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浅一深磨5圈左三右三:邢小群:草原归去来——李大同口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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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小群:草原归去来——李大同口述(四)

发布时间:2012-02-14 17:19 作者:李大同口述 |采写:邢小群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1708次

  本文选自《回忆与反思——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口述历史第二册(香港中国书局,2011年3月出版),李大同口述,采写:邢小群,编辑:丁东,主编:米鹤都。编者授权共识网发布,转载请注明来源。


  李大同,祖籍陕西,1952年生于四川省南充市,《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原《冰点》周刊的掌门人。文革前为北京第26中学1967届初中毕业生。文革初期参加过红卫兵,因对当时的运动不理解提出十个问题,被列入团中央的《内参》上报。1968年底,和其他一些“黑帮”子弟独自前往内蒙插队。在10年的插队期间,蒙语一流,担任过大队会计和负责人,甚至荣获了那达慕大会的赛马冠军,深深博得蒙族牧民的喜爱。1979年进入《中国青年报》,先后任驻内蒙古记者,学校教育部、科学部主任、高级记者。1995年在报内创立《冰点》时评栏目,翌年起成为报内之品牌栏目。1996年《冰点》被评为“中央主要新闻媒介名专栏”,后遭改组。


  那达慕大会的桂冠


  我们在草原真正的胜利,在于我们是不是能在文化上战胜他们。我们很早以前就有了文化碰撞的意识。比如,有一次我到一个老乡家去,他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大家族首领,儿子是马倌儿。马倌儿用的刀子不能从供销社买,一定是弄一把钢锉回来做,钢锉是好钢。马倌儿要经常做马杆子,刀子钢要非常好。他用一个羊皮口袋一样的东西在退火,先把钢锉的硬度减低一点,然后再做成刀子。我看他儿子在羊皮鼓风机上把钢锉一直烧红,拿出来放在一边退火。这时他的爸爸,看着看着,就伸出手去拿,手刚一接触到钢锉,“刺啦”一声,手就冒了烟。老人惨叫起来。当时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我说,你没有看见它刚从火里拿出来,你干吗要去摸它呢?他说:“我的孩子,你不知道,我们蒙古人不是用眼睛看东西,而是用手去看东西的呀。”他的话对我震动很大!感觉到了文化的不同。


  蒙古民族是个非常感性的民族,他们没有理性的思维。抽象的词他们文化里是没有的。记得我曾经拿着我父亲当年视察南洋玉器厂时人家赠给的一块玉,给自己刻了一个名章。蒙古老乡都有烟锅子,烟嘴多是玉石的。通常要用一个二岁马才能换来这么一块玉石烟嘴。我就问他们,你看我这块玉石值多少钱?他们都来看。这块玉章玲珑剔透。像咱们,看看就完了,蒙古老乡不,他们看过之后,放在嘴里舔,然后用牙轻轻地咬,然后再舔。感受着玉的温度和质感。最后告诉我说:“这是好玉!”他不是看了以后说,而是舔了以后才说。


  再比如,1973年以前,我一直入不了党,来了一个阿巴嘎旗本地蒙古人当了我们公社书记。他很喜欢我们知青。他说:“大同,你怎么没有入党啊?”我说:“我父亲还没有解放。”他说:“你有你父亲的照片吗?”我说:“有,在我的蒙古包里。”他说:“哪天我过去看看。”有一天,他自己骑着骆驼到我们蒙古包里来了。聊了聊天,他说,把你阿爸照片拿出来我看看。我正好有一套父亲1955年出访苏联的照片。他就在那儿看。看完一张,再看一张,足足看了半个小时,最后对我说:“好人哪!”他仅仅凭感觉、看面相就能做出判断,他回去第二天就批了我入了党。


  有段时间,滕海清来了,整个内蒙都军管了。滕海清原来是军区司令员。他继续挖“内人党”,整当地干部。他们以为知青是天然的依靠力量,让我们知青给他们当翻译。军代表把老乡训得都发抖啊!我们就用蒙古话对老乡说:“你怕什么?没有什么了不起!站好,别怕他们,什么也别说!”我们声色俱厉,看上去也像在训老乡。可军代表一看,怎么刚才还吓得腿都打弯了,一会儿一个个都直起来了?就怀疑了我们。后来派别的懂蒙语的人在旁边听,才知道我们说的都是反话。他们说这帮知青不能用,完全站在老乡那边,把我们都换了。还把我们打成“现行反革命集团”,把我们的羊群也给剥夺了。


  我们没办法,曾经一度靠打零工活着。每天骑着马,到人家蒙古包去问:你这儿有活吗?你这儿有活吗?这么凑合活着,生活很不稳定。这大概持续了有半年时间,后来军代表撤了,我们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赵紫阳到了内蒙后,制定了很多符合实际的政策,还到我们牧场来视察过。其中一条政策是知青可以购买自留畜。我主张买。我们每人可以买6到8只母羊,一只羊才10元钱,可以让它下羔。但是我们那伙人坚决反对,说我们是无产者,不能有私有财产。我说,这不能算私有财产,我们放到老乡的羊群里,羊毛给他,我们只吃肉,可以省下买肉的钱。他们还不干。当时要是买了,我们到今天都是大牧主了。因为羊是成几何级数发展的。


  再说文化碰撞。我们发现,若想让蒙古老乡把你当自己人,最终要在文化上战胜他。我们在智力上取胜,他们并不完全佩服。他们的文化,他们的看家的本事,最主要的:一是赛马、一是摔跤。摔跤,我们不行。我们知青中有一个天桥宝三儿的徒孙,技法很好,但一让蒙古摔跤手抓住,就像被铁钳子固住了,什么绊儿都使不出来了,因为力量差得太远。蒙古式摔跤不分级别的,100斤重的和200斤重的摔,摔得过人家吗?摔跤不行,我们就研究赛马。赛马是比摔跤更加神秘的蒙古文化。


  什么样的马可以参加赛马?首先你得对这匹马有正确判断,看它是否有长跑的骨骼、肌肉和天分。一般的马倌都不敢说什么马能长跑。在蒙古赛马是往前走60里地,再往回跑60里地。一般的马根本不能一口气这样折腾120里地。我们在城市赛马场看的赛马,才跑1000多米,而在蒙古是长距离赛马。当决定了用哪一匹马参加赛马,还要进行神秘的拴养。控制它吃草,一直到把它皮下、肚子里的脂肪完全消耗掉,同时又不能伤害它的精神,让它浑身都是精肉了,它才能跑下这么远来。


  拴起来是不让它吃草。马,你要不管它,它就不停地吃草。它是直肠子,一会儿,哗,一泡屎就泄下来了,不像牛羊还要反刍。最后把马拴得肚子就猎狗肚子一样呈弯弓型,浑身瘦骨嶙峋,但它不是弱马,而是具备了长跑的条件。平时拴这种赛马,至少要拴一个半月。在这四五十天里,每隔两天,要跑一次这种长距离,像运动员一样。跑的当中,既训练了马,也训练了骑手。让骑在马身上的孩子懂得如何驾驭这匹马。蒙古赛马全是让小孩子骑,是为了尽可能减轻重量。而且都是光背马,不能备鞍子,因此,参加赛马的人神秘感很强。


  我们就想,要想让蒙古老乡对我们服气,就得在赛马上比他们强。最后就选了我的青马。我这匹马,老乡看不起,因为它是改良马。改良马不耐粗饲,不像蒙古马那么吃苦耐劳,什么恶劣的条件也能活着。改良马需要有好的草场。老乡觉得改良马不经造(折腾)。我们坚定认为,改良马有前途,蒙古马难看,矮小,卖不出好价钱。这就是文化的冲突。我们就要改良马当坐骑。


  我这匹马,是牧场引进的卡巴金种马的第一代儿子。从小桀骜不驯。参加赛马那年,当我的坐骑也有三四年了。决定参加赛马后,我每隔两三个小时就拴它一次,然后观察它的粪便。夏天吃青草,马本来拉的都是稀糊糊的粪便,但是拴的马,高度吸收草里的养分,最后拉的粪竟然掉到地上都摔不开,得像骆驼粪一样掰开看。这是很神秘的。从老乡那儿听到不少拴马的秘诀,但我们认为大多是迷信的东西,不科学。我们则是根据从俄罗斯翻译过来的养马学--怎么调教马的心脏、肌肉,分别用慢步、快步、袭步来进行,而且一定要让它夜里吃草!蒙古老乡的赛马,夜里一口草都不许它吃。而我们不但让它夜里吃草,而且还加了葡萄糖,葡萄糖有活跃三磷三腺苷的作用。我们一直拴到参加那达慕大会,得了头马--冠军。


  我1973年写成了《赛马日记》,成为手抄本流传,一直流传到北大留学生那里。他们看了非常惊讶!后来,有人编《草原启示录》,从我的日记中摘了一万多字,收了进去。又被文革研究者杨健注意到,把它当作史料引进《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中去。我的日记有四万多字,没有全部发表过。当年是在蒙古包里点了六根蜡烛,用了两天两夜写完的。开始在信纸上写,后觉得信纸会被蹂躏坏,又誊在一个破烂的纸本上。纸本很快传走,两年以后才传回给我。这个本我还留着,原始的名字叫《心弦》,是说赛马怎么牵动人的心弦。后来在《草原启示录》中改为《雅干西勒日记》。现在有了博客,我就把过去写过的东西都贴上了。


  我们得了冠军,让老乡真服了!他们开始不把我们当汉人了,认为我们是自己人,而且比他们还厉害。他们有时甚至当着我们面痛骂汉人,根本忘了我们也是汉人。通过赛马,是一次重大转变。牧民们认为我们全面蒙古化了。我们自己也有了巨大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彷徨与孤独


  生活的转折,是大学重新开始招生以后。我们这些人不可能没有上大学的梦想。


  1972年,北京外语学院的老师,来我们旗招生,问知青办:这里的北京知青,谁的蒙语最好?打听到我蒙语说得好,就来牧场找到了我。他让我找来一个蒙古老乡,说:你们随便谈话,我在一边听听。结果,他非常满意,说:“太好了,没有听出你与蒙古老乡说话的差别来。” 其实他是法语老师。他通过听你说蒙语,考察你的学语言的能力。这个老师就决定要我。但回去一调档案,就黄了,不能要了。


  1974年,我又有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又因为我父亲的问题,没有去成。1975年,还有一次。这一次,招生老师说:你来起草一个给农林部(我父亲单位)的函,只要他们说不影响你升学就行,我们有1%的“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指标。我亲自起草的这份东西,最后一句是:“黄天祥的问题审查,是否应不影响其子女的升学问题,请回函。”我想,回答不外乎:或者“是”,或者“否”。如果他们说影响实际就违反了当时的政策。结果农林部军代表那个坏啊!他们根本不回答你的问题,回函写道:“经查,黄天祥的问题目前没有发现和其子女有关”。你说这叫个什么东西?!那意思是说,还有可能查出我与我父亲有关的问题。


  三次受辱,这个大学不能上了。


  其实,到了1974年我们分场就只剩下我一人了。这时候感到很孤独。当时,造反派说我父亲是叛徒,起因是当年父亲被派到土匪组织中工作,感化他们出来打日本,别和八路军作对。结果土匪组织内部哗变,把我父亲捆起来了。可他们又不敢真惹八路军,就把八路军代表--我父亲给放了。这样,我父亲在文革中就被打成叛徒。造反派说:你要不叛变,怎么会放你呢?其实档案中早已经甄别清楚了。在这之前,我曾和梁步庭有一次对话,梁步庭曾经和我父亲同在湖北沙洋干校。我问他:“以您的政治经验,我爸爸的问题,还有没有可能翻过来?”他想了半天,说:“没有可能”。他那年去看胡耀邦的时候,还和耀邦说了这件事。耀邦很生气,质问梁:“你为什么不出来说话?你至少可以证明他不是叛徒。” 梁步庭说:“耀邦,你不知道,我不说话就是态度”。在干校时,梁步庭与我父亲在厕所见面都不敢说话。开斗争大会时,我父亲太硬,雄辩滔滔,散会时人们说,这也不知道谁斗谁!他连走资派都不承认,太不知道妥协!


  三次求学不成,我就真正考虑扎在草原上了。我开始设计我的蒙古包,一定让它要比老乡的富丽堂皇。我铺的是地毯,周围一圈是挂毯,然后是书架。一看,这个蒙古人就和别人不一样。我当时觉得这一辈子是走不了了。


  蒙古老乡也真是想把我留下。我们大队有个叫颜金的老太太,德高望重,是妇女的首领。她专门和我谈了一次话。她说:“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说谁会嫁给我们这样的知青呢?她说:“不!想跟你的人多了。你跟我说,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你是要有文化的,还是要有钱的,还要长得漂亮的?方圆几百里地内的姑娘,我都可以把她领来!”她确实想让我当草原女婿。


  但是另一方面,一个人在草原的这几年里,我深深地体会到:我们不属于草原。你总是在关心外面发生着什么,北京发生着什么,外国发生着什么。“美国之音”在草原上听得特别清楚,比北京清楚。我每天要听两三个小时。北京稍微有个政治上的风吹草动,就感到坐卧不安,就感到要发生什么变化。再看看老乡,他们的精神生活,只有马头琴,只有他们的歌曲,他们根本不关心外界的任何事。这时你觉得:他们才真正属于这块地方。这么偏僻,恒无变化,他们觉得这是与生俱来的。


  剩下我一人后,曾经有一年我根本就没有在我的蒙古包里住过。这时,老乡感到我一个人住,会有问题。因此,你会看到蒙古的老规矩出现了:早晨喝完了茶,我正想要干什么呢,老远的,山梁上,一个老乡骑着一匹马,又牵着一匹带鞍子的马过来了,请我到他们家去。他知道你自己有马,为什么还要牵一匹带鞍子的马呢?这是一种迎接的礼仪:我牵一匹带鞍子的马来,你是不能拒绝的。老乡怕我一人太孤独。我在这个老乡家一住就是一星期。等我回来后,山梁上又出现另一老乡牵着一匹带鞍马过来……。很有诗意,也很感人,我又到另一个老乡家去住。


  每家都有我的专用被褥,绸缎的。睡觉时,从大木箱子里拿出干干净净的被褥,给我用。这是专门给我做的。他们自己是羊皮褥子,羊皮被子,往身上一拉就行。我的蒙古袍,也是老乡给我做的。我成了个公共女婿。这一年我就没有回我自己的住处。从一个浩特到另一个浩特。那年年初,我只买了七斤面,回去已经成了硬块了。这时,我已是分场主任,党支部书记。好像成年在管理巡视似的。


  猫头鹰和女尸


  等我再次回到我的住处时,我屋子的玻璃碎了两块。炕上有两只死猫头鹰,你说不迷信吧,也有点毛骨悚然!猫头鹰进宅,好事不来啊!可能是猫头鹰撞碎了玻璃,进来出不去了。晚上我躺下睡觉,又有猫头鹰叫……我拿上枪推上子弹出去一看,木桩子上站着一只猫头鹰在叫。连打两天,打下两只,第三天还来。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冥冥之中感觉这地方不能呆了。


  这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北部一个公社女知青和当地老乡发生了关系,怀了孕。当时,中央有个26号文件下来,大意思是:迫害知识青年的要严厉打击。其实,这女知青的事,不是什么迫害,是两情相悦。但把这个蒙古青年给抓了起来,判了三年徒刑。女知青在当地没有办法呆了。旗里认为,最干净的、从没有绯闻的地方就是我们白音德力格尔了。这时,旗委副书记、武装部王政委就对我说:“大同,能不能让×××到你们那去?我说那怎么行?我们这里怎么能来有这种丑闻的人?”我当时也不知道她怎么样。王政委分管知青工作,说:“大同啊,你得给我这张老脸啊!她在那呆不下去了。”我说,那好吧。她就搬过来了。


  她过来以后才知道,这个女生家里很有背景。她父亲是中央某部的一个处长,她的大姑父是林彪的大哥张浩,她的小姑父是原云南省委书记。文革开始时,林彪还派秘书到她们家问有什么困难没有。这个女孩儿,属于女中豪杰一类,14岁就到了草原。那时和老乡发生性关系的,都是不懂人事的女孩儿。草原上的蒙古小伙子剽悍起来,也是很有魅力的。她糊里糊涂,怀孕六个月了都不知道。找她姑姑,才知道怀孕了。于是事情闹大了。


来源: 共识网 | 来源日期:2012-2-14 | 责任编辑:左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