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资本a 社:十五个成语演说赵国历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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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完璧归赵
                                     一
  在赵武灵王死后第七年(攻灭中山后第八年),通向山东齐国临淄的大道上,有一个人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时间正是公元前288年。
  黄河浩荡,山色参差。两旁放眼望去,中原大地景色凄清。飞鸿满野,麋鹿游行。那时的野生资源想来还很丰富。马车上的这个人,一身修长的衣服闪烁着丝绸的柔光,晚霞映照着他黑幽的胡子。晶莹的玉佩缀在腰带上,随着车子的颠簸,玉佩击鸣撞响,清爽悦耳。他就是苏秦。
  苏秦早年家住洛阳城,block的名字叫“乘轩里”——这是他家所在的街区的名字,类似现在的“骡马市胡同”是贩卖骡马的地方。乘轩里大约常有乘轩的富贵官员住过这里,因而得名(轩是带遮阳圆伞的车,不是当官的不能坐)。
  当时洛阳是战国时代的大上海,纯商业大都会,这跟它地处中原四通八达有关。就像苏秦的嫂子说的那样:洛阳人的,以追逐十分之二的商贸利润为生。商业发达的地方,咨询业也就出来了。苏秦的大哥、二哥,都是知本家,到处卖点子。他俩奔波列国,靠给人瞎出主意过生活。苏秦则最小,是小三。苏小三很羡慕俩哥哥的事业。
  俩哥哥有什么事迹呢?举个例子来说吧。有一次,赵国打算向北进攻燕国。苏秦的大哥苏代就跑来出点子,对赵王说:“我在来贵国的路上,看见一只鹬(就是鹤之类的东西)跟一只蚌搏斗。鹬啄住了蚌的肉,蚌夹住了鹬的嘴。互相不撒手。鹬说,几天不下雨,我就渴死你个小样的。蚌说,几天不松手,就夹着饿死你的鸟嘴!正闹着呢,渔人过来了,把战斗的哥俩都给抓进笼子里了。如果贵国向北攻打燕国,我恐怕强秦就要从西边扮演渔夫的角色,得志于你们赵国领土了。”于是赵国终止了攻燕计划。苏代也就得到了燕国国王的奖励。“鹬蚌相争”的成语,就是苏代这样造的。
  苏秦到了三十来岁年纪,在咨询业混得并不行,除了娶了一个媳妇以外,尚无别的成就。他准备像大哥学习,把自己包装一下。
  现在作咨询的人,必须有一套行头:假冒名牌西服一套,几根劣质领带,外加笔记本电脑。苏秦也给自己弄了一件黑色的貂裘(深颜色的衣服比较像智者)。他还需要一辆马车。但是没有私家马车可坐,于是就让马车坐他——他弄了一辆桑木车轮的小车,自己拉着,于是就出发了。
  车上当然不能装商人的俗气的金玩玉器,当然也不能装农民的大粪。按《战国策》记载,苏秦车上装了一车书。他没有珍贵的漆器木箱,就用草编了一个草箱子。此外还有一个口袋,里边是必要的细软。当时的口袋跟现在不一样,叫做“橐”,也就是把一个布筒,两头都扎上口,就是橐了。我想,这也是穷人因陋就简的做法吧。
  于是苏秦就准备离开洛阳,到最南边的楚国和西边的秦国这俩知识稀薄的地方去骗客户。一般做咨询的人都明白,要到缺乏知识的地方去兜售知识才能拿到项目——比如北京的咨询师都是往河北、山东这些周边的地方上山下乡。在知识密集的北京,反倒是吃不开的。
  于是苏秦长途跋涉来到楚怀王那里拉项目。把守宫门的谒者索贿不成,故意陷害他,让他先住三天,卖给他的东西特别贵。楚怀王是很不好见到的,苏秦说:“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传达室的干部比鬼还不容易露面,见大王更好比去见God)。
  苏秦做了好几个项目建议书,送进去,内容大约总脱不开人云亦云的“任用贤人”之类,跟现在咨询顾问常说的“以人为本”这样的废话差不多。楚怀王觉得隔靴搔痒,没有聘请他立项的意思。苏秦就抱怨说:“楚国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粮食贵得像玉石,烧火的柴薪贵得跟桂树一个价,妈的,我不伺候了。”于是,离开了楚国,往知识稀薄的西秦碰运气(虽然没谈来项目,但苏秦毕竟为我们创造了“食玉炊桂”这个成语,意思是食品贵如油,燃料贵如桂木。比喻物价昂贵)。
  苏秦于是来到秦国,秦国这里也不是人待的。他在旅馆里累计写了十篇presentation(项目建议书),献给秦王,都无回声,直拖到盘缠花光,无可奈何,才终于被旅店主人客客气气地赶出了客房。
  此时的苏秦,双轮车已经不见了,马夫也没了,黄金全部用光了,貂裘也因为花不起钱请人干洗而敝旧了。他只得自己挑着书袋子,往回家路上走。
  当时穿联各大诸侯国的是国道,道上的旅馆分两种。“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这都是官办的,官人们可以住在那里聊天休息,有钱的人还带着乐队,晚上在驿站卡拉OK,但这不适合苏秦。适合苏秦的是私营旅馆,叫“逆旅”。由于虱子多,苏秦每天早上从逆旅起来,都要浑身散抖,好像跳hip hop。
  当时国道上有公共汽车,叫传车,但是官家用的。苏秦是个布衣,又没有私家车,只好步行。苏秦日行百里(当时100里合现在41.5公里),形容枯槁,面目黎黑,脚上都磨出了老茧。为了走得好,他还打着绑腿。有时候他累得倒在路边睡着了(这倒节省了旅馆钱),他裹着忧愁睡下,幕天席地,大有野趣,直到次日黎明一头过路的毛驴突然在他脑袋边大声喊叫,叫醒他起来继续走路。
  洛阳快到了,近乡的人心情更胆怯了。苏秦小腿酸疼,好像战场上退下来的兵。
  回到乘轩里的苏秦,再次被“乘轩”两个字所刺激,顿感羞愧难当。困顿狼狈的苏秦,展现在兄长妻子面前,已经跟鬼差不多了。他家里惟一的不动产——就是他娶来的媳妇,根本不搭理他,兀自在缝纫机上操作,低着头。他的嫂子根本不给他点火做饭,而是埋怨说:“我们洛阳人自来都是攒本钱做生意的,而您释本而事口舌,放着好好的产品不卖,偏去卖知识,如今大困,不亦宜乎!”苏秦喟然长叹:“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我完蛋了!”
  既然妻子不以他为夫,想必睡觉时都不许他上床,而是用被子死死裹着自己。苏秦夜半无聊,就在堂上翻出些旧书来。
  苏秦决定不再怨天尤人,他反躬内省,决定穷且益坚,知耻而愤发。他按着战国七雄的地图,反复揣摩,苦心深研。苏秦一边读书,一边“引锥自刺其股,流血至足”,为我们兢兢业业地创造“悬梁刺股”的成语,把他头发上的虱子都感动了。这匹虱子是从旅店带回来的。由于苏秦把头发悬在屋梁上吊着看书,结果很多头发都被弄掉了。随着苏秦学问与日俱增,脑顶上也越来越秃。那匹虱子在苏秦的头顶散步,带着自己生下的孩子,感慨地说:“孩子们啊,光阴似箭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这里才是一条小路呢,现在都成了一片广场了!”


  《太公阴符》这本奇书很神秘,大约是姜子牙写的,苏秦从箱子底里翻出了它,伏而诵之,茅塞顿开。书的开篇的一句话是:“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具体意思含糊不明,有点九阴真经的味道。接下来,“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这一句令人眼睛一亮。苏秦大约读到这里开始醒悟,他激动地拿起手上的锥子猛扎自己,结合着天下的地图,萌生了给北边燕国作项目的思路。
  苏秦为什么想去帮燕国呢?因为燕昭王正在发出求贤令,请人做项目。当时有一个项目做得很差的家伙,叫做郭隗,由于做得差,燕昭王不打算给他咨询费。他就急了,编了个千里马的故事忽悠燕昭王:“Long long ago,有一个君,想花一千斤黄金买一匹千里马(当时的黄金都用于大宗交易或奢侈品购买,以及臣僚奖勉,列国贿赂,除了楚国,一般不进入日常流通市场),三年都没有买到。后来经马贩子介绍,找到了线索,结果这宝马已经死了。但是采购员还是花了五百斤黄金买来马骨交差。君大怒:‘我要的是活马,你怎么买死的!’采购员说:‘死马尚花了五百金来买,活马就更不消说了,天下一定认为您是真正爱马的,千里马不久就会摇着尾巴来到。’果然不出一年,千里马就买到了三匹。”
  “您什么意思啊?”燕昭王问。
  “大王如果真要想找人做项目,不如就把欠我的咨询费给我,天下有名的咨询师知道了,就会想:连区区郭隗这么个junior consultant都能混到好多钱,那我们这些senior consultant岂不就更发财了吗。于是必然蜂拥而至!到时候您国富兵强,指日可待啊。”
  于是燕昭王把黄金都从国库里搬出来,以招致天下贤人。他筑了一个高台,摆黄金在上面,放出话去,谁有能力做咨询项目,都尽管来吧。于是大将乐毅就跑来了,苏秦也跑来了,邹衍、剧辛也跑来了。
  燕昭王为什么要这么卑躬屈膝,敬事贤人呢?他是被逼得没办法。燕国在二十年前(周赧王元年,前314)发生了“子之之难”:燕王哙鬼迷心窍,把王位传给相国子之,燕王哙的儿子不服,跟子之打起来了,国内大乱。好大喜功的齐宣王趁机袭击燕国,一举灭掉燕国。后来在列国尤其是赵武灵王的干预下,燕国复国,燕王哙的庶子姬职继位,是为昭王。
  燕昭王登上王位时,正是满目疮痍,土地荒芜,人民离散,一派战后的凄凉景象。于是他高筑黄金台,招贤纳士,以收拾残局,振兴燕国,报仇雪恨,以齐人为血海世仇。
  燕昭王接见了苏秦。苏秦说,“我做的咨询项目,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做战略咨询的。”于是他为燕昭王做了一个SWOT分析:
  “燕国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十年,这可以勉强算是你们的Strength(强项)。不过你们的田地不够肥美,特别是北部地区农夫不事田作,全靠吃大枣、板栗过活(我们老家就出“迁西板栗”),这是内部的Weakness。至于外部,我看到的全是threat(威胁)。你南边的赵国如果想进攻你,发号兴令,不到十日,数十万之众就可以渡过滹沱河,再四五天即抵达你们国都。
  “还有更大的威胁来自齐国。齐国名列万乘之国,打算吞并东南邻国宋国,倘使吞没宋国,那就是两倍的齐国,再加上附属国鲁卫的力量,绝对是‘强万乘的国家’(more than万乘的国家)。夫以齐国一国之强,燕犹不能支,若以三倍的齐国以临弱燕,再加上可怕的赵国,那您燕国不就完蛋了吗!”
  燕昭王出了一身冷汗:“是啊,寡人早就知道,燕国是北方弱国,却和齐国大国是世仇(二十年前齐国灭燕)。我自嗣位以来,吊死问生,与百姓同甘共苦,昼夜思想报复齐国。寡人寝居不安,食饮不甘,亲身削制皮甲的叶片,我的媳妇也不闲着,昼夜搓捻编结皮甲的丝绳。我有深怨积怒于齐,一定要报仇啊!”
  苏秦说:“按您这种办法,是报不了仇的。天下战国有七,燕国独处其最弱,硬打怎么能行呢?我听说,有本事的人能做成大事,在于‘转祸而为福,因败而成功’。什么意思呢?挑战就是机遇。齐人如今想并吞南边的宋国,这正是您的机会。他攻宋疲于战斗,国力必然大耗,倘若吞占宋国以后,分兵据守宋地,进一步自我稀释。您应该派兵助齐人吞宋,装出一副孬种的样子,拼命让齐国到南方宋国战线上去消耗。您再绝交于齐,率天下之兵以伐齐,不出几次大小之战,齐国必然覆灭,这就是我的弱齐强燕之道,是我给您设计的战略啊!齐国有个大力士‘乌获’,能举起千钧之重,但他一旦老了,一个女子都能打得过他。这正是齐国的写照啊。我们就是要消耗齐国,让它由壮变老。”
   燕昭王闻言,不禁佩服万分,击掌赞叹。
  苏秦的策略,跟当年的勾践如出一辙,都是以柔克刚的路子。燕国与齐国的关系,也跟越国与吴国没什么两样。历史真是不断重复的啊。
  一条正确战略救活一个国家。苏秦想出这个战略,大约跟他从前发愤读《太公阴符》有关,里面有“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这一句。苏秦读到这里,曾经高呼:“此真可说当世之君矣!”“阴阳相推”是中国道教思想的精髓。阴阳这对矛盾势力互相激化,推动事物向激烈尖锐的反面发展。齐国目前是强国,养之使得更强,太强必折,强而变弱,阴阳相推。于是,燕昭王决定派苏秦“阴出使”于齐。所谓“阴出使”,就是从事间谍活动。
  苏秦又说:“我这次出使,除了促成齐人伐宋以自耗,还必须离间齐、赵关系。拆开齐赵联盟,把赵国拉过来,未来赵国与您一起兴兵伐齐,乘齐国之弊,必然大获全胜。必要的话,我还要鼓动西边的秦人,也一并参与伐齐。所以我还需要事先离间齐秦关系。”
  话说到这里,那简直没得再说了。于是,燕昭王特意封他为武安君,爵位上卿(秦国有二十等级爵,东方诸侯则依旧是传统的上卿、卿、大夫等级爵)。
  秦昭王为苏秦准备了一百五十辆豪华马车,开赴齐国去当间谍,公开使命是“循齐”(加强燕齐两国关系),向齐国表示臣服,实际则从事“促齐伐宋、弱齐强燕、离间齐赵、离间齐秦”四大间谍任务。苏秦独入虎穴的勇敢和智慧,终究成就了他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名间谍的美誉。

                                    三
  苏秦时年四十来岁,在他的身后,一百五十辆豪华的马车跟随着他,车子上都涂着光可鉴人的漆,漆上又有画,开往的目的地是齐国临淄。苏秦结驷连骑,车多币重,富贵骄人,拟于王者,相比于从前他遨游数年却天挫英雄的坎坷时光,真可谓云泥分判。
   苏秦进入齐国的时候的历史背景是这样的:齐国在几年前的攻楚和伐秦三年(孟尝君主持的)的战役中,先后取得了对楚对秦的胜利,乘着自己的胜利之威,它打算向周边扩张,目标瞄准齐国西南方向的宋国。宋国中原(河南省)东部,在山东、河南交界,号称“膏腴之地”,就是肥得流油。宋国齐泯王很想夺得宋国。
  但是宋国是五千乘之国(万乘是大国,五千乘属于二流大国),颇有战斗力。而且秦国人也会限制齐国的扩张。众所周知,任何一国的开疆拓土必然必将使自己变得强大,从而威胁到其他国家的安全,甚至影响现有霸权国家的地位。所以,他国势力特别是霸权国家必然干涉和扼制它的扩张。譬如伊拉克出兵占领叙利亚,使得伊拉克一跃成为世界第五军事强国和中东地区的小霸,遥远几千公里外的其它大国都不干了,纷纷干涉,迫使伊拉克撤兵回来。所以秦国必然干涉齐国的吞宋计划。齐国的壮大就是秦国的削弱啊。所以秦人不会允许齐国吞宋的。但是秦国离得远,无法直接干涉齐国。那么,教别的国家前去牵制齐国就好了。
  于是,秦昭王的相国魏冉跑到赵国,唆使赵国(位置在中原以北,河北、山西地区)去找东方的齐国打架,从而牵制齐国的吞宋扩张计划。(这种策略叫做驱狼斗虎,现代社会亦是如此,比如美国想限制中东阿拉伯势力,但自己离的远,不便直接干预,就教以色列来斗阿拉伯。)但是,赵国人不愿意当以色列,不愿意跑到战场上去给秦国人卖命当炮灰,魏冉灰溜溜地跑回去了。魏冉想,赵国不肯打齐国,那就让齐国打赵国也可以啊。反正只要这两个国家打起来了,齐国就无暇向东南扩张吞宋了!于是,秦相国魏冉兴冲冲地又跑到大东边,找到齐泯王不怀好意地兜售自己的计划,怂恿齐国攻赵。齐泯王不知是计,只见了攻赵的好处,傻乎乎地同意了,并跟魏冉约定了与秦共同伐赵的日期。
  魏冉高高兴兴地离开齐国,等着看齐赵掐架,从而实现了以赵人牵制齐人南下吞宋的目的(魏冉,确实是个枭雄啊)。然而,魏冉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得意洋洋地坐着车子,离开齐国返回陕西老家去报功的时候,北方燕国来的苏秦,这位战国时代最大的纵横家,前来挫败他的计划了。
  在临淄盛大的迎接宴会上,齐泯王接待了苏秦,并且以请教的口气给新来的苏秦出了道难题:“嘻!苏子来得正好。秦国的相国魏冉,也刚刚离开了我们这里。他劝说我们伐赵。我已经答应他了。苏子以为如何?”
  齐泯王堕入魏冉的计中,尚不自觉。多亏苏秦点拨他道:“不要打赵国,赵国是块硬骨头,不好啃。我建议您向南打宋国,宋国是膏腴之地,得宋国一里土地,相当于得他国十里。宋国的“陶邑”(今山东定陶)四方辐辏,交通发达,是倒爷群聚的地方,从前范蠡先生就在这里经商当了大款,可以收很多商业税。伐宋之事,令您国重名尊,此汤武之举也!”
  这话坚定了齐湣王取宋的一贯信念,他赶紧修改了被秦人拉偏了的主攻方向,不跟赵人揪斗,而全力南下攻宋。这可把旁边的相国韩珉气坏了。韩珉是亲秦派的,奉行魏冉政策,是秦国的特派员,主张促齐攻赵,从而防止齐人吞宋。韩珉不便于直说,就冷笑道:“哼哼,打宋国固然好,但是赵国在我们北方,它如果从背后干涉我们,我们怎么吞赵啊?所以当下考虑,还是要先打赵国,让赵国人服气了,我们再安安全全地南下伐宋!”
  “非也非也!我们可以用外交手段,促使赵人服气,何必动武于赵!”苏秦说。
  韩珉一下子没词了,气得干吹胡子:“那好,你有本事,你去找赵国去,让他服。也算你了不起!”
  齐湣王听到这里,做了总结发言:“显然,还是伐宋更为有利。但是如果赵国在背后捣乱的话,我们就难以得手。苏子,你能不能替寡人走一趟,说服赵人与我们结好,这样齐赵两国相安无事,寡人方才可以得志于宋。”

苏秦衔齐泯王之命,向东北方向去找赵国(河北、山西部分地区),想说服赵国与齐结好,不干预齐国南下灭宋。而齐国灭宋,正是苏秦“促齐攻宋,弱齐强燕”的间谍使命的既定步骤。
  几只燕子飞快地变换着队形,轻轻地掠过苏秦的脑门。苏秦来到河北邯郸。赵国人会答应结好齐国吗?赵国这时候的大当家的,是权臣李兑。七年前,李兑伙同公子成饿杀了赵主父,李兑专赵国之政,贵为君,号奉君。
  《战国策》上说奉君李兑甚不取于苏秦——意思是feel sick at 苏秦,对苏秦很讨厌。苏秦不等到邯郸,先派人传话给李兑说:“我苏秦是代表着燕国利益的。如果我们燕国投入齐国的怀抱,齐燕合作伐赵,你们赵国就孤立危险了。只有燕国与齐国对抗,你们赵国才安全。而您却feel sick at 我,这等于逼着我燕国跟齐国结好。我私下认为您不够聪明啊!”
  李兑听完,觉得有道理,赶紧大张旗鼓迎接苏秦,作出亲近燕国的姿态。
  苏秦大模大样来到赵国以后,下了豪华马车就开始骂李兑:“你以前饿杀赵主父,天下人都知道,按道理你是该灭三族的。一旦诸侯以此借口来打你,你还有活路吗?你的情况,危如累卵啊。如今听我的话则生,不听我的话则死。”
  李兑气得要命,恨恨地问:“你有什么话可以教我!”
  苏秦转而和颜悦色,说道:“您现在有权,还不怕。但未来退休了,别人计较起你饿杀赵主父的事,那就危险了!所以,您退休以后最好避到别的国家去。中原(河南)东部的宋国的陶邑,富得流油,倒爷群聚,商业发达,抽的商业税够您吃几辈子的。您如果夺得它当封邑,退休以后闲居那里,岂不又安全又发财。”
  “陶邑是宋国的大都市,怎么能成我的封地呢?”
  “我教你啊——如今齐国正想吞灭宋国,您如果与齐结好,助齐灭宋,将有大德于齐,齐王就可以把陶邑送给您作为回报,当你的封地。这么好的事情,一百年也遇不上一次啊!”
  李兑没话说了,于是默许齐国攻宋。作为回报,李兑将得到宋国陶邑。
  三言两语,苏秦就实现了“结齐赵”的计划,举重若轻,这是纵横家的牛叉之处啊。既然得到赵国默许,于是齐泯王放手发动了第一次的对宋战争,正是公元前288年前后。


  
   现在我们说说宋国。宋国国君宋康王,如苏秦所说,确实是个昏君,有的史书把他与夏桀相比,称之为“桀宋”。他表现出来的精神病症状是“射天笞地”。具体做法是把一袋子牛血挂在竿子上,给它穿上铠甲头盔,高高地悬挂起来当作天帝,用箭射,表示天帝被他射得大出血了,这固然有哥白尼精神,是人定胜天的豪举,但当时普遍被认为污蔑神灵,极其狂妄。
  
   公元前288年前后,齐国开在苏秦的唆使下,以及赵国的默许下,大兵向东南方向的宋国压过来了。
  
   宋康王虽然骄横不可一世,却在齐泯王的“汤武之举”面前败下阵来,被迫割让淮北之地以讲和。这是齐国第一次伐宋之战。
  
   燕昭王也派出了将军“张魁”率燕军二万,自带粮食,协助齐军作战。这跟当年越王勾践派遣三千军队追随夫差进攻齐国是一样的,目的是为了怂恿夫差前去消耗实力的。
  
   但是张魁却没有范蠡那样的素质,范蠡入吴侍奉夫差的时候,假装尽忠尽责,连夫差都被感动得要收留他为臣。张魁虽然嘴巴里也是对齐泯王惟命是从,但身体语言却调整得不好,传达出很多忿恨的信息。是啊,从前齐泯王的老爹齐宣王灭掉燕国,没少祸害燕国人民,后来齐泯王又在“权之战”覆灭燕国十万大军,真是两代世仇。张魁的表情和身体语言不断背叛着他的嘴巴,于是齐泯王就高高兴兴地把他捉了杀掉,从而冻结了他的可恶的身体语言。
  
   燕昭王闻讯之后,“泣数行下”——好几行眼泪从好几个眼睛里流下来。昭王哭了,抬眼命令:“我下令,全国整顿,磨兵喂马,以攻齐国,为张魁报仇!”
  
   他的属臣“凡繇”上前劝阻燕昭王的鲁莽决策:“大王不是一个贤主啊,请接受我的辞职申请!”
  
   燕昭王一愣:“这又是为什么啊?”
  
   “从前国家内乱,先王(就是您的死爹)死于齐军之手,大王悲痛异常却仍然忍辱事齐,就是因为报仇的力量不够。现在张魁死了,而大王准备攻齐,分明是把张魁看得比先王还重要了。所以,我请辞职而去。”
  
   燕昭王沉吟半晌,答应停止派兵:“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凡繇说:“请您身披缟素(就是丧服,表示自己罪该万死),避舍于郊(就是离开宫殿,去郊外找个草房子住着),派个使臣卑躬屈节地去齐国谢罪,说,‘这都是寡人的罪过,寡人用人不当,派张魁这个身体语言不好的家伙出使佐齐。您齐泯王是天下贤主,从来不杀诸侯来使的。为什么惟独杀张魁了呢,一定是这家伙不是好人(身体语言不好),被您杀掉。是蔽国用人不当,派人不良,择人不善。燕昭王愿意变更请罪,请您宽恕。’”
  
   燕昭王心说:“这可真是比勾践还够贱啦!”于是,他穿上白色丧服,住到茅草房里请求宽恕。
  
   使臣把话语转达给齐泯王的时候,据《吕氏春秋》记载,齐泯王正在“大饮”,左右都是官吏,齐泯王哈哈大笑:“好听!你们大王真是会讲话!来,再给寡人重复一遍。”
  
   使者鼓着嘴又重复了一遍,齐泯王哈哈大笑,全不知道已经堕入燕人促齐伐宋以自损齐人的计策中了。他在左右官吏和诸侯宾客面前出尽了风头,然后说:“好啦,告诉你们大王,不要再住在草房子里了,回宫殿去住吧。”
  
   齐泯王特意派了“小使”(地位卑微的使者,以示羞辱),至燕国宣布自己的旨意,令燕昭王“复舍”(回宫)。
  
   齐泯王志大而骄,是其性格中的死穴。
  
   张魁之死,令苏秦深感不安。齐泯王今天敢杀张魁,迟早也敢杀我。于是他派人报告燕昭王,请求不再在齐国当间谍了——掉脑袋的风险啊。
  
   燕昭王回复说:“你小子休想!你离开齐国,对燕国极为不利。”苏秦只好留了下来,继续从事地下工作。后来苏秦在信件上回忆这件事,说燕昭王是“强之齐”——强迫苏秦留齐。强迫两字,反映出燕昭王有点像勾践那样,“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荣乐”的一个狠人的样子,比较以自我利益为中心。不是简单地黄金台上散金求贤那样纯粹的大好人。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句话通常表示我们正在推测),齐国第一次攻宋后,未敢深度击压,旋即撤兵,是因为担心西方秦帝国主义的干预。
  
   战国七雄之间都很注意互相实力的消长,会对自己的竞争对手的扩张进行遏制。一国的开疆拓土必将影响全部诸侯格局,从而遭受干系国的武装干涉。这是齐泯王和苏秦都深知的铁一样的规律。现代社会也是如此,美国人把这个叫做“均势”原则。美国非常关心世界每个角落的势力均衡,为此它不惜支持英国,以遏制欧洲众蝎,避免欧洲大陆有哪只蝎子长成霸主与美国抗衡,从而保证了美国的安全和霸位的持久。
  
   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时候,英法两国要求推倒腐朽的慈禧太后,支持光绪亲政。这就是为了让光绪能够有所作为,适度提高中国的国力,从而起到牵制附近的俄国的作用,避免俄国在远东独霸。而俄国人当然不希望出现有竞争能力的邻居,于是激励保护慈禧,希望晚清维持一个懦弱腐朽的状态。英法的意图,就是一种地区均势的考虑。
  
   再比如,英美支持蒋介石这个peanut,也是出于一种东亚均势考虑,以制约苏联等强国的发展,倒不是因为喜欢老蒋的光头和小胡子。
  
   秦人不甘心齐国吞宋而壮大,成为东部霸主,于是竭尽全力阻挠齐人灭宋。秦相魏冉前番打算促齐赵相斗,从而避免齐国灭宋,但是被苏秦挫败了。但是秦人贼心不死,又在蠢蠢欲动。
  
   为了根本防止秦人的干预,苏秦想出了一个极为奇谲的高明主意:假如我们能以齐、赵、魏、韩、燕五国主力合纵攻秦,势必把秦国压迫得抬不起头来。趁秦国气沮,无力干涉之际,也就是秦人与五国群殴的时候,齐国第二次大举兴师灭宋,就可以一鼓而得志了。
  
   这个伟大的设想可以说是战国时代最大的一个阴谋(或者说阳谋,因为齐国的动机对五国不保密)。苏秦把这个大阴谋讲给齐泯王听的时候,两人都激动得浑身颤栗。谁能为齐泯王实现这一伟大阴谋,促使五国攻秦呢?那当然只有战国时期最伟大的外交家、纵横家——苏秦同志了。
  
   于是苏秦奉命,奔走游说列国。他奔走列国,“遍事三晋之吏”,向魏国权臣孟尝君(相国)、赵国权臣李兑(相国)和韩徐为(赵将)等人陈述厉害,促使他们合纵攻秦。
  
   但是这些孟尝君、李兑之徒,私下都与秦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们与秦国绝交,好比让他们不吃饭一样。谁肯跟秦国闹僵啊,以后自己还怎么混啊。
  
   所以苏秦曾比喻说,当年黄帝与蚩尤大战,黄帝的近邻们都不肯出面帮黄帝,因为不愿与蚩尤闹僵关系。想说服诸侯攻秦,就像黄帝说服各部落攻蚩尤一样,这事连黄帝都会觉得难办。但是,苏秦做到了。
  
   苏秦做到了,是因为他的主张顺应了当时天下大势。当时中国的天下,是东西两极强国对峙的局面——齐、秦势均力敌,对峙战斗。夹在齐秦中间的,是一系列弱国,从北向南排列,依次是燕、赵、中原韩魏、楚。
  
   如果齐、秦两强互相对打,对夹在中间的诸侯各国来说,是相对安全的国际环境。两强互相牵制,都不允许对方肆意攻击周边诸弱以自强。列弱得以喘息。甚至列弱可以趁机发财。譬如当年孟尝君组织齐秦对打时,中间的赵国和宋国,就蠕动兴兵,各自灭掉了中山和滕国,发了一把小财。总之,两强对峙的局面,利于弱者求得生存,这是一贯的道理。这个道理,放到当代,也是极其适用的,限于篇幅,我们就不举现代的例子了。
  
   所以齐秦对峙,是当时天下弱国的共同呼声。当时人说:“齐秦不合,天下无忧”。
  
   但是,一旦齐、秦两强连横,对中间弱国来说,就是灾祸了。就好比希特勒和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东西交好,夹在中间的波兰就立刻倒霉了,很快被德国灭亡掉。战国时代也是如此,齐秦和好,势必分头瓜分中间列弱——因为两极合作,往往会就相互的攻伐行动达成谅解,划分势力范围,进而瓜分天下,大家就等着倒霉了。前一时期,齐秦两国结好,秦人遂大肆出兵,以伊阙之战为高潮,猛烈地削弱了周边的韩魏一把,而齐国守约不来救,就是一个例子。
  
   所以战国时代的中间诸侯各国,都乐意看到齐秦对峙,所谓“离齐秦之交”。苏秦让他们合纵攻秦,正合了他们“离齐秦之交”的愿望,有利于自己的生存乃至壮大。于是苏秦一番游说三晋的事业,举重若轻,就是因为苏秦熟谙天下之大势,选对了符合列国利益的主张去行事,因而事半功倍,顺利促成了五国攻秦之势。
  
   看来,光评舌头,没有脑子是不行的。
  
   苏秦凭着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超越的想象力和出色的韬略与机智,一番穿梭外交,终于使李兑、孟尝君等人都宣布与秦绝交,同意发兵攻秦。韩国是最弱国,唯赵、魏马首是瞻,不敢有自己的主意,也出兵赞助。燕国人当然更听苏秦的,擦干眼泪,再次以两万大军,裹了粮食,自费助战。五国军队声势浩大,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在中原河南的成皋地区会合,准备伐秦。
  
   《战国策》说:“当此之时(五国合纵攻秦之际),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这是当时人对苏秦的描述,内中也带着艳羡。
  
   苏秦一介布衣,在没有任何家族背景支持下,却能跻身诸侯庙堂,预决天下大势,转驷连骑,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应,真是不可想象。而苏秦凭着自己的才学和智识实现了,岂不伟哉。


  
   公元前287年,五国军队决意伐秦,浩浩荡荡开至成皋地区,作出发狠西向的样子。这是东方列国的第三次联手攻秦(第二次是孟尝君组织的齐、韩、魏攻秦,第一次是公孙衍组织的)。“成皋”就是洛阳以北的荥阳地区,位于“豫西走廊”的出口处。
  
   所谓“豫西走廊”,如果你搞一张中国地形图就能看出:从河南省中部起,往西,地势陡然抬高,耸立起连绵不尽的“熊耳山”等山脉,黄河在这片群山高地中冲出一条走廊。这条走廊成为陕西黄土高原(秦国)进入中原的惟一通道,就叫做“豫西走廊”。走廊西端就是著名的秦国要塞函谷关;走廊东端就是成皋地区(河南荥阳地区),著名的虎牢关就在这里,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控制了成皋,就控制了豫西走廊东口,可以行经走廊,直杀函谷关,趋奔秦国本土。
  
   五国军队屯兵成皋以后,走廊另一头——函谷关内的秦人腿肚子开始抽筋,被迫屈服:不但不敢再干预齐人灭宋,而且还苦着脸“破财免灾”——把以前侵占魏国的温、轵、高平归还魏国,同时也将侵占赵国的两个地方归还赵国。秦国遭受了不大不小的一次挫折。苏秦也因此盛名如雷——不但燕国已经给了苏秦“上卿”爵位、“武安君”封号以及相国职务,齐国和赵国也封苏秦为武安君,爵位上卿。这就是后世所讹传的“苏秦掌六国相印”的故事。
  
   所谓“武安君”,就是一种君,意思是“以武力安抚天下”。
  
   从前文的分析中我们看得出来,公元前287年苏秦所组织的这次五国合纵攻秦,不是《史记》上描述的那样,为了六国的生存,以抗秦为目的。其实,当时的秦国力量还达不到一统天下的火候。五国合纵的目的,是驱狼吞虎,打击秦人,使秦兵无暇干涉齐泯王灭宋,以便齐国在宋国的餐桌上开饭。
  
   深层里,苏秦还隐含着一个更大的阴谋:由齐国主倡五国攻秦——齐国作为五国的头领攻秦,可以使齐秦关系极度激化,把齐秦关系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可以吸引秦人在适当时候(当齐国攻宋被消耗得很疲惫时)参加燕国攻齐的联军,从而最终击溃齐国,实现“弱齐强燕”的根本目的。
  
   这里苏秦就和齐泯王发生了意见冲突。在老齐的脑子中,五国攻秦的目的,实为恫吓,主心思想在于取宋。所以,当五国大兵囤积成皋时,老齐就虚晃一枪,调拨主力杀奔他可爱的宋国去了。而苏秦则是希望齐兵深入攻秦的,使齐秦关系刻骨激化,达到万劫不复的程度才好。所以苏秦非常着急,从魏国大梁(开封)写信拉齐泯王回来,他说:“现在五国攻秦之兵刚刚聚合,您却大举攻宋,天下之兵看见了,也不傻了,也都跑去与您抢攻宋国,那岂不糟糕。”
  
   但是,这封信似乎没有奏效,齐泯王仍然不肯加力攻秦。看见老齐不肯卖力攻秦,魏国也跟着心猿意马起来了。魏相国孟尝君也想离开成皋,转身跑去抢宋国。如果大家都这么纷纷跑掉,那合纵攻秦的事就泡汤了,苏秦离间齐秦关系的目的,也就达不到了。
  
   于是苏秦再次写信请求齐泯王给孟尝君好处,他说:“请您以宋国城邑‘平陵’来收买孟尝君。答应打下宋国的平陵以后,给他平陵,以勉励他在这里安心攻秦。否则的话,如果他们攻秦意志动摇,反倒都会争相投奔秦国,到时候列国与秦合一,您还怎么灭宋啊。您自身都危险啦!”
  
   齐泯王批准了苏秦的要求,用宋国封邑稳住孟尝君。孟尝君暂时不闹了,五国合纵之势既往如旧。(孟尝君原本是齐国的相国,后来因为专权,跟齐泯王闹翻了,罢相出走以后,到了魏国当相国的)
  
   可是,刚把孟尝君稳住,三晋中的赵国权相李兑又动摇了,偷着打算跟秦人媾和。攻秦之事又出波折。于是苏秦赶紧又去说服李兑。
  
   李兑为什么要跟秦讲和呢?他不想跟秦国把关系搞僵,于是他就暗里向秦国卖好,表明攻秦不是他李兑的意思,他是被胁迫从之的。
  
   李兑一这么干,韩、魏也急了,赶紧也偷着给秦人递话,说攻秦不是自己的本意。五国合纵攻秦之事,眼看又要泡汤了。
  
   苏秦可急坏了,你们不能散伙啊。我还指着攻秦来离间齐秦呢。于是他赶紧跑去赵国见李兑,说:“您可别再私下捣乱了!天下如果纷纷离散而事秦,结好秦国。秦国必然从函谷关里伸出脑袋,一路轻松地去阻止齐人灭宋。说不好,秦人会占据宋国。秦国相国魏冉,也是盯着宋国陶邑这块肥肉呢!魏冉得了陶邑,还有您地份儿吗?现在齐国正在攻宋,您三晋只要再坚持一下,挡住秦国,不久攻下宋来,陶邑就是给您的了!您哪怕得了陶邑,再跟秦人解释、讲和,也不晚啊!所以现在还是打秦国吧!”
  
   苏秦接着又开始吓唬(他知道李兑最怕吓唬),苏秦说,“如果你们三晋先散伙了,不帮齐国攻秦了,那齐国就会采取报复措施:恢复与秦人结好。齐秦结好,中间的国家必然完蛋,又是相约伐赵的老路。你们赵国不就完蛋了吗!我们现在五国攻齐,固然是替齐国吞宋而挡着秦人,更也是为了促使齐秦打起来,以维护你们中间这些列弱包含赵国在内的安全啊!”(哎呀,这国际局势,真是乱透了,不比现在的中东简单。)
  
   苏秦接着摇舌鼓动:“如果你们跟秦国讲和,秦国会有六种动向。。。。。。。”苏秦一口气分析了秦国的六种反应,有的是进攻齐国,有的是结好齐国,有的是进攻魏国,有的是结好魏国,有的是结好赵国,有的是恢复中山以牵制赵国,每种反应都推导出好几步,最终都将以对赵不利、李兑得不到陶邑而结束。苏秦纵横排比,气势滂沱,说得李兑直翻白眼,哪还有话了。于是五国攻秦之势依旧。
  
   苏秦的这六个推论,每个都直推三四步不等,中间交互搀杂其他列国诸侯的反应,连各种行兵路线都预测分析了(瞧把苏秦累的)。其推导的复杂和逻辑的蜿蜒,使得我们在这里没有信心把它说清楚,有机会还是去《战国策》看“五国伐秦无功”一篇自己揣摩吧。估计当初苏秦阐述这些道理的时候,一边用手指划着地图,口水都该浸湿了地图。李兑一定会连连说:“等一下,等一下,重新说,重新说!”
  
   就这样,苏秦一个人督着赵魏韩等五国攻秦,实现着离间齐秦、护齐伐宋,最终弱齐强燕的目的,在错综复杂的列国矛盾中,真是够累啊。能不累吗!腰里多的金子,真不是容易来的。


  
   公元前287年,经过五国攻秦一番热热闹闹的折腾,苏秦觉得,齐秦的关系,也算是“离间”的差不多了——因为是齐国带头攻秦的,所以齐秦关系已经大为紧张。苏秦的目的实现了。而表面上这对齐国的意义却是:五国挡住了秦国,以便齐人南下灭宋。
  
   苏秦则加快了私底下的计划,在齐秦关系已经被离间的基础上,再进一步离间齐赵关系,乃至离间整个齐与三晋的关系,促使三晋与秦人、燕国结盟,合伙来“合纵攻齐”,最终实现“弱齐强燕”。
  
   苏秦首先来离间魏国与齐国的关系,让魏国打齐国。魏国权相孟尝君因为是从前在齐国专权,被齐泯王赶跑的,于是深恨齐国,第一个响应去打齐国。
  
   那么,怎么离间齐国和赵国呢?孟尝君想出了个办法,教给苏秦,他说:“必须让齐国先背叛赵国。赵国人寒了心了,齐赵关系遂破裂。赵势必就跟着我们合纵攻齐了。”
  
   苏秦称赞了孟尝君的阴谋诡计:能对自己的父母之邦齐国想出这样的坏主意,也算智胆超人了啊。
  
   于是苏秦写信对齐泯王进行了一番危言耸听的误导,故意吓唬齐泯王说:合纵攻秦的诸侯中,三晋如今信心动摇,有阴谋与秦讲和的意思。如果他们讲和了,您齐国就孤立和危险了。当下之计,最好您抢先与秦国讲和。三晋慑于齐秦结合的形式,也不敢图谋您了。岂不最好。
  
   苏秦散布三晋欲与秦讲和的假情报,齐泯王接信,果然接受苏秦误导,打算跟秦人讲和。这就等于背叛了三晋(三晋正在替你压制着秦国,你却偷着与秦讲和),从而激怒三晋,使得三晋调转枪口伐齐。
  
   齐泯王与秦讲和的蠢蠢欲动,很快被赵国的李兑探知。李兑大怒,好你个齐国啊,出尔反尔,现在要出卖我们赵国了。倘若你们齐秦结合,势必又要拿夹在当缝中的我们赵国开刀了!
  
   于是,赵李兑与魏孟尝君的意见统一了,谋划着一致攻齐。韩国是赵魏的尾巴国,自然不敢另有主张。燕昭王那里闻讯,当然大喜,在群臣一片攻齐报仇的叫嚣声中,急迫地加入了列国联合谋齐的计划中。于是,成皋五国大兵,本来说是西攻秦国的,这时候经过孟尝君、苏秦的秘密策划,其中四国(赵魏韩燕)全都反水了,调转枪口,向东攻齐了。
  
   苏秦的一条舌头,确实有摇撼天下群兵的力量啊。
  
   但是,燕昭王是个大嘴巴,他在朝廷上跟群臣昼夜谋划攻齐,风声走露。齐泯王得到消息,立刻警觉起来,马上缓攻宋国,以防备身后,并且极力拉拢赵国,以瓦解诸侯攻齐之谋:齐泯王派人向赵国李兑解释自己并无与秦讲和之意,也无谋赵之意。最后齐泯王又重申了把未来攻下宋国后,将肥得流油的“大上海”——商业城市陶邑,封给李兑的旧愿。李兑听了这些解释,甚悦,决定退出攻齐联盟,不攻齐国了。于是,公元前287年,齐泯王二次伐宋时,身后各诸侯国对齐国的这一场危险的联手偷袭阴谋,暂时化解了。
  
   这是苏秦出世以来,第一次失手。
  
   苏秦失手了不要紧,接下来就要发生人身危险了。
  
   苏秦试图离间齐与秦国,齐与赵国的关系,以便促成赵、秦等国联合攻齐的目的,一系列的活动,被一些明眼人有所觉察,并报告给了赵国李兑。李兑也怀疑这一切波折都是苏秦在捣鬼。他派属下韩徐为直抵苏秦的旅馆,当面指控苏秦为间谍:“我们已经得悉可靠情报,一直以来在离间齐赵关系的,就是你苏子!”
  
   李兑因为想从齐国那里得到自己的“大上海”——陶邑,所以不愿意有人离间齐赵关系,于是他派人叱责苏秦。
  
   证据面前,苏秦没话了。韩徐为声色俱厉,言语极恶,甚至恫吓要派兵围住苏秦,以免苏秦再出去离间齐赵关系,耽误李兑拿到“大上海”封邑。苏秦开始焦虑、恐惧,在旅馆里作恶梦。
  
   苏秦只有一个办法了:拿出一块木板(因为当时没有纸),用毛笔在上边写成信,发给燕昭王,请求组织上援救。但是“组织上”已经对苏秦这个孤胆间谍,充满了猜疑和冷眼。苏秦虽然忠贞不二,为燕国利益而奔走,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但长期离外,遂被燕昭王属下的群小用冷言恶语中伤,说苏秦被齐泯王腐蚀拉拢,变节向齐了。
  
   不管怎么样,苏秦写给燕昭王的求救信,命笔十分为难,他说道:“我的身份被赵国人识破,我被扣留在邯郸,我快完蛋了。如果我的死,可以更深一步离间齐赵关系,让齐泯王恨赵国,促成齐赵互斗,以弱齐存燕,那我死也不足患。人总有一死,以尧舜这样的贤人,都有死;大禹、商汤这样的开国者,也死了;孟贲之勇、乌获之力,身体那么好的家伙,到头来也都死翘翘了。我不怕死,但我的担心是,我死了以后,齐赵关系没人再去离间,齐赵两国恢复结好,那就是对燕国最大的祸害了。两国合作,联翩攻燕,燕国就完蛋了。”
  
   苏秦嘴巴就是硬,明明自己要死了,却不肯屈尊喊“救命”,而是将了燕昭王一军:我死了将对燕国安全不利,看你救不救。他自信燕昭王必救自己,所以语气镇定自若,还说些了尧舜的骈文排比。苏秦最后说:“如今赵人扣留了我,倘若他另派别人前去齐国联络感情,齐赵结好,势必将合起来谋害燕国。”
  
   这封信送出去以后,燕昭王却没有什么反应,完全不理会苏秦的处境安危。
  
   苏秦非常伤感,在接下来给燕昭王的第二封信里,吐露了自己的愤懑:“智能免国,未能免身。”这是自嘲也是对燕昭王的委婉的谴责。苏秦还哀叹道:“死亦大物也,不快于心而死,臣甚难之。”都是牢骚。苏秦在这信中一再声明自己的危险,甚至点名要求燕昭王派某某两位使臣,前来赵国搭救自己。看来苏秦确实急了,开始叫唤上了(没有骈文排比了)。
  
   在这封信里,苏秦还透露了赵国这边的最新形势:齐国派来使臣“公玉丹”,许诺攻破宋国后,加送给李兑另一块封地——蒙邑(河南商丘附近)。这等于是齐泯王在继续拉拢李兑,以稳住以赵国为首的三晋,方便齐国南下吞宋。如果齐赵按照这个势头进一步“循善”下去,齐赵合作,五国就不能合纵伐齐,无法弱齐强燕了。并且齐赵合作,未来必然一起害燕,燕国就更危险了。
  
   这一新的情况,使燕昭王意识到,倘若齐国真把蒙邑送给了李兑,齐、赵必将更加紧密结合,就有了攻燕的可能。燕昭王极为担忧,为此很需要苏秦到齐国去活动,阻止齐人给李兑封邑。燕昭王这才同意帮苏秦设法脱离赵国虎口。
  
   燕昭王派出苏秦点名要的两位使臣“田伐、使孙”,跑到赵国,对赵国当局拘留苏秦的行为提出严重抗议,说:“你们扣留寡人的臣子苏秦,犹如免寡人之冠也!”在当时,有身份的人要戴冠——冠不是帽子,它只是个奇形怪状的长条条,插在脑袋顶上,是区别身份的标志。免冠表示污辱。你们免寡人之冠,岂不是揪寡人的头发,蹬寡人的鼻子和大脸。
  
   在苏秦接下来的第三封信里,透出一点灿烂的阳光:“您派来的两个使臣,甚善。现在李兑、韩徐为对臣的态度逐渐转好,甚至露了点口风,答应我可以离开赵国。”但是这缕阳光很快又被另一片乌云掩盖:“齐泯王得知我被困于赵的消息,对赵国的行径勃然大怒。他特意派来使臣叱责李兑。还威胁李兑,假如李兑不释放我,他就跟秦国结好,夹攻赵国,(齐泯王是个讲义气的糊涂人啊!)但是,齐泯王好心却办了坏事:他这样骂赵国,导致齐赵关系紧张了,反倒让李兑归罪于我,以为是我阴谋挑拨的。李兑很生气。派人质问我,问我是不是偷着又唆使齐泯王与赵对立的。我答以‘I don’t know’。李兑气得没法。我恐怕再拖下去,前景甚为可怕,我将没救了。请您派人反复言说,必毋使我久留于赵。”
  
   苏秦这前后三封陈情书、求救信,文辞因时而变,幽微曲折,别有风格,算是中国最早最好的书信体散文了。终于,在燕、齐两国的压力之下,赵国宣布放人。苏秦捱过了前后数月的拘留,脱离了赵国的虎穴,从一场恶梦中全身而出,扬鞭策车,逃奔齐国。
  
   这个生逢其时的中年人——苏秦,剩下的日子将更加艰难。


  
   苏秦被营救离开赵国以后,进入齐国,终于成功地说服齐泯王不把蒙邑送给奉君,使齐、赵邦交一下子彻底恶化。
  
   李兑一看,“大上海”跟自己无缘了,异常暴怒,正式宣布跟齐国离交,并且在公元前287年、286年,连续两次以“赵梁、韩徐为”为将,攻齐。
  
   齐赵关系,已经“恶”了。
  
   而齐秦关系,通过前番苏秦导演的以齐国为首的五国合纵攻秦,也早已被“离”了。
  
   公元前284年,秦人“先出声于天下”,率先向齐国动武。随后,五国大兵合纵攻齐形式旋即建立。秦国、赵国、燕国、魏国、韩国这五个与齐国积怨已深的国家,组成豪华阵容的五国联合,以燕国大将乐毅为上将军及联军统帅,联手伐齐——其中秦与齐之间、赵与齐之间的怨,都是苏秦促成的,而燕与齐的怨是历史使然,魏与齐的怨是孟尝君使然以及地理使然——魏齐两国是邻居,为了灭宋而互相嫉妒。
  
   五国联军伐齐,多是苏秦促成,以实现弱齐强燕的目的,完成燕昭王的最终使命。
  
   五国联军声势浩大,直接逼近山东济水西岸。齐国的挽歌唱响了。
  
   这时候,好大喜功的齐泯王刚刚发动并结束了他的第三次攻宋——完全吞并了宋国,当然自己也被消耗得元气大伤,国力大屈,“士死于外,民残于内”,已经不堪五国的联手攻击了。
  
   齐泯王指望济水这条天然屏障保护自己。他动员齐国全部兵力,派“触子”为大将,“达子”为副将,迎击五国联合军于济水以西。
  
   触子大约打算凭河固守,而齐泯王急欲触子出战,派人威胁说:“如果不出战,寡人就歼灭你的宗族,剜了你的祖坟。”触子感到难办,竟然置国运大局于不顾,消极出战。等双方发生激战,触子居然鸣金退却,并乘坐一辆战车,独自逃亡,下落不明。于是五国联军猛扑上来,齐军主力被歼。
  
   副将达子收容齐国残兵败将,狼狈向国内退却。
  
   乐毅战胜于济西之后,其他诸侯联军都不欲随同深入齐境再战。惟独乐毅带领燕军,孤自深入齐国腹地,对齐人穷追不舍。
  
   乐毅一直抵达山东中部,逼近临淄地区。齐国败将达子,退守临淄以西的壁垒——“秦周”,企图保守临淄。
  
   达子要求多发赏金以鼓励士气,齐泯王不肯,结果一战又是大败,达子战死。乐毅大兵直趋临淄城下。燕国兵看来战力也很强啊,大约地处北方,身体蛮悍——张飞每每大叫:“燕人张飞是也”,大约燕人是个光荣彪悍的词,可以吓唬敌人。
  
   燕军直抵临淄,兵临城下,城中已是一片慌乱,齐泯王等人只想着逃跑。苏秦登城一望,燕军旗帜如林,戈矛生光,不由得心头阵阵高兴,多少年辛苦经营,在敌国的心脏里战斗,总算有了结果,报答了燕昭王的知遇之恩,为燕国复仇破齐,迎来了黎明。于是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府第,清理来往的密件,准备溜之大吉。
  
   这时候,齐泯王犹如从梦中惊醒,意识到五年以来,深受苏秦的欺骗,搞得自己众叛亲离,诸侯来伐,国破兵残。苏秦口口声声说担保燕人忠于齐国,如今燕人就在城下叫嚣呢!齐泯王命令,把苏秦给我抓起来!
  
   次日,苏秦被押赴刑场。久病初愈的北方天气,涤浣肺腑的人生激动,这一切都要失去啦。苏秦走到了临淄农贸市场的砧板上,躺下,等待处以车裂的酷刑。他抬眼怅惘,天空上正有一群大雁结队北归。大雁的呼唳,唤不动苏秦的归程了。
  
   苏秦望着燕国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恋恋的悲情。大雁要回归自己的故乡。这样的雁声,未来还可以再听到吗?故乡,只在梦中回归罢。
  
   中国历史上罕有其匹的纵横大家、为了燕国利益矢志不渝的著名王牌间谍,苏秦同志,曾经佩带“燕、齐”两国相印、拜受“燕、齐、赵”三国武安君封号的孤胆英雄,冒着生命危险长期奔走的地下工作者,最终为燕国实现了“弱齐强燕”战略总目标的苏秦同志,大呼了一两声悲壮的口号,面朝燕国的北方,死在了凯旋的前夜,未能迎接胜利的朝阳。
  
   苏秦同志血溅齐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死后没有被燕昭王追认为烈士。当燕昭王跑到济水上慰问攻破临淄的得胜大军时,他犒赏将士,封乐毅为昌国君,却没有提苏秦半字,似乎已经完全遗忘他了。
  
   苏秦,这个孤胆英雄,他纵横外交、强燕弱齐的结果,是使得燕国获得喘息,苏秦对于燕昭王可谓矢志不渝、终身不二的,乃至最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对燕昭王交给他的间谍使命,一诺千金、忠信不移。苏秦的一切运作谋划,都是以保全燕国利益为核心的。但是似乎燕昭王最终还是听信谗言而猜忌苏秦。
  
   但是,苏秦导演的五国合纵攻齐,客观上打破了秦齐两极左右天下的格局,齐国从此一蹶不振,为秦国统一全国扫除了一大障碍。
  
   我们说,从前秦、齐两强对峙,这一战略均势对于夹在中间对中原列国是安全的格局。而中原诸侯在苏秦等人的倡举极其本国私欲的驱动下,合纵攻齐,打破了东西两极均势对峙,只是加速了自己的灭亡,最终便宜了秦人。
  
   齐泯王杀了苏秦之后,带着自己的宝贝仓惶逃出临淄。随后乐毅占了临淄,在里边一通抢掠,好东西都拉到了燕国。齐泯王也在逃亡的路上被身边的野心家杀死。
  
   接下来,乐毅在群龙无首的齐国一通浪战,五年之间陆续下齐国七十余城,把各地的齐军一顿暴打。也有说法是,乐毅“屠”七十余城。
  
   燕军一直打到了东海附近的即墨,遇到坚守,这才像吃撑了的野猪,打着饱嗝坐下不动了。乐毅屯扎攻打即墨,却久攻不下。
  
   于是,有“红眼病患者”进谗给燕昭王说:“乐毅呼吸之间克齐七十余城,区区莒、即墨两城却迟迟不下,非力不能拔也,是想在齐国南面称王啊!希望大王早行处置。”燕昭王却置酒大会,当着军政干部们狠狠地批评了红眼病患者,然后牵出去斩之。燕昭王明鉴万里,不愧于一个“昭”字。
  
   但是没过多久,燕昭王死了(公元前279年)。新君燕惠王登位。
  
   燕惠王这家伙从前与乐毅“有隙”,就是feel sick at him,互相见面吐唾沫,感情上有裂痕,想拿掉乐毅。这时候,即墨守将田单派人到燕国来嚷嚷:“乐毅以伐齐为名,迁延战机,在即墨城踯躅不进,实欲拥兵自立为齐王啊!!!”
  
   田单这么一喊,燕国满大街都知道了。燕惠王呸呸地连吐唾沫,朝着想象中乐毅的脸。于是,燕惠王派笨蛋“骑劫”为将,直赴前敌,临阵替代乐毅。
  
   针对无能之辈“骑劫”的到来,田单又搞了一系列诡诈计谋来忽悠自己的人和敌人,然后,在一个漆黑不见手指的夜晚,即墨城墙底部事先凿开的一列数十个洞穴,突然一并爆炸,从中冲出一千余头“火牛”:牛角绑着利刃,牛尾巴绑着浸蘸了灯油的柴苇,牛身披着五彩龙纹的红绢(齐国盛产丝绢)。千余头火牛狂奔而出,仿佛火龙一样(这牛屁股着火了,自己能不牛急嘛!)。
  
   五千壮士跟随火牛,杀声震地。城中老弱也敲击铜器,鼓噪呐喊,声动天地。燕军睡眼朦胧,拎着兵器光膀子作战,眼见无数蛟龙冲来,寒光闪闪,直掘人腹。燕军胸洞腹穿,惊骇莫名,猝不及防,张皇大乱,自相践踏,一败涂地,主将骑劫死于乱军之中。
  
   田单遂追亡逐北,势如破竹,尽复齐国七十余城。
  
   田单,挽狂澜于既倒,复齐国之社稷,逞布衣之英能,被齐泯王的儿子齐襄王,封为安平君,授相国印,执齐国之政,也不错啊。孙子所谓:“善出奇者,(奇招)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田单之谓也。


  
   当乐毅大军在齐国纵横略地的时候,秦国人并没有跟着掺和。这是因为齐与秦地理上遥遥相对,从齐国无法直接夺得土地。但是秦国人也没有闲着,它趁齐人国事糜烂,不能牵制干预自己之际,决定大举挞伐南方的楚国。
  
   但这时的赵国在北方比较强大,是秦国侧背的严重威胁。一旦赵国与楚人南北夹击出征的秦军,秦人就有去无回了。所以,秦人先得跟赵人谈谈,以免他南下受牵制。
  
   于是,公元前279年,乐毅攻入齐国后第五年,秦昭王、赵惠文王召开了著名的“渑池会”。他俩各从本国乘车,向函谷关外“豫西走廊”中段的渑池进发,准备在这里开会。
  
   从邯郸到渑池,这段路现在已经有了高速公路了,坐汽车八个小时够了,古代却得走上十天。两千两百多年前的赵惠文王(小王公子何small)跋涉得很辛苦。他想,这次会谈约定的事,一定要坚持落实得久些,否则都不够这么跑路的!
  
   这位跑路的赵惠文王,时年三十岁,是赵武灵王和吴娃的小儿子,原名公子何small——还记得他吗?当初围绕着他的继位就死了好些人,现在依旧让人不省心。临行时候,他畏惧不敢出行,怕楚怀王入秦的故事重演,在廉颇、蔺相如的鼓励下才决定走。廉颇临别还特别“吓唬”他:“大王,根据我的计算,来回路上加上会盟时间,三十天足够了。如果三十天您还回不来,我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人的想念。”
  
   啊?要这样吗?赵惠文王忐忑不安地来到渑池城与秦昭王谋面。秦昭王现年四十来岁,席间喝酒,喝到很畅快的时候,觉得应该来点热闹的,就请二十六岁的赵惠文王表演鼓瑟。赵惠文王胆子小,心说盟会还有这样的表演项目吗,但他不便违逆,从“惠文”这俩字也看出他性格软弱,在秋天的景致里不敢露出一只眼睛。经过翻江倒海的一场思想斗争,赵惠文王命人摆上瑟来。
  
   赵惠文王调好了二十五根瑟弦,轻轻拨动,双手巧似流水行云,瑟声珠走玉盘,刚柔相济,非常动听,在座的无不同声喝彩。赵惠文王听到喝彩,更来劲了,把瑟弹得铮铮作响,大有北地慷慨悲音,越弹越激烈,热辣指数5,尖叫指数8,跟摇滚吉他差不多。秦昭王抚掌大笑:“好好!来人啊,给做个记录,某月某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说完与左右相视而笑,赵王堕我计中啦,被寡人蓄为倡优啦!哈哈。
  
   旁边可恼了一人,这人走向前来,对秦昭王说:“我们赵王听说秦王音乐脓包也很多,也请秦王给我们击缶,以相娱乐。”
  
   秦昭王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但见此人两道修眉,一双俊目,方正威严,明亮有光,一小绺墨髯在唇角飘洒,眉宇之间,英气逼人。正是赵王随行人员蔺相如!
  
   秦昭王很是气恼,假装没听见蔺相如胡说。蔺相如走近一步:“大王如不肯击缶,五步之内,相如请以颈血溅大王矣!”
  
   嚯!要行从前勇士曹沫拔剑劫持齐桓公的旧事了。秦昭王闻言大怒,咬牙切齿,气得脸上的肉突突乱颤,像五个老鼠在争夺他的鼻子:“Are you crazy? Are you insane?(你疯了吗!)”秦昭王实在找不着话,被憋出英语来了,然后目视左右。两旁武林高手领会了领导的意思,立刻噌地拔出寒光闪闪的腰剑,伸家伙就要把蔺相如乱刃分身。
  
   蔺相如毫不惧怕,对武林高手们张目叱之。怎么个叱法,史书上没说,大约是“Get the hell out of here! (滚开!)”吧。总之,我们知道燕赵之人慷慨悲歌、好气任侠,蔺相如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蔺相如耸起脖子上的羽毛,歇斯底里,厉声高叱,声震屋瓦:“Get ——the hell out of here!》》》》××××——>>>>>~~~))))))”!——这一嗓子,冲击波飞砂走石,刺得秦昭王身边高手纷纷披靡——所谓“披靡”,就是半身不遂的意思,双膝发抖,俩手发软,武器都吓掉地上。蔺相如大约使出了“狮子吼”之类的内功。秦昭王气馁了,我真后悔这辈子遇到你!虽然很不乐意,他也只好接过一个瓦盆(缶),勉强击了几下。但秦昭王忙于治国,不善于打击乐,再加上心情郁闷,把缶敲得唉声叹气,听上去像一个没力气的屠夫在锤一只带病的狗,人气指数0。
  
   秦昭王灰头丧脑击缶完毕,蔺相如招来赵国御史,也在国家档案中记上一笔:“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为赵王击缶。”秦昭王闻言,终于满意了,自取其辱了。
  
   被赵王驾下这么个小角色给戏弄了,刚才赵惠文王是丢了面子,但秦昭王丢的面子更大。
  
   蔺相如临危不惧,藐视强敌,一逞战国士人之刚雄。不过,当他的激增的肾上腺素刚刚开始稀释的时候,秦王两边的群臣又突然高声叫嚣:“请以赵国十五城献给秦国,给秦王祝酒!”
  
   蔺相如肾上腺立即百倍释放,气壮山河地高呼:“请以秦咸阳为赵王祝酒!”把秦人吓了一跳。
  
   蔺相如真敢喊啊,把秦国的都城都给搬来了。秦昭王赶紧示意两边不要再乱喊了,今天有姓蔺的这家伙在,我们闷头喝酒就是了,不然待会儿他还不得喊挖我们的祖坟。
  
   蔺相如其实是赶上好时候了,当此之时,秦国急于南下趋兵去楚国抢地盘,不便于“绝秦赵之欢”,所以酒宴上蔺相如颇多冒犯,秦人都忍了。会议在平和的气氛中结束。为此,秦赵双方把渑池会议地址改名为“俱利城”,但秦却是这次会议实际的受益者。会上,秦赵媾和,秦国可以放手对楚国进攻了。

十一
  
   赵惠文王、蔺相如二三事:
  
   据《庄子》一书记载,赵惠文王这人喜欢剑术,许多大侠和疑似大侠都跑来投奔他,宫里面剑客塞了三千名之多,都会举着剑抡上一气。这帮大侠昼夜在他面前较量剑法,伴着他的弹琴,把赵人打架、唱歌的绝技发扬极至。剑士们的打扮都是蓬头乱发,帽子低垂,鬓须张扬,穿着短后的上衣,怒目圆瞋,出口就骂,跟一班樵夫差不多,总之家底多是穷的。每年因为论剑打死打伤的就有百多号人。
  
   庄子先生逞能,也跑来加盟。他入殿不趋,见王不拜,自我介绍说:“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十步之内就可砍倒一人,横行千里从无阻挡)”
  
   赵惠文王大悦:“那我试试你的武功吧。等我挑几个大侠来跟你比。”于是命令门下剑客抓紧较量七天,死伤了六十多人,从中挑出五六个出类拔萃的,要跟脸色吓得煞白的庄子较量一番。
  
   “请先生选一把剑吧,长的还是短的?”赵惠文王说。
  
   庄子说:“我长剑、短剑都可以。”这倒是真的,反正都不会用。“不过我最趁手的剑是三种,大王想知道吗?”
  
   “哪三种。”
  
   “第一种,天子之剑,以燕北长城为剑端,齐国泰山为剑刃,三晋为剑脊,包裹四夷,恒山为带。上可决浮云,下可断地维。此剑一用,匡正诸侯,降服天下,这正是天子之剑。”
  
   赵惠文王听了,茫然不解:“那诸侯之剑又怎么样?”
  
   “诸侯之剑,以勇士为锋,廉士为刃,贤良为脊,豪杰为夹(剑把)。此剑一用,雷霆震撼,四境之内,无不宾服,这正是诸侯之剑。另外还有庶人之剑,就是蓬头乱发,帽子低垂,个个疑似大侠。挥动起来,上斩颈项,下刺肝肺,跟野鸡掐架一样,打死了也对国家丝毫没用。如今,大王贵为君主,却好用庶人之剑,窃为大王薄之(不值钱啊)。”
  
   赵惠文王听罢,恍然大悟,安心治理国家。他那些剑客,一看没人来看表演了,又气又恼,都自己抹脖子了。
  
   这个故事来自《庄子》里的《论剑》一篇,实际是假的。庄子生活在公元前330年前后的魏惠王时期,曾经观看魏惠王的御用大厨师“庖丁解牛”,却不曾跟谁论过剑,也比赵惠文王早生了四五十年。这篇《论剑》是后人的伪作,写的也不怎么样,立意俗套。电影《英雄》里边的“十步一杀” 大约就是从庄子的“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演化过来的。秦王的“心中有剑”是从庄子的“天子、诸侯之剑”解构分化来的。总之都没有什么大含义,就是教中国人不要习武弄险,文绉绉地乖比较好一点。
  
   这样的故事,体现了和养成了中国人重德不重力的传统,跟现在的08年奥运会,是非常不能接轨的了。
  
   大约剑可以象征君子的豪情,玉则表述君子的德行。赵惠文王还搞到了一件稀世美玉——和氏璧,时间是在渑池会略往前一点。这个和氏璧,是从前春秋时期的楚文王时期的“强迫症患者”、没脚先生卞和先生在深山里发现的,拄着双拐进献来的。品质绝好,以价值连城闻世。
  
   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玉其罪。玉是君子戴的,小匹夫哪配。小匹夫硬要怀玉的话,在先秦算犯罪。赵惠文王从血统上来说,当然是君子了。赵惠文王是君子,但是级别还没有高到足以佩“和氏璧”的君子,于是他一样也遭了殃。秦昭王不知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嚷嚷着要拿十五个城邑换取这块瑰宝。
  
   赵惠文王无奈,命蔺相如携带宝玉进秦国交涉。
  
   蔺相如献上和氏璧。
  
   秦昭王一看,果然,玉色如洗,晶莹剔透,圆团如拱(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玻璃烟灰缸)。秦昭王举着烟灰缸赞不绝口。他的指甲和玉石轻轻相触,发出金磬之余响。这块美玉,它所封闭着的那个小小的空间,就是宇宙,秦昭王几乎看呆了。他又把和氏璧传给旁边的美人观摩。美人们捧着这个古代价值连城的玻璃片,发出唏嘘惊叫。美玉皓白如脂。与美玉相比,美人的玉手都变成了黑手。而左右侍者们见玉,更是惊呼:“万岁!”
  
   “万岁”这个词,战国时代常有人喊,但不是“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意思,拍老大的马屁,而是当时人的一种惊呼,类似现在的“我靠!”
  
   旁边人喊完“我靠”,秦昭王就更爱得没法儿了。
  
   秦国人也是爱玉的,在《诗经•秦风》里说:“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好的玉,象征着君子温坚的品德,君子不但把玉挂在腰带下,冠两侧也挂着玉饰,甚至死了以后,都要用玉把身上的九个孔窍塞住。秦昭王可能嘴巴比较大,心说这么好的玉,驾崩以后含在嘴里,多爽啊。因为是在“非正式宫殿”接见,所以美人也在旁边。
  
   蔺相如冷眼观瞧,见秦昭王绝口不提割城之事,只一味拿玉跟自己嘴巴比较,知道他没有买的诚意。就趋身上前说:“玉还是有一些bug(瑕疵)的,我指给您看。”
  
   秦昭王赶紧从美人的黑手里拿过玉,经过自己的黑手再交给蔺相如。蔺相如倒退三步,背倚殿柱(这样比较好,避免身后被人攻击,只要防住前面就行了),然后怒目圆睁,持璧而立,脖子上青筋暴跳,颈上的翎毛扎扎倒竖,并且按史书所说,怒发上冲冠(成语处处)。
  
   秦昭王一看,坏了坏了,你又来了!他的更年期综合症又发作了!
  
   就听蔺相如瞋目大叫:秦王——!你为什么在这不正经的殿里(非正式宫殿,所以有美人)召见我,还传美玉给三陪女看!是戏弄臣下吗?你态度狂傲、礼节简慢,根本无意平等交换!如果大王一定要逼臣下交出,我的美玉就和脑袋一起撞碎在这柱子上了!说完,举着美玉,摆出了“掷铁饼者”的姿势。
  
   秦昭王非常担心把柱子撞坏——对不起,把美玉撞坏。他很有文物保护意识,立刻谢罪固请,招来有司,从地图上胡乱划拉几处城邑,说给赵国的。蔺相如感觉他还是没有诚意交换,于是告辞下殿,说五天后搞个交玉仪式再给。
  
   秦昭王吃了五天素,洗了干净的澡,五天后大张迎宾之礼,“设九宾礼于廷”——大约是请了九个礼仪公司吧,在正式宫殿里接见蔺相如。蔺相如说:“秦国自秦穆公以后,二十多个君,从来说话多不算数。下臣实在是怕受您欺骗,而有辱于赵国的使命。所以,我已经命人怀揣美玉,偷渡回国了。只要您先把十五城邑割来给我,秦强而赵弱,我们赵国岂敢不把玉按约定乖乖送来。”
  
   秦国群臣一片哗然,好哇,白让我们君洗了好几次澡,白让我们穿着大礼服久站了半天。大家就拉蔺相如:“相如先生,请跟我们到监狱去一趟。”
  
   秦昭王叹了口气:“算了。今天如果杀了蔺相如,这交易也做不成,反倒绝了秦赵之欢,为了个烟灰缸犯不上。”于是,照样以宾客礼接见蔺相如,厚遇之而去。
  
   秦昭王想了想,拿十五个城池换一个饥不可食的烟灰缸,终归不划算,也不提交易的事了。蔺相如一奋其气,威伸敌国,真可谓腹具良谋的一时勇者。终战国之世,少有像蔺相如这样敢于挺起腰杆同势压群雄的君进行面对面的外交斗争者。秦昭王算是被他欺负惨了。
  
   不过,秦昭王不计较蔺相如“蒙骗”自己的“无理”,反倒善待蔺相如,照样廷见行礼完毕,厚遇蔺相如回去,体现了秦昭王具有以秦赵关系大局和秦国国家利益为重的战略性眼光,而不在意个人荣辱私忿,比他的臣子们都来得理智和高远。值得佩服。
  
   蔺相如两次面折秦昭王,赵惠文王认为其功大,封蔺相如为上卿。上卿是爵位(不是官衔),级别高出了赵之良将——廉颇。每次朝会,蔺相如都比廉颇更靠近主席台就座。廉颇于是羞恼起来。
  
   廉颇搞了个新闻发布会,宣言说:“我为赵将,有披坚执锐、攻城野战的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靠更年期发作折辱秦王,受封为上卿,位居我上。况且蔺相如一直是贱人(出身低,靠着给赵惠文王的大内宦官总管缪贤当门客而荐举起来的),我羞,不忍为之下。”廉颇对记者说:下次我看见了蔺相如这小子,我必piss him off(尿他)——我必辱之!
  
   廉颇的牢骚确实有道理,反映了赵国一贯赏罚不明。不过,说到廉颇的战功,也不算多么“赫赫”,多是针对疲顿的齐国兴兵,不曾战败过秦人。而且这时候的廉颇岁数并不大,并不像戏台“将相和”里面那样是大白胡子的老头,开口就是“老夫我怒满胸膛”。戏台上的大白胡子老夫,是受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句话的误导,其实“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那是近四十年后的事情。此时的廉颇才三十岁出头。
  
   廉颇在评书中的样子是“面似镔铁,黑中透亮,两道宽眉,斜插入鬓,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一部银髯苫满前胸”。这个描述大约不错,比较传神,只是“银髯”说得不当。
  
   不管怎么样,三十几岁的廉颇,开完新闻发布会,就开车上街,见到蔺相如的车过来,就去“别”它(燕赵之人,都是慷慨好打架的)。蔺相如则赶紧急刹车,引车避匿。
  
   于是,廉颇又跑到朝堂门口堵他,蔺相如就常称病不朝,不与之争。蔺相如的门客以之为怯:受了这样的羞辱,庸常人尚且羞之,况于将相乎。我们请求离职,不当你的小弟了。
  
   蔺相如平心静气地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以秦王的虎狼之威,我尚且当廷叱之,辱其群臣,耸起羽毛与其搏斗。廉颇之威勇,怎能比及秦王及其群臣,我又何惧于区区一廉颇。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廉颇与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我之所以避让廉颇,是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善矣哉——!一席话说得风格高亮,真可垂训千古。门客们闻言,无不惶惧诚服。
  
   廉颇听到记者向自己转告了这些话之后,当场愧疚得无地自容,色急且恨,惭不可当。当即免冠顿首,肉袒负荆,一切面子都不要了:顶着发髻,光着膀子,背着荆条,在自己宾客的引导下和记者的摄像机镜头追逐下,一路徒步走至蔺相如家谢罪。
  
   廉颇临阶长跪,露着上身的白肉,向门内顿首报名请罪:“鄙贱之人廉颇,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在下错了,请将军责罚。在下把行刑用的荆条都背来了!”说完这句发自心腑的话,叱咤勇武的廉颇将军匍匐待罚,尽暴自己的真诚悔意,向蔺相如负荆请罪,愧疚之意,诚昭于公众与天地。一时场面感动得众人无不掩面。(成语“负荆请罪”出处。)
  
   蔺相如闻讯,也非常激动,连忙从门内紧趋几步,跑出来,双手搀扶起光着膀子背着荆条的勇将廉颇,以好言劝勉。二人从此相与为欢,号称刎颈之交!战国之人的真勇直朴,在廉颇、蔺相如这一段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真是一段慨而慷的历史啊。
  
   如今的河北邯郸还有一个“蔺相如回车巷”。据说就是躲避大将廉颇的地方。周恩来总理特别推崇《将相和》这出京剧,生前经常陪同外宾一同观赏,并亲自为之讲解,大有颇以蔺、廉风格自况之意。
  
   但我们往往忽视了廉颇知错而不自匿的精神。廉颇勇于自暴其“丑”于万人及媒体面前,不欺人、不欺己、不欺心,不遮遮掩掩,这种直面勇改、不计颜面、勇承错误的可贵行为,是爱面子的中国人中少有的。这更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良好的品质啊。

十二
  
   中国之有名汉族,跟汉水大有渊源。汉水像一条带子,从北向南垂直地投入滚滚的长江,交汇点就是湖北武汉。汉水和长江织起的湖泊水网,就是江汉平原,即现在的湖北省,也是楚人的老窝。
  
   雨雾朦胧,阳光分成小团小团美丽的光晕,透过山水云雾铺展,云雾攀援、袅娜、升腾,和水光山色绞在一起、楚人的江汉平原,飞鸥轻翩于其中,疑似仙境。
  
   雨米富足,气候安乐,就是楚国。当时的中国比现在热一两度,所以楚国也有犀牛。奢侈的楚国人甚至拿犀牛皮制作甲胄,上面还画着精美的图案鸟兽,一幅这样的皮甲,就是一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这种“犀甲”据说可用一百年,为皮甲之首。但是对于一头狮子来讲,富大是它的优势,对于一头猪来讲,富大就要了他的命了。
  
   公元前279年,渑池会的同年,秦国稳住了后方的赵国,派出大将白起,率领一支数目不详的秦军,再次打破了楚国的宁静。他从汉水的源头“汉中”(陕西省南部)出发,一路沿汉水而下,沿着中原西缘行动,抵达了湖北(楚国本土)。
  
   白起水灌鄢城,杀死军民数十万人,冲破楚国北方这一重镇。然后一鼓作气,在毫无遮拦的江汉大平原上向南蹈袭二百公里,直逼郢都。白起提数万之众,纵横南楚,无可阻拦,经过一番史料失录的战斗,白起攻克了楚国经营四百年的历史名都郢都,天下震撼。楚王族流窜到河南淮阳(原陈国)。楚国失去西壁江山。
  
   白起伐楚功大,受封为“武安君”。
  
   由于楚国余下的东壁江山都在南中国的东部,与秦人之间隔着一个中原。秦人只有等到制服乃至占领中原的韩魏以后,然后才能借道伐楚。所以秦人现在想把楚国这根桩子彻底扳倒,也还做不到。于是秦人在销割了楚国西壁江山之后,暂时终止了对楚的进攻,而开始又把矛头掉向正东,大力削弱中原地区。
  
   于是,五年后,公元前273年,“秦、韩”对“魏、赵”的华阳大战爆发了。
  
   这场血战完全是可打可不打的一场战役。最近,魏国等国看见齐国已经摧废,而秦人一极独大,于是就像现在的欧洲要建立欧盟来对抗一极独大的美国一样,魏国人也积极与北边的赵国谋求战略联盟,建立了一个先秦版的“欧盟”,魏、赵宣布结盟,以求抗秦自保。
  
   “魏、赵”又想把韩国也拉进来,这样的“欧盟”才像个样子。韩国在中原最西,魏在中原中部,韩国距离秦国最近。看见“魏、赵”试图组成“欧盟”,秦人害怕被孤立,转而与韩国交善。“魏、赵”为了打击“秦、韩”联合恐怖势力,而把韩国拉入“欧盟”,于公元前273年,两国大兵联合压进韩国境内,殴打华阳地区的韩军(华阳,今河南郑州市南),想用武力把韩国拉拢过来。韩国哪里能支,被打得头破血流,急向秦求救。韩国使者冠盖相望(就是排着队上路去说秦国),但秦不救。韩国急了,吓唬秦国相国魏冉说:“再不救,我们就投降魏赵了,三国联手,一起打你秦国。”
  
   魏冉这才变色,亲自挂帅,与其麾下的大良造“武安君”白起(白起早年是魏冉推荐提拔的),和客卿胡伤,直趋华阳解救危局。
  
   用兵之道,切忌犹豫,两军较量,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不允许半点犹豫不决。秦军远程奔袭,一路疾进,八日之内消灭四百五十公里路程赶至战场(正常行军是一日二十公里,而四十公里就算极至了,秦军则日行六十公里)。秦国生力军抵达华阳,不作休息,一举斩杀魏军十三万人(亦不少啊!近代中国的平津战役,解放军攻天津,歼敌也是十三万人)。魏军被杀十三万,伤亡严重,魏帅“芒卯”收容残部向东边的大梁方向退却,其他三名魏将则被俘。
  
   赵军独木难支,处境危急。赵将贾偃乃向黄河退走,打算渡河返国(黄河以北的山西)。秦军追上,两军再战。赵军一面抵抗,一面渡河,被击死达两万,所谓“沉其卒两万于河中”——都是挤着坐船没挤上去的。
  
   整个华阳战役,秦军决心之坚定、速度之快捷,真可谓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前后共歼灭魏、赵军15万之众。白起担任了此战役的主要指挥。至此白起三次耀名于诸侯:伊阙大战(斩杀韩魏二十四万),攻鄢灭郢(斩首数目未详),华阳之役(斩首魏赵十五万),这个数目累计已经赶上两千多年后“淮海战役”歼敌44万了。然而在先秦时代,整个中国人口,才不过三四千万。白起可谓能也,创造了并且创造着中国历史上一个空前绝后的神话。

十三
  
   随着楚国的削弱,以及前期齐国的一蹶不振,秦国终于失去了南方和东方大国的制约,可以开始对周边的诸侯进行肆无忌惮的侵割了。华阳战役的七年后,秦国接替魏冉的现任相国范雎,献上了远交近攻之策。
  
   所谓“远交近攻”,就是结交远方诸侯以确保近处的被打击对象陷入孤立无援之境,然后各个击破近邻,逐层向外推进。希特勒与斯大林签订互不侵犯协议,以交结远方大国苏联,然后才动手进攻周边列弱,逐步吞并捷克、波兰这些周边小国,正是行的远交近攻。
  
   秦军远交近攻,潮起潮落,把阴云卷动着,要推向邻近的中原韩魏。中原的天光黯淡下来了。
  
   公元前265年,秦国攻赵甚急,连下赵三个城池。
  
   赵孝成王尚年少,即位也才一年,赵国国内一片惊慌。
  
   好在赵惠文王的媳妇是位巾帼英雄,大号“赵太后”,带有燕赵之人的典型脾性,是个暴脾气的女子。她一手拉扯着孩子赵孝成王,一手应抗秦兵,这就是史书上所说“赵太后新用事”。面对来势汹汹的秦军,赵太后决定向东方齐国求救。
  
   现在说说齐国。齐国自从二十年前被五国联军攻破,面目疮痍,东海陆沉,悄无声息于诸侯事务。不过,人这种生物是很容易繁殖的,齐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齐襄王(齐湣王的儿子)和相国田单(火牛阵的那位)从战争废墟上重新站了起来,仗着齐国本来就富,他们把国家建得还比较像样。俩人一商量,有意重新插手国际事务,愿意借出兵救赵之机,重新谋求霸位。(就像小日本在“二战”重建之后,巴不得向海外派兵呢。)但是必须勒索赵国一把。于是齐襄王说:“必须以赵太后的小儿子长君入齐为人质,齐兵才可发出。”
  
   人质有什么用呢?第一是,一旦赵国未来向伊拉克派兵(对不起,向齐国派兵),齐国就将以斩首人质作为威胁。第二,如果中途你变卦了,我派了兵帮你去打秦国,我惹了人家,你自己却退缩了或者向秦请和,我就可以回去折磨你的人质。所以,有了人质,联合出兵的事不会闹出什么意外,你也不至于半路向我开炮。
  
   所以,人质这么危险的行当,赵太后当然舍不得小儿子去。群臣觉得他应该去,遂聚在门口强谏,赵太后被谏急了,大怒,吼道:“有再敢瞎谏的,老妇必唾其面!”一边用手捶床(燕赵女儿厉害啊)。
  
   这时候,一个退休老干部叫做触龙的,颠着个腰,迈着小碎步一跛一跛地进来了——因为腿脚有毛病。就像现在老年人见面都喜欢互相推荐点“补血口服液”什么的,老触龙也开口向赵太后推荐养生秘方:“太后身体还好吧,治理国家辛苦了。老臣脚也老闹毛病,走路一跳一跳的,好像跳hip-hop,也走不快了。您的腿脚怎么样?”
  
   “也不太利索,出门就打车。”赵太后打的车是“辇”,辇是用人拉的车。人不会像马那样尥蹶子,安全。
  
   触龙问:“太后胃口还好吧?”
  
   太后心说这人怎么这么啰唆,但还是答道:“也只能吃些稀粥之类的软食了。”
  
   触龙看赵太后依旧板着脸,就往前凑了凑,自己没话找话说:“老臣近来食欲也不好,就跳跳早操,买菜都是走着去,活动活动筋骨,每天走三四里,多少还能提高一点食欲。”
  
   太后的颜色稍解,来兴趣了,说:“这老妇倒是做不到。不知你那早操是跟哪个学的。”
  
   触龙跟她交换了很多老年保健娱乐知识之后,转入正题说:“我来是为给我儿子找个工作的。老臣有一个没出息的孩子叫舒祺(不是香港版的),年纪最小,中专毕业,在家呆着呢。有时候去海滩上写写真什么的。您能给他在王宫里安排个正经事儿干吗?”
  
   赵太后说:“这小事跟办公室的人说一下不就行了。”说完她觉得这老家伙触龙有点好笑,就抿嘴笑着说:“你们这些男同志也这么关心孩子啊?”
  
   “那当然了,其实比你们女同志更会关心孩子的。老臣私下认为,太后您对燕王后的关心比对长君强。”
  
   燕王后是赵太后的女儿,嫁给燕王当媳妇了。赵太后不解:“I don’t think so。我对长君爱死了,对燕王后要差他许多了。”
  
   “非也,非也。当年,燕王后临出嫁去燕国,这孩子都上了车了,您还拽着她的脚脖子哭,舍不得啊。可是后来您每每祝愿,祝词却说‘一定不要让她回来’,您希望她在燕国为后顺利,有子孙相继在燕国为王,宁可不要见到她了。这是父母真正关心孩子啊。父母关心孩子,就为他们谋求深远。”
  
   赵太后觉得触龙说得娓娓动听,不觉得向前膝移。触龙接着说:“可是,您对长君就没这么深远了。赵国自建国以来,一百多年间,王室子孙中那些被君的,有几个把君的位子一直传下来的,您说?”
  
   太后说:“没有。都完蛋啦。富贵不过三代嘛,还不是都被后来人褫夺了。”
  
   “是啊。不光赵国如此,列国都是如此。是这些君王的子孙不贤吗?不是,他们地位尊贵而没有建树,俸禄优厚而没有功劳,占有贵重宝器和封邑又那么多,当然无法服众,迟早被红眼病褫夺君之位了。您虽然爱长君,封给他长安的膏腴之地,但是不令他有机会立功于国,一旦您老像山陵那样驾崩了,谁还能罩着他不出事啊,永久富贵啊。”
  
   赵太后至此被说得一点词儿都没有了,叹口气道:“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还是来劝谏的啊!希望长君立功以保长远富贵。真是没办法啊,随便你们安排吧。”说完,忍不住流下老泪,算是同意了。连忙用老手按住眼泪。舍不得啊。
  
   于是,触龙为小孩子长君约车百乘,把能想到的一切吃穿用度好东西都给他带上了(生怕到齐国吃亏)。长君辞别母亲赵太后,千里东行,到齐国当人质,为国家“立功”去了。
  
   这就是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触龙款款而谈,娓娓动听,把一副垂暮之年爱子心切的神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可算千古传诵的妙文了。这个故事说明,父母不可溺爱子女,溺爱等于祸害啊。而且触龙的话还带有法家思想,所谓计功受封。毛主席也讲过这个故事:“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他在一个中央会议上用这个故事教育那些革命老干部。
  
   齐国收到人质,立刻发兵入赵,襄救赵国。秦兵一看时机不利,也就引兵撤退了。
  
   齐国于是很有面子,感觉从五国联军揍它(齐国)的阴影中慢慢爬出来了,从“非正常国家”变成“正常国家”了。齐国正在雄心勃勃,有复出江湖之想,齐襄王却在此年英年而逝了。他的逝世对齐国未来走向影响巨大,接班的王子建是个懦弱之主,全听老妈和收了秦国赃钱的相国后胜的主意,采取远离战争的鸵鸟策略,四十余年置身战争之外,齐国终于没有复出江湖,客观上为秦国的远交近攻做了呼应。
  
   而秦军退后,随后秦国把“近攻”的重点转向了范雎所谓的“腹心之疾”韩国,随后三年年年伐韩。
  
   赵太后也是有法家思想的。这其实和触龙一样。
  
   有一次,齐国使臣到邯郸拜会赵太后。赵太后问使者:“贵国的年成如何?百姓平安吧?齐王的玉体可好?”
  
   齐使不高兴地回答:“下臣奉命出使贵国,专诚拜候太后。太后未问齐王如何,却先问年成和百姓,这不是把贵贱的次序弄颠倒了吗?”
  
   太后说:“不然,如果没有好年成,怎么能有百姓?要是没有百姓,怎么会有君王?!所以,我怎么能舍本而问末呢?”(成语“舍本逐末”出处。)——嗬!值得鼓掌,确非一般女流。
  
   赵太后进一步问道:“贵国有个钟离子,他帮助无粮的人吃饱,帮助无衫的人穿暖。这是帮助君抚养百姓,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委任他官职呢?叶阳子爱护鳏寡孤独,扶贫济穷,为什么他还在家待业呢?孝女婴儿子矢志不嫁,从不佩戴玉环耳坠,为的是奉养双亲。这种孝道出于真情,为什么到现在朝廷还没有表彰她呢?
  
   “还有,于陵(山东长山县西南)子仲还健在吗?这家伙对上不尽人臣之责,对下不能治理国家,对外不能交结诸侯。他一心当隐士,躲在山里清虚无为,把百姓都引向了无所作为的歧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掉呢?”
  
   好厉害啊!赵太后说杀就杀,连隐士也要杀戮,是燕赵火爆脾气的人啊。齐国从齐王建开始,也确实走向了轻虚无为、苟且偷安的路子,隐士子仲是其精神代表。后来黄老之术在齐国流行,直到汉初。赵太后的话,一针见血。
  
   并且赵太后的话有明显的反道家而崇法家的倾向,用于治国,当不无裨益。可惜的是,东风不与,事与愿违,赵太后用事仅仅两年,就真的像山陵一样崩塌了,时间是公元前264年。年轻的赵孝成王(赵惠文王和赵太后的儿子),开始用事。
  
   从此,年轻的赵孝成王被一班贵族所包围,国事遂不如人意。倘使上天再假赵太后四五年寿命,接下来的“长平之战”(赵国空前大惨败,赵国国运就此衰竭),庶几其可免乎!

第九章 纸上谈兵
  
   一
  
   如果你有幸生活在赵孝成王初年的赵国邯郸(赵太后刚去世的时候,公元前264年前后),你晚上一定要上街逛逛,可能也有“KTV”、“洗浴中心”之类的大牌子矗立在那里。
  
   邯郸人放荡冶游,是列国出名的。司马迁说邯郸的女子喜欢设形容,携鸣琴,为倡优(做歌舞演员),出不远千里,游媚富贵,目挑心招,倾绝诸侯。意思是作歌舞演员,到处赶场,去各地献艺。她们扬长袂,蹑利屣(穿尖头舞鞋),鼓鸣瑟,习丝竹长袖(苦练吹弹舞蹈),盛饰冶容(浓妆艳抹),步履轻巧,入诸侯后宫,遍布列国,就跟现在演艺吧走穴的一样,四处演出,久负盛名。
  
   邯郸少男也自风流,连走路姿态都很酷,成为列国模仿的对象。他们志高而扬,家殷而富,具有大都市人的自信、高姿态和新思路,因此走路都别具一格——两条后腿迈得非常有个性,于是就有人跑邯郸来学步。结果没学好,爬着回去了。总之,邯郸是一个娱乐业发达、玩乐享受的所在,跟现在的长沙差不多。曹植《名都篇》里形容邯郸人说:“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沈德潜为此诗作注说:“名都者,邯郸、临淄之类也。”说邯郸的少年带着宝剑,穿著鲜丽,斗鸡走马,豪饮高唱,邯郸城里洋溢着个性放浪冶游的风气!
  
   为什么邯郸人在“歌、酒、性”方面这么“赞”呢?邯郸为什么大约是当时中国的“性都”呢,这大约是燕赵人豪侠直猛性格的另一种转移表现吧。
  
   据我考证,邯郸是有夜总会的。司马迁说,赵地的男子相聚游戏,悲歌慷慨——意思是喜欢聚起来去唱卡拉OK。而高适的《邯郸少年行》中干脆描述了邯郸KTV产业的发达盛况:“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最后一句大约就是说,邯郸的“麦肯迪KTV”包间里,终日歌笑纷纷,而麦肯迪的楼下,停的都是来此K歌的邯郸少年的私家车,而且这帮人好赌博,好打架。
  
   赵太后死后,赵孝成王初年,公元前264年前后,一位来自秦国的公子“子异”,就经常出现在邯郸的古代夜总会。台面上正有美女跳舞,旁边的丝竹乐队吹拉者吱吱呜呜摇头晃脑地伴奏着。场子里乱哄哄的,旁边不时穿梭着美女和端小吃、送饮料的妖冶少年,满场子乱跑。
  
   子异举着酒瓶,跟他在旁边一起摇摆的,是他的好朋友韦哥。韦哥又名吕不韦,是个小商人(家里开了一个珠宝铺,可能还有一个洗浴中心),他喜欢游手好闲,风流闲荡。
  
   一个很正点的漂亮歌女这时候出现在台子上,急促的鼓声敲碎了刚才恹恹欲睡的气氛。这个美女长得很野性,头插羽毛,身材冒火,细腰削身,她举着古代话筒,领大家一起蹦的,同时唱古代的Rap:“Everybody, move your body! Don’t stop! Move your body!oh!yeah!”
  
   气氛立刻high起来了。大家一起开蹦,其中吕不韦跳得比较有个性,像被驴子踢了一样。
  
   一曲刚罢,她开始目挑心招,叫道:“刚才这一曲胡人战阵曲,是小妹献给韦哥的。韦哥在哪里?请让小妹看见你——”
  
   观者大呼小叫,纷纷扭头都找。韦哥觉得很有面子,就做了败家子常做的事,跳将起来,把一条丝绢(当时也抵货币用,但有规格尺寸限制)缠着一小块儿金子,抛向台子上的美女,喊道:“算我和子异的!”
  
   这个唱歌领舞的美女,她的名字在史书上不传,人们都叫她“邯郸姬”。她手上挥舞着带铃铛的荧光五角星,一边摆弄着诱人的体态,一边捏着话筒接着说:“谢谢!谢谢韦哥,今天,我们还特别荣幸地欢迎,韦哥的新朋友——子异哥哥!”架子鼓一通急敲,“接下来这段邯郸玉人舞,就让小妹献给远道而来的子异哥哥。”
  
   说完,轻柔的乐曲奏起来了,华丽的彩裙舞起来了,好美的腰肢扭起来了,贵人的心意乱起来了。旁边,还有人专门收集了隔壁洗浴中心的热蒸汽,从皮囊里噗地一股脑向玉人喷上去,使得舞者如梦如幻。子异整个晕菜了。邯郸姬又跑下台,过来向他“目挑心招”了:“子异哥哥,小妹我就把这个舞铃送给你吧。”
  
   子异看见邯郸姬衣服开领很低,酥胸隐隐若现,被衣服挤到了很高的位置,造成更加震撼的效果,就像一个普通人,将所有的积蓄全部放到一个钱包里,而且不盖盖。子异满面通红,好似芒刺在背。他从前生活在性苦闷的秦国,那里的人只知道耕战,连鞋都不许穿带丝的,哪见过邯郸的灯红酒绿。
  
   子异接过邯郸姬系着三个铃铛的荧光五角星,被她的霞光万丈照耀得不敢直视,只是看着她的尖尖的上翘着头的舞鞋。这个美艳如花的女人,一颦一笑都是那么惹人怜爱。而吕不韦却在旁边怪叫:“美眉,哪天跟我一起去邯郸大酒店开房间!哈哈哈——”
  
   吕不韦、子异和邯郸姬,遂成了邯郸城里的“三贱客”。具体来讲,邯郸姬和吕不韦的关系更近一些,因为吕不韦是有钱的浪荡子,会玩。而子异则不太会玩,邯郸姬跟他说话时也就一本正经,话题少。于是子异暗中忧伤,写下了舒怀的诗道:
  
   致邯郸姬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对不起,这不是子异的,这是顾城做的,不过也差不多。后来子异硬是霸占了邯郸姬,这是后话不提。
  
   子异这人的出场,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货可居”的成语。他是秦昭王的孙子,但他是姨太太生的,地位所以很低。当时,为了笼络中原以北的赵国不干预秦人的军事行动,秦昭王要派一个王室公子入赵国为人质。于是就把“子异”这个无关紧要的王孙派到赵国来当人质了。
  
   子异在赵国租了一处房子。由于他妈妈是姨太太,不够高贵,于是钱财也就不足,生活过得很不开心,至少是无人理睬,郁郁寡欢。
  
   子异和吕不韦当初相识的时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末,吕不韦在城里闲荡,正遇上子异。子异相貌不凡,眉宇间却有怨恨之色;衣装虽旧,但格调却颇有品位;动止高矜,却略显一点寒碜,看上去像是个不走运的贵族子弟。
  
   吕不韦觉得子异奇货可居,于是跑回家向自己的老爹要钱。他怕老爹不给钱,就开导老爹说:“您说说,贩卖农产品,最多能赚多少利润?”
  
   吕父回答:“顶多十倍吧。”
  
   “贩卖珠玉呢,能赚多少倍?”
  
   “弄得好,可以上百倍。”
  
   “那么,贩卖王位,又能赚多少倍?”
  
   吕父大惊:“你小子摇头丸吃多了吧。王位岂是可贩卖的?”
  
   “您老到底说说,到底几倍?”
  
   “贩卖王位,利润没数了吧!”
  
   吕不韦于是开怀大笑说:“既然您老也认识到了这一点,那请您给孩儿我千金,我去投资子异去。子异现在邯郸做人质,此乃天下奇货,值得一买。将来他若成为秦王,咱们吕家岂不发啦!”
  
   父子两人辩论了数日,吕父的观点是,秦国国内的公子众多,而子异的妈妈是个穷妈,母家一点势力没有,帮不到子异,子异很难获选成为王位继承人,而且他远离秦国,想给他老爹拍马屁的机会都没有。吕不韦的观点是,子异确实没有势力,我们帮成了他,也才有功啊。吕父终于被说服,取了一千斤金子,交与不韦说:“我可是破家投资这个项目啊,咱们全家的硬通货都在这里了!”
  
   吕不韦打算把老爹积聚的黄金都花掉。其中五百斤给了子异。他要求子异拿着这些钱去“广结宾客”。当时的宾客,就是媒体的意思。当时没有广播,消息的传播全靠一些大嗓门的家伙。他们游走列国,白吃白拿,替“广结”了他们的主子嚷嚷,提高主子的名望,炒作主子的贤名——这就是宾客了。战国四君子靠的就是这个,也即所谓门客。
  
   有了宾客的吆喝(宾客们利用宏伟的语言,把一个蝇子吹成一个大鸟),子异开始在诸侯间有了贤名。
  
   包装完子异,吕不韦开始去咸阳运动。


  
   咸阳处于陕西省渭水之阳,九嵕(音宗)山之阳,由于山水都是阳,故称咸阳,是块风水宝地。两千二百年前,年轻的吕不韦同志,携带着金子兴冲冲地来到这里。
  
   夏天刚刚来临,这个时候没有蒸热也没有虐寒,空气悄然入襟,清爽可爱,正适合赶路。吕不韦随身带着五百斤金子,载在车上。当时的一斤比现在的一斤轻,五百斤金子相当于130公斤,基本上等于两个大学生的体重——或者相当于一个得病了的大教授。
  
   吕不韦带着两个大学生重的金子,首先找到了秦昭王的太子“安国君”(即子异的老爹)的正夫人(华阳夫人)的弟弟——真长的一句话啊,对他一本正经地讲:“华弟弟,您已经犯下了死罪,你知道吗?你家中的美女、骏马不计其数。你为什么这么阔气呢,是因为你姐姐是安国君的正夫人(华阳夫人),她受安国君宠爱,才使你们这些亲戚这么有钱。可惜你姐有个毛病,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一旦未来安国君仙逝,他的长子(姨太太所生)当了接班人,有您的死对头士仓做他的辅佐,到时候,恐怕华阳夫人和华弟弟您家的门口,将会蓬蒿丛生。你们危于累卵,寿命比蜉蝣还短。如今我有一条愚计,可以使您转危为安,财产倍增如泰山。您愿意听听吗?”
  
   华弟弟听得毛骨悚然,慌忙作揖说:“先生请快讲。”
  
   吕不韦说:“您知道,安国君还有个儿子叫子异。他的人品相当不错,在列国很有英名。他眼下在赵国做人质,思乡若渴,如果华阳夫人收了他当干儿子,自然他就可以取代现有的长子成为安国君的继承人(因为华阳夫人是正夫人),而安国君又是现任秦王(秦昭王)的接班人,于是子异也就成为秦国未来王位的继承人。华阳夫人和您的家族也就可以依靠着子异,永守富贵,岂不是两全其美?”
  
   华弟弟深以为然,于是把吕不韦引见给华阳夫人。吕不韦献上五百斤黄金,说这是子异派我送您的一点心意。华阳夫人听了,大受感动。华弟弟赶紧对华阳夫人说:“姐姐,我们听说,用美色事奉丈夫的,在年老色衰之后,所受到的宠爱就会衰减。如今您一个儿子都没有,这非常危险啊。您最好趁自己还得宠时,赶紧认养子异为子,劝安国君把他立为接班人。如此一来,安国君万年之后,咱们家还永远不会失势啊。如果等您色衰爱弛了,您再提这样的要求,还会有人肯听吗?”
  
   华阳夫人如梦方醒,于是去向安国君猛吹枕边风,把子异捧成了一朵花。安国君听说自己的众儿子之中的子异,在国际间名气这么大,当然喜不自胜,就答应下来,定子异为接班人。安国君的长子子傒、子傒的师傅士仓等人闻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可是想加以阻止,为时却已太晚了。
  
   子异被定为安国君的接班人,而安国君是目前秦昭王的既定接班人,消息传来,邯郸骚动,子异名誉大起,生动诸侯,真的成为列国知名的人物了。
  
   在世袭君主制国家里,外戚集团(就是君的媳妇一族)一向不容忽视。他们可以利用国君宠爱他们家族的美女的人性弱点,影响君的内务决策。同时,他们为了维护本家族利益,往往与君其他亲属之间矛盾重重,不可调和。吕不韦能够抓住这个机会,促成自己的目标,说明他的见识很不一般。
  
   既然身价提高了,子异当然不希望继续呆在赵国当人质。但是赵国不肯轻易放他回去。于是吕不韦又施展他的游说本领,竟说动了赵孝成王,同意将子异遣送回国。吕不韦这一着棋又赢了。
  
   正在子异和吕不韦欢天喜地打点行装准备回国当秦王继承人之际,不料发生了一件大事,使子异无法成行,只好呆在邯郸等待时机。这事就是秦赵之间赫赫有名的长平大战。
  
   在接下来的大战期间,子异战战兢兢地滞留在邯郸,整天担心被赵国人拉出去,给他穿上橙色衣服,在录像机前展示秦国护照。如果秦人不退兵,就在二十四小时内斩首。好在有吕不韦和邯郸姬等一帮朋友陪他,排遣寂寞和惶恐。其中据说还有一个“大阴人”叫做嫪毐同志(由王志文扮演),也是个笙歌队里打鼓的浪荡子,常和他们去夜总会玩。
  
   但是子异还是耐不住孤苦寂寞,厚着脸皮向吕不韦伸手索要邯郸姬。邯郸姬年轻貌美,袅袅婷婷,丰姿楚楚,色艺超人,是子异的梦中情人,但是据说跟吕不韦有一腿。吕不韦一开始很气愤:“你有没有搞错!那是我的马子耶!”
  
   但是,想到自己已经为了子异而花光了所有的金子,史书上说“吕不韦破家为子异”,何苦再留恋一个女艺人呢。
  
   于是,子异就跟邯郸姬成亲了。
  
   关于邯郸姬的腹中逐渐孕育起来的那个即将震撼世界的伟人——秦始皇先生,究竟谁才是他真正的父亲,是吕不韦还是秦国子异,历代学者争论不休。我认为他不是吕不韦的儿子,至少吕不韦不是有意如此,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也没有意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妈妈是邯郸姬,他也一定曾把妈妈的系着三个铃铛的荧光五角星当作童年的玩物。


  
   当秦始皇还以胎儿的形式在邯郸姬的腹中生气勃勃地发育时,距离赵国都城邯郸以西一百五十公里,上党地区的十几座城池却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上党官民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上党处于山西省东南部的长治地区,是韩国的地盘。它跃过太行山山麓与韩国的本土相望。太行山是一条呈反“L”形走势的山脉,山势蜿蜒连绵,陡峭难越,只在峡谷里有一些孔道,所谓的太行八陉(也叫做羊肠坂道),可以穿行。为了得到上党,秦昭王和范雎煞费苦心,不惜派出手中的王牌大将武安君白起,与韩国苦战三年,斩首五万,得城十数,才总算把上党向南穿越太行山的孔道堵住,使上党无法与韩国在河南的本土相连。上党成了韩国遗留在山西南部的一块飞地。
  
   上党人明白,自己作为韩国臣民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韩国领袖韩桓惠王已经命令他们就地向秦军投降。
  
   但是上党郡守冯亭大人想负隅顽抗,但情知无力,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歪点子:韩国本土没有信心救我们了,但如果有赵国帮他,它就有信心了。冯亭决定投降赵国,以此激怒秦国,促使秦人攻赵。赵受攻,必亲韩。韩、赵为一,或许可以共同斗败秦人。这种救亡的路子,是古今中外少见的。有点像北朝鲜遭美国进攻时,就想拉中国人去和美国打吧。
  
   年轻的赵孝成王(赵惠文王和赵太后的儿子)闻讯大喜,跟自己身边的几位赵姓贵族——平阳君赵豹、平原君赵胜,以及赵禹瞎讨论了半天,最终作出比较愚蠢的决定,宣布派军接收上党,支撑冯亭。赵国由此正式卷入了一场噩梦似的战争。
  
   接收上党对赵国来说,是否有利,历来众说纷纭,从国家安全角度来讲,秦军占领上党,确实会对赵国构成威胁,赵国应该干预。但是,赵军三年来安常处顺,不知道在秦军攻击太行山孔道时就对韩国假以援手,已错过了干预的最佳时机。
  
   即便现在进行干预也可以,但不应该吞吃对方土地,那将使干预的性质变味儿。你吞吃了对方土地,自己白拿好处,诸侯凭什么来帮你呢,并且使敌人的进攻意志极端强化。
  
   所以,结论很明确,干预是应该的,但接收是错误的。
  
   其实对于赵国来讲,重要的还不是该不该干预,而是能不能干预成功。单从军事角度来讲,赵军进驻上党,会遇到如下不利条件:
  
   1.赵军开进上党以后,需要分散驻守上党,战斗力会被削弱。
  
   2.随着军队的推进,赵军会越来越远离自己的物资供应地,使赵军不能补充已消耗的作战力。虽然,作战地区上党的物资也可以用来补给赵军,但在一般情况下,由新被占领区提供的东西,不如由本国提供东西那样迅速可靠。事实上,战争爆发第一阶段,上党地区很快就被弄丢了,赵军连这个可怜的外国供给地都失去了。
  
   3.每一支军队都有战略侧翼,也就是其交通线两侧。军队越离开本土,深入敌国,其交通线的侧翼就越长。对一个很长的、只有很少兵力保护或完全没有保护的交通线来说,它是脆弱的,敌人一次很小的进攻都会给予它巨大打击。一旦丧失了交通线,后果将是严重的。后来赵括在长平被饿了四十六天,原因就在这里。
  
   另外,指导赵孝成王,与他讨论国家大事的那三位重臣——平阳君赵豹、平原君赵胜、赵禹,都是赵王族的自家人,都是贵族。其中赵胜、赵禹赞同接收,赵豹反对接收。他们哥儿仨的意见,一个对的,两个错的,总体来讲是错的多于对的。这种依赖和任用有血缘关系的贵族,只把赵国引入了危险的境地。


  
   公元前261年的末尾,呼啸的北风吹响了冬季的主旋律,漫天的雪花弥漫在晋南高原上。驻守上党地区的赵军,中间的大多数人,将是最后一次看见人间的雪。
  
   冬季刚刚结束,秦国数十万大军就在猛将王龁的带领下,北越太行山,前来攻击上党地区。
  
   王龁又被我们称为“王铁汉”,他是范雎入秦以后从异国引进的人才,以迅速穿插进攻,打硬仗、猛仗著名。他的爵位是左庶长,在秦国二十等级爵中处第十等,局级干部。在不到一两个月的时间,猛将王龁居然尽数夺得了廉颇所戍守的上党郡所有城池,令人咋舌。
  
   廉颇本人虽然名气很大,尤其是他和蔺相如联袂上演了活剧“将相和”之后,声动诸侯,但他只善于进攻齐、魏两国,遇上霸气十足的秦军就渐渐不支。
  
   由于上党已失,驻上党赵军约有四十余万只得向上党以南的长平地区退却集结。由于已经不能从上党那里获得补给了,大军只好依靠身后一两条穿越太行山东麓直到邯郸的运输线,像氧气管子那样给己补氧。
  
   到了初夏六月份,秦军统帅王龁在攻占上党以后,率领主力追至长平,打算首先扫清长平外围的赵军阵地。
  
   王龁派出自己的先锋机动部队,由司马梗(司马迁的祖爷爷)率领,前去长平外围侦察。司马梗的机动部队正在山头看赵军的风景,赵军一方赵笳指挥机动部队,与之发生遭遇战。在战斗吃紧的情况下,赵军没有增援部队,结果,赵笳阵亡,赵军大部被歼,残部逃散。秦军获得了前哨战的胜利。廉颇闻悉机动部队失利,传令长平各营垒将士悉心据守。
  
   不久,王龁率领秦军主力,对赵军的长平主阵地发起多次持续攻击。秦军攻势极猛,而且从不止一个方向,赵军无力支持,长平外围的东鄣西鄣两处城堡陆续被秦军攻破,四名都尉丧命(都尉是多大的官,不知道,至少是师长级的吧,不然不至于被司马迁专门写进史书里)。
  
   秦军接着又进攻长平附近的光狼城,秦将司马梗奋勇当先,带头登城,掩护主力杀进城内。光狼城守将正是冯亭,这家伙协助守上党没守住,败退至此,终于又丢了光狼城,边战边走,指挥部众向廉颇在长平地区的主营地靠拢。光狼等三城遂为秦军所占领。战事一开始,廉颇一方就显得低调,左支右绌。
  
   到了入夏的七月,廉颇不敢再打了,开始在长平地区修筑壁垒(因为他已经没有城了)。廉颇修筑的壁垒工程浩大,至今长平地区还有其残迹。廉颇兢兢业业地修垒,完全像一个勤勉的包工头。
  
   战国七雄都在密切地关注着廉颇正在施工的这个地方:山西东南部那一块方圆约一百五十公里,南北长、东西窄的狭长山丘地带——即上党以南的长平地区。秦赵两大军事强国,已经在这里集结了前所未有的庞大部队,各自动员了四十万上下,形成对峙。而在他们背后,数不清的后援士兵还正在奔赴战场的途中。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空前惨烈的决战一触即发。
  
   现在让我们研究一下廉颇精心构建的这块战场。长平被一条由南向北绵延的山脉割断,相对高度一般在二百米上下,也有些地方要低一些。平行该山脉以东,有一条宽阔的河谷。传说唐尧的长子丹朱曾经在此逗留过,所以这条河名叫丹河。由丹河再往东,还有一条由南向北绵延的山脉,比第一条更加高大,我们姑且分别叫它们“丹西山”和“丹东山”好了。两条山脉之间相隔约十公里,中间夹着一条丹河。这就是廉颇所拥有的阵地,有两山一水,从战略防御的角度来说,相当不错了。美中不足的是,两座山脉的山势都不够险峻,需要用人造工程来加以改善,所以廉颇在丹西山西坡上修了大量的防御工事,称为西垒;在丹东山上也有一些,称为东垒。秦军正从西面杀来。
  
   秦军正面强攻的话,将会损失很大。但王龁王铁汉血气方刚,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面攻击。就这样,三十多万秦军铺在二十多千米宽的战场上,像潮水一般卷了上来。
  
   虽说廉颇手里也有四十五万人,但还是架不住对手没日没夜的猛冲,又有两名师长丧命。几天之后,西垒部分阵地被突破,秦军攻破丹西山一些山谷,穿插抵达丹西山东坡,开始包抄赵军的后路。廉颇和冯亭指挥预备队进行反包抄,但是收效甚微,涌入山谷而来的敌人越来越多。赵军最终被迫放弃西垒,跃过丹河撤退到河东岸,王龁又不失时机地率军赶上来,一直追到丹东山上的东垒才停。此战役秦军死伤人数不详,廉颇大约赔了五万。赵军从四十五万,减员为四十万。
  
   廉颇见秦军实在厉害,只得退保丹东山,继续当包工头,高筑堡垒,任敌人怎么挑战谩骂,他都坚守不出,王龁一时也无机可乘。
  
   廉颇连续战败的坏消息雪片般地传来,邯郸城里的达官贵人们个个如坐针毡。听说丹西山的西垒已被攻破,丧军五万及都尉多人,赵孝成王再也按捺不住激动情绪,叫道:“看来廉老将军全然不是王龁的对手,三个月下来损失了五万人,六名师长都完蛋了,上党十七座城也剩不下了几座,长平阵地也越打越小。现在的战局实在太被动啦!”他催促廉颇火速出击,好给自己翻本。廉颇就是不从,像乌龟那样使劲缩着脑袋。
  
   王龁和廉颇率数十万大军在长平对峙,每日花钱如流水,双方君主都很焦虑。秦昭王问相国范雎,如何才能引廉颇出来,速战速决。范雎以为廉颇素来作风稳健,这次又被王龁打怕了,肯定死活不肯再出战:“臣已经考虑过了,我们只能用反间计促使赵国换掉廉颇。换掉廉颇的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年轻气盛,名气很高,经验欠缺。年纪过大,就不肯出击;名气不高,则赵王必不肯轻易任用;经验丰富,则不容易上我们的圈套。”
  
   秦昭王忧虑道:“您说得倒是挺好,可是赵国岂有如此人物?”
  
   “眼下正有一人,甚是合适。此人是赵国马服君赵奢的儿子,大名赵括。”
  
   秦昭王闻言,喜上眉梢。


  
   赵括的爹赵奢,原本是赵国的一名公务员,科级干部,主要负责收农业税。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平原君赵胜仗着是王叔,几度担任相国,到期不肯交税,赵奢依法处决了平原君手下的九个干部。平原君大怒,把赵奢抓起来,要杀掉他。赵奢辩解说:“阁下是赵国的贵公子(赵惠文王的弟弟),理应起表率作用,现在却放纵家人践踏法律。法律受到轻视,国家就会衰弱,诸侯就会来犯,到时候,阁下还怎么享受荣华富贵呢?”平原君听了十分惭愧,鉴于自己战国四君子美名,于是改容谢罪。
  
   从这件事情上,我们也看出王亲贵族当政的弊端很大,他们本身无能不算,还肆意践踏法律,以特权阶级身份。这是山东六国的通病。
  
   赵奢是通过阏与之战出名的。那是公元前269年,范雎推行远交近攻之策后不久,派秦将胡伤攻打上党以东太行山东麓山脊上的韩国军事要塞阏与(太行山呈反“L”形,故有东麓南麓,东麓以东是赵国,南麓以南是韩国),以割裂上党与赵国的联系,以便未来收吞上党。廉颇认为:“阙与向东距离邯郸仅一百三十公里,一路都是太行山路,道远路险,不容易救。”
  
   赵奢则说:“道远路险,就好比两只愤怒的耗子在洞穴中狭路相逢。哪一方的将领比较勇敢,哪一方就会取胜。”
  
   由于赵奢口气大,于是被任命为将领,率十万人马去救阏与。
  
   刚开出邯郸城三十里,赵奢就让部队停下来挖筑工事,逗留了二十八天还不肯前进。秦军听说了,皆以为赵人胆怯。接着,赵奢突然卷甲疾趋,连续急行军二天一夜,走了近两百里路(跟解放军急行军的速度一样),赶到了太行山脊上的阏与前线,突然出现在错愕的秦军面前。秦军尚未布置好阵地防守,被赵奢杀得大败,阏与之围遂解。这是赵国对秦作战史上少有的一次大胜,打破了秦军自商鞅变法以来不可战胜的神话,赵奢因此闻名天下,被封为马服君,与廉颇、蔺相如同列。
  
   有其父必有其子。受父亲的影响,赵括从小就熟读兵法,讲起军事理论来头头是道,连老爹赵奢都辩论不过他。赵奢只好骂他道:“我的这个龟儿子迟早是要惹祸的。须知战争是极其危险的事情,这小子把它看得太简单了。”
  
   公元前260年的夏天,蝉声和谣言一起笼罩着邯郸城的上空。受一些秦国派来的大嘴巴的蛊惑,赵孝成王中了反间计,决定任命赵括为大将,取代长平前线的缩头乌龟廉颇。蔺相如先生此时病重,闻讯连忙上书劝阻:“赵括徒有虚名,只会读他老爹的兵书和战争日记,打起仗来必定是胶柱鼓瑟,不知机变。”(成语胶柱鼓瑟出处。)
  
   赵孝成王和赵括都是少壮派,不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唠叨,厚赏赵括,择日开拔。赵括也没客气,拿着受赏的金帛,到处打听哪里的楼盘会涨,买房子置地,表现得像今天的温州炒房团一样。他妈妈惶急恐惧得很,上书请求宽赦:“我儿子赵括不堪为将。从前他老爹获得赏赐,都与军吏士卒分享。受命之日,不问家室,与士兵同吃同睡。可是这龟儿子却婆婆妈妈的,只是一个守财奴而已,把钱全藏到了家里。愿大王不要遣他去前线啦。”
  
   赵孝成王历来果断(或者说刚愎):“大妈不要啰唆了,我意已决。另外,你们不要老管孩子叫龟儿子,这样对家长也不利。”
  
   “那么,倘若赵括败兵折将回来,我们家属请求不要连坐。”
  
   “这个好办,依允就是。”
  
   于是,一颗赵国冉冉升起的丧星,带着他的兵学理论和父亲的战争日记来到了邯郸以西一百五十公里黄土高坡上的长平战场。
  
   长平的山景非常优美,到处长着古代的树木。名字却叫不出,倘在春天,就满伞满伞举满了花的云,视线永远是穿不透的。而眼下正是满目湿红的夏末初秋,暗绿与鹅黄层层尽染,樱红如血的霜叶更偶尔破空袭来,无限的巨幅秋林使战车上的赵国士兵,如花廊下徜徉的鉴赏者,被五光十色的秋景,打得死去活来。
  
   赵括与廉颇交割完毕,马上就更换军官,做了一系列挥刀自宫性的军事改革。我们知道,凭着一个人的小嗓,是不可能喊动四十多万大兵的进趋的。所以统帅必须有一帮得力的各级将官。彭德怀在朝鲜战场上最初指挥了28万人,打到最激烈的时候指挥77万人,他靠的是数以万计的机关人员和各师团营连级的指挥员。彭德怀指挥着这些人,而不是直接指挥数十万大军。
  
   赵括也是一样,如果他的部下以百夫长来计的话,四十万人将设有四千名百夫长,相当于一所普通大学的在校生人数,都需要他来指挥,这需要多么强的领导能力啊。如果以千夫长来计,也将有四百多人,够坐满一个大礼堂的。
  
   赵括要指挥好这四百人,对于一个没有战争经验的年轻人来说,谈何容易。另外,四百人必须和他们所各自带的兵士熟悉,所谓兵将相熟,只要指挥了将官,兵们自然跟着。但是赵括临阵大量易置将官,更换了这四百人中的很多人,换上了自己的亲信。这些新将官,能不能指挥好下边所不熟悉的各自千人小队,又是个问题了。
  
   赵括的指挥系统,从统帅到将官到士兵,似乎都没有磨合好。
  
   另外,军中还有一套“约束”,也被赵括变更了。
  
   所谓约束,是古代战争的一套军队内沟通系统。我们看美国电影《特洛伊》,主将在战车上杀猪似的冲着士兵们大喊:“后退!后退!——弓箭手——射击!”旁边是一群奔跑战斗的士兵。这是不行的。
  
   上万人的战场,他嗓门再大又有几个能听见。这样指挥不对。
  
   事实上,他不应该直接对战士们喊,他应该命令各个小队的军官,军官们再指挥自己的兵们去分头落实。但军官们不能总呆在他身边,听他呼喊命令,军官们跟自己的小队在一起——比如说他是管弓箭手的,他就要跟弓箭手们呆在合适的战位上。所以,主将的命令不可能通过喊的形式被军官听见,即便他有张飞那样的喉咙也不行。
  
   主将要依靠旗帜与部将沟通,就是所谓的“约束”。据兵法所载,在中军大旗周围,要设有五色旗帜,分别对应各个小队。主将发出命令以后,某旗帜竖起(当然不会是主将亲自去竖,他身边有一群掌旗的彪形大汉),相应的远处小队的旗帜也要竖起,这就叫“应旗”。一级一级逐级应旗,逐级向下传令,各部战士视旗而动。旗帜向哪方点动,哪个方向的受令部队就该前进;旗帜低垂摇动,则跑步前进;旗帜向左摇动,则往左冲杀;旗帜右摆,则战士右攻;两旗相交,则两队相合,等等。若主将命五色旗全部树起,则全军都要立即“应旗”,全体准备各自按主将的旗语行动。
  
   当时不能打手机和发电报,也没有高音喇叭,所以全靠旗帜的语言,此外还有不同寓意的鼓声。这一套规矩就是约束。赵括临时把它们更改了,大家必然不甚熟悉。赵括用一套新的“约束”来指挥军队,无异于鸡同鸭讲。


  
   与赵括一起赶到战场的还有秦国久经沙场的战神——武安君白起。白起是秘密到来的,他偷偷换下了王龁。
  
   秦昭王亲自下令,军中有敢泄露武安君白起为将者,立斩。这么做极其必要。倘若赵括得知秦国起用白起,势必畏惧白疯子的威名,不敢贸然出战,也做缩头乌龟,死守东垒。而这是秦人最恐惧的,因为攻坚总是最难的,要付出很大伤亡。
  
   赵括为了立功露脸,决定率四十万赵军离开东垒,倾巢而出,渡过丹河,全线反击秦军,想把廉颇丢失的丹西山和山上的西垒夺回来。冯亭提出异议,遭到赵括的无礼拒绝。
  
   白起的大军约有三十万至五十万,采取了针锋相对的布置:以第一线部队向赵军进攻,接战即退,诱其深入。主力部队坚守西垒,两翼配备钳攻部队,构成袋形阵地,包围赵军的盲进部分。另以强有力的二万五千奇兵向敌侧背迂回,以夺赵军东垒,绝赵军后路,实现彻底包围。
  
   果然,赵括发起主动进攻以后,秦军的当头部队一触即溃,大部分撤上丹西山。赵括见敌军丢盔弃甲,料无伏兵,便自率三十多万步兵主攻西垒,令冯亭留守东垒接应。没想到连战数日,西垒坚如顽石,防守应变有方,无懈可击。赵括心中烦闷,正迟疑间,忽闻恶报:身后的东垒已经被秦人的二万五千奇兵所得,赵括一下子成了无家可回的人,成了夹在西垒、东垒之间的流浪汉。
  
   同时,东垒后面,正是赵军通往邯郸的那条长长的给养线。白起在派二万五千人攻东垒的同时,还命五千骑兵,强行穿越东垒一个缺口,突破之后,直扑赵军的给养运输线。负责留守东垒的冯亭为了救山后的粮道,被迫分兵下垒。秦军二万五千人及其后续秦军血战取了东垒。东垒以东的那个给养运输线自然也没幸免,被五千秦骑兵掐断了——粮道断了。
  
   冯亭丢了东垒,被赵括接住一顿大骂:“廉颇先是丢了西垒,你又丢了东垒。你要害死我啊!”
  
   冯亭辩解道:“你率大军倾巢而出,几日迟迟不归,我如何守得住那么长的东垒。”
  
   两人在太阳地下互骂了半天,才慢慢发现肚子饿了起来。由于西垒攻不下,东垒又失守,赵军就被困在西垒东垒之间的丹河谷里进退不得,后勤给养线又被切断了。赵括别无选择,只好移军回去复夺东垒。
  
   赵括反身回夺东垒,秦军则以轻装部队出西垒击赵括后身,牵制赵军反身夺东垒的举动。东垒秦军则居高临下,顽强据守。由于赵括修改了军中的“约束”,调度混乱,终于“赵战失利”,只好就地停下,放弃夺回东垒的打算,改在东西垒之间的丹河谷里重新筑壁垒,用以坚守,等待救兵。
  
   而秦军此时已经占领了东西二垒,居高临下地夹住赵军,好像两块棺材板。并且已经传出消息,秦军主将正是赵括无比惧怕的百战百胜的白疯子白起先生。赵括心中叫苦:“难道老天要绝我吗?怎么遇上这个魔鬼。我一出道,就碰上了这个克星,实在是不幸啊!”
  
   这时候,赵括还有一个机会突围,就是顺着丹河河谷,奋力向南北两个方向寻找突破口。但是赵括被白起吓破了胆,从先前的盲动进攻,变成了军事迟疑和保守。他突然怕死了白起,像被惊呆了的兔子一样,缩在东西垒间的河谷地带,一动不动,坐等援军,丧失了及早果断突围的良机。
  
   白起趁赵括迟疑不动的良机,想彻底把赵军四十万人大包围起来。他分兵去南北两个方向的丹河河谷里兴建长垒,试图把东西二垒连接起来,彻底把赵括从四个方向钉入棺材。兵法云:“十则围之”,包围敌人需要有敌人十倍以上的军队才行。秦军现有人数不够,白起立刻火急向秦昭王要兵。
  
   秦昭王刚刚在前年受了饥馑,秦国本土似乎也刮不出更多的兵源了,就亲自赶到河内(就是黄河北岸、太行山以南的一小条地区,秦占区),征发了当地所有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开往长平(不要以为十五岁当兵太早了,董存瑞就是十六岁当兵,十九岁牺牲的),为白起营造南北长垒以及担任遮绝赵国救兵与救济粮草的任务。这些可怜的征夫,原本都是韩、魏人,现在被拉来打赵国人了。
  
   赵括眼看着棺材板开始越钉越紧,却依旧迟疑不动,不下火速突围指令——自从几次接战败给白起以后,他就从轻狂走向另一个极端,变得非常惧怕白起,再不敢动弹。于是赵军停滞在白起逐渐围起的四垒之间,好像待宰的绵羊。
  
   四十万人被围在当中坐吃山空。到了九月,赵军已经连续断炊长达四十六日之久,四十来万张嘴靠丹河的鱼虾、树皮、草根,根本填不饱。根据鄙人的计算,四十万人可以一顿吃掉七千只羊和八千只牛!赵军很快就被迫杀战马,以至于强壮的士兵杀死羸弱的士兵来吃。
  
   邯郸那边也早急了。邯郸想支援赵括以粮食,但都被秦军截了去,最后似乎邯郸本身也没有粮食了(只剩些歌舞和麦乐迪了),于是只好向齐国借粟。但齐王建却不肯。不肯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赵国多年向东发展,廉颇多次朝齐国发狠,攻城略地,逮弱的欺负,齐、赵邦交不睦。二是齐王建长期采取置身战争之外的长期国策,怕惹秦国不高兴,所以坚决地加以拒绝。
  
   赵国使者又赴魏国求救。但是秦昭王早作了魏国的统战工作,许诺把垣雍割给魏人。魏国君臣都认为:邻国的失败,是我们的福气。所以也不肯借粮。
  
   赵括知道救兵和救济粮都没指望了,这才决心孤注一掷,命令空着肚子、连续饿了四十多天疲软之极的赵军组织突围。我们说,倘若赵军早作突围计划,而不是由于畏惧白起而迟至今日,赵军当能以牺牲一部分掩护部队为代价,实现大多数人的顺利突围。如今秦人已经筑好四面壁垒,突围就难了。
  
   赵括选择了秦军四个方面的壁垒中的某一个作为突破对象,把所有能够拿起武器的人分为四队,周而复始地向秦军发起自杀性冲锋,以血肉之躯去冲击敌人狂风般的密集的弩箭。可是秦军早把周长一百多里的壁垒铸成铜墙铁壁一般,赵军苦战终日,一直不能突破。
  
   赵括军队被困在狭窄的河谷当中,回旋余地很小,只能小批量地周而复始用兵(这样被敌人各个击破),形不成决战,构不成对秦垒的强大威胁。战场上到处都是死尸和斜插入沙的断戟。赵括知道今日不能突围,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亲自上阵搏战,站在战车上挥戈狂呼猛冲。他的那帮少壮派的亲信都跟着他瞎跑。
  
   赵括想穿破敌人的封锁。但是战场上,不是谁的官大谁就优先通过,弩箭总是有拥有最大的通过权,迎着它走你就倒大霉了。结果一箭当胸,射在了赵括这个可恨又可怜的家伙身上。赵括狂叫一声,吐血三两,被当场射杀在秦军垒前。
  
   四十万赵军见主帅阵亡,冯亭亦战死军中,再无斗志,又加上饿得要命,遂全部向武安君白起投降。长平大会战至此结束,自四月至九月,用时近半年,双方前后共投入兵力超过一百万,筑垒二百来公里,最后以四十五万赵军全军覆没告终(廉颇赔了五万,赵括送了四十)。
  
   在这场战役里,白起突破了传统兵法里“军不十不围”的束缚,大胆依靠有利地形,以相近兵力包围敌军。在那个没有机关枪和迫击炮,没有燃油陷阱,甚至没有铁丝网的情况下,白起做到在长达四十六天的时间里,不让四十万大军一兵一卒突围并予以全歼,了不起啊。白起创造了军事史上的一个经典战例,充分印证了那句名言: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可以打败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


  
   赵妈妈由于及早与赵括划清界限,当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赵孝成王免她受连坐之刑。赵妈妈激动地直在胸前画十字:这个败家的孩子,总算死了,以后全家可以过塌实日子了。说完了,悲喜交加而泣。
  
   可怜的赵括有两个致命错误:他先是冒险盲动,轻狂出击,丢失了东垒。受此挫折后又变得恐惧胆怯,方寸大乱,不敢主动与之决战或突围。他一再迁延,坐等待死,直到被饿了四十多天,精神物质力量都相当匮乏后,才被迫向敌人业已打造完工的铁笼突围,显示了缺乏经验的指挥官的常见毛病:心情大起大落,不是高亢速胜,就是在稍遇挫折后,悲观丧气,总之心理素质很差。
  
   长平之战虽然结束了,但是长平的故事却没有结束。清点完毕战俘的数目,居然高达二十几万,秦军将领们都比较犯愁。当时没有铁丝网,无法建立战俘集中营,吃住行走都是问题。王龁等人于是请问白起,如何处理这些嗷嗷待哺的战俘:“我们秦国前年饥馑,如今也没有什么粮食了。”
  
   白起默然良久:“赵卒性喜反覆,恐怕将来他们吃饱了肚子,又要作乱,那就难以收拾了。不如趁现在无力反抗,全部杀光为妙。我看附近有几处深沟大壑(这是黄土高原的地貌,都外窄内宽,形如布袋),真是天赐的好地方。”
  
   于是赵卒被诳进山谷,据说是应邀去那里吃饭,伙食是三鲜牛羊肉煎饼。大家无不手舞足蹈,进了沟内,却见顶上万弩齐发,滚木擂石雨点般而下。可怜赵卒因为饿了许久,浑身无力,连山坡都爬不上去,只有眼睁睁任人轰杀。眨眼间,沟内尸积似丘,哀声如雷。事毕之后,王龁又命战士拿着武器下山检查,有还在动弹的,再予补砍,不得走漏了一个。
  
   当时,长平的尸体无人掩埋,一直到唐朝,李隆基经过这里时还是看见白骨森森,头颅堆积如小山,于是大加感叹。至今人们仍然挖出尸骨坑,并且从长平的一些地名:杀谷、省冤谷、血昏河、白起台、骷髅山,隐约听见两千两百多年前的凄惨哭声。
  
   赵军中尚有二百四十名未成年士兵,白起和所有典型的秦国人一样,非常喜欢小孩,所以特意把他们放生,其中就有冯亭的几个儿子。在这些孩子的面前,丹河淌成殷红的颜色,天空中弥漫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


  
   我们先暂时放松历史这匹野马奔跑的缰绳,把战争的事情停顿一下,而望着窗外秋风飒然,黄叶满庭的时节,说说政治的事。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就扫除了贵族阶层,用平民中的英能之人充当官吏以取代贵族,而这些官吏没有封邑,好控制,法家用法令控制这帮官吏们(以法治国,以法治官,以法治民)。倘若依旧是贵族卿大夫拥有和各自委派其家臣去管理其封邑(很多很多的封邑),定了法律也白搭。所以归根结底,法家改革根除了“贵族政治”,代之以“职业官僚政治”,这是关键点。
  
   而山东六国,还是“贵族政治”,君依靠血缘关系而不是法令来维系和运转其统治体系。那些子承父业,无功受禄的贵族子弟,世代担任朝廷要职,随性地、人治地管着他们的国家,能不败吗?
  
   长平之战,就是范雎、白起这些非贵族的布衣出身的英豪将相,对平原君、赵括等等贵族子弟的巨大嘲讽!

第十章 毛遂自荐
  
   一
  
   长平之战结束后,望着被秦军放回来的二百四十位失魂落魄的少年,赵国满朝文武的表情都呆滞了。出征时的四十五万,就剩这么点了。好在这时候秦国也兵力损失过半,被迫收缩回国修整。赵国松了一口气。
  
   在这令人压抑的气氛中,赵国迎来了下一年的农历新年。这是怎样一个节日呢,没有庆典,没有音乐,没有欢笑,KTV的荧光也闪得如鬼火一样。
  
   就在这个冷清的新年傍晚,邯郸城中一座偏僻的大宅院里,隐隐传来了一阵尖细的哭喊,又有一个小生命来到了充斥着种种罪恶与灾难的人间。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在仅仅三十八年以后,整个华夏世界都将颤抖着匍伏于这个婴儿的脚下。他就是未来的伟大终结者——Terminator 秦始皇。因为出生在公元前259年的正月初一,故称赵政,因为是在赵国。顺便说一句,叫他嬴政是不对的。嬴是秦国的国姓,和周天子的姬姓、齐国的姜姓一样,属于整体王族,一般不挂在某个人名字前。这种意义上的族姓,后来渐渐没有了。
  
   小赵政长到几个月大的时候,长平之战后修养了几个月满面红光的秦军,又打回来了。
  
   秦军分兵两路:司马梗一路攻击赵在山西的太原郡,王龁一路则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河北武安,距离邯郸仅三十公里,准备一举将赵国灭亡。
  
   赵人大恐,危机存亡时刻只好割地求和,并且派了一个说客,跑到秦国拼命忽悠秦相国范雎:“白起为秦国战胜攻取七十余城,南定鄢郢,北擒赵括,即便周公、召公、姜子牙的功勋,也不过如此。如果他再灭了赵国,恐怕您的相国位置,都要让给他啦!不如我们给你们秦国六个县,让白起将军撤回来吧。”
  
   范雎为了自己权位着想,于是做了个也许他要终身引以为憾的决定,跑去找秦昭王,下命令阻止白起进逼邯郸。白起闻讯,从作战地图上扔掉毛笔,勃然大怒,从此跟范雎结下了梁子。
  
   秦军从邯郸附近如潮水般撤走了,赵孝成王就像稻草一样软搭搭地浮现出来了。他按照事先的约定,硬着头皮亲自跑了四百公里路,两股战战去咸阳见秦昭王。除了带了各种珍奇古怪的宝货,还重申了使臣许下的割让六个县给秦人的承诺,然而回国后又在虞卿的劝说下反悔了。
  
   虞卿站出来,阻止说:“大王,秦国撤离邯郸,是由于疲惫而不得不撤军呢?还是因为爱惜大王而不攻呢?”
  
   赵孝成王苦笑道:“秦国哪里会爱惜寡人?他们在长平之战中已经把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都使上了(“不遗余力”一词来源)。眼下它是疲惫而不得不撤军。”
  
   虞卿是个有志青年,一度担任赵国相国。他说:“秦国疲倦而归,他疲倦而不能打下来的六个县,您却白白送给他,这不是傻瓜吗。”
  
   赵孝成王一想也对,我这不是帮着秦国打自己吗。
  
   可是,亲秦派的赵郝却不赞成:“你不割给的话,明年秦国再来打怎么办。您再打败的话,大王即便把自己的卧室都割让给秦国,人家恐怕都不肯答应呢!”
  
   赵孝成王想了想说:“现在寡人听你的,割出六个县去。你能保证秦国明年不再攻打我们吗?”
  
   赵郝还算实事求是,说:“这臣可担保不了。如今秦国不打魏、韩,只跟我们过不去,都是因为我们巴结秦国不够。您即便给了秦国六个县,秦国还来打,也只能因为咱巴结他的力度还不如韩魏大。等咱巴结它的力度比韩魏大了,自然它就不打咱们而改打韩魏了!”
  
   赵孝成王听了赵郝的谬论,不甚满意,于是又去问虞卿。
  
   虞卿激动地说:“秦国虽然善攻,未必能一下子占领六个县;赵国虽不善守,总不至于一下子丧失六个城。您千万不能割地给他。大王的土地有尽,而秦国的欲望无穷,您怎么可能永远满足他们的要求呢?”
  
   赵孝成王犯了难了,正在踌躇,从赵武灵王时代遗留下来的老臣楼缓,从秦国出使回来了,赵孝成王赶紧听他意见。楼缓更是个亲秦派的,早年曾入秦为相(以改善秦赵关系,以便赵武灵王安全攻占中山)。楼缓长期在秦国,大约很羡慕秦国的政治制度,于是也成了分裂主义者,巴不得把六个县拿去秦国改造。楼缓说:“虞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去年大败于长平,列国都将落井下石,乘赵国之疲敝而攻之。一旦列国瓜分我们,赵国要亡了。不如我们用六个县跟秦国改善关系,列国看秦赵恢复友善,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纯粹是大棒子吓唬,赵孝成王把楼缓的意思告诉虞卿,虞卿听完大喊道:“危险啊!我看这位楼大夫一定是秦国的奸细!我们割了土地,正是向天下示弱,列国岂不也都纷纷步秦国的后尘,跑来抢占租借吗!依我之见,你不如把秦国向我们索要的六个城,割给齐国,促使秦国恨齐国。齐秦打起来,我们帮着齐国一起打秦国。赵国可保无虞了(哈哈!这跟冯亭在危急的时候把上党十七县转包给赵国是一个意思啊。看来,人在落难时被逼急了,都是这一招啊!用肉包子砸另一头狗,促使两狗互斗,舍车保帅,舍尾巴保壁虎)。”
  
   赵孝成王听了大加赞赏,立刻派虞卿东见齐王建,和他讨论赠城和联手攻秦的问题。按《战国策》的说法,秦国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大恐,没等虞卿从齐国返回,已经急不可待地派人跑到赵国来,向赵国善言求和了,也不讲要六县的事了!
  
   虞卿亦不俗也!一人与赵郝、楼缓舌战,不落下风,堪称苏秦之后战国末期策士中的最强人。所谓“策”,就是侃的意思。“策士”就是能侃的人。如今长沙娱乐圈有“越策越开心”的节目,就是搞笑乱侃的意思。“策”字是长沙土话,大有古风也!
  
   不过,虞卿促使赵孝成王拒绝履行交割六城的承诺,使赵国背上了撕毁外交条约的恶名,赵国邯郸很快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长达三年的邯郸保卫战,开始了。


  
   长平之战后第二年的秋天,庄稼都进了仓里了,又到了打仗的好时候了。为了追究赵国自食其言、拒交六县的罪过,秦昭王命白起重整军马,围攻邯郸。但是白起先生闹病了(可能是痔疮),秦昭王只好叫王陵为将。
  
   王陵攻了三个月,不但没有得手,反倒略有失利。这大约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吧,秦军这两年也太累了。
  
   秦昭王很着急,听说白起的病(痔疮)已经好了,赶紧喊白起上前线。可是白起屁股上的病好了,脑袋上的病却犯了,冲秦昭王发了很多牢骚:“去年赵军在长平新败,境内兵员死者十之七八,虚弱不堪。但是有一个没事找抽型的领导(指范雎)竟然禁止我们乘胜追击,命我们从邯郸撤军,坐失大好良机,气死我了。如今,赵军发愤图强,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恢复生产。赵国君臣更是早朝晏退(加班加点的意思),四面出嫁,结好诸侯。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犹如勾践困于会稽之时。而我们秦军在长平大战死者过半,国内粮荒。如今远绝山河而攻人之国,一旦遇到赵人顽强抵抗于内,我们的兵威势必顿挫,那么诸侯看我们秦军疲敝,势必发兵断我后路于外,于是大破秦军必矣。”
  
   白起说的话,文采很好,而且句句珠玑,都是久经沙场的光辉经验的结晶。秦昭王现在也老了,脾气也大了,怫然不悦,哼道:“哼,寡人大兵已经围在邯郸了,焉有无故撤兵之理。你不去就算了!”于是他给前线的王陵追加资本,派更多的兵员去邯郸前线拼命。可是王陵这家伙却有辱使命,接连死了五个校尉(师长级的军官了)。
  
   秦昭王急得不行,又想去劝白起出山。白起偏偏装起了病,说我的痔疮又犯了。秦昭王怕再挨白起抢白,就命相国范雎去说动白起。
  
   范雎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先夸奖了白起几句,以为能把他灌迷糊了:“白起将军从前伊阙大战,以寡敌众,大破韩、魏二国之兵,血流漂橹(盾牌),斩首二十四万。楚国地方千里,持戟之士百万,您提一只孤军,拔鄢夺郢,占其半壁江山。天下莫不闻您的大名。如今赵人惨败长平,兵寡国虚,正是一鼓可下,奈何将军畏惧怯战了呢?”
  
   白起知道他在激将,就把当初范雎如何作梗,终止白起的进逼邯郸计划,致使秦军错过了最好的灭赵良机的旧账,当着范雎的面委婉地讲了。范雎大惭,红着脸退下,回去打小报告去了。
  
   秦昭王和范雎暂时还对白起抱有指望,于是也不敢多为难他。于是白起呆在咸阳,养他那时有时无的病。
  
   看看王陵在前线顿挫无功,秦昭王于是又把王龁换上去。王龁攻了八九个月,死伤很多,仍不能下。秦昭王又把郑安平给换上去了,郑是范雎在魏国遭难时的救命恩人,所以范雎推荐了他。
  
   郑安平仍然不能攻克邯郸。正如白起所料,诸侯开始怀疑秦军的能力了,开始在秦军背后蠢蠢欲动。首先是魏安僖王,他发现自己好几年没有挨打了,觉得有点痒痒,就遣上将晋鄙率军十万救赵。秦昭王派使者来警告他:“我此次攻赵,势如泰山压顶,几天之内就能拿下。诸侯胆敢来救,我灭了赵国以后,马上就移兵去先打它!”魏安僖王大恐,立即按住晋鄙军,令他留驻河南荡阴(即汤阴,岳飞的老家,北距邯郸百公里),观望秦赵局势,伺机而动。
  
   赵孝成王看见援军不来了,无计可施,却想起一个人来——就是我们那可怜的秦国人质子异。本来,子异要回国当王孙接班人的,却因长平战事爆发,滞留在邯郸。赵孝成王发火了,下令去使馆区,找到租房子住的子异,抓住,给子异套上橙黄色的衣裳,捆起来押到邯郸城楼上示众,要挟秦军撤退。
  
   秦国那边作出了反应,子异的爹安国君急忙去见其父王秦昭王,央求停止攻城。秦昭王有所动心,犹豫着想撤兵。但安国君的庶生的长子巴不得子异死掉,好换上自己当继承人,暗中游说,终于使得秦昭王作出了拒绝撤兵的决定。
  
   赵孝成王见秦军不退,就决定撕票,打算处死人质子异。不想钱能通神,子异的好朋友“韦哥”向看守子异的卫兵行了六百斤黄金的贿赂,不仅带着子异从看守所逃了出来,俩人还越过城墙,直接奔赴秦军,进而安全地返回了咸阳,赵国吏治败坏,不亡真没天理了。
  
   赵孝成王看见人质跑了,就又要杀人质的妻子小儿——即邯郸姬和赵政(小秦始皇,时方两岁)。邯郸姬勇敢地抱着两岁的赵政,在邯郸城里像超生游击队那样东躲西藏。赵孝成王抓不到娘俩,无可奈何。(赵孝成王连在自己的都城内处决一个人质都做不到——命令下达后,官吏们却收取贿赂,拒不执行。内政已经混乱到了何等程度。邯郸姬母子俩在总人口不过几十万的邯郸城里安全藏身达了数年之久,更是让人啼笑皆非。有这样无能的统治者,这样低效的政府,赵国即便在“邯郸之难”不死,将来又能怎样?)
  
   赵孝成王想了想,还是得请外援。但周边的邻居们似乎与赵关系都不好(以前赵武灵王起长期与秦合作,秦、赵、宋结成一个阵营,对抗齐、韩、魏,所以跟韩、魏、齐关系都不铁),不肯救。于是准备舍近求远,派王叔平原君赵胜去楚国求救。平原君是战国四君子,在朝廷上悲壮地表示:“就是逼,我也要逼楚王在宫殿里和我歃血为盟,发兵救赵。助手不用另请外人,从我家中的食客里选,希望能找出二十位文武全才的人,和我一起上路。”他回家后选了很长时间,只找出十九个比较令人满意的人,剩下的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毛病,凑不满二十。
  
   忽然有一人走上前来,自荐愿往。
  
   平原君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此人报出名来,不是别人,正是燕赵猛人——毛遂是也!


  
   平原君一看毛遂,但见此人神情俊雅,颇有傲骨。但是身为低级门客,穿的也比较寒酸,估计就跟雪村身上总背个小书包一样,毛遂也总挎着一个行军小水壶。他说:“我这是为出使楚国准备的。”
  
   平原君问道:“先生有水壶了,很好。但先生在我赵胜门下,至今已经几年了?”
  
   “大概三年了吧。”毛遂手扶着水壶说。
  
   平原君便摇摇头:“贤人在世上,好像锥子钻进了布袋一般,锋芒马上就能暴露出来。您已经在我的门下呆了三年,却默默无闻,看来没有什么本事,还是留在这里好了。”
  
   “在下一直没有机会进布袋子呀。要是我毛遂早进了布袋子,岂止锥子尖,锥子把儿(颖)都露出来了!”平原君听毛遂自吹自擂,心里不快,但拗不过他,只好让他也背着小水壶出发了。其他那十九人看见此情此景,暗中把肚子都笑疼了。
  
   去楚国的路上,毛遂与那十九人坐在马车里议论天下大事,十九人这才发现谁也说不过毛遂。十九人皆服。
  
   车窗外,苍茫的岁月贯穿风中的密林倾泻而下。伴随着这一行人在中原地区孤独地南下的,是林鸟一声声的孤啼,以及他们的远大理想,拍着翅膀在林梢的风中起起落落。
  
   到了楚国,楚国的领导人“楚考烈王”属于“考拉型”的领导,没事不动弹,权力都交给“春君”黄歇,自己却落得轻闲。平原君把自己的二十位门客留在堂下,一个人脱鞋上堂,与“楚考拉王”谈论请兵救赵的事情。楚考拉王看见赵国已是风中残烛,没有兴趣与赵合纵,而且骨子里害怕秦国。平原君百般分析其中的利害,从日出一直分析到了中午,对方还是决定不下来。
  
   毛遂怒了,他反对拖拖拉拉的会议,因为这影响了他准时吃午饭。他大踏步冲上殿——史书上叫做“历阶而上”——通常登台阶,问问孔老夫子就知道,不能一步登一个台阶,必须左脚登上一个台阶,右脚升上来与左脚并拢,再战战兢兢地登下一个台阶,像得了偏瘫病一样。但是毛遂是燕赵猛人,一步两个台阶,历阶而上,这是刺客的动作了,上去之后就大喊:“合纵的利害,本来两句话就能讲清楚。你们两个领导已经谈了半天,怎么还决定不下来?”
  
   楚考拉王吃了一惊,对毛遂的扑身前来表现出一个正常人的应有反应:“你!你——什么的干活!”脸都吓白了。
  
   平原君也吓坏了,嗫嚅道:“这——这是赵胜的舍人毛遂,不慎冒犯了大王,请恕罪。”
  
   楚考拉王一看原来是个舍人,小催巴,遂不害怕了,重新拾起领导的架子,厉声高斥毛遂道:“还不快下去!寡人在和你主子说话呢,你上来做甚?”
  
   不想毛遂毫不退缩,反而按住身上的剑把(古人想把剑抻出来,必须先把剑把向下按,所谓“按剑”,就是要动作了),毛遂按剑而进,逼上前来说:“大王之所以敢斥责我,不过是靠着楚国人多势众而已。现在十步之内,楚国人再多也没有用了,您的性命悬在我毛遂的手上。”
  
   楚考拉王和平原君见状,吓得面如死灰。毛遂断喝道:“还有,我的主人就在这里,您凭什么当众斥责我?你不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吗!”说到这里,毛遂义正词严,连小水壶里都装满了尊严。楚考拉王吓得本能地一拱手,毛遂则耸起羽毛,慷慨陈词道:“我听说,商汤以方圆七十里的封土而称王于天下,周文王靠方圆百里的地盘使诸侯臣服。如今楚国方圆足有五千里,能打仗的百姓超过一百万,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够比得上,可是你们却一点成绩都没有。一个小小白起却把你们吓坏了。白起有什么了不起,‘白起小竖子耳’(Baiqi is a sucker)。他带着几万秦军,一战打下了你们的鄢郢;再战又烧了你们的夷陵,把先王遗体尽数侮辱。你们被小小一个白起弄成这样,不觉得害臊吗?连我们赵国人都为你们感到难过,而大王您却恬不知耻。所以我们如今谈合纵,首先是为了挽救楚国,给楚国报仇。您却当着我的主子叱骂我!你叱者何也!”
  
   楚考拉王受了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只好脸色苍白地答道:“是咧,确实像先生所言,寡人愿把社稷都托付给你们好啦。”意思是,你们愿借兵就借吧。
  
   毛遂当即向楚王的秘书发令:“给我把歃血的盘子端上来!”秘书哆哆嗦嗦端上来。毛遂按住楚考拉王就和平原君当场在殿上歃血为盟,宣布合兵救赵。毛遂本人也参与歃血。之后,见盘中还剩下一些血,毛遂就招呼堂下那十九人说:“你们这帮低智商的人,庸庸碌碌,也在堂下把这血歃了吧。你们没有什么本事,也派不上用场,正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借着别人的光把事情办成的人)。”
  
   这帮“低智商的人”赶紧连滚带爬,诺诺连声地把嘴角都擦了血,正眼都不敢向堂上的楚王毛遂等人扫看。平原君圆满完成了出访任务,毛遂也从此成为平原君家中的上客。
  
   平原君回家以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毛遂赞扬道:“先生一至楚国,赵国的地位马上变得比九鼎、大吕这样的宝器还要贵重。先生的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我赵胜再也不敢评点人物了。我评点过的人物,何止千百,这次却在毛先生身上看走了眼。赵胜真的再也不敢评点天下人物了。”
  
   其实平原君看走眼的,何止百十。他的门客三千,有作为者寥寥无几。大约他选评人物,以身世和空名相取,所以屡受蒙蔽。他自己却不知晓,反而沾沾自喜。如果不是毛遂这次以实际行动点醒他,平原君门下的酒囊饭袋还会越来越多。作为上届君王赵惠文王的弟弟,平原君亦可谓“因人成事”者也——因了祖宗的DNA而做官,实际能力并不怎么强。
  
   平原君先生二三事:
  
   所谓“战国四君子”,都是贵族,出场最早的是齐国孟尝君,为人颇不足取,而且已经死了,先不说罢。
  
   平原君赵胜此人又如何呢?从前长平之战前,他贪图眼前利益,草率地作出接收上党的建议,招致了长平惨败,以及如今邯郸被围的新灾难。司马迁说他“未睹大体”、“利令智昏”,“使赵国丧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
  
   邯郸被围期间,人们已经易子而食了,平原君的家属却快乐依然。具体怎么快乐,史书上没有交待细节,大约是抱着话筒还在“你是电、你是光”地在大酒店里唱吧。
  
   有个“邯郸大酒店”(传舍)的老板的儿子叫李同的,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进谏平原君说:“邯郸之民如今已经易子而食、劈骨而炊了,可是您老的后宫,还有一百多个姨太太和三陪女(婢妾),整天吃的是肉,穿的是有花纹的丝,玩的是稀奇古怪,唱的是卡拉OK。而老百姓都褐衣不完,糟糠不厌(吃糠都吃不饱),民困兵尽。您家里器物钟磬自若,老百姓却拆了房子当矛矢了。这样下去,邯郸马上就完蛋啦。到时候您还上哪享福去啊!”
  
   平原君闻言大惊,赶紧把家里的丝被和粮食拿出来犒赏军校,正媳妇以下的人都拎着擀面杖和搓板参军,又花钱募得了猛士三千人,一时把秦军打退了三十里。
  
   这固然显出了平原君的贤——凭了这点贤,他得以厕身于“四君子”,但也暴露了他的富贵和无数不明来源的家产。从前,赵奢把平原君的九个家臣都杀了,因为平原君家不肯交税。前后对比,我们知道他的富贵都是从哪里来的了——从损害国家利益那里来。平原君曾前后三次担任赵国的相国,有条件积聚大量财富。也可见其在赵国的政治势力的牢靠。
  
   平原君凭着自己的财富和地位,也养了三千门客。养门客干吗用呢?门客善于亮出大嗓门一吆喝,为主子谋求政治名誉,充当媒体。所以,他和孟尝君一样,爱护自己的门客像爱护自己的眼睛,对门客比对家里的三陪女还重视。
  
   有一次一个行动障碍人士路过平原君家。平原君后宫的一个美人,从楼上看见他在街上挑着水,三个物体一起一落地蹒跚,就想起了大熊带着俩小熊,忍不住就捂着嘴笑,获得了审丑的愉悦。被这瘸家伙听到了。这家伙不但身体残障,心理也残障,立刻大怒,闹哄着非要杀了这个美人刷耻不可。平原君的门客们也都帮着起哄,不杀了这个美人,我们这些吃白饭的就不在你这吃白饭了——“散伙啦,分行李啦!”
  
   平原君被吓坏了,为了笼络自己的门客集团,赶快杀掉了无辜的美人,把人头送给瘸子玩。
  
   战国四君子中间,孟尝君是齐国专权专业户,平原君是赵国专权专业户,春君是楚国专权专业户。这哥儿仨有些共同点,一是专权,都长期担任相国,权高势重,架空国君,乃至跟君对着干;二是养门客,为自己的专权地位服务;三是出身贵族(都是国君的亲戚),因贵族出身而当了大官;四是政治上无能,短视、愚蠢,一味谋求私家利益,贻害国家,属于六国“贵族政治”的典型,和秦国的布衣政治相比,明显属于落后政治。
  
   关于专权,有人会说,君王反正忙不过来,让权臣去忙,不也一样吗?不一样,权臣的素质往往不高,他们作决策往往单从本家族利益考虑,而不是从国家利益考虑。比如孟尝君打秦国,就是借用公家军力报私冤。赵国的权臣李兑也是一样,他贪图齐国许诺他的封邑,就扭动国家战争机器的方向,出去跟在齐国屁股后面瞎跑,为齐国人驱鱼。秦国的权臣魏冉,远攻齐之刚、寿,也是消耗国家军力以保护自己的私邑。再举个唐朝例子,唐朝权臣杨国忠,跟哥舒翰有仇,于是他就怂恿唐玄宗让坚守潼关的哥舒翰贸然出击,结果把老哥战死了,去了心头一恨,浑不管国家因此就危亡了。总之,权臣多数不是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历史上能够克己奉公的权臣,真是少之又少,诸葛亮也许算是罕见的一个。


  
   下面的故事刚好轮到战国四君子中的最后一个:信陵君,是魏昭王的小儿子,也属于贵族,名叫“魏无忌”。
  
   古人起名喜欢“无”什么,比如公孙无知、曹无伤、花无缺;女的就叫无盐,漂亮一点的就叫无双,比如周星驰的马子“无双姑娘”,天下无双。魏无忌的“无忌”意思就是fearless,什么都不怕,好像是个莽夫,其实不然,魏无忌最是谦谦君子,温和有礼,是战国四君子中最清澈的一个,小名叫仔仔。和其他战国四君子不同,他没有专权,这倒不是因为他乖,而是他的哥哥(魏国的国君魏安僖王)一直防着他,不让他专权,直到他郁郁而死。
  
   邯郸被围困最严重的时候,平原君连续派使者传话来,挖苦魏无忌说:“仔仔,我赵胜之所以愿意和您结为F4(是结为姻亲,赵娶了他的姐),是因为你能急人之困。如今邯郸旦暮就要完蛋,而你们的救兵却滞留在荡阴迟迟不至,您的急人之困又在哪里呢?”
  
   魏无忌听罢,急得都要掉泪了,“滴答滴答他的泪滴,滴答滴答一碎碎尽”——泪水在他浓浓的眉毛下面打着转。他赶紧去找他哥哥魏安僖王,陈词百端,请求出兵。魏安僖王就是抱定当老龟的主意,不让晋鄙在边境上出头。魏无忌只好“滴答滴答”地把自己的门客都找来,说:“我说服不了我哥哥了。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我打算带着你们去邯郸拼命。”
  
   门客们都吓得“滴答滴答”直冒汗。魏无忌手上有一百多乘兵车,他把自己的三千门客武装起来,拎着长矛大戟,队伍杂沓地开出了大梁城的东门。
  
   大梁城有十二个城门,侯嬴先生就在东门传达室里工作。这家伙已经七十多岁了,有一肚子坏水,是个不错的人才。魏无忌以前曾经带着钱去访他,但侯嬴坚决不肯收钱,说怕败坏自己的名誉。魏无忌说:“不拿钱,请吃饭总可以吧。”
  
   侯嬴点点头。
  
   于是这一天,万里无云,秋风送爽,古代的开封大梁正适宜吃喝玩乐。魏无忌在家里大摆酒席,宴请侯嬴,并且亲自驾车去东门来接,还“虚左”——我们知道,战车上“车左”是主将,“车右”是保镖,驾驶员在中间,所以左位是最崇高的位置,留给领导坐的。老侯则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左位上。魏无忌恭恭敬敬地为他赶车。
  
   可是老侯突然又节外生枝了,要去看一个街上卖肉的朋友。魏无忌二话没讲,滴答滴答地又把车赶到了农贸市场。从大梁东门到农贸市场,这一路都是人多的地方,便于侯嬴炒作。人们纷纷伸长脖子,看见侯嬴由魏公子载着,进了农贸市场,又下车进了肉铺,跟杀猪卖肉的朋友朱亥,在肉铺里东拉西扯,翻着白眼聊个没完。而魏无忌脸上始终挂着谦和的微笑,执着缰辔,耐心地等待着。群众干部们于是暗骂侯嬴不通情理,而称赞魏无忌能折节下士。
  
   等一班人招摇过市完毕,路演算是结束了,来到筵席上。侯嬴这才低声告白说:“公子啊,你不懂,我故意在外面招摇,又在肉铺里耽搁,就是为了打造公子您的名声。如今市人(农贸市场里的人)都以为侯嬴是小人,而公子能下士呢。”魏无忌方才醒悟,侯嬴善于媒体造势,引导舆论,为其主子服务,尝如此。
  
   一般宾客或者门客,都是在进了主子的门之后,才开始替主子吆喝,而侯嬴则一边进门一边替魏无忌打造名声,真是“不俗”啊。
  
   如今,侯嬴看见魏无忌带着一帮人,气冲冲地开出东门,要去打群架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说:“秦军剑利士猛,战如雷霆,你们这么过去不是用肉包子打老虎吗?”
  
   魏无忌在车上拜了一拜:“正要有问先生,先生有何高见?”
  
   侯嬴赶紧把魏无忌拉到自己的传达室里,悄悄地说:“您还得利用国家资源啊。如今,魏将晋鄙的军队驻扎在里赵国很近的荡阴。而大王的bedroom里就藏着兵符,偷出来就能够调动晋鄙的十万大军去救赵啊。”
  
   “谁去偷啊?”
  
   “大王的宠妞‘如姬’,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在bedroom里侍寝。过去公子曾经替如姬的老爹报仇(如姬的老爹被人切去了脑袋,魏安僖王长期不能破案,而魏无忌派自己的门客打入黑社会,杀了凶手出来),如姬对您感恩戴德,愿为公子死,无所辞。您让她偷一点东西,她一百个愿意,小case。”
  
   果然,如姬盗出兵符,连夜送给魏无忌。魏无忌立即整鞍欲发。侯嬴又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晋鄙这老家伙是个死脑筋,不听虎符调遣怎么办?还是叫上我那个杀猪的朋友朱亥吧,这家伙力大无穷,杀猪不用刀子用锤子,可以一锤子锤死猪,也可以一锤子锤死晋鄙,绝不会失手。除非晋鄙的脑袋比猪头还硬。”
  
   魏无忌一听这话,眼泪又“滴答滴答一碎碎尽”了。嬴惊愕地问道:“公子有什么好哭的,难道怕死吗?”
  
   魏无忌说:“晋鄙是员经验丰富的老将军,恐怕不会上当,所以只好把他杀掉。可惜了国家这个人才,我因此而难过。”
  
   到达汤阴以后,晋鄙看见魏无忌手中的虎符,拿起来和自己的那一半相对,举在空中反复仔细观察,果然对得上。两半上的字迹也互相吻合。但是,晋鄙还是满腹狐疑:这么重大的事情,应该还有盖章的公文才行啊。另外,虎符还要配以密码才能用。比如主将写来一首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并且在“春”字与“泪”字旁加一小点。部将读了,立刻从身上拿出密码本,查阅“春”和“泪”两字的约定含义,分别是“请移营”“请进军”。部将立刻就明白了,奉照执行。这种用密码加虎符的手段,可以确保沟通万无一失,即使虎符为敌人所模仿或盗用,也没有关系。不过,先秦时代,似乎还没想出这种办法。
  
   晋鄙满腹狐疑:“就凭这一块兵符,就要我交出十万大军的指挥权给你?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只有你单车而来,却没有大王的军队护送?”晋鄙几乎要喊警察了。
  
   魏无忌哪里有军队护送,大锤倒是有一个。他旁边的朱亥袖中含着一把四十斤重的铁锤,挥起来就把晋鄙的颅骨砸得粉碎。可怜晋鄙一辈子对国家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军队立刻乱了。魏无忌害怕哗变,赶紧讨好军士们说:“当爹的可以回家去,儿子留下。哥俩都在军中的,留一个就行。独生子女也都可以回去。”于是,遣散了两万人,魏无忌带着剩下的八万士兵向邯郸出发了。而当此之时,平原君借来的数万楚兵,也正在滑过中原,向北方邯郸悄悄移动。邯郸人民,有救了!


  
   现在我们把目光移到邯郸。
  
   长平之战之后哀愤两集的赵军,凭借着坚城,竟坚守了二十四个月以上,邯郸成了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舰。城下,推倒的云梯,撞碎的木驴,缺胳膊少腿的甲士,东摊西撒在战场上,像幼儿班玩散架了的玩具。与玩具不同的是,身上冒着湿乎乎的血。
  
   秦军主将郑安平攻城不进,最后却发现自己的身后出现援赵的救兵:魏国战士八万人在信陵君魏无忌的率领下,以及楚军数万在景阳的率领下,从后边掩杀过来了。
  
   关于楚军的主将景阳,楚考烈王在派之前,曾有人提反对意见。这人讲了一个惊弓之鸟的故事,说景阳是秦军手下败将,见了秦军就爪软,不能再用了。但不知为什么景阳还是被派出来了。
  
   魏、楚联军翻江倒海地杀来,战局发生逆转。秦军力量单孤,腹背受敌,郑安平力战不支,只好率众两万人向城上的赵军投降。而另一部分秦军——“王铁汉”王龁的部卒,也在魏楚联军夹击下溃退。王龁带领其中一部分向友军张唐靠拢。张唐是干什么的呢?原来,秦昭王看见魏军有北上救赵之意以后,就命张唐包抄魏军后路,对魏军发动牵制性进攻,以缓和邯郸秦军所受的压力。
  
   王龁的军队一部分加入张唐(联手攻下了魏军后路的重镇河南安阳),另一部则向西撤退。魏楚联军发挥连续作战精神,穷追不舍。在汾河东岸,秦军反身进攻,斩魏军首级六千。而魏楚联军并不示弱,血脉贲张,随即又将秦军击溃。秦军在仓惶渡河之中,流死了两万人。
  
   这时候已是公元前257年的寒冬,战士武器上的长缨,被鲜血喂得更红。长缨是丝线或兽毛制作的,当武器刺中敌体时,可以阻住敌人的血,不至于顺着武器柄向外流淌,使柄变得湿滑而难以把握。当然,柄上加缨,也可以更加威风、有气派。另外,他们的剑把上仔细缠有细绳,也是防止沾血手滑。
  
   魏、楚联军在寒冷的空气中握着红缨长戟,腰悬短剑,渡过汾河,攻打汾城。汾城是秦国在山西西缘的河东郡的郡治(就是省会的意思,今临汾)。守城的地方官正是河东郡守王稽。王稽是当年范雎的救命恩人,作为报答,范雎叫他在此为官。但是王稽没打过仗,害怕汾城失守,于是跟攻城的魏楚联军眉来眼去,所谓“与诸侯通”。后来,他因此罪被杀,一并连累了范雎。
  
   秦昭王随后将范雎处死。而战神白起,因为对于这次攻击邯郸,一味不出力,唱反调,多次被秦昭王催促上前线,但就是装病不去,也被秦昭王一怒之下,处死。

第十一章 廉颇老矣
  
   一
  
   伴随着秦人在邯郸大战锋芒受挫,以及战神白起、名相范雎相继被诛死,六国本可以趁机有所作为。
  
   然而,六国——尤其是燕、赵,没有充分利用这次反攻良机,而是很快卷入一场大规模内讧。这就是燕、赵两国之间爆发的两次大战,时间是公元前251年,动员兵力总和达七十万以上。
  
   燕、赵互相打,是有道理的。虽说齐国消沉以后,秦国成了大家共同的敌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六国就会合力抗秦。这就好比美国是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敌人,但未必意味着阿拉伯国家之间就会团结抗美。伊朗和伊拉克经常互相掐,因为它们感觉到来自邻国的威胁,要甚于遥远的美国。
  
   所以,六国之间的合作抗秦,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组织起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六国的合纵抗秦,出现在战国时期最后几年。而在此之前,六国之间出于各国地缘安全考虑,互相间战斗摩擦无法避免。燕、赵就是一例,它们都是地处河北省的国家,燕在北(北京地区),赵在南(邯郸地区),地理位置邻近,互相构成威胁,历史上积累的摩擦和仇怨很多。燕国就想趁着赵国长平新败,趁火打劫,去报复赵国。
  
   (注:其实,六国未能有效联合抗秦,这不必值得大做文章,后人反复批评这一点,是不讲理的。而且,六国的失败,根本致命的原因,不在于六国是否联合上,而至于苏老泉说的“六国失败,败在割地赂秦”,那更是颠倒了原因和结果。六国的失败,重要还在其贵族政治上,不如秦的布衣职业官僚政治,更进步和清明。)
  
   燕王喜是燕昭王的重孙,经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新思想武装起自己的猪头。长平之战后不久,他派到赵国的国际观察员“栗腹”跑回来对他说:“我奉大王您的命令,带着五百斤黄金慰问了刚刚脱离战争恐怖威胁的邯郸。呦,那里可真是一个人道主义危机重灾区啊。赵国的壮者都在长平死光光了,余下的孤儿还都是半熟少年,正适合我们殴打它耶!”
  
   一句话触动了燕王喜的扩张野心。他立刻把从前大将乐毅的儿子乐间叫来,分析南下攻赵的可行性。不料乐间是个右派,说:“赵国是四战之国(地处平坦的河北平原),为了防御四方侵逼,所以赵卒单兵作战能力练得很强,我们是打不过的。”
  
   燕王喜说:“寡人以两倍的兵力打他如何?就算赵兵都是好汉,双拳还难敌四脚啊。”
  
   乐间摇摇头。
  
   燕王喜说:“那我用三倍兵力!”
  
   乐间还是摇摇头。于是燕王喜把筹码加到了五倍兵力。这个燕王喜确实是个没事儿找抽型的领导,一看他的名字就知道,跟齐王建等人一样,只有王号却没有谥号,这是亡国之君的特征,和后主刘禅一样,因为死后没有人再给他议谥号了,只被简称为燕国前领导人“喜”。这个燕王喜还有一个宝贝儿子,就是太子丹,爷俩脾气相同,都是没事儿找抽型的。
  
   燕王喜看乐间只会拨浪鼓似地摇脑袋,气得咬牙切齿,站起来吆喝道:“我命令,派出倾国兵马六十万,战车两千乘,以三分之二主力南下,直压赵城邯郸,以余下三分之一北上,分攻赵国北地代郡。”
  
   燕国大夫将渠闻讯,禀忠进谏,他揪着燕王喜的BP机链子——黄金大印上的带子,一头拴在腰上的——带着哭腔说:“大王不要用这印章发布命令啊。您刚给人家送了五百斤黄金缔结盟约,转眼又翻脸无情,这不是高贵的行为,属于没事儿找抽。”燕王喜更为光火,一脚把他踢开。
  
   将渠倒地垂泪说:“我这不是为自己,是为大王打算呀!”
  
   公元前251年,燕将栗腹以四十万大军进攻赵国,围攻河北省柏乡地区的鄗邑。大敌当前,赵孝成王左思右想,只好决定重新起用老将军廉颇。
  
   自从被革职回家以后,廉颇一直闭门不出。他的门客见其失势,连招呼都不打,就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廉府,此次廉颇重新被任命为大将,这些门客又全回来了。廉颇哭笑不得地对他们说:“诸位既然已经走了,就不必再回来喽!”门客们对他说:“唉!您的见识怎么这样短浅呢?天下人都是为了利益而交往,阁下有势,我们就乐意来跟着您;阁下无势,我们就只得离开您,这是世上的真理呀,您有什么好埋怨的呢?”廉颇听了,仰天长叹说:“喔靠!有势和无势,就是不一样哈!”
  
   面对燕军进攻,廉颇作了具体分析,认为燕军没有重大战争经验,燕将属于低能之辈。因而,他建议赵王征调全国15岁以上壮丁,编成新军以抗燕军(老的军都死光了)。
  
   廉颇的救兵抵达鄗邑,燕将栗腹正在鄗邑城墙下做功课呢,用临车、冲车这些东西攻城。临车类似鸟巢,挑起十几米高,获得制空权,从头顶射击城上守军;冲车则从底下撞击城门。栗腹好像一个做外科手术的大夫,正忙着从头上到脚下地收拾鄗邑,这时候廉颇援兵的先头部队过来了。
  
   栗腹觉得,做手术不如门诊直接,来钱快,于是让医师护士们都从手术台上下来——燕军主力遂从无利可图的攻城战斗中撤出——转身攻击赵军先头部队。赵军先头部队一触即溃,似乎不堪一击。栗腹大喜,撒开主力——让这帮医师护士们拼命追击这帮病人。燕军举着手术刀追得正猛呢,突然遭遇廉颇的大批伏兵钳攻。栗腹狼狈万分,左冲右突,一场激战,遭受歼灭性打击,战场上丢下了很多听诊器和压舌片。
  
   栗腹率领残兵败将北遁,廉颇紧追不舍,将其“阵斩之”。栗腹所部四十万大军,被廉颇八万“大破之”,这就是燕赵著名的鄗之战。廉颇因功受封信平君,行代理相国事务,达到了他个人事业的辉煌顶端。这个跟秦军打总是打不过的将军,殴打起燕、齐等国来,却总是春风得意,有点类似中国足球,遇强不强,遇弱不弱。
  
   与此同时,赵将军乐乘(乐毅的族人)北上,在北部代郡以五万人的兵力,击破燕国侵略军二十万,俘虏其主将卿秦。赵封乐乘武襄君。
  
   燕王喜在老窝蓟城(北京西南)听说自己的两只大兵被各个击破了,全国的家底都光了,大惊失色。正在惶急,就见廉颇率领赵国的少年军,乘胜推进五百里,已经到了蓟城外边屯营驻扎,随时准备为蓟城作手术了。
  
   燕王喜赶紧把他踹过的大夫将渠从监狱里请出来,要他出城向赵军谈判求和。赵军也不敢把主力长久停在遥远的北方,遂同意议和。于是赵军胜利凯旋,两国言归于好。但是没过很多年,两国互相又掐起来了,就像一对忍不住总要用恨和吵架来表达爱的恋人一样。后来,趁两国掐得最凶的时候,秦人从背后出击,黄雀得利,一举灭赵。
  
   自古哀兵多胜,长平战败之后,赵国蒙受耻辱,百姓困厄疲敝,又突然被燕国人趁火打劫,遂被激起了极大的民愤。所以尽管赵军许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娃娃兵,但在廉颇、乐乘两位名将统率下,同仇敌忾,一举打败五倍人数的燕国军,说明了士气和卓越的指挥艺术,常常是制胜的关键。
  
   廉颇在君拜相之后,阔气了没五六年,赵孝成王就活得不耐烦,死掉了。
  
   这位赵武灵王的孙子赵孝成王,既不孝也不成,先是在长平之战赔个精光,随后又精神变态,大搞同性恋,竟把自己的男朋友封为“建信君”,担任赵国相国。赵国的衰弱就是从赵孝成王开始的。
  
   赵孝成王一死,新王赵悼襄王更不正经,整天在邯郸夜总会泡妞,娶了一个娼女作媳妇(也就是后来赵王迁的妈),并且他很厌恶相国廉颇,命令廉颇就近向乐乘交出兵权,由乐乘接替廉颇职务。
  
   结果廉颇愤怒之下,竟攻打了乐乘,乐乘抵挡不住,一走了之。廉颇也不好意思再留在军中了,只得往魏国避难。魏国人虽然对廉颇以礼接待,但也并不重用。后来赵国的赵悼襄王顶不住秦军的攻势,有意重新任用廉颇,遂派使者前去探看。
  
   廉颇这时候已经老了,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但他还想报效祖国,于是对着赵国使者狼吞虎咽,一顿吃了一斗米、十斤肉(相当于林黛玉小姐一个月的伙食),然后披甲上马,举戟横击三,直刺四,以示英勇不减当年。使者回去以后,被一个叫郭开的坏小子用黄金堵住了嘴,竟汇报说:“大王,廉颇老将军还是很能吃的,但是吃得多,拉得也快,一顿饭上了三次厕所。”
  
   赵悼襄王觉得廉颇老矣,遂叹了口气,不复招用。其实他不懂老年人的身体特点:吃得快,拉得快,那是老年人健康的标准。
  
   廉颇在魏国等得花儿都谢了,饭儿都凉了,也不见招用。这时候,楚人闻其大名,偷着把他挖走了。廉颇到了楚国,工作开展不顺利,史书说他“无功”。可能是对外折腾了几次,但是没有战功。廉颇常常以为楚卒赶不上赵卒之强,发出“我思用赵人”的感叹,最后终老于楚国,安葬于当时楚国的都城安徽寿春郊外,至今有墓。在廉颇的遗梦中,一定常有邯郸的月色,清辉一片,大如白马。

第十二章 赵国覆灭
  
   一
  
   公元前251年,是个特别的年份,这一年爆发了上文的燕赵鄗邑大战。同时,这一年的秋天,叱咤风云的老秦昭王去世了。在五十六年执政的烽烟烈火中,秦昭王狠狠打击了六国诸侯,最终他累了,被上帝请去一起吃点心了。同年,楚国的上国柱景阳同志(惊弓之鸟的那一位)也终于不再惊了,去世了;赵国的平原君同志也在前一年去世了。当这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字,都纷纷在墓碑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新一代的骄子和斗士们,又登上了狼烟蔽日、白骨遍野的历史舞台。秦昭王死后,太子安国君继位。
  
   安国君的儿子子异,相应成为太子。而这时,子异的媳妇邯郸姬却还抱着小赵政在邯郸城里当超生游击队。子异赶紧命令吕不韦通过外交交涉,把邯郸姬和小赵政用马车载着,从邯郸接来。
  
   于是,公元前251年的初冬,一行车马冒着斜风细雨,离开赵国,向着函谷关方向,迟缓地开过来了。车上坐的这个八岁孩子,正是未来“顿戟一怒,令天下伏尸遍野”的秦始皇!此时,他尚偎依在妈妈邯郸姬的臂弯里,叫做赵政。他们的车马在初冬原野上行走,车队头顶上盘旋着来自远山的鸟群,两旁伴着飘零入泥的霜叶。
  
   小赵政到了咸阳,没有太久,现任国君秦孝文王(即安国君)——他有二十多个儿子,反映了他搞妇女工作时间长、任务重的特点,结果气血两亏,用事不到一年就死了。
  
   安国君一死,他的儿子——子异,就登上了王位。子异录用自己的哥们吕不韦做相国,封之为“文信侯”。三年以后,小赵政到了十二岁的时候,可怜的爸爸子异同志也驾崩了。次年,小赵政继位,号为“秦王政”,时间是公元前246年。
  
   吕不韦继续以相国身份执政,号“仲父”,意思是秦王政的二爹。秦王政的妈妈邯郸姬,则以长辈身份监国,实为国家领导人,握有大权。秦国调动军队的公文上,都要加盖邯郸姬的“太后”印玺。
  
   吕不韦和邯郸姬,这两个当初在邯郸“金色年华夜总会”里的“三贱客”(还有一个子异,已死),承担起了秦国的政务。当年晃着荧光圈唱啊跳啊,似乎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小青年,十几年后竟一跃都成为光耀战国七雄头顶上的闪闪政治明星。
  
   吕不韦是颇有能力的,远在他辅佐子异执政第一年的时候(公元前249年),吕不韦就派出大将蒙骜(念傲)冲出函谷关,沿豫西走廊向东开拓,攻占了该走廊的战略要地——成皋地区,把势力进一步推向中原。
  
   次年,蒙骜又攻占了赵国在山西地区的太原;再次年,蒙骜攻占了魏国的汲、高都等二十城;同年,又攻取赵国的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城;后来他又攻拔韩国十三城、魏国二十城,累积已有九十余城入账。诸多战功,使得这位蒙骜堪称秦国一时名将,简直可以号称“小白起”了。这位蒙骜,就是未来名将蒙恬的爷爷,和其他秦国将相一样,蒙骜也是来自齐国的外籍高能量人士。
  
   与秦军一贯的杀戮作风不同,蒙骜虽然攻城总数超过白起,但战斗中没有斩首的记录,这体现了吕不韦在《吕氏春秋》中所鼓吹的“义兵”精神,不鼓励进行歼灭战。直到十几年后吕不韦死去,才再次出现斩首十万的记录。
  
   蒙骜的兵虽然“义”,但它吞土并地一系列凌厉的攻势,还是引起了东方各国的恐惧和警觉。于是,东方诸侯组织起了对秦大反击,时间是公元前247年,正值战国末期,一共有两次。这两次合纵攻秦大战役,都是在吕不韦执政时期。吕不韦代表秦国,硬生生地接了六国这两掌,对于稳定秦国霸业,功不可没。
  
   信陵君魏公子无忌担任了诸侯联军总统帅。魏无忌号为战国四君子之一,十年前邯郸大战时期曾窃符救赵,急人之困,大名远扬诸侯,所以诸侯们都给他面子。他约集韩、赵、魏、楚、燕五国军队,西讨强秦,以求六国的最后挣扎。这是东方列国合纵攻秦的第四次。
  
   秦国驻中原大将蒙骜看看魏无忌声势浩大,决定避其锋芒,主动放弃豫西走廊,实行战略退却。联军一路追击,双方经过激战,秦军受到一定打击,蒙骜收容残部退守函谷关。魏无忌统率五国联军追到,在函谷关下挑战,一直震动了咸阳。
  
   但是,五国联军进展速度过快,兵员、物资无法补给,以致无力攻克函谷关,拖延了一阵,干脆宣告胜利散伙。
  
   魏无忌立了赫赫战功,凯旋返回大梁,后边跟着秦国派来的间谍。这些间谍携带一万斤黄金贿赂晋鄙的门客(当年晋鄙老先生一点儿罪没有,却被魏无忌的门客朱亥大哥活生生地给锤死在边防军指挥部了)。晋鄙的门客们拿了黄金,四处跳着脚骂魏无忌:“魏无忌拥兵自重,要造反啦!现任魏王要滚蛋啦!”
  
   吕不韦还特别派出使臣,给魏无忌贺喜说:“先生,Congratulations!恭喜您当了魏王啦!”搞得魏无忌百口难辩。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魏安僖王终于沉不住气了,剥夺了魏无忌的上将军印。
  
   魏无忌从此谢病不朝,与门客作彻夜长饮,以泡妞和喝酒为务,活得好像颓废派诗人,终于在四年之后酒精中毒而死。作为“战国四君子”中最有君子之风的人,他的死还是让人心情沉重的。不过,到了这样的季世,可供人沉重的事,还多得很呐。
  
   蒙骜抓住这个良机,于同年(公元前242年)再次大举进攻中原,连拔魏国二十城,再次控制豫西走廊,甚至沿走廊一直向东打通到了齐国,与齐接壤。不但直接威胁齐国,还凭借此走廊“断天下南北之腰”,把走廊以南的中原韩魏与北面的河北赵国互相截断,形成了对诸侯的一种半包围形势,有利于未来各个击破。
  
   东方诸侯无不震恐,准备垂死挣扎,于是再次联手击秦。这次击秦行动的“带头大哥”名叫“庞暖”,是赵国人,他写过一本兵书,是个作家,但是打仗勇猛,曾经击破燕军两万,擒杀燕将剧辛。
  
   庞暖集结了赵、魏、韩、燕、楚五国之师,但觉得自己的名气不够大,就找到了当时能够耍大牌的人物——战国四君子中最后活着的一位——楚国的春君黄歇作为纵约长,浩浩荡荡向秦国进发。这是东方列国合纵攻秦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
  
   黄歇是名义上的纵约长,但实际管事的还是庞暖。他督导着五国军队,一路迤逦向西而去。一路越走越高,靠近秦国时,他们看见秦国形势确实太好:践华山以为城,因黄河以为池,可谓关中之固,金城千里。来到秦国东大门函谷关这里,关上更是良将劲弩,坚墙亿丈。庞暖认为,错误地以函谷关作为突破口,是历次攻秦失败的原因所在。于是,他命令大军北上,从黄河摆渡,横越黄河向西进入陕西腹地。果然这里秦军布置不多,五国联军兵锋一直冲到距离咸阳不远的蕞城(临潼)地区。但是蕞城的秦兵非常顽强,蕞城屹立不动。五国联军久攻不克,陷入胶着状态。
  
   庞暖于是绕过蕞城,直扑咸阳。咸阳形势紧张。相国吕不韦亲自担任统帅,指挥秦军进驻咸阳郊区的灞桥,迎击五国诸侯联军。受吕不韦节制,王翦、李信、桓齮等秦国新出道的本地将官,各自带领部属大军,合计约10万之众,布置在灞桥附近。灞桥地区,一时名将汇集。吕不韦颇能发掘和培养人才啊!这些将官后来都留给了秦王政,成为秦王政统一六国军事战斗中的大功臣。
  
   这些秦国名将,既然是名将,当然知道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敌人的这个粗浅的道理。那么先击破五国联军中的谁呢?大家想了想,觉得来犯之敌当中,赵、魏、韩之卒,长期与秦人作战,不是好缠的,唯独楚国人这些年偏安东南,养尊处优,未习战争,是个软柿子。于是秦军决定集中火力,猛踢猛打楚国这个死穴。他们留下部分军队与赵、魏、韩三军对峙,抽出其他全部精兵,准备在某天夜间给楚人以毁灭性打击。
  
   楚军统帅春君黄歇正呆在楚营里,欣赏着楚国歌舞。楚国这些年打仗是不行了,就剩歌舞和小蛮腰了。外面忽然跑来了一个秦军将官——秦军李信军团中有一个运粮官,由于运粮误期,遭到斥责,索性跑到楚国来投诚。他说:“尊敬的黄司令,您快别看歌舞了。秦军集合了所有精兵,今夜就要杀过来了,准备给您一个泰山压卵式的毁灭性打击呢!”
  
   黄歇这个糊涂蛋及时得到情报,完全可以将计就计,赶紧通知友军,早作埋伏,像《三国演义》里常用的那样,给秦军来个虚营以待,四面合围什么的,保证大获全胜。但是这位“纵约长”却是选择了不作为,闻报之后惊慌失措,一声不言语,也不跟诸侯友军打招呼,竟然带领着楚军连夜回奔楚国。
  
   当夜,秦军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他们悄悄地对楚营实施大规模夜袭,冲进楚营,却发现楚人早全跑光了,只剩一些耗子叽叽地围着锅里的剩饭掐架。王翦与众将面面相觑,竖起拇指称赞楚国人逃跑的本事是国际一流。
  
   随后,王翦约束秦兵撤出,汇同蒙骜、李信这些大将所各领的军队,直扑赵营——因为赵军是联军中战斗力最强的,是联军主力。赵军统帅庞暖遭受秦军大规模兵力的突然猛袭,亲临营门,沉着应战,镇静指挥着赵军,独自与王翦、蒙骜、李信这些秦国名将过招。
  
   双方一场生死搏战,血水淹盖了营前几百丈的土地,飘起了秦国惨白的月光。两军激战直到天明,赵兵巍然不动。黎明时刻,韩、魏、燕三国友军听说赵营遭到偷袭,被打得血流成河了,赶紧前来救援。秦国方面看看不能得逞,方才恋恋不舍地停止攻击。
  
   经过这次激战,王翦等秦国将领,纷纷称赞赵军勇猛,而赵将庞暖更是“真将才也”。庞暖在此次夜袭之中,临危不惊,从容镇静,指挥有方。他和从前的赵将廉颇,以及后来的赵将李牧,皆堪称一时良将也。
  
   庞暖收拾起残兵,召开阵前临时会议,发现到会的只有韩、魏、燕三国将领,而楚国人却一个也没来。纵约长黄歇先生,早已像黄鹤一样一去不复返了。众位将领深感痛惜,认为已经失去取胜的希望(大约深入敌人腹地,粮草也不济了)。于是大家议定,散伙算啦。
  
   在一片凄凉的斜阳照耀下,四国大兵拖着一身疲惫,放弃了转变列国命运的最后一次机会。未来等待他们的,是二十年后被秦人各个击破,六国相继灭亡。
  
   庞暖领着不逞之兵,一边憎恨着楚国人,一边又大骂齐国人。他痛恨齐国人置身于战争之外,拒不参加国际维和行动。于是庞暖又在返国途中,东攻齐国,向齐国人泄愤,攻克了齐的饶安城。就像没得到奥运金牌的家伙,朝着赛场边卖汽水的人踹了一脚。


  
   当吕不韦和东方诸侯连连过招的时候,秦国的国君——十三岁即位的秦王政,也步入了青春后期。
  
   这些年来,秦王政一直未能染指权柄,只是以长身体和念书为务。如今,秦王政已经长出了二十岁的小胡子,神情也越发焦灼了。
  
   看着秦王政焦灼的小胡子长出来了,独揽秦国大权多年的中年人吕不韦,与少年人秦王政之间的冲突,似乎变得不可避免了。吕不韦确实个很有权力欲的人,终于,在一场惊心动魄的国内政变之后,秦王政诛杀了吕不韦——赐吕不韦死,从而自己亲临登上了秦国政治权力的顶峰。
  
   这时候,赵国的国君是赵悼襄王(赵孝成王的儿子),赵悼襄王有了亲近结好秦国的意思。
  
   原来,自从长平之战以后,赵国和其北方的燕国一贯打得不可开交,赵悼襄王打算北攻燕国,而这需要获得强秦的默许不加干涉才可。于是,赵悼襄王在公元前237年,也就是吕不韦诛杀秦王政亲政的时刻,亲自去咸阳拜会秦王政。赵悼襄王希望和秦国的这位新统治者开启建立一个合作关系,促使秦国执行一种近交远攻的错误策略——秦与赵结好,共同侵燕,从而使赵国却是真的尝到攻燕的甜头,获得“损益表”上的益。
  
   秦王政这时候23岁,年轻无极限,也没有大脑,就置酒咸阳招待赵悼襄王,以示秦赵开始建立联合(此前长平之战后赵将庞暖曾经合纵攻秦,秦赵是不联合的),并且同意赵国攻燕。当然这是错误的战略,对赵有利,对秦害大于利的。秦一贯贯彻“远交近攻”,燕是秦一贯“远交”的盟友,赵兼燕变强则秦弱,对秦国绝对是不划算和不可接受的。后来,在次年,秦王政在政治和军事方面都成熟了以后,及时地修改了这一错误抉择,背弃了赵国,并且趁着赵国大举攻燕之际,命多员大将从背后会攻赵国,给了赵国以吐血性打击。这是后话。
  
   其实,我们有理由相信,秦王政置酒咸阳招待赵王的时候,是洞悉结赵害大于利的。但是,秦王政刚刚从嫪毐、吕不韦一案中险胜而出,立足未稳,希望有赵国这样的强邻与之合作,从而壮大自己亲政时的威势。一旦数年以后羽毛丰满,就该踢开赵国,露出凶恶的牙齿,改行远交近攻,结好燕国,两向夹击赵国了。
  
   不管怎么样,置酒咸阳以后的第二年,赵国该行动了,按照与秦议定的计划,在秦的默许下,赵国派出大将庞暖向北攻击燕国。它攻打燕国,也不是简单地为了扩张土地,或是报复燕人在邯郸之难后趁火打劫与赵为仇的历史,而更主要的是意图劫持燕国,把燕赵大地整合为一,以便西抗强秦(燕国在河北省北部,赵国在河北省南部)。赵国还是蛮有进取心的嘛!而赵悼襄王入秦,与秦人谋求合作,是为了麻痹秦人,以避免自己陷入螳螂捕蝉而秦人黄雀在后的被动局面。
  
   遗憾的是,秦王政这只黄雀很快醒悟过来,决定不能容忍赵国在进攻燕国的过程中不断强大。促使秦国这只黄雀采取干预行动的,还有蝉先生的哀求和游说。燕国这只蝉被打得吱吱叫着受不了的时候,就派出使者前去秦国,希求通过游说拆除秦赵之合,乃至促秦攻赵,解救燕国。燕使者通过赵的地盘的时候,不料被赵人逮捕了。赵悼襄王大叫:“好你个奸细,死了死了地。I的understand,你敢去秦国,是叫秦人掏我的老窝啊!休想!如今秦赵一体,你胆敢去拆散!”
  
   “大王息怒,在下赴秦,岂敢有拆散秦赵之意。况且,正是方今秦赵一体,贵赵国却暗中阻拦在下的出使秦国行动,岂不是让秦人怀疑您与秦国之间是明里合、暗里防啊!秦赵中间就此发生隔阂,互不信任,秦人会不会因此就要断绝与赵国的联盟合作啊?”
  
   赵悼襄王是个小脑袋的螳螂,转不过弯来,只觉得蝉先生说得蛮在理,于是居然抬起绿色的螳臂大刀,放蝉到他身后随便去见黄雀接洽去了。这真是历史上少有的蠢螳啊。
  
   燕国使者来到咸阳,三言两语就说服了秦王政出兵救燕(这个关节让我去说也能说通,因为道理一目了然),燕使者说:“赵国西南与秦为邻,向北与燕为邻,南北纵横三百里,五十年来与秦相踞,终究不能战胜秦国之原因,因为赵国地面狭小。现今大王允许赵人攻燕,燕屈服于赵,燕赵并立,在下恐怕大王之患,从此而生啊!”
  
   秦王政深以为然,立刻宣布背信弃义,违背咸阳置酒时的约定,派出两股大军从西、南两个方向夹攻赵国的后腰,取名“黄雀行动”。
  
   “黄雀行动”西路军由秦国名将王翦统领,南路军由秦国新星桓齮(念乙)带领——两人都是前朝吕不韦时代提拔起来的名将。前者攻破了赵国西侧太行山脉上的要塞阙与(距离邯郸仅130公里),后者攻破了邯郸以南的重镇邺城(距离邯郸50公里)——看得出来,经过历年无休无止的攻侵,赵国的地盘已经收缩得很小了。秦王政统一六国也属于因祖宗而城市,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秦国两路大军杀来,仿佛狮子的两个爪子,搭在角马的屁股上,赵国大急。这时,赵国的主力却偏在北方进攻燕国,由大将庞暖指挥。
  
   庞暖不愧出过兵书,擒过上将,是练家子,看见秦军从背后掩杀过来,并不慌张,而是继续北上。当庞暖出石家庄地区(赵属),进攻北面的定州地区(燕属),王翦已经攻破了阙与、橑阳(上边已述);当庞暖攻取河北保定附近的阳城的时候,桓齮则夺得了邺城、安阳(上边已述)。庞暖还不回兵南下,而是又攻得了河北任丘地区的狸,这时候桓齮也北上,攻得赵国东部腹心地区的河间六城。
  
   当庞暖终于从燕国回师,南下救援的时候,发现赵国南部的漳河流域、西部的太行山要塞、东部的河间各城,全部易手,为秦所有了。赵悼襄王被秦人的“黄雀行动”打得哇哇吐血,大骂秦国背信弃义,背后捅刀子,又大骂部将庞暖愚不可及,行动迟缓,终于把自己气得得病了,竟然在当年“不得意而死”。想来死时年岁方盛,故而得了一个“悼”的谥号,是早殇的标志。
  
   此后,赵悼襄王和酒吧女(倡女)结合生产的昏君赵王迁继位,赵国气数已尽了。
  
   又明年,赵王迁第二年,公元前234年,秦王政命秦将桓齮再次进攻赵国南部的平阳、武城(漳河流域,河北南部的邺城地区),桓齮大败前来营救的赵军,杀死赵将扈辄,斩首十万。秦王政亲自到河南坐镇。
  
   又明年,公元前233年,桓齮又从西出发,穿太行山迂回到赵国北侧,准备对赵国邯郸地区南北夹击。就在这个危急关头,赵国一个牛人出现了:边防军统帅“李牧”慷慨登场,临危受命,率领二十万之众,大破秦军,走桓齮于燕国,谱写了燕赵之人行将就灭于历史长河间的最后一篇光彩诗章。


  
   边防军是驻扎在北方以防御匈奴的。一个国家如果把边防军都投入到争霸战争,那一定是穷得没家底了,好比拆下门板当柴烧,不再防贼了,因为也没什么可偷的了。
  
   赵国边防军按剑荷戟,排成长队,迈着杂沓的步伐,蜿蜒在河北大地上。头顶上,一块脊背隆起的云团,撑在远处几根粗壮的原野巨树上,天空静静空无一物,看见这些士兵一路向南,去赶赴国家的救亡。他们中的大多数将在未来几年中失去生命,但这是一支有着优良战绩和铁的纪律的军队,为将者正是李牧。
  
   李牧原在代郡抗匈奴,代郡偏处河北北部恒山地区,当时叫常山,常山多出猛人,赵子龙就是这里的,杨家将的活动区域也是这里。(当然,著名的恒山悬空寺也在这里,我大学时候去过。)
  
   匈奴就在代郡以北的蒙古草原上活动,血缘脉络复杂,和以前的鬼方、最近的三胡,似乎都有沾染。他们精于骑术,往来飘忽,使用流行铁锤之类的邪门武器,而且已经进入铁器时代。
  
   李牧驻军代郡,任务是抵御匈奴,但他却并不打仗,而是忙于抓伙食:每日锤死几头牛,给军士吃,像个后勤主任。还建立了军用农贸市场,向老百姓收地摊费,以供养军队。然后他命令士兵不许与匈奴接战,谁敢抓来匈奴,立斩。战士们都说:“李主任是个怯夫也!”
  
   朝廷看他一点都不会打仗,就把他撤职了,另派能打仗的将领去,终于送死了很多人——匈奴的机动性比赵卒强,把赵卒绕得晕头转向,赵卒迷糊了,匈奴就迅速迂回到其它地区,大肆抢掠。庄稼地全被糟蹋了,放牧的羊群也被抢空了,连耕地的牛马都被抢光了。
  
   于是朝廷又让李牧重新出山,李牧说:“出山可以,但是我必须还像从前老样子。”朝廷说:“好吧好吧!”于是,李牧又跑到前线去锤牛和收地摊费。大家都说,这个怯懦的后勤主任又回来了。
  
   但是匈奴不知为什么却从此得不到便宜。每当匈奴主动出击骚扰,李牧的烽火台就像蜡烛一样次第在荒野里点亮了。匈奴的马虽快,但不如烽火台传递的短消息更快。农民们看见烽火,赶紧牵着牛马、赶着羊群、抱着牛犊,从田野上、牧场里撤下来,躲进城寨或者要塞后面去。农贸市场的人也赶紧收起地摊就跑(就像听说城管来了一样)。
  
   匈奴们在田野、牧场里乱冲一气,什么也找不到。只好朝着寨子乱吐口水,或者捏起马粪往寨子里扔。李牧再三申明:“谁也不准出寨击敌,否则立斩!”匈奴不善于攻城,于是气哼哼地走了。
  
   虽然李牧的方法很奏效,但是赵卒们还是以为李主任怯懦。特别是代郡这里的赵卒都有胡人野气,性子火烈,手心痒痒着想打仗——赵国人脾气爆裂,也是因为北近胡人,受彪悍的胡风浸染所致的。
  
   经过韬光养晦,李牧看看条件成熟了,于是挑选出战车一千三百辆,好马一万三千匹,力能破敌擒将的勇士五万人,胳膊粗的射手十万人,日夜加紧训练。然后放出老百姓到外面放羊、耕田、摆地摊。匈奴眼睛一亮,派侦察部队来抢,一抢一个着。匈奴哈哈大笑,挥舞大部队和全体匈奴老百姓倾巢而出,一头钻进李牧布置的口袋里。
  
   李牧三面合围,并且截断匈奴后路。一番奋勇力战,杀得匈奴人仰马翻。史书上说:“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十余万匈奴骑士尽覆,可以算是杀人盈野了。低沉的秋风呜咽着,满地的残骸断肢使李牧的心中一片怃然。不知李牧心中想些什么。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的,“为什么”的问题还是交给哲学家去处理吧。
  
   此后十多年,匈奴闻李牧而胆寒,不敢近赵境一步。


  
   公元前233年,秦国名将桓齮继斩赵军十万以后,又西出太行山,威胁邯郸以北,欲与邯郸以南漳河流域的秦占区一起对邯郸形成南北夹击之势。邯郸危急。李牧奉赵王迁命令,率其主力军南下解救。
  
  李牧的这近二十万北军,在匈奴战争中获得胡骑的大量补充,因而机动性增强。而且,北地天寒,自然条件恶劣,养成了北军坚韧强悍的体魄;在代郡草原放牧,策马狂奔,造就了北兵娴熟的马技。总之,这是一只很强的来自北方的狼。他们所乘的代马,也很好,闻名于天下。代马就是代郡的马。
  
   李牧到达邯郸以北的今石家庄地区,依托宜安等重要据点筑垒,与汹涌而来的秦军对峙。李牧又拿出后勤主任的招数,指挥大家加紧修筑工事,以误导桓齮。桓齮感到,李牧很可能在仿效长平之战中的廉颇,坚壁不战、消耗秦军。于是桓齮微微一笑,决定分一部分兵力离开李牧所坚守的宜安城,改去袭击赵军的另一个据点肥下(河北晋县),引诱李牧前来救援肥下。只要赵军一出城,蜿蜒在路途之中,秦军就可以一拥而上,与之展开决战。
  
   桓齮的这种做法,用现代军事理论讲,就叫做调动敌人以获得战场的主动权,这大约是攻城不逞时候的必然选择。
  
   看见秦军袭击肥下,赵葱提议派兵前往支援。李牧制止说:“敌攻而我救,是致于人,兵家所忌。”对啊,孙武子说,致人而不致于人,怎么能受敌人随意调动我们呢?
  
   于是赵牧拒绝支援肥下。
  
   肥下赵将闻讯,一边大骂李牧坐视不救,一边哭着指挥赵军登城戍守。秦军拿着大盾牌抵挡着城上的抛射武器,步兵隐藏在大盾牌后面推进,一直逼近城墙根基,开始挖掘,想把肥下挖瘦。守军与之百般抗拮。
  
   肥下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李牧则在宜安城内,按着军事地图分析道:“秦军的大本营就在宜安城外不远,他们离开大本营,分兵袭击我肥下,大本营必然空虚。我们若倾巢而出,袭占秦军大本营,则桓齮成了孤魂野鬼,不逞之徒,我们可以重创秦军。”
  
   赵军的行动出乎秦军意料。李牧事先装出怯懦的样子,在宜安城修筑工事,高壁不出,麻痹了桓齮,使桓齮觉得李牧不敢来攻自己的大本营,所以大本营防备不周,终于被李牧袭占。另外,李牧军队中的骑兵比例较高,其所乘代马素质高于中原马种。李牧充分利用了骑兵善于远距离机动出击的特点,在敌人回救之前迅速完成了远距离劫营任务。
  
   桓齮闻得此报,大本营的军器粮食辎重尽失,而自己袭击肥下尚未成功,大为惊慌,急忙撤兵返回营救。
  
   李牧占据秦军大本营之后,当即分出左右两翼,机动地迎击从肥下方面撤回营救其大本营的秦军,在路途上展开激战。
  
   李牧的北方赵卒战力悍猛,他们奋勇当先,杀入敌阵,白刃翻飞,其间不乏常山赵子龙这样的猛人。骑兵也加入进来。代郡骑兵结队冲锋,气势磅礴,人畏其猛,莫敢对当。经过反复激战,秦军大败,近十万秦军尽被歼俘于宜安附近,史称“大破之”,实乃秦军百年战史上的一次大伤亡,也是战国末期规模最大的一次歼灭战。
  
   喜讯传到邯郸,赵人同声庆祝,赵王迁嘉奖李牧,封之为武安君。至此,战国历史上受封“武安君”者计有三人:苏秦、白起、李牧。李牧挽狂澜于既倒,岂不壮哉。
  
   所谓“武安君”,就是一种君,意思是“以武力安抚天下”。李牧与从前的苏秦、白起并号,岂虚誉哉。


  “宜安大战”次年,李牧风驰电掣,又击破了秦人一次进攻。但是李牧真能力挽狂澜吗?不能!李牧虽然一再战胜,但兵力的损失是很严重的(据说有数十万之众),而且难以补充,地盘也越打越小,就剩邯郸地区硕果仅存了。
  决定战争全面胜负的是综合国力,赵国国力已然不济。李牧虽然一再战胜秦军,但就像当年吴王夫差一再战胜却终于走向衰亡一样,日积过大的战争消耗只能加速赵国的覆灭。虽然赵国在战斗中获胜,但并不意味着赵军不死人,赵国的粮食物资不消耗。而这种消耗,对于一个临近全面崩溃的虚弱的国家,无疑是致命的。当时一个国际观察家——吕不韦的一个属僚,流落到了赵国,叫做司空马,预见了赵国的灭亡,他说:“如果赵国以李牧为将,还得一年才能灭亡;如果杀掉李牧,换作别人,那么不出半年即亡!”
  为什么他对赵国如此悲观呢?另一个《战国策》上署名张仪但肯定不是张仪的人,则解释了司空马的说法,这位说:“近来秦、赵战于黄河、漳水之上,赵国四战四胜,但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胜秦之名,而国破矣!是何故也?秦强而赵弱也。”。
  司空马则是这样就当时的赵国现状诘问赵王迁:“赵国与秦国谁大?”“不如秦大。”“金子粮食谁多?”“不如秦多。”“人口呢谁多?”“不如秦国众多。”“两国的相国谁更贤能?”“不如秦国。”“两国的将军谁更勇武?”“赵国不行。”“法律、条令哪一国更严明?”“赵国不如。”“如此看来,赵国凶多吉少。”
  接下来,司空马出了一个奇主意:“索性把赵国的全境分出一半去给秦国。秦国得了大面积土地,骤然膨胀,威胁六国。六国必然恐惧。大家恐惧就会相互救助,那么合纵的事情就可以办成了。”赵王迁被这个看似荒谬的建议惊呆了:“还有别的办法吗?”司空马忧郁地望了一眼赵国平静的天空,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虽然没有接受司空马的惊世骇俗的建议,赵王迁还是部分认同他的观点:光靠赵国自己确实不行了,有必要寻求外国援助,特别是找齐国。但是,秦国察觉到赵的这一企图,立即派遣一批策士拿着黄金到齐国进行游说活动,极力破坏齐、赵联合。齐王建和他的大臣们都是黄金崇拜者,觉得赵国的生死无关自己痛痒。也许,只有如司空马所言,只有赵国骤然失去半壁江山,齐人才会悚然来助。或者把半壁江山割给齐国也可以,可以换得齐人来救。但是,谁又能作出如此险恶的抉择呢?
  看看没有邻居来帮忙,而自己的门板又快烧得差不多了,赵王迁只好孤孤单单地与强大的秦人对抗,把该捱的岁月捱完。
  公元前230年,“肥下大战”后第三年,赵国北部代郡大地震,屋塌人亡,同时邯郸地区发生特大旱灾,土地寸毛不生——真是天亡我也。但这还不是秦人最佳的攻赵时机,一定要等秋天颗粒无收,然后再饿上一冬,饿到次年赵人的肚子半透明的时候,秦军才挥动数十万之众,以王翦、杨端和、李信为统帅,分三路对赵国发出空前规模的总攻击。
  宿将王翦担任西路军统帅,兵出太行山,直扑邯郸;杨端和从中原占领区北上,跃过漳河流域和邺城一带,策应进攻邯郸以南;李信带领北路军,从太原、云中(大同)的山西北部地区出发,横攻赵国北部的代郡。
  李牧不敢怠慢,与自己的副将司马尚,硬着头皮,继续对秦军作战。但是秦军很快就解除了这两位赵将的苦恼——用反间计杀死了李牧,废了司马尚。李牧竟然死在自己人手里。作为复仇,在山以外的不远处,春天正在驱赶着冰雪,踏上了这个季节的国境。
  三个月之后,王翦率数十万之众大破赵军,杀赵葱,然后急攻邯郸,邯郸失守,虏赵王迁。有着二百五十年历史的赫赫的赵国,至此终于灭亡了。秦王政亲自入邯郸接收。他以占领者的身份,把当年所有曾跟妈妈邯郸姬家为难作对过的“坏蛋”及其家属,全部坑杀。其中也有一部分许是夜总会里的看客吧。
  赵国的灭亡,在于王族宗室的力量强大庸暗,而布衣人才却没有进身之地。赵国的“贵威父兄,皆可以受封侯”,而支撑赵国半壁江山的良将李牧,却只有死路一条。
  李牧之死,是因为作为非贵族,他和王族宗室之间存在着怨隙。最初,赵王迁的妈妈,是个酒吧女,这倒没有什么可耻的,梁红玉以前也坐过台。但是这个酒吧女却偏跟潘金莲学习,她从良以后嫁给一个好人家,干了一些史书上未尽详述的丑事:把这一家的“宗”全给弄乱了(不外乎勾搭小叔子武松又招惹隔壁的西门庆之类的吧),终于还把丈夫给克死了。当了寡妇以后,她的美色被幽愁熏染得更加可人怜爱,终于把赵悼襄王都迷住了,非要娶她,和她一起看日出日落。
  李牧进谏说“不行。这个酒吧女是出了名的不正派,曾经把一家的‘宗’都给弄乱了。大王您不害怕吗?”
  赵悼襄王回答说:“可我还是想跟她一起看日升日落。”终于娶来当了姨太太。
  这位姨太太胸怀大志,不甘居人下,掀起了一股捣太子浪潮——派人冲撞太子,引太子犯罪,终于太子被一怒之下的赵悼襄王废掉了,并罢黜了原有的王后。这位酒吧女出身的姨太太荣升为王后,儿子赵王迁成了太子。赵王迁继位以后,她就成了王母,我们叫她酒吧王母。这位酒吧王母从此荒淫无度,贪财爱色,拼命接受秦国的贿赂,并且跟李牧结下了梁子。当秦国人提出杀李牧的要求时,他就让儿子赵王迁把李牧杀了。后来,赵国亡国以后,赵大夫们怨恨这位酒吧王母,就一起鼓噪,杀了酒吧王母,灭了王母的全家。
  而关于李牧的死法,有众多版本,其中“韩仓”版最值得一谈:赵王迁宠信一个很八卦的人,叫做韩仓。韩仓诬陷李牧——具体怎么诬陷的不知道。赵王迁居然听信了。韩仓跑到朝廷的传达室宣布赵王迁的“圣旨”:“李牧,你知罪吗?有一次你战胜回朝,大王赐酒招待。你向大王敬酒的时候手里却握着一把匕首!”
  李牧一下子懵了:“我冤枉啊!我身子虽然高大,俩胳膊着实却短。跪坐的时候胳膊够不着地面。唯恐应对大王显得不够恭敬,所以让工人做了一块木头接在手上。如果大王不信,可以让他来看。哪里是匕首啊?!”他伸出袖子中的木手。
  “你不用解释了。大王已经以‘持匕首罪’论定你死,不赦。”
  李牧心中的万丈豪情,一下子全漏在了沙里,他拔出宝剑,遥望着朝堂上的圣君拜了两拜,刚要自裁,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做人臣的不能在宫中自杀。”(大约是怕君王看了不忍,或者打扫起来麻烦吧)。
  于是李牧疾趋而出,出了宫门,右手举起宝剑准备自刎。但是他胳膊短啊,弯曲着,仍然够不着脖子(唉,李牧长得像袋鼠啊),他便把宝剑的尖衔在口里,对着柱子猛冲上去,噗哧一声自刺而死。忠臣的鲜血,染红了这个国家的柱石。
  赵国亡国以后,赵王迁侥幸没有死,被秦人流放到陕西以南的汉中,每天像李后主一样思念故乡,作山水之讴(“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闻者无不流涕。不知他心中对于屈死的李牧,是否有所悔悟。

                                     六
  从我居住的北京城南,经常可以看见破破烂烂的长途客车,后玻璃上高写着“北京——濮阳”、“北京——邯郸”。这些开往中原的大客车,总不由自主地把我带向历史的深处。
  公元前228年,赵国灭亡之后,在接下来的七八年中,秦国以摧枯拉朽之势,先后灭掉了燕国、魏国、楚国、齐国,韩国则早在赵国灭亡之前五年被灭亡。从此,天下一统,六国毕一。
  六大诸侯王族的破灭,给我们以怎样的启示呢?
  六国传统的贵族政治是这样的:王族贵族担任朝廷要职,这些人攥着印把子,低能糜烂,世代传袭,又不肯假借别人,政治普遍黑暗。譬如赵国,赵武灵王以后,世掌赵国军政大权的都是贵族,安平君(公子成)、平原君(赵胜)、阳文君(赵豹),都是王室公子担任相国;公子花、公子刻、公子章,则是王室公子担任大将;其余赵奢、赵括、赵忽、赵初、赵葱等将官无不是宗室贵族。这些贵族通常庸碌鄙陋,赵武灵王当初改革失败身死,就是由于公子成一伙贵族的反攻,终于饿死了他。在贵族政治的夹缝中,偶有个别廉颇、李牧、司马尚等布衣英豪,虽然才干超群,也不免被诛、被免。
  韩国的情况和赵相似。担任韩国相国的约有十四人,其中六人是宗室贵族。齐国除了邹忌以外,君也都是田氏宗族中人。楚国就更加厉害了,屈、景、昭三氏贵族长期垄断了楚国中后期的朝堂高官职位。
  秦国的君王虽是世袭的,但官僚多是遴选和考核出来,跟秦王没有血缘关系,这是与六国不同的地方。秦王靠法家的“法、术、势”来约束管理官员,这就是所谓的布衣政治,也可以叫做职业官僚政治。而六国的贵族政治,靠家族的血缘纽带来结合君臣,级别最高的大臣多是贵族充当,凭着DNA上的特别标志而当了官,往往没什么本事,只是不断丢失城邑和民众生命罢了,史书上只留下他们一些干巴巴的名字。其中“最贤者”也不过四人,即所谓“战国四君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君,都是贵族高干来的,只是相对其他贵族高干,属于矮子里拔将军,差强人意,实际上傻事一点都没少干,而且专权误国。
  而秦自法家商鞅改革以来,扫除大批贵族世家,给布衣人才腾出了地方。张仪、公孙衍、乐池、甘茂、楼缓、金受、杜仓、寿烛、范雎、蔡泽、吕不韦、徐诜、昌平君、隗状、王绾、冯去疾、李斯等等历届将相,基本上都是布衣的外来人才,经过立功、选拔、晋升而成为卿相,个个有不凡的事迹并垂名青史。
  六国则不断流失了诸如孙膑、吴起、商鞅、张仪、范雎等等人才,这些人才在六国得不到发展,就是因为六国推行贵族政治,排斥了布衣们的进身之路。在六国的贵族政治下,贵族们(即君王的远近亲族)世代担任朝廷要职,垄断而不许他人参与,势必使人才匮乏。贵族家族长期盘踞在权力巅峰,封闭、腐朽、脆弱、落后,最终被外界新势力(秦)摧毁。龙虾放久了也会长蛆,贵族后续者也是败絮。政治不能是一个小团体长期独擅。
  而在秦国,法家敢于运用革命暴力,打碎大家族分封,使贵族失去了存在的基础,扫除了贵族垄断政治,并把官僚机制市场化、人才化、布衣化、考核化(四化),出现了布衣卿相如商鞅、张仪、范雎、吕不韦、李斯之徒,所以法家的改革,成就了秦人的壮大。
  时间是一把筛子,最终会淘去一切历史的陈渣。秦国的统一历程,就是职业官僚政治(布衣政治)对六国贵族政治战胜和取代的过程,是进步的政治取代落后的政治。
  公元前221年,赵国灭亡后的第八年,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年,秦王政在这一年完成并吞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帝国。他设天下三十六郡,西至甘肃宁夏,东到大海,北含辽宁内蒙,南及闽粤,天下黔首大安。秦人在欢乐,六国贵族在忧伤。欢乐和忧伤,是人类前行紧紧相随的两行脚印。秦王政遂自比于“三皇五帝”,以为上古未有之功烈,乃自号皇帝!
  赵国,曾经不过是晋国时代的一个流亡士人,凭着自己的忠诚智慧,成为了晋国的一家上卿,在子孙数代为之努力的积累下,成为晋国的三大强势家族之一,最终独立成为诸侯。赵国带领河北河南山西毗邻地域,成为战国七雄中的赵国,一度冠绝北方。但是,这个家族绵延的久了,难免积重难返,重用宗亲,暮气沉沉,虽然一度有大智大勇的豪杰之人如蔺相如、廉颇、李牧、毛遂为之效力,但最终被日益腐坏的王族和王亲所排斥、疏远、驱逐乃至诛杀,最终,完成了这个家族在历史中的四百年的令人慨慷唏嘘的华丽的令人沉思的壮大篇章。
  至此,天下风高草长,日子何其悠扬苍茫。家族啊,霸主啊,天下啊,王族之君的豪情,布衣之士的雄心,秋风黄叶,伏尸百万,沉者自沉,浮者自浮,都似一江春水,向历史深处流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