,眼光带笑透过眼镜片打量我,伸手一拍我的肩头:

    “张良,我到望江公社抽调有才干的知青,恰好武装部朱部长在场,他特别推荐你,我通过渠道向大队、生产队摸底,最后定下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黄岩公社斑竹大队小学教师柳岸明,他的音乐造诣不简单。真巧,他来了。”
         “小张,听王组长的规劝,别使性子,留下来,我们共同努力试一试吧,不要人没上阵就先败兴,要拿出革命青年的志气,知难而进,好多双眼睛正盯住我们啊!”

我默默一点头,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我和柳岸明自掏钱在区公所买饭菜票吃饭,在区供销社招待所免费住宿。晚饭过后,柳岸明嫌招待所里烦闷,说话拉琴又隔墙有耳,要我和他带着乐器往江边走。

沿岸的芦苇和巴茅草已显衰败枯黄,只剩下衬托荒凉的残桩败蔸。一脉寒江清彻如镜,倒映着山影轮廓,微风吹来波动一片涟漪。江上,归飞的宿鸟仓惶拍翅,暮霭烟岚逼袭人身。我们在小路上一前一后的漫步,等到眼前出现一个没有人迹的乱石危耸的滩涂,柳岸明攀上一尊横卧的长条形的岩石,望着朦胧隐现的江峡,招呼我:

“小张,坐下来聊几句。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很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我是在紧要处迈错了脚,从此撞上百般尴尬的霉运。十一年前,我本来在地区文工团从事文艺工作,因为,家乡闹灾荒,我父亲对生产队食堂已断炊烟没向我透半个字,他腹中无食,野菜、树皮、草根、老鼠肉都吃过了,最终患上黄肿病卧床不起。我和同团工作的妻子华翠花闻讯后急赶回家,看见家中米缸里颗粒不剩,便想到乡亲们家里借一把干面,以便让父亲吃一顿饱饭。谁知走遍全队家家户户,非但没借到一把干面,却见到不少新坟堆。父亲过世了,我考虑到母亲长期患哮喘病,她一人在乡下,怎么也叫人放不下心,同时,自己在文工团混得并不得志,加上我爱人华翠花家庭成分不好平常被找岔的时候多,便作出了退职回老家建设新农村的选择。谁知,我人还没到家,母亲竟在头一天去世了。真是,我回家来干什么呢?

“导致大饥荒原因,除自然灾害外,就是大跃进运动中欺上瞒下的浮夸风。这些事儿,我亲身领教过,亩产八千、一万、两万、五万、十万斤的稻田,哄鬼都不信,可偏偏就有人好大喜功,重复谎言,虚饰太平,在报纸上用核桃大的铅字做标题刊载,不断大张旗鼓的宣传。其实,那不过是把几块、几十块田的稻谷搬在一块田堆着,让挂福字红肚兜布的小孩坐在稻穗堆上扮笑脸,等记者对准相机镜头啪嚓一按,参观的人前脚才走,后脚就来搬开做戏的道具。广播喇叭吹破了天,食堂里社员手中的饭碗里,只有照得见人影、用筷子却拈不起来的清汤。到了食堂关闭,各家各户的铁锅早已被大炼钢铁时砸得稀烂回炉了,没炼出钢铁又毁掉了山林,不少人家只好临时用三块石头支起个破砂锅续炊烟。那一段苦日子,山上的庄稼被偷光了,野菜被采光了,不少人只得挖白鳝泥当'仙米’救命,人吃下肚肠结拉不出屎,只好用指头扒肛门掏出粪便。社员中,把手伸长小偷小摸的,把脸皮抹下来讨口要饭的,不少人侥幸活下来了。唯独指望食堂的,等待公社关心的,见阎王的多。这个话题人人都不敢提,又人人都忘不了。我虽然生在农村,却从小读书在外,没做过多少农活,这一下我们夫妻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家,从头学种庄稼,学当农民。你出过的洋相,我全都出过。并且直到现在,我们还没学会用竹筛簸米,新米里夹杂的稗子、谷子、石子,只得用指头一颗一颗的去挑,挑不干净就和锅煮,皱眉苦眼吞进肚子。”

柳岸明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拉起二胡,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一支我陌生的忧郁歌曲。那歌声传递出一种苍凉的触绪,寂寞无伴,漂泊无依,没有将来,没有归宿,只剩下迷惘失路的孤凄印象。我忙问柳岸明,这是一支什么歌?

柳岸明告诉我,这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接着,他含泪讲述了关于那部影片的故事。剧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拉贡纳特,是印度上流社会很有名望的**官,他素来信奉“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这种以血缘关系来判断一个人好歹的谬论,并以此为依据,曾经错判了强盗的儿子扎卡有罪。无辜的扎卡越狱后,从此破罐破摔,逐渐堕落为真正的罪犯。不久,拉贡纳特中了存心对法官进行报复扎卡的算计,误认为临盆妻子里列对自己不忠,把她赶出了家门,导致剧中的主角拉兹在倾盆大雨中降生于大街上。年幼的拉兹为生活所迫,从小偷小摸到成了一个惯盗。等到拉兹长大成人后,在一次偷窃中遇见少年的朋友丽达,他深深爱上这位楚楚动人的贵族小姐,决心改邪归正。但是,扎卡却不断地逼拉兹去偷窃。当拉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母亲被弃的真相,不禁怒火满腔杀死了扎卡,在等候审判期间又从狱中逃出,欲杀死自己的生父拉贡纳特却失手被擒。拉兹成为囚犯后,身为律师的丽达在法庭上为他做了一场精彩的辩护……
         柳岸明用凝重的语气讲完了故事,抬眼望着天空的零落寒星,奏响琴弦,唱起了流浪者的另一支插曲:“曙光将升起,你呀在哪里?亲爱的我和你永远也不分离,朦胧中我将和你在一起……”

柳岸明音乐素养深厚,嗓音极有感染力,唱得我鼻子发酸。他巧妙地借拉兹的命运来暗喻自己的命运,借异国的歌声来浇淋自己心中的块垒,向社会流行的血统论表示迂回的抗议。

按照柳岸明的建议,我陪伴他到朝阳沟水库工地体验生活,与参加会战的社员一起抬石、挖土,感受现场气氛,了解社员的思想感情。两天后,我们回到了区公所创作组办公室,相互切磋如何提炼主题、编织故事、安排情节、刻画细节、烘托氛围、设计唱段等等,绞尽脑汁争取创造出高大完美的典型形象。柳岸明打趣地举例,这写剧本就像捏泥人,选好材料是基础,构思好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是前提,最关键的是看捏功,是鼻子要像鼻子,是眼睛要像眼睛,分寸拿捏要恰到好处,做工精细要一丝不苟。他提出的通俗易懂的创作理论原本无可挑剔,只是一旦联系实际,难免有说时容易做时难的喟叹。我们第一步是背靠背的各写一个初稿;第二步是交换修改对方的初稿;第三步是彼此坐到一堆,把第二步的两个稿件视作两个桥磴,共同逐字逐句的提一个连接两个桥磴的合拢方案,搭建一座彼此通过的艺术桥梁,写出了小歌剧《火热的冬天》。

正当大功即将告成之际,王诗奇手捏一个烧酒瓶边喝边骂人,踢着门槛踉跄跨进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颈脖暴青筋,两眼喷血火,结结巴巴的吐诉满腹苦水。

原来,我们辛苦一场创作的剧本还在胎腹中,已经由于区委副书记郭大奎特别推荐,被红星公社党委书记郑向前的侄儿郑大忠写的独幕话剧《猪圈风云》挤掉了参演权。郑大忠那个剧本,反映的是一个叫郑解放的知青饲养员的先进事迹,他一心扑到猪身上,把生产队的猪喂得膘肥体壮,甚至在母猪产仔时与猪们同圈睡觉。一天,地主分子鲁世贵半夜三更来养猪场下毒药,被睡在猪圈里照顾猪仔的郑解放发现,在猪圈里展开了一场生死的搏斗。正当鲁世贵抄起斫猪饲料的菜刀向摔倒在地的郑解放砍去时,前来查夜的生产队长高大健赶来,抡起扁担打脱了鲁世贵手中的菜刀,挫败了凶狠的阶级敌人的破坏阴谋。全剧在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声中落幕。如此胡编乱造的故事情节,明眼人一看即知其荒诞,但它与荒诞的年代的变态,恰好是门当户对的般配。这次调演的牵头人是郭大奎,他说好,就是铁钉落在木板上的定局。

“郑大忠写的字很丑,很丑,像缺了条腿的瘸子猪,少了条臂的残废猴,不是,个个字都患了瘫痪病,立不起来,我量视它立不起来……”

我和柳岸明架着王诗奇到藤椅上坐下,硬把酒瓶从他手中拖走,递一杯热茶让他醒酒。他迷迷糊糊眠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继续说:

“我刚才说了些什么,你们别笑。”

接着,王诗奇用指头戳着胸襟说:

“知道吗?我心头窝着一团火,好想找人一阵发泄,出一口恶气。现在,郭区书已经决定了彩排《猪圈风云》,不过节目参演还要报县调演办审阅。我看,你们干脆从剧本中抽一段出来,创作一首有乡土特色的新民歌,万一出了纰漏好补台,送审一起报,后天早晨顺船送县。剩下一天一夜时间,你们要抓紧。拜托,拜托。”

柳岸明瞅我一眼,掉脸向正拱手怍揖的王诗奇,苦笑着说:

“这不,要画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不成,画成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犬。”

“别说泄气话,拿出本事来。”

王诗奇把瓶中的剩酒一口喝光,扔下酒瓶,趔趄着走出门外。

“张良,你把那首速写诗背一遍,我抄下来。”柳岸明眼睛瞪着我,摊开纸,捉起笔。
         我只得献丑,出把那首属于即兴之作涂鸦字行,断断续续地报出来。

一身雾露一身汗,

一串火把一串担;

脚步赶着歌声飞,

一夜搬走半座山。

黄狗喜得团团转,

花猫乐得爬树干;

雄鸡引颈啼破晓,

铁姑娘得胜把家还。

发上霜花脸上霞,

太阳映红半边天。

“好,就是它。尤其结尾的一句含蓄,漂亮,可以取作歌名,**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嘛。谱曲算我的事,现在,我们先到江边去散心。”柳岸明扯一张纸折叠好放进衣袋,套上钢笔帽,拉着我出门。

这一夜,江风无孔不钻,拂面似针尖扎人,吹得人嫌衣服单薄。柳岸明把脖子上的条巾围严实,搓搓手,拉起了一支音韵悲怆的二胡曲子。我知道,那是我国近现代最卓越的民乐演奏家与作曲家刘天华的成名作《病中吟》,它是二胡独奏的经典曲目,生动地反映了在乌云当头的岁月寻求光明与出路的艰辛,歪斜足迹在风雨泥泞中深浅,憧憬、奋斗、跌跤和挣扎在音符中若隐若现的淡入淡出,在旋律间磕磕绊绊的缠绵与碰撞,发出迈步乏力又渴望向前的悲苦呻吟语,把时代的病态与命运的灰暗刻画得入木三分。柳岸明的琴艺不单在这山区,恐怕在全县也堪称出类拔萃。这时,我最直接感受到本土乐器和民族音乐的艺术震撼力,一幅幅乐句描绘的追寻画卷,让志趣相投的隔代人悲欣交集,迷惘又振奋,幻灭却盼望。

柳岸明一曲收弓,闷坐了一会儿,从衣袋中掏出一叠纸递给我:

“小张,你拉的大多是洋曲,其实,中国也有不少优秀的小提琴演奏曲。这是上海音乐学院文化大革命前的毕业生陈刚、何占豪合谱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它表现的主题包含了美的毁灭和美的再生,它虽不被现实所容,却一定属于将来,属于世界,是当之无愧的世界名曲。你要先走一步,明天我们就分手了,算是个临别赠礼。”

柳岸明递乐谱的手被江风吹得冰凉,但乐谱是热的,人心是热的,热得如冰雪中送上门的燃烧红炭,它闪烁岁月的风烟无法荫蔽的人性光芒。

回队半个多月,王诗奇分别给柳岸明和我捎了信,告诉了我一个欲笑无趣、欲哭无泪的结果,郑大忠编剧的《猪圈风云》是剽窃地区文工团上演过的《雁山风云》的膺品,因为改头换面不彻底,没能上台演出,演员们刚到县城便踏上返程路,一路怨声不绝。我写的顺口溜《太阳映红半边天》,经柳岸明配曲,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竟然成了一支乡土气息浓厚的不错民歌,经他辅导过的刘芳临场演唱发挥出色,获得县自编自演节目二等奖,地区自编自演节目三等奖。不久,区里还专门为此事开了一个小范围的表彰会,我和柳岸明、刘芳分别获得了一张奖状、一套《**选集》和一块毛巾。然而,刘芳才是最大的赢家,不但由临时教师转为正式教师,而且从梨山大队小学调到了区中心小学。等谜底一揭,我先前对朱大才的感激之心,霎那间变作表错了的情。我含着一枚吞不下吐不出的苦果,这才彻底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条别人登高借足的石阶,一架上楼抬身的梯子。

到了公历五月四号,这是一个春夏之交的晴朗天,太阳穿云破雾高悬空中,望江公社照惯例召开一次的知青大会。

映着阳光行进在山路上,我不时仰着脸去望蓝天上的太阳,觉得它是世间公平与正义的唯一象征,无论尊卑,无论贫富,都按一视同仁的投射光辉,毫无遗漏的照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而田野间的道路,则贵足也罢,贱足也罢,只要人乐意走,它就大大度度接纳,见证着人们一个又一个结局不同的行进过程。
         公社礼堂修建在紧挨江边广场的山坡上,一间空旷的砖墙瓦顶礼堂内,设有坐得下三五百人的长条木凳。平时,公社举行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会,会场还显得紧紧凑凑。但是,召开知青会则大不同了,全公社共有重庆、成都、川南各城市及本乡镇的知青两百多人,但是,这批人患有“头年积极表现,二年松松垮垮,三年无法无天”的通病,开会一般锣齐鼓不齐,平时不足一半,最多不过三分之二,会场内经常坐得稀稀拉拉,前几排经常空无一人,后面也坐得东一堆,西一团。

礼堂的主席台,是外围圈一圈条石、内填石渣黄泥再打上一层三合土构建成的礼仪高位,宣传队表演节目、领导讲话全在这里突出形象。轮上开会做报告,主席台上会根据人数多少摆上相应的小学高年级学生用的课桌。开知青会大抵只要分管副书记赵致远和青年干事卢天聪到场就行了,两张课桌并排横放,后面再摆上两把藤椅,通常是他们都拿上一个玻璃茶杯,一份摆上桌不看的报纸,一个镇堂子不翻开的笔记本。先讲五洲四海风云激荡的国际大环境,再讲文化大革命深入人心的国内大好形势,紧接再说召开本次会议的指导思想是贯彻**的最新最高指示,然后才是公社党委、革委要求具体落实的重要精神。他们的讲话大多先洗脑筋,再打招呼,一味老生常谈。不过,他们比大队、生产队开会略微正规一些,也没有那种搞笑的“起立,站稳革命立场”、“坐下,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散会,继续革命迈大步”的会议仪式。凡是到来的知青们,会善始善终听他们说道,因为,谁都知道“十个说客,不如一个夺客”,自己的命运捏在人家掌心,岂敢太任性?

今天的会议,先由卢天聪用标准的乡土话朗读了一篇《四川日报》转载的中央两报一刊重要社论。她平时读文件之前先要用手指在舌尖上蘸点儿口水,读两三段文字总要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水,这为她在知青中挣得了一个戏称“卢水嫂”。

赵致远因烟瘾大出名,知青们背后叫他“赵烟神”,叫鬼有不恭之嫌,叫神是尊称,就算有人暗地奏本不伤大碍。赵烟神在卢水嫂朗读的时候从纸烟盒里抽出两支哈德门香烟在桌上悠闲的拄来拄去,再头尾对接成一支特长香烟,得意地掏出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猛抽一口,吐出一串大圈套小圈的缭绕烟圈,台下看台上旋即一团雾,闹得和赵烟神挨肩坐的卢水嫂脸色不爽,她赶忙一挪藤椅刻意和赵烟神保持距离,并略带嫌弃的抬起丰腴的手臂,挥动手掌拂去那辛辣的烟雾。

学过上级精神,便是几个知青代表上台站在首长席边宣讲自己的学习心得,实际上不过是喊几句真诚的漂亮口号,表示一番斗志昂扬的决心,能做到口号喊得大而当,决心表得华而实,就算一个不错的发言。这是一种审时度势、见风使舵应变能力和写作技巧与即兴演讲才能的比赛,被挑选上台者往往准备极其认真,把它视作迎接他日时来运转、跳出农门的一次有益尝试。坐在台下听者则挺反感他们如此挣表现,每每充耳无闻,乃至醋性大发的对台上露脸的人头嗤嗤以鼻,聚面时多多冷嘲热讽。

等知青发言完毕,卢水嫂便高声宣布:

“下面由赵书记做重要指示。”

赵烟神过了一大把瘾,将烟蒂朝地下一扔,立刻抖擞精神,话题从宏观的角度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与当前培养红色接班人的千秋大业紧密联系,高屋建瓴的发挥了一番。接着,他话锋一转,结合本公社实际,批评了在知青们存在的大量不良现象。他一一列举知青们的不光辉事迹,比如,张三“八点起床,九点煮饭,上午围绕灶头转,下午才出工把活干”,与起五更半夜眠的贫下中农存在不容忽视的思想差距;李四下“雨天不出工,太阳大不出工,阴天还要看活路松不松”,丢掉了劳动人民的本色,有蜕化变质的危险;王五好吃懒做,一年四季在知青间串门吃转转儿伙食,还经常在月亮坝跳丰收舞,没睡醒拔西家的萝卜,糊里糊涂扯东家的蒜苗,前几天又看花眼把邻队农家的肥鸡母捉来拔毛扔进炖锅……。赵烟神说话有根有据,他谈吐幽默,讲究分寸,点到为止,不刻薄,不带整人的恶意。也许,这与他自己的儿子同样是知青有关,更主要的是一旦把知青逼上绝路,断了他们的前程指望,那就不仅仅他们是游手好闲与小偷小摸的零碎问题。赵烟神明白,这批亡命徒有说得到做得到的狠劲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即便如此,被举了例的知青还是臊得低下头,涨红脸。赵烟神虽然把话题抬到了改造世界观、人生观的形而上的高度,总归对事不对人,务虚不务实,事情不了了之。末了,他音量陡升八度,告诉大家:
         “今天散会后,公社为了庆祝五四青年节准备了几桌饭,有红萝卜烧肉,吃不吃,个人自愿,不勉强。最后,向在座的提个醒,今年夏季征兵即将展开,要想让娘老子开心,该如何像模像样拿出自己实际行动,我不多说!”

赵烟神话一落音,全场掌声猛拍,知青按流行歌曲调子齐声唱起:

“赵书记亚古都,卢青干亚古都,人民公社亚古都……”

会刚散场,知青们马上一窝蜂拥到伙食团,青黄不接的日子里,肠肚久违了油花花,在乡场馆子门前过闻到酒肉香味儿,喉咙里直冒清口水,何况今天是免费?在这样的场合,公社领导的菜饭是由炊事员打成单份送到寝室内,知青们则围着一个盛满菜的面盆团坐,米饭不定量到热甑子里用木勺自己舀。分菜的炊事员一柄长勺捞上菜来,在空中闪巍巍的左晃右摇,给公社领导盛的菜,萝卜块直掉锅里,肉块倒进品碗里,反过来,落实在知青吃的面盆里的肉少萝卜多,他的眼珠会识相,业务挺熟悉。

现在,菜尚未上桌,腹中空空的知青们纷纷拿筷子敲打碗沿向甑子前挤。

“民以食为天,诸位别急,排好队,我来为人民服务。”

熊壮一副半个主人的模样,伸手抓起木勺为自觉排队的知青往碗里添饭。而那些向来不循规蹈矩的刺头,却钻空子伸手拿碗直接在甑子里挖饭。

体验了严酷的现实生活,知青们不知不觉已打破学生时代那种男女界限,加之又来自不同学校和不同地区走到一块儿,在这种吃民政的场合如同兄弟姊妹般亲近,见板凳上有空位立刻落下屁股,人人敞口胃口各取所需,筷子如长眼睛似的直取肉块,转眼间折腾个盆空饭光。

炊事员见一些知青脸上带意犹未尽状,一边在麻布围腰上揩手,一边连抱歉,说:

“不够量的,锅里面还有菜汤。”

午饭过后,知青们并不急于回自己所在的生产队,很简单,到公社开会属公差,队里工分算全勤,等一天收工后回去更值。于是,大家不约而同的溜出公社大门,集聚在风景如画的沱江岸畔。

知青们到了一个崖畔,低头三四丈下的深落江峡,平静的水渊令人倒抽一口寒气。悬崖边几棵直径一尺多的桉树直插云端。人到此地,熊壮肚皮填得圆鼓鼓,又有众多知姐知妹在旁边,免不了滋长想露脸的**,大声叫嚷:

“哪个兄弟敢和我比赛爬树?”

熊壮骄傲的目光一扫众人。知哥知弟们知道他喜欢靠拳头树威信,是赢得输不得的难缠角色,所以,无人吱声。熊壮见没人接招,愈发得意:

“个个都示弱哇,我熊壮输了叫赢家声大爷,外搭办到场诸位的招待,见人一碗牛肉杂面!如果你们都是窝囊废,就掉过来,喊我一声熊大爷。怕羞?默认也行,我不逼你们喊,够意思吧?”

他说着,从腰包里摸出两张十元钱的钞票,两指掐着在空中炫耀。

“钱,你先收起。要是你赢了,我认栽,喊你是爷,我请大家的客。要是我赢了,我不占你的任何便宜,你也不耍赖账,请大家的客。”

我一股热血冒头,站出来应战。

熊壮见是我,一时不知所措,略一迟疑,握住我的手直摇:

“好!你看,那棵桉树顶上有个鸟窝,谁先攀到那个高度谁胜。”
         众人抬眼上望,顿时觉得一颗心悬吊吊。

我不再计较,反问一句:

“谁做裁判?”

“我,过路人,名叫冷梅!”

眼前的冷梅,过去蓄的垂腰长辫已剪成了齐耳短发,显得干练泼辣。她那一扑一闪的黑密睫毛显隐着眼底妩媚,从容开合的唇角流露出一丝倔强,随着话音翕鼓的鼻孔似乎喷出的是志气。

我大吃一惊,正想问话。冷梅不加理睬,立在我和熊壮中间,发预备令:

“准备!”

我豁出去了,赶紧扒下了中山服外套,啐口痰在掌心,做好爬树的准备。

“预备,开始!”裁判悦耳的号令清晰果断。

熊壮抢先上树,身子一纵跃到半丈高处,不愧是远近叫得响的淘气王。我身上有军人的血液,从小吃软不吃硬,立即奋起直追,身子如猿猴飞快上窜,眨眼工夫攀到了熊壮的头上。旁观者齐声吼吆喝:

“张良,加油!张良,加油!张良,加油!”

在助阵者的声浪中,我生死不顾的攀到了树梢,端起鸟巢挪个位重新搁好,再掉头向下向围观者招收致意。

“张良夺冠军!”

裁判冷梅兴奋的话音刚落,头顶出现了惊险场面,一阵江风猛刮,我人随树梢偏倒,手抓住的一枝树桠啪地折断,人从高处坠下来。

“哎呀!妈呀!”

在一片惊呼声中,我双脚往后一蹬树干,空中来个前滚翻挺身打直,头手向下,两腿上翘,变作一个标准的高台跳水姿势,一支飞箭似的射向悬崖下的深潭。在身体下坠时倒悬涌血的头颅与表面温柔的水皮碰撞的瞬间,我像一条突遭电击的鳗鱼浑身麻木失去了知觉,身不由己的直落渊底。经寒凉的江水浸泡的及时刺激,我很快恢复神智,清醒地感觉到上万吨无缝隙的水全方位施加的无穷压力,心口闷堵得透不过气,被水层碰擦过的肩头、胸膛、背脊、腹肚均火辣辣的疼痛。我奋力脚蹬手划头钻,冒出水面才侥幸自己还死里逃生的活着。我吐出灌进口中的呛水,做了几次深呼吸,好不容易缓过了气,笨拙地朝柳绿花红的江岸缓慢的游去。

此刻,一支摆渡船划到了我的身边,一个扎着腰带别着手枪的解放军同志从艄公接过蒿杆伸过来,示意我抓住,很快我被温暖有力的手拉进船舱。我伸手抹去滚到眉眼上的水珠,仔细一瞧,搭救自己解放军是穿四个衣兜军装的军官,他身旁还立着个穿两个衣兜军装、肩背半自动步枪的战士。

“小刘,把我背包里的便装取出来,给他穿上。”军官用山东腔对战士发指令。

“是,营长。”

我见状急忙说:

“首长,不用,我岸上有衣服。再说,我身体好,坚持冷水浴,不会感冒。”

老艄公一声不吭,端出一碗热茶。

营长给小刘递个眼色,转过头来:
         “那我们把你送上岸,再到来凤堡去。忘了,你的名字?”

“张良,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西汉张良同名,这是父亲取的名,我知道自己很普通,很平庸……”

营长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我,然后翘起大拇指,说:

“你刚才的入水动作,达到了跳水健将的标准,是知青吧?”

我点头。

“愿意参军吗?”

“不……”

“不愿?”

“我不够条件。”

“为啥?”

“我家庭背景不好,父亲参加过远征军,是国民党的队伍。”我眼中滚出热泪。

“你不要错怪了自己的父亲,他值得你骄傲,远征军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威名光照史册,不应该被今天的人们遗忘,不过……”

营长眼光带有遗憾,一时语塞。

是的,在政治运动波澜狂卷的一九七三年,尽管在公开的政策是“有成份,不唯成份,重在个人表现”,实际操作上,家庭背景不好,是世人奔前程难以逾越的鬼门关。何况,一个最权威声音曾经强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实质上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是中国**及其领导下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和国民党反动派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阶段斗争的继续。这段话的含义,不是谁都能准确解读的。遇上这类事情,说出“爱莫能助”、“心有余而力不及”的感概,远非推口话。我心知肚明,世间有如此一片情意,已是珍贵无价。我脚踩木跳板离船前,握着营长伸过来的手,真诚地说:

“首长,我记住了你的话,永远感激你!”

人上了岸,过渡船往对岸驶去,我回过头向营长挥手致意,心里暗暗悲叹:一次机遇悄悄的失落,并且是从此一去不复返来了。

等回过身,熊壮满头大汗的跑过来,张开双臂用劲儿搂住我,抽泣着说:

“张良,兄弟认定你了,以后有难事打一声招呼,我熊壮也是一条汉子,绝不打闪!”

“熊壮,不怪你,怪我自己。”

我脱出熊壮的手臂,迎向围过来的知青们。冷梅眼圈红红的,残留着有没拭净的泪渍,她送上我的外套,说道:

“快穿上!”

等我把外套穿上,再一看,冷梅已经跳上了一条正驶向对岸的摆渡船,留给我的只是一个眨眼不见的美丽背影。我立在岸边打了个寒颤,不是身凉,而是心凉。

熊壮一把拉着我,大声说:

“张良,我请客!”

我淡淡一笑:

“算了,你家不算大户,钱收好,细水长流,自己留着用吧。”

说完,我告别众人,沿着岸畔小径朝下游走去。这时,太阳西斜,一群裸露脊背的纤夫哼着沉郁号子,拖着一艘逆水行进的大船,在土坡坎艰难匍匐慢行。江风鼓满的船帆被落霞映成血红色。此时此景,让我感触良多。在空旷的原野,除了江涛咆哮的声音,格外的宁静,一种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痛快感应了我每一根神经,孤独是福,孤独的人可以和山野对话。我脑海里飘出遥远而熟悉的旋律,不觉高举手臂以脱下的湿衣为旗,使劲挥舞,放开嗓门纵情歌唱:

前进,中国的青年!

挺战,中国的青年!

中国恰像暴风雨中的破船,

我们要认识今日的危险,

用一切的力量,

争取胜利的明天……

这支歌是我从父亲那里学到的。我惊异在山河破碎的抗战期间的歌曲,竟如此契合而今有追求憧憬的知青心态,乃至引起情弦的共鸣。在歌唱中,我忽略了脚下的道路坎坷,曲折,漫长。
       

    出现在我面前的柳岸明,就是那天教我插秧的柳老师。今天,他刚理过发,刮尽胡须的脸颊清癯文静,再加上换了一身毛料中山装,脚上套双翻毛皮鞋,眉宇间一股英气扑人。

    “柳老师,真没想到会是你。”

    王诗奇在一旁插话:

    “柳老师是地区文工团退职的专业人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落在山沟里的金凤凰。你们配合,一个主笔写剧本,一个主笔谱曲,创作一个反映农业学大寨的小歌剧,参加县的调演,时间限制一个月内,你们好好配合,争取一炮打响。”

    我一听,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赶紧自找台阶:

    “王老师,我是充数的滥竽,肯定会让你和柳老师失望。再说,我没有创作歌剧的经验,怕误大事,最好重新物色人。”

    王诗奇拿起桌上的茶杯,拧过温水瓶倒上水,喝下一口,脸上露出不快:

    “张良,自编自演节目主要是能准确、迅速的反映时代精神,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活泼的艺术表现形式,去热情讴歌火热的现实生活,鼓舞工农兵的革命斗志。艺术水准自然不可能像八个样板戏一样高,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你要相信自己也可能创造出艺术精品。至于你想打退堂鼓,现在你就可以撤。不过,我告诉你,找我递条子、打招呼要塞人来的有十几拨人,我挑的就是像柳老师和你一样没有靠山、没有势仗的人。你执意要扫我的面子,你走吧,我不拦你。”

    柳岸明抓住我的手臂一捏,打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