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蚀之爱:滿腔心事向誰論—父母和千家駒(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2:55:21
  我要过自己的生活。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幫」被揪出,舉國歡騰。寄希望於共產黨新的領導,千家駒不揣冒昧投書「英明領袖」。信中提出三點:一,起用D;二,為T事件平反;三,領袖要有朋友,不要只有部下。最好每月能抽出半天工夫和黨內外朋友談心。信從街頭郵筒寄出,便無下落。當千家駒看到HUA上臺後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的髮型改了,從原來的平頭改為MAO式,第二件事是照標準像並在報紙上刊出「你辦事,我放心」的影印件。千家駒從兩件小事判斷:這個「英明領袖」不成氣候,做不出什麼大事來。他說:「我給他的信,他不一定收到,即使收到,也不會有反應……」一切,果然在意料之中。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千家駒恢復了全國政協委員資格。在政協會上,頭髮灰白的千家駒在國務院招待所大廳,一眼看見了灰白頭髮的母親。他飛奔到跟前,兩手扶住母親的胳膊,眼圈驀地紅了。

千家駒一口氣問了母親許多的問題:伯老(即父親章伯鈞)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因為什麼去世的?他安葬於何處?伯老那麼多的藏書、字畫和古董呢?小愚為什麼被抓?罪名是什麼?現在全家的生活怎麼樣?

母親說,他聽,二人不覺淚下。

千家駒一再叮嚀:「李大姐,你一定要保重,振作精神。伯老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後來,母親告訴我:「在政協會上,見我而落淚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千家駒,另一個你猜是誰?」

我說了兩個民主黨派負責人的名字。

母親搖頭,說:「不是。」

「那我就猜不出了。」

母親說:「是李維漢。想不到吧?他說到伯鈞時,臉上清淚兩行。」

我說:「他流淚,我還真的沒想到。起碼比現任的民盟主席和農工黨主席強。」

在這段時期,聽說再婚的千家駒和子女鬧翻,甚至動了手。這事,母親心裡總惦記著,對我說:「第二次婚姻,處理子女問題比處理夫妻感情還要重要。有時候,兩家的子女能把再婚的家庭活活拆散。」

一次開會,母親遇見千家駒。一把拽住,問:「老千,聽說你的家庭生活遇到些麻煩。是嗎?」

「是的。」

「老千,在夫人和子女之間,你可要處理好呀。你知道袁××,一個多有修養的學者、科學家,經別人介紹和一個很不錯的女士結婚。他們各自有六個子女。過了沒多久,這十二個孩子吵得天翻地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老袁只好流著淚和新老伴分手。一次,我在萃華樓飯莊,看見老袁和那個女士吃飯。他們有如老夫老妻,相敬如賓。哪裡像離婚的呀!我走過去打招呼,一看倆人叫的都是好菜,什麼蔥燒海參,芙蓉雞片。老袁告訴我:他們每月在此小聚。這話聽得我心裡酸酸的。」

母親的關心令千家駒感動,他臉紅紅的,對母親說:「李大姐,你放心好了。我態度明確不管他們,我要過自己的生活……

「其實,我一直很內疚!」

一九八五年,在全國政協二樓會議大廳,由農工中央、民盟中央聯合舉行章伯鈞先生誕辰九十週年紀念會。主辦單位按照上邊的要求做到:會場不掛橫標,不攝相報導,不發表紀念文章。父親的老友來了一些,千家駒是一個。

會前,他告訴母親:「我現在到處講『章羅聯盟』是個冤案。私人聚會講,公開場合也講。」

母親握著他的手說:「我這裡先謝謝你了。」

千家駒說:「李大姐,你不要再說什麼『謝謝』。自從我對(一九)五七年的事有了認識以後,內心一直是不安的。你看看這個會場,臺上、臺下都是白髮人。他們和我一樣,都經過了反右,其中不少人的命運和伯老一樣。現在他們大多身居高位,至少也是官復原職。今天的這個會,因為有個官方背景,他們才肯出面出席,頂多講上兩句。平素都響應號召,向前看了。誰還提反右?提伯老、提努生(羅隆基)?」跟在母親身後的我,聽了辛酸。都說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擔當著啟蒙者的角色。可如今的讀書人或被收買招安,或出賣投靠,或津津於車子、票子、房子,或直接進入利益集團。真是有著太多的悲哀,太多的失望!

散會時,民盟中央副祕書長金若年對母親表示感謝,說:「參加這個會很受啟發。李大姐,我想我們民盟也應該給羅隆基先生舉辦個紀念會。」

母親隨即攆上了走在前面的千家駒,轉告了金若年的設想。千家駒說:「今天這個會,沒有安排我發言。自由發言的時間給了梁老(漱溟)。李大姐,開努生(羅隆基)紀念會,我是一定要講話的。」

三年後,也是在全國政協二樓會議大廳,民盟中央舉辦羅隆基誕辰九十週年紀念會。規格、規矩和父親的一模一樣,也是「會場不掛橫標,不攝相報導,不發表紀念文章」。發言者包括羅隆基的親戚,人人舉著稿子讀。與會者包括羅隆基小圈子的成員,個個板著面孔聽,氣氛刻板而冷凝。我坐在會場的旮旯,不禁回想起羅隆基活著的樣子:那樣的翩翩風姿,那樣的滔滔口才。想著,想著,眼淚撲簌而下。

旁邊有兩個女工作人員,在悄聲嘀咕:「她(指我)從哪兒來的?還挺有感情。」

這話算不得難聽,但不知是怎麼回事,被壓抑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我掉頭即罵:「你們他媽的是羅隆基的什麼人?我要是情婦,你倆就是娼婦!」

她倆著實嚇壞,萬沒想到在這樣一個高級且肅穆的場合,遇到我這麼個潑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