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上女生版:读通鉴论 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9 07:10:04
《读通鉴论》   清·王夫之 中国文化 
 
 
卷十一      晋泰始元年起
 
    〖一〗
 
    魏削宗室而权臣篡,晋封同姓而骨肉残,故法者非所以守天下也;而怀、愍陷没,琅邪复立国于江东者几百年,则晋为愈矣。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兴亡之修短有恒数,苟易姓而无原野流血之惨,则轻授他人而民不病。魏之授晋,上虽逆而下固安,无乃不可乎!然而三代王者建亲贤之辅,必欲享国长久而无能夺,岂私计哉?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非其利病生死之知择也。则君子之为天下君以别人于禽兽者,亦非但恤其病而使之利,全其生而使无死也。原于天之仁,则不可无父子;原于天之义,则不可无君臣。均是人而戴之为君,尊亲于父,则旦易一主,夕易一主,稽首匍伏,以势为从违而不知耻,生人之道蔑矣。以是而利,不如其病之;以是而生,不如其死之也。先王重不忍于斯民,非姑息之仁,以全躯保妻子、导天下于鱼虫之聚者,虑此深矣!然则晋保社稷于百年,而魏速沦亡于三世,其于君天下之道,得失较然矣。
 
    晋武之不终也,惠帝之不慧也,怀、愍之不足以图存,元帝之不可大有为也;然其后王敦、苏峻、桓温相踵以谋逆,桓玄且移天步以自踞,然而迟之又久,非安帝之不知饥饱,而刘裕功勋赫奕,莫能夺也。谓非大封同姓之有以维系之乎?宋文帝宠任诸弟,使理国政、牧方州,虑亦及此;而明帝诛夷之以无遗,萧道成乃乘虚而攘之。嗣是而掇天位者如拾坠叶,臣不以易主为惭,民不以改姓为异。垂及唐、宋,虽权臣不作,而盗贼夷狄进矣。然则以八王之祸咎晋氏之非,抑将以射肩请隧咎文昭武穆之不当裂土而封乎?法不可以守天下,而贤于无法。亦规诸至仁大义之原而已。
 
    〖二〗
 
    谏必有专官乎?古之明王,工瞽、庶人皆可进言于天子,故周官无谏职,以广听也。谏之有官,自汉设谏议大夫始。晋初立国,以傅玄、皇甫陶为之,唐之补阙拾遗,宋之司谏,皆放此而立也。谏有专官,而人臣之得进言于君仅矣。虽然,古今之时异,而广听之与慎听也,不得不殊;进言之迹同,而受益之与防邪也,亦各有道;未可以一概论也。
 
    古之民朴矣,农、工、商、贾各世其业;士之游于庠序者,亦各有常学,不能侈闻见、饰文词以动当世。迨及战国,教衰而人自为学,揣摩当世之务者,竞尚其说,纵之以言,则偏私逞而是非乱;则必择其忠直而达治理者任之,而后无稽之言,不敢破圣道、紊纲纪,以荧主听。则专官之任,亦未可谓尽非,时使然也。
 
    谏官专立,职专谏矣。然非专谏于其官,而禁外此者之谏也。不淫听于辨言,而不塞聪于偏听;苟得忠直知治者司其是非之正,则怀忠乐进者相感以兴。乃若听之之道,群言竞奏,而忠佞相殽,存乎君之辨之,不徒在言者也。谏者以谏君也。迩声色,殖货利,狎宦戚,通女谒,怠政事,废学问,崇佛老,侈宫室,私行游,媟威仪,若此者谏官任之。大小群臣下逮于庶人,苟有言焉,则固天子所宜侧席而听者也。即言之过,而固可无尤也。外此,人与政其亟矣。然而人之贤不肖,铨衡任之;政之因革,所司任之;虽君道之所必详,而清诸其源,则是非著而议论一;争于其流,则议论繁而朋党兴。贞邪利害,各从其私意,辨言邪说,将自此以起,固不可不慎防之。而广听适以召奸,尤明主所深惧也。
 
    以要言之,言而讥非乎我者,虽激虽迂,而不可忽也;言而褒贬于人、辨说乎事者,辨虽详,辞虽切,而未可信也。士之受规于朋友者且然,而况君天下者乎!然则选忠直知治者任谏职于上,而主意昭宣,风尚端直,则羣言博采,而终弗使主父偃、息夫躬之流,矜文采以雠其奸邪。慎之也,即所以广之也。又何必执周官之不设谏臣以下访刍荛哉?
 
    近者分谏职于台省,听亦广矣。而六科司抄发之任,十三道司督察之权,纠劾移于下,而君德非所独任,故诡随忿戾,迭相进退,而国是大乱,则广之适以废之。党人交争,劳臣掣肘,将谏官之设,以谏下而非谏君乎?拂其立谏之经,而予以谮言之径,乃至佥人游士献邪说以为用人行政之蝥贼。不专不慎,覆轨已昭,后世尚知鉴哉!
 
    〖三〗
 
    晋始建国,立七世之庙,除五帝之座,罢圜丘方泽之祀,合之于郊,皆宗王肃而废郑玄也。于是而知王肃之学,醇正于郑玄远矣。后世经学传郑氏,肃之正义,没而不传,则贾公彦、孔颖达之怙专师而晦道也。
 
    周之祀典,组绀以上不废也;而限天子之庙于五世,合两世室而始为七,玄之托于义而贼仁也。周礼合乐于圜丘方泽者,非祭也,所以顺阴阳、合律吕而正乐也;而谓郊之外有圜丘方泽之大祀,玄之淫于乐以乱礼也。其尤妖诬而不经者,为上帝之名曰耀宝魄,又立灵威仰、赤熛怒、白招矩、叶光纪之名,为四方之帝,有若父名而宾字之者,适足以资通人之一哂。而以之释经,以之议礼,诬神媟天,黩祀惑民,玄之罪不容贷矣。托之于星术,而实传之于谶纬,夫且诬为孔氏之书;正肃氏起而辨之,晋武因而绌之,于是禁星气谶纬之学,以严邪说之防,肃之功大矣哉!惜乎世远俗流,师承道圮,而肃学不传也。如其传,则程、朱兴起,尚有所资以辟郑氏之淫辞与!
 
    〖四〗
 
    三代以下,用兵以道,而从容以收大功者,其唯羊叔子乎!祖逖之在雍邱,宗泽之在东京,屹立一方以图远略,与叔子等。乃逖卒而其弟称兵以犯顺,泽卒而部众瓦解以为盗,皆求功已急而不图其安,未尝学于叔子之道以弭三军之骄气,骄则未有能成而不乱者也。
 
    或曰:叔子之时,晋盛而吴衰,拥盛势以镇之,则敌亡可以坐待;而逖与泽抗方张之虏,未可以理折,则时异而不可相师矣。
 
    曰:叔子之可以理服,而逖、泽不能者,遇陆抗耳。若夫敌国之氓,信其仁厚而愿归附之,则逖与泽之邻壤,犹晋、宋之遗黎;而叔子则晋、吴异主,义不相下者也。使逖与泽以此临之,不愈效乎!夫陆抗亦智深谋远不与叔子争一日之利耳,使其狂逞如石勒、女直之为,则其亡愈速;是遇陆抗者,两碁逢敌之难,而非易制于石勒、女直也。石勒虽骁,而志不及于江、淮,且未几而国内大乱,甚于孙皓之犹安处也。女直虽竞,而斡离不、挞嬾、兀术各怀猜忌,豕突鹿奔,无有能如陆抗之持重以相制者。使二子以道御兵,以信抚民,以缓制敌,垂之数十年,赵有冉闵之乱,金有完颜亮之变,以顺临逆,以静待动,易于反掌矣。叔子之功,亦收之身后者也,何至于子弟为枭獍以伏诛,部曲窜萑苇而偾起哉!故曰逖与泽求之已急而未图其安也。逖有雍邱之可据,而郭默、邵续之流,皆相倚以戴晋;泽有东京之可恃,而两河忠义,皆相待以效功;与为愤兴,而不与为固结,二子之志义尚矣,惜乎其不讲于叔子之道也。
 
    〖五〗
 
    用人与行政,两者相扶以治,举一废一,而害必生焉,魏、晋其验已。虽无佞人,而亟行苛政以钳束天下,而使乱不起;然而人心早离,乐于易主,而国速亡。政不苛而用佞人,其政之近道,足以羁縻天下使不叛,然而国是乱,朋党交争,而国速以乱。
 
    曹孟德惩汉末之缓弛,而以申、韩为法,臣民皆重足以立;司马氏乘之以宽惠收人心,君弑国亡,无有起卫之者。然而魏氏所任之人,自谋臣而外,如崔琰、毛玠、辛毗、陈群、陈矫、高堂隆之流,虽未闻君子之道,而鲠直清严,不屑为招权纳贿、骄奢柔谄猥鄙之行,故纲纪粗立,垂及于篡,而女谒宵小不得流毒于朝廷,则其效也。
 
    晋武之初立,正郊庙,行通丧,封宗室,罢禁锢,立谏官,征废逸,禁谶纬,增吏俸,崇宽弘雅正之治术,故民藉以安;内乱外逼,国已糜烂,而人心犹系之。然其所用者,贾充、任恺、冯勗、荀紞、何曾、石苞、王恺、石崇、潘岳之流,皆寡廉鲜耻贪冒骄奢之鄙夫;即以张华、陆机铮铮自见,而与邪波流,陷于乱贼而愍不畏死;虽有二傅、和峤之亢直,而不敌群小之翕訿;是以彊宗妒后互乱,而氏、羯乘之以猖狂。小人浊乱,国无与立,非但王衍辈清谈误之也。
 
    是用人行政,交相扶以图治,失其一,则一之仅存者不足以救;古今乱亡之轨,所以相寻而不舍也。
 
    以要言之,用人其尤亟乎!人而苟为治人也,则治法因之以建,而苛刻纵弛之患两亡矣。魏之用人,抑苟免于邪佞尔,无有能立久长之本,建弘远之规者也。孟德之智,所知者有涯;能别于忠佞之分,而不能虚衷以致高朗宏通之士;争乱之余,智术兴,道德坠,名世之风邈矣。仅一管宁,而德不足以相致也。晋承魏之安处,时非无贤,而奖之不以其道,进之不以其诚,天下颓靡,而以老、庄为藏身之固,其法虽立,文具而已。使二代之君,德修而勤于求治,天下群趋于正,而岂患法之不立乎?宋太祖、太宗之所以垂统久长,而天下怀其德于既亡之余,庶几尚已!
 
    〖六〗
 
    杜预欲短太子之丧,而曰:“君子之于礼,存诸内而已。”安得此野人之言而称之哉!今有人焉,心不忘乎敬父,而坐则倨以待;情不恝乎爱兄,而怒则紾其臂;亦将曰存诸内而已乎?内外交相维、交相养者也,既饰其外,必求其内,所以求君子之尽其诚;欲动其内,必饬其外,所以导天下而生其心也。今使衰麻其衣,疏粝其食,倚庐其寝处,然而驰情于淫侈以忘其哀慕者,鲜矣;耳目制之,心不得而动也。藉令锦其衣,肉其食,藻井绮疏金枢玉户其寝处,虽有哀慕之诚,不荡而忘者,鲜矣;耳目移而心为之荡也。故先王之制丧礼,达贤者之内于外,以安其内,而制中材之外,以感其内。故曰:直情径行,戎狄之道也。夫鸟兽之啾啁以念死,内非不哀,而外无所饰,则未几而忘之矣;野人之内存而外不著见者,亦如是而已矣。
 
    杜预之于学也亦博矣,以其博文其不仁,六经之旨,且以之乱。谅闇者,梁菴也,有梁无柱,茅芐垂地之庐也,而诬之曰心丧。叔向之讥景王曰:“有三年之丧二。”谓之有丧矣,非谓存诸内者之徒戚也,而诬之曰不讥除丧,而讥其燕乐之已早。预之存诸内者,诬圣欺天,绝人而禽之,犹曰君子之于礼,存诸内而已乎?故曰:“以礼制心。”心有不存,而礼制之。其外无别,则内之存与不存,又奚以辨哉?邪说逞,人道息。凡今之人,皆曰:臣忠、子孝、兄友、弟恭,求其心而已。而心之不可问者多矣。不仁哉杜预之言,以贼天下有余也!
 
    〖七〗
 
    嵇绍可以仕晋乎?曰:不可。仕晋而可为之死乎?曰:仕而恶可弗死也!仕则必死之,故必不可仕也。父受诛,子雠焉,非法也;父不受诛,子不雠焉,非心也。此犹为一王之下,君臣分定,天子制法,有司奉行,而有受诛不受诛者言也。嵇康之在魏,与司马昭俱比肩而事主,康非昭之所得杀而杀之,亦平人之相贼杀而已。且康之死也,以非汤、武而见惮于昭,是晋之终篡,康且遗恨于泉下,而绍戴之以为君,然则昭其汤、武而康其飞廉、恶来矣乎!绍于是不孝之罪通于天矣。
 
    沈充以逆伏诛,而子劲为晋效死。蔡仲之命曰:“尔尚盖前人之愆。一沈劲克当之矣。绍盖前人之美,而以父母之身,糜烂而殉怨不共天之乱贼,愚哉其不仁也!汤阴之血,河不洒于魏社为屋之日,何不洒于叔夜赴市之琴,而洒于司马氏之衣也?
 
    〖八〗
 
    魏、晋之际,有贞士曰范粲,较管宁、陶潜而尤烈,而称道绝于后世。士之湮没而志不章者,古今不知凡几也!宁以行谊著,潜以文采传,粲无他表见,而孤心隐矣。乃其亢志坚忍,则二子者未之逮焉。送魏主芳而哀动左右,三十六年佯狂不言,卒于车中,子乔侍疾,足不出邑里,父子之志行,诚末世之砥柱矣。文采行谊无所表见,志不存焉耳。宁之不若此也,宁未仕汉,而粲已受禄于魏也。潜之不若此也,知晋之将亡而去之,不亲见篡夺之惨也。故二子无妨以文行表见,而粲独不可。难哉其子之贤也!晋赐禄以养疾,赐帛以治丧,而不受。嵇绍闻之,尚为仇雠之子孙捐父母之身,人之贤愚相去有若此哉!粲之所为,难能也;非但难能也,其仁矣乎!
 
    〖九〗
 
    晋诏诸王大国置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其所依倣之名曰周制也。古之诸侯,皆自有兵,周弗能夺,而非予之也。其自周始建之国,各使有兵,彼有而此不得独无也。郡县之天下,兵皆统于天子,州郡不能自有其人民,独假王侯以兵,授以相竞之资,何为也哉?夫晋岂果循周制以追三代之久安长治也乎?惩魏之亏替宗室,而使权臣乘之耳。乃魏之削诸侯者,疑同姓也;晋之授兵宗室以制天下者,疑天下也。疑同姓而天下乘之,疑天下而同姓乘之,力防其所疑,而祸发于所不疑,其得祸也异,而受祸于疑则同也。
 
    呜呼!以疑而能不召乱亡之祸者无有。天下皆以为疑己矣,而孰亲之?其假以防疑者,且幸己之不见疑而窥其疏以乘之;无可亲而但相乘,于是而庸人之疑,终古而不释。道不足于己,则先自疑于心;心不自保,而天下举无可信,兄弟也,臣僚也,编氓也,皆可疑者也。以一人之疑敌天下,而谓智计之可恃以防,其愚不可廖,其祸不可救矣。亲亲而以疑,则亲非其亲;尊贤而以疑,则贤非其贤;爱众而以疑,则众非其众;夫何疑哉?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而已矣。交君子以道,给小人之欲,孤游于六合,而荆棘不生,无有圣贤而无豪杰之度者也。
 
    〖一○〗
 
    天下恶有无故杀人而可以已乱者哉!齐王攸欲杀刘渊,王浑曰:“柰何以无形之疑杀人。”其说是也。舍杀而无以驭之也,渊之所以终乱晋而残之也。不杀渊而渊反,则咎王浑;杀渊而胡叛,则抑且咎齐王;舍本循末,两俱有咎,而孰能任之?曹魏之居匈奴于内地,使若渊者得以窃中国文事武备之绪余,济其奸而启雄心,其祸久矣。渊即死,若聪、若曜、若猛、若宣,挟怨以求逞,能旦杀一人、夕杀一人、皆无罪而翦之乎?契丹之所以深女直之怨而激之起,岂有幸哉!
 
    夫晋承魏失,固未可急驱除之矣。王济欲任渊以平吴,纵虎自卫之术也。李憙欲发匈奴五部,假渊将军之号征树机能,此策之善者,而孔恂谏止之,何也?恂诚忧渊之叵测,抑必有术以制之,而但色变于谈虎哉?凉者,中国之赘余也,河、湟之闲,夷狄之所便也,渊西征而荡平树机能之墟,即割其地以安之,而渊之心戢矣。渊即不戢,五部之心亦戢矣。驭得其道,则且不敢窃河西而据之。即其不然,我据萧关以距之,其极逞也,亦但如元昊而止耳。孰如近在汾、晋之闲,使我不轨之士民,教猱伥虎,河决鱼烂于腹心乎?故知李憙之谋,非但以平树机能也,实以斥渊而远之也,此弭祸于将然之善术也。一疑之,一畏之,无可如何而姑置之;渊且自危、且自矜、尤且自信也。是召之以必反之道也。呜呼!晋之失政,贿赂已耳,交游已耳。王浑父子得贿而保渊,孔恂、杨珧不得贿而惎渊,故李憙之深识不庸。非渊之能亡晋也,晋自亡耳。
 
    〖一一〗
 
    傅咸之忠,荀勗之佞,判然别矣。而其议省官也,则勗之说为长。故听言者,不惟其人,惟其言而已矣。咸刚直而疾恶已甚,见闲曹之吏,或怠傲而废功,或舞文以牟利,愤然曰:“焉用此为,而以费农夫之粟,空国家之帑哉!”其言非不快于一时之心,而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又恶能宰哉!
 
    古者方五十里之国,卿大夫士府史胥徒具,群聚以上食于公、下食于民,而不忧其乏。天下之大,庶官仅供其职,而曰“公私不足”,此翁妪之智,不出箪豆之闲。故曰:褊衷以宰天下,天下弗能宰也。
 
    古之建官以治事治民,固也;而君子野人,天秩之以其才,叙之以其类,率野人以养君子,帖然奉之而不靳,岂人为哉?王者以公天下为心,以扶进人才于君子之涂为道。故一事而分任之,十姓百家而即立之长以牧之,农人力耕而食之无媿,君不孤贵而养之必周;乃使一艺、一经、一能、一力者,皆与于君子之列,而相奖以廉耻。虽有荑稗,不尽田而芟刈,使扶良苗以长,但勿令夺苗之滋可矣。
 
    官省而人之能与于选者其涂隘,力不任耕、志不安贱之士,末繇分天之禄以自表异,则且淫而为奸富,激而为盗贼。君子之涂穷,而小人之歧路百出,风俗氾滥于下,国尚孰与立哉!惟用人之涂广,而登进之数多,则虽有诡遇于倖门者,而惜廉隅、慎出处之士,亦自优游以俟,而自不困穷以没世。如其省官而员数减,则入仕也难;入仕难,则持选举之权者益重。数十人而争一轨,苟有捷径之可趋,虽自好者,不能定情以坚忍。而秉铨苟非其人,则自尊如帝,操吉凶也如鬼,托澄汰以为垄断,而所裁抑者类修洁之士,所汲引者皆躁佞之夫。士气萎,官邪兴,流沔而无所立,即使傅咸任之,且不能挽颓波以从纲纪,况莫保司铨之得尽如咸乎!故君子甚患夫刚直者之婞婞以忿疾当世,而欲以刻覈重抑天下之心也。
 
    况其言曰:“公私不足,并官以务农。”则尤悖甚。为吏者几何人,而废天下几何之顷亩!有天下而汲汲忧贫,夺天所贵重之君子,使为农圃之小人,以充府库;非商鞅之徒,孰忍为此哉?治天下有道,非但足食而遂足以立也。荀勗曰:“清心省事。”庶几经国之弘猷,讵可以其人而废之!
 
    〖一二〗
 
    贾充之力阻伐吴也,不知其何心,或受吴赂而为之闲,或忌羊、杜、二王之有功而夺其宠,皆未可知;抑以充之积奸之情度之,不但然也。曹操讨董卓、勦黄巾、平袁绍,战功赫然,而因以篡汉。司马懿拒诸葛、平辽东,司马昭灭蜀汉,兵权在握,而因以篡魏。充知吴之必亡,而欲留之以为己功,其蓄不轨之志已久,特畏难而未敢发耳。乃平吴之谋始于羊祜,祜卒,举杜预以终其事,充既弗能先焉,承其后以分功而不足以逞,惟阻其行以俟武帝之没,己秉国权,而后曰吴今日乃可图矣,则诸将之功皆归于己,而己为操、懿也无难。此其情杜预、张华固已知之,惮武帝之宠充而未敢言尔。观其纳女于太子,知惠帝之愚而以甥舅畜之;曹操之妻献帝,杨坚之妻周主,皆此术也。其谋秘,其奸伏,时无有摘发之者,而史亦略之。千载之下,有心有目,灼见其情,夫岂无故以挠大猷也哉?
 
    呜呼!晋感充之弑君以戴己,而不早为之防,求其免于乱也难矣。所幸充死七年而武帝始崩,贾谧庸才,且非血胤,不足以为司马昭耳。不然,高贵乡公之刃,岂有惮而不施之司马氏乎?女子犹足以亡晋,充而在,当何如也?项羽非侯生之君也,汉高以其诳羽而远之若蛇虺;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未尝任弑君之恶也,宋太祖以其戴己而防之若仇敌;变诈凶很不知有名义者,君不可以为臣,士不可以为友。孙秀洒南向之涕,诸葛靓怀漆身之忠,晋弗能用焉,其不再传而大乱,有以也夫!
 
    〖一三〗
 
    秦灭六国而销兵,晋平吴而罢州郡兵,未几而大乱以亡。泰誓称武王克殷,放牛归马,衅甲橐弓,示天下弗用,秦、晋与周将无同道,而成败迥异,何也?
 
    纣之无道,虐加于民,而诸侯或西向归周,或东留事纣,未尝日寻干戈,竞起为乱也。天下之志相胥以静,而弄兵乐祸之民不兴。及乎纣虐革,周政行,而皆仍故服,无与炀之,不待扑之也。战国之争,逮乎秦、项,凡数百年,至汉初而始定。三国之争,逮乎隋末,凡数百年,至唐初而始定。安、史之乱,延乎五代,凡百余年,至太平兴国而始定。靖康之祸,延乎蒙古,凡二百余年,至洪武而始定。其闲非无暂息之日若可以定者,然而支蔓不绝,旋踵复兴。非但上有暴君,国有奸雄;抑亦人心风俗一动而不可猝静,虔矫习成,杀机易发,上欲扑之而不可扑也。夫秦与晋恶能摄天下之心与气而敛之一朝哉?故陈胜有辍耕之欢,石勒有东门之啸,争乘虚而思起。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机在下也。
 
    且夫周之兴也,文王受鈇钺而专征,方有事于密、阮、崇、黎,而早已勤修文德,勤圣学,演周易,造髦士,养国老,采南国之风,革其淫乱,儿童嬉游而掇芣苢,女子修事以采苹蘩,未尝投戈而始论道,息马而始讲艺也。优而柔之,以调天地和平之气,而于兵戎之事,特不得已而姑试之,上弗之贵,而下且贱之,圣人之所以潜移人心而陶冶其性者,如此其至也。而后戎衣甫著,而弓矢旋弢,天下以为实获我心,可澡雪以见荣于文治。秦之并六国、灭宗周,晋之篡魏而吞吴也,谋唯恐其不险,力唯恐其不竞,日进阴鸷残忍之夫,皇皇以图弋获,而又崇侈奔欲,以败人伦之捡柙;其与于成功共富贵者,抑奢淫以启天下之忌,无以涤天下之淫邪,而畜其彊狡于艸泽;幸而兵解难夷,遂欲使之屈首以奉长吏之法,未有能降心抑志以顺从者也。上无豫教,而欲饰治安于旦夕,召侮而已矣。此兵之不可急弭者,教在上也。
 
    陶璜、山涛力排罢兵之议,从事后而言之,验矣。然抑岂于天下甫离水火之日,寻兵不已,而日取其民纳之驰骤击刺之中乎?盍亦求诸其本矣。故圣人作而乱不难已,商、周是也,道之驯也;圣人不作,待其敝之已极,人皆厌苦而思偃武,帝王乃因而抚之,则汉、唐以后之一统是也,几之复也。庶几商、周之治者,其唯光武乎?寇盗方横,而奖道敦礼,任贤爱民,以潜消民气之戾于扰攘之中,兵不待弭而自戢。然而黎阳之屯,固不敢藉口于放牛归马以自拟于周也。
 
    〖一四〗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夫士苟有当世之略,一言而可弭无穷之祸,虽非在位,庶几见用而天下蒙其休,何为其祕之哉?而孰知其固不可也。言之不切,而人习以为迂远之谈而不听;言之切而见用矣,天下测其所以然,而且以其智力与上相扞格;如其不用也,则适以启奸邪而导之以极其凶忒矣。
 
    汉、魏之际,羌、胡、鲜卑杂居塞内,渐为民患,徙之出塞,万世之利也。虽不在秉国大臣之位,固且忧愤积中而不容已于切言之。即不用矣,后世且服其早识,而谓晋有人焉,此郭钦、江统所以慷慨言之,无所隐而论之详也。故传之史策,而后世诵之不衰。乃钦之言曰:“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夷狄之庭。”其后刘渊父子、石勒皆践其言,而晋遂亡。呜呼!岂非郭钦之言教猱升木乎?刘宣、张宾之谋,皆师钦之智,而灼见晋之可袭取者,非一日也。言之不用,而徒导人以乱矣。藉晋用之,因而下徙戎之令,群胡知其畏己,而己有可乘之势,于方徙之际溃烂以逞,又将奚以制之使弭耳以听邪?
 
    故使钦而在坐论之列,与君若相密谋之内庭,则极言之而不嫌。言即不用,犹不致启戎心以增益其恶。恶有忘属垣之耳,扬于大庭曰:人将若何以加我,将若何以使我莫敌,我其终无如何哉?非其位也,谋不得而尽也,姑缄默以俟其变可也。虽义激于中,而不敢快于一发,诚慎之也。孔子曰:“吾其为东周乎!”所以为者不言也。圣人且慎于未可有为之日,况偶有所知者乎?
 
    〖一五〗
 
    西晋之亡,亡于齐王攸之见疑而废以死也。攸而存,杨氏不得以擅国,贾氏不得以逞奸,八王不得以生乱。故举朝争之,争晋存亡之介也。虽然,盈廷而争者,未得所以存晋之道也。
 
    攸之不安于国,武帝初无猜忌之心,荀勗、冯紞闲之耳。勗与紞,贾充之私人,非但佞以容身,怀鬻国异姓之心久矣。忌攸者,非徒忌攸,实忌晋也。攸之贤,固足以托国,然岂果有周公之德哉?即微攸而晋固可存。汉、唐、宋之延祚数百年,亦未尝有亲贤总己以制天下于一人,而卒不可乱,无他,无奸臣之在侧而已。刘放、孙资在魏主之奥窔,而司马氏援之以攘臂。勗与紞之于贾谧、杨骏,未知其谁属,而要其市司马氏之宗社于人,则早作夜思以谋逞志者也。攸即废,晋不必亡;勗、紞不除,晋无存理。修贾充之余怨,则阴摈张华;排博士之忠言,而显斥曹志;苟有图存晋室者,小不惜官爵,大不惜躯命,扬于王廷,揭勗、紞之奸,迸之裔夷,则不待交章讼攸,而攸固以安,抑不待措攸于磐石之安,而晋固以存。今乃举尊卑疏戚之口合讼攸,而强帝持天下以任攸。荀勗固曰:“陛下试诏齐王之国,必举朝以为不可。”堕其术中而犹竞以争,尚口乃穷,攸之困,晋社之危,诸臣致之矣。
 
    夫一时徇名依附之众,不足言也。李憙、刘毅、傅咸忠直为当时之领袖,而不能取前谗后贼为宗社效驱除,晋之廷,不可谓有人矣。植君子则小人自远,则以进贤为本,斥奸为末,此自奸邪未逞之日言也。不逐小人则君子不安,则以斥奸为本,进贤为末,此为奸邪已盘踞于内之日言也。二者互相为本未,而君子知择焉,乃以明于人臣之义,而为社稷所赖。非然,则相激以益其乱而已矣。
 
 
 《读通鉴论》   清·王夫之 中国文化 
 
 
卷十二      ◎惠帝    惠帝之愚,古今无匹,国因以亡。乃唐顺宗之瘖而无知,宋光宗之制于悍妻而不知有父,其愈于惠帝无几,而唐、宋不亡,有人焉耳。四顾晋廷之士,有可托以天下者乎?齐王攸之得物情也,其能为慕容恪与否,不敢信也。傅咸、刘毅谏诤之士,可任以耳目,而未可任以心膂,非能持大体者也。张华谋略之士,可与立功,而未可与守正,非能秉大节者也。托国于数子之手,不能救惠帝之危,况荀勗、冯紞、贾谧、杨骏之骄佞,挟戈矛以互竞者乎!傅咸、刘毅能危言以规武帝之失矣,贾充之奸,与同朝而不能发其恶。张华秉国,朝野差能安静,而杨后之废,且请以赵飞燕之罪罪之,依贾谧浮慕之推重,而弗能止其邪,华不能辞亡晋之辜矣。
 
    或曰:狄仁杰厕身淫后奸贼之闲,与周旋而不耻,论者以存唐之功归之,恶知华之非有密用,特不幸而未成耳。曰:仁杰骤贵于武后之朝,当高宗之世,未尝位大臣、秉国政,权固轻矣,故不能不假权于武后以济大难。华被武帝之深知,与平吴之大计,以开国元老,出典方州,入管机要,为天下所倾仰,仅托淫邪之党,涂饰治迹,而可称大臣之职哉?体先隳,望先失,志先夺,求有为于后,斡旋于已乱之余,其将能乎?谓盈晋之廷无一人焉,非已甚之辞也。
 
    夫晋之人士,荡检踰闲,骄淫愞靡,而名教毁裂者,非一日之故也。魏政之综核,苛求于事功,而略于节义,天下已不知有名义;晋承之以宽弛,而廉隅益以荡然。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名教为天下所讳言,同流合污而固不以为耻。其以世事为心者,则毛举庶务以博忠贞干理之誉,张华、傅咸、刘毅之类是已。不然,则崇尚虚浮,逃于得失之外以免害,则阮籍、王衍、乐广之流是已。两者交竞,而立国之大体、植身之大节,置之若遗;国之存亡,亦孰与深维而豫防之哉?故与贾充偕而不惭,与杨骏比而不忌。如是,则虽得中主,难持以永世,况惠帝之愚无与匹者乎!董养升太学之堂而欢曰:“天人之理既绝,大乱将作。”诚哉其言之也!
 
    〖二〗
 
    惠帝之七年,索头猗西略诸夷三十余国,拓拔氏入主中国之始基也。夷狄居塞内,乘中国之虚,窃为主于中国,而边远之地虚,于是更有夷狄乘之,而为主于所虚之地。夫夷狄所恃以胜中国者,朔漠荒远之乡,耐饥寒、勤畜牧、习射猎,以与禽兽争生死,故麤犷悍厉足以夺中国膏粱豢养之气。而既入中国,沈迷于膏粱豢养以弃其故,则乘其虚以居其地者,又且麤犷悍厉而夺之。故刘、石、慕容、姚、苻、赫连迭相乘而迭相袭,猗之裔,乃养其锐于西北,徐起而收之,奄有群胡之所有,而享国以长,必然之势也。契丹人燕、云,而金人乘之于东;金人有河北,而蒙古乘之于北;知夺人而不知见夺之即在此矣。
 
    呜呼!其养锐也久,则其得势也盛;其得势也盛,则其所窃也深。自拓拔氏之兴,假中国之礼乐文章而冒其族姓,隋、唐以降,胥为中国之民,且进而为士大夫以自旌其阀阅矣。高门大姓,十五而非五帝三王之支庶,婚宦相杂,无与辨之矣。汉、魏徙戎于塞内,空朔漠以延新起之夷,相踵相仍,如蟹之登陆,陵陵藉藉以继进,天地之纪,乱而不可复理,乾坤其将毁乎!谋之不臧,莫知其祸之所极,将孰尤而可哉!
 
    〖三〗
 
    流民之名,自晋李特始。春秋所书戎狄,皆非塞外荒远控弦食内之族也,其所据横亘交午于中国之谿山林谷,迁徙无恒,后世为流民、为山寇、皆是也。泽、潞以东,井陉以南,夹乎太行、王屋,赤白狄也;夹淮之薮,淮夷也;商、雒、淅、邓、房、均,戎蛮陆浑也;夔、巫、施、黔,濮人也;汉、川、秦、巩,姜戎也;潜、霍、英、六、光、黄、随、均,群舒也;宣、歙、严、处,岛夷也;其后以郡县围绕,羁縻而附之版图之余。而人余于地,无以居之;地余于人,因而不治;遂以不务耕桑、无有定业而为流民,相沿数千年而不息。
 
    缅惟禹之奠下土也,刊山通道,敷其文命,声教讫乎四海,尽九州之山椒水曲而胥为大夏。延及三代,纳之政教之中,而制其贡赋,盖以治之者缓之也。殷、周斥之为戎狄,简其礼,薄其贡,而侵陵始作。后世附之郡县版图之余,略其顷亩,蠲其征役,而为流民、为寇盗,乃益猖狂而逞。所以然者,非但骄之而使狠也。其属系于郡县者,率数百里而为不征、不繇、不教、不治之乡。其土广,其壤肥,卤莽以耕,灭裂以耘,而可以获。有溪泉而不为之陂池,有泽薮而土旷人稀,为虎兕蛇虺所盘踞。于是乎苟幸丰年之多获,而一遇凶岁,则无以自食;一有征调,则若责己以不堪,而怨咨离散。其钝者,不以行乞为耻,其点者则以荡佚为奸。遵义、平越建,而播州之夷祸平;天柱、嘉禾、新田建,而武、靖、郴、桂之寇贼消。然则阶、文、秦、徽、英、六、随、黄、汉、雒、淮浦、夔、郧之可郡可县者,移人之余,就地之旷,分画其田畴,收教其子弟,定其情,达其志,使农有恒产,士有恒心,国有恒赋,劳费于一时,而利兴于千载,六有为之君相,裁成天地以左右民,用夏变夷,迪民安土,非经世之大猷乎!而何弗之讲?明王作,名世兴,其尚此之图哉!
 
    〖四〗
 
    知事几、察物情者,可与谋国乎?未可也,抑不可以谋身。故张华终死而晋以大乱。华之决策平吴,何其明也;执政于淫昏之廷,而庶务粗举,民犹安之,何其审也;拒刘卞之说,不欲为陈蕃之为,以冀免于祸,抑不可不谓工于全身。然而身卒殒、国卒危者,何也?智有余而义不足也。
 
    华之言曰:“权戚满朝,威柄不一。”知此矣,而受侍中之位以管机要,何为乎?又曰:“吾无阿衡之任。”夫既任不在己矣,而与贾氏周旋终始,何心乎?华尝为贾充所忌而置之外,如其欲全身而免于罪戾,则及此而引去可也。贾模,贾氏之党也,知贾氏之亡晋,而以忧死,华且从容晏处,托翰墨记问以自娱,固自信其智足以游羿彀中而恃之以无惧。不清不浊之闲,天下有余地焉以听巧者之优游乎?天下有自谋其身处于无余之地,而可与谋国者乎?故晋之亡,非贾谧能亡之,华亡之也。何也?君昏后虐,谗言高张,寇贼伏莽,天下所县望者,唯一华耳。刘卞进扶立太子之说,非不知人而妄投,亦舍华而更无可与言者。华无能为矣,然后志士灰心而狂夫乘衅。栋折榱崩,则瓦解而室倾,岂更有望哉!
 
    且华之居势,非陈蕃比也,蕃依窦武以图社稷,武不得宦官之腹心为之内应;华则贾模、裴頠以贾氏之姻族为内援以相辅,其成也可八九得。然而不能者,华于贾氏废姑杀其母之日,委顺其闲,则气不可复振;气已茶而能有为者,未之有也。盖华者,离义为智,而不知不义者之未有能智者也。是非之外无祸福焉,义利之外无昏明焉,怀禄不舍,浮沈于其闲,则更不如小人之倾倒于邪而皆可偷以全身。是以孔光、胡广得以瓦全,而华不免,若其能败人之国家则一也。是以君子于其死也不闵之。
 
    〖五〗
 
    士有词翰之美,而乐以之自见,遂以累其生平而丧之,陆机其左鉴已。
 
    机之身名两陨,濒死而悔,发为华亭鹤唳之悲,惟其陷身于司马颖,不能自拔,而势不容中止也。其受颖之羁绁而不能自拔,惟受颖辩理得免之恩而不忍负也。机之为司马伦撰禅诏也,无可贳其死。人免之于鈇钺之下,肉其白骨,而遽料其败,速去之以避未然之祸,此亦殆无人理矣。故机之死,不死于为颖将兵之日,而死于为伦撰诏之时。其死已晚矣!
 
    虽然,机岂愚悖而甘为贼鹄乎?谢朝华,披夕秀,以词翰之美乐见于当世,则伦且资其谀颂以为荣,盖有求免而不得者。其不能坚拒之而仗节以死,固也。虽然,不死则贼,不贼则死,以琐琐之文名,迫之于必死必贼之地,词翰之美为累也若斯!“虎豹之文来藉”,遂将托于不材之樗,而后以终天年乎!而抑奚必其然邪?
 
    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道者,天之道;志者,己之志也。上以奉天而不违,下以尽己而不失,则其视文也莫有重焉;乐以之自见,则轻矣。乐以自见,而轻以酬人之求,则人不择而借之以为美。为人借而以美乎人,是翡翠珠玑以饰妇人也;倚门者得借,岂徒象服是宜之之子哉!
 
    呜呼!苟有文焉,人思借之矣,遑恤其道之所宜与志之所守乎?班固之典引,幸也;扬雄之美新,不幸也;汉明之欲借固,与王莽之欲借扬雄,一也。李白永王东巡之歌,永王借之也,陆游平原园林之记,韩侂胄借之也,不幸也;蔡邕之于郭有道,苏轼之于司马温公,幸也;然苟借焉,幸不幸存乎人,而焉能自必哉!君子之有文,以言道也,以言志也,以承天尽己而匡天下之邪淫者也。守己严,待物以正,勿以谀人、勿以悦人、为天下侮,奚足为累,而效不才之樗为?
 
    〖六〗
 
    有必不可仕之时,则保身尚矣。外患已深,国危如线,亟得君而事之,身非所恤也。权臣擅于下,孤主立于上,扶弱图存,功虽不立,而志不可忘,苟非因权臣而进,身非所恤也,皆可仕也。必不可仕而以保身为尚者,其唯无天子之世乎!
 
    所谓无天子者,非人逐失鹿、天位未定之谓也。择主而奉之以已乱,而定君臣之分,故张良归高帝,邓禹追光武,允矣。即不然,而为范增之从项羽,郭嘉、荀攸之依曹操,犹足以自见焉。唯至于晋惠帝之时,有天子而无之,人欲为天子而不相下,群不知有天子,而若可以无天子者。于斯时也,顺逆无常理,成败无定势,彊臣林立,怙愚以逞,逆者逆,顺者亦逆也,败者败,成者亦败也。欲因之以事孤危之天子而不能,即欲掖之以为天子,而亦必不得。生人杀人而皆操天子之权。夫然后纳身于狂荡凶狡之中,寄命于转盼不保之地,果矣其为大惑,而自贻以死亡也。王戎之免,幸也;王衍、陆机、潘岳之死,自贼者也。顾荣、张翰、戴渊、贺循褰裳而急去之,非过高绝人之智也,未有无天子而可仕者也。
 
    〖七〗
 
    晋有天下,初并蜀、吴,二方之民,习于割据之余,未有以绥之也;而中朝内乱,故赵廞、李特、张昌、石冰乘之以兴。乃特之子孙窃蜀者数十年,而江南早定,刘弘之功茂矣哉!故以知国有干城,虽乱而弗难定也。虽然,岂独弘之功哉?其地有人,而后可以相资而理。李特之乱,蜀土风靡而从之,尽三巴之士,仅一诡僻之范长生而已。吴则贺循、华谭、周玘、顾荣皆洁身退处而为州郡所倚重,民乱而士不与俱,则民且苶然而自废,张昌、石冰之首不难馘已,而陶侃得以行其志于不疑。呜呼!此非晋能得之,其所繇来者旧矣。
 
    孙氏之不足与言治理也,而未尝立一权谋名法之标准,则江介之士民,犹且优游而养其志。诸葛公贤于孙氏远矣,乃尚名法以钳束其下,人皆自困于名法之中,而急于事功以为贤,则涵泳从容之意不复存于风俗,安所得高视远览以曙于贞邪逆顺之大者哉!诸葛之张也,不如孙氏之弛也。孙氏不知道而道未亡,诸葛道其所道而道遂丧。自其隆中养志之日,以管、乐自比,则亦管、乐而已矣!齐之所以速乱而燕旋敝也。管、乐者,自其功而言;申、商者,自其学而言也。申、商法行而民有贼心,君子所以重为诸葛惜也。
 
    〖八〗
 
    刘渊虽挟桀敖不逞之材,然其始志亦岂遽尔哉?观其讥随、陆之无武,绛、灌之无文,则亦自期于随、陆、绛、灌之中而已矣。其既归五部,闻司马颖之败,尚欲为之击鲜卑、乌桓,则犹未必遽背晋而思灭之也。司马颖延而挑之,刘宣等推而嗾之,始以流毒天下,而覆晋室。乃匈奴自款塞以来,蕃育于西河有年矣,渊匪茹而逞,不再世而子孙宗族及其种类骈死于靳准,无孑遗焉,则渊毒天下还以自毒,渊亦何利有颖之挑、宣之嗾,以糜烂冒顿以来数十传之苗裔部落于崇朝也?司马颖一溃其防,而河决鱼烂,灭其宗而赤渊之族,亦憯矣哉!
 
    而推祸原所启,则王浚之结务勿尘先之也。司马氏自讧于室,固未尝假外援而召之乱也。浚狡有余而力不足,乃始结鲜卑而开千余年之衅;颖惧鲜卑,乃晋渊以敌之;交相用夷,颖不救死,而浚伏其诛。流毒天下者,殃必及身。及身者,殃之券也;祸延百世者,殃之余也。石敬瑭之妻子歼于契丹而无遗种,岂或爽哉!故王浚者,千古凶人之魁也,而效之者何相踵以自灭也!
 
    〖九〗
 
    死而不得其所者,谓之刑戮之民,其嵇绍之谓与!绍之不可死而死,非但道先人之志节以殉雠贼之子孙也。惠帝北征,征绍诣行在,岂惠帝之闇能知绍而任之乎?司马越召之耳。冏也、又也、颖也、颙也、越也,安忍无亲,而为至不仁,一也。偶然而假托于正,奉土木偶人之孱主以逞,君子逆风,犹将避其腥焉。绍曰:“臣子扈卫乘舆,死生以之。”妄言耳。乐为司马越之厮役而忘其死也。不知有父者,恶知有君。名之可假,势之可依,奉要领以从之,非刑戮之民而谁邪?秦准谓绍曰:“卿有佳马乎?”导之以免于刑戮而不悟,妄人之妄,以自毙而已矣。
 
    〖一○〗
 
    宋高宗免于北行,而延祀于杭州,幸也;琅邪王免于刘、石之祸,而延祀于建康,非幸也。当颖、颙、腾、越交讧之日,引身而去,归国以图存,卓矣哉!王之归,王导劝之也。导之察几也审,王之从谏也决,王与导之相得自此始,要其所以能然者有本矣。八王奰争之日,晋室纷纭轇轕,人困于其中而无术以自免。乃王未归国之先,一若无所短长浮沈于去就者;导以望族薄仕东海,而邪正顺逆之交,一无所表见。呜呼!斯所以不可及也。
 
    老子曰:“静为躁君。”非至论也。乃所谓静者,于天下妄动之日,端凝以观物变,潜与经纶,而属意于可发之几,彼躁动者,固不知我静中之动,而我自悠然有余地矣。天地亦广矣,物变有所始,必有所终矣。事之可为者,无有禁我以弗为;所难者,身处于葛藟卼之中,而酒食相縻,赤绂相系,于是而戈矛相寻不觉矣。静者日悠然天宇之内,用吾才成吾事者无涯焉,安能役役与人争潆洄于漩澓之中乎!澄神定志于须臾,而几自审,言之有当者,从之自决矣。此王与导之得意忘言而莫逆于心者也。是术也,老、庄以之处乱世而思济者也。得则驰骋天下之至刚;不得,抑可以缘督而不近于刑。琅邪之全宗社于江东,而导昌其家世,宜矣。
 
    虽然,此以处争乱云扰之日而姑试可也;既安既定而犹用之,则不足以有为而成德业。王与导终始以之,斯又晋之所以绝望于中原也。孔子思小子之简,而必有以裁之,非精研乎动静之几、与时偕行者,不足以与于斯。
 
    〖一一〗
 
    晋保江东以存中国之统,刘弘之力也。弘任陶侃、诛张昌、平陈敏,而江东复为完土。侃长以其才,而弘大以其量,唯弘能用侃,侃固在弘帡幪之中也。夫弘又岂徒以其量胜哉!弘无往而不持以正者也。司马越之讨颙,颙假诏使弘攻越,弘不为颙攻越,亦不为越攻颙,而但移书以责其罢兵,正也,颙逆而越亦不顺也;恶张方之凶悖,不得已择于二者之闲而受越节度,亦正也;受越节度,终不北向以犯阙诛颙,亦正也;张光者,顒之私人,讨陈敏有功,不以颙故而抑之,亦正也;天下方乱,而一之以正,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不为慷慨任事之容,不操偏倚委重之心,千载而下,如见其岳立海涵之气象焉。使晋能举国而任之,虽乱而可以不亡;惜乎其不能独任,而弘亦早世以终也!
 
    微弘,则周玘、顾荣、贺循无所惮而保其贞;微弘,则陶侃无所托以尽其才;微弘,则琅邪南迁,王导亦无资以立国。晋不能用弘,而弘能用晋。呜呼,当危乱之世,镇之以静,虑之以密,守之以大正,而后可以为社稷之臣。挟才而急于去就者,益其亡尔。有土可凭,有人可用,而褊心诡亿以召乱,曰:吾以行权。权其可与未可与立者道乎?
 
    〖一二〗
 
    恶有天子中毒以死,而不能推其行弑之人者哉?惠帝之为司马越鸩也,无疑。越弑君,而当时天下不能穷其奸,因以传疑于后世,而主名不立。当其时,司马模、司马腾皆唯恐无隙而不足以逞者,然而胥中外为讳之,而模与腾不能藉以为名,史臣于百世之后,因无所据以正越弑逆之罪,何也?天下胥幸惠帝之死也。惠帝死,而乱犹甚,国犹亡;惠帝不死,则琅邪虽欲存一线于江东也,不可得矣。
 
    惠帝,必不可为天子者也;武帝护之而不易储,武帝病矣;然司马氏之子孙,特不如惠帝之甚耳,无而不可以亡天下者,则将孰易而可哉?惠帝之必亡也,使晋有社稷之臣,行伊、霍之事,而庶其定乎!司马越固亦有此心矣,然而不能者,司马伦已尝试焉,而为天下僇;司马颖、司马颙皆将为之,而先伏其辜;越而行伊、霍之事,则颙与颖所不敢为者而身任其咎,以召天下之兵,越虑之熟矣。无如此士木之闇主何!不得已而听人之毙之,越之情亦苦矣。
 
    贵戚之卿,有易位之责,而越不能;养昏汶之主以速即于亡,而抑不可;顾怀帝之尚可有为,而非惠帝之死弗能立也。决出于倒行之一计,而扳怀帝以立,己无私焉,故天下且如释重负而想望图存之机。故一时人心翕然,胥为隐讳,以免越宫官之辟;后世亦存为疑案,而不推行鸩之人。夫人苟处不得已之势而志非逆者,则天讨不加,而清议不相摘发。弗能事也,弗能废也,社稷且岌岌焉,为天下任恶,天下所矜而容之者也。怀帝立五年,而越无篡心,其专杀而畏寇,则司马氏骄昏之习也,不足深责也。
 
    〖一三〗
 
    孟子言保国之道,急世臣,重巨室,盖恶游士之徒乱人国也。夫游士者,即不乱人国,而抑不足以系国之重轻,民望所不归也。主其地,习其教,然后人心翕然而附之。陈敏之乱,甘卓反正,而告敏军曰:“所以戮力陈公者,正以顾丹阳周安丰耳,今皆异矣,汝等何为?”顾荣羽扇一麾,而数万人溃散。琅邪王镇建业,荣与纪瞻拜于道左,而江东之业遂定。夫此数子者,皆孙氏有国以来所培植之世族也,率江东而定八王已乱之天下,抗五胡窥吞之雄心,立国百年而允定,孟子之言,于斯为烈矣。
 
    呜呼!地皆有人也,民皆有望也,用人者迫求之骤起喜事之人,而略老成物望之士,求民之归也难矣。光武所与兴者,南阳崛起之流辈,而其收河北以为根本,则唯得耿弇、寇恂、吴汉而大业定。刘焉倚东州兵为腹心,以凌驾蜀人而内乱;驯至于先主,所与者皆平原初起之爪牙,故两世而不收蜀一士之用,其亡也,民且去之若遗也。刘弘、王导知此,而以树建业百年之基,就其地,得其人,定天下之大略也,允矣。
 
    ◎怀帝    晋武分诸王使典兵,晋不竞矣。彼皆膏粱纨袴之子也,教练不亲,束伍不禁,瓦合而徒炫其军容,足以乱尔,而不足以竞。又、颖、颙、越之交相残杀,閧然而前,穨然而熸,未尝有经旬之战守,而横尸万计,其以民命为戏久矣。不足以竞而欲相竞,于是乎不得不借夷狄以为彊。刘渊之起,司马颖召之也;石勒之起,苟晞用之也;拓拔氏之起,刘琨资之也;皆不足以竞,不获已而藉之以竞,而晋遂亡。中国之祸,遂千余年而不息。使竞在中国而无待于彼,不示以弱而绝其相陵之萌,则七国之反,赤眉、黄巾之乱,袁、曹、公孙、韩、马之争,中国亦尝鼎沸矣,既折既摧而还归于定,亦恶至此哉!
 
    武帝无百年之算,授兵于孺子,司马颖之顽愚,延异类以逞,不足诛也。若夫刘琨者,怀忠愤以志匡中国,而亦何为尔邪?琨进索虏,将以讨刘渊也。拒一夷而进一夷,事卒不成,徒延拓拔猗卢于陉北,不亦傎乎!夫琨不能驱市人以敌大寇也,诚难;然君子之自靖以忠于所事,亦为其所可为而已矣。智索力穷,则归命朝廷,如魏胜、辛弃疾斯亦可矣,未有急一时而忘无穷之祸者也。盖琨亦功名之士耳,志在功名而不闻君子之道,则功不遂、名不贞,而为后世僇,自贻之矣。前有不虑之君,后有不虑之臣,相仍以乱天下;国速亡,夷、夏之防永裂。呜呼!将谁咎哉!
 
    〖二〗
 
    司马越出屯于项,非无策也;其败,则越非济险之人,外为苟晞所乘,而内任王衍以偾事耳。刘聪、石勒绕雒阳而南侵襄、邓,使晋君臣兵庶食绝援孤,画雒而困,其必蹙以待尽也无疑。重兵屯于外,则聪、勒进而越拟其后,必不敢凭陵而遽通三川。故苟晞内讧,越死,众无主,王衍不敢任事,而后聪始决起以犯王都。越之出屯,不是以为越罪,明矣。雒阳之孤危,越不能辞其责;其失也,在秉国之日,不能推诚任贤、辑和东南、以互相夹辅,一出而无有可倚者。山简纵酒自恣而忘君父,苟晞挟私争权而内相攻夺,张骏所遣北宫纯之一旅,且屡战而疲矣;怀帝又恶越,必欲灭越而不恤,自龁之,还以自毙;越之处势如此,亦安得不郁郁以死而以溃哉!
 
    夫越非无心者,而特昧于从违耳。一秉政而唯王衍、庾敳、谢鲲、郭象、胡毋辅之虚浮之徒进,以是为可靖兵戎之气乎?一旦而欲建非常之功,跳出孤危,反兵内援,必不可得者。然其曰:“臣出,幸而破贼,国威可振,犹愈于坐待困穷。”亦何遽非死地求生之长算哉?向令刘弘不死,使任山简之任,刘琨不北掣于王浚,张轨不远绝于凉州,东连琅邪,视聪、勒所向而自外击之,晋且可以不亡。其不能者,越非其人,非策之不善也。
 
    若夫越之不奉怀帝以出而置之危地,则罪也。玄宗往蜀,太子在灵武,而安、史不能安于长安。诚使怀帝亲将以御狄于外,苟晞虽骄,山简虽慢,自不敢亢鈇钺而坐视。琅邪输江东之粟,饱士马以急攻,聪、勒其能入据空城以受四方之敌乎?越出而帝留,惴惴以居,藉藉以毙,越之罪大矣。虽然,或亦国君死社稷之说误之也。若君臣同死孤城,而置天下于膜外,虽猎卫主之名,亦将焉用此哉?
 
    〖三〗
 
    民愚无知,席安饱以为势,陵蔑孤弱,士大夫弗能止焉,与之俱流而斁其仁恕之心,忘出反之报,自贻死亡以为国病,祸发不可御矣。
 
    夷狄非我族类者也,蝥贼我而捕诛之,则多杀而不伤吾仁;如其困穷而依我,远之防之,犹必矜而全其生;非可乘约肆淫、役之残之、而规为利也。汉纵兵吏残蹂西羌,而羌祸不解,夷狄且然,况中国之流民乎?夫其阑入吾士,不耕而食,以病吾民,褊人视之,其忿忮也必深。上无能养也,无能安也;弃坟墓,离亲戚,仰面于人以求免于冻馁,又岂其情之得已哉?役则役焉矣,敺则敺焉矣,不敌我十姓百家之相为朋比矣。愚民于是而以侮之为得计,士大夫于是而以制之为得势,有司于是以箝束驱除之为保我士民之功。一王之天下无分士,天地之生非异类,而摧残之若仇雠,伤和气,乖人理,激怨怒,则害于而家、凶于而国,皆自取之焉耳。
 
    西晋之末,蜀已覆于前矣。刘弘薨,山简闇,荆湘之士民虐苦流民;而若冯素者,且持保固乡里之邪说,惑狂愚残忍之荀眺,欲尽诛之;四五万家一时俱起,杜弢挟之以作乱,天道之必然,人情之必致也。鸣呼!眺欲尽诛之,独非人乎,事即成而何忍?况其祗以自贼也!迨其已反,则又或咎之曰:杀之之不速也。不仁者不可与言,有如是夫!
 
    〖四〗
 
    刘聪陷雒阳,执怀帝,百官无一死者。呜呼!若此之流而可责以仗节死义之道乎?雒阳之困危也,周馥请幸寿春而不听,苟晞请幸仓垣而不果,迨其后欲出而不能,悲哉!帝将遷而公卿止之,为之辞曰:效死以守社稷也。乃若其情,则有二焉:弗能固守,而依于所迁,则迁寿春而周馥为公辅矣,迁仓垣则苟晞为公辅矣,从迁之臣,弗能据尊荣也,此一情也。久宦于雒,而治室庐、置田园、具器服、联姻戚,将欲往而徘徊四顾,弗能捐割,此又情也。故盘庚曰:“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总其心于田庐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躯命,故曰若此之流,恶可责以仗节死义乎?
 
    十金之产,卒逢寇乱,不忍捐其鸡豚罋缶,而肝脑涂地,妻子为俘,汴京士庶拥李纲以讙呼者,此情而已矣。玄宗将奔蜀,杨国忠列炬请焚府库,帝曰:“留此以与贼,勿使掠夺百姓。”其轻视货贝之情,度越寻常远矣。是以唐终不亡也。
 
    〖五〗
 
    刘琨送石勒之母以招勒,而勒不服;高齐送宇文护之母,而护旋攻之;不拘以为质,而欲以仁义动狡悍之寇,不已愚乎!曰:此未足以诮琨也。执人之父母,胁之以降,不降,则杀之以快意,此夷狄盗贼之行,有心者其忍效之乎?送之归,虽不足以怀之,而彼亦无辞以决于致死。曹嵩死而徐州屠,陶谦愚矣。琨非愚也,琨所以不能制勒者,怀、愍弱,琅邪孤,王浚挠之,其势不振;琨虽忼慨,而旧为贾谧、司马越所污染,威望不足以动人;抑且沈毅不如刘弘,精敏不如陶侃,勒是以睥睨之,知非已敌,而孰其听之?使琨而能如郭子仪也,则香火之誓,动回纥而有余。回纥岂果畏鬼神、恤信义哉?有以制之,而又持名义以临之,蔑不胜焉。仁义有素,而声灵无拂,则此一举也,足以折勒之狡而制其死命,故曰:“仁者无敌。”琨未全乎仁也,非仁过而愚也。若拘人之父母以胁其子,非人之所为也,固琨之所不忍而不屑者也。
 
    〖六〗
 
    王导秉江东之政,陈頵劝其改西晋之制,明赏信罚,综名责实,以举大义,论者韪之,而惜导之不从。然使导亟从頵言,大反前轨,任名法以惩创久弛之人心,江东之存亡未可知也。语曰:“琴瑟之不调,必改而更张之。”非知治之言也。絃之不调,因其故而为节其缓急耳,非责之絃而亟易其故也。不调之絃,失之缓矣,病其缓而急张之,大絃急,小絃绝,而况可调乎?
 
    晋代吏民之相尚以虚浮而乐于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将何以堪之?且当其时,所可资以其理者,周顗、庾亮、顾荣、贺循之流,皆雒中旧用之士,习于通脱玄虚之风,未尝惯习羁络者;骤使奔走于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于是虔矫束溼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竞躁,吏不习,民不安,士心瓦解,乱生于内而不可遏矣。夫卞壶、陶侃,固端严劼毖之士也,导固引壶于朝端,任侃于方岳矣,潜移默化,岂在一旦一夕哉?宋尝病其纪纲之宽、政事之窳矣,王安石迫于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祐、绍圣、建中靖国屡惩屡改,而宋乃亡。锻铁者,急于反则折。褊人憾前图之不令,矫枉而又之于枉,不可以治无事之天下,而况国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时乎?
 
    且不但此也,汉末尚声誉,而曹操矫之以严;魏氏急名实,而司马矫之以宽;彼皆乐翘前人之过,形君人之非,以快人心而使乐附于已。当导之世,王敦尝用此术矣;其后桓温又用此术矣;所以进趋利徼功之人而与为逆也。导唯无此不轨之志,故即因为革,从容调御而不自暴其能,夫导岂无頵之心哉?桓彝品藻之曰管夷吾,则其不袭王衍诸人之荡泆以靡天下,可知也。又恶知其不服膺陈頵之谏而特不露其锋铓尔。有当世之略者,好恶不激,张弛不迫;褊人不知,求快一时,而怪其弗能为也,愚者何足与深言邪!
 
    〖七〗
 
    王弥劝刘曜都雒,曜不从,弥以是轻曜而背之。弥,盗魁之智耳,恶足以测狡夷之长算哉?石勒视刘曜而尤狡,张宾之慧,非弥所能测也。勒在葛陂,孔苌请夜攻寿春,据之以困江东,勒笑之,而从张宾北归据邺。勒横行天下,岂惴惴于纪瞻者,然而知瞻可胜,而江、淮之终不可据以为安,勒之智也。
 
    江、淮之春有霖雨,常也;纪瞻与相持,不以雨为困而勒困,于此可以知地气、可以知天情矣。三代以上,淑气聚于北,而南为蛮夷。汉高帝起于丰、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气移于南。郡县封建易于人,而南北移于天,天人合符之几也。天气南徙,而匈奴始彊,渐与幽、并、冀、雍之地气相得。故三代以上,华、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后在大河,非其地而阑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人之所不服也。是故拓拔氏迁于雒,而六镇据其穴以残之,延及于齐、周,而元氏之族赤。守绪迁于蔡,而完颜氏之族歼。耶律亡,而其支庶犹全于漠北。蒙古亡,而其苗裔种姓君长塞外者且数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纪,则未有能延者。枳橘貉鹆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弥、孔苌之所以愚而徒资曜、勒之笑也。
 
    夫江、淮以南,米粟鱼盐金锡卉木蔬果丝枲之资,彼岂不知其利;而欲存余地以自全其类也,则去之若惊。然则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礼乐之慧命,明矣。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华之败类,罪通于天矣。虽然,夷而有曜、勒之识也,则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贪之为利以自殄其世也。
 
    〖八〗
 
    刘聪之臣有刘殷者,论史者或称以为贤。殷饰女以进于聪而固其宠,不足比数于人类者也。故其言曰:“事君当几谏,凡人尚不可面斥其过,况万乘乎?”论者以为贤,则且为谄佞者排摘忠直之口实,殷虽不足比数于人类,而不可以不辨。
 
    事父母而几谏者,既以不忍伤恩为重矣;且子日侍父母之侧,谏虽不切,而娓娓以继进,父母虽愎,亦无如其旦夕不相舍者何,而终必从之;非君之进见有时,言不伸而君且置之者也。父母之过,无安危存亡决于俄顷之大机,旦过而夕改,无过矣。君操宗社生民之大命,言出而天下震惊,行出而臣工披靡,一失而贻九州亿万姓百年死亡之祸,待之宛转徐图,虽他日听之而悔无及矣。父母之过,即有导谀之者,淫朋而已矣,奴妾而已矣,其势不张,其徒不盛,其饰非簧惑之智,不能凌我而出其上;微言而告父母以所未觉,彼未能结党强辩以折我。君而不善,则聚天下之僻而辩、巧而悍者,称天人、假理势以抗我;而孤忠固忧其不胜,微言如呐,夺之者喧豗,而气且为夺矣。凡此数者,谏父母易,而谏君难。处其难,而柔颜抑气、操瓦全之心,以若吐若茹、而伺君之颜色,此怀禄固宠之便计,其为小人之道也无疑。况乎君臣义合,非有不可离之去就哉!
 
    刘聪凶暴嗜杀,殷以是为保其富贵之计则得矣。以献女媚夷之禽心,而姑取誉于天下,其术巧矣。本不足与深论,而邪说一倡,若苏轼谏臣论之类,师其说以为诡遇之术,君臣之义废,忠佞之防裂矣。
 
    ◎愍帝  〖一〗    愍帝之西入长安,必亡之势也。刘聪虽去雒阳,石勒虽去江、淮,而聪在平阳,勒在邺,雒阳已毁,襄、邓已残,勒一踰河而即至雒,聪一踰河而即犯关中;长安孤县于一隅。亘南北而中绝,二虜夹之,旋发而旋至。张轨远在河西,孤军无辅;李特又割据巴、蜀,而西南之臂断;天下所仅全者江东耳,而汝、雒荒残,则声势不足以相及;贾疋、索綝、麴允崛起乍合之旅,不足以系九鼎明矣。周顗等之中道而遁,非葸怯而背义也,知其亡在旦夕,而江东之犹可为后图也。
 
    长安、自汉以来,芜旷而不可为奥区久矣。聪、勒之不急犯而据之也,以其地之不足恃也。名之为天子之都,而后刘聪欲固获之矣。帝不入关,长安未即亡也。当其时,石勒已舍淮、襄而北矣,雒阳虽生蔓草,而陈、汝、蔡、邓犹凭楚塞以为固,东则连寿、泗而与江东通其津梁,西则连关、陕而与雍、凉、系其络脉,此率然之势,首尾交应之形也。使愍帝不舍中州,而权定都于陈、许、宛、汝之閒,二虜之不敢即犯辇毂明矣。疋、綝怀土而挟之以西,人无能与争,而但思逋散,则不亡何待焉?故嗣兴于丧乱之余者,非果英武之姿,不可亟处危地以徼幸,非怯也,所系者重,一危而天下遂倾也。
 
    夫夷狄亦何尝不畏中国哉?人所胥戴之共主,一再为其所获,而后知中夏之无人,不足惮也。苻坚自将以趋淝水,高纬亲行以救晋阳,皆以自速其亡,况素不知兵、徒以名义推奉之愍帝乎?智者知此而已;而愚以躁者,乃挟天子为孤注,而诮人畏沮,不量力,不度势,徒败人国家,岂有救哉!
 
    然则肃宗拥朔方一隅之地,与天下相隔绝,何为而成收复之功邪?曰:禄山悍而愚,已据长安,意得而无远志,轻去幽、燕而丧其根本,是朝露将晞者也,故一隅攻之而已足。聪与勒各据狡兔之窟以相淩压,方兴而未戢,岂孤立之势所可敌哉?势因乎时,理因乎势,智者知此,非可一概以言成败也。
 
    〖二〗
 
    职官贱而士去其廷,封赏滥而兵逃其汛,天子之权轻,物无与劝,而忠贞干理者羞与匪人为伍,其情中涣,此成败之枢机,持之不谨,则瓦解而莫能止。陈頵谏琅邪以金紫饰士卒,符策委仆隶,非所以正纲纪。其言得矣。虽然,天下方乱,人心愈竞,死亡相枕,益不厌其荣宠之情,天子蒙尘,夷盗充斥,乃躁人得志以求名位之时也。重抑之,力裁之,项羽刓印,而韩信、陈平闲行亟去;张元、吴昊斥于韩、范,而导西夏以倡狂;即才不如韩、陈,狡不加张、吴,乃以効于我而不足,以附夷狄盗贼而有余;守頵之说,抑无以敛躁动之人心而使顺于己。
 
    然则术其穷乎?曰:此非立法于宽严之两涂所可定也。天子者,化之原也;大臣者,物之所效也。天子大臣急于功,则人以功为尚矣;急于位,则人以位为荣矣。俭者,先自俭也,让者,先自让也,非可绳人而卑约之者也。其为崛起而图王,则缓称王、缓称帝,而众志不争。其为承乱以兴复,则缓于监国、缓于继统,而人心不竞。汉高之战成皋也,项羽一日未平,则一日犹与韩、彭、张、吴齿,故韩信请王,终夺之而不敢怨。光武听耿弇而早自立,故赤眉已降,而天下之乱方兴。帷幕翼戴之臣,骤起而膺三公之位,其下愈贵,己愈踞其上而益尊,其上益尊,其下愈扳援而上以竞贵;更始之廷,人衔王爵,则关内侯、骑都尉之充盈,不可禁也。
 
    呜呼!得而成,失而败,成而生,败而死,宗族县于刀俎,乌鸢睨其肉骨,奋志以与天争成败,与人争生死,此志皎然与天下见之,则必有尘视轩冕、铢视金玉之心,而后可鼓舞天下于功名之路。诸葛公曰:“惟淡泊可以明志。”君与大臣之志明,则天下臣民之志定,岂恃综核裁抑以立纲纪哉!倚于宽,倚于严,其失均,其败均矣。
 
    〖三〗
 
    愍帝诏琅邪王睿为左丞相,南阳王保为右丞相,分督陕东西诸军,令保帅西兵诣长安,睿发江东造雒阳,此危急存亡相须以济之时也。琅邪方定江东,不从北伐,视君父之危若罔闻,姑置之而自保其境,信有罪矣。虽然,以纯忠盛德之事责琅邪,而琅邪无辞;若其不能,则愍帝此诏,戏而已矣。
 
    帝之于二王也,名不足以相统,义不足以相长,道不足以相君。其为皇太子,非天下之必归心,而贾疋等之所奉也;其为天子也,非诸王之所共戴,麴允、索綝之所扳也。琅邪承八王之后,幸不为伦、颖、颙、越之争,繇王导诸人有观时自靖之智,而琅邪之度量弘远也。曾是一纸之诏,丞相分陕之虚名,遂足以鼓舞而折箠使之者哉?名为愍帝之诏,实则索綝、麴允之令而已。以琅邪为君,以王导诸人为辅,而恬然唯綝与允之令以奔走恐后乎!
 
    綝与允有效忠之心,而不知道也。度德、量力、相时者,道也。使二子拥愍帝于长安,而不舍秦王之号,与二王齿,且虚大位以俟有功而论定;则犹可弗使孤危以免帝于俘虏,二子亦自救其死以立勋名。而二子方施施然贪佐命之功而不自度也,是以其亡无与救也。元帝闻长安之破,司马氏已无余矣,南阳王僻处而日就于危,不足赖也,然后徐即王位以嗣大统。读刘琨劝进之表,上下哀吁,求君之心切矣,然周嵩犹劝其勿亟急。得人心者,徐俟天命,非浅人所可与知也。
 
    〖四〗
 
    好谀者,大恶在躬而犹以为善,大辱加身而犹以为荣,大祸临前而犹以为福;君子以之丧德,小人以之速亡,可不戒哉!
 
    石勒之横行天下,杀王弥如圈豚,背刘聪如反掌,天下闻其名,犹为心惕;而一为卑诌之辞以媚王浚,浚遂信之而不疑。唐高祖之起晋阳,疾下西京,坐收汾、晋而安辑之,豈为人下者,一为屈巽之辞以诱李密,密遂信之而不疑。浚死于勒,密禽于唐,在指顾之闲,不知避也。浚之凶悖,迷此也宜矣。密起兵败竄,艰难辛苦已备尝矣,而一闻谀言,如狂醉而不觉。天下之足以丧德亡身者,耽酒嗜色不与焉,而好谀为最。元祐诸君子,且为蔡京所惑,勿仅以责之骄悖点奸之浚与密也。
 
    〖五〗
 
    建大业者必有所与俱起之人,未可忘也;乃厚信而专任之,则乱自此起。元帝之得延祚于江东,王氏赞之也,而卒致王敦之祸,则使王敦都督江、湘军事,其祸源矣。
 
    王氏虽有翼戴之功,而北拒石勒于寿春者,纪瞻以江东之众捍之于淮右,相从渡江之人,未有尺寸之效也。若夫辑宁江、湘,奠上流以固建业者,则刘弘矣;弘之所任以有功,则陶侃矣;平陈敏,除杜弢,皆侃也,侃功甫奏,而急遣王敦夺其权而踞其上,左迁侃于广州,以快敦之志,使侃欲効忠京邑,而敦已扼其吭而不得前,何其悖也!侃之得成功于荆、湘者,刘弘推诚不疑,有以大服其心尔。至是而侃不可保矣。迨其后有登天之梦,而苏峻之乱,踌蹰不进,固将曰专任侃而侃且为敦,而不知其不然也。敦杀其兄而不恤,侃则输忱刘弘而不贰,其贞邪亦既较然矣。侃之不得为纯忠,帝启之,敦又首乱以倡之,而侃终不忍为敦之为;疑之制之,王氏之私,岂晋之利哉!
 
    俱起之臣,虽无大权,而固相亲暱;新附者,虽权藉盛,而要领非其所操,腹心非其所测。故萧、曹与高帝俱兴,而参帷幄、定危疑,则授之张良、陈平;握重兵、镇重地,则授之韩信、彭越;新附者喜于见信,而俱起者安焉。韩信曰:“陛下善于将将。”此之谓也。元帝怀翼戴之恩,疑才臣而疏远之,幸王导之犹有忌,而敦之凶顽不足以饵人心使归己,不然,司马氏其能与王氏分天下乎?有陶侃而不知任,帝之不足有为,内乱作而外侮终不能御也,不亦宜乎!
 
    〖六〗
 
    受谏之难也,非徒受之之难,而致人使谏之尤难也。位尊矣,人将附之而恐逆之,然附尊位者,非知谏者也;权重矣,人将畏之而早已惴之,然畏重权者,非能谏者也;位尊而能屈以待下,权重而能逊以容人,可以致谏矣,而固未可也。所尤患者,才智有余,而勤于干理,于是乎怀忠欲抒者,夙夜有欲谏之心,而当前以沮,遂以杜天下之忠直,而日但见人之不我若,则危亡且至而不知。
 
    夫人之有才,或与吾等,而有所长则有所短矣。且人之有才,而或出吾下,见吾之长,则自有长马而疑其短矣。夫言之得,计之善,固有其理显著,人各与知,而才智有余者,或顾不察者矣。且有才不逮,智不若,偶然一得而允合于善者矣。抑有谋之协,虑之深,而辞不足以达意者矣。尤有彼亦一善,此亦一善,在我者挥斥而见长,在彼者迟回而见绌者矣。然而君子所乐闻者,非必待贤智多闻之能为我师者也;正此才智出己之下,而专思一理、顺人情而得事之中者也。彼且闻我之恢恢有余,献其所长,而恐摘以所短,则悃愊自好之士,不欲受迂阔浅鄙之讥,以资我之笑玩,而抑虑我之蒐幽摘微,以穷己于所未逮,则夙夜之怀忠,必不能胜当前之恧缩。我即受之,而彼犹欿焉恐其不当。此教人使谏之难,君子之所虑,而隐恶扬善、乐取于人之所以圣与!
 
    隗瑾之告张寔曰:“明公为政,事无巨细,皆自决之,群下受成而已;宜少损聪明以延访,则嘉言自至,何必赏也?”允矣其知道之言乎!
 
 
 《读通鉴论》   清·王夫之 中国文化 
 
 
卷十三      东晋元帝自此至陈,凡僭伪诸国事俱附六代编年下论之。
 
    〖一〗
 
    扶危定倾,以得人心为本务。国破君亡,天下喁喁然愿得主而事之,人心为易得矣,而未易也;非但其慰安之者非其道也,天下方喁喁然而愿得主,抑必天下之固喁喁矣;如其遽自信曰天下固喁喁然愿得我而为主,则天下之情解矣。非其情之所迫求而后应者,则贤者且不能伸其忠孝之愿;下此者,拥戴之勋名不归焉。于是乎解散踌蹰曰:彼且自立乎其位,而责我之効功以相保。则虽名分正、威望立,而天下之奔走也不迫。乃始下奖劝联络之诏以縻天下之归己,而天下不应。我以奖劝联络之情辞縻天下,而天下恶得不骄?故当国破君亡之余,不待天下之迫而迫自立者,非外逼以亡,则内争以叛。此岂挟机伪让之足以动天下哉?无宗国之痛而乘乱以兴,则欲为谦让也不能;其情疑,其气嚣,则其事躁而不以礼,必矣。
 
    愍帝之立,贾疋等扳之以立而遂自立,则琅邪之在江东,南阳之在秦、陇,虽不与争,而坐视其亡而不救。匪直二王也,刘琨、慕容廆之在北,张寔之在西,陶侃之在南,皆坐视其亡而不恤。长安破,愍帝俘,司马子孙几于尽矣,琅邪拥众而居江左,削平内寇,安靖东土,未有舍琅邪而可别为君者。然而闻长安之变,官属上尊号而不许,固请而不从,流涕而权即晋王之位。已而刘琨屡表陈痛哭之辞,慕容廆、段匹磾且合辞以劝进,豫州苟组、冀州邵续、青州曹嶷、宁州王逊,合南北以协请,江东人望纪瞻之流皆敦迫焉,然后践阼而改元,于是而元帝之位定矣。无求于天下,而天下求之,则人不容有异志而允安。东晋之基,成乎一年之需待,此人情天理之极致。其让也,即国之所以立也。
 
    然且有未及待者,张寔也。寔之戴晋也坚,而择主也审,南阳王保无待而立,寔舍之而属望乎江东,寔表至,帝已先立,而寔之志反为之贰,称建兴年号,而不举太兴之正朔,寔岂不愿得君而事之哉?亦恶其不待己求而迫自君也。即此而人心向背之几可知矣。为人臣子,抑奉君亲之痛而有浮慕弋获之心,天下测其隐而鄙之,是天理之在秉彝者,不容纤芥之差乎!彼且不自知,而合离之情理自逈别也。因是而推戴无功者生其忮忌,翼赞有力者挟以骄陵,皆末流之必然矣。远人擅命以自尊,权奸怀逆而思逞,国欲存也,其可得乎!
 
    〖二〗
 
    元帝之立也,王氏逼王室而与亢尊,非但王敦之凶悍也,王导之志亦僭矣。帝乃树刁协、刘隗于左右,以分其权而自固。然而卒以取祸者,非帝之不宜树人以自辅,隗、协之不宜离党以翼主也;其所以尊主而抑彊宗者,非其道也。
 
    承倾危以立国,倚众志以图存,则为势已孤。或外有挟尊亲之宗藩,或内有挟功名之将相,日陵日夷,而伏篡弑之机,此正君子独立以靖宗社之时,而糜躯非其所恤。然君之所急与吾之所以事君者在是,则专心致志以弥缝之而恐不逮。即有刑赏之失,政教之弛,风俗之敝,且置之以待主权既尊、国纪既立之后,而必不可迫为张弛,改易前政,以解臣民之心,使权奸得挟以为辞,而诱天下以归己。协与隗来足以知此,气矜而已矣。恃其刚决之才,标名义以为名,而钳束天下,一言之非,一事之失,张皇而摘之,于是乎盈廷之怨起,而王氏之党益坚。非臣民之叛上而即彼也,乍拂其情者激之也。
 
    孟子曰:“不得罪于巨室。”非谓唯巨室之是听也,不得罪于臣民,巨室弗能加之罪也。沈静以收人心,而起衰救敝之人作,且从容以俟人心之定,则权臣自戢,而外侮以消。况名法综核为物情所骇者,其可迫求之以拂众怒也乎!方正学未之逮也,隗与协又何足以及此!
 
    〖三〗
 
    宗国沦亡,孤臣远处,而求自靖之道,岂有他哉?直致之而已矣。可为者为之,为之而成,天成之也;为之而败,吾之志初不避败也。如行鸟道者,前无所畏,后无所却,傍无可迤,唯遵路以往而已尔。旁睨焉而欲假一径以行吾志,甚则祸及天下,不甚则丧其身,为无名之死而已。刘琨之托于段匹磾是也。
 
    非我类者,心不可得而知,迹不可得而寻,顷刻之变不可得而测,与处一日,而万端之诡诈伏于谈笑,而孰其知之?琨乃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欲志之伸也,必不可得;即欲以颈血溅刘聪、石勒,报晋之宗社也,抑必不能;是以君子深惜其愚也。以琨之忠,身死族夷,抱志长埋于荒远,且如此矣;下此者,陷于逆而为天下僇,亦终以不保其血胤。功则无功也,死则必死也,何乐乎其为此也!故曰直致之而已矣。
 
    〖四〗
 
    忌裨将之有功,恶人之奖之,恐为人用,背己以去,且将轧己而上之,此武人之恒态也。陈川之将李头,力战有功,祖逖厚遇之,头感逖,愿为之属,川疑忌而杀头以降石勒,于是而汴、之闲大乱而不能定。呜呼!此将将者之所以难也。
 
    知武人之情,而不逆其所忌者,则知权矣。非但畏彼之怨怒而曲徇之也,道固存焉,权即正也。三军之士,智者、勇者,勤敏而效死者多矣。智勇以效死而踰于主帅者有矣;而既已隶于人而受命,则纲纪存焉。纲纪者,人君之以统天下,元戎之以统群帅,群帅之以统偏裨者也。夫既已使之统,而又以不测之恩威、唯一时之功罪以行赏罚,则虽得其宜,而纲纪先乱。纲纪乱,则将帅无以统偏裨,元戎无以统将帅;失其因仍络贯之条理,而天子且无以统元戎。故韩信下燕、赵,平三齐,岂一手一足之烈哉!其智勇效死以成信之功者多矣。然而汉高知信而止,以李左车之贤智,信方北面受教,而高帝未尝拔之以受一邑之封。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之谓与!
 
    既已为其偏裨,则名义存焉;其智勇效死而或为主将之所抑,因之以徐惩其主将可也,非能率吾意而亟行之也。好恶虽当,而有所不可任;刑赏虽公,而不敢轻;鸠合数十万人而为之长,一一察其能否以用其恩威,力穷而争以起。逖之使头愿为之用以背陈川者,任情以行好恶,自谓至公,而不知纲纪为维系人心之枢纽也。夫逖慷慨英多,而未达大体,即不陨折,吾不敢信其匡复之功可成。称周公者,曰“訢訢休休,见善不喜,见恶不怒”。英君哲相,规模弘远,岂易及哉!
 
    〖五〗
 
    忠臣志士善保其忠贞者,尤不可以无识;苟无其识,则易动而不谋其终。谓荀彧之党曹操以篡汉者,已甚之辞也。不揣其终,而相沿以往,变故日深,而弗能自拔,彧以是死,而不能避不韪之名,急于行志而识不远也。当汉帝困于群凶之日,唯曹操能迎而安之,悠悠天下,舍操其何适焉?操之不可终任,人具知之,而转念之图,惟昏于初念;其为智也,不能决两端于俄顷,迎刃以解,而姑为尝试,且自谓他日之可有变计,乃不知其终不能也。是以能早决以洁其身者之谓大智,高瞻其当之矣。
 
    慕容廆之始戴晋也,既定辽东,欲以瞻为将军,抚心而告之曰:“孤欲与君共清世难,翼戴王室。”廆慷慨而言之,瞻漠然而应之,郁郁以死,终不为屈,疑为已甚矣。夫瞻秉戴主之忠,而廆有可因以效忠之牖,姑听而观其后也未晚,然而瞻固知其不可恃也。廆之不可恃以终戴晋也,岂难知哉?抱忠而欲亟试之,则一念迟回,忘廆之能用己而己不能用廆也,则且如苟彧之不决以败其名节矣。处空谷而闻足音,则跃然而喜,恶知夫是音之非熊罴鬽之相扰也!怀忠而愤宗国之倾没,闻有义声者欣然而就之,其不为乱贼所陷者鲜矣。高瞻之智,决于俄顷,粲然若黑白之不相淆,迎刃而解,捷于桴鼓;死于不屈之前,而不死于自拔末繇、力穷志沮之日。呜呼!可不谓贤哉!刘琨所不逮也,况荀彧乎!
 
    〖六〗
 
    祖逖立威河南,石勒求与通好,逖不报书,而听其互市,可谓善谋矣。
 
    两军相距而绝其市,非能果绝之也;岂徒兵民之没于利而趋者、虽杀之而不止哉?吾且有时而需彼境之物用而阴购之矣。绝市者,能绝吾之不往,而不能绝彼之不来也。吾之往市者,非一日而即能致于彼,畜之牧之,舟车数百里而输之,未至于疆场而早已泄,故虽不能必绝,而多所绝。若彼之来也,授受于疆场,一夕而竟千金之易,而自我以逮吏士编氓,无不仰给焉,恶可绝也!于是而吾之金钱与其轻齐之货贿、尽辇以归敌,而但得其日就消亡之物,则敌日富而我日贫,金钱暗耗而不知,欲三军之无匮也不能,而民贫怨起矣。
 
    且绝市者曰:忧闲谍也。闲谍之往来,恒于歧径,乃名为绝市,而必不能禁下之私通,则歧径四辟,而闲谍之往来无忌。互市通,而关津有吏焉,以讥其出入;交易有期焉,以限其往复;军民之志欲得而私径芜,则闲谍之出入阻矣。且闲谍者,非必畜不轨之志以走险者也,私市通,歧径四出,人知官禁之疏,而渐与敌狎,则因而玩死以雠奸者多矣。一之于互市,市之外,无相狎之门,自非深奸臣慝忘死以侥幸者,孰敢尝试焉?以通之者绝之,逖之虑此密矣。此两军相距,赡财用、杜奸人之善术,用兵者不可不知也。
 
    〖七〗
 
    王导之不得为纯臣也,杀周顗而不可揜,论者摘之,允矣。然谓王敦篡而导北而为佐命之臣,以导生平揆之,抑必其所不忍。且王敦之凶忍,贼杀其兄而不忌,藉其篡立,导德望素出其上,必不能终保其死,导即愚,岂曾此之不察哉?
 
    乃导之淟涩两端,不足以为晋之纯臣也,则有繇矣。盖导者,以庇其宗族为重,而累其名节者也。王氏之族,自导而外,未有贤者,而骄横不轨之徒则多有之。乃其合族以随帝渡江,患难相依而不离,于此而无协比之心焉,固非人之情矣。然而忠臣之卫主,君子之保家,则有道焉。爱之以其情也,亲之以其道也,因其贤不肖而用舍之以其才也,尽己所可为,而国家之刑赏,非己所得而私也。当其时,纪瞻、卞壶、陶侃、郗鉴之俦,林立于江左,而以上流兵柄授之于王敦,导岂有不逞之谋哉?恤其宗族,而不欲抑之焉耳。
 
    将谓管叔之逆,周公且不忍防之于早乎?乃管叔者,非但周公之兄也,周公非但以己兄之故而使之监殷也。管叔者,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俱为天子之懿亲,而以己之贤,疑彼之不肖而早制之,于是乎不可。而导岂其然哉?天下者,司马氏之天下,非王氏之天下也。惜其阀阅之素盛,念其辛苦之共尝,以人之天下而慰己之情,未有不陷于恶者。而其究也,乃至亲统六师,名为贼而推之刃,又何足以救名义而全天性哉?
 
    呜呼!岂徒如导者,系国家安危之大故,人臣贞邪之大辨哉!凡人之亲爱其宗族也,亦各有道矣。己所得为,无不可推也;上而君,降而友,又降而凡今之人与凡天下之物,非吾所得私者,不得以自私,则抑不得以私其诸父昆弟。妄欲者何厌之有哉?教以正,迪以自立之方,士习为士,农习为农,黠者戢之,弱者振之,非徒无伤于天下,而抑可以保跃冶之子弟而予之安,则可以上告祖考而无憾矣。徇族党好恶之私,己虽正而必陷于邪,辱身不孝之罪,又奚逭哉!
 
    ◎明帝    明帝不夭,中原其复矣乎!天假五胡以乱中夏,气数之穷也,帝乃早世!王敦之横,元帝惴惴而崩,帝以幼冲当多难,举动伟然出人意表,可不谓神武哉?
 
    王敦谋篡,而讽朝廷征己,使帝疑畏忧戚不欲征、而待其党之相迫,则敦之横逞矣。帝坦然手诏征之,若人主征大臣之故事,无所疑畏,而敦固心折不敢入也。敦欲以王导为司徒,听之也,导本可为司徒,无所疑也;抑以此奖导为君子,使浣濯其同逆之耻以乃心王室,而解散群臣阿比王氏之戾气。于是而导之志移,敦之党孤,奄奄且死而以篡为下计;区区为难者,钱凤辈亡赖之徒而已,殄灭之如摧枯矣。导贻王含之书曰:“昔年佞臣乱朝,人怀不宁,如导之徒,心思外济。今则不然,圣主聪明,德洽朝野,凡在人臣,谁不愤叹。”导之情可见,从王氏者之情可见,天下之大势,明帝之大略,从可知矣。
 
    折大疑者,处之以信;奠大危者,予之以安。天假明帝以年,以之收北方离合不定之人心,而乘再闵之乱,吹枯折槁,以复衣冠礼乐之中夏,知其无难也。帝早没而不可为矣,悲夫!
 
    〖二〗
 
    君子之过,不害其为君子,唯异于小人之文过而已。王敦称兵犯阙,王导荏苒而无所匡正,周顗、戴渊之死,导实与闻,其获疚于名教也,无可饰也。故自言曰:“如导之徒,心思外济。”盖刘隗、刁协不择逆顺,逞其私志,欲族诛王氏,而导势迫于家门之陨获,不容已于诡随,此亦情之可原而弗容隐饰以欺天下者也。及敦死而其党伏诛,谯王丞、戴渊、周顗以死事褒赠,岂非导悔过自反以谢周、戴于地下之日乎?而导犹且狎开门延寇之周札,违卞壶、郗鉴之谠议,而曰:“札与谯王、周、戴见有异同,皆人臣之节。”导若曰札可尽人臣之节,则吾之于节亦未失也。假札以文己之过,而导乃终绝于君子之涂矣。
 
    郗公爱子死而不哭,卞令力疾战而丧元,二君子者,无诸己非诸人,危言以定褒贬,非导之所能也。而引咎知非,以无异说于论定之后,夫岂不可?怙慝而欲盖弥章,不学于君子之道,虽智弗庸也。
 
    ◎成帝    〖一〗
 
    少主立,而大臣尸辅政之名,虽周公之圣,不能已二叔之乱,况其下焉者乎?庾亮不专于己,而引西阳王羕、王导、卞壶、郗鉴、温峤与俱受托孤之遗诏,避汉季窦、梁之显责,亮其愈矣,虽然,恶有俱为人臣,徒崇此数人者,持百尹之进退,而可以服天下哉?陶侃之贰,祖约、苏峻之逆,所必然矣。
 
    夫主少则国政亦必有所裁,大臣不居辅政之任而恶乎可?而有道于此,则固无事立辅政之名,授之以独驭之权,而疑天下。无他,唯官常数定,官联相属,法纪豫立,而行其所无事焉耳。三公论道,而使涖庶事,则下侵六卿;百执不相越,而不守其官,则交争。故六卿百执之可否,三公酌之;而三公唯参可否,不制六卿百执以行其意。则盈廷多士,若出一人,州牧军帅,适如其恒。天子虽幼,中外自辑以协于治,而恶用辅政者代天子而制命邪?
 
    夫古之天子,未尝任独断也,虚静以慎守前王之法,虽聪明神武,若无有焉,此之谓无为而治。守典章以使百工各钦其职,非不为而固无为也。诚无为矣,则有天子而若无;有天子而若无,则无天子而若有;主虽幼,百尹皆赞治之人,而恶用标辅政之名以疑天下哉?
 
    是以三代之圣王,定家法朝章于天下初定之日,而行之百世,主少国疑之变,皆已豫持之矣。故三代千八百年,非无冲人践阼,而大臣无独揽之威福。若夫周公之辅政,则在六官未建、宗礼未定之日,武王末受命而不遑,不得已而使公独任之也。虽然,读鸱鸮之诗,而周之危、公之难,亦可见矣。有圣主兴,虑后世不能必长君令嗣之承统也,豫定奕世之规,置天子于有无之外,以虚静而统天下,则不恃有贵戚旧臣以夹辅。既无窦、梁擅国之祸而亦不如庾亮之避其名而启群争。不然,主幼而国无所受裁,虽欲无辅政者,不可得也。
 
    〖二〗
 
    溃于内者,必决于外。苏峻反历阳而入建业,祖约据寿春以通石勒,然而勒不乘之以入犯者,非勒无狡焉之志也;刘曜破石虎于蒲坂,进围金墉,勒方急曜而不暇及也。咸和三年九月斩苏峻,十二月勒执曜于雒阳,使迟之一年,峻、约始破,则约迫而导勒以东,晋其糜矣。故夷狄之相攻,或为中国之利,利以一时耳;而据之以为利,相攻久而相灭,灭而并于一,害乃不救,何利之有乎?
 
    “池之竭矣,不云自濒”,外迫而内难起也。“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内乱而外患乘也。昧者乃曰:“外宁必有内忧。”谓以外患警内,而内忧可弭;则抑有内忧而可弭外之侵陵邪?响令曜、勒不逼,江东不孤,若峻、约之流,又何敢辄生其心。勒、曜之相攻而未相并,幸也,谋国者不敢恃也。
 
    〖三〗
 
    东晋之臣,可胜大臣之任者,其唯郗公乎!卞令忠贞之士,朝廷之望也,以收人心、易风俗、而安社稷,则未之敢许。晋之败,败于上下纵弛,名黄、老而宾惟贪冒淫逸之是崇。王衍、谢鲲固无辞其责矣。乃江左初立,胡寇外偪,叛臣内讧,人士之心,习于放佚而惮于拘维,未易一旦革也。卞令执法纪以纠之,使人心震慴而知有名教,诚不可无此中流之砥柱。然充其所为,以惩创而无已,则乍强以所不习,而人思解散,便给之小人日饰以进,抑不保人心之永固而国势之能安也。
 
    王敦之反,刁协、刘隗之操切激之;苏峻之反,庾亮之任法激之;障狂澜而陻之,鲧绩之所以弗成也。故先王忧人心之易弛而流也,劳来之以德教,而不切覈之以事功;移易之以礼乐,而不切督责之以刑名。临之象曰:“咸临,吉,无不利。”其感也,不可以临也。殷末之俗淫,而二南之化,游之于苤苢,安之于摽梅。大弛者反之以大张,大张必穷,而终之以大弛,名为王道,而实为申、商,不覆人之家国者,无几也。故卞令厉色立朝以警群臣之荡佚,不可无也。而任之以统驭六寓,厝社稷之安,定百官之志,则固未可也。“夬,扬于王廷。”暮夜之戎,可勿恤乎!
 
    〖四〗
 
    刘曜围雒阳,撤金墉之围,陈于雒西,一战而被禽以亡。其败也,饮博而不恤士卒,轻撤围以西,狂醉以自陷也,非不听谏者以阨勒于成皋之失计也。使曜深沟高垒,断勒入雒之路,内外不相应,勒一往之锐气且折,而弗能解金墉之围,旷日持久,上下有惰归之气,求归不得,亦窦建德之见禽于东京而已。假令曜分兵以扼成皋,御人于百里之外,所遣拒勒之将,固非勒敌,必先挫而溃,则围雒之军心尽解,其败决矣。勒曰:“盛兵成皋,上策也;阻雒水,次也;坐守雒阳,成禽耳。”此勒畏曜坚壁以老己,姑为此言以安众耳,非果然也。曜撤围而陈于雒西,望蒲坂以为退步,勒曰:“可贺我矣。”此则勒之果所欣幸耳。
 
    千里县军,攻人于围城之下,兵之大忌也。撤围分军以拒人于险,险非我有,而军心不固。陈友谅解南昌之围,而死于鄱湖。军一分而不可合,一动而不可止,勒之智足以测此,姑为反语以安众心,或遂信其实然,勒且笑人于地下矣。
 
    〖五〗
 
    苏峻之乱,建业残敝,廷议迁都,王导独持不可,江左百年之基,导一言以定之,审乎难易之数也。梁元帝惮建业之凋残,据江陵之富庶,而速以亡。然则曹操弃雒阳,迁献帝于许,其一时之奸谋,以许为兗州之域,而挟天子为己私,非果厌雒阳之敝也。乃缘此而不能终一天下,亦有繇矣。
 
    所谓难易之数者,宫阙毁败,邑里萧条,人民离散,粟货罄乏,乍然见之以为至难而未可收摄者也。乃夫人惊惧之情,移时而定矣,定则复思安其居而赡其生,不待上之赡之也。故鸿雁之诗曰:“虽则劬劳,其究安宅。”莫之扰也。莫之扰,则民各有心,岂必劳来安集之殷勤?而加以劳来安集,则益劝矣。此似难而实易者也。
 
    若夫固然其难者,则已动而不可复静之人心是已。人莫不歆于一时之利用而竞趋之,丝粟盐酪、酒浆雞豚、庐舍帷帟之便利,妇人稚子之所歆,而人情之莫能夺者也。此凋敝而移之彼,虽徙如归焉,彼凋敝而又移之他。君民朝野,日唯延颈四望,睨乐土而苟安,穷年累岁,志在游移而无定情,其不愈穷愈蹙以之于绝地也无几矣。
 
    楚迁陈而困,迁寿而危,迁吴而亡,非徒地形之不利也,趋利偷安之情,如回河而西之,必不可得也。导之言曰:“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知人情物理消长往复之几,而防众心之流以止之于早,规之已大,持之已定,岂有难知之数哉?庸人未之察耳。
 
    〖六〗
 
    庾亮征苏峻而激之反,天下怨之,固不能辞其咎矣。虽然,其志有可原者也。亮受辅政之命而不自擅也,尊王导于己上,而引郗鉴、卞壶、温峤以共济艰难,窦武之所不逮,非直异于梁冀、杨骏已也。晋之东迁,王氏执国而敦倡为逆,执兵柄者,皆有侵上之志而不可信。陶侃登天之梦,天下疑焉。祖约之悖,苏峻之奸,尤其不可揖盗以入室者也。以是为侃所怨,以激约、峻之速逆。特其识量不充,未足以乘高墉而解群悖耳。如必委曲以延不轨之奸宄于冲人之侧,则祸迟而大。亮免于激成之责,而孔光延王莽、褚渊推道成之罪,其可逃乎?
 
    亮以卫国无术而任罪,司马温公乃欲明正典刑以穷其罪,则何以处夫延王敦杀周、戴以偪天子之王导乎?温峤,人杰也,亮败窜,而峤敬之不衰,必有以矣。峻虽反,主虽危,而终平大难者,郗鉴、温峤也,以死殉国者,卞壶也,皆亮所引与同卫社稷者也。抑权臣,扶幼主,亮与诸君子有同心,特谋大而智小,志正而术疏耳。原其情,酌其罚,何遽以典刑加之?温公曰:“晋室无政,任是责者,非王导乎?”导豈能劾功罪以伸求全之法者?卞敦观望逆党,拥兵不赴,导且不能加诛,有诸己,不能非诸人,况庾亮哉!
 
    〖七〗
 
    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治统之乱,小人窃之,盗贼窃之,夷狄窃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数传者,则必有日月失轨、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飞水溢、草木为妖、禽虫为之异,天地不能保其清宁,人民不能全其寿命,以应之不爽。道统之窃,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徼利,为夷狄盗贼之羽翼,以文致之为圣贤,而恣为妖妄,方且施施然谓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
 
    鸣呼!至于窃圣人之教以宠匪类,而祸乱极矣!论者不察,犹侈言之,谓盗贼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此浮屠之徒,但崇敬上木、念诵梵语者,即许以佛种,而无所择于淫坊酒肆以护门墙贪利养者;猥贱之术,而为君子者效之,不亦傎乎?石勒起明堂、辟雍、灵台,拓拔宏修礼乐、立明堂,皆是也。败类之儒,鬻道统以教之窃,而君臣皆自绝于天。故勒之子姓,骈戮于冉闵;元氏之苗裔,至高齐而无噍类;天之不可欺也,如是其赫赫哉!
 
    虽然,败类之儒,鬻道统于夷狄盗贼而使窃者,岂其能窃先王之至教乎?昧其精意,遗其大纲,但于宫室器物登降进止之容,造作纤曲之法,以为先王治定功成之大美在是,私心穿系,矜异而不成章,财可用,民可劳,则拟之一日而为已成。故夷狄盗贼易于窃而乐窃之以自大,则明堂、辟雍、灵台是已。明堂之说,见于孟子;辟雍灵台,咏于周诗。以实考之,则明堂者,天子肆觐诸侯于太庙,即庙前当扆之堂也;辟雍者,雍水之侧,水所环远之别宫,为习乐之所也;灵台,则游观之台,与囿沼相閒者也;皆无当于王者之治教明矣。汉儒师公玉带之邪说而张皇之,以为王者法天范地,布月令、造俊髦、必于此而明王道,乃为欹零四出、曲径崇台、怪异不经之制以神之。此固与夷狄盗贼妖妄之情合,而升猱冠猴者鬻之以希荣利,固其宜矣。
 
    夫使先王之果于此三宫而兴教化也,然亦偶有便于此也,一学宫,而庠、序、棱异矣;一大乐,而夏、濩、武异矣;一大礼,而忠、质、文异矣。若夫百王不易、千圣同原者,其大纲,则明伦也,察物也;其实政,则敷教也,施仁也;其精意,则祗台也,跻敬也,不显之临、无射之保也;此则圣人之道统,非可窃者也。败类之儒,恶能以此媚夷狄盗贼而使自拟先王哉?劳民力,殚国帑,以黩圣而嚣然自大,则获罪于天;天灾之,人夺之,圣人之教,明明赫赫,岂有爽乎?论者犹曰君子予之,不亦违天而毁人极也哉!
 
    〖八〗
 
    公山泄导吴枉道,使鲁有备,慕容翰止段兰之追慕容皝,而恐亡其国,皆良心发见于牿亡之余不容泯者;然其视紾兄之臂而姑徐徐也何别哉?
 
    夫人欲自免于不忠不孝也,唯初心之足恃而已矣。狄仁杰之事逆后而可善其终,未尝与于簒唐之谋,抑未与李勣诸人同受宗社之托也。宋齐愈手书张邦昌之名,而无痛哭不宁之色,则斩于市而非李纲之过。君父之大,顺逆之分,如黑白之昭著于前。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已移足于不仁之泥淖,畏其陷染而姑自踸踔,终不可得而洒然。故极仁道之精微,有所未逮,虽有过焉,而君子谅之,未尝不可改也。设仁不仁之显途而去顺即逆,虽有乍见之恻隐,君子弗听;所从者不仁,终不可与于仁也。
 
    若翰者,身为叛人,已自立于不仁之中矣,虽欲自拔,徒不信于段氏而危其身,抑必终为皝所忌而死,百悔丛心,又何补哉!
 
    〖九〗
 
    成帝以幼冲嗣立,委政王导,拜道及其妻曹氏,魏、晋君臣之际,陵夷至此,石勒曰:“曹孟德、司马仲达狐媚以取天下。”诚有谓也。
 
    古礼之见于今者,燕射之礼,君皆答拜,为诸侯于大夫言也。诸侯于大夫,不得视天子于诸侯;犹大夫于陪臣,不得视诸侯于大夫;等杀之差,天秩之矣。天子于诸侯,礼不概见,仅存者觐礼一篇,侯氏肉袒稽首,天子不答,分至严矣。天子之不骄倨以临臣下者,唯当宁立而不坐,天揖同姓,时揖异姓,土揖庶姓,而不听其趋跄,此三代之以礼待臣,而异于暴秦之已亢者也。恶有屈一人之至尊拜其下而及其妇人哉!
 
    礼者,过不及之准也;抑之极,则矫而为扬之甚,势之必反也。垂及于女直、蒙古之世,鞭笞之,桎梏之,奴虏斥诟之;于是而有“者厮可恶”之恶声施于诏令,廷杖锁拏之酷政行于殿廷;三纲裂,人道毁,相反相激,害亦孔烈哉!三代之后,必欲取法焉,舍赵宋待臣之礼,其谁与归?
 
    〖一○〗
 
    张骏能抚其众,威服西域,有兼秦、雍之志,疏请北伐,莫必其无自利之心也。而其言曰:“先老消落,后生不识,慕恋之心,日远日忘。”则悲哉其言之矣!
 
    婴儿之失其母也,使婢妾饲之,受其狎侮,未尝不泣也;已而听之矣,已而安之矣,已而语之以母而不信矣,过墓而若有若无,且归而亟依婢妾矣。夫人至忘其母而不知悲,则仅留之家老,垂死而有余哀,亦将谁与言之而谁听之乎?于是而人心之迷终不可复,复者,其唯天地之心乎!
 
    宇文氏、鲜卑之运已穷,天乃默移之而授之杨氏,以进李氏而主中国。故杨氏之篡,君子不得谓之贼,于宇文氏则逆,于中国则顺;非杨氏之能以中国为心,而天下之戴杨氏以一天下也,天地之心默移之也。消落之故老,弗及见焉,而如之何弗悲?
 
    〖一一〗
 
    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致命矣,而志不得遂,弔古者所为深悲不已也。然有致命者,志亦奚不可遂哉!文王安天下之志困矣,而武王周公遂之,犹文王也;“上帝临汝,勿贰尔心”,致命之谓也。巴西龚氏兄弟,不屈于李特,为特所杀,其子龚壮,积年不除丧,思以报特,特死,因李寿杀李期与其腹心,灭李雄之裔,而雠以复,劝寿称藩于晋,事虽不成,而父叔之志以白于天下。寿既僭位,征壮为太师,壮终不就,赠遗一无所受,寿亦弗能忌焉。壹其心,执其义,守其恒,虽困而亨,金绂岂能乱,葛藟岂能萦哉?
 
    夫志者,执持而不迁之心也,生于此,死于此,身没而子孙之精气相承以不闲。壮之志,即父叔之志也,死而无不可遂也。所可悲者,嵇康之有嵇绍耳。然而天之以亨困而不亨其不困者,未尝假也。壮怀报雠之心以说寿,而寿不疑借己以快其私;说寿以归晋,寿虽不从,而寿不以为侮;却寿之爵禄金帛,而寿不以为亢;抗章责寿之负约而不称藩,而寿不以为恨;志无往不伸,而龚氏两世之忠孝与蜀山而并峙。若绍也,溅血汤阴,徒为仇雠之篡主死,则朱绂酒食,为其葛藟,而恶望其亨哉?有志而不遂,有先人之志而不遂之,非所据而据焉,身之不保,而人贱之矣。此则可为抱志以先亡者悲也!
 
    〖一二〗
 
    颜含可谓知道之士矣。郭璞欲为之筮,含曰:“修己而天不与者命也。”此犹人之所易知也。又曰:“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渊乎哉其言之!非知性而能存者,不足以与于斯矣。
 
    夫人能知其所知,而不知其所不知,必矣。欲人之知吾之性也实难,非吾之性异于人,彼不能知也;彼不自知其性,抑将知何者为性,而知吾性之然哉!不知仁,以为从井救人而已;不知义,以为长彼之长而已;性固人所不知,而急于求人之知,性则非性也。
 
    夫郭璞有所测知于理数之化迹,而迫于求人知之,是以死于其术。苟其知性为人所不可知,则怀道以居贞,何至浮沈凶人之侧,弗能止其狂悖,而祗以自戕?无他,有所测知而亟欲白之,揣摩天命而忘其性之中含者也。
 
    庸人之所欲知而亟问之鬼神象数者,贫富、穷通、寿夭已耳,皆化迹也。仁之恻隐痛痒喻于心,义之羞恶喜怒藏于志,动以俄顷,辨于针芥,而其发也,横天塞地不能自已,君子以信己者信之,尚弗能尽知也,而况凡今之人乎?子曰:“知我者,其天乎!”谓以心尽性,皎然于虚灵之无迹,非夫人耳目闻见之逮也。含庶乎其与闻此矣,出处以时,守礼以不屈,宜乎其为君子矣。
 
    〖一三〗
 
    鲸鲵不脱于渊,豺虎不脱于林,失其所据,力殚而无所归。石虎据鄴,慕容皝据卢龙,于是而东自灭貊,西及破落,南距阴山,北尽沙漠,皆为什翼犍之所有;拓拔氏之兴,延及百年,此基之矣。何也?虎与皝以其深渊丛林授之什翼犍,而自处于非据之地也。
 
    天以洪钧一气生长万族,而地限之以其域,天气亦随之而变,天命亦随之而殊。中国之形如箕,坤维其膺也,山两分而两迤,北自贺兰,东垂于碣石,南自岷山,东垂于五岭,而中为奥区、为神皋焉。故裔夷者,如衣之裔垂于边幅,而因山阻漠以自立,地形之异,即天气之分;为其性情之所便,即其生理之所存。滥而进宅乎神皋焉,非不歆其美利也,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性之所不顺,命之所不安。是故拓拔氏迁雒而败,完颜氏迁蔡而亡,游鳞于沙渚,啸狐于平原,将安归哉?待尽而已矣。
 
    延之入者,中夏之人也,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溃乱也。聪明神武者,知其得据而只以失据也,无足惧也。筌之蹄之,不能有余种矣。
 
    〖一四〗
 
    取东晋之势与南宋絜论,东晋愈矣。江东立国,以荆、湘为根本,西晋之乱,刘弘、陶侃勤敏慎密,生聚之者数十年,民安、食足、兵精,刍粮、舟车、器仗,旦求之而夕给,而南宋无此也。东晋所用以保国而御敌者,纪瞻、祖逖、温峤所鼓舞之士勇,王敦、苏峻虽逆,而其部曲犹是晋之爪牙也,以视韩、岳收乌合之降贼,见利而动、见害而沮者,不相若也。王导历相四君,国事如其家事,而深沈静定,规恢远大,非若李伯纪、赵惟重、张德远之乍进乍退,志乱谋疏,而汪、黄、秦、吕结群小以闲之也。则东晋之内备,裕于南宋远矣。刘、石之凶悍,虽不减于阿骨打,而互相忌以相禁且相吞也,固无全力以与晋争;慕容、苻、姚、段氏皆依晋为名,以与刘、石竞;李特虽窃,李寿折于龚壮,不敢以一矢加于晋之边陲;张氏虽无固志,而称藩不改;仇池杨氏亦视势以为从违,为刘、石之内患;非若金源氏之专力以吞宋无所掣也。则东晋之外逼,轻于南宋远矣。
 
    然而宋之南渡,自汪、黄、秦、汤诸奸而外,无不以报雠为言;而进畏懦之说者,皆为公论之所不容。若晋则蔡谟、孙绰、王羲之皆当代名流,非有怀奸误国之心也;乃其侈敌之威,量己之弱,刱朒缩退阻之说以坐困江东,而当时服为定论,史氏侈为訏谟,是非之舛错亦至此哉!读蔡谟驳止庾亮经略中原之议,苟有生人之气者,未有不愤者也,谟等何以免汪、黄、秦、汤之诛于天下后世邪?
 
    夫彼亦有所为而言矣!庾亮之北略,形王导之不振也,而左袒导者,诎亮以伸导;桓温之北伐,志存乎篡也,而恶温之逆者,忌其成而抑之;于是而中挠之情深于外御,为宰相保其勋名,为天子防其篡夺,情系于此,则天下胥以为当然,而后世因之以无异议。呜呼!天下之大防,人禽之大辨,五帝、三王之大统,即令桓温功成而篡,犹贤于戴异类以为中国主,况仅王导之与庾亮争权势而分水火哉!则晋之所谓贤,宋之所谓奸,不必深察其情,而绳以古今之大义,则一也。蔡谟、孙绰、王羲之恶得不与汪、黄、秦、汤同受名教之诛乎?
 
    〖一五〗
 
    慕容皝求封燕王,晋廷迟回不予,诸葛恢抗疏拒之,义正而于计亦得矣。
 
    慕容氏父子之戴晋,其名顺矣,则以韩信王齐之例,权王之而奚不可?曰:廆与皝非信之比,而其时亦非刘、项之时也。六国初亡,封建之废未久,分土各王,其习未泯,而汉高固未正位为天下君,且信者汉所拜之将,为汉讨项,虽王,固其臣也。慕容氏则与刘、石等为异类,蓄自帝之心久矣。晋业已一统,而特承其乱,非与刘、石交争而竞得者也。若慕容氏之奉晋也,则与石虎角立而势不敌,因其国士民与赵、魏之遗黎睠怀故主,故欲假晋以收之,使去虎而归己。晋割燕以封之矣,乃建鼓以号于众曰:吾晋之王也。则虎之党孤,而己得助矣。归己已定,则业入其笼中而不能去,又奚复须晋之王而不自帝哉!诸葛恢曰:“借使能除石虎,是复得一石虎。”灼见其心矣。刘翔虽辩,亦恶能折此乎?当是时,石虎恶极而响于衰,皝谋深而日以盛,除虎得皝,且不如存虎以制皝。观其后冉闵之乱,慕容遂有河北而为晋劲敌,恢之说,验于未事之前矣。
 
    或曰:晋不王皝,皝且自王自帝而奚不可?曰:我不授以名而资之铒,众发其奸以折之于早,国尚有人焉,知晋之所以御虎者不恃皝也,则皝之气夺矣,奚必禁其自王自帝哉!呜呼!王导、郗鉴、庾亮相继而亡,何充、庾冰、蔡谟皆庸材也,皝乃敢以此言试中国之从违;诸其臣者,畏其暴己罪状而徇之,诸葛恢不能固持其说,而晋事去矣。皝不死,慕容氏不乱,苻坚不起,吾未见晋之不折入于鲜卑也。
 
    〖一六〗
 
    刘翔北归,谓晋公卿曰:“石虎、李寿志相吞噬,王师当从事巴、蜀,一旦石虎并寿,据形便以临东南,智者所不能善其后。”非为晋计深远也,恐虎并寿而益彊,慕容氏不能敌也。虽然,又岂非晋人保固江东之要策哉?
 
    陈轸说秦以灭蜀而临夷陵,楚乃失鄢、郢,东徙以亡。司马昭灭汉而临西陵,吴乃受王濬顺流之兵,而中绝以亡。梁失成都于宇文氏,而江陵困、湘东死,陈氏终以灭。盖江东据江、淮以北拒,而巴、蜀既失,横江而中溃,方卫首而中折其腰膂,未有不殒者也。李昪之得割据,王建为之蔽也;南宋之得仅延,吴玠、吴璘捍之也;孟昶灭而李煜坐毙,合州失而阳逻之渡不可防,皆明验也。故据全蜀以出秦、巩,而欲定关中则不得;扼秦、巩以保全蜀,而遥卫江南则有余;何充、庾冰闻言不警,待桓温而后兴伐蜀之师;翔言之,温为之,虽非忠于晋者,而大造于江东,不可诬也。听其言,纪其功,亦奚必深求其心哉!
 
    ◎康帝    〖一〗
 
    风会之所趋,贤者不能越也,君子酌其贞淫以立身,而不可执以论人。孟子之游,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多所辨以折异端,曲为说以动人主,使前乎此而为西周,后乎此而为两汉,必不然矣。然而有以异于田骈、慎到、苏秦、张仪者,即时所尚,而邪正之分自存也。
 
    刘向、贡禹,经术同也;诸葛、司马,方略同也;一程、三苏,议论同也;不可以与贤者同而奖匪人,不可以与庸人同而疑君子。殷深源、谢安石风流相似,名望相匹,而殷虚枵以致败,谢宁静以立功,或以江左风流为乱阶,而谓此中之无人,亦皮相而已矣。
 
    自西晋以来,风会之趋固然矣,其失也,浮诞而不适于用;其得也,则孔子之所谓狂简也。狂者不屑为乡原之暖姝,简固可以南面者也。当时之士,得焉失焉,贞焉邪焉,皆托迹而弗容自异,故陶侃、卞壶、郗鉴、庾翼力欲矫之而不可挽。夫三四君子者,自卓立于风会之外,以不诡于正则愈矣;若必以此而定人之品骘,则殷浩之短暴,而谢傅不足以庸矣。知人者,别有独鉴存焉,而不问风会之同异。故曰:“知人则哲,唯帝其难之。”
 
    〖二〗
 
    慕容翰不安于国而出奔,则固以所寓者为所托矣。始依段氏,沮段氏之追慕容皝,而贻其害,犹曰惧宗国之亡也。段氏灭,宇文氏逸豆归恤而安之,乃既归于燕,即说皝以灭宇文,输其上下之情形、地形之险阻,以决于必得;然则翰在宇文之日,鹰目侧注,虿尾潜鉤,窥伺其举动而指画其山川,用心久矣。逸豆归走死,宇文氏散亡,翰得全功以归,而皝急杀之,非徒皝之忍也,翰之挟诈阴密而示人以叵测,天下未有能容之者也。
 
    身之所托,心之所依,不与谋倾覆宗国之事可矣;身依之,心早去之,且伏不测之机以窥之,非人之不能容也,心自不容其身也。翰之将死,曰:“欲为国家荡一区夏。”岂果然哉?皝有可图,祸先及之矣,而恶得以免于死?关羽之解白马围也,身依焉而不能不为之効,是以先主委诚焉。虽然,胡不若徐庶之置身事外而不与共功名也?
 
    王导且卒而蔗何充,所以制庚氏也;庚翼卒,充授桓温以荆、梁军事,所以奋庚氏也;亮之疏也,翼、冰之隘也,皆不足以讬社稷,而抑为后族,非可世委以国柄,固矣。然亮之责导,词正而理得。导蔗充而亮不疑,充面折冰之废子立弟,而冰不怨。则庚氏之不为晋患,明矣。导修私怨而充怙之,以贻醒温之逆,而终成桓玄之篡。谋国而恩怨惟心,未有不贻国以尤者也。刘惔恶温而沮之,深识也;充持之,会稽王昱持之,以为唯温之英略,可以钳束庚氏不能与争耳。斯心也,温已见之。曰:区区一白面少年之庚爰之,且如猛虎之在侧,而惴惴以以需我之控制。君相若此,何惮而不逞哉?
 
    疑其所不必疑,则可疑者进矣;疑其所不必疑,则姦雄知我之徒疑而无能制矣。故畜疑者,召祸之门也,而况乎其加这以忌也!王氏既衰,庚氏又替,王彪之、谢安方在下位而不足以持权,何充不谋固其国,唯庚氏之是竞,晋之亡肇于此矣。故唯无疑者可以当大任而不倾。
 
    〖二〗
 
    蜀之宜伐久矣,刘翔为晋言之,谢广亦知之夙矣。至李寿死,李势立,骄淫虐杀,此天亡李氏之日工资,不待再计而宜兴师者也。桓温西讨,晋廷惴惴然尤其不克,温目笑而心鄙之,拜表即行,知晋之无人也。刘惔曰:“但恐克蜀之后,专制朝廷。”其言验矣。
 
    乃其遂无以处此哉?温表至,朝廷信之而不疑,下诏奖之以行,而命重臣率大师以继其后,则温军之孤可无虑,而专制之邪心抑不敢萌。惴惴忧之,漠然听之,败则国受之,克则温专其功,惔诚虑及,而胡不为此谋也?盖惔者,会稽王昱之客,非能主持国计者也。昱与殷浩皆虚诞亡实而苶然不振者,惔即为此谋而固不听,徒为太息而无可如何。晋非无人,有人而志不能行也。
 
    〖三〗
 
    冉闵尽灭羯胡,而曰:“吾属故晋人,请各称牧守,奉迎天子。”虽非果有效顺之诚,然虑赵人之不忘中国而不戴己,未敢遽僭也。有胡睦者,称闵功德,谓晋人远窜江左而不足戴,然后闵无所复忌而僭以成。呜呼!睦固晋之遗民也,而其逆如此,肉虫自生而自食,岂自外至哉?
 
    睦之丧心失志至此极也,夫亦有其故矣。自刘渊起,中国人士诎于势而事之,始亦有不得已之心焉。已而食其余以有富贵,假其威福以陵孤寡而齧龁之,改易礼法以狎其俗,口甘其味、身便其服者数十年矣,故心尽亡而习之也安。藉使归故版而奉正朔,则江东人士羞与为伍,而无以自容。于是闻中国衣冠之名而恧然沮矣。自绝归正之路,而偷安于萑苻以自雄,盖遥想王、谢、何、庾之风流而汗流浃背,则何如侈拥戴之功以矜于其穴哉!
 
    斯心也,亦耻心之不容泯者也,而怙无耻以为耻,且贪权藉以自荣焉,于是而迷复之凶终不可反矣。诗云:“无纵诡随,以谨无良。”无纵者,非必以法绳之也,制于其早,而全其仅存之初心也。宕佚之,使习而安之,将奚及乎?
 
    〖四〗
 
    辛谧可谓得死所矣。历刘、石之世,征辟不就,然而害不及焉,则可以不死,而死为激。冉闵,中国之人也,其尽诛羯胡而有归正之言,虽非果可与言者,而言亦不辱矣。其说闵曰:“因兹大捷,归身晋朝,必有繇、夷之廉,享松、乔之寿。”非徒效忠于晋,其为闵计,亦忠之至、识之远者也。似可与言而与言,怀数十年之积悃,表见于一时,而非以辱吾言于大羊之耳,可言也,斯可死也。龚壮宛曲以明心,辛谧直言以旌志,各以其所遇而自靖,君子之酌时宜以屈伸,道固然也。
 
    或曰:谧言之矣,闵未必杀之,而何以死?曰:谧固知其不听也,不听而生,是为闵所容也。言出而志伸,志伸而生事毕,生事毕,不死奚俟乎?士怀孤志,不遇可死之时,而奄奄以存,可哀也夫!
 
    〖五〗
 
    蔡谟之谏北伐,为庾亮言也;王羲之之谏北伐,为殷浩言也。亮与王导不协,而欲立功以抑导于内;浩与桓温不协,而欲立功以折温于外;内不协而欲制胜千里也,必不可得。故二子之言,当其时而中于事会。虽然,君子之为言,计及当时,计及后世,时有不可明言者,则微言以动之,密谋以正之,而不因一时之急,伤久长之计。亮之正不足以服导,浩之才不足以制温,迫于立功,反致溃败,徒以沮挠人心而贻奸雄之笑,一时之事会也。王业之不可偏安,羯胡之不可纵佚,忘自彊之术,而益召其侮,偷寡弱之安,而日蹙其亡,百世之大防也。羲之言曰:“区区江左,天下寒心,固已久矣。”业已成乎区区之势,为天下寒心,而更以陵庙邱墟臣民左衽为分外之求,昌言于廷,曾无疚媿,何弗自投南海速死,以延羯胡而进之乎?宋人削地称臣,面缚乞活,皆师此意,以为不竞之上术;闭户塞牖,幸盗贼之不我窥,未有得免者也。谯周仇国之论成,而刘禅之降旗旋竖,邪说之诬人亦酷矣哉!
 
    若夫浩之欲折温也,亦非谋之不忠也;而折温之术,莫善于收温而用之。北伐之举,温先请之,而浩沮之;既乃自行而置温于局外,不资其一旅之援,温亦安坐上流而若罔闻;固温之乐祸以乘权,抑浩摈之而使成乎坐视。向令东西并进,而吾拥中枢之制,温固吾之爪牙,抑又恶足以逞?浩非其人,而羲之等不能以此说之,疑温忌温,而温之逆乃有所资以自雄。此所谓微言之,密谋之,制勍敌彊臣于尊俎者,浅人不足以及此也。
 
    〖六〗
 
    苻健请命,而殷浩不能控,姚襄来归,而殷浩激之以叛,浩之咎也。然使浩开关纳之,而倚以收复中原,则亦梁之进侯景也。夫健与襄而可收以为用也哉?健之请命,杀麻秋而惧;弋仲之使襄归晋,胜冉闵而惧也。健孤而畏冉闵之勇,弋仲死,襄孤而畏慕容之彊,中立而无宁居,睨晋之弱而可诱以为后图,受其饵则为侯景,觉其机则引去而无伤,若此者,亦恶能抚之使为吾效用乎?何怪乎浩之不抚健而欲袭襄也。
 
    浩力不足、智不逮耳,其谋未甚失也。拒之袭之,祸速而轻;纳之任之,祸迟而大。弋仲将终,忠顺之言孰闻之,襄述之耳;其辞愈逊,其情愈诡。议者乃以拒健激襄为浩罪,何古今乐进豺虎以自卫者之多也!夫不见健一入关而即自王,浩北伐而襄伏甲于山桑以邀之乎?使当健、襄纳款之日,闭关而却之,曰吾无所用尔为也,则二夷之气折矣。虽然,徒为大言无裨也,必自立之有本也。非若光武,亦安能骄语盆子曰“待汝以不死”哉!
 
    〖七〗
 
    桓温能用殷浩,殷浩不能用桓温。温曰:“浩有德有言,为令仆,足以仪刑百辟,朝廷用违其才耳。”此温之能用浩也。温请北伐,而浩沮之,浩之不能用温也。能用之而后能制之,能制之,则予之、夺之、生之、杀之而唯吾意。不能用矣,而欲制之,必败之道也。
 
    温之逆也,刘惔料之矣,非必温之逆为不可制也,惔知何充、殷浩之不足以制温也。夫温之始,岂有必不可制之情形哉?嫌隙已成,王彪之说会稽王,驰一纸书而即敛迹以退;其终于逆也,浩贻之也。惴惴然相恐于廷,若猛虎之且咥,温乃见人之疑我之篡,退必无以相容,乃疑我而不能制我,将与我竞功;而一败于许昌,再败于山桑,能事见矣,于是而技痒情兴,篡逆之志始奰发而不戢;微谢安、王彪之之夷犹淡漠,视猛虎如麋鹿,温必篡矣。
 
    虎不撄则不攫,不走则不追;蠭不扑则不螫,不避则不触。岂徒温哉!董承不奉衣带之诏,曹操不敢犯及宫闱;曹爽不争顾命之权,司马氏不敢擅为废立。制之有道,用之有方,则温峤以新附之臣,而义旗回指之言,折久任方州、上流倚重之陶侃而有余。浩任将相之重,物望所归,夫岂难于用温者,而徒尔惴惴也!谋愈深,祸愈成矣。
 
    〖八〗
 
    晋之失久矣!殷浩废,桓温受征讨之命,败苻苌于蓝田,进军灞上,败姚襄于伊水,收复雒阳,亦壮矣哉!当是时,石、冉初亡,苻、姚乍兴,健虽鸷而立国未固,襄甫飏去,乍集平旷之壤,势益飘摇,故挫之也易。善攻者攻其瑕,乘瑕以收功,而积衰之气以振。温可谓知所攻矣。其人关也,粮匮而还,其复雒也,置戍而返。说者曰:温有逆心,舍外而图内。此以刘裕例之,而逆其诈也。温之归镇,未尝内偪朝廷,如裕之为也。浩既废,会稽才弱而不足相难,王、谢得政新而望浅,非温内顾之忧也。温何汲汲焉?乃其所以不能进图全功而亟撤以还者,孤军乘锐气,快于一击,而无以继其后也。
 
    晋偏安于江左,而又分焉,建业拥天子以为尊而力弱,荆、襄挟重兵以为彊而权轻,且相离以相猜,而分为二。温以荆、襄之全力为孤注,其进其退,一委之温,而朝廷置之若忘,温即有忠诚,亦莫能自遂,而况乎其怀二心哉?臣与主相离也,相与将相离也,东与西相离也,以此而欲县军深入,争胜于蠭起之寇,万不可得之数矣。
 
    尤可嗟异者,温方有事于关、雒,而苟羡东出山茌以伐燕,欲与温竞功,而忘其力之不逮。且燕非苻、姚新造之比也,慕容儁三世雄桀,而植根深固,撄势重难摇之虏以自取败衄,曾不知以一旅翼温,乘胜以复故都,岂不傎乎?秦寇平,燕之气夺;两都复,晋之势成;合天下之力以响燕,则燕不能孤立以相抗;协于温以成将就之功,则温之心折而不足以骋。乃彼方西响,我且东指,徒为立异而生其欺怨,谢万之愚,荀羡之妄,会稽之闇,怀忮以居中,欲温之成功于外,其可得乎?谋国若此,不亡为幸耳。其不亡也,犹温两捷之威有以起茸苶之气,詟凶狡之心也。
 
    〖九〗
 
    五胡旋起旋灭,而中原之死于兵刃者不可殚计。殚中原之民于兵刃,而其旋起者亦必旋灭。其能有人之心而因以自全者,唯慕容恪乎!故中国之君,一姓不再兴,而慕容氏既灭而复起。恪围段龛于广固,诸将请亟攻之,恪曰:“龛兵尚众,未有离心,尽锐攻之,杀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暂息,吾每念之,夜而忘寐,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呜呼!恻悱之言,自其中发,功成而人免于死,恪可不谓夷中之铮铮者乎!
 
    古之用兵者,于敌无欲多杀也,两军相击,追奔俘者无几也,于敌且有靳焉,而况其人乎!战国交争,敺步卒以并命,杀敌以万计,而兵乃为天下毒,然犹自爱其民,而不以其死尝试也。尉缭之徒至不仁,而始为自杀其人之说,于是杨素之流,力行其说以敺民于死而取胜。突围陷阵者有赏,肉薄攻城者前殒而后进,则嗜杀者,非嗜杀敌,而实嗜杀其人矣。晨与行,夕与息,环拱听命于牙旌之下,方且呴呴然相聚以相保,而威之诱之,激之迫之,唯恐其不自投于死。呜呼!均是人也,而忍至此哉!用兵之杀人也,其途非一,而敺人为无益之死者,莫甚于攻城;投鸿毛于烈燄,而亟称其勇以奖之,有人之心,尚于此焉变哉!
 
 
 《读通鉴论》   清·王夫之 中国文化 
 
 
卷十四      ◎哀帝    〖一〗
 
    桓温请迁都雒阳,诚收复之大计也。然温岂果有迁都之情哉?慕容恪方遣吕护攻雒,温所遣援者,舟师三千人而止。温果有经略中原之志,固当自帅大师以镇雒,然后请迁未晚。惴惴然自保荆、楚,而欲天子渡江以进图天下,夫谁信之?为此言也,特以试朝廷所以答之者。而举国惊忧,孙绰陈百姓震骇之说,贻温以笑。温固曰:吾一言而人皆震恐,吾何求而不得哉!王述曰:“但从之,自无所至。”温说折矣。而周章议论之情形,已早入温之目中。其云“致意兴公,何不寻遂初赋,而知人家国事”,非惮绰也,笑晋人之不足与人家国也。
 
    夫温以虚声动朝廷,朝廷亦岂可以虚声应之?王述之议,亦虚声也。使果能率三吴、两淮之众渡江而响寿、谯,诏温移屯于雒,缮城郭、修坞戍,为战守计,而车驾以次迁焉,温且不能中止;外可以捍燕、秦,而内亦可以折温之逆志,乘其机而用吾制胜之策,诚百年一日之会,而晋不能也。燕、秦测之,温谅之,晋不亡者幸耳!
 
    内宁而外可无忧,一道也;处治安之世以建威销萌之道也。外无忧而内可宁,一道也;处纷乱之日以彊干弱枝之道也。夫桓温者,何足虑哉?慕容恪之沈鸷,苻坚之恢豁,东西交逼以相吞,而唯与温相禁制于虚声,曾不念彊夷之心驰于江介也,是足悲也!晋不成乎其为君臣,而温亦不固为操、懿者也。
 
    〖二〗
 
    为人后者,为所生父母服期,亦天下之通丧也,仅见于士丧礼,而以情理推之,固可通于天子。天子丧礼无传文,后世执期丧达乎大夫之说,以屈厌而议短丧,非也。哀帝欲为所生周太妃服三年,则过;既而欲服期,是已。江霦执服缌之说,抑帝而从之,邪说也;天子绝期,而又何缌乎?为人后而继大宗,承正统,上严祖考,而不得厚其私亲,此以君臣之义裁之也。故欧阳修、张孚敬称考、称皇、称帝之说,紊大纲而违公义,固不若汉光武称府君之为允矣。
 
    位号者,天下之公尊,非人子所得以己之尊加于其亲,义也。若夫死而哀从中发,哭踊服饰之节,达其中心之不忍忘,则仁也。降而为期,止矣;过此而又降焉,是以位为重而轻恩,戕性之仁矣。哀死者,情也;情之所自生者,性也。称尊者,名也;名之所依者,分也。秩然不可干者,分以定名;怆然不容已者,情以尽性。舜视天下犹艸芥,而不得于亲,不可以为人,霦独非人之子与?必欲等之于疏属而薄之,则何如辞天子之位而可尽一日之哀也!王子母死,请数月之丧,而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生而为庶子,莫如之何也。哀帝不立乎天子之位,而可致其哀,非生而诎者也。然则天子之位,其为帝之桎梏乎!周礼残缺,而往圣之精义不传,保残之儒,徒纷纭以贼道,奚足取乎!
 
    〖三〗
 
    苻坚之世,富商赵掇等车服僭侈,诸公竞引以为卿,坚恶而禁之。天下之大防二:中国、夷狄也,君子、小人也。非本未有别,而先王强为之防也。夷狄之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矣;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贵贱焉,特地界分、天气殊,而不可乱;乱则人极毁,华夏之生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早,所以定人极而保人之生,因乎天也。君子之与小人,所生异种,异种者,其质异也;质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乃于其中亦自有其巧拙焉,特所产殊类、所尚殊方,而不可乱;乱则人理悖,贫弱之民亦受其吞噬而憔悴。防之于滥,所以存人理而裕人之生,因乎天也。呜呼!小人之乱君子,无殊于夷狄之乱华夏,或且玩焉,而孰知其害之烈也!
 
    小人之巧拙自以类分,拙者安拙而以自困,巧者衒巧而以贼人。拙者,农圃也,自困而害未及人者也。然夫子未尝轻以小人斥人,而特斥樊迟,恶之甚、辨之严矣。汉等力田于孝弟以取士,而礼教凌迟,故曰三代以下无盛治。夫以农圃乱君子,而弊且如此,况商贾乎?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之生为已亟者也。乃其气恒与夷狄而相取,其质恒与夷狄而相得,故夷狄兴而商贾贵。许衡者,窃附于君子者也,且曰:“士大夫居官而为商,可以养廉。”呜呼!日狎于金帛货贿盈虚子母之筹量,则耳为之聩,目为之荧,心为之奔,气为之荡。衡之于小人也,尤其巧而贼者也,而能溷厕君子之林乎?
 
    以要言之,天下之大防二,而其归一也。一者,何也?义、利之分也。生于利之乡,长于利之涂,父兄之所熏,肌肤筋骸之所便,心旌所指,志动气随,魂交神往,沈没于利之中,终不可移而之于华夏君子之津涘。故均是人也,而夷、夏分以其疆,君子、小人殊以其类,防之不可不严也。夫夷之乱华久矣,狎而召之、利而安之者,嗜利之小人也,而商贾为其最。夷狄资商贾而利,商贾恃夷狄而骄,而人道几于永灭。无磁则铁不动,无珀则芥不黏也。帝奕
 
    〖一〗
 
    慕容暐罢荫户至二十万。以东北一隅而二十万户为权贵所荫,不受公家之役,民户减少,则赋役偏重,而民之疲瘠甚矣。盖夷狄之初起也,上下无章,资部族之彊力以割据而瓜分之,狎为己有旧矣。故暐从悦绾之请,纠擿还郡县,而举国怨怒。然暐之亡,自以疑慕容垂使外叛而致败,既非罢荫户之所致,国无纪而民困,积弊虽去而害已深,故苻坚假仁义以动众而席卷之。则悦绾之言,亦憾其不夙尔。
 
    呜呼!岂独夷狄之不纲者为然哉?四海之民力,自足以给天下之用而卫宗社。乃上不在国,下不在民,居闲而为蟊贼者,中涓也、戚畹也、债帅也、勋旧也,皆顽民窳卒之所依以耗国而堕重于民者也。刘忠宣一搜隐占之禁旅而怨谤已腾,卒致挠败,君明臣忠,卒不能施釐正者,亲疏还迩之势殊而轻重已移也。其如此之浮言胥动者何哉!夫此琐琐者之恩怨,何足以系国家之安危,人主不审,曾不如慕容暐之能断矣。制之有法而慎于始,且不能持于其后,祖宗之法,未可恃也。中叶之主能不惑者,未见其人也,天下所以鲜有道之长也。
 
    〖二〗
 
    桓温伐燕,大败于枋头,申胤料之验矣。胤曰:“晋之廷臣,必将乖阻,以败其事。”史不著乖阻之实,而以孙盛阳秋直书其败观之,则温之败,晋臣所深喜而乐道之者也。会稽王昱不能自彊,而徒畏人之轧己,王彪之弗能正焉。呜呼!人之琐尾而偷也,亦至是哉!
 
    秦桧之称臣纳赂而忘雠也,畏岳飞之胜而夺宋也。飞亦未决其能灭金耳。飞而灭金,因以伐宋,其视囚父俘兄之怨奚若?而视皋亭潮落、碙门飓发、块肉无依者,又奚若也?温亦未能举燕之为忧耳。温而举燕,其篡不篡亦未可知也。为君相者,居重以不失人望之归,尽道以得民,推诚以得士,以礼待温,以道驭温,静正而不惊,建威以自固,温抑恶能逞志以逆而不恤天下之公讨?不然,则王莽、萧道成固无毫发之勋庸,而窃大宝如拾芥矣。庸主陋臣,如婴儿之护饵,而徒忌其姊娣,尚能安于位以有为乎?处堂以嬉,授兵柄于温,而又幸其败,温之怨且深,其轻朝廷也益甚。故会稽立而愤盈以逞,非其死之速也,晋必移社于桓氏矣。舍夷、夏之大防,置君父之大怨,徒为疑忌以沮丧成功,庸主具臣之为天下僇,晋、宋如合一辙,亦古今之通憾已!春秋予桓、文之功,讳召王请隧之逆,圣人之情见矣。若孙盛之流,徇流俗而矜直笔,幸灾乐祸,亦恶足道哉!
 
    〖三〗
 
    王猛请慕容垂之佩刀,绐其子使叛逃,期以杀垂,司马温公讥其非雅德君子所为,何望猛之厚而责之薄也!猛者,乱人之雄者耳,恶知德哉!
 
    猛以桓温为不足有为而不归晋,将谓苻坚之可与定天下乎?乃坚亡而晋固存,果孰短而孰长邪?使猛随温而东也,归晋也,非归温也。猛而果有定天下之略,则因温以归晋,而因可用晋以制温。然则其不随温而东,乃智量出乎温之下,而欲择易与者以获富贵耳。慕容垂奔秦,慕容评以鬻薪卖水之猥贱而握重兵,猛灭之,非智勇之绝人,摧枯折朽之易也。苻坚之不欲杀垂,猛岂能闲之,而徒为挠乱,忌其宠而已矣。其誓三军曰:“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受爵明君之廷,称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猛之涯量尽于此矣。绐无知之稚子而陷其死,商鞅、张仪之术也。朱子曰:“三秦豪杰之士,非猛而谁?”伏戈矛于谈笑,激叛乱以杀人,妾妇耳,奚豪杰之云!
 
    ◎简文帝    〖一〗
 
    简文为琅邪王,相晋五年,桓温外拒燕、秦,内攻袁瑾,而漠然不相为援,盖其恶温而忌之夙也。既恶温矣,抑不能树贤能、修备御、以制温,温视之如视肉,徒有目而无手足,故惎之而犹拥立之,以为是可谈笑而坐攘之者也。盖至于听温之扳己以立而遂立焉,则生人之心,生人之气,无有存焉者矣。
 
    帝奕未有失德,温诬其过而废之,于斯时也,简文既不能折之以卫奕,则以死拒温而必不立,奉名义之正,涕泣以矢之,温亦岂能遽杀己者?如其不择而推刃于己,则温之逆,受众恶而不足以容,即令己杀而温篡,亦可无咎于天下。乃虽靦然南面,而旋陨天年,位与寿皆朝露耳。等死也,为晋恭、齐顺之饮酖,何如誓死不立,以颈血报宗社哉!
 
    温,贼也;简文相其君而篡之,亦贼也;贼与贼以智力为胜负,而不敌者受吞,必然之势也。病而一日一夜四发诏召温入辅,遗诏且云“君自取之”,乃语王坦之曰:“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非但闇弱如谢安所云似惠帝者耳,得一日焉服袞冕正南面而心已惬,易其忌温之心而戴温不忘,乐以祖宗之天下奉之而酬其惠也。洵哉!简文之为贼也。
 
    ◎孝武帝    〖一〗
 
    简文以懿亲任辅相而与贼同逆,尸天子之位,名器在其手而唯其所与,虽有王彪之、谢安、王坦之忠贤,而无可如何也。天不祚逆,使之速殒,而诸贤之志伸矣。坦之裂居摄之诏,惟简文笃疾不能与之争也。太子之立,廷臣欲待温处分,太子既立,太后犹有居摄之命,彪之抗议不从,温入朝,谢安谈笑而视之若无,惟简文之已死也。孝武方十岁,抑非英武之姿,诸贤之志可伸,而于简文也则不能。但责简文以闇弱,岂其出于十岁婴儿之下乎?故谓简文与人同逆而私相授受,非苛论也。
 
    简文篡而彪之不能止者,温与之协谋,内外之权交失也。简文死,温虽有淫威,而内无为之主者,于是彪之乃得忼慨以正之,谢安乃得从容以潜消之,不足为深忧矣。简文居中以掣曳,诸贤之困,不在卼豗,而在葛藟。晋祚未终,天夺匪人之速,亦快矣!若桓温者,无简文,则虽十岁婴儿而不能夺,固在诸贤局量之中,而弗能跃冶;虽决裂而成乎篡,亦必有以处之矣。
 
    〖二〗
 
    呜呼!人苟移情于富贵而沈溺以流焉,何所不至哉!天子之尊,四海之富,亦富贵也;簿尉之秩,百金之获,亦富贵也;垂至于死而苟一日得焉,犹埋心引吭以几幸之。不知其何所为也,不知其何所利也,垂至于死而不已;人而不仁,将如之何哉!易曰:“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大耋矣,何嗟乎?名之未得、利之未遂焉,俄而嗟矣;俄而并忘其嗟,而埋未冷之心,引将绝之吭,以思弋获矣。有涯之日月,废鼓缶之欢,营营汲汲,笑骂集于厥躬而不恤。簿尉一天子,百金一四海也,人尽如驰,涂穷焉而后止。鸣呼!亦何所不至哉!
 
    王敦、桓温皆于老病奄奄、旦暮且死之日而谋篡不已,以为将贻其子孙,则王含、王应奴隶之才,敦已知之;桓熙弱劣,玄方五岁,温亦知之矣。王导知敦之将死,起而讨敦;王、谢诸贤知温之将死,而坐待其毙;敦与温亦何尝不自知也。其心曰:吾一日而居天子之位,虽死犹生。呜呼!天下之不以敦、温之心为心者,吾见亦罕矣哉!
 
    孟子曰:“万钟于我何加焉,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穷乏之得我,失其本心。”虽然,犹人生之有事也。至于奄奄垂死而三者皆不任受,然且鼓余息以蹶起而图之,是何心哉?一念移于不仁,内忘其心,外忘其名,沈湎淫溺自不能已,而不复问欲此之何为也。谋天下者曰:簿尉之秩,百金之获,何足以死求之也;谋簿尉百金者曰:天子之尊,四海之奉,何易求焉,吾所求者,旦暮未死而可得也;而不知其情同矣,易地则皆然也。幼而忘身以贪果饵,长而忘身以贪温饱,相习相流,愈引愈伸而不可中止;自非立志于早,以名义养其心而生恻悱,未有老死而能忘者也。苟不志于仁,勿怪乱臣贼子之怙恶以没身也。
 
    〖三〗
 
    汉儒反经合道,程子非之,谓权者审经之所在,而经必不可反也。于道固然,而以应无道之世,则又有不尽然者。母后之不宜临朝,岂非万世不易之大经乎?谢安以天子幼冲,请崇德皇后临朝摄政,灼然其为反经矣。王彪之欲已之,而安不从。彪之之所执者经也,安之所行者权也,是又反经之得为权也。
 
    桓温虽死,扬、豫、江三州之军事,桓冲督之。冲不终逆而克保臣节,世遂以忠顺归之。夫冲特不为王含耳。含之逆,于未败之前已有显迹。温死,人心乍变,郗超之流折伏沮丧,恶知冲非姑顺异以縻系人心而徐图之邪?且冲果有怀忠效顺之情,当温存日,冲固与相得而为所付托者,何不可以规温而使守臣节?则冲之无以大异于温审矣。若温既亡而或说以诛逐时望,冲不听者,不能也,非不为也。王、谢诸贤,非刘隗、刁协之伦匹,温且不敢决于诛逐,冲亦量力而止耳。外人遽信其无他,谢安固察见之,而不早有以制之哉?奉太后为名,以引大权归己,而冲受裁焉,安盖沈思熟虑,执之坚固,而彪之不能夺也。
 
    或曰:安为大臣,任国之安危,则任之耳,何假于太后?曰:晋之任世臣而轻新进也,成乎习矣。王导之能秉政也,始建江东者也;庾亮,后族也;何充则王导所引重而授以政者也。至穆帝之世,权归桓氏,非一日矣。谢安社稷之功未著,而不受托孤之顾命,其兄万又以虚名取败;安之始进,抑受桓温之辟,虽为望族,无异于孤寒;时望虽隆,而蔡谟、殷浩皆以虚声贻笑,固群情之所不信;而乍秉大权,桓冲之党且加以专国自用之名而无以相折,则奉母后以示有所承,亦一时不获已之大计也。
 
    或曰:安胡不引宗室之贤者与己共事,而授大政于妇人邪?曰:前而简文之辅政,其削国权以柔靡,已如此矣。后而道子之为相,其僭帝制以浊乱,又如彼矣。司马氏无可托之人,所任者适足以相挠,固不如妇人之易制也。此之谓反经而合道,又何伤哉?
 
    虽然,王彪之之议,不可废也。安虽不从,而每欢曰:“朝廷大事,王公无不立决。”服其正也。审经以为权,权之常;反经以行权,权之变;当无道之天下,积习深而事势违,不获已而用之,一用而不可再者也。故君子慎言权也。
 
    〖四〗
 
    太元元年,谢安录尚书事,除度田收租之制。度田收租者,晋之稗政,鲁宣公税亩之遗弊也,安罢之,可谓体天经以定民制矣。
 
    王者能臣天下之人,不能擅天下之士。人者,以时生者也。生当王者之世,而生之厚、用之利、德之正,待王者之治而生乃遂;则率其力以事王者,而王者受之以不疑。若夫土,则天地之固有矣。王者代兴代废,而山川原显不改其旧;其生百谷卉木金石以养人,王者亦待养焉,无所待于王者也,而王者固不得而擅之。故井田之法,私家八而公一,君与卿大夫士共食之,而君不敢私。唯役民以助耕,而民所治之地,君弗得而侵焉。民之力,上所得而用,民之田,非上所得而有也。
 
    助、彻者,殷、周之法也,夏则贡矣。贡者,非贡其地之产,贡其人力之所获也。一夫而所贡五亩之粟,为之制耳。曰五十而贡者,五十为一夫而贡其五也。若夫一夫之耕,或溢于五十亩之外,或俭于五十亩之中,为之一易、再易、莱田之名以宽其征。田则自有五谷以来民所服之先畴,王者恶得有之,而抑恶得税之。地之不可擅为一人有,犹天也。天无可分,地无可割,王者虽为天之子,天地岂得而私之,而敢贪天地固然之博厚以割裂为己土乎?知此,则度而征之者,人之妄也;不可度而征之者,天之体也;此之谓体天经矣。
 
    以治民之制言之,民之生也,莫重于粟;故劝相其民以务本而遂其生者,莫重于农。商贾者,王者之所必抑;游惰者、王者之所必禁也。然而抑之而且张,禁之而且偷,王者亦无如民何。而惟度民以收租,而不度其田。一户之租若干,一口之租若干,有余力而耕地广、有余勤而获粟多者,无所取盈;窳废而弃地者,无所蠲减;民乃益珍其土而竞于农。其在彊豪兼并之世尤便也,田已去而租不除,谁敢以其先畴为有力者之兼并乎?人各保其口分之业,人各劝于稼穑之事,彊豪者又恶从而夺之?则度人而不度田,劝农以均贫富之善术,利在久长而民皆自得,此之谓定民制也。
 
    太元之制,口收税米三斛,不问其田也。不禁兼并,而兼并自息,举末世之制而除之。安之宰天下,思深而道尽,复古以型今,岂一切苟简之术所可与议短长哉!
 
    〖五〗
 
    荆、湘、江、广据江东之上流,地富兵彊,东晋之立国倚此也。而权奸内逼,边防外匮,交受制焉,亦在于此。居轻而御重,枝彊而干弱,是以权臣窥天而思窃,庸人席富以忘危,其不殆也鲜矣。上流之势,以趋建业也则易,王敦、桓温之所以莫能御也;以度楚塞争淮表也则难,舟楫之利困于平陆,守险之长诎于广野,庾亮、桓温之所以出而即溃也。谢安任桓冲于荆、江,而别使谢玄监江北军事,晋于是而有北府之兵,以重朝权,以图中原,一举而两得矣。安咏诗而取“訏谟远猷”之句,是役也,可不谓谟猷之訏远者与?
 
    江北、河南之众,纪瞻尝用之以拒石勒,而石勒奔;祖逖尝用之以响汝、雒,而汝、雒复;所以不永其功者,王导之弗能任也。导之弗能任者,专任王敦于上流,而不欲权之分也。纪瞻一出而不继,祖逖始成而终乱,王敦、桓温乃挟荆、湘以与晋争。内乱而外荒,积之数十年矣,安起而收之。虽使桓冲牧江、荆,而自督扬、豫。北府兵彊,而扬、豫彊于江、荆,势之所趋,威之所建,权归重于朝廷,本根固矣。况乎中原南徙之众,尤多磊落英多之士,重用之,以较楚人之僄而可荡者相什百也。书曰:“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竞以室,非竞以户庭也。安于是而知立国之弘规矣。故淝水之役,桓冲遣兵入援而安却之,示以荆、江之不足为轻重,而可无藉于彼,冲其能不终乎臣节哉?
 
    宋高、秦桧之愚也,忧诸帅之彊而不知自彊,杀之削之而国以终敝。桧死,张浚任恢复,而败溃于符离,无可用之兵也。此殷浩之覆轨也。谢玄监军江北,择将简兵,六年而后用之,以破苻坚于淝水,非一旦一夕之效矣。
 
    〖六〗
 
    先王之教、觌文匿武,非徒以静民气而崇文治也。文可觌,武不可觌。不可觌者,不可以教,教之而武黩,黩则衰。苻坚作教武堂,命太学生明阴阳兵法者教诸将,狄道也,而适足以亡。其为狄道者,奖武以荡人心而深其害气,言治者或知其不可矣,而妄人犹以迂疏诮之;其适足以亡也,则人未有能信其必然者。善哉岳武穆之言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武而可以教教者哉?教之习之,其志玩,其气枵,其取败亡必矣。
 
    兵之所尚者勇,勇非可教而能者也;所重者谋,谋非可豫设而为教者也。若其束伍之严,训练之勤,甘苦与共之以得士心,则取之六经而已足。其他诡诞不经而适以偾军杀将者,则阴阳时日壬遁星气之啧啧多言,非可进而进,可乘而不乘,以鬼道败人之谋者也。至于骑射技击之法,虽可习焉,而精于态者不给于用;口授而目营之,规行矩止,观天画地,疑鬼疑神,以沮其气而荡其心,不败何待焉?自非狂狡虚妄之士,孰敢任为之师。自非市井亡赖窜身干进之徒,孰乐为之弟子。官为之制,妄人尝试焉,只以乱天下,而武备日以玩而衰。苻坚之好虚名而无实用,若此类者众矣,国破身死,而后人犹效之,愚不可瘳,一至此乎!
 
    〖七〗
 
    桓冲死,谢安分荆、豫、江三州以授诸桓,桓玄之祸始于此矣。安之虑桓氏已熟矣,折桓冲而令其无功媿死,其势可以尽削桓氏之权,以奖晋室;然而为此者,自以父子名位太重,贻桓氏以口实,不得已而平其怨忌也。夫桓氏亦岂以私怨怨安而危安者乎?忧不在桓氏,而在司马道子、王国宝也。二奸伏于萧墙,蛊孝武以忌安,而不足以相胜,则必假手桓氏以启衅。主昏相妒,以周公之圣,且不能塞不利孺子之口,而况安乎?故以知安之于此,有大不获已者在也。所任者,石虔也、石民也、伊也,以为差愈于玄而可免于乱;然而终不能免,则安穷矣。
 
    虽然,安岂遂无道处此以保身而靖国乎?安秉国政于此十年矣,太后归政而己录尚书八年矣。夫岂晋廷之士举无可大受之人材,使及早而造就之以储为国之柱石者?冲死之后,内不私之于子弟,外不复假于诸桓,君无可疑,相无可谤,而桓氏亦无所倚以争权。安之识早弗及此也,则临事周章,亦其必然之势矣。量不弘而虑不周,有靖国之忠,而惘于大臣之道,安不能免于责矣。
 
    鸱鸮之诗曰:“既取我子,勿毁我室。”周公长育人才之心,至于疑谤居东而哀鸣益切。人才者,大臣之以固国之根本者也,时未有贤,则教育之不夙也。不此之务,惴惴然求以弭谤,而贻国家之患,可深惜也夫!
 
    〖八〗
 
    问,次于学者也;问之道,尤重于学也。三代以下,于学也博,于问也寡;三代以上,于学也略,于问也详;故称舜之大知,好问其至矣。虽然,学者,自为学也;问待人,而其涂有二:有自问者,有问人者。自问者,恐其心之所信,非其身之所宜;身之所行,非其心之所得;处事外者,公理之衡也,不问而不我告,问而犹恐其不我告焉,孜孜以求之,舜之所以为大知也,圣之津梁也。问人者,舍其是非而求人之是非,舍天下之好恶,而求一人之好恶,察焉而愈昏,详焉而愈诐,君子之喜怒有偏者矣,小人之爱憎,未有不私者也,急于求短以疑其长,乱国闇主猜忌之臣所以惑焉而自夺其鉴也,愚者之狂药也。
 
    夫人之心行,有小略而大详者,有名污而实洁者,有迹诡而心贞者;君子于此,鉴之真,信之笃,不忍求人于隐曲,抑不屑也。而流俗之口,好挢举以矜其慧辨,奸邪之丑正者勿论焉。不择人而问之,则善恶互乱;有所偏任,则谗闲行。问之君子,则且对以不知;问之小人,则尽言而若可倚。于是而贤才之心,疑畏而不为用;奸伪之士,涂饰以掩其恶;则有谗不见,有贼不知,皆好问者之所必致矣。居官而败其官,有天下而败天下,必也。故曰愚者之狂药也。舍其躬之得失,不考镜于公非,日取人之贞邪,待左右以为耳目,其亡速于桀、纣,不亦伤乎!
 
    范宁为豫章太守,遣十五议曹下属城采求风政,吏假还,讯问官长得失;是道也,不自问己过而问人,以聋为聪之道也。徐邈责之曰:“欲为左右耳目,无非小人,善恶倒置,谗谄并进,可不戒哉!”治道学术,斯言尽之矣。
 
    〖九〗
 
    有才皆可用也,用之皆可正也,存乎树人者而已矣。操树人之权者,君也。君能树人,大臣赞之;君弗能树人,责在大臣矣。君弗能树人,而掣大臣以弗能有为,大臣有辞也。君不令,而社稷之安危身任之,康济之功已著见,而为天下所倚重,乃及身而止,不能树人以持数世之危,俾免于亡,大臣无可辞矣。
 
    王导、谢安,皆晋社稷之臣也。导庇其族而不能公之天下,故庾亮得而闲之;然其没也,犹有郗鉴、王彪之、谢安以持晋室之危,虽非导之所托,而树之者犹导也。安以族盛而远嫌,不私其子弟可矣,当其身而道子以乱,迨其后而桓玄以篡,廷无端方严正之士,居端揆以镇奸邪,不于安责,将谁责而可哉?
 
    老氏曰:“功成身退,天之道。”安,学于老氏者也,故能以力建大勋之子弟,使远引以全名,而宗族虽有贤者,皆无列于朝右,以是为顺天兴废之理与?夫君子之进也,有先之者;其退也,有后之者。退而无以后之,则已成之绪,与身俱没,而宗社生民不被其泽。既已为公辅,建不世之勋,则宗社生民,即厥躬之休戚矣。全身而避名,知衰而听命,抑岂所谓善退者哉?退之难于进也久矣。未退之日而早为退之地,非树人其何以退乎?
 
    或曰:时未有人也。夫王雅、王恭、殷仲堪、王珣之徒,躁而败者,望不重也,养不纯也。养其刚烈之气,檠括以正之,崇其位望,以止其浮夸,此诸人者固皆可用,用而皆可正者也。安弗能养以戢其骄,授之昏湎之主以导于诐,于是乎轻僄以从主之私,而激成上下相争之势。安存而政已乱,安没而国已倾,则举生平之志操勳名与庙社河山而消陨,安之退,一退而无余矣。天之道,功成而退,春授之夏,冬授之春,元气相嬗于无垠,豫养其穉而后息其老,故四序循环而相与终古。老氏不足以见此,而安是之学也。史鱼不能进蘧伯玉,死以为惭,此则老氏所谓死而不亡者也。
 
    〖一○〗
 
    慕容宝定士族旧籍,分清浊,阅户口,罢军营封荫之户,而士民嗟怨。夷狄而效先王之法,未有不亡者也。以德仁兴者,以德仁继其业;以威力兴者,以威力延其命。沐猴冠而为时大妖,先王之道不可窃,亦严矣哉!以威力起者,始终尚乎威力,犹一致也。绌其威力,则威力既替矣,窃其德仁,固未足以为德仁也。父驴母马,其生为驘,驘则生绝矣,相杂而类不延,天之道、物之理也。自苻坚之败,北方瓜分而云扰,各恃其部曲以弹压士民而用之,无非浊也。纯乎浊而清之,清者非清,浊者失据,人民不靖,部曲离心,不亡何待焉?
 
    虽然,天下之浊极矣,威力横行而贫弱无告,固不可以永也。慕容氏以亡,而拓拔氏承之以稍息,噞喁汙薉之气,相延相俟以待隋、唐,则宝取亡之道,又未必非天下之生机也。士民怨之,彼士民者,又恶足与计恩怨哉?
 
    〖一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或且不及五世而无余,君子深悲其后也。
 
    永嘉之乱,中原沦陷,刘琨不能保其躯命,张骏不能世其忠贞,而汾阴薛氏,聚族阻河自保,不仕刘、石、苻氏者数十年;姚兴称帝于关中,礼征薛彊,授以将军之号,遂降兴而导之以取蒲坂。悲夫,志士以九族殉中夏,经营于锋刃之下,贻子孙以磐石之安、衣冠之泽,而子孙陨落之也。虚名小利动不肖之心魂,而忘其祖父,彼先世英拔峻毅之气,怨恫于幽,而子孙或且以为荣焉,有如是夫!
 
    姚兴之盛也不如苻氏,其暴也不如刘、石,迟之数年而兴死矣、泓灭矣,拓拔氏尤能容我而无殄灭之忧者,俟之俟之,隋兴而以清白子孙为禹甸之士民,岂遽不可?然而终不及待也。一失其身,而历世之流风以坠。前之人亦自靖而已矣,遑恤我后哉?溧阳史氏以建文旧臣,三世不入庠序,而史鉴之名凌王鏊而上之,何史氏之多幸也!
 
    ◎安帝    国之亡,类亡于淫昏暴虐之主,而晋独不然;前有惠帝,后有安帝,皆行尸视肉,口不知味、耳不知声者也。与子之法,定于立适,二君者,皆适长而豫建为太子,宜有天下者也。藉废之而更立支庶之贤者,则抑凌越而为彝伦之斁。虽然,为君父者,苟非宠嬖以丧元良,念宗社之安危,亦奚恤哉?抑非徒前君之责也,大臣有社稷之任,固知不可,而选贤以更立焉,自靖而忧国如家者所宜然也。
 
    乃惠帝之嗣也,卫瓘争之矣,和峤争之矣,贾氏饰伪以欺武帝,而武帝姑息以不决。若安帝则上下无异辞,而坐听此不知寒暑饥饱者之为神人主。夫孝武之淫昏,诚无百年之虑矣,而何大臣之漠然不念也!
 
    司马道子利其无知而擅之,固已。王恭犹皎皎者,而抑缄默以处此也,何哉?恭方与道子为难,恐道子执废适以为名而行其诛逐,天下不知安帝之果不胜任,而被恭以逆名,恭所不敢任也。道子争权,而人皆怀贰,岂徒恭哉?谢安且不敢任而抱东山之志。举国昏昏,授天下于聋瞽,而晋以亡;天也,抑人任其咎矣。
 
    夫安功在社稷,言即不庸,而必无覆宗之祸,何恤而不为君父任知罪之权?若恭也,与其称兵而死于刘牢之之手也,则何如危言国本以身殉宗社乎?见义不为,而周章失措,则不勇者不可与托国,信夫!
 
    〖二〗
 
    公论者,朝廷之柄也。小人在位,天下未闻其恶,外臣未受其伤,而台谏争之,大臣主之,斥其奸而屏逐之,则臣民安于下而忘言,即其击之不胜,而四方犹静处以听,知朝廷之终有人而弗难澄汰也。如是,则不保国之无奸邪,而四海无争衡之祸。公论之废于上也,台谏缄脣,大臣塞耳,恶已闻于天下,而倒授公论之柄于外臣,于是而清君侧之师起,而祸及宗社。
 
    刘隗、刁协以苛刻失人心而王敦反,庾亮以轻躁损物望而苏峻反,晋廷之臣,未有持片辞以与隗、协、亮争者;贻彊臣以犯顺,宗社几亡,固有以召之也。然犹曰隗、协之持论非不正也,庾亮之秉心非不忠也。若夫司马道子、王国宝,荒淫贪薉,灼然为晋之蟊贼,孝武虽与同昏,既而疑忌之、疏远之矣,乃在廷之士,持禄取容,无或以片言摘发而正名其为奸邪者。于是而外臣测国之无人,以激其不平之气,王恭、殷仲堪建鼓以鸣,而不轨之桓玄藉之以逞。公论操于下,而朝廷为养奸之渊薮,天下靡然效顺于逆臣,谁使之然邪?
 
    或曰:道子帝之母弟,国宝居奥窔以交荧,未易除也。夫苟怀忠自靖,则以颈血溅奸邪,而何惮于彊禦?道子者,尤昏庸而弗难控制者也。孝武崩,国宝扣宫门求入,王爽拒之则止矣;王恭反,车胤以危言动之,国宝即解职待罪,而道子弗难杀之矣,是可鞭箠使而衔勒驭者也。孝武疑道子之专,而徐邈进汉文、淮南之邪说;国宝就王珣与谋,而珣犹有卿非曹爽之游词;在廷之臣胥若此矣。远迩愤盈之气,决发以逞,非特恭与仲堪,即桓玄之蓄逆不可揜,而天下从之以风靡,势之所必至也。谢安没而晋无大臣;谢安为门户计以退处,而晋早无亲臣矣。谏诤之职久废,士相习于迂缓,相尚以苟容,晋更不得谓有群臣矣。
 
    方州重于朝廷,是非操于牧督,相寻而乱,终六代之世,假赵鞅晋阳之名以行篡弑,至唐而后定。故言路者,国之命也,言路芜绝而能不乱者,未之有也。
 
    〖三〗
 
    割地以封功臣,三代之制也,施之后世,则危亡之始祸矣;而割边徼之区以与有功之酋,害尤烈焉。古诸侯之有国,自其先世而已然,安于侯服旧矣。易姓革命而有所灭,以有所建,授之于功臣而大小相错,同姓异姓庶姓相闲,互相制而不相下,抑制其贡享觐问之礼,纳之于轨物,而厚用其材,则封殖自大、以窥伺神器之心无从而作。然而荆、吴、徐、越抗颜以乱中夏,高宗惫于三年,宣王劳于南伐,迄春秋之季,愈无宁日矣。
 
    自秦罢侯置守,而天下皆天子之土矣。天子受土于天而宰制之于己,亦非私也;割以与人,则是私有而私授之也。边徼之有闲地,提封不得而亩之,疑为委余而不足惜,然而在我为委余者,在彼为奥区,经理其物产,生聚其人民,未有不为我有者也。拓拔氏以秀容川酋长尔朱羽健攻燕有功,割地三百里以封之,其后尔朱氏卒为拓拔氏之忧,而国因以亡,非千秋之明鉴也乎?建州之弃二百余年,而祸发不救,胡未之考也?
 
    或曰:一荒远之土,委诸其人,若蜀、滇、黔、粤之土官,虽有叛者而旋灭,其何伤?”非也。蜀、滇、黔、粤土夷之地,本非吾有也,羁縻之而已。世其土,服其官,彼亦有保宗全世之情而不敢妄以逞;一逞而固有反顾之心,恋其栈豆,则迫而攻之也易。若土已入我职贡,而以骁悍为我立功矣,取非其所世有者裨益之而长其雄心,其始也,徼幸而无所恤,其继也,屡进而无所止,一有怨隙,乘事会以狂起,其尚有所顾忌乎?拓拔氏虚六镇不为郡县,自秀容川始也,祸之所必生也。弃地者弃其国,宁有爽与?
 
    〖四〗
 
    天下多故,言兵者竞起,兵不可以言言者也。孙、吴之言,切于情势,近于事理矣,而当时用之,偶一胜而不足以兴。读其书者,未有能制胜者也,况其滥而下者乎?道不足则倚谋,谋不足则倚勇,勇不足则倚地,地不足则倚天,天不足则倚鬼。倚鬼,则敌知其举无可倚矣。倚鬼,则将吏士卒交释其忧勤,智者知其无成而心先乱,愚者幸其有成而妄自骄,兵败身死,以殉术士巫觋之妖,未有免者。然而术士巫觋之说,终淫于言兵者之口,其说炙毂,其书汗牛,天下多故,乘之以兴,无乱人非乱世也。
 
    王凝之奉天师道,请鬼兵御贼,而死于孙恩;殷仲堪奉天师道,不吝财贿以请祷,而死于桓玄;段业信卜筮巫觋,而死于沮渠蒙逊。鬼者,死之徒也,与鬼为徒,而早近于死。况以封疆人民倚于恍惚无实之妖邪,而贻国以亡,陷民于死;若是者,见绝于天,未有不丧其身首者也。段业,窃也;仲堪,叛也;天夺其魄,以迷于鬼,而死也固宜。王凝之清族雅士,分符治郡,以此戕身而误国,不亦愚乎?凝之之奉妖也,曰其世奉也,则王羲之不能辞其咎矣。
 
    妖邪繁兴,附于兵家之言,世所号为贤者且惑焉。郭京以陷城,申甫以丧师,金御史声秉大节以不贰于生死,而亦惑焉,白圭之玷也。丁甲也,壬遁奇禽也,火珠林也,乞灵于关壮缪及玄武之神也,皆言兵者之所倚也。其书不焚,其祀不毁,惑世诬民,乱人不可戢矣。
 
    〖五〗
 
    论史者之奖权谋、堕信义,自苏洵氏而淫辞逞。近有李贽者,益鼓其狂澜而惑民倍烈。谏则滑稽也,治则朝四暮三也,谋则阳与阴取也。幸而成,遂以诮君子之诚悫,曰未可与权。其反覆变诈之不雠,以祸于国、凶于家、戮及其身,则讳之而不言。故温峤之阳亲王敦而阴背之,非无功于晋矣,然非其早卒,君子不能保其终为晋社稷之臣也,何也?响背无恒,而忠孝必薄也。前有吕布,后有刘牢之,勇足以戡乱,而还为乱人。呜呼!岂有数月之闲,俄而为元显用,而即叛元显,俄而为桓玄用,而即图桓玄,能不祸于国、凶于家、戮及其身也乎?刘袭曰:“一人三反,何以自立。”使牢之幸雠其诈,而桓玄受戮,论者将许之以能权;乃牢之杀元,而牢之之祸晋益深,君子岂受其欺哉?
 
    夫君子之道,成则利及天下,不成而不自失。其谏也,用则居其位,不用则去之。又不然,则延颈以受暴君之刃而已,无可谲也。其定乱也,可为则为,直词正色以卫社稷,不济,则以身殉而已。死者,义也;死不死,命也;有命自天,而俟之以义,人之所助,天之所祐。故曰:“履信思乎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大易岂不可与权者哉?秉信非以全身,而身或以保;非以图功,而功或以成。托身失所,而为郗超;欲自免焉,则为温峤;加之以反覆之无恒,则为牢之。峤成而牢之败,牢之死而超生。天之所以祸福者,尤在信与不信哉!论人者以是为准而已矣。奖谲诈以徼功,所谓刑戮之民也。
 
    〖六〗
 
    萧道成、萧衍、杨坚、朱温、石敬瑭、郭威之篡也,皆石勒所谓狐媚以取天下者也,刘裕其愈矣。裕之为功于天下也不一,而自力战以讨孙恩始,破之于海澨,破之于丹徒,破之于郁洲,蹙之穷而赴海以死。当其时,桓玄操逆志于上流,道子、元显乱国政于中朝,王凝之、谢琰以庸劣当巨寇,若鸿毛之试于烈燄。微刘裕,晋不亡于桓玄而亡于妖寇;即不亡,而三吴全盛之势,士民所集,死亡且无遗也。裕全力以破贼,而不恤其他,可不谓大功乎?
 
    天子者,天所命也,非一有功而可只承者也。虽然,人相沈溺而无与为功,则天地生物之心,亦困于气数而不遂,则立大功于天下者,为天之所不弃,必矣。故道成、衍、坚、温、敬瑭、威皆不永其世,而刘宋之祚长,至于今,彭城之族尤盛。若夫谢安却苻坚而怀沧海之心,郭子仪平安、史而终汾阳之节,岂可概望之斯人乎?裕,不学者也;裕之时,僭窃相乘之时也;裕之所事者,无信之刘牢之,事裕者,怀逆徼功之刘穆之、傅亮、谢晦也;是以终于篡而几与道成等伍。当其奋不顾身以与逆贼争生死之日,岂尝早畜觊觎之情,谓晋祚之终归己哉?于争乱之世而有取焉,舍裕其谁也?
 
    〖七〗
 
    成败之数,亦晓然易见矣,而苟非闲世之英杰,无能见者,气燄之相取相轧有以荡人之心神,使之回惑也。天下不可易者,理也;因乎时而为一动一静之势者,几也。桓玄竖子而干天步,讨之必克,理无可疑矣。然君非君,相非相,则理抑不能为之伸;以力相敌,而力尤不可恃;恶容不察其几哉?
 
    玄犯历阳,司马休之走矣,尚之溃矣,玄所畏者,刘牢之拥北府之兵尔。牢之固曰:“吾取玄如反手。”牢之即有不轨之心,何必不诛玄而挟功以轧元显,忽怀异志以附玄,甚矣牢之之诈而愚也。唯刘裕见之也审,故与何无忌、刘敬宣极谏牢之,以决于讨玄。斯时也,刚决而无容待也,几也。玄已入建业,总百揆,督中外,布置腹心于荆、江、徐、兗、丹阳以为巩固,而玄抑矫饰以改道子昏乱之政,人情冀得少安。牢之乃于斯时欲起而夺之,不克而为玄所削,众心瓦解,尚思渡江以就高雅之于广陵,其败必也。敬宣且昏焉,又唯刘裕见之也审,直告牢之以不能,而自还京口,结何无忌以思徐图。斯时也,持重而无患其晚也,几也。
 
    夫几亦易审矣,事后而反观之,粲然无可疑者。而迂疏之士,执一理以忘众理,则失之;狂狡之徒,见其几而别挟一机,则尤失之;无他,气燄之相取相轧,信乱而不信有已乱之几也。裕告无忌曰:“玄若守臣节,则与卿事之。”非伪说也,乱有可已之几,不可逆也。又曰:“不然,当与卿图之。”则玄已在裕目中矣。所谓闲世之英杰能见几者,如此而已矣,岂有不可测之神智乎?
 
    〖八〗
 
    三吴之苦饥,自昔已然。晋元兴中,承桓玄闭糴、孙恩阻乱之余,遂至填沟委壑,几空城邑,富室衣罗纨、怀金玉而坐毙。或曰“俗奢亡度以使然”,固也,而不尽然也。三吴之命,县于荆、江,上流有变,遏抑而无与哺之,则立槁耳。自晋之南迁也,建业拥大江而制其外,三吴其腹里也。人怀其安,而土著者不移,侨寓者争托,于是而士民之殷庶,甲乎天下。地有限而人余于地,地不足于养人,历千余年而一轨。乃三吴者,岂徒东晋之腹里,建业所恃以立国哉?财赋之盈,历六代、唐、宋而于今未替,则休养之以固天下之根本,保全千余年之生齿,而使无凋耗,为元后父母者,恶容不汲汲焉。
 
    夫人聚则营作之务繁兴,财恒有余而粟恒不足;犹荆、湘土广人稀,力尽于耕,而它务不遑,粟恒余而财恒不足。以此筹之,则王者因土作贡,求粟于荆、湘,而薄责以财;需财于吴、会,而俭取其粟;是之
 
    夫既厚责粟于三吴矣,无已,则严遏糴之禁以互相灌注,有粟者得货贿焉,有货贿者得粟焉,一王之土,合以成一家之盈缩,亦两利之术也。是故恶莫大于遏糴,桓玄之恶烈于孙恩矣。夫玄据上流,馁三吴以弱朝廷,自以为得计矣,又恶知己既窃晋而有之,则三吴者又己他日之根本也。使玄能抚之以乘京口之后,何至一败而无余哉?故殃人者,未有不自殃者也。
 
    〖九〗
 
    桓玄将篡,杀北府旧将之异己者,司马休之、刘敬宣、高雅之相率奔燕,弃故国而远即于异类,为刘昶、萧宝寅之先驱。夫诸子亦各有其志行,岂其豫谋此汙下之计为藏身之固哉?迫于死而不暇择尔。虽然,其为弃人于两闲,固自取之也。桓玄之逆,非徒祸在所必避也,祸即不及,而岂忍为之屈。诸子据山阳以讨玄,虽不必其忠于晋,而固丈夫之节也,何至周章失措而逃死于鲜卑邪?
 
    夫刘裕亦北府之杰,刘牢之之部曲也,坦然自立于京口而无所惧,玄岂与裕无猜乎?裕自有以为裕,而玄不足以为裕忧也。裕之还京口也,以徐图玄也;乃置玄不较,急击卢循于东阳而破走之,旋击徐道覆而大挫之,追卢循至晋安而又败之,未尝一日弛其军旅之事也。为晋用而若为玄用,为玄用而实为晋用;威伸于贼,兵习于战,若不知玄之将篡者,而玄亦无以测其从违;非徒莫测也,虽测之而亦无如之何也。故玄妻刘氏劝玄除裕,而玄曰:“吾方平荡中原,非裕莫可用者。一既思用裕,亦固知裕威已建,非己所得而除也。玄知裕之不可除,故隐忍而厚待之以俟其隙;裕亦知玄之不能除己,故公然入朝而不疑。唯浃岁之闲,三破妖贼,所行者正,所守者坚,人不得而疑,虽疑亦无名以制之也。裕居不可胜之地,而制玄有余矣。
 
    呜呼!士当逆乱垂亡忧危沓至之日,诡随则陷于恶,躁竞则迷于所向,亦唯为其所可为,为其所得为;而定大谋、成大事者在此,全身保节以不颠沛而逆行者亦在此。休之、敬宣、雅之舍己所必为,则虽怀讨逆之心,而终入于幽谷矣。英雄之略,君子有取焉,安其身而后动,定其交而后求,正用之,可以独立于天纲裂、地维坼之日而无疚媿矣。
 
    〖一○〗
 
    廉耻之丧也,与人比肩事主,而歆于佐命之荣赏,手取人之社稷以奉奸贼而北面之,始于西汉刘歆、公孙禄之徒,其后华歆、郗虑相踵焉。然天下犹知指数之也;幸而不遇光复之主,及身为戮,而犹无奖之者。上有奖之者,天下乃不知有廉耻,而后廉耻永亡。
 
    王谧世为晋臣,居公辅之位,手解安帝玺绶以授桓玄,为玄佐命元臣,位司徒,此亦华歆、郗虑之流耳。义兵起,桓玄走,晋社以复,谧以玄司徒复率百官而奉迎安帝,此诚豺虎不食、有北不受之匪类矣。刘毅诘之,逃奔曲阿,正王法以诛之,当无俟安帝之复辟。而刘裕念畴昔之私好,追还复位,公然鹄立于百僚之上,则其崇奖奸顽以堕天下之廉耻也,唯恐不夙。苟非志士,其孰不相率以即于禽兽哉?俄而事此以为主,而吾之富贵也无损;俄而事彼以为主,而吾之富贵也无损;夺人之大位以与人,见夺者即复得焉,而其富贵也抑无损。奖之以败闲丧检,而席荣宠为故物,则何怪谢晦、褚渊、沈约之无惮无惭,唯其所欲易之君而易之邪?
 
    呜呼!忠与孝,非可劝而可惩者也。其为忠臣孝子矣,则诱之以不忠不孝,如石之不受水而不待惩也。其为逆臣悖子矣,则奖之以忠孝,如虎之不可驯而不可惩也。然则劝惩之道,唯在廉耻而已。不能忠,而不敢为逆臣;不能孝,而不敢为悖子;刑齐之也,而礼之精存焉。刑非死之足惧也,夺其生之荣,而小人之惧之也甚于死。天子正法以诛之,公卿守法以诘之,天下之士,衣裾不襒其门,比闾之氓,望尘而笑其失据,则惧以生耻。始耻于名利之得丧,而渐以触其羞恶之真,天子大臣所以濯磨一世之人心而保固天下者在此也。手解其玺绶,而复延之坐论之列,两相觌而不惭,则耻先丧于上,而何望其下乎?裕之不戮谧也,人心风俗之祸延及百年。唐黜苏威,而后老奸贩国之恶习以破。惜老成,徇物望,以为悖逆师,祸将自及矣。
 
    〖一一〗
 
    李暠之后兴于唐,于是而知天道之在人心,非君子徒为之说以诱人于善也。易曰:“履信思乎顺,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夫人亦岂好为疑诈而与人相逆哉?爱憎乱之也。亦既见为可为而为之,见为可言而言之,则孰遽背其初心而自相刺戾?见可爱而移,见可憎而止,而后心不能以自保,宁弃信也,且以快一时之情也。爱憎者,非以顺物,而求物之顺己也,求物顺己而不顺于物,勿恤也。顺己者,爱之而赏醲;逆己者,憎之而罚滥;罚滥既已大伤乎人心,赏醲则得者自诧其邀取之工而不以为恩,不得者抱怏邑以不平者积矣。是故履信思顺者,不求之物理,而但求之吾情;知吾情之非物理,而物理在矣。
 
    暠之戒诸子曰:“从政者审慎赏罚,勿任爱憎,折狱必和颜任理,用人无闲于新旧,计近不足,经远有余。”是说也,岂徒其规模之弘远哉?内求之好恶之萌以治其心,与天相顺,循物以信;三代以下不多得之于君子者,而暠以偏方割据之雄,能自求以求福,推此心也,可以创业垂统、贻百世之休矣。求治理而本诸心,昧者以为迂也,诗、书所言,岂欺我哉?
 
    言综核者任憎也,世之言法者尽此耳;言宽大者任爱也,世之言恩者尽此耳。法近义,而非义以妨仁;恩近仁,而非仁以害义。秦玫以刚而亡,汉元以柔召乱,非仁义也,且非法也,抑非恩也,任爱而淫,任憎而戾也。三代之王者,不立治天下之术,而急于学,克此心之爱憎而已矣。一不学而以爱憎为师,苻坚之厚慕容垂,恩不足以为恩,况诸暴虐者之淫刑以逞乎?暠未尝学者也,而冥合于道,学岂以文哉?梁、陈之主,旦坟夕典,而身为僇、国为灭亡,求之物而不求之己也。暠虽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一心得御,而太和之气归之,贻尔后昆于无穷,勿谓三代以下无其人也。
 
    〖一二〗
 
    殷仲文推戴桓玄,谄以求容,哀章之徒也。义兵起,随玄西走,复与俱东下以抗顺,及静嵘洲之败,玄且诛殛,乃叛玄而降,挟二妇人以求免,此宜膺党贼之诛而勿赦者也。幸逃于死,复守东阳,曾不赧而更以出守不执权为怨望。仲文之敢尔者何也?王谧为三公,而人丧其耻心,故干荣之情不息也。刘裕、何无忌按法而诛之,而时论不协,史氏尤憾裕之擅权以枉法,何也?谧登庸而仲文受戮,裕任爱憎之情,仲文死而无以服其心也。
 
    虽然,谧之辱人贱行,疲懦无能为者也,借令重用仲文,而假之以权,祸岂有极哉?始与玄共逆者仲堪也,继为玄佐命者仲文也,挟其门族与其虚誉,摇动人心以恣狂逞,不能有刘裕之功,而篡谋更亟,天下之爚乱如沸羹,愈不知其所止矣。仲文之诛也,并诛桓胤,前此桓氏灭而胤以冲之子独免,谓冲忠耳。桓温死,谢安、王彪之正纲纪以匡晋室,北府兵彊,荆、江气折,冲自保其躯命,不敢尝试,而遂许之以忠,蛇蝎冬蛰而无毒于人,其许之为祥麟威凤乎?谢玄破苻坚,而冲郁抑以死,推此心也,灭其族焉非滥也。
 
    〖一三〗
 
    慕容超,鲜卑也,而无道以取死亡,不足道矣。苟有当于人心天理之宜者,君子必表出之,以为彝伦之准则。超母段氏在秦,姚兴挟之以求太乐诸伎,段晖言不宜以私亲之故,降尊自屈,先代遗音,不可与人。封逞言大燕七叶重光,柰何为竖子屈。呜呼!此岂有人之心者所忍言乎?超不听,而尽奉伎乐,北面受诏,而兴礼其母而遣之,超于是乎合人心之安以顺天理之得矣。超之窃据一隅而自帝,非天命也;慕容氏乘乱而世济其凶,非大统也;即其受天之命,承圣王之统,亦岂以天下故而弃置其亲于异域哉?舜之视天下也,犹帅芥也,非超之所企及也;而不忍其亲之心,则充之而舜也。舜与蹠之分,岂相县绝乎?离乎蹠,上达则舜矣。
 
    然则宋高宗之迎母后而割地称臣于女直,亦许之孝乎?宋高不可以超自解也。慕容暐之亡,亡于苻氏,苻氏其雠也,姚氏非其雠也。国非其所灭,君父不为其所俘系,超乘乱而有青土,姚兴乘乱而有关中,两俱割据,以彊弱相役,而固无首足之分,以母故而下之,非忘亲而自屈也。而宋高岂其然乎?况乎其未尝割世守之土,输岁币以自敝,仅以工伎之贱者易己罔极之昊天邪?
 
    或曰:“超之迎母并迎其妻,非纯孝也。”呜呼!君子之求于人也,可以苛察而无已乎?其为迎母矣,而于妻何嫌?且超即欲迎其妻而自屈,亦异于人之为妻而屈者。当慕容德随垂反叛之日,超母方娠,苻坚囚之,狱吏呼延平窃以逃于羌中而超生,超母感平全其子母之恩,为超娶平女,则呼延氏肉超母子之白骨,而恩亦大矣。妻为平女,而屈己以迎之归,亦厚道也,而何嫌焉?段晖、封逞矜血气以争,而不恤天性之恩,夷之鸷戾者也,不可与岳鹏举、胡邦衡同日并论也
 
    〖一四〗
 
    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轻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以一人之义,视一时之大义,而一人之义私矣;以一时之义,视古今之通义,而一时之义私矣;公者重,私者轻矣,权衡之所自定也。三者有时而合,合则互千古、通天下、而协于一人之正,则以一人之义裁之,而古今天下不能越。有时而不能交全也,则不可以一时废千古,不可以一人废天下。执其一义以求伸,其义虽伸,而非万世不易之公理,是非愈严,而义愈病。
 
    事是君而为是君死,食焉不避其难,义之正也。然有为其主者,非天下所共奉以宜为主者也,则一人之私也。子路死于卫辄,而不得为义,卫辄者,一时之乱人也。推此,则事偏方割据之主不足以为天下君者,守之以死,而抗大公至正之主,许以为义而义乱;去之以就有道,而讥其不义,而义愈乱。何也?君臣者,义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时之人心不属焉,则义徙矣;此一人之义,不可废天下之公也。
 
    为天下所共奉之君,君令而臣共,义也;而夷夏者,义之尤严者也。五帝、三王,劳其神明,殚其智勇,为天分气,为地分理,以绝夷于夏,即以绝禽于人,万世守之而不可易,义之确乎不拔而无可徙者也。春秋者,精义以立极者也,诸侯不奉王命而擅兴师则贬之;齐桓公次陉之师,晋文公城濮之战,非奉王命,则序其绩而予之;乃至楚子伐陆浑之戎,犹书爵以进之;郑伯奉惠王之命抚以从楚,则书逃归以贱之;不以一时之君臣,废古今夷夏之通义也。
 
    桓温抗表而伐李势,讨贼也。李势之僭,溃君臣之分也;温不奉命而伐之,温无以异于势。论者恶其不臣,是也,天下之义伸也。刘裕抗表以伐南燕,南燕,鲜卑也。慕容氏世载凶德以乱中夏,晋之君臣弗能问,而裕始有事,暗主不足与谋,具臣不足与议,裕无所可奉也。论者亦援温以责裕,一时之义伸,而古今之义屈矣。如裕者,以春秋之义予之,可也。若其后之终于篡晋,而后伸君臣之义以诛之,斯得矣。于此而遽夺焉,将听鲜卑之终污此土,而君尚得为君,臣尚得为臣乎?
 
    〖一五〗
 
    国之将亡,惧内逼而逃之夷,自司马国璠兄弟始。楚之、休之相继以走归姚兴,刘昶、萧宝寅因以受王封于拓拔氏,日导之以南侵,于家为败类,于国为匪人,于物类为禽虫,偷视息于人闲,恣其忿戾以侥幸,分豺虎之余食,而犹自号曰忠孝,鬼神其赦之乎?
 
    夫尊则君也,亲则祖若考也,宗祏将毁,不忍臣人而去之,义也。虽然,苟其忠孝之情发为义愤,如汉刘信、刘崇蹀血以起,捐脰领而报宗祊,斯则尚矣。若其可以待时而有为,则南阳诸刘、大则帝而小则侯,仇雠之首不难斮于渐臺也。抑或势无可为而覆族之足忧乎?山之椒,海之澨,易姓名、混耕钓、以全身而延支裔,夫岂遂无道以处此哉?然则国璠之流,上非悼宗社之亡,下非仅以避死亡之祸,贪失其富贵,而倒行逆施以徼幸,乃使中夏之士相率而不以事夷为羞,罪可胜诛乎?国璠之始奔慕容氏也,以桓玄之篡,玄固可旦暮俟其亡者,而遽不能待;继奔姚氏也,刘裕之篡固尚未成,可静俟其成败者也,不能一日处于萧条岑寂之中;望犬羊而分余食,廉耻灭而天良无遗矣。
 
    丕之篡,刘氏之族全,炎之篡,曹氏之族全,山阳、陈留令终而不逢刀鸩。刘裕篡而恭帝弑,司马氏几无噍类。岂操、懿、丕、炎之凶慝浅于刘裕哉?司马氏投夷狄以亟病中夏,刘裕之穷凶以推刃也,亦有辞矣,曰“彼将引封豕长蛇以蔑我冠裳者也”。而中夏之士,亦不为之抱愤以兴矣。纪季以酅入于齐,春秋无贬词焉。齐,纪雠也,宁附于齐,而不东走莱夷,南奔句吴,则犹能知其类也。
 
    〖一六〗
 
    刘裕之篡,刘穆之导之也;其杀刘毅,胡藩激之也。不逞之士,游于帷幕,而干戈起于几席,亦可畏矣哉!诚其为奸雄矣,既能识夫成败之机,则亦知有名义也,故孙权劝曹操以僭夺,而操有踞鑪著火之叹,既畏人之指摘,抑有慎动之思焉。而不逞之士,迫欲使之尝试,以幸得而己居其功;于是揣摩情形,动之以可疑,而慑之以可畏,则且谓天下之士业已许我,而事会不得不然;钱凤、郗超仅失之,而诡得者多矣,祸不可止矣。
 
    先王收之于胶庠,而奖之以饮射,非以钳束之也,凡以养其和平之气而潜消其险诈也。王泽既斩,士非游说不显,流及战国,蔑宗周,鬭群雄,诛夷亲臣,斩艾士民,皆不逞之士雠其攀附之私以爚乱天下。嗣是而后,上失其道,则游士蜂起。朱温之为枭獍,敬翔、李振导之也。石敬瑭之进犬羊,桑维翰导之也。乃至女直、蒙古之吞噬中华,皆衣冠无赖之士投幕求荣者窥测事机而劝成之。廉希宪、姚枢、许衡之流,又变其局而以理学为捭阖,使之自跻于尧、舜、汤、文之列,而益无忌惮。游士之祸,至于此而极矣。故娄敬、马周不遇英主,不值平世,皆足以乱天下而有余。李沆以不用梅询、曾致尧为报国,解缙言虽可赏,必罢遣归田以老其才而戢其躁,圣主贤臣所以一风俗、正人心、息祸乱者,诚慎之也,诚畏之也。
 
    〖一七〗
 
    开刱之君,则有乡里从龙之士;播迁之主,则有旧都扈跸之人;念故旧以敦仁厚者所必不能遗也。然而以伤治理为天下害,亦在此焉。夫其捐弃坟墓、侨居客土以依我,亦足念也;而即束以法制,概以征役,则亦不忍也,而抑不能。然以此席富贵、图晏安、斥田宅、畜仆妾、人王人、土王土,而荡佚于赋役之外;河润及于姻亚,登仕版则处先,从国政则处后,不肖之子弟,倚阀阅,营私利,无有厌足;而新邑士民独受重役,而碍其进取之途。夫君若臣既托迹其地,恃其财力以相给卫,乃视为新附而屈抑之以役于豪贵。则以光武之明,而南阳不可问之语,已为天下所不平;又甚则刘焉私东州之众,以离西川之人心而速叛;岂徒国受其败,彼侨客者之荣利,又恶足以保邪?西人之子,随平王而东迁者也,谭大夫致怨于酒浆佩璲,而东诸侯皆叛。骄逸者之不可长,诚君天下者所宜斟酌而务得其平也。
 
    晋东渡而有侨立之州郡,选举偏而赋役减,垂及安帝之世,已屡易世,勿能革也。江东所以不为晋用,而视其君如胡越,外莫能经中原,内不能捍篡贼,诚有以离其心也。刘裕举桓温之法,省流寓郡县而申士断,然且格而不能尽行。其始无以节之,后欲更之,难矣。
 
    〖一八〗
 
    崔浩智以亡身。其智也,适以亡其身;适以亡其身,则不智莫大焉。
 
    君子之所贵于智者,自知也、知人也、知天也,至于知天而难矣。然而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非知人则不足以自知。“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即民之聪明明威而见天之违顺,则秉天以治人,人之可从可违者审矣。故曰非知天则不足以知人。所事者君也,吾义之所不得不事也;所交者友也,吾道之不得不交也。不得不事、不得不交者,性也;事君交友,所以审用吾情以顺吾性,而身之得失系焉。故曰非知人不足以自知。繇此言之,极至于天,而岂难知哉?善,吾知其福;淫,吾知其祸;善而祸,淫而福,吾知其时;时有不齐,贞之以自求之理,吾知其复。絪缊之化无方,阴阳而已;阴阳之变化,进退消长而已。其征为象数,象数有不若,而静俟必反;其用为鬼神,鬼神不测,而诚格不违。故象数可以理贞,而鬼神可以正感。象数不可以术测也,鬼神不可以私求也。知此者,恒守而无渝,则象数鬼神赫赫明明昭示于心而无所惑,难矣。然而知此者之固无难也。非是者,谓之玩天而媟鬼,则但雠其术而生死于术之中,于人无择,于己不审,不亡其身何待焉?
 
    浩之见知于拓拔嗣也,以洪范,以天文。其洪范非洪范也,非以相协厥居者也;其天文非天文也,非以敬授民时者也。及其后与寇谦之比,崇淫祀以徼福于妖妄而已矣。故浩之时,非开治之时也,而浩不知;吉凶者,民之聪明所察,民之明威所利用者也,而浩不知;嗣非高帝,己非子房,自以其占星媚鬼之小慧,逢迎伪主,因而予智焉,此所谓驱之阱而莫避也,不智孰甚焉?
 
    无是非之心非人也,非人则禽也,禽非不能与于象数鬼神之灵也。鹊知戊己,而不知风撼其巢;燕知太岁,而不知火焚其室;风火之撼且焚者,天也,戊己太岁,象数之测也。蜮能射,而制于鵞;枭能呪,而食于其子;鹅以气制蜮,子以报食枭,天也,妖而射,淫而呪,鬼神之妄也。舍其是非而从其祸福,舍其祸福之理,而从其祸福之机,禽也,非人矣。浩之不别于人禽久矣,无足道者。为君子者,捐河、雒之精义,而曲测其象数;忘孝敬之合漠,而比昵于鬼神;天在人中而不能察,于知人而自知,其能贤于浩者几何也?此邵康节、刘文成之所以可惜也。
 
    〖一九〗
 
    慕容超求救于姚兴,姚泓求救于拓拔嗣,夫岂无脣亡齿寒之理足以动之乎?然而兴与嗣徒张虚声,按兵不动,坐视其亡。刘裕县军深入,诟姚兴击魏兵于河上,弗虑其夹攻,挑其怒而终无患。盖超与泓之愚以自亡,兴与嗣审于进退,而裕料敌之已熟也。崔浩曰:“裕图秦久矣,其志必取,若遏其上流,裕心忿怒,必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敌也。”其说韪矣。空国兴师,越数千里而攻人,岂畏战者哉?窦建德轻举以救王世充,世充未破而建德先禽,其明验也。攻者志于攻也,三军之士皆见为必攻;守者志于守也,乘堙之人皆见为必守;两俱不相下,而生死县于一决,怒则果怒,惧则果惧也。若夫人不我侵,两相鬭而我往参之,君与将无致死之心,士卒亦见为无故之劳,情先懈、气先不奋,取败而已矣。
 
    呜呼!君子之所望于人者,以礼相奖、以情相好已耳,非若小人之相倚以雄也。己所怒而欲人怒之,己所忧而欲人忧之,父不能得之于子也。愚者不知,呼吁而冀人之为我怒、为我忧也,弗获已而应之,安足恃乎?若其不揣而为人忧怒以轻犯人者,则必妄人也。妄人先以自毙,而奚以拯人之危?齐桓次于聂北,能迁邢以存之,而不能为邢与狄战;吴为蔡请全力以攻楚,而夫概先乱吴国,蔡亦终灭于楚;恃人而忘己,为人恃而捐己,皆愚也。君子不入井以望人之从,则不从井以救人,各求诸己而已矣。嵇叔夜不能取必于子,文信国不能喻志于弟,忠孝且然矣。颜渊曰:“夫子步亦步,趋亦趋,己瞠乎其后矣。”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学问且然矣。况一己之成败利钝而恃人之我援哉?明者审此,自彊之计决,而不怨他人之不我恤,而后足以自立。“谓他人父,亦莫我顾,谓他人昆,亦莫我闻。”情也,势也,即理也。不得而怨,何其晚也!
 
    〖二○〗
 
    刘裕初自广固归,卢循直逼建康,势甚危,而裕方要太尉黄钺之命;朱龄石方伐蜀,破贼与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太傅扬州牧之命;督诸军始发建康以伐秦,灭秦与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相国宋公九锡之命;则胡不待卢循已诛、谯纵已斩、姚泓已俘之日,始挟大功以逼主而服人乎?此裕之狡于持天下之权而用人之死力也。
 
    夫能用人者,太上以德,其次以信,又其次则惟其权耳。人好逸而不惮劳,人好生而不畏死,自非有道之世,民视其君如父母,则权之所归,冀依附之以取利名而已。裕若揭其怀来以告众曰:吾且为天子矣,可以荣人富人,而操其生死者也。于是北归之疲卒、西征之孤军,皆倚之以効尺寸,而分利禄。如其不然,则劳为谁劳,死为谁死,则严刑以驱之而不奋。裕有以揣人心而固持之,刘穆之虽狡,且不测其机,而欲待之凯还之日,其媿惧而死者,智不逮也。
 
    因是而知晋之必亡也久矣。谢太傅薨,司马道子父子昏愚以播恶,而继以饥饱不知之安帝,虽积功累仁之天下,人且去之,况晋以不道而得之,延及百年而亡已晚乎!晋亡决于孝武之末年,人方周爰四顾而思爰止之屋,裕乘其闲以收人望,人胥冀其为天子而为之効死,其篡也,时且利其篡焉。所恶于裕者,弑也,篡犹非其大恶也。
 
    〖二一〗
 
    刘裕灭姚秦,欲留长安经略西北,不果而归,而中原遂终于沦没。史称将佐思归,裕之师说也。王、沈、毛、傅之独留,岂繄不有思归之念乎?西征之士,一岁而已,非久役也。新破人国,子女玉帛足系其心,枭雄者岂必故土之安乎?固知欲留经略者,裕之初志,而造次东归者,裕之转念也。夫裕欲归而急于篡,固其情已。然使裕据关中,抚雒阳,捍拓拔嗣而营河北,拒屈丐而固秦雍,平沮渠蒙逊而收陇右,勋愈大,威愈张,晋之天下其将安往?曹丕在鄴,而汉献遥奉以玺绶,奚必反建康以面受之于晋廷乎?盖裕之北伐,非徒示威以逼主攘夺,而无志于中原者,青泥既败,长安失守,登高北望,慨然流涕,志欲再举,止之者谢晦、郑鲜之也。盖当日之贪佐命以弋利禄者,既无远志,抑无定情,裕欲孤行其志而不得,则急遽以行篡弑,裕之初心亦绌矣。
 
    裕之为功于天下,烈于曹操,而其植人才以赞成其大计,不如操远矣。操方举事据兗州,他务未遑,而亟于用人;逮其后而丕与叡犹多得刚直明敏之才,以匡其阙失。裕起自寒微,以敢战立功名,而雄侠自喜,与士大夫之臭味不亲,故胡藩言:一谈一咏,搢绅之士辐凑归之、不如刘毅。当时在廷之士,无有为裕心腹者,孤恃一机巧汰纵之刘穆之,而又死矣;傅亮、徐羡之、谢晦,皆轻躁而无定情者也。孤危远处于外,求以制朝廷而遥授以天下也,既不可得,且有反面相距之忧,此裕所以汔济濡尾而仅以偏安艸窃终也。当代无才,而裕又无驭才之道也。身殂而弑夺兴,况望其能相佐以成底定之功哉?曹操之所以得志于天下,而待其子始篡者,得人故也。岂徒奸雄为然乎?圣人以仁义取天下,亦视其人而已矣。
 
    ◎恭帝    〖一〗
 
    赫连勃勃征隐士韦祖思而杀之,暴人之恒也。祖思不免于死。凡尸隐士之名以处乱世而无其实者,幸而不死,殆行险以徼幸之徒与!祖思之杀,以恭惧过甚,而逢勃勃之怒。恭惧非死道也。故庄周人闲世有养虎之说,动色相戒,譬诸游羿之彀中,诚哉其言乎!而非也。若周之说,亦惧已甚而与死为徒者也。孔子之于阳货,义不屈而身不危,虽圣人哉,而固无神变不测之用,求诸己而已。君子之于人也,无所傲,无所徇,风雷之变起于前,而自敦其敬信。敬者自敬也,信者自信也,勿论其人之暴与否也。贞敬信者,行乎生死之涂而自若,恂慄以居心,而外自和,初无与闲也。其于暴人也,远之已夙矣。不可远而居正以自持,姚兴之与勃勃又奚择焉?
 
    呜呼!即不幸而终不免于死矣,以正死,以谄死,均死,而以正处死者,不犹愈乎?以正为道,其与死违者,常也;不免者,变也。以惧而谄,谄而死,蹈乎死之道也;即不死而生理不足以存,幸而免也。刚柔之外有自立之本,而后行乎进退而不迷。庄周之说,亦舍其自立者以忧天下而徼幸乎免者尔。又恶知祖思之恭惧,非闻庄周之说,以戒心于羿彀,而增其葸怯哉?
 
    乃若祖思之窃隐士之名而亡实,则于其行见之矣。处夷狄争乱之世,一征于姚兴,再征于勃勃,随声而至,既至而不受禄,以隐为显名厚实之囮,蹠之徒也。中夏无主,索虏、羌胡迭为雄长,而桓温、刘裕两入关中,独不可乘其时以南归邪?如曰温与裕不可托也,则管宁归汉,亦何尝受羁络于曹操乎?如其不能,身绝天下之交,口绝天下之言,莫为之先容者,兴与勃勃抑岂能有独知之契以相求于梦遇哉?
 
    〖二〗
 
    人之不肖,有贤者以相形,见贤而反求之己,改而从之,上也;虽弗能改,犹知媿焉而匿其不善,次也;以其相形,忮忌而思害之,小人之恶甚矣。然其忮忌之者,犹知彼之为贤,而惭己之不肖,则抑其羞恶之心销沈未尽,横发而狂者也。若夫与贤者伍,己之不肖无所逃责,而坦然忘愧,视贤者之痛哭流涕以哀世者,若弗见焉,若弗见焉,进不知改,退不知忌,而后羞恶之心荡然无余,果禽兽矣,非但违之不远矣。
 
    刘裕篡晋,而徐广流涕,此涕也,岂徐氏之私怨而肃然伤心者乎?通国之变,盈廷之耻,苟有人之心者,宜于此焉变矣。谢晦者,晋之世臣也,从容谓广曰:“徐公,得无小过。”广曰:“君为宋佐命,身是晋遗臣,悲欢固不可同。”则已置晦于人伦之外而绝之矣。晦亦若置广于物理之外而任之,无媿也,无忌也。人自行,禽自飞,兰自芳,莸自臭,同域而不惊,同时而不掩。呜呼!天下若此,而君子所以救世陷溺之道穷矣。微独晦也,宋君臣皆夷然听广之异己而无忌之者。嗣是而刘彧、萧道成、萧鸾、萧衍,相袭以怙为故常。君臣义绝,廉耻道丧,置忠孝于不论不议之科,为其所为,而是非相忘于无迹。不知者以为其宽厚,而孰知其天良灭绝之已极哉!曹操之杀孔北海,司马昭之杀嵇中散,耻心存焉。至于晋、宋之际,而荡尽已无余,“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元亮之悲,岂徒为晋室之存亡哉?
 
 
 《读通鉴论》   清·王夫之 中国文化 
 
 
卷十五      ◎宋武帝    〖一〗
 
    宋得天下与晋奚若?曰:视晋为愈矣,未见其劣也。魏、晋皆不义而得者也,不义而得之,不义者又起而夺之,情相若、理相报也。虽然,曹氏有国,虽非一统天下,而亦汔可小康矣。芳与髦,中主也,皆可席业以安。而司马氏生其攘心以迫夺之,视晋之桓玄内篡、卢循中起、鲜卑羌虏攘臂相加,而安帝以行尸视肉离天下之心,则固不侔矣。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非司马氏之徒幸人弱而掇拾之也。论者升晋于正统,黜宋于分争,将无崇势而抑道乎?
 
    固将曰:“晋平吴、蜀一天下矣,而宋不能。”魏、吴皆僭也,而魏篡,则平吴不可以为晋功;若蜀汉之灭,固殄绝刘氏二十余世之庙食,古今所肃然而伤心者。混一不再传而已裂,土宇之广,又奚足以雄哉?中原之失,晋失之,非宋失之也。宋武兴,东灭慕容超,西灭姚泓,拓拔嗣、赫连勃勃敛迹而穴处。自刘渊称乱以来,祖逖、庾翼、桓温、谢安经营百年而无能及此。后乎此者,二萧、陈氏无尺土之展,而浸以削亡。然则永嘉以降,仅延中国生人之气者,唯刘氏耳。举晋人坐失之中原,责宋以不荡平,没其挞伐之功而黜之,亦大不平矣。
 
    君天下者,道也,非势也。如以势而已矣,则东周之季,荆、吴、徐、越割土称王,遂将黜周以与之一等;而嬴政统一六寓,贤于五帝、三王也远矣。拓拔氏安得抗宋而与并肩哉?唐臣隋矣,宋臣周矣,其乐推以为正者,一天下尔。以义则假禅之名,以篡而与刘宋奚择焉?中原丧于司马氏之手,且爱其如线之绪以存之;徒不念中华冠带之区,而忍割南北为华、夷之界乎?半以委匪类而使为君,顾抑挞伐有功之主以不与唐、宋等伦哉?汉之后,唐之前,唯宋氏犹可以为中国主也。
 
    〖二〗
 
    宋可以有天下者也,而其为神人之所愤怒者,恶莫烈于弑君。篡之相仍,自曹氏而已然,宋因之耳。弑则自宋倡之。其后相习,而受夺之主必死于兵与酖。夫安帝之无能为也,恭帝则欣欣然授之宋而无异心,宋抑可以安之矣;而决于弑焉,何其忍也!宋之邪心,固有自以萌而不可戢矣。宋武之篡也,年已耄,不三载而殂,自顾其子皆庸劣之才,谢晦、傅亮之流,抑诡险而无定情,司马楚之兄弟方挟拓拔氏以临淮甸,前此者桓玄不忍于安帝,而二刘、何、孟挟之以兴,故欲为子孙计巩固而弭天下之谋以决出于此。呜呼!躬行弑而欲子孙之得免于弑,躬行弑而欲其臣之弗弑,其可得乎?徐羡之、傅亮、谢晦之刃,已拟其子之脰而俟时以逞耳。萧道成继起而殄刘氏之血胤,又何怪乎?
 
    夫人孰有不欲其子孙之安存者也,试之危,乃以安之;忘其亡,乃以存之;日暮智衰,彷徨顾虑,而生其惨毒,皆柔苒不自振之情为之也,而身已陷乎大恶以弗赦。一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嗟叹兴而妄虑起,妄虑无聊而残害生,恶不戢矣。君子之老也,戒之在得;得之勿戒,躬亲大恶,不容于天地鬼神,可弗畏哉?
 
    〖三〗
 
    举宗社子孙之大计而与人谋之,必其人之可托,而后可征之色而见之辞,不然,则祸自此而生。汉高帝疑于所立,乃进而谋者,张良、叔孙通耳。良虽多智,而心固无私;通虽诡合,而缘饰儒术;且皆从容讽议之臣,未尝握兵而持国柄者也。外此则萧、曹不得与焉,陈平、周勃但委任于既定之后,先固未尝参议论焉。晋武所谋者卫瓘也,是可与谋者,而不听,是以失也。隋高祖之谋于杨素,唐太宗之托于李绩,皆鸷贼性成,而适足以贼其后裔;然二主之失,未能深知素、绩之奸耳。若宋武之于谢晦,知其机变而有同异矣;太子不足为君,乃密与晦谋,而使觇庐陵之能否,是以营阳、庐陵之腰领授之于晦,而唯其生死之,不亦惑乎?
 
    故有天下者,崇儒者以任师保,若无当于缓急,而保宗祊、燕子孙、杜祸乱者,必资于此。诗书以调其刚戾之气,名义以防其邪僻之欲,虽有私焉,犹不忍视君父之血胤如鸡鹜,而唯其疈砾。若夫身为人国之世臣,无难取其社稷唯所推奉而授之。若谢晦者,又居高位、拥兵柄,足以恣其所为;吾即可否不见于辞,喜怒不形于色,尚恐其窥测浅深而乘隙以逞,况以苞桑之至计进与密谋乎?至慎者几也,至密者节也;衡鉴定于一心,折衷待之君子。唐德宗谋于李泌,宋英宗决于韩琦,而祸乱允戢,其明效也。拓拔嗣询崔浩而国本定,亦庶几焉。知谢晦之险而信之,国不亡,幸也。
 
    ◎营阳王    〖一〗
 
    乱臣贼子敢推刃于君父,有欲篡而弑者,有欲有所援立而弑者,有祸将及身迫而弑者;又其下则女子小人狎侮而激其忿戾,愍不畏死,遂成乎弑者。若夫身为顾命之大臣,以谋国自任,既无篡夺之势,抑无攀立之主,身极尊荣,君无猜忌,而背憎翕訿,晨揣夕谋,相与协比而行弥天之巨恶,此则不可以意测,不可以情求者矣。而徐羡之、傅亮、谢晦以之。
 
    营阳王狎群小而耽嬉游,诚不可以君天下,然其立踰年耳,淫昵之党未固,狂荡之恶未宣,武帝托大臣以辅弼之任,夫岂不望其捡柙而规正之?乃范泰谏而羡之、亮、晦寂无一言。王诚终不可诲矣,顾命大臣苟尽忠夹辅以不底于大恶,亦未遽有必亡之势也。恶有甫受遗诏以辅之,旋相与密谋而遽欲弑之,抑取无过之庐陵而先凌蔑之。至于弑逆已成,乃左顾右眄,迎立宜都。处心如此,诚不可以人理测者。视枭獍之行如儿戏,视先君之子如孤豚,呜呼!至此极矣。是举也,羡之以位而为之首,而谋之夙、行之坚、挟险恶以干大恶者,实谢晦也。人至于机变以为心术而不可测矣,佹而彼焉,佹而此焉,目数动,心数移,殚其聪明才力以驰骋于事物之閒隙,蹈险以为乐,而游刃于其肯綮;则天理不足顾,人情不足恤,祸福不足虑,而唯得逞其密谋隐毒之为愉;国有斯人,祸不中于宗社者鲜矣。
 
    晦之初起,刘穆之之所荐也;其从军征伐,宋武之所与谋也。穆之者,固机变之魁;而宋武之诛桓玄、灭慕容超、胜卢循、俘姚泓,皆以入险而震人于不觉者为功;晦且师之,无所用之,则以试之君父而已。当其进言武帝,睥睨太子,侧目庐陵,贼杀之锋刃已回绕于二王之颈,曰“是可试吾术”,而二王不觉也,武帝亦不觉也。机变熟而心魂数动,一念猝兴,杀机不遏,如是之憯哉!至于宜都既立,晦乃问蔡廓曰;“吾其免乎。”则亦自知其徒以膺天诛为万世罪人矣。然而不悔也,机变之得逞,虽死而固甘之也。故天下之恶,至于机变而止矣。
 
    〖二〗
 
    知人之难也,非不知而犹姑试之,诎于时而弗能,为变计则乱矣。武帝于谢晦,知其心挟异同,而犹委以六尺之孤,使二子骈首以受刃,其失较然也。虽然,帝岂尽惘于品藻哉?使文帝督荆州,以王昙首、王华为参佐,而谓文帝曰;“昙首沈毅有器度,宰相才也。”其后徐羡之等迎立文帝,众志疑殆,王华决行而大计定。元嘉之治,几至平康,皆华、昙首所饬正之规模。邂逅片言,生平遂决,帝之知人亦尚矣哉!而卒以伊、周之任付之晦、亮、羡之者,当是时,华、昙首之流,年尚少,名位卑,不足以弹压朝右,故且置之上流,而徐收其效。荆州者,建康之根本也。荆土有人,社稷虽危而不倾矣。乃其盈廷充位,他无可谋,而必任诸机变异同之人者,其时端直贞亮之士,若徐广、蔡廓、谢瞻者,既不屑为宋用,其余则庸沓苟容屈于权贵之下风者,不得已而姑授之机变之人,时诎之不知,变计所从出也。
 
    江东自谢安薨,道子、元显以昏浊乱于内,殷仲堪、王恭以嬛薄乱于外,闇主尸位,寇攘相仍,王谧之流,党同幸免,廉耻隳,志趋下,国之无人久矣。非天地之不生才也,风俗之陵夷坏之也。苟非机变,则庸沓而已。迨乎机变之术已穷,庸沓之人已老,然后华、昙首、殷景仁、谢弘微脱颖以见。使宋之初有此数子者侍于密勿之地,晦等之恶何足以逞,而武帝亦恶役役于此数人而任之乎?
 
    ◎文帝    〖一〗
 
    蛮夷之长有知道者,中国之人士媿之。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甚悲夫中国也。宋之篡晋,义熙以后以甲子纪,而不奉宋之元朔,千古推陶公之高节。而武都王杨盛于晋之亡不改义熙年号。盛,仇池之酋长耳,与元亮颉颃于华、夷。晋氏衣冠之族,闻栗里之风而不媿者,又何以对偏方之渠帅也?盛临卒谓其世子玄曰:“吾老矣,当终为晋臣,汝善事宋。”子之从违可与已而为变计哉?盛过矣。虽然,此非可以訿盛也。盛远在荒裔,虽受晋爵而不纯乎其为臣,进则不必为晋争存亡,退自有其不可亡之世守,则孤立而撄宋之怒,力不能敌,且以覆先人之宗社,固不可也。是以告其子以事宋而无贻危亡于后世,是亦一道也。
 
    若夫戴高天,履厚土,世依日月之光,有君父之深雠,无社稷人民之世守,洁其身于山之椒、水之涯、耕读以终身,无凶危之见逮,如溧阳史氏者,屡世不干仕进,而抑可不坠其宗。处此而曰“终吾身而已,子孙固当去事他人以希荣利”,双收名利以为垄断,岂可援盛以自解哉?民之多辟,不可如何者也;自立辟焉,以两全于义利,又将谁欺?
 
    〖二〗
 
    承大难之余,居大位,秉大权,欲抑大奸以靖大乱,论者皆曰:“非权不济,名不可急正,义不可急伸,志不可急行,姑含忍以听其消而相安于无事,国乃可靖。故晋弑厉公,迎悼公,公掩荀偃、栾书、士匄之恶而从容驭之,晋乃以宁。”其说非也。夫不见悼公之掣于群贼,邢邱一会,而天下之政移于大夫,晋乃以终亡于八卿之裔。无他,名不正,义不伸,志不行,苟免于乱,乱之所以不息也。叔孙婼杀竖牛,而安其宗。汉献帝不能正董卓之罪,待其骄横而始杀之,故李傕、郭氾得以报雠为名,杀大臣,逼天子,而关东州郡坐视不救,韩馥、袁绍且以其为贼所立,欲废之而立刘虞。夫唯弑君之罪为神人所不容,而兄弟之痛根于性而弗容隐,受其援立,与相比暱,名不正,义不伸,志不行,忘亲贪位,如是而曰权也,是岂君子之所谓权乎?
 
    文帝初立,百务未举,首复庐陵王之封爵,迎其柩还建康,引见傅亮,号泣哀恸,问少帝、庐陵薨废本末,悲哭呜咽,亮、晦、羡之自危之心惴惴矣。自危甚,则将相比以谋全,而虿毒再兴,固非其所惮为者。文帝之处此,将无虑之疏而发之躁乎?而非然也。明明在上者,天理也;赫赫在下者,人心也。无幸灾徼利之心,而自行其性之哀戚,视三凶如大豕,而孰恤其恩怨之私哉?故天下无不可伸者,义也,义以正名,而志卒以行。彼三凶者,方将挟迎立之恩以制帝,帝舍其私恩,伸其公怨,夺三凶之所恃,而消沮以退。是以擒羡之、亮如搏鸡豚;谢晦虽居上流拥徒众,一旦瓦解,自伏其辜。名其为贼以行天讨,凡民有心,无复为之效死者,党孤而自溃矣。于帝得乘权止乱之道焉,不贪大位,不恤私恩,不惮凶威,以伸其哀愤,则一夫可雄入于九军,况业已为神人之主而何所惧哉?惟能居重者之谓权,委而下移,则权坠而衡昂矣,故程子曰:“汉以下无知权者。”
 
    〖三〗
 
    文帝亲临延贤堂听讼,非君天下之道也,然于其时则宜也。自晋以来,民之不治也久矣,君非幼冲则昏闇耳,国事一委之宰辅者几百年。乃其秉政之大臣,图篡逆者,既以饵天下为心,而成乎纵弛;贤如王导、郗鉴、何充、谢安,亦唯内戢彊臣,外御狄患,暇则从容谈说,自托风流;而贪鄙如司马道子,又弗论也。及晋之亡,而法纪隳,风俗坏,于斯极矣。宋武以武功猎大位,豪迈而不悉治理,固未遑念及于亲民也。刘穆之、傅亮区区机变之小人,视斯民之治乱漠然不与相关,有司之贪浊暓乱者,不知其若何也。文帝承其敝而欲理已乱之丝,则更不得高拱穆清以养尊贵。而况羡之、亮、晦杀君立君,威震朝野,民且不知有天子。苟不躬亲延访,则虚县于上,废置惟人,亦恶足以制权奸、保大位乎?故急于亲临以示臣民之有主,抑求己自彊之道也。以是知文帝之志略已深,而正逆臣之诛,成元嘉之治,皆繇此昉焉。
 
    虽然,以是为君人之道则已末矣。国之大政,数端而已;铨选也,赋役也,刑狱也,乃其绪之委也,则不胜其宂,择得其人而饬之以法,士不废,民不困,而权亦不移。若必屈天子之尊,撤瑱纩以下问锥刀子女之淫慝,与民竞智而挠之者益工,与庶官争权而窃之者益密,明敏之过,终之以惛,求以起百年之颓靡,致旦暮之澄清,不亦难乎!帝之遣使行郡县访求民隐,诏郡县各言利病,斯可谓得治理矣。亲临听讼,暂尔权宜,非可法者也。王敬弘曰:“臣得讯牍,读之正自不解。”其辞傲矣,而犹不失相臣之体。相臣执体要,佐天子以用人修法而天下宁,况天子乎?
 
    〖四〗
 
    赫连勃勃权谋勇力皆万人敌也,立国于险要之地,大修城池,宜足巩固以居而末如之何,乃至其子而遂亡。故夷狄恶其起而若未足忧也,不患其盛而若不可拔也。赫连氏亡而五胡杂糅之中原皆为拓拔氏所有,并刘、石、慕容、苻、姚、乞伏、赫连、沮渠、冯、高、吕、段、秃发之宇而合于一,固将挟全力以为南国忧,然而无足忧也。夷裔之未入中国,则忧其相并而合;既入中国,则患其杂宂而不适所治,不患其合一极盛而以相压也。故宋武之时难矣:奋勇以灭慕容超,而姚兴又競;全力以灭姚泓,而赫连、拓拔又乘间以争;欲再举以争关中,而郑鲜之曰:“江南士庶引领以望返旆。”盖二夷既灭,人心乍弛,不能再振矣。拓拔氏血战以克统万,穷兵以破蠕蠕,精甲锐师半消折于二虏,是亦勃勃死而昌无能为之势也。宋能乘之,此其时矣;坐困江东,惮其威而不进,进而不敢与之敌,盖失此一时,而六代之偷安不足以兴。文帝非英武之君,到彦之之流不足以有为,惜哉!
 
    〖五〗
 
    拓拔焘惜财而不轻费,亲戚贵宠未尝横有所及,其赏赐勋绩死事之臣,则无所吝,用财之道,尽于此矣。有天下而患贫,岂惟其不当患也,抑岂有贫之可患乎?天之时、地之泽、人之力、以给天下之用者,自沛然而有余。乃患贫而愈窘于用,则崔浩之言审矣。国之贫,皆贫国之臣使之然也。贫国之臣有二:一则导君以侈者,其奸易知也;一则诱君于吝者,其奸难测也。诱君以吝者,使其君以贫告臣民,而使为我吝,君一惑之,则日发不足之欢,言之熟而遂生于心,必不以帑藏之实使其臣知之。君匿于上,奸人乃匿于下,交相匿而上不敌下之奸,浸淫日月,出入委沓,且使其君并不知有余不足之实。猝有大兵大役馈饟赏赐之急需,皆见为不足而吝于出纳,而国事不可言矣。
 
    凡为此者,皆君之亲戚贵宠,而君以为真爱我者也。经用吝而其赏赐不吝,匪直赏赐耳,上下相匿,而大臣不能问,群臣不敢问,奸人且暗窃之以去,而上下皆罔所闻知。延及于子孙,则上无所匿于下,而专听奸人之匿以罔上,固必曰吾国贫也。大兵大役之猝至,非吝于用以酿溃乱,则横取之百姓而民怨不恤,曰吾实贫而不能不取之民也。则不徒亲戚贵宠之窃以厚藏者不可问,其所未窃者,湮沈填塞于古屋积土之中,至于国亡以资乱民之掠夺,新主之富有,而初不自知。呜呼!财一滥施于权贵,而事废于国,民怨于下,兵溃于境,国卒以亡,皆导吝之说为之,亦孰知导吝之情为窃国之秘术哉?庸主惑之,察主尤惑之,丧亡相踵而不悟,悲夫!
 
    〖六〗
 
    陶靖节之不仕,不可仕也,不忍仕也。其小试于彭泽,以世家而为仕,道在仕也。仕而知其终不可而去之,其用意深矣。用意深而终不可形之言,故多诡其辞焉。不可形之于言而托之诡词者,非畏祸也,晋未亡,刘裕未篡,而先发其未然之隐,固不可也。万一裕死于三年之前,义符辈不足以篡,一如桓温死而谢安可保晋以复兴,何事以未成之逆加诸再造晋室之元勋,而为已甚之辞哉?此君子之厚也。故其归也,但曰“岂能为五斗米响乡里小儿折腰”。如是而已矣。
 
    虽然,此言出而长无礼者之傲,不揣而乐称之,则斯言过矣。君子之仕也,非但道之行也,义也;其交上下必遵时王之制者,非但法之守也,礼也。县令之束带以见督邮,时王之制,郡守之命,居是官者必繇之礼也。知其为督邮而已矣,岂择人哉?少长也,贤不肖也,皆非所问也。孔子之于阳货,往拜其门,非屈于货,屈于大夫也;屈于大夫者,屈于礼也。贤人在下位而亢,虽龙犹悔,靖节斯言,悔道也。庄周曰:“无所逃于天地之閒。”君子犹非之。君臣之义,上下之礼,性也,非但不可逃也,亢而悔,则蔑礼失义而不尽其性,过岂小哉?非有靖节不能言之隐,而信斯言以长傲,则下可以陵上;下可以陵上,则臣可以侮君,臣可以侮君,则子可以抗父。言不可不慎,诵古人之言,不可以昧其志而徇其词,有如是夫!
 
    〖七〗
 
    扩其情以统初终,而汇观其同异,则听言也,固不难矣。非坚持一背戾之说,不然之效已著,而迷谬不解者之难辨也。言烦而竞,诡出而相违,莫可端倪,而唯其意之所营,以恣其辩,惑人甚矣,而尤无难辨也。凡言之惑人也,必有所动以兴;下者动以利,其次动以情,其次动以气。利者灼见之而辨矣,或倡之,遂或和之,然皆私利之小人也,于人辨之而已。情之动也无端,偶见为然而然之,偶见为不然而不然之,因而智计生焉,因而事之机、物之变、古人之言、皆可为其附会之资,而说益长、情益流,非有所利也,而若沥血以言之,不获已而必强人以听,此疑于忠而难辨者也。然人之情无恒者也,倏而然之,倏而不然之,则知其情之妄,而非理之贞也。至于气之动而尤不可御矣,若或鼓之,若或飏之,一人言之而羣嚣然以和之,言者不知其所以言,和者愈不知其所以和,百喙争鸣,若出一口,此庄周所谓“飘风则大和而听其自已”者也。既自已矣,则前后之不相蒙,还以自攻也而不恤。虽然,亦岂有难辨者哉?观于拓拔氏伐蠕蠕之议,而鼓以气、盪以情者,直可资旁观者之一哂而已。
 
    当其议伐赫连氏,则曰宜置赫连而伐蠕蠕,崔浩持之,伐赫连而灭其国、俘其君矣,已而议伐蠕蠕,则又曰蠕蠕不可伐也。何前之伐蠕蠕也易而今难,何前之克蠕蠕也利而今无利。一言而折之有余,而羣喙争鸣不息,有如是夫!人以为不可伐,则曰可伐,人以为可伐,则曰不可。气之为风也,倏而南,条而北;氣气之为冬夏也,倏而寒,倏而暑;调之为暄清之适者,因乎时而已矣。言之善者,调其偏而适以其时。崔浩之言,则可谓知时矣,风不可得而飘,寒有衣儒、暑有箑也。拓拔寿之能用崔浩也,而犹疑之情兴气动,难乎其不撼,况智不如寿者乎?虽然,无难办也,统其初终,析其同异,以其所然攻其所不然,扩然会通以折中之,豈难辨哉?豈难辨哉?
 
    〖八〗
 
    元嘉之北伐也,文帝诛权奸,修内治,息民六年而用之,不可谓无其具;拓拔氏伐赫连,伐蠕蠕,击高车,兵疲于西北,备弛于东南,不可谓无其时;然而得地不守,瓦解蝟缩,兵歼甲弃,并淮右之地而失之,何也?将非其人也。到彦之、萧思话大溃于青、徐,邵弘渊、李显忠大溃于符离,一也,皆将非其人,以卒与敌者也。文帝、孝宗皆图治之英君,大有为于天下者,其命将也,非信左右佞幸之推引,如燕之任骑劫、赵之任赵葱也;所任之将,亦当时人望所归,小试有效,非若曹之任公孙彊、蜀汉之任陈祗也;意者当代有将才而莫之能用邪?然自是以后,未见有人焉,愈于彦之、思话而当时不用者,将天之吝于生材乎?非也。天生之,人主必有以鼓舞而培养之,当世之士,以人主之意指为趋,而文帝、孝宗之所信任推崇以风示天下者,皆拘葸异谨之人,谓可信以无疑,而不知其适以召败也。道不足以消逆叛之萌,智不足以驭枭雄之士,于是乎摧抑英尤而登进柔輭;则天下相戒以果敢机谋,而生人之气为之坐痿;故举世无可用之才,以保国而不足,况欲与猾虏争生死于中原乎?
 
    夫江东之不振也久矣。谢玄监军事,始收骁健以鼓励之,于是北府之兵破苻坚而威震淮北;宋武平广固、收雒阳、入长安,而姚兴、拓拔嗣不能与之敌,皆恃此也。已而宋武老矣,北府之兵,老者退,少者未能兴也。宋武顾诸子无驾御之才而虑其逼上,故鬭王镇恶、沈田子诸人于关中,使自相残刘而不问。文帝人立,惩营阳之祸,急诛权谋之士,区区一檀道济而剑已拟其项领。上之意指如彼,下之祸福如此,王昙首诸人雍容谈笑以俟天下之澄清,虽有瑰玮之才,不折节以趋荏苒者,几何也?乃于其中择一二铮铮者使与猾虏竞,拓拔焘固曰;“龟鼈小竖,夫何能为。”其墮彼目中久矣。孝宗之任邵、李以抗女直,亦犹是也。岳诛韩废,天下戒心于有为,风靡而弗能再振矣。身无英武之姿,外有方张之寇,奖柔顺以挫英奇,虽抱有为之志,四顾无可用之人,前以取败而不自知,及其败也,抑归咎于天方长乱,而虏势之不可撄也,愈以衰矣!
 
    〖九〗
 
    闇而弱者之用兵,其防之也,如张幮帐以御蟁蠓,薄絺疏绤使弗能入焉,则鼾睡以终夕;若此而不弃师失地以近于亡也,不可得矣。崔浩策宋兵之易败也,曰:“东西列兵,径二千里,一处不过数千,形分势弱,可席卷而使无立草之地。”宋终不出其所料,金墉破而到彦之走,滑臺败而萧思话走,守者分,攻者聚,一方溃,而诸方之患在腹心,不可支矣。故以战为守者,善术也;以守为战者,败道也;无他,将无略而以畏谨为万全之策也。
 
    然则孔子之于战也慎,于行军也惧,又何以称焉?夫列兵千里,尺护而寸防之,岂其能惧哉?栉比株连以外蔽而安处其中,则心为之适然而忘忧;寇之来也,于彼乎,于此乎,我皆有以防之,则处败而声息先闻,固可自全以退,而无忽出吾后以夹攻之患;于是乎而惧之情永忘,弗惧也,则亦无所慎矣。若夫惧以慎者,一与一相当,虔矫三军,履死地而生之,曾是瓜分碁布为能慎也与?不战而慎,未临事而惧先之,不败何待焉?
 
    〖一○〗
 
    滑臺陷,青州没,宋师熸,而拓拔氏旋遣使人聘宋以求和亲,踰年而宋报礼焉,此南北夷夏讲和之始也。宋大败,而刘振之且弃下邳以奔逃,拓拔氏乘之以卷江、淮也易矣;顾敛兵以退而先使请和,岂其无吞宋之心哉?力疲于蠕蠕,而固不能也。乃乘宋之惴慄以收宋,知宋之得释重忧,必欣然恐后,此虏之狡也。夫宋新败之余,弗能急与之争,则姑受其和而缓敌以待时,庸讵非策。且其于拓拔氏也,既非君父之雠,又无割地称臣之辱,如赵宋然者,则抑非义之所不许。顾亦思彼之先我以求和者何心乎?和者,利于夷狄而不利于中国,利于屡胜之兵,而不利于新败之国者也。
 
    夷狄以战而强、以战而亡者也;其能悔祸以息兵,则休息其兵,生聚其民,蕃育其马,而其骑射技击,则性焉习焉,而不以不用而废。中国则恃和以安而忘危矣;士争虚名于廷,兵治生计于郊,人心解散,冀长此輯睦而罢兵以偷安,一旦闻警而魂摇,其败亡必矣。屡胜之余,败之几也,虽屈己以和人,不以为辱而丧其气,抑以免骄兵之取败也,善居胜者也。若败矣,君方悔前者之妄动以致衄,而情不竞,惴惴危慄,得和以无虞,而涣然冰释,于是乎戒战之危,而歆和之利,虽不弭兵,兵必弭矣。边陲戍守之士,皆赘设而聊以逍遥,尚足恃以御非常之变邪?骄贪无厌之虏,方养全力以乘我,而我幸其驯扰,抱虎而望其息机牙,不亦愚乎?
 
    刘宋以和而罢兵,赵宋欲罢兵而讲和,赵宋尤惫矣。以和而弭兵者,志不在弭兵,弭于外未忘于内,故刘宋犹可不亡。以弭兵而和者,唯恐己之不弱也,故赵宋君臣窜死于海滨而草能救。且曰:“君无失德,民不知兵。”可胜悼哉!
 
    〖一一〗
 
    拓拔氏诏举逸民,而所征皆世胄,民望属焉,其时之风尚然也。江左则王、谢、何、庾之族显,北方则崔、卢、李、郑之姓著,虽天子莫能抑焉,虽夷狄之主莫能易也。士大夫之流品与帝王之统绪并行,而自为兴废,风尚所沿,其犹三代之遗乎!
 
    夫以族姓用人者,其途隘;舍此而博求之,其道广;然而古之帝王终不以广易隘者,人心之所趋,即天叙天秩之所显也。尧求人于侧陋,而舜固虞幕之裔;文王得贤于屠钓,而太公固四岳之嗣。降及于周衰而游士进,故孔子伤陪臣之僭,而忧庶人之议。春秋于私嬖骤起之臣,善则书人,恶则书盗;孟子恶处士之横逆,而均之于洪水猛兽;耕商驵侩胥史之徒起,而为大伦之蟊贼,诚民志之所不顺也。
 
    汉高起自田闲,萧、曹拔于掾吏,上意移而下俗乱,故江充、主父偃、息夫躬、哀章之徒,得以干主行私,乱君臣父子之彝伦而祸人宗社;然而古道之在人心者,不可泯也。六代南北分,而此意独传,以迄于唐,世胄与寒门犹相持而不下。及朱温肆清流之毒,五季摧折以无余,宋因陋而不复。然其盛也,吕、范、韩、陈犹以华胄而登三事、列清要,天下咸想望之;其卓然立大勋明圣学者,类能不坠家声而为国所恃赖,至于文及甫、程松之为败类者,百不得一也。女直、蒙古更主中国,而北面事之者,皆猥类无行之鄙夫,无有能如崔浩之不惜怨祸以护士大夫之品类者,而古道埽地无余。以迄于今,科举孤行,门阀不择,于是而市井锥刀、公门粪除之子弟,彫虫诡遇,且与天子坐论而礼绝百僚。呜呼!君子之于小人,犹中国之于夷狄,其分也,天也,非人之故别之也,一乱而无不可乱矣。
 
    六代固尝以夷狄主中国矣,而小人终不杂于君子,彼废而此不废焉。至于两俱废,而后人道之不灭者无几矣。拔浊流而清之,将谓引小人而纳于君子之途,道至大也;乃其弊也,夷君子于小人,而道遂喪。道大则荒,故先王畏其荒而不嫌其隘,譬之治津涂者,无迳隧而任人之行,则蔓草遍于周行,而无所谓津涂矣。其位,君子也;其职,君子也;其饰文物以希当世者,君子也。而钱刀嚚讼之声,习而闻之;役父谇母之色,狎而安之;则廉耻丧于天下,而人无以异于禽。故曰:将引小人而纳之君子,实夷君子于小人也。小人杂于君子,而仕与同官,学与同师,游与同方,婚姻与同种姓,天下无君子,皆小人矣,中国皆夷狄矣,可胜痛哉!有王者起,无仍朱温恶清流之恶;名世兴,无避崔浩清流品之怨,庶以扶乾坤于不毁乎!
 
    〖一二〗
 
    吏民得告守令,拓拔氏之制也。拓拔焘自谓恤弱民而惩贪虐,以伸其气,自以为快,而无知者亦将快之,要为夷狄駤戾之情,横行不顾,以乱纲纪、坏人心,柰之何世主不择而效之也!以事言之,能于天子之阙、大吏之廷、告守令者,必非愚懦可侮、被守令之荼毒而无告者也。奉公有式,守宪有常,守令犹以苛敛残虐枉抑之而无所忌,此其人见守令而惴慄弗敢逆者,而能叩天子之阙、登大吏之廷以告守令乎?此诏行,而奸猾胁守令以横行,守令且莫敢谁何,乡闾比族之弱民登其刀俎者,敢有或为喘息者哉?若夫贪墨之守令,免此亦易尔,宽假奸顽而与相比,则愚懦者之肉恣食之而固无忧也,其害于拓拔氏之世已著见矣。而君子所甚恶者尤不在此。逆大伦、裂大分也,奖浇薄而导悖乱也,贱天之所贵、夷堂廉而天子且不安其位也,此则君子之所甚恶也。
 
    夫人君诚患守令之残民与?则亦思其残民也何所自,而吾欲止其恶也,何以大正而小不能违。夫流品不清,而纨袴、赀郎、胥史、驵侩得以邀墨绶;铨选不审,而辇金、怀绮、姻亚、请谒得以猎大邑;秉宪不廉,而纠参会察施于如水之心,荐剡吹嘘集于同昏之党;皆教贪奖酷之所自也。原其所本,则女谒兴,宦寺张,戚畹专,佞幸进,源浊于上,流污于下,其来久矣。腥闻熏天,始从而怒之,假手于告讦之民以惩之;必民之是假也,亦恶用天子与大臣哉?夷狄不能禁其部曲,渐以流毒于郡邑,无已而此法行焉。堂堂代天而理民者,明大伦、持大法,以激浊扬清而弗伤其忠厚和平之气者,焉用此为?
 
    〖一三〗
 
    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
 
    魏、晋以降,玄学兴而天下无道,五胡入而天下无君,上无教,下无学,是二统者皆将斩于天下。乃永嘉之乱,能守先王之训典者,皆全身以去,西依张氏于河西;若其随琅邪而东迁者,则固多得之于玄虚之徒,灭裂君子之教者也。河西之儒,虽文行相辅,为天下后世所宗主者亦鲜;而矩薙不失,传习不发,自以为道崇,而不随其国以荣落。故张天锡降于苻秦,而人士未有随张氏而东求荣于羌、氏者。吕光叛,河西割为数国,秃发、沮渠、乞伏,蠢动喙息之酋长耳,杀人、生人、荣人、辱人唯其意,而无有敢施残害于诸儒者。且尊之也,非草窃一隅之夷能尊道也,儒者自立其纲维而莫能乱也。至于沮渠氏灭,河西无孤立之势,拓拔焘礼聘殷勤,而诸儒始东。阚骃、刘昞、索敞师表人伦,为北方所矜式,然而势屈时违,祗依之以自修其教,未尝有乘此以求荣于拓拔,取大官、执大政者。呜呼!亦伟矣哉江东为衣冠礼乐之区,而雷次宗、何胤出入佛、老以害道,北方之儒较醇正焉。流风所被,施于上下,拓拔氏乃革面而袭先王之文物;宇文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苏绰、李谔定隋之治具,关朗、王通开唐之文教,皆自此昉也。一隅耳,而可以存天下之废绪;端居耳,而可以消百战之凶危;贱士耳,而可以折嗜杀横行之异类。其书虽不传,其行谊虽不著,然其养道以自珍,无所求于物,物或求之而不屈,则与姚枢、许衡标榜自鬻于蒙古之廷者,相去远矣。
 
    是故儒者之统,孤行而无待者也;天下自无统,而儒者有统。道存乎人,而人不可以多得,有心者所重悲也。虽然,斯道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勿忧也。
 
    〖一四〗
 
    营阳弑,庐陵死,而文帝之心戚矣。环任诸弟以方州,而托国政于彭城,非但以为不拔之基也;顾瞻兄弟,不忍为权臣所屠割,相奖以共理,冀以服天下而保本支;衰世之君能尔者鲜矣。不然,营阳废而己兴,岂不早忧奸人之援立以加我者而峻防之乎?然则彭城之伏罪以废弃,彭城之不仁也,于帝何尤焉!
 
    义康之入辞也,唯对之号泣而无一语,义康而有人之心也,其何以自容也!义康奉顾命之诏,刘湛即昌言幼主之不可御天下。义康而无篡夺之心乎?即不能执湛以归司寇,自可面折而斥绝之;方且爱湛弥笃,而不自敛约,义康之心,路人知之矣。或曰:“义康非固有其意,而湛以倾险导之,义康固可原也。”亲则兄弟,尊则君臣,此立身何等事,而可谢咎于人之诱之也哉!扶令育谏文帝以保全义康则可矣,欲使召还而授以政,是亦一刘湛也,其见杀亦自取之也。
 
    〖一五〗
 
    当其重也,则孔子之车,颜渊无椁而不可得也;当其轻也,则天子之尊,四海之富,如野蔌之在山麓水湄,而人思掇之也。谢灵运、范晔彫虫之士耳,俱思蹶然而兴,有所废立,而因之以自篡,天子若是其轻哉!何昉乎?昉于司马懿也。
 
    王敦、桓温死而不成;桓玄狂逞遂志而终以授首;傅亮、谢晦、徐羡之甫一试其凶,而身膏鈇钺;而灵运、晔犹不恤死以思偾兴,唯视天下之果轻于一羽,而尫夫举之无难也。范晔之志趋无常,何尚之先知之,其处心非一日也;灵运犹倚先人之功业,而晔儒素之子弟耳,一念怏怏,而人主县命于其佩刀之下,险矣哉!萧道成、萧衍之佹得也,灵运、晔之佹失也,一也。大位之轻若此,曹操所经营百战而不敢捷得者也,故曰司马懿昉之也。
 
    位不重,奸不戢,天下之祸乱不已,君臣之分义不立,故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思所以服天下之心而早戢其异志,必有道矣。爱名器,慎选举,以重百官。贾生曰:“陛尊、廉远、堂高。”知言也夫!
 
    〖一六〗
 
    高允几于知易矣。易曰:“其出入以度入声外内,句使知惧。”故圣人之作易也,使人度也,使人懼也;使人品也,即使入学也。子曰:“不占而已矣。”谓不学也。拓拔丕从刘絜而欲谋篡,梦登白臺,四顾不见人,使董道秀筮之,而道秀曰:“吉。”此以占为占,而不知以学为占也。允曰:“亢龙有悔,高而无民,不可以不戒。”此以学为占,而不于得失之外言吉凶也。
 
    天下无所谓吉,得之谓也,无所谓凶,失之谓也,无所谓得失,善不善之谓也。然而圣人作易以前民用者,两俱仁而有不广,两俱义而有不精,时位变迁而争之于毫末,思虑穷,而易以何思何慮之妙用,折中以协乎贞,则易之所以神,而筮之所以不可废也。若夫臣之思,子之孝,义之必为,利之必去,昭然揭日月于中天,非偶然朽骨枯茎、乘不诚不道者之私以妄动,任术士之妄,谓之吉而遽信为吉,以祸天下而自戕者,所可窃以亿中也。
 
    然而易亦未尝绝小人而不正告之也,通其义,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惧焉。夫小人之为不善,行且为天下忧,故易不为小人谋,而为天下忧,惩小人之妄而使之戢,则祸乱不作,故大义所垂以遏小人之恶者,亦昭著而不隐。呜呼!知此者鲜矣,而高允能知焉,不亦善乎!朱子乃谓易但为筮卜之书,非学者所宜学,何其言之似王安石,而顾出允下也!
 
    〖一七〗
 
    历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前此者未逮,后此者为一行、为郭守敬,皆踵之以兴,而无能废承天之法也。子曰:“行夏之时。”伤周历之疏也。历莫疏于周,莫乱于秦,惟其简而已矣。春秋所书日食三十六,有未朔、既朔、月晦而食者,简故疏也。秦以建亥为岁首,置闰于岁终,简故乱也。历无可简者也,法备而后可合于天。承天之法,以月食之冲,知日之所在;因日躔之异于古,知岁之有差;以月之迟疾置定朔,以参合于经朔,精密于前人。天之聪明,以渐而著,其于人也,聪明以时而启,唯密以察者能承之。拘葸之儒,执其习见习闻以闭天之聪明,而反为之谤毁;嵬琐之士,偶得天明之一端,自诩其神奇,而欲废古人之规矩以为简捷;皆妄也。
 
    古之所未至,可益也;以益之者改之,可改也。古之所已备者,不可略也;略之而使亡焉,则道因之而永废矣。废古而亡之,取便于流俗,苟且之术,秦之所以乱天下者,君子之所恶也。郭守敬废历元,俾算者之简便,徇流俗尔。历元废,则甲子何所从始,奚以纪年而奚以纪日邪?近乃有欲废气盈朔虚,以中气三十日有奇纪孟仲季,而废闰并废月者,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夫人仰而见月,以月之改矣,知四时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纪岁,非据历之成书,而人莫能知时之变迁矣。故古之以朔纪月,而为闰以通之于岁者,所以使人仰观于月而知时,犹仰观于日而知昼夜,何可废也。备古之所未逮,则自我而始,垂之无穷;古法废,则自我而且绝;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岂徒历法为然哉!
 
    〖一八〗
 
    王玄谟北伐之必败也,弗待沈庆之以老成宿将见而知之也;今从千余岁以下,繇其言论风旨而观之,知其未有不败者也。文帝曰:“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居胥意。”坐谈而动远略之雄心,不败何待焉?
 
    兵之所取胜者,谋也、勇也,二者尽之矣。以勇,则锋镝雨集车驰骑骤之下,一与一相当,而后勇怯见焉。以言说勇者,气之浮也,侈于口而馁于心,见敌而必奔矣。若谋,则疑可以豫筹者也;而豫筹者,进退之大纲而已。两相敌而两相谋,扼吭抵虚,声左击右,阳进阴退之术,皎然于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为用。唯夫呼吸之顷,或敛、或纵、或虚、或实,念有其萌芽,而机操于转眄;非沈潜审固、凝神聚气以内营,则目荧而心不及动,辨起而智不能决。故善谋者,未有能言其谋者也。指天画地,度彼参此,规无穷之变于数端,而揣之于未事,则临机之束手,瞀于死生而噤无一语也,必矣。
 
    玄谟之勇,大声疾呼之勇也;其谋,鸡鸣而寤、画衾扪腹之谋也;是以可于未事之先,对人主而拄笏掀髯,琅琅惊四筵之众。今亦不知其所陈者何如,一出诸口,一濡之笔,而数十万人之要领已涂郊原之草矣,况又与江、徐文墨之士相协而鸣也哉!
 
    薛安都之攻关、陕而胜也,鲁方平谓安都曰:“卿不进,我斩卿,我不进,卿斩我。”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胜。武陵王骏之守彭城而固也,张畅谓江夏王义恭曰:“若欲弃城,下官请以颈血污公马蹄。骏听之,誓与城存亡,城是以全。繇此观之,拓拔氏岂果有不可当之势哉?勇奋于生死之交,谋决于安危之顷,武帝之所以灭慕容、俘姚泓,骂姚兴而兴不敢动,夺拓拔嗣之城以济师而嗣不敢遏,亦此而已矣。皆玄谟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见之,口遂言之,反诸中而无一虚静灵通之牖,以受情势之变,而生其心;则事与谋违,仓皇失措,晋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见之矣。
 
    言兵者必死于兵,听言而用兵者,必丧其国,赵括之所以亡赵,景延广之所以亡晋,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诞兴焉。有国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废不用,犹且著为论说以惑后世,而戕民于无已。易曰:“弟子舆尸。”坐而论兵者之谓也。
 
    〖一九〗
 
    于崔浩以史被杀,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为索虜用,乃欲伸直笔于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后世之史益薉,则浩存直笔于天壤,亦未可没也。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圣人之教也,礼乐刑政之兴废,荒隅盗贼之缘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仕于魏而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来,详著其不可为君师之实,与其乘闲以入中国之祸始,俾后之王者鉴而知惧,以制之于早,后世之士民知媿而不屑戴之为君,则浩之为功于人极者亦伟矣。浩虽杀,魏收继之,李延寿继之,撰述虽薉,而诘汾、力微之薉迹犹有传者,皆浩之追叙仅存者也。
 
    前乎此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所自来佚矣;后乎此而契丹、女直、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佚也,无史也;契丹、女直之泯也,蒙古氏讳其类,脱脱隐之也;然犹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华之士,与闻君子之教,佐兴王以复中华者也,非有崔浩族诛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恶,扬其美,其兴也,若列之汉、唐、宋开国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则若无罪于天下而不幸以亡也。濓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绝于人心矣。濂其能无媿于浩乎?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为蒙古掩其腥秽,使后王无所惩以厚其防,后人无所魏以洁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后之作者,虽欲正之,无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终古矣。
 
    〖二○〗
 
    生人之大节,至于不惮死而可无余憾矣。然士苟不惮死,则于以自靖也,何不可为,而犹使人有余憾焉,是可惜也。
 
    袁淑死于元凶之难,从容就义以蹈白刃,其视王僧绰与废立之谋,变而受其吏部尚书,以迹露而被杀者远矣。虽然,元凶劭之与君父有不两立之势也,自其怨江、徐而造巫蠱已然矣。淑为其左卫率,无能改其凶德,辞宫僚而去之,不可乎?可弗死也。及其日饗将士,亲行酒以奉之,枭獍之谋决矣,发其不轨而闻之于帝,不可乎?言以召祸,于此而死焉,可也。伐国不问仁人,其严气有以詟之也。风稜峻削岳立,而为元凶所忌,或殒其身,可也。何至露刃行逆之时,元凶尚敢就谋成败乎?且其官卫率也,将士之主也,元凶不逞,握符麾众,禽之以献,不济而死焉,可也。何踌蹰永夜,而被其胁使登车,而泯泯以受刃乎?伤哉!淑之能以死免于从逆,而荏苒以徒亡也。
 
    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淑之于义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将无有掣其情而使无勇者存邪?勇于定乱,勇于讨贼,难矣;勇于去官,决于一念而唯己所欲为者也,此之不决,则死有余憾。为君子者,可不决之于早哉!养勇以处不测之险阻,无他,爵禄不系其心,则思过半矣。
 
    〖二一〗
 
    晋、宋以降,国法圮、大伦斁、而廉耻丧,非一日矣。周札应王敦,而与卞壶、桓彝同其赠恤;王谧解天子玺绶以授玄,玄死,反归而任三公,天讨不加,而荣宠及之。数叛数归,靦颜百年而六易其主,无惑也。如是,宜速歼以亡;而其君犹能传及其世,其士大夫犹能全其族者,何也?盖君臣之道丧,而父子之伦尚存也。
 
    元凶为逆,孝武起兵以致讨,元凶败矣,萧斌解甲带白幡来降,逆濬就江夏王义恭以降,而但问来无晚乎,固自谓得视王谧,斌犹可立人之朝,濬犹可有其封爵也。于是斩斌于军门,枭濬于大航,法乃伸焉,则人知覆载不容之罪无所逃于上刑。于斯时也,义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绝于天下,恃此也夫!故延及齐、梁而父子之伦独重。梁武于服除入见者,无哀毁之容,则终身坐废。区区孱弱之江左,拥衣冠而抗方张之拓拔,存一线人理于所生,而若或佑之;于此可以知天,可以知不学不虑之性矣。萧正德,萧综捐父事贼,而无有正天诛者,然后江东瓦解以澌灭。兴亡之故,系于彝伦,岂不重与!
 
    ◎孝武帝    〖一〗
 
    势变情移,而有元妄之灾,恬不知警,违时任意,则祸必及,庸夫之恒态也。惟然,而巧者测之,急改其常度,以迎当时之意指,乃至残忍惎害,为同类所饮恨而不顾,以是为自全之策;幸而全也,小人之尤也,而究以得全者亦鲜矣。
 
    孝武以藩王起兵,而受臣民之推戴,德望素为诸王所轻,不自安也;于是杀铄,诛义宣,忍削本支,以快其志。江夏王义恭诱逆劭弃南岸,单骑南奔,上表劝进,斩逆濬,厥功大矣;于是畏祸之及己也,条奏裁损王侯九事,以希合孝武未言之隐,削剥诸王以消疑忌。夫义恭岂无葛藟之恩,利非在己,而灭天性以任骨肉之怨者,何也?以为先自我发,而人不得挟短长以议己,全躯保禄位之术,自诧为工矣。
 
    或曰:遇暴人,丁险运,不授异姓以制我之权,而自任之,则祸泯于无形,亦知时度势者之不废乎!浸不若此,而以笃懿亲、固根本之言投于猜忌之衷,无救于时,而只以自害,奚可也?曰:君子之处此,固有道矣。物激矣,而持之以定,禹之所以抑洪水也。势危矣,而居之以安,孔子之所以解匡围也。圣人岂有以异于人哉?出乎圣,即疾入乎狂。义恭之狂也,无以持物而自奠其居也。君多忌而寡恩矣,义宣等之不辑,非必妄干天位,而贪权势以启忮人之衅矣。义恭以有功居百僚之上,诚危矣;而远嫌以消疑忌,固无难也。自谢不敏,翩然而去之,养疾邱园,杜口朝政,则于以自全焉有余矣。而何事导君以残刻,而己为不仁之俑哉?
 
    主自疑也,吾自信也,诸王自竞也,吾自静也。或有闻风而相效者,则宗族以保,而帝亦且消其猜防骨肉之邪心。其不然也,为孝武献残忍之谋者,岂伊无人,而我处无咎之中,不已裕乎?唯其欲为功以固荣宠也,而违心以行颠倒之政,引君以益其慝,敛众怨以激其争,而后天理亡,民彝绝,国亦以危矣。身虽苟免,其喙息亦何异于禽兽哉?其究也,逃孝建、大明之网罗,翱翔百僚之上,而终授首于子业,狂者之自毙也,未有免者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一念之贪,天理之贼,圣狂之界也。
 
    〖二〗
 
    拓拔氏将立其子为太子,则杀其母,夷狄残忍以灭大伦,亦至此哉!然其后卒以未杀之淫妪擅国而召乱以亡,徒以椓杙天性而无救于亡,何为者邪?且夫母后者,岂特不可杀,而亦不必过为防者也。周之过其历也,化始于关雎,琴瑟钟鼓,唯是乐以友之,而内治修、国政不紊。彼为圣王之化,不可及矣。虽不及此,取供祭祀奉皇天先祖之伉俪而视之如仇雠,是可忍也,亦孰不可忍也!将必如浮屠氏之尽弃家室而后可治也邪?
 
    内教之修尚矣,迪之以阴礼,而可使见德;统之以妇职,而可使见功。夫妇人亦犹是人也,无所见其功德,而后预外事以为荣。故先王勤饬以躬桑渍种之仪,劝奖以亚献馈笾之礼,有余荣焉。虽乐于自见之哲妇,亦不患其幽閟深宫如圈豚笼鸟之待饲,而其志宁矣。其次,则后族虽贤弗任也,内坚之服勤于宫中者弗庸也,大臣得箴其举动,嗣子不托以匡扶,制之之道,亦岂无术,而必以为患哉?不然,人主六御在握,方将举天下之智勇而驭之,取草泽之雄、夷狄之狡而制之,匹夫亦有一匹偶,而惴惴然唯恐戕我国家也,不亦陋乎!
 
    拓拔氏不足诛者也,有天下者,非猜而钳之,则昵而纵之。道二:仁与不仁而已,非取法于齐家之圣化,亦惆怅而不得其术也。
 
    〖三〗
 
    源贺请减过误入死罪者充卒戍边,拓拔濬从之,而奖贺曰:“一岁所活不少,”是也。又曰:“增兵亦多,”则乱政也,拓拔氏自此而衰矣。兵者,宗社生民所倚以为存亡生死者也。古者寓兵于农,兵亦农也。王者莫重乎农,则莫重乎兵,于风有东山焉,于雅有杕杜焉,相与劳来而咏歌之,如此乎其贵之也。后世召募兴,而朴者耕耨以养兵,强者战守以卫农,相为匹而不相下,坐食农人勤获之粟而不以为厉农,其有功则立朝右,与士伍而不以为辱士,抑如此乎其重之也。乃使犯鈇锧之刑,为生人所不齿者,苟全其命,而以行伍为四裔之徒,则兵之贱也,曾不得与徒隶等,求其不厌苦而思脱、决裂而自恣、幸败而溃散者,几何也?兵贱则将亦贱矣,授钺而专征者,一岸狱之长而已,廉耻丧,卤掠行,叛离易于反掌,辱人贱行者之固然,又何怪焉?
 
    夫兵,惟其精也,不惟其多也。士皆千金之士,将专阃外之尊,为国干城,一旅而敌百万。鸟合之众,罪人无行,苟免而无惭,虽多何补哉?若以矜全过误而贷其命,则有流放之辟在焉。贺之说,涂饰以为两得,而不知其馁国之神气以向于衰也。后世免死充军,改流刑为佥伍,皆祖贺之术,而建之为法;行之未久而武备堕,盗贼夷狄横行而无与守国,夫亦见拓拔氏之坐制于六镇而以亡也乎!
 
    〖四〗
 
    自魏、晋以来至于宋大明之世,而后权移于近臣。戴法兴、戴明宝、巢尚之皆赐爵掌中书事。前此者,权归大臣,天子虽有所宠信而不能伸,孝武以疑忌行独制,义恭等畏祸以苟全,于是而其法始变。春秋之季,世卿执国,非其族属,则谓之嬖大夫。以孔子之圣,位至下大夫而止,弗能为卿也。魏、晋以后,流品重,世族兴,而非门阀以进者,谓之幸臣;即人主之所委任,弗能登之三事也。乃以其时考之,春秋篡弑相仿,晋、宋权臣继攘,上用一人,而下远之也若将汙己,雠之也若不两立,人君孤立,而兴废死生不能自保。盖嬖幸之名立,以禁锢天子之左右,流俗之稗政,夺攘之祸媒也。
 
    然而为人主所亲幸者,率多邪佞贪谗,导君于恶,而弄威福以雠奸利,卒不能收一人之用可恃为股肱者,何也?物之所贵,因而自贵者,道也;物之所贱,因而自贱者,机也。丰年穀贱而多荑稗,陂泽鱼贱而多臭腐,物论之所趋,物情之所竞,而物理之所繇以良楛,必然之势也。九品之外无清流,世族之外无造士,于是而不在此数者,知不足以应当世之宠光,颓然自放而已。其慧者,又将旁出歧趋以冀非分之福泽。故天子欲拔一士于流品之外,而果无其人。即有明辨之智,干理之才,喻利焉耳,稔恶焉耳,于是而天下后世益信孤寒特起之士果为佞幸,适以破国亡家而不可用;亦恶知摧抑而使智于汙下者,虽有才智不能自拔也。
 
    故人主之好尚,不能不随风俗以移,而圣王崛起,移风易俗,抑必甄陶渐渍之有日,而不可旦夕期其速革。孝武以近臣闲大臣而终于乱,非天子不可有特用之人,其驯致之者,无以豫养之也。
 
    〖五〗
 
    一动而不可止者,势也。太上以道处势之先,而消其妄,静而自正也。其次坦然任之,不得已而后应,澄之于既波之后,则亦可以不倾。元凶造逆,天下同雠,孝武援戈而起,以臣子而恤君父之惨,行戮兄弟而非忍,夫孰谓其非正者。然而诸王拥方州以自大,义宣反于江州,诞反于广陵,休茂反于襄阳,乘之以动而不可止,于是而孝武之疑忌深矣。削之制之,不遗余力,而终莫能戢。嗣子虽不道,而祸速发于同姓之操戈,垂及明帝,杀戮逞而刘宗遂亡。波涛触乎崖石,逆风而歕薄,亦至此哉!揆厥所繇,不可谓非孝武之师先之也。
 
    夫孝武之师,动以正也,乃一动而不可止,卒以倡乱者,岂谓其不宜县逆劭之首于都市哉?度之于先,而与物相安以息争也,固有道矣。义兵之至建业也,劭将授首,君父之怨释,臣子之职亦庶几尽矣。乃以次,则非长也;以望,则不足以服人也;于此顿兵于宫阙,正告诸王曰:“吾之决于称兵也,以君父不忍言之惨,古今不再见之祸也。今元凶已伏诛矣,孤岂忍有利天下之心?以齿以德,必有所归,社稷不可以无主,吾将与诸王奉之。”使众意他有所属,臣子之道尽,虽不为天子而志已遂矣。如臣民以功而不我释与?抑引咎含哀,不得已而受命,推怵惕之忱,厚抚诸父昆弟,以广先君之爱,则天下既服其仁,而抑知大位之不可以力争也。天下定矣,乃听义恭之谄,元凶未斩,而先即位于新亭。然则起兵也,非果有割肝裂胆之痛,而幸兄弟之逆以获大宝也。波自我扬,而欲遏之也,得乎?
 
    既急于自立而莫能待矣,则抑可自信曰:均为臣子,而诸王偃蹇于逆劭之世,我既诛贼子而得之,人情所归,非我贪也。有谅我者,其知顺逆者也,不足虑也;其横逆而逞者,狂飙之拂水而已,怀之以恩,而尚不可革,天下臣民,自不迷于向背,夫孰与我为敌者?坦然无惧于彼,而不轨者之意亦消。即有妄动之狡童,而义诎援孤,亦不崇朝而沮丧矣。乃孝武忮人也,甫一践阼,而杀其弟铄,视诸父昆弟若人可为已之为,而削夺禁制以亟掣曳之,夫而后告诸王以不日保之情,启其觊觎,徒树荆棘于寸心以相捍御,非能御也,教之而已矣。及身三叛,而嗣子速亡,不亦宜乎!呜呼!以忠孝始,以恧缩终,怀恧缩于心,启戈矛于外,惜哉!孝武有仁孝之资,而自流于薄恶,天子之位,犹可猎也,孝子之实,不可袭也,反诸中而不诚,居之不安而卒于乱,乱其可止哉!遏之乃以扬之,得免于及身之戮,幸矣。
 
    〖六〗
 
    张岱历事宋之诸王,皆败度之纨袴也,岱咸得其欢心,免于咎恶,而自诩曰:“吾一心可事百君。”夫一心而可事百君,于仕为巧宦,于学为乡原,斯言也,以惑人心、坏风俗,君子之所深恶也。晋、宋以降,君屡易而臣之居位也自若,佐命于乱贼而不耻,反归于故主而不怍,皆曰:吾有所以事之者也。廉耻荡而忠孝亡,其术秘而不敢自暴,岱乃昌言之而以为得计。呜呼!至此极矣!
 
    且夫事君之心,其可一者,忠而已矣;其他固有不容一者也。岱曰:“明闇短长,更是才用之多少耳。”才可以随方而诡合,遇明与之明,遇闇与之闇。假令桀为倾宫,将为之饰土木,纣为炮烙,将为之爇炉炭乎?故有顺而导之者,有徐而导之者,有正而折之者,有曲而匡之者,心不容一也。若逆天悖道之君,自非受托孤之寄,任心膂之重,义不可去,必死以自靖者,则亦引身以退,而必不可与同昏,恶有百君而皆可事者乎?则恶有一心以事君,而君可百者乎?游其心以逢君,无所往而不保其禄位,此心也,胡广、孔光、冯道之心也。全躯保荣利,而乱臣贼子夷狄盗贼亦何不可事哉?心者,人之权衡也,故有可事有不可事,画然若好色恶臭之不待图惟也。苟其有心而不昧,则宋之诸王无一可事者,而百云乎哉?女而倚门也,贾而居肆也,皆一于利而无不可之心也。故曰:充岱之说,廉耻丧,忠孝亡,惑人心,坏风俗,至此极矣。
 
    〖七〗
 
    郡县之天下有利乎?曰:“有,莫利乎州郡之不得擅兴军也。”郡县之天下有善乎?曰:“有,莫善于长吏之不敢专杀也。”诸侯之擅兴以相侵伐,三代之衰也,密、阮、齐、晋,莫制之也;三代之盛,王者禁之,而后不能禁也。若其专杀人也,则禹、汤、文、武之未能禁也,而郡县之天下得矣。
 
    人而相杀矣,诸侯杀之,大夫杀之,庶人之强豪者杀之,是黾之相吞而鲸鲵之相吸也。夫禹、汤、文、武岂虑之未周,法之不足以立乎?自邃古以来,各君其士,各役其民,若今化外土夷之长,名为天子之守臣,而实自据为部落,三王不能革,以待后王者也。至于战国,流血成渠,亦剥极而复之一机乎!汉承秦以一天下,而内而司隶,外而刺守,若严延年、陈球之流,亢厉以嗜杀为风采,其贪残者无论也,犹沿三代之敝而未能革也。宋孝武猜忌以临下,乃定“非临军毋得专杀、非手诏毋得兴军”之制,法乃永利而极乎善,不可以人废者也。嗣是而毒刘之祸以减焉。至于唐、宋,非叛贼不敢称兵;有司之酷者,惟以鞭笞杀人,而不敢用刀锯;然后生人之害息,而立人之道存。不然,金、元之世,中国遗黎,其能胜千虎万狼之搏噬乎?
 
    ◎前废帝    沈庆之缚绔以入而收刘斌,斥颜竣而决诛逆劭,何其决也!及子业昏虐,柳元景首倡废立之谋,而庆之发之,蔡兴宗苦说以举事,沈文秀流涕以固请,而庆之终执不从,坐待暴君之鸩,又何濡輭不断以自毙也!呜呼!六代之臣,能自靖以不得罪于名教者,庆之一人而已。
 
    庆之曰:“但当尽忠奉国,始终以之。”又曰:“非仆所能行,固当抱忠以没耳。”斯言也,斯心也,抱孤忠以质鬼神而无欺者也。君而不道,天下固将叛之,要亦无可如何者。比干、箕子,岂不能剸纣之首以奉微子哉?而不尔者,天下之恶无有踰于臣弑其君者。安社稷者,亦以靖乃心耳,如之何其干之!如兴宗之言,取青溪之铠仗,率攸之辈驱三吴勇士以入,其能容子业使为昌邑王之从容以去乎?宋之社稷且以之而倾,而庆之已允为戎首矣。惧祸杜门,安居而俟命,啧啧之言,岂知庆之之心者哉?死生,命也;国之存亡,天也;己与孝武艰难同起,嗣子败类,而遽以其血染刀剑,天良于心,安能与阮佃夫寿寂之同为逆乎?
 
    呜呼!董卓推陈留之刃,司马懿解曹芳之玺,桓温夺帝弈以与简文,刘裕弑安帝以立琅邪,皆假伊、霍以为名而成其篡。后此者,道成之弑苍梧,萧衍之戕东昏,皆已弑而必篡者也。庆之三朝宿将,威望行于南北,扶孝武以诛元凶,位三公而冠百辟,将吏皆出其门,扑子业之洊凶,以解朝野之焚溺,此乃乘时以收人心而猎大位之一机也。向令独夫已殄,众望聿归,且有骑虎不下之势,宋太祖所谓黄袍加身不繇汝者,刘氏之宗祜,且移于沈而不可辞。庆之虑此,而忍以其身为莽、操乎?进则帝矣,退则死矣,决之于心,而安于抱忠以死,故曰抱孤志以质鬼神,六代之臣,庆之一人而已。如曰愚以亡身,则箕子、比干先庆之而愚矣。
 
    ◎明帝    〖一〗
 
    杀机动于内,祸乱极于外。宋之季世,拓拔氏未有南侵之谋也,而淮西、淮北席卷而收之,薛安都一反而北向,风靡萍散而不可止。谓明帝不从蔡兴宗之言,以重兵迎薛安都而使疑惧,犹末论也。
 
    帝与子勋争立,而尽杀孝武二十八子,是石虎之所以歼其种类者。宋之不亡,幸耳;尚能抚有淮甸哉?二十八王,非皆挟争心者也,以子勋故,而迁忿怒以歼之,骨肉之恩,斩绝不恤。则夫淮、汝州郡应子勋而起者,虽剖心沥血以慰劳之,固将怀芒刺于寤寐,奚更待重兵之见胁乎?夫子业不道,而孝武恩在人心,人未忘也。子业死,明帝与子勋两俱有可立之势,而子勋兄弟为尤正。明帝据非所有,逞惎毒以殄懿亲,宁养假子而必绝刘氏之宗。明于义者去之若污,审于害者逃之若骛,尚孰与守国而不亟飏以飞邪?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业虐诸父亦酷矣,至于明帝而抑甚焉。其后高湛、陈蒨相踵以行其残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义,而抑不知祸福,将谓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二〗
 
    自宋以来,贞人志士之言绝于天下。夏侯详者,名不显于当时,而能昌言以救刘勔之失,殆跫然空谷之足音矣。殷琰在寿杨,畏明帝之诛己,欲降于拓拔氏。详曰:“今日之事,本效忠节,何可北面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马楚之、王琳而知此,不为千载之罪人矣。
 
    以宋事言之,子业之弑,宵小挟怨毒而弑之,起明帝于囚系之中而扳之以立,为贼所立,乘闲以窃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勋虽反,乃以独夫之将覆宗社而起,未纯乎不正也。孝武以讨贼而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勋之位也。应子勋而起者,名亦近正,志亦近义。详曰“本效忠节”,皎皎初心,岂自诬哉?夫既以名义为初心,则于义也当审。为先君争嗣子之废兴,义也;为中国争人禽之存去,亦义也;两者以义相衡而并行不悖。如其不可两全矣,则先君之义犹私也;中国之义,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义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害大,则耻臣明帝而归拓拔,奚可哉?
 
    呜呼!人莫急于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气。欲为君子,势屈而不遂其志,抑还问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气之所激,势之所迫,倒行逆施,则陷于大恶而不知,而初心违矣。故迫难两全之际,捐小以全大,乃与其初心小异而不伤于大同。故管仲事雠而夫子许之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怀子纠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国,北走戎,南走楚,必与桓公为难,而雪其悁悁之忿,则抑匹夫匹妇之不若,禽兽而已矣。君子之称管仲曰“徙义”,徙而不伤君子之素,则合异于同,而无媿于天下。详曰“本效忠节”,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
 
    〖三〗
 
    宋以金赎刘昶于拓拔氏,其情慝,其志憯矣。怀不肖之心于隐微,而千里之外见之,人不可罔也如斯夫!
 
    何言乎其情慝也?昶之北奔,畏孝武之疑忌而见杀也。明帝既杀孝武之子以泄其忿媢,恐人怀孝武之恩而致怨于己,故召回昶,以暴孝武之过,曰“彼欲灭兄弟而我复之”,托于昶以扬孝武之恶,怀慝而故为之名也。
 
    何言乎其志憯也?休仁者,亦其兄弟,所与争国而有功者也。疑忌既深,体仁自解扬州牧以免祸,而终不免于鸩;祎与休祐、休若无毫发之嫌,而先后被杀;所仅全者,庸劣之休范耳。昶才非休范之匹,而又有拓拔氏之外援,畏其在外,且挟强敌之势以入,争其养子,姑召之归。使其反邪,鸩杀之祸,必不在休仁兄弟之后。欲加之罪,而何患无辞乎?故曰其志憯也。
 
    于是而魏人知之矣,昶亦知之矣。亢兄弟之词,而无来归之志,魏以全昶而昶以自全。灼见其恶而远之唯恐不夙,人其可以罔乎哉?论者乃曰:“赎昶,义也。”亦尝见明帝灭绝天性之恶已著而不可揜者乎?
 
    〖四〗
 
    佞佛者,皆非所据而据,心危而附之以安者也。自古帝王至于士庶,其果服膺于释氏之说而笃信者,鲜矣。其为教也,离人割欲,内灭心而外绝物,而佞佛者反是,何为其笃信之?篡弑而居天子之尊,夷狄而为中国之主,德薄才菲,自顾而不知富贵所从来,怀慝负惭,叨窃而觉梦魂之不帖,始或感冥报之我祐,继或冀覆之无忧,于是而佛氏宿命之因缘,忏除之功德,足以慰藉而安之。故夷狄之君,篡逆之主,屈身降志,糜国殃民,以事土木之偶;而士大夫之徼幸显荣,乃至庶民之奸富者,亦惑溢分之荣膴所自致,而幸灾眚之不及。其有因而述其空寂之说者,则以自文其陋而已,非果以般若涅磐为身心之利,而思证入之也。于是而浮屠之为民害也,不可止矣。
 
    拓拔氏置僧只佛图户,夺国之民,而委赋役于贫弱之农民,其主侣之,州镇因而效之,偏天下以为民害。读杨衒之伽蓝记,穷奢竞靡,而拓拔氏以亡。非所据而据焉,身必危,浮屠氏其蒺藜矣。然则拓拔焘之诛沙门,又何也?彼乞灵于僊鬼,事异而情同,皆怀歉于人,而徼福于鬼,夏书所谓巫风也。
 
    〖五〗
 
    无可信之边将者国必危。揜败以为功,匿寇而不闻,一危也;贪权固位,怀忧疑以避害,无寇而自张之,以自重于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国,而张虚寇以怙权者尤为烈焉。边将之言曰:无寇,则朝廷轻我。夷狄盗贼之言曰:无我,则汝之为将也,削夺诛杀随之矣。于是而挑寇也,养寇也,纵寇也,无所不至,玩弄人君于股掌之上,一恐喝而唯我所欲。呜呼!此固猜疑防制自以为智之主也,而玩弄之如婴儿,不亦伤乎!
 
    宋明帝欲除萧道成,荀伯玉为之谋,使轻骑挑魏之游兵,而遽以警闻、繇是而道成终据兗州以立篡弑之基。故揜败以为功,匿警而不闻者,视此而祸犹小也。择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临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于猜疑防制之主,而闇者犹次也。
 
    〖六〗
 
    赵武灵王授位于子,而自称主父,废长立少,恐其不安于位也。拓拔弘授位于子,而自称太上皇帝,子幼而恐为人所篡夺也。宗爱弑两君,而濬几不立;乙浑专杀无君,弘几死其手;故弘年甫二十,急欲树宏于大位,以素统臣民,而己镇抚之。犹恐人心之贰也,故先逊位于子推,使群臣争之,而又阳怒以试之,故子推之弟子云力争以为子推辞,而陆馥、源贺、高允皆犯颜以谏而不避其怒,其怒也,乃其所深喜者也。其退居而事佛、老,犹武灵之自将以征伐,皆托也;不欲明示其授子之意旨,而以此为辞也。此二主者,皆强智有余,事功自喜,岂惮劳而舍国政者乎?弘好黄、老,而得老氏之术,其欲逊位子推也,老氏欲取固与之术也;其托于清谧而匿其建立嗣子之旨也,老氏守兑之术也。所欲立者非不正,而诡道行之,巧笼宗室大臣之心,亦狡矣哉!而抑岂君人之道哉?
 
    虽然,其以传位笼子推而制之,犹贤于宋明帝之贼杀兄弟以安其养子远矣。黄、老之术,所繇贤于中、韩也。然而疑虑以钳制天下,则一也。故曰黄、老之流为申、韩,机许兴而末流极于残忍,故君子重恶之也。夫古之明王,岂不欲安其冢嗣以奠社稷乎?唯豫教而游之于大学,一时之俊士,皆有恩纪以相结,而择师保傅以辅之,学以成,德以修,而授益以固,奚事此哉?
 
    或曰:宋高宗之内禅,论者何以无讥也?曰:高宗以孝宗为太祖之裔,疏远已甚,不得不早正位以防争,而高宗年已及耄也。唯其时、唯其人而已矣。
 
    〖七〗
 
    有不待劝者,士之学也,农之耕也。劝士以学,士乃习为为人之学;为人而学,学乃为道术之蠹,世道之患。升俊有常典,养士有常法,人主尊师问道以倡之,士自劝矣。若旦命而夕饬之,赏法行而教令繁,徒有劝学之名,而士日以偷。果有志于学者,岂待劝哉?宋立伪学之禁,而士趋朱子之门也如归,禁之不止,何容劝邪?
 
    虽然,士无志于学,劝之而不学,弗能为益,而犹无伤于士。若农,则无不志于得粟者矣。其窳者,既劝之而固不加勤;而劝之也,还以伤农。方其恪共于耕之日,士女营营,匪朝伊夕,从事于陇首,而吏拥车骑喧豗于中野以贰其心,则民伤;于是刻覈之吏,搜剔垦莱以增益其赋,苛求余丁以增益其役,而民愈伤。夫古之省耕者,君与民亲,而天子之圻,诸侯之国,提封既狭,不容委之有司,且君有公田,自省其获而以余惠民也。后世尽地以与民,而但收其赋税,薄赋则可弗补助,息讼轻徭则可弗省督,胡为委贪廉不可信之有司以扰妇子于耕馌哉?
 
    拓拔氏,夷也,闻中国有圣人之道焉,取其易行者而行之,于是奔走郡县而名为劝农;又勒取民牛力之有余者,以借惰窳之罢民。其挠乱纷纭,以使民无宁志也,不知何若,守令乃饰美增赋以邀赏,天下之病,尚忍言哉!蒙古课民种桑,而桑丝之税加于不宜桑之土,害极于四百余年而不息。读古人书而不知通,旦识而夕行之,以贼道而害及天下,陋儒之妄,非夷狄之主,其孰听之?
 
    ◎后废帝    〖一〗
 
    纣之亡也,正名之曰独夫。独夫者,有天下而国必亡,身必戮,大分之尊不足以居之,先王之泽不足以庇之。况在下位而为独夫,未有能得人之天下者也。
 
    刘休范以庸劣而免于忮主之杀,乃乘君死国乱之际,而求干天位,张敬儿以一健卒入二万人之中斩其首,无卫之者,此其为独夫也奚疑,而可为天子乎?然且几陷建业,为天子。甚哉!晋、宋之末天力之易为。而人思为之,其贱曾不如有道之世一命试为邑宰者,何足谓为大宝哉!草芥而已矣。
 
    天子如草芥,而人思为之,为之不克,而为独夫以死者,休范也;为之克而终为天子者,萧道成也。以小慧小才言之,则道成之愈于休范也远矣,以君天下言之,则休范、道成一也,皆独夫也。道成弑君,张敬儿取白帽加其首,曰:“事须及热。”为道成之腹心者,敬儿之流,一休范之许公与、丁文豪也。褚渊虽贵,而无称于宋。止此三数人,而掇宋之宗社如一羽,授之道成,而道成居之以安。呜呼!至于此,而天下犹有贵贱之等差哉?贤不肖尤非所论矣。
 
    曹氏之篡也,威服群雄而有讨董卓之义,有迎驾于蒙尘之功焉。刘宋之篡也,灭鲜卑,俘羌夷,荡妖贼,夷桓玄,恭帝所被夺而不怨者也。司马氏奸矣,而平辽东,灭蜀汉,四世而后得之。道成者,胠箧之盗,媚褚渊而已,裒然正南面而立,论者以罪褚渊,未尽也。渊一亡赖之鄙夫耳,安能以天下与人哉!微渊而造成固足以篡,无他,唯天子之如草芥而人可为之者也。前有道成,后有霸先,五代有石敬匪、刘知远、郭威,而篡夺亦将息矣。未有天之所子,人之所君,而人思为之者也。君子于此,远之唯恐不速。陶弘景其知此矣,“唯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目笑而心怜之已尔。
 
    〖二〗
 
    夷狄之轻于杀人,其天性然也。有时乎思所以生人,而非果有不忍人之心,乃以生之之道杀之,遂自信为矜恤。呜呼!民之遇此也,可悲也夫!
 
    拓拔弘重用大刑,多令覆鞫,以自诧其矜恕,而囚系积年,不为决遣,其言曰:“幽苦则思善,故智者以囹圄为福堂。”哀哉!民之瘠瘐死于监狱者不知凡几,而犹谓之福堂邪?易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明慎矣,速断之,而刑者刑,免者免,各得其所,而无所连逮;即或明慎未至,而枉者固千百而什一也。何也?择折狱之吏,申画一之法,除条例之繁,严失入之罚,枉者固千百而什一矣。夫人之情伪,不可揜于初犯之日,证佐未累,其辞尚直,情穷色见,犹可察也;迨及已久,取案牍而重复理之,移審审于他署,而互相同异,犯者之辨,且屡屈屡伸而错舛益甚,目眩心疑,愈以乱矣。不留者,取人之初心而验其诚也;非今岁一官,明岁一吏,颠倒反覆之所能得其情也。徒以饥寒疾疫死之于丛棘之下,不亦惨乎!如是以为矜恤,亦嗜杀之转念而已矣。
 
    若其罢门房之诛,则得之矣。乃门房之诛所自来,亦有繇也。夷狄而主中国,王侯将相皆其种类,群起于驰逐之中,儦儦俟俟以为群友,则一人富贵而合族骄盈,耕者不耕,猎者不猎,依倚势门,互相煽虐,非被诛者之陷及门房,而门房之陷人于诛者多矣。安与同其噬搏,危与共其诛夷,亦自取之矣。前之立法者,深恶夫合族之蜂集,待食于将吏,众为虐而一人独婴其祸,弗与惩之,而门房之败类横逞益烈也。罢其诛,不禁其朋从之恶,拓拔氏之所以敛怨而终亡也。
 
    ◎顺帝    国无人焉则必亡,非生才之数于将亡之国独俭也。上多猜,则忠直果断之士不达;上多猜而忠直果断者诎,则士相习于茸靡,虽有贞志,发焉而不成。宋自孝武迄于明帝,怀猜忌以待下,四十余载矣,又有二暴君之狠毒以闲之,人皆惴惴焉旦夕之不保,而茸靡图全之习已成。其不肖者,靡而之于恶,以戴叛逆、戕君父而不愧,则褚渊之流是已。其贤者,虽怀贞而固靡,其败也,则不足立皎皎之节,即使其成,而抑无以收底定之功,则袁粲、刘秉是已。粲与秉孤立,而思抗悍鸷多徒之萧道成,不爱死以报刘氏,则固无容深求者。粲闻道成废立之谋,而不能抗辞以拒之,秉以军旅一委道成,授之以篡逆之柄,且置勿论。徒其决计以诛道成,幸而克矣,不知二子者,何以处沈攸之,而终延宋祚也?
 
    苍梧之昏虐,安成之巽愞,皆道成所不以置诸目中者,所与争天下者,攸之而已。攸之又岂有刘氏之子孙在其意中乎?攸之之欲为道成也,非一日也。兵已顺流直下,而道成授首于内,则攸之歌舞而入,挟重兵,居大功,握安成于股掌,二子欲与异而固不能。委社稷于攸之,掷宗祊于道成,有以异乎?吾知二子者,歧路仓皇,欲如今日之捐生以报国,不可得已。此无他,以刚决为嫌,以深谋为讳,自孝建以来,士大夫酿成雍容观变之习,蔡兴宗已启其源,而流不可止也。故兴宗之死,无可为宋惜者。兴宗存,则为袁、为刘,否则为谢朏而已。史称粲简淡平素无经世材,非无材也,狎于全身避咎之术,以逃猜主之鼎鑊,气已茶而不可复张。宋末之人材,大抵然也。故以猜驭下者,其下慑焉而旁流,刚化为柔,直化为曲,密化为疏,祸伏而不警,祸发而无术,为君子者,无以救其亡,而小人勿论已。
 
 
 《读通鉴论》   清·王夫之 中国文化 
 
 
卷十六      ◎齐高帝    凡篡位者,未即位皆称名,已即位则称帝,史例也。萧齐无功窃位,不足列于帝王之统系,而以帝称者,以北有拓拔氏之称魏,故主齐以存中国。
 
    天下之治,统于天子者也,以天子下统乎天下,则天下乱。故封建之天下,分其统于国;郡县之天下,分其统于州。后世曰道、曰路、曰行省、曰布政使司,皆州之异名也。州牧刺史统其州者也,州牧刺史统一州而一州乱,故分其统于郡。隋、唐日州,今曰府。郡守统其郡者也,郡守统一郡而一郡乱,故分其统于县。上统之则乱,分统之则治者,非但智之不及察,才之不及理也。民至卑矣,其识知事力情伪至不齐矣。居尊者下与治之,亵而无威,则民益亢而偷;以威临之,则民恇惧而靡所骋。故天子之令行于郡而郡乱,州牧刺史之令行于县,郡守之令行于民,而民乱。强者玩焉,弱者震掉失守而困以死。唯县令之卑也而近于民,可以达民之甘苦而悉其情伪。唯郡守近于令,可以察令之贪廉敏拙而督以成功。唯州牧刺史近于守,可以察守之张弛宽猛而节其行政。故天子之令不行于郡,州牧刺史之令不行于县,郡守之令不行于民,此之谓一统。上侵焉而下移,则大乱之道也。而暴君污吏,恒下求以迫应其所欲,于是牧刺不能治守,守不能治令,令抑不能治民。其尤乱者,天子之令,下与编氓相督责,守令益旷,奸民益逞,懦民益困,则国必亡。故统者,以绪相因而理之谓也,非越数累而遥系之也。
 
    江左之有天下,名为天子,而其时之人已曰:适如平世之扬州刺史而已。虽然,荆、扬、徐、梁四州之土广矣,而又益之以交、广、宁三州之地,视商、周之天下,版图不隘也。而天子急奔其欲,日遣臺使下郡县以征求于民;则天子一县令,臺使一胥隶也。乃既名为天子之使而有淫威,则民之死于督迫者积矣;实为天子之令而威已媟,则民之无惮于上以亢守令者又多矣。齐高立,令群臣言事,而竟陵王首以为言,知治道矣。
 
    将亡之国,必频遣使以征求于天下。遣御史矣,遣给谏矣,且遣卿贰矣。民愈怨,事愈废,守令愈偷,未有不亡者也。画尊卑而限之,乃以联四海而一之。故春秋书武氏子、家父、毛伯之来求,以著天王之不君而自绝其纽也。
 
    〖二〗
 
    义不可袭者也,君子验之于心,小人验之于天。心所弗信,君子弗为。天所弗顺,小人无成。徒曰义而遂执言以加人,则义在外也。故辟外义之邪说,而乱以不生。
 
    齐无寸功于天下,乘昏虐而窃其国、弑其君、尽灭其族,神人之所不容,义之必讨者也。刘昶以宋室懿亲,拥拓拔氏之众三十万以向寿阳,流涕纵横,偏拜将士,求泄其大雠,于义无不克者也,而困于垣崇祖之孤军,狼狈而退;再举以向甬城,周盘龙父子两骑驰骋万众之中,朒缩旋师。然则智力伸而义诎,将天之重护萧齐以佑乱贼、挫忠孝哉?盖昶者,非可以义服人者也。其奔也不仁,其仕于拓拔氏也不正;而其假于报雠以南侵也,又豫为称藩于魏之约,以蔑中夏之余绪;则其挟彊夷以逞也,乘国之亡而遂其私也。
 
    呜呼!昶诚拊心而自问,果闵宗国之亡、祖考之不血食、合族之歼死邪?否也?昶方流涕之时,不能自喻,而天下又恶从而喻之?然而天鉴之矣。故愤盈以出,而疲攰以归,天夺之也。若夫昶之耽荣宠于索虏,则千载以下,可按迹以知心者也。义不义,决于心而即征于外,验之天而益信,岂可揜哉?
 
    〖三〗
 
    魏、晋以降,臣节隳,士行丧,拥新君以戕旧君,旦比肩而夕北面,居之不疑,而天下亦相与安之也久矣。独至于褚渊而人皆贱之,弟炤祝其早死,刘祥斥其障面,沈文季责其不忠;且其子贲以封爵为大辱,而屏居不仕。华歆、王祥、殷仲文、王弘、傅亮之流,均为党逆,渊独不齿,何也?此天理之权衡发见于人心者,铢两之差不昧也。
 
    党篡逆而叨佐命之赏者多矣。有志同谋合而悦以服焉者,有私恩固结而不解者,有不用于时而奋起以取高位者;其下则全躯保禄位被胁而诡随者。凡此,以君子之道责之,则无可容,以小人之情度之,则犹相谅,而渊皆不然。渊者,联姻宋室,明帝任之为冢宰者也。其时,齐高巴陵王休若之偏裨耳,渊不藉之以贵,抑未尝与协谋而相得,恩所不加,志所不合,势不相须,权不相下。乃其决于党逆而终始成乎篡弑者,无他,己则不孝,脱衰干进,而忌袁粲之终丧,欲夺粲以陷之死;宋不亡,齐不篡,则粲不死,遂以君授人而使加以刃,遂倾其祚,皆快意为之而不恤;于是永为禽兽,不足比数于人伦。故闺门之内,弟愿其死,子畏其污;子弟不愿以为父兄,而后虽流风颓靡之世,亦不足以容。不然,何独于渊而苛责之邪?
 
    褚贲之辞父爵,疑非人子之道矣;而屏居墓下,终身不仕,则先自靖而不伤父子相隐之恩;无他,忘利禄而后可曲全于人伦之变也。以名位权势而系其心者,于君亲何有哉?张居正以冲主为辞,杨嗣昌以灭贼自诧,幸而先填沟壑,不及见国之亡尔,不然,其为褚渊必也。绝其本根,见弃于天,人之贱之也夙矣。不待恶已著见而后不容于天下也。
 
    ◎武帝    〖一〗
 
    范缜作神灭论以辟浮屠,竟陵王子良饵之以中书郎,使废其论,缜不屑卖论以取官,可谓伟矣。虽然,其立言之不审,求以规正子良而折浮屠之邪妄,难矣。
 
    子良,翩翩之纨袴耳,俯而自视,非其祖父乘时而窃天位,则参佐之才而已;而爵王侯、位三公,惊喜而不知所从来,虽欲不疑为夙世之福出而不可得,而缜恶能以寥阔之论破之?夫缜“树花齐发”之论,卑陋已甚,而不自知其卑陋也。子良乘篡逆之余润而位王侯,见为茵褥而实粪溷;缜修文行而为士流,茵褥之资也,而自以为粪溷。以富贵贫贱而判清浊,则已与子良惊宠辱而失据者,同其情矣,而恶足以破之?夫以福报诱崇奉学佛之徒,黠者且轻之矣;谓形灭而神不灭,学佛之徒,慧者亦谓为常见而非之矣。无见于道,而但执其绪论以折之,此以无制之孤军撩蜂屯之寇盗,未有不衄者也。
 
    子良奚以知神之不灭哉?谓之不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不灭。缜又奚以知神之必灭哉?谓之灭,遂有说焉以成乎其灭。非有得于性命之原而体人道之极,知则果知,行则果行,揭日月而无隐者,讵足以及此?浮游之论,一彼一此,与于不仁之甚,而君子之道乃以充塞于天下。后之儒者之于浮屠也,或惑之,或闢之,两皆无据,而辟之者化为惑也不鲜。韩愈氏不能保其正,岂缜之所克任哉?夫其辨焉而不胜,争焉而反屈者,固有其本矣。范缜以贫贱为粪溷,韩愈以送穷为悲叹,小人喻利之心,不足以喻义,而恶能立义?浮屠之慧者,且目笑而贱之。允矣,无制之孤军必为寇盗禽也。
 
    〖二〗
 
    官无常禄,赃则坐死,日杀人而贪弥甚;有常禄矣,赃乃坐死,可无辞于枉矣,乃抑日杀人而贪尤弥甚。老氏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诚哉是言也。拓拔氏之未班禄也,枉法十疋、义赃二十疋、坐死;其既班禄也,义赃一疋、枉法无多少、皆死;徒为残虐之令而已。
 
    夫吏岂能无义赃一疋者乎?非于陵仲子之徒,大贤以下,未有免焉者也。人皆游于羿之彀中,则将诡遁于法,而上下相蒙以幸免。其不免者,则无交于权贵者也,有忤于上官者也,绳奸胥之过、拂猾民之欲者也。狎奸胥,纵奸民,媚上官,事权贵,则枉法千疋而免矣。反是,不患其无义赃一疋之可搜摘者也。于是乎日杀人而贪弥甚。不知治道,而刻覈以任法,其弊必若此而不爽。故拓拔令群臣自审不胜贪心者辞位,而慕容契曰:“小人之心无常,帝王之法有常。以无常之心,奉有常之法,非所克堪,乞从退黜。”盖以言乎常法之设,徒使人人自危,而人人可以兔脱,其意深矣!宏不悟焉,死者积而贪不惩。岂但下之流风不可止哉?以杀之者导之也。
 
    〖三〗
 
    拓拔氏之禁谶纬凡再矣,至太和九年诏焚之,留者以大辟论。盖邪说乘一时之淫气,氾滥既极,必且消亡,此其时也。于是并委巷卜筮非经典所载而禁之,卓哉!为此议者,其以迪民于正而使审于吉凶也。礼于卜筮者问之曰:“义与?志与?义则可问,志则否。”又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盖卜筮者,君子之事,非小人之事,委巷之所不得与也。君子之于卜筮,两疑于义而未决于所信,问焉而以履信;事逆于志,己逆于物,未能顺也,问焉而以思顺。得信而履,思效于顺,则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若此者,岂委巷小人所知,亦岂委巷小人所务知者哉?其当严刑以禁之也,非但奸宄之妄兴以消其萌也,即生人之日用,亦不可以此乱之也。
 
    死生,人道之大者也。仰而父母,俯而妻子,病而不忍其死,则调持之已耳。乃从而卜筮之,其凶也,将遂置之而废药食邪?其吉也,将遂慰焉而疏侍省邪?委巷之人,以此而妨孝慈以致之死,追悔弗及矣。婚姻,人道之大者也。族类必辨,年齿必当,才质必堪,审酌之已耳。乃从而卜筮之,其吉也,虽匪类而与合邪?其凶也,虽佳偶而与离邪?委巷之人,其以此乱配偶而或致狱讼,追悔弗及矣。抑如寇至而避之,不容已者也。避之必以其时,而不可待;避之必于其地,而不可迷;深思而谋之,有识者虽不免焉,鲜矣。乃从而卜筮之,其吉也,时地两失,必趋于陷阱邪?其凶也,时地两得,必背其坦途邪?委巷之人,以此而蹈凶危,追悔弗及矣。繇此言之,委巷之有卜筮,岂但纳天下于邪乎!抑且陷民于凶危咎悔之涂。而愚民无识,方且走之如骛。王者安全天下而迪之以贞,故王制以为非杀莫能禁也。
 
    且委巷卜筮之术背于经典者,于古不知何若,而以今例之,则先天序位也,世应游魂也,窃卦气于陈搏也,师纳甲于魏伯阳也,参六神生克神煞于星家之琐说与巫觋之妖术也。自焦、京以来,其诬久矣。沿流不止,为君子儒者,不能自拔流俗之中以守先王之道,亦且信其妄而隮之羲、文、周、孔之闲、芜其微言,叛其大义,徒以惑民而导之于险阻。呜呼!拓拔氏夷也,而知禁之;为君子儒者,文之以淫辞,而尊之为天人之至教,不谓之异端也,奚可哉?程子鄙康节之术而不屑学,康节之术,委巷之师也。
 
    〖四〗
 
    拓拔氏太和九年,从李冲之请,五家立邻长,五邻立里长,五里立党长,此里长之名所自昉也。冲盖师周礼之遗制而设焉。乃以周制考之,王畿为方千里,为田九万万亩,以古亩百步今亩二百四十步约之,为田三万七千万有奇,以今起科之中制准之,为粮大约二百二十万石,视今吴县、长洲二邑之赋而不足,则其为地也狭,为民也寡矣。周之侯国千八百,视今州县之数而尤俭也。以甚狭之地,任甚寡之民,区别而屑分之也易。且诸侯制赋治民之法,固有不用周制者,如齐之轨里,楚之牧隰,不能强天下以同也。以治众大之法治寡小,则疏而不理;以治寡小之法治众大,则渎而不行。故周礼之制,行之一邑而效,行之天下而未必效者多矣。
 
    三长之立,李冲非求以靖民,以覈民之隐冒尔。拓拔氏之初制,三五十家而制一宗主,始为一户,略矣,于是而多隐冒。冲立繁密之法,使民无所藏隐,是数罟以尽鱼之术,商鞅之所以彊秦而涂炭其民者也。且夫一切之法不可齐天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吾说也。地有肥瘠,民有淳顽,而为之长者亦异矣。民疲而瘠,则五家之累耑于一家;民悍而顽,则是五家而置一豺虎以临之也。且所责于三长者,独以课覈赋役与?抑以兼司其讼狱禁制也?兼司禁制,则弱肉强食,相迫而无穷;独任赋役,则李代桃僵,交倾而不给。黠者因公私敛,拙者奔走不遑,民之困于斯极矣。非商鞅其孰忍为此哉?
 
    夫民无长,则不可也,隐冒无稽,而非违莫诘也。乃法不可不简,而任之也不可不轻,此王道之所以易易也。然则三五十家而立宗主,未尝不为已密,而五家栉比以立长,其祸岂有涯乎?民不可无长,而置长也有道;酌古今之变,参事会之宜,简其数而網不密,递相代而互相制,则疲羸者不困,而强豪者不横。若李冲之法,免其赋役,三载无过,则升为黨长,复其三夫,吾知奸民之恣肆无已矣。
 
    要而论之,天下之大,田赋之多,人民之众,固不可以一切之法治之也。有王者起,酌腹里边方、山泽肥瘠、民人众寡、风俗淳顽,因其故俗之便,使民自陈之,邑之贤士大夫酌之,良有司裁之,公卿决之,天子制之,可以行之数百年而不敝。而不可合南北、齐山泽、均刚柔、一利钝,一概强天下以同而自谓均平。盖一切之法者,大利于此,则大害于彼者也。如之何其可行也!
 
    〖五〗
 
    齐以民闲谷帛至贱,而官出钱糴买之,亦权宜之法,可以救偏者也。民之所为务本业以生,积勤苦以获,为生理之必需,佐天子以守邦者,莫大乎谷帛。农夫终岁以耕,红女终宵而纺,偏四海,历万年,唯此之是营也。然而婚葬之用,医药之需,鹽之资,亲故乡邻之相为醻酢,多有非谷帛之可孤行,必需金钱以济者。乃握粟抱布,罄经年之精髓适市,而奸商杂技挥斥之如土芥;故菽粟如水火,而天下之不仁益甚。孟子之言,目击齐、梁之饿莩充涂、仇杀相仍者言也,非通论也。
 
    乃当其贵,不能使贱,上禁之弗贵,而积粟者闭糴,则愈腾其贵;当其贱,不能使贵,上禁之勿贱,而怀金者不雠,则愈益其贱;故上之禁之,不如其勿禁也。无已,贱则官糴买之,而贵官糶卖之,此“常平”之法也。而犹未尽也。官糴官买,何必凶年而糶卖乎?以饷兵而供国用,蠲民本色之征,而折金钱以抵谷帛之赋,则富室自开廪发笥以敛金钱,而价自平矣。故曰:权宜之法,可以救偏者也。
 
    乃若王者之节宣也有道,则亦何至谷帛之视土芥哉!金钱不敛于上而散布民闲,技巧不淫于市而游民急须衣食,年虽丰,桑蚕虽盛,金钱贱而自为流通,亦何待官之耀买,而后使农夫红女之不困邪?故粟生金死而后民兴于仁。菽粟如水火,何如金钱之如瓦砾哉!
 
    〖六〗
 
    拓拔宏诏群臣言事,李彪所言,几于治道,君子所必取焉。其善之尤者,曰:“父兄系狱,子弟无惨容,子弟被刑,父兄无媿色,宴安自若,衣冠不变,骨肉之恩,岂当如此?父兄有罪,宜令子弟肉袒诣阙请罪;子弟有坐,宜令父兄露板引咎,乞解所司。”以扶人伦于已坠,动天性于已亡,不已至乎!夫父兄之引咎,子弟之请罪,文也;若其孝慈恻怛之存亡,未可知也。役于其文,亦恶足贵乎?而非然也。天下骛于文,则反之于质以去其伪;天下丧其质,则导之于文以动其心。故质以节文,为欲为君子者言也;文以存质,所以闵质之亡而使质可立也。
 
    天下之无道也,质固浇矣,而犹有存焉者,动止色笑之闲,对人而生其媿怍。不知道者曰:“忠孝慈友之浅深厚薄,称其质而出之,而何以文为?”则坦然行于忻戚之便安,而后其质永丧而无余。今且使父兄被罪者肉袒于阙,子弟坐刑者退省于官,则虽不肖者,亦愿其父兄子弟之免,而己可以即安。此情一动,而天性之孝慈,相引而出,小人之恶敛,而君子之志舒,此非救衰薄、挽残忍之上术与?
 
    近世有南昌熊文举者,为吏部郎,其父受赇于家,贻书文举,为人求官,逻者得之,其父逮问遣戍,而文举以不与知匄免,涖事如故,渐以迁官,未三年而天下遂沦。悲哉!三纲绝,人道蔑,岂徒一家之有余殃哉!
 
    〖七〗
 
    正统之论,始于五德。五德者,邹衍之邪说,以惑天下,而诬古帝王以征之,秦、汉因而袭之,大抵皆方士之言,非君子之所齿也。汉以下,其说虽未之能绝,而争辨五德者鲜;唯正统则聚讼而不息。拓拔宏欲自跻于帝王之列,而高闾欲承苻秦之火德,李彪欲承晋之水德;勿论刘、石、慕容、苻氏不可以德言,司马氏狐媚以篡,而何德之称焉?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见于礼文者较然。如衍之说,玄为水,白为金,赤为火,于相生相胜,岂有常法哉?天下之势,一离一合,一治一乱而已。离而合之,合者不继离也;乱而治之,治者不继乱也。明于治乱合离之各有时,则奚有于五德之相禅,而取必于一统之相承哉!
 
    夫上世不可考矣。三代而下,吾知秦、隋之乱,汉、唐之治而已;吾知六代、五季之离,唐、宋之合而已。治乱合离者,天也;合而治之者,人也。舍人而窥天,舍君天下之道而论一姓之兴亡,于是而有正闺之辨,但以混一者为主。故宋濂作史,以元为正,而乱大防,皆可托也。夫汉亡于献帝,唐亡于哀帝,明矣。延旁出之孤绪,以蜀汉系汉,黜魏、吴而使晋承之,犹之可也。然晋之篡立,又奚愈于魏、吴,而可继汉邪?萧詧召夷以灭宗国,窃据弹丸,而欲存之为梁统;萧衍之逆,且无以愈于陈霸先,而况于詧?李存勗朱邪之部落,李昪不知谁氏之子,必欲伸其冒姓之妄于诸国之上,以嗣唐统而授之宋,则刘渊可以继汉,韩山童可以继宋乎?近世有李槃者云然。一合而一离,一治而一乱,于此可以知天道焉,于此可以知人治焉。过此而曰五德,曰正统,嚚讼于廷,舞文以相炫,亦奚用此哓哓者为!
 
    〖八〗
 
    篡逆之臣不足诛,君子所恶者,进逆臣而授以篡弑之资者也。夫唯曹操、刘裕,自以其能迫夺其君,操不待荀彧之予以柄,而刘穆之、傅亮因裕以取富贵,非裕所藉以兴也。司马懿之逆,刘放、孙资进而授之也,放、资之罪无所逭矣;然放、资固天下之险人也,亦无足诛也。萧道成之逆谁授之?刘秉也。萧鸾之逆谁授之?萧子良也。夫秉之忠,子良之贤,其于放、资,薰莸迥别矣;而优柔恇怯,修礼让之虚文以成实祸,于是而后为君子之所甚恶,以二子者可以当君子之恶者也。金日磾之让霍光也,曰:“臣胡人,且使匈奴轻汉。”自揣审,知光深,而为国亦至矣。然终日磾之世,霍光不敢受封,上官桀不敢肆志,则日磾固毅然以社稷为己任,而特避其名耳。秉以宋之宗室,子良以齐之懿亲,受托孤之重,分位可以制百官,品望可以服天下,忠忱可以告君父;而迂回退异,知奸贼之叵测,而宾宾然修礼让之文,宗社之任在躬,憺忘而不恤。岂徒其果断之不足哉?盖亦忠诚之未笃也。是以君子恶之也。
 
    易曰:“谦,德之柄也。”君子以谦为柄,而销天下之竞,岂失其柄以为谦,而召奸究以得志乎?秉终受刃,而子良鬱鬱以亡,亦自悔之弗及矣。更称“子良仁厚,不乐世务,故以辅政推鸾”。诚不乐世务也,山之椒,水之湄,独寐窹歌,胡为乎立百僚之上而不早退也?
 
    ◎鬱林王    〖一〗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尚书删自仲尼,且不司尽信,况后世之史哉?郁林王昭业之不足为君,固已。然曰:“世祖积钱及金帛不可胜计,未朞岁而用尽”,则诬矣。夷考朞岁之中,未尝有倾宫璇室裂绘凿莲之事也,徒以掷涂赌跳之戏,遂荡无穷之帑乎?隋炀之侈极矣,用之十三年而未竭,郁林居位几何时,而遽空其国邪?当其初立,王融先有废立之谋矣;萧鸾排抑子良,挟权辅政,即有篡夺之心矣。引萧衍同谋,而征随王子隆,于是而其谋益亟,郁林坐卧于刀锯之上,而愚不知耳。鸾已弑主自立,王晏、徐孝嗣文致郁林之恶,以揜骛滔天之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乎?
 
    史于宋主子业及昱,皆备纪其恶,穷极薉媟,不可以人理求者,而言之已确,岂尽然哉?乱臣贼子弑君而篡其国,讵可曰君有小过而我固不容,则极乎丑詆而犹若不足,固其所矣。夫宋孝武之惩于逆劭也,明帝之必欲立昱而固其位也,齐武之明而俭也,夫岂不知子孙之不肖而思有以正之乎?大臣挟人人可为主之心,不以戴贼为恥,谁与进豫教之道于先,献箴规之言于后者。待其不道,暴其恶以弑之已耳。此三数君者,亦尝逆师保之训,杀忠谋之臣否邪?此可以知在廷之心矣。人道绝,廉恥丧,公然讦数其君之恶,而加以已甚之辞,曰:此其宜乎弑而宜乎篡者也。恶足信哉!
 
    〖二〗
 
    人而不仁,言动皆非人之所测;天下而不仁,向背皆任其意之所安。不仁者,非但残忍忮害之谓也。残忍忮害者,抑必先蒙昧其心,漠然于身,漠然于天下,而后敢动于恶而无忌。虽然,犹或有时焉,遇大不忍之事,若鬼神临之,而恻恻以不宁,则人亡其仁,而仁未遽去其心也。唯夫为善不力,为恶不力,漠然于身,漠然于天下,优游淌瀁而夷然自适者,则果不仁也,如死者之形存而哀乐不足以感矣。此其为术,老耼、杨朱、庄周倡之,而魏、晋以来,王衍、谢鲲之徒,鼓其狂澜,以荡患孝之心,弃善恶之辨,谓名义皆前识也,谓是非一天籁也,于我何与焉?漠然于身而丧我,漠然于天下而丧耦,其说行,而天下遂成一刀刺不伤、火焚不爇之习气,君可弑,国可亡,民可涂炭,解散披离,悠然自得,尽天下以不仁,祸均于洪水猛兽而抑甚焉。
 
    萧鸾之弑郁林也,谢瀹与客围棊,局竟,遂卧而不问;虞悰闻变,但曰“王、徐缚袴废天子,天下岂有此理邪?”江斅则托疾吐哕而去;谢朏出为吴兴守,致酒数斛与其弟,曰:“可力饮此,勿豫人事。”此数事者,当时传之以为高。而立人之朝,食人之禄,国亡君弑,若视黄雀之啄螳螂,付之目笑,非至不仁者,其能若此乎?故刻薄残忍者,清之不戢,祸及君亲,而清宵一念,犹有媿悔之萌。唯若瀹、悰、斅、朏之流,恬然自适,生机斩而痛痒不知,仁乃永不生于其心,而后人理尽绝。士大夫倡之,天下效之,以成乎不仁之天下。追原祸始,唯耼、朱、庄、列“守雌”“缘督”之教是信,以为仁之贼也。君子恶而等之洪水,恶此而已。
 
    ◎明帝    〖一〗
 
    人才之靡也,至齐、梁而已极。非尽靡也,尸大官、执大政者,靡于上焉耳。明帝之凶悖,高、武之子孙,杀戮殚尽而后止,而大臣谈笑于酒弈之閒自若也。乃晋安王子懋之死,其防閤陆超之、董僧慧先与子懋谋举兵者,独能不昧其初心:僧慧则请大敛子懋而就死,业已无杀之者,而视子懋幼子讯父之书,一恸而卒;超之或劝其逃,而曰“吾若逃亡,非唯孤晋安之恩,亦恐田横之客笑人”,端坐以待囚,而为门生所杀,头陨而身不僵。夫二子者,非但其慷慨以捐生也,审于义以迟回,濒死而不易其度,使当托孤寄命之任,其不谓之社稷之臣与?乃皆出自寒门,身为武吏,其视王、谢、徐、江、世胄华门清流文苑之选,世且以为泾、渭之殊,而以较彼之转而忘君、安心助逆者,果谁清而谁浊也;故曰:尸大官、执大政者靡于上,而下未尽然也。
 
    永嘉之后,风俗替矣。而晋初东渡,有若郄鉴、卞壶、桓彝之流,秉正而著立朝之节;纪瞻、祖逖、陶侃、温峤,忘身以弘济其艰危。乃及谢傅薨,王国宝用事以后,在大位者,若有衣钵以相传,擅大位以为私门传家之物,君屡易,社屡屋,而磐石之家自若;于是以苟保官位为令图,而视改姓易服为浮云之聚散。唯是寒门武吏,无世业之可凭依,得以孤致其恻隐羞恶之天良。繇此言之,爵禄者,天子齐一人心、移易风俗之大权在焉,不可与下以固然,而使据之以为己重,其亦明矣。世业者,天子之守也,非下之所得怙也。闾井之子弟,受一顷田于祖父,而即以赋税怨县官,亦何以异于此哉?拓拔宏曰:“君子之门,无当世之用,要自德行纯笃。”纯笃云者,岂不恤名义,长保其富贵之家世而已乎?
 
    〖二〗
 
    拓拔宏之伪也,儒者之耻也。夫宏之伪,欺人而遂以自欺久矣。欲迁雒阳,而以伐齐为辞,当时亦孰不知其伪者,特未形之言,勿敢与争而已。出其府藏金帛衣器以赐群臣,下逮于民,行无故之赏,以饵民而要誉,得之者固不以为德也,皆欺人而适以自欺也,犹未极形其伪也。至于天不雨而三日不食,将谁欺,欺天乎?人未有三日而可不食者,况其在豢养之子乎!高处深宫,其食也,孰知之?其不食也,孰信之?大官不进,品物不具,宦官宫妾之侧孰禁之?果不食也欤哉!而告人曰:“不食数日,犹无所感。”将谁欺,欺天乎?
 
    宏之习于伪也如此,固将曰圣王之所以圣,吾知之矣,五帝可六,三王可四也。自冯后死,宏始亲政,以后五年之闲,作明堂,正祀典,定祧庙,祀圜丘迎春东郊,定次五德,朝日养老,修舜、禹、周、孔之祀,耕藉田,行三载考绩之典,禁胡服胡语,亲祠阙里,求遗书,立国子大学四门小学,定族姓,宴国老庶老,听群臣终三年之丧,小儒争称之以为荣。凡此者,典谟之所不道,孔、孟之所不言,立学终丧之外,皆汉儒依托附会、逐末舍本、杂识纬巫觋之言,涂饰耳目,是为拓拔宏所行之王道而已。尉元为三老,游明根为五更,岂不辱名教而羞当世之士哉?故曰儒者之耻也。
 
    德立而后道随之,道立而后政随之。诚者德之本,欺者诚之反也。汉儒附经典以刻画为文章,皆不诚之政也。而曰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在是而已。乃毕行之以欺天下后世者唯宏尔。后之论者犹艳称之,以为斯道之荣,若汉、唐、宋之贤主俱所无逮者。不恤一日之劳,不吝金钱之费,而已为后世所欣慕,则儒者将以其道博宠光而侈门庭乎?故曰儒者之耻也。
 
    虽然,抑岂足为君子儒之耻哉?君子儒之以道佐人主也,本之以德,立之以诚,视宏之所为,沐猴之冠,优俳之戏而已矣。备纪宏之伪政于史策,所以示无本而效汉儒附托之文具,则亦索虏欺人之术也,可以鉴矣。
 
    〖三〗
 
    王敬则之子幼隆,以谢朓其姊壻也,告以反谋,而朓发之,敬则败死,朓迁吏部,则夫妇之恩绝;其后始安王遥光要与同反,复以告左兴盛,为遥光所杀,则保身之计亦迷;故论者以咎朓之倾险。虽然,使朓从幼隆而秘其谋,从遥光而受卫尉卿之命以为内应,于义既已不可,而事败骈诛,又何足以为全身之智乎?呜呼!士之处乱世遇乱人也难矣。若朓者,非有位望之隆足为重轻,干略之长可谋成败者也,徒以词翰之美见推流辈而已而不轨以徼幸者,必引与偕而不相释,夫朓亦岂幸有此哉?无端苦以相加,而进有叛主之逆,退有负亲戚卖友朋之憾,“握粟出卜,自何能谷”。朓之诗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诚哉其可悲乎!
 
    夫朓直未闻君子之教、立身于寡过之地而已,非怀情叵测、陷人以自陷之佥人也,而卒以不令而死。夫君子之处此,则有道矣:可弗仕,勿仕也;仕可退,无待而退也;无可退焉,静而若愚,简而若荡;既已为文人矣,山川云物之外,言不及于当世,交不狎于乱人,则庄周所谓才不才之闲者近之。而益之以修洁,持之以端严。乱人曰:此沈酣词艺而木强不知道者,未足与谋也。则虽怀慝而欲相告,至其前而默然已退。荣不得而加,辱不得而至,福不得而及,祸不得而延,庶其免夫!朓之不能及此也,名败而身随之,宜矣。虽然,又岂若范晔、王融、祖珽与魏收之狂悖猥鄙乎?谚曰:“文人无行。”未概可以加朓也。
 
    ◎东昏侯    〖一〗
 
    扬雄曰:“鸿飞冥冥,弋者何篡焉?”雄未能践其言也,若其言,则固可深长思也。冥冥者时也,飞者道也;鸿以飞为道,不待冥始飞也,而所以处冥者得矣。弋者之不篡,非有篡之之心,限于冥而罢其机牙也。苟有可篡,则于冥而篡之也滋甚。唯使弋者忘其篡之情,而后鸿以安于云逵,其以销弋者之情已久矣。
 
    王敬则反,欲劫何胤为尚书令,散则长史王弄璋曰:“何令高蹈,必不从;不从,便应杀之举大事,先杀名贤,必不济。敬则乃止。夫胤何以得此于弄璋乎?至何点而尤危矣,崔慧景反,逼点召之,点弗能脱,唯日与谈佛义,不及军事。慧景败,东昏侯欲杀点,萧畅曰:点若不诱贼共讲,未易可量。”东昏乃止。点又何以得此于畅邪?点与胤之时冥矣,上有乱君,下有乱臣,而二子若罔知也,守其飞之恆而已。二子者,学于浮屠氏者也,而守其恒以自安于道,且若此矣,况君子之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者乎!飞绝于地,而非有择地。故二子迫处于吴、越之闲,而不必浮海滨而居荒峤。飞无求于人而人自仰之。放杨、弄璋不必与相知,而曲为之护。乱君乱臣,弋之不可,而弋之之志自消。二子岂以飞为避弋之术哉?自翔于云路,而弋固莫能篡也。
 
    故飞者,非怙之以不可篡也;冥者,非可乘以飞之机也。天下无道,吾有其道,道其所道,而兴天下无兴。然而道之不可废也,不息于冥,亦不待冥而始决也。持己自正,修其业而人心自顺,生死祸福,俟之天,听之世,己何知焉?是故扬雄氏之言。可深长思也,而非固为暗晦以图全之陋术也,愈于庄生曳涂之说远矣。
 
    〖二〗
 
    齐之逆,非曹、马、刘氏之比也;东昏之虐,非苍梧、郁林之比也;故萧衍虽篡,而罪轻于道成。乃自宋以来,天下之灭裂甚矣,一帝殂,一嗣立,则必有权臣不旋踵而思废之。伺其失德,则暴扬之,以为夺之之名。当扆之席未,今将之械已成。谢晦一启戎心,而接迹以兴者不绝,至于东昏立,而无人不思攘臂以仍矣。江祏也,刘暄也,萧遥光也,徐孝嗣也,沈文季也,陈显达也,崔慧景也,张欣泰也,死而不惩,后起而益烈,汲汲焉唯手刃其君以为得志尔。身为大臣,不定策于顾命之日,不进谏于失德之始,翘首以待其颠覆,起而杀之。呜呼!君臣道亡,恬不知恤,相习以成风尚,至此极矣!
 
    拓拔氏闻风而起,元禧无故而乘其主之出猎,遂欲举兵以内乱。自有天地以来,人道之逆,未有甚于此时者也。能挽其狂波而扶名义于已坠者,顾不伟与!于是而萧懿独秉耿耿之忠,白刃临头而不易其节,弟衍说之而不听,张弘策说之而不听,徐曜甫说之而不听,祸将及矣,曜甫知之,劝其奔襄阳,而奋然曰:“自古皆有死,岂有叛走尚书令邪?”可不谓皎皎炎炎,天日在心,而山岳孤立者乎!沈庆之不忍废子业而死,犹有低回之心焉,懿则引领受刃,以全大臣之节,尤为烈矣。一人风之,而天下之心亦动。故目是以后,自非决志篡夺,不敢视嗣君如圈豚、旋拥立而旋执杀之,懿之为功于名教大矣哉!炀之者谢晦,扑之者懿也。晦罪滔天,而懿之功又岂可泯乎?
 
    〖三〗
 
    孟昶与刘裕同起,卢循寇逼而昶惧以死;萧颖胄与萧衍同起,萧璝兵逼江陵而颖胄惧以死;庸人轻动而丧其神守,裕与衍固不以其存亡为轻重也。乃昶、颖胄之无定情固矣,假令不死,而裕、衍之势成,昶、颖胄其能终匡晋、齐乎?抑知己之非裕、衍之敌而不争乎?昶且为刘毅,颖胄且为沈攸之也无疑;则其死也,又裕、衍之幸也。昶死而刘毅无援,颖胄死而衍安坐以有国;天下稍宁,免于兵争者五十余年,则颖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颖胄之立南康王也,非衍志也,颖胄挟以制衍也。故于诸篡主,唯衍差为近正者有二:颖胄恇怯,欲请救于魏,其时元英方欲乘乱以袭襄阳,幸其主不从耳,而请援以挑之,是授国于索虏也。衍毅然曰:“丈夫举事,欲清天步,岂容北面请救戎狄?”则其视刘文静之引突厥以贻后患者为正矣。颖胄之立南康也,果不忘萧鸾之血祀乎?抑道成立顺帝、萧鸾立海陵之故智耳。已正君臣之分,而又夺而弑之,则君臣之道,遂沦丧而无余。衍之东下也,东昏已死于张稷之手,衍乃整勒部曲以入建康,自以宣德太后令承制受百僚之敬,而非受命于南康。南康王至姑熟,而衍已自立,未尝一日立于南康之廷。非己立之,未尝臣之,则视唐之奉代王而逼之禅也,又有闲矣。故曰视诸篡者为近正也。藉令颖胄不死,必阳奉南康以与衍争,而规灭衍以自篡;不胜,则北引索虏以残中国仅存之统,王琳之祸,颖胄先之矣。故颖胄之死,非徒衍之幸,抑天下之幸也。
 
    乃若衍之恶不可掩者,则弑和帝是已。衍固欲置之南海,而沈约以危词动之,然衍以是恶约,夺其权而加以恶谥,则衍且有自艾之心矣。若颖胄之茸顽,而欲师道成、鸾之故辙,死而其慝隐耳,衍之所不屑也。
 
 
 《读通鉴论》   清·王夫之 中国文化 
 
 
卷十七      ◎梁武帝    〖一〗
 
    齐、梁之际,天下始有志节之士。马仙琕之不降也,何胤、何点之召而不赴也,颜见远之死也,梁武能容之,而诸君子者,森森自立于人伦,晋、宋以来顽懦之风,渐衰止矣,非待梁武之奖劝之也。夫齐之得国也,不义之尤者,东昏之淫虐亦殊绝,而非他亡国之主所齿,齐亦何能得此于天下士哉?
 
    风教之兴废,天下有道,则上司之;天下无道,则下存之;下亟去之而不存,而后风教永亡于天下。大臣者,风教之去留所托也。晋、宋以降,为大臣者,怙其世族之荣,以瓦全为善术,而视天位之去来,如浮云之过目。故晋之王谧,宋之褚渊,齐之王晏、徐孝嗣,皆世臣而托国者也,乃取人之天下以与人,恬不知耻,而希佐命之功。风教所移,递相师效,以为固然,而矜其通识。故以陶潜之高尚,而王弘不知自愧,强与纳交,己不媿而天下孰与媿之?则非凛秋霜、悬白日以为心,亦且徜徉而有余地。至于东昏之世,尸大位、秉大政、传此鬻君贩国之衣钵者,如江祏、刘暄、沈文季、徐孝嗣之流,皆已死矣。东昏所任茹法珍、梅虫儿诸宵小,又皆为人贱恶而不足以惑人。其与梁武谋篡者,则沈约、范云,于齐无肺附之寄,而发迹于梁以乍起者也。于是而授受之际,所号为荐绅之领袖者,皆不与焉。则世局一迁,而夫人不昧之天良,乃以无所传染而孤露。梁氏享国五十年,天下且小康焉。旧习祓除已尽,而贤不肖皆得自如其志意,不相谋也,不相溷也。就无道之世而言之,亦霪雨之旬,乍为开霁,虽不保于崇朝之后,而草木亦蓁蓁以向荣矣。
 
    “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故党锢兴而汉社移,白马沈而唐宗斩;世臣之重系安危也,继治之世然也。宿草不除,新荑不发,故宋、齐鬻君贩国之老奸绝,而齐有自靖之臣;世臣不足倚而亟用其新也,继乱之世然也。若夫豪杰之士,岂有位大权尊、名高族盛者在其目中哉?“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陶令之风,不能以感当时,而可以兴后世,则又不可以世论者也。
 
    〖二〗
 
    谢朏与何点、何胤同征不赴,而朏忽自至,角巾白舆,拜谒以受司徒之命,人知丑之,亦知朏之不终其节者,何以冒天下后世之讥而不恤邪?朏于时老矣,且受三事之命,终不省录职事。当无所希冀之暮年,而未尝贪权利以自裕,朏何味于名实哉?盖有迫之者也。孰迫之?子弟之迫之也。盖谢氏于此,历三姓而皆为望族,朓死而势衰,朏终隐而其族之气燄熄矣。当郁林且弑之日,朏戒弟瀹以勿与,齐明篡而不与推戴之功,子弟方且怪焉。迫东昏虐杀而幸保其宗,朏可以先见服其子弟。及梁篡而朏犹远引,子弟又不能弗怪也。已而梁位定,梁政行,粲然可观,则子弟观望之心释,而竞进之志不可遏。朏不出而见绝于当世,则闺门之内,相迫以不容,朏于此亦无可如何,而忍耻包羞,不惮以老牛为牺,而全其舐犊之恩也,是可悲也。
 
    至尊者君,而或能抗之矣;至亲者父,而或且违之矣;琐琐禽犊,败人之名节,垂老而丧其本心,亦可畏也夫!悠悠天下,孰有如王思远之于兄晏,劝其自裁而免于逆死者乎?“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父母之不谅,可形之歌叹,而子弟之相煎,其威更踰于天。白首扶筇,唯其所遣,至此哉!陶令之子,不爱纸笔,幸也,而何叹焉?
 
    〖三〗
 
    晋武任贾充而乱其国,宋武任谢晦、傅亮而翦其子,故梁废王亮为庶人,用徐勉、周舍而抑沈约,诚有鉴于彼也。充、晦、亮,魏、晋之世臣也,何怨于故君,而望风献款,屋其社,馁其鬼,歼其血胤,不问而可为寒心。晋、宋之主,举国而听之,何其愚邪?
 
    或曰:人为我犯难以图,我因以得天下,既得而忘之,疑于寡恩。晋、宋之主所以沾沾而不忍,亦过之失于厚者也。汉高之斩丁公,则过之失于薄者也。失之厚而祸非所谋,亦奚必不可哉?
 
    曰:此不可以小人怀惠之私为君子之厚也。乱人不死,天下不宁,怙恶相比,怀其私恩,则祸乱弗惩;岂区区较量于厚薄者乎?晋惠公杀里克,传春秋者,谓里克非惠公之所得杀,非也。乱臣贼子,天下无能正其罚,而假手于所援立之君,天道也,非人之所可用其厚薄之私者也。梁武之于此,天牗之,弗容自昧矣。沈约之于齐,仕未显也,故其罪轻于王亮,亮,大臣也,约虽抑而不废,亮永废而不庸,天理之差也。张稷逃于刑而死于叛民,恶尤烈于亮与约也。天之所罚,梁不逆焉,故得免于贾充、谢晦之祸。若不能免媿于己,因以恕人,相劝以恶,而祸乃不讫。以之为厚,自贼而贼世,庸有救乎?
 
    〖四〗
 
    缇萦、吉翂之事,人皆可为也,而无有再上汉阙之书、挝梁门之鼓者,旷千余年。坐刑之子女,亦无敢闻风而效之,何也?不敢也。不敢者,非畏也,父刑即不可免,弗听而已矣,未有反加之刑者,亦未有许之请代而杀之者,本无足畏,故知不畏也。不畏而不敢者,何也?诚也。平居无孺慕不舍之爱,父已陷乎罪,抑无惊哀交迫之实。当其挝鼓上书之日,而无决于必死之心,青天临之,皎日照之,万耳万目交注射之,鬼神若在其上而鉴观之,而敢饰说以欺天、欺鬼、欺人、欺己、以欺天子与法吏也,孰敢也?缇萦、吉翂之敢焉者,诚也;天下后世之不敢效者,亦诚也。诚者,天之道也,人之心也。天之道,其敢欺也乎哉!于是而知不敢之心大矣。
 
    天有所不敢,故冬不雷而夏不雪;地有所不敢,故山不流而水不止;圣人有所不敢,故禹、汤不以天下与人,孔子述而不作。人皆有不敢之心,行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中,君子以立诚而居敬。昧其所不敢,而效人之为以欺天下,则违天而人理绝。王莽自以为周公,曹丕自以为舜、禹,敢也;扬雄以法言拟论语,王通以元经拟春秋,敢也。闻古有之,不揣而倣之,愚夫愚妇所不自欺之心,僻而辨、伪而坚者,无所惮而为之,皆自绝于天者也。然则有效缇萦、吉翂之为者,明主执而诛之可也。
 
    〖五〗
 
    惟以势利为心,则无所不至,故鄙夫而与事君,上以危国而下以亡身也,必矣。赵修得幸于元恪,甄琛、王显谄附之,高肇忌修,将发其奸,琛、显惧而背修附肇,助肇攻修,密加重刑,杀修以灭口,险而很也如是,亦可畏哉!虽然,无足怪也,鄙夫之情所必至也。小人之与鄙夫,气相翕而忘其相害,机相制而不畏其相倾,非异也;所异者,君子不审,见其反面相攻,而信以为悔过自新,抚而收之,则愚矣。过有可悔,有不可悔。沈溺佞幸羶秽之中,与相胶漆,过之不可悔者也,而何为听之?
 
    易曰:“君子豹变。”言豹文蔚纡勿切而不章,虽能变物,而小人之所革者,徒面而已,中固未革,莫之变也。蔡京不旬日而尽改新法,司马公何为而信之哉?工于面者忍于心,疾叛其所与交狎者,致之死亡而心不为之怵,斯人也,虽在胁从罔治之科,而防之也必严。故圣人之待人恕矣,而斥言其不可与事君,绝之唯恐其不至也。开以悔过之科,则鄙夫之悔也,捷于桴鼓,一无所不至之情耳。君子而为其所罔哉!
 
    〖六〗
 
    三代之教,一出于天子所立之学宫,而下无私学。然其盛也,天子体道之精,备道之广,自推其意以为教,而师儒皆喻于道,未尝画近小之规,限天下之聪明,以自画于章程之内。其道略见于大学,若是乎其渊深弘博,而不以登天为疑也!且自天子之子以降无异学,公卿大夫士之子弟,自以族望而登于仕,非以他日受禄,歆之以利而使学,故学者亦无苟且徇时,求合于章程以徼名利,则学虽统于上,而优游自得者,无一切之法以行劝惩,亦犹夫人之自为学焉而已也。乃流及于三季之末,文具存而精意日以泯忘,国家之教典,抑且为有志之士所鄙,而私学兴、庠序圮矣。非但其法之弛也,法存而以法限之,记问之科条愈密而愈偷也。以三代之圣王不能持之于五世之后,而况后之有天下者,道不本诸躬,教不尽其才,欲以齐天下之英才而羁络之,不亦难乎!
 
    乃或为之说曰:“先王以学域天下之耳目心思而使不过,然则非以明民而以愚民,学其桎梏乎?”后世之学,其始也为桎梏,而其后愈为君子所不忍言,故自周衰而教移于下。夫孔子岂为下而倍,尸天子之道统乎?教亡于天下,圣人之所重忧,不容不身任之,亦行天子之事,作春秋而任知罪之意也。教移于下,至秦而忌之,禁天下以学,而速丧道以自亡。然则后之有天下者,既度德、量力、因时,而知不足以化成天下,则弘奖在下之师儒,使伸其教,虽未足以几敬敷五教、典胄教乐之盛,而道得以不丧于世。梁武帝既置五经博士于国学,且诏州立学矣,而不敢自信为能培养天下之俊士,一出于乡国之教也,又选学士往云门山就何胤受业,知教之下移而不锢之于上,亦贤矣哉!
 
    三代以还,道莫明于宋,而其所始,则孙明复、胡安定实开其先,至于程、朱而大著,朱子固尝推孙、胡之功矣。夫宋于国学郡县之学,未尝不详设而加厉也,而教之所自兴,必于孙、胡;道之所自明,必于程、朱;何也?国家以学校为取舍人才之径,士挟利达之心,桎梏于章程,以应上之求,则立志已荒而居业必陋。天子虽欲游学者之志于昭旷之原而莫繇,固不如下之为教为学也,无进退荣辱之相禁制,能使志清而气亦昌也。韩侂胄、张居正亟起而陻塞之,呜呼!罪浮于桀、纣矣。
 
    或曰:“教出于下,无国家之法以纠正之,则且流于异端而为人心之害。”是固然也,即如何胤者,儒而诡于浮屠氏者也。然所恶于异端者,为知有学而择术不审者言耳。若夫坏人心、乱风俗、酿盗贼篡弑危亡之祸者,莫烈于俗儒。俗儒者,以干禄之鄙夫为师者也,教以利,学以利,利乃沁入于人心,而不知何者之为君父,固异端之所不屑者也。即如何胤者,以浮屠乱道矣,然王敬则欲召与同反而不敢召,武帝征与谋篡而终不就,大节固不踰矣。若彼守国家教术之章程,桎梏于仕进之捷径者,则从乱臣贼子而得显荣,亦曰:“吾之所学求利达者本无择也,诵诗读书以徼当世之知而已矣。”则其清浊之相去,不已天地悬隔哉!故孟子之论杨、墨曰:“归斯受之。”归而可受者,所学非、而为己之初心可使正也。俗儒奉章程以希利达,师鄙夫而学鄙夫,非放豚也,乃柙虎也,驱之而已矣,又何受焉?教移于下而异端兴,然逃而归焉可俟也,非后世学宫之教,柙虎而傅之翼者比也。上无礼,下无学,而后贼民兴,学之统在下久矣。
 
    〖七〗
 
    弛盐禁以任民之采,徒利一方之豪民,而不知广国储以宽农,其为稗政也无疑。甄琛,奸人也,元恪信之,罢盐禁,而元勰邢峦之言不用。夫琛之欺主而恪听其欺,固以琛为利民之大惠,而捐己以从之也。人君之大患,莫甚于有惠民之心,而小人资之以行其奸私。夫琛之言此,非自欲乾没,则受富商豪民之赂而为之言尔。于国损,于民病,奚恤哉?
 
    呜呼!民之殄瘁也,生于窃据之世,为之主者,惠民之心,其发也鲜矣。幸而一发焉,天牖之也。天牖之,小人蔽之,蔽焉而尼之不行,虽有其心,如无有也,犹可言也。蔽焉而借之以雠其奸私,则惠民之心于以贼民也,无可控告也。上固曰:“吾以利民也,其以我为非者,必不知恩者也,必挠上而使不得有为者也,必怀私以牟利者也。”而小人之藏慝,终不觉其为邪。哀此下民,其尚孰与控告哉?不信仁贤,而邪佞充位,仁而只以戕,义而只以贼,毒流天下,而自信为无过。于是而民之死积,而国之危亡日迫而不知。太平之歌颂盈于耳,而鸿鹰之哀鸣偏于郊。其亡也,不足恤也。民亦何不幸而生斯世也!
 
    〖八〗
 
    将不和,则师必覆,将岂易言和者哉?武人之才不竞,则不足以争胜,有功而骄,其气锐也;无功而忮,其耻激也;智者轻勇者而以为爪牙,勇者藐智者而讥其啸诺,气使之然也。呴呴然易与,而于物无争,抑不足称武人之用矣。韩信任为大将,而羞伍樊哙;关羽自命亲臣,而致忿黄忠;不和也而导之以和,非君与当国大臣善为调驭,安能平其方刚之气乎?汉高能将将矣,而不能戢韩信之骄,无以得信之情也。武侯、费诗能消关羽之戾,能得羽之情也。
 
    曹景宗,骁将也,韦叡执白角如意、乘板舆以麾军,夫二将之不相若,固宜其相轻矣。武帝豫敕景宗曰:“韦叡,卿之乡望,宜善敬之。”得将将之术矣。敕叡以容景宗易,敕景宗以下叡难。然而非然也,叡能知景宗之鸷,而景宗不能知叡之弘,景宗之气敛,而何患叡之不善处景宗邪?且其诏之曰一韦叡,卿之乡望”,动之以情,折之以礼,而未尝有所抑扬焉。叡以景宗之下己,而让使先己告捷,景宗乃以叡之不伐,而变卢雉以自抑。如其不然,叡愈下而景宗愈亢,叡抑岂能终为人屈乎?武帝曰:“二将和,师必济。”自信其御之之道得也。钟离之胜,功侔淝水,岂徒二将之能哉。
 
    〖九〗
 
    梁制:尚书令史,并以才地兼美之士为之,善政也,而亦不可继也。何也?掾史之任,凡簿书期要,豪毛委琐,一或差讹,积之久则脱漏大。而下行于州郡吏民者争讼不已,其事亵矣。故修志行者,不屑问焉。刑名钱谷工役物料之纷乱,无赏罚以督其后,则不肖者纵以行私,贤者抑忽而废事,若必覈以赏罚,则以细故而伤清流之品行,人士终厌弃而不肯为;其屑为之者,必其冒昧而不惜廉隅者也。则其势抑必于令史之下,别委簿书之职于胥役,而令史但统其纲。是以今之部郎,仍置吏书以司案籍,则令史虚悬而权仍下替。盖自有职官以来,皆苦胥吏之奸诡,而终莫之能禁。夫官则有去来矣,而吏不易,以乍此乍彼之儒生,仰行止于习熟之奸吏,虽智者不能胜也。于是而吏亦有三载考成、别迁曹署之例,然而无补也。官者,唯朝廷所命,不私相授受者也;吏虽易,而私相授受者无从禁止。且其繁细之章程,必熟尝而始悉,故其练达者,欲弗久留其司而不得;易之,而欲禁其授受也,抑必不能;则其玩长上以病国殃民,如尸蚘之在腹,杀之攻之,而相续者不息。此有职官以来不可革之害,又将奚以治之邪?
 
    夫奸吏亦有畏焉,诃责非所畏也,清察非所畏也,诛杀犹非所畏也,而莫畏于法之简。法简而民之遵之者易见,其违之者亦易见,上之察之也亦易矣。即有疏漏,可容侵罔者,亦纤微耳,不足为国民之大害也。唯制法者,以其偶至之聪明,察丝忽之利病,而求其允协,则吏益争以繁密诘曲衒其慎而雠其奸。虽有明察之上官,且为所惑蔽,而昏窳者勿论矣。夫法者,本简者也,一部之大纲,数事而已矣;一事之大纲,数条而已矣。析大纲以为细碎之科条,连章屡牍,援彼证此,眩于目而荧于心,则吏之依附以藏慝者,万端诡出而不可致诘。惟简也,划然立不可乱之法于此,则奸与无奸,如白黑之粲然。民易守也,官易察也,无所用其授受之密传;而远郊农圃之子,苟知书数,皆可抱案以事官。士人旦絃诵而暮簿领,自可授以新而习如其故,虽闲有疏脱,而受其愚蔽,不亦鲜乎!则梁以士流充令更之选,治其末而不理其本,乍一清明而后必淆乱,故曰不可继也。语曰:“有治人,无治法。”人不可必得者也,人乃以开治,而法则以制乱,安能于令史之中求治人乎?简为法而无启以乱源,人可为令史也,奚必十哉?
 
    〖一○〗
 
    圣王之教,绝续之际大矣哉!醇疵之小大,姑勿苛求焉,存同异于两闲,而使人犹知有则,功不可没已。其疵也,后之人必有正之者矣。故君子弗患乎人之议己,而患其无可议也。周公而后,至汉曹褒始有礼书;又阅四姓,至齐伏曼容始请修之;梁武帝乃敕何佟之、伏暅终其事,天监十一年而五礼成。其后嗣之者。唯唐开元也。宋于儒者之道,上追东鲁,而典礼之修,下无以继梁、唐,是可惜也。朱子有志而未逮焉,盖力求大醇而畏小疵,慎而葸,道乃息于天下矣。夫以彝伦攸斁之张孚敬而小有釐定,抑可矫历代之邪诬而反之于正。若惧其未尽物理而贻后人之挞发,则又何所俟而始可惬其心乎?有其作之,不患其无继之者。秦灭先王之典,汉承之而多固陋之仪,然叔孙通之苟简,人见而知之,固不足以惑天下于无穷也。若叔孙通不存其髣髴,则永坠矣。曹褒之作,亦犹是也,要其不醇,亦岂能为道病哉?至于梁而人知其谬,伏曼容诸儒弗难革也。如封禅之说成于方士,而诸儒如许懋者,正名其为纬书之邪妄,辨金泥玉简之诬,辟郑玄升中之误。繇此推之,梁之五礼,其贤于汉也多矣。然非有汉之疵,则亦无据以成梁之醇。故患其绝也,非患其疵也,疵可正而绝则不复兴也。
 
    夫礼之为教,至矣大矣,天地之所自位也,鬼神之所自绥也,仁义之以为体,孝弟之以为用者也;五伦之所经纬,人禽之所分辨,治乱之所司,贤不肖之所裁者也,舍此而道无所丽矣。故夷狄蔑之,盗贼恶之,佛、老弃之,其绝可惧也。有能为功于此者,褒其功、略其疵可也。伏曼容诸子之功伟矣,梁武帝不听尚书庶务权舆欲罢修明之议,固君子之所重嘉,而嗣者其谁邪?
 
    〖一一〗
 
    与人同逆而旋背之,小人之恒也。利其同逆而亲任之,比于匪人,必受其伤,则晋于贾充、宋于谢晦是已。已谋逆而人成之,因杀其人以揜己之恶,其恶愈大,杨广杀张衡,朱温杀氏叔琮,而死亡旋踵,天理之不可诬也。使司马昭杀贾充以谢天下,天下其可谢,而天其弗亟绝之邪?己谋逆而人成之,事成而恶其人,心之不昧者也。存人心于百一者,恶其人则抑且自恶,坐恶其影,梦恶其魂,乃于同逆者含恶怒之情,而抑有所禁而不能发,心难自诬,无可如何而听其自毙,则梁武之于沈约、张稷是已。
 
    沈约非齐之大臣,梁武辟之,始与国政,恶固轻于贾充、谢晦矣。然和帝方嗣位于上流,梁武犹有所疑,而约遽劝之以速夺其位;梁武欲置和帝于南海,而约劝梁以决于弑;盖帝犹有惮于大逆之情,而约决任天下之恶以成之,是有人心所必愤者也。若张稷者,自以己私与王珍国推刃其君,固梁武之所幸,而实非为梁武而弑,若赵穿之于赵盾,贾充之于司马昭也。故此二逆者,梁武深恶之,而果其所宜恶者也。
 
    虽然,梁武抑岂能伸罪以致讨于约与稷哉?徒恶之而已。恶之深,因以自恶也;于恶之深,知其自恶也。置稷于青、冀,而弗任约以秉均,抑安能违其不可尽泯之秉彝乎?不杀稷而稷失志以死于叛民,不杀约而约丧魄以死于断舌之梦。帝语及稷而怒形于色,约死而加以恶諡。推斯情也,帝之自疚自赧于独知之隐,虽履天子之贵,若无尺地可以自容也可知矣。然而终不能杀稷与约者,则以视杨广、朱温为差矣,己有慝而不能伸讨于人矣。己有慝而杀助逆之人,然后人理永绝于心。均之为恶,而未可以一概论,察其心斯得之矣。
 
    〖一二〗
 
    壅水以灌人之国邑,未闻其能胜者也,幸而自败,不幸而即以自亡,自亡者智伯,败者梁武也。智伯曰:一吾今而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国。”前乎智伯者,未之有也,而赵卒不亡,智自亡耳。后乎智伯者,梁人十余万漂入于海,而寿阳如故;宋太祖引汾水以灌太原,而刘氏终未有损。天下后世至不仁者,或以此谋献之嗜杀之君,其亦知所鉴乎!
 
    人有相杀之具,而天不废之;天有杀物之用,人不得而用之。虎豹犀象,天之所产,于人为害者也,纣用之,王莽用之,而皆以速亡。彼其以势用而不可以情使,能激之以势,而不能感其情以为我用,一发而不听人之收,自且无如之何,而可使如我之志以效功乎?水无择湮,兽无择噬,以其无择也,故禹与周公抑之驱之,为功烈矣。从而狎之,因而自毙,恶孰甚焉?且夫人之相杀,一与一相当而已,曲直因乎理,彊弱因乎势,杀戮虽多,固一与一相当也。阻滔天之浸,不择顺逆,而逞其欲以使歼焉,方谓我能杀彼而彼不能加我也,然而还自杀矣。志憯而行逆,岂有生理哉?
 
    或曰:“以水灌城而城不坏,退水而城必圮,后世必有行是谋者,引师退水以进攻,彼城圮而我无漂溺之忧。”乃军行泥淖之中,樵苏无备,以攻必死之敌,城虽圮,终不能入,而先为敌禽矣。残忍之谋,愈变而愈左,勿惑其说,尚自免于败亡乎!
 
    〖一三〗
 
    债帅横于边而军心离,赇吏横于边而民心离,外有寇则速叛,外无寇则必反。边任之重,中主具臣必轻之。袁翻、李崇忧六镇之反,请重将领守令之选,匪特验于拓拔氏,亦万世之永鉴已。
 
    均是将领也,而在边之将,贪残驽阘者,甚于腹里;均是守令也,而在边之守令,污墨冒昧者,甚于内地。夫将领或挟虏寇以恣其所为,犹有辞也。守令之理民也无以异,而贪虐甚焉,无他,才望有余之士,据善地以易奏成劳,则清华之擢,必其所捷得,而在边者途穷望尽,姑偷利以俟归休也。于是而边方郡邑永为下劣之选,才望之士且耻为之,亦恶望其有可任之人乎?且也大帅近而或挫于武人矣,监军出而或辱于中涓矣,刍粮庤而或疲于支给矣,重臣临而或瘁于将迎矣。非夫涂穷望尽不获已而姑受一命者,固不屑为也。人士之习见既然,司铨者遂因之以为除授之高下,于是沿边之守令,莫非士流不齿之材,其气苶,其情偷,苟且狼戾,至于人之所不忍为而为之不耻。及边民之憔悴极、反叛起,然后思矫其弊,重选人才以收拾之,祸已发而非旦夕可挽矣。
 
    唯开国之始,无长虑以持其终,愈流愈下而极重难回也,故袁翻、李崇危言之而不能动当事之心。至于破六韩拔陵、胡琛、莫折大提称戈竞起,而后追用崇言,改镇为州,徒以残危之地,强才臣而致之死地,何嗟及矣!大河以北,人狎于羯胡;五岭以南,民习于寇攘;无人以治之,而中华愈蹙。但此荆、扬、徐、豫之上,蚁封其垤,雀安于堂,不亦悲乎!
 
    〖一四〗
 
    武帝之始,崇学校,定雅乐,斥封禅,修五礼,六经之教,蔚然兴焉,虽疵而未醇,华而未实,固束汉以下未有之盛也。天监十六年,乃罢宗庙牲牢,荐以疏果,沈溺于浮屠氏之教,以迄于亡而不悟。盖其时帝已将老矣,畴昔之所希冀而图谋者皆已遂矣,更无余愿,而但思以自处。帝固起自儒生,与闻名义,非曹孟德、司马仲达之以雄豪自命者也;尤非刘裕、萧道成之发迹兵闲,茫然于名教者也。既尝求之于圣人之教,而思有以异于彼。乃圣人之教,非不奖人以悔过自新之路;而于乱臣贼子,则虽有丰功伟绩,终不能盖其大恶,登进于君子之途。帝于是彷徨疚媿,知古今无可自容之余地,而心滋戚矣。浮屠民以空为道者也,有心亡罪灭之说焉,有事事无碍之教焉。五无闲者,其所谓大恶也,而或归诸宿业之相报,或许其懺悔之皆除,但与皈依,则覆载不容之大逆,一念而随皆消陨。帝于是欣然而得其愿,曰唯浮屠之许我以善而我可善于其中也,断内而已,绝肉而已,捐金粟以营塔庙而已,夫我皆优为之,越三界,出九地,翛然于善恶之外,弑君篡国,沤起幻灭,而何伤哉?则终身沈迷而不反,夫谁使之反邪?不然,佞佛者皆愚惑失志之人,而帝罔非其伦也。
 
    呜呼!浮屠之乱天下而偏四海垂千年,趋之如狂者,唯其纳天下之垢汙而速予之以圣也。苟非无疚于屋漏者,谁能受君子之典型而不舍以就彼哉?淫坊酒肆,佛皆在焉,恶已贯盈,一念消之而无余媿,儒之駮者,窃附之以奔走天下,曰无善无恶良知也。善恶本皆无,而耽酒渔色、罔利逐名者,皆逍遥淌瀁,自命为圣人之徒,亦此物此志焉耳。
 
    〖一五〗
 
    元魏神龟二年,其吏部尚书崔亮始立停年格以铨除,盖即今之所谓资也。当时讥其不问贤愚而选举多失。夫其时淫后乱于宫闱,强臣恣于政府,贿赂章,廉耻丧,吏道杂而奸邪逞,用人之失,岂亮立法之不善专尸其咎哉?停年之格,虽曰不揀,然必历年无过而后可以年计,亦未为大失也。国家有用人之典,有察吏之典,不可兼任于一人明矣。吏部司进者也,防其陵躐而已。竞躁者不先,濡滞者不后,铨选之公,能守此足矣。以冢宰一人而欲知四海之贤不肖,虽周公之圣弗能也。将以貌、言、书、判而高下之乎?貌、言、书、判末矣。将以毁誉而进退之乎?毁誉不可任者也。以一人之耳目,受天下之贤愚,错乱遗忘,明者弗免,偶然一誉,偶然一毁,谨识之而他又荧之,将何据哉?唯夫挟私罔利者,则以不测之恩威雠其贪伪,而藉口拔尤,侈非常之藻鉴,公而慎者弗敢也。故吏部唯操成法以奖恬抑躁,而不任喜怒以专己行私,则公道行而士气静,守此焉足矣。若夫大贤至不肖之举不崇朝、惩弗姑待,自有执宪之司,征事采言,以申激扬之典,固非吏部之所能兼也。考无过以积年,升除惟其成法;察贤奸而荐劾,清议自有特操;并行不悖,而吏道自清。停年之格,何损于治理,而必欲以非常之典待寻常守职之士乎?
 
    或曰:周官黜陟,专任冢宰,非与?曰:此泥古而不审以其时者也。周之冢宰,所治者王畿千里,俭于今之一省会也,其政绩易考,其品行易知,岂所论于郡县之天下,一吏部而进退九州盈万之官乎?停年以除吏,非一除而不可复退也,有纠察者随其后也。责吏部者,以公而已矣,明非所可责也。
 
    〖一六〗
 
    莫折念生反于秦州,元志亟攻之,李苗上书请勒大将坚壁勿战,谓“贼猖狂非有素蓄,势在疾攻,迟之则人情离沮”。此万世之长策也。
 
    天下方宁而寇忽起,勿论其为夷狄、为盗贼,皆一时僄悍之气,暋不畏死者也。譬如勇戾之夫,忿起而求人与,行数里而不见与者,则气衰而思遁矣。故乍起之兵,所畏者莫甚于旷日而不见敌。其资粮几何也?其器仗几何也?其所得而掳掠者几何也?称兵已久,而不能杀吾一卒,则所以摇惑人心而人从之者又几何也?乃当事者轻与急争也,其不肖之情有二:一则畏怯,而居中持议者,唯恐其深人,则必从臾人以前御而冀缓其忧;一则乘时徼利,而拥兵柄者欲诧其勇,轻用人以试,而幸其有功。且不但此也,司农惮于支给,郡邑苦于输将,顽民吝其刍粟,不恤国之安危,唯思速竟其事,于是而寇之志得矣。冒突以一逞,乘败而进,兵其兵也,食其食也,地其地也,气益锐,人益附,遂成乎不可扑灭之势。然后骄懦之帅,反之以不战,坐视其日强,而国因以亡。
 
    呜呼!以天下敌一隅,以百年之积、四海之挽敌野掠,坐以困之,未有不日消月萎而成擒者,六镇岂能如魏何哉!魏自亡耳。强弱众寡虚实之数较然也,强可以压弱,众可以制寡,实可以困虚,而亟起以授之掠夺,惴惴然惊,悻悻然起,败军杀将,破国亡君,愚者之情形,古今如一,悲夫!
 
    〖一七〗
 
    人士之大祸三,皆自取之也。博士以神仟欺嬴政而谤之;元魏之臣阿淫虐之女主而又背之;唐臣不恤社稷,阴阳其意于汴、晋,恶朱全忠而又迎之;故坑于咸阳,歼于河阴,沈于白马,皆自取之也。
 
    君子有必去以全身,非但全其生之谓也,全其不辱之身也。拓拔氏以伪饰之诗书礼乐诱天下之士而翕然从之,且不徒当世之士为所欺也,千载而下,论史者犹称道之而弗绝。然有信道之君子,知德而不可以伪欺,则抑岂可欺邪?而鄙夫无识,席晏安,规荣利,滔滔不反,至于一淫妪杀子弑君,而屏息其廷,怀禄不舍。则相率以冥行,蹈凶危而不惜,其习已浸淫胶固而不解,欲弗群趋于死地,其可得乎?
 
    河阴之血已涂郊原,可为寒心甚矣。尔朱荣奉子攸入雒,而山伟孑然一人趋跄而拜赦,吾不知伟之不怖而欣然以来者何心也?盖不忍捐其散骑常侍而已。则二千余人宾宾秩秩奉法驾以迎子攸于河阴者,皆山伟也。廉耻丧而祸福迷,二千余人,岂有一人焉,戴发含齿血在皮中者乎?如其道,则日游于兵刃之下而有余裕;丧其耻,则相忘于处堂之嬉,白刃已加其脰而赴之如归。挟诗书礼乐之迹而怙之,闻声望影而就之,道之贼也,德之弃也。蛾螘之智,死之徒也,自取之也。
 
    〖一八〗
 
    奸雄之相制也,互乘其机而以相害,然而有近正者焉;亦非徒托于名以相矫而居胜也,仪度其心,固有正者存焉,见为可据而挟之以为得也。乃其机则险矣,险则虽有正焉而固奸雄之为也,特其祸天下者则差焉耳。
 
    尔朱荣挟兵肆虐,狂暴而不足以有为,高欢、贺拔岳皆事之,而欢与岳之意中固无荣也。荣拘子攸于幕下,高欢遽劝荣称帝,欢岂欲荣之晏居天位,而己徼佐命之功以分宠禄乎?荣称帝而速其亡,欢之幸也。乃荣恍惚不自支而悔曰:“唯当以死谢朝廷。”贺拔岳劝荣杀欢,岳岂果欲荣之忠魏以保荣之身名乎?知欢之纳荣于死地而己藉以兴,欢兴而己且为欢下,杀欢而荣在岳之股掌也。欢之权力不如荣,岳之诈力不如欢,荣败而欢可逞,欢死而岳可雄,相忌相乘以相制,亦险矣哉!此机一动而彼机应之,丛毒矢利刃于一堂,目瞬心生,鍼锋相射。庄生曰:“其发也如机括。”此之谓也。
 
    然而岳之言为近正矣,为魏谋,为荣谋,执大义以诛欢,则他日之叛尔朱兆、陷雒阳、走元修之祸亦息。岳即为欢,固不如欢之狡悍以虔刘天下于无穷也。何也?岳之心犹有正焉者存也。
 
    〖一九〗
 
    张骏伤中原之不复,而曰:“先老消谢,后生不识,慕恋之心,日远日忘。”呜呼!岂徒士民之生长于夷狄之世者不知有中国之君哉?江左君臣自忘之,自习而自安之,固不知中原为谁氏之土,而尽河山以不相及之量矣!拓拔氏封刘昶为宋王、萧赞为齐王,以为宋、齐之主,使自争也,梁亦以元颢为魏王而使之争。拓拔氏遣将出兵,助刘昶、萧宝寅以南侵,梁亦使陈庆之奉元颢而北伐。相袭也,相报也,以雒阳为拓拔氏固有之雒阳,唯其子孙应受之,而我不能有也。呜呼!梁之丧心失志一至此哉!
 
    六镇乱,冀、并、雍皆为贼薮,胡后弑主,尔朱荣沈其幼君,分崩离析,可乘而取也,梁之时也。下广陵,克涡阳,郢、青、南荆南向而归己,元悦、元彧、羊侃相率而来奔,梁之势也。时可乘,势可振,即未能尽复中原,而雒阳为中国之故都,桓温、刘裕两经收复,曾莫之念,而委诸元颢,听其自王,授高欢以纳叛之词,忘晋室沦没之恨,恬然为之,漫不知耻。浸令颢之终有中原也,非梁假之羽翼以授之神州也哉?雒阳已拔,子攸已走,马佛念劝庆之杀颢以据雒,而庆之犹不能从,则其髠发以逃,固丧心失志者之所必致也。君忘其为中国之君,臣忘其为中国之臣,割弃山河,恬奉非类,又何怪乎士民之视衣冠之主如寇贼,而戴殊族为君父乎?至于此,而江左之不足自立决矣。幸宇文、高氏之互相吞龁而不暇南图也,不然,岂待隋之横江以济而始亡邪?
 
    〖二○〗
 
    宗国危而逡巡畏死以坠其忠孝,是懦夫也。而更有甚焉者,憯不惩而乘之以徼非望,如蛾之自赴于火,相逐而唯恐后也。夫人不知义矣,或知害矣;心不能知,目能见矣;目荧于黑白,耳能闻矣;目见之,耳闻之,然且不知害焉,贪夫之闵不畏死,其将如之何哉!
 
    尔朱荣之暴横,不择而狂噬,有目皆见,有耳皆闻也。立元子攸以为君,而挟之犯阙。以荣之势如彼,而子攸其能自许为荣之君乎?孑然一身,孤危无辅,而尔朱天光一往告,子攸遽欣然潜渡,谓荣之且以己为君也,荣已目笑之矣。然犹曰荣恶未著而不察也。荣伏诛,而尔朱兆修怨于其主,兆之凶横又倍于荣矣。子攸废死,元晔以疏远之族,又欣然附兆以立,立未数月,兆又废之,而元恭以阳幸免之身,褰裳而就之恐后。高欢之狡,又倍于荣与兆者也。欢起兵,而元朗以一郡守急起而为欢之君,立之数月,元修已闻斛斯椿“变态百端,何可保也”之语,曾不惧而又起而夺朗之位也。五年之中,子攸也、晔也、恭也、朗也、修也,或死、或幽、或废,接迹相仍,而前者覆,后者急趋焉。元颢且倚梁七千之孤旅,相谋相猜之陈庆之,高拱雒阳,为两月之天子,卒以奔窜而死。元氏之欲为天子,自信其能为天子,信人之以己为天子者何其多也?
 
    呜呼!欲为天子者多,而民必死;欲为将相大臣者多,而君必危;欲为士大夫者多,而国必乱。其乱也,始于欲为士大夫者之多也。士大夫不厌其欲,而求为将相大臣矣;爵禄贱,廉耻隳,其苟可为天子者,皆欲为天子矣。是以先王慎之于士大夫之途,而定民之志,所以戢躐等猖狂之心而全其躯命,义之尽,仁之至也。
 
    〖二一〗
 
    国无与立,则祸乱之至,无之焉而可,虽有智者,不能为之谋也。元修畏高欢之逼,将奔长安就宇文泰以图存,裴侠曰:“虽欲投之,恐无异避汤入火。”王思政再问之,而侠亦无术以处,虽知之,又何裨焉?高欢者,尔朱荣之部曲也;宇文泰,葛荣之部曲也。拓拔氏有中原数世矣,而其挟持天下者,唯秀容之裔夷,六镇之残胡,此外更无一人焉,而其主舍此而更将何依?尔朱荣河阴之杀,魏之人殚矣。虽然,彼骈死于河阴者,皆依违于淫后女主之侧,趋赴逆臣戎马之闲,羶以迷心,柔若无骨,上不知有君国,内不惜其身名者也。即令幸免而瓦全,亦恶有一人焉可倚为社稷之卫哉?
 
    夫拓拔氏之无人也,非但胡后之虐,郑俨、徐纥之奸,耗士气于淫昏也,其繇来渐矣。自迁雒以来,涂饰虚伪,始于儒,滥于释,皆所谓沐猴而冠者也。糜天下于无实之文,自诧升平之象,强宗大族,以侈相尚,而上莫之惩,于是而精悍之气销矣,朴固之风斩矣。内无可用之禁兵,外无可依之州镇,部落心离,浮华气长;一旦群雄揭竿而起,出入于无人之境,唯其所欲为,拓拔氏何复有尺土一民哉?此亦一寇雠也,彼亦一寇雠也,舍此而又奚之也!
 
    诗书礼乐之化,所以造士而养其忠孝,为国之桢干者也。拓拔氏自以为能用此矣,乃不数十年之闲,而君浮寄于无人之国,明堂辟雍,养老兴学,所为德成人、造小子者安在哉?沐猴之冠,冠敝而猴故猴矣,且并失其为猴矣,不亦可为大笑者乎!高欢、宇文泰适还其为猴,而跳梁莫制,冠者欲复入于猴群,而必为其所侮,不足哀而抑可为之哀也!
 
    故鬻诗书礼乐于非类之廷者,其国之妖也。其迹似,其理逆,其文诡,其说淫,相帅以嬉,不亡也奚待?虞集、危素祇益蒙古之亡,而为儒者之耻,姚枢、许衡实先之矣。虽然,又恶足为儒者之耻哉?君子之道,六经、语、孟之所详,初不在文具之浮荣、谈说之琐辩也。
 
    〖二二〗
 
    元修依宇文泰而居关中,元善见依高欢而居鄴,将以何者为正乎?曰:君子所辨为正不正者,其义大以精,而奚暇为修与善见辨定分邪?拓拔氏以夷而据中原,等窃也,不足辨,一也。修之在关中,宇文泰之赘疣也;善见之在邺,高欢之赘疣也;不足辨,二也。乃即置此而尤有大不足辨者焉,就拓拔氏之绪而言之,亦必其可为君者而后可嗣其世,非但其才之有为与否也。修之淫乱,不齿于人类,善见孱弱,而其父亶以躁薄为高欢所鄙,等不可以为君。而尤非此之谓也,修之立,岂其分之所当立者?即令当立,而岂如光武之起南阳,晋元帝、宋高宗之特为臣民所推戴者哉?魏有君矣,修徼宠于高欢,乘时以窃位,晔也、恭也、朗也,皆修所尝奉以为君者,而皆弑之,修亦元氏之贼而已矣。修入关中,未死也,未废也,元亶固修之臣,介高欢之怒而亟欲自立其子,君存而自立,其为篡贼也无辞,是善见又修之贼也。雨俱为贼,而君子屑为之辨哉?
 
    凡乱臣之欲攘夺人国也,其君以正而承大统,则抑不敢蔑天理以妄干之;其蔑理以妄干者,则速以自灭,王莽、朱泚是已。刘彧乘君弑而受命于贼,萧鸾与萧衍比而弑其君,皆贼也,而后贼乘之以进。繇此言之,则汉献帝之所以终见胁于权臣者,董卓弑其君兄而己受之,则亦贼之徒也;故袁绍、韩馥欲不以为君,而曹操姑挟以为自篡之资。“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承平无事之日,天子不能行之于匹夫,而况权奸之在肘腋乎?己为贼,而欲弭人之弗贼也不能。贼者,互相利而互相害者也。修之于泰,善见之于欢,且不足辨其孰君而孰臣,况修与善见而屑为之轩轾哉?假修以正而绌善见者,隋人得国于宇文,宇文得国于修,因推以为统,而君子奚择焉?
 
    〖二三〗
 
    梁武之始立也,惩齐政之鄙固,而崇虚文以靡天下之士,尚宽弛以佚天下之民,垂四十年,而国政日以偷废。于时拓拔衰乱,高欢、宇文泰方争閧于其穴,梁多收其不守之土、不服之人,高欢西掣而请和,盖中原大有可图之机矣。帝知其可图,亟思起而有事,而吏治荒,军政圮,举目无可共理之人才,乃揀何敬容、朱异簿领之才而授之以国。敬容、异之不可大受,固也;然舍之而又将谁托也?徐勉、周舍称贤矣,以实求之,一觞一咏,自谓无损于物,而不知其损之已深者也。敬容勤于吏事,而“持荷作柱持荷作镜”之诮,已繁兴于下。自非贪权嗜利之小人如异者,谁甘犯当世之非笑而仆仆以为国效功。大弛之余,一张而百害交生,则勉与舍养癰不治,而敬容、异亟用刀鍼以伤其腠理,交相杀人,而用刀鍼者徒尸其咎也。
 
    史称晋、宋以来,宰相皆以文义自逸,岂其然哉?王导、谢安勿论已,王华、王昙首、谢弘微,夫岂无文义者,而政理清严,一时称治,虔矫苛细之小人,又何足以乘墉而攻之?有解散纪纲以矜相度者,而后刻覈者以兴,老、庄之弊,激为申、韩;庸沓之伤,反为躁竞;势也。一柔一刚,不适有恒,而小狐济矣。思患而豫防之,岂患至而急反之哉?
 
    〖二四〗
 
    梁分诸州为五品,以大小为牧守高下之差,而定升降之等,立此法者朱异也。然唐制:州县有畿、赤、望、紧、雄、上、中、下之别,垂及于今,亦有腹、边、冲、疲、繁、简、调除之法,皆祖此焉。夫异之为此,未可以其人而尽非之也。古者诸侯之国,以提封之大小,差五等之尊卑;以疆域之远近,定五服之内外;固不名之为诸侯而一之矣。州郡亦犹是也,政有劳逸,民有淳浇,赋役有多寡,防御有缓急,而人才有长短,恶容不为之等邪?顾其为法,为治之求得其理也,非为人之求遂其欲而设也。大非以宠,小非以辱也。腹里之安,虽大而非安危之寄;边方之要,虽小而固非菲薄所堪。大而繁者以任才臣,而非以裕清流而使富;小而简者以养贞士,而非以窘罣议者而使偷。而不然者,人竞于饶,而疲者以居孤陋无援之士,则穷乡下邑,守令挟日暮途远之心,倒行逆施,民重困而盗以兴,职此繇矣。
 
    朱异之法,以异国降人边陲之地为下州,则乱政也。以安富遂巧宦之欲,而使顽懦之夫困边民、开边衅,日蹙国而国因以危。后世北鄙南荒,寇乱不息,莫不自守吏召之,非分品之制不善,而所以分之者逆其理也。边之重于腹也,瘠之重于饶也,拔边瘠之任置之腹饶之上,以劝能吏,以贱贪风,是在善通其法而已矣。
 
    〖二五〗
 
    武帝以玄谈相尚,陶弘景作诗以致讥,何敬容对客而兴叹,论者皆谓其不能谏止而托之空言。非可以责二子也。弘景身处事外,可微言而不可切谏,固已。彼其沈溺已深,敬容虽在位,其能以口舌争乎?至谓二子舍浮屠而攻老、庄,则尤非也。自晋以来,支、许、生、肇之徒,皆以庄生之说缘饰浮屠,则老、庄、浮屠说合于一久矣。尝览昭明太子二谛义,皆以王弼、何晏之风旨诠浮屠之说。空玄之说息,则浮屠不足以兴,陶、何之论,拔本之言也。夫浮屠之祸人国,岂徒糜金钱、营塔庙、纵游惰、逃赋役已乎,其坏人心、隳治理者,正在疑庄疑释、虚诞无实之淫辞也。
 
    盖尝论之,古今之大害有三:老、庄也,浮屠也,申、韩也。三者之致祸异,而相沿以生者,其归必合于一。不相济则祸犹浅,而相沿则祸必烈。庄生之教,得其氾滥者,则荡而丧志,何晏、王衍之所以败也;节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烦之天下,则王道虽不足以兴,而犹足以小康,则文、景是已。若张道陵、寇兼之、叶法善、林灵素、陶仲文之流,则巫也。巫而托于老、庄,非老、庄也。浮屠之修塔庙以事胡鬼,设齐供以饲髠徒,鸣钟吹螺,焚香呗呪,亦巫风尔;非其创以诬民,充塞仁义者也。浮屠之始人中国,用诳愚氓者,亦此而已矣。故浅尝其说而为害亦小,石虎之事图澄,姚兴之奉摩什,以及武帝之糜财力于同泰,皆此而已。害未及于人心,而未大伤于国脉,亦奚足为深患乎?其大者求深于其说,而西夷之愚鄙,猥而不逮。自晋以后,清谈之士,始附会之以老、庄之微词,而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说,始熺然而与君子之道相抗。唐、宋以还,李翱、张九成之徒,更诬圣人性天之旨,使窜入以相乱。夫其为言,以父母之爱为贪癡之本障,则既全乎枭獍之逆,而小儒狂惑,不知恶也,乐举吾道以殉之。于是而以无善无恶、销人伦、灭天理者,谓之良知;于是而以事事无碍之邪行,恣其奔欲无度者为率性,而双空人法之圣证;于是而以廉耻为桎梏,以君父为萍梗,无所不为为游戏,可夷狄,可盗贼,随类现身为方便。无一而不本于庄生之绪论,无一而不印以浮屠之宗旨。萧氏父子所以相戕相噬而亡其家国者,后世儒者,沿染千年,以芟夷人伦而召匪类。呜呼!烈矣!是正弘景、敬容之所长太息者,岂但饰金碧以营塔庙,恣坐食以侈罢民,为国民之蝥螣矣哉?
 
    夫二氏固与申、韩为对垒矣,而人之有心,犹水之易波,激而岂有定哉?心一失其大中至正之则,则此倡而彼随,疾相报而以相济。佛、老之于申、韩,犹鼙鼓之相应也,应之以申、韩,而与治道弥相近矣。汉之所谓酷吏,后世之所谓贤臣也,至是而民之弱者死、疆者寇,民乃以殄而国乃以亡。呜呼!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韩。故朱异以亡梁,王安石、张商英以乱宋。何也?虚寂之甚,百为必无以应用,一委于一切之法,督责天下以自逸,而后心以不操而自遂。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故张居正蹙天下于科条,而王畿、李贽之流,益横而无忌。何也?夫人重足以立,则退而托于虚玄以逃咎责,法急而下怨其上,则乐叛弃君亲之说以自便,而心亡罪灭,抑可谓叛逆汩没,初不伤其本无一物之天真。繇此言之,祸至于申、韩而发乃大,源起于佛、老而害必生,而浮屠之淫邪,附庄生而始滥。端本之法,自虚玄始,区区巫鬼侈靡之风,不足诛也。斯陶、何二子所为舍浮屠而恶玄谈,未为不知本也。
 
    〖二六〗
 
    苏绰之制治法,非道也,近乎道矣。宇文泰命绰作大诰,为文章之式,非载道之文也,近乎文矣。其近焉者,异于道方明而袭之以饰其邪伪也,谓夫道晦已极,将启其晦,不能深造,而乍与相即也。天下将响于治,近道者开之先,此殆天乎!非其能近,故曰近道。天开之,使以渐而造之,故曰乍与相即也。
 
    治道自汉之亡而晦极矣。非其政之无一当于利病也,谓夫言政而无一及于教也。绰以六条饬官常,首之以清心,次之以敷化,非其果能也,自治道亡,无有以此为天下告者,而绰独举以为治之要领。自是而后,下有王仲淹,上有唐太宗,皆沿之以起,揭尧、舜、周、孔之日月而与天下言之,绰实开之先矣。文章之体,自宋、齐以来,其滥极矣。人知其淫艳之可恶也,而不知相率为伪之尤可恶也。南人倡之,北人和之,故魏收、邢子才之徒,与徐、庾而相仿佛。悬一文章之影迹,役其心以求合,则弗论其为骈丽、为轻虚、而皆伪。人相习于相拟,无复有繇衷之言,以自鸣其心之所可相告者。其贞也,非贞也;其淫也,亦非淫也;而心丧久矣。故弗获已,裁之以六经之文以变其习。夫苟袭矣,则袭六经者,亦未有以大愈于彼也,而言有所止,则浮荡无实之情,抑亦为之小戢。故自隋而之唐,月露风云未能衰止,而言不繇衷、无实不祥者,盖亦鲜矣,则绰实开之先矣。宇文氏灭高齐而以行于山东,隋平陈而以行于江左,唐因之,而治术文章咸近于道,生民之祸为之一息,此天欲启晦,而泰与绰开先之功亦不可诬也。非其能为功也,天也。
 
    呜呼!治道之裂,坏于无法;文章之敝,坏于有法。无法者,惟其私也;有法者,惟其伪也;私与伪横行,而乱恶乎讫!胡元之末,乱极矣,而吴、越之俊士,先出其精神以荡涤宋末淫靡繁乱之文,文章之系亦大矣哉!六代之敝,敝于淫曼;淫曼者,花鸟锦绮为政,而人无心。宋之敝,亦敝于淫曼;淫曼者,多其语助,繁其呼应,而人无气。无心而人寻于篡弑,无气而人屈于禽狄。徐、庾、邢、魏之流波,绰挽之矣。孰有能挽苏洵、曾巩之流波者乎?俟之来哲。
 
    〖二七〗
 
    贺琛上书论事,其他亦平平耳,最要者,听百司莫不奏事,使斗筲诡进,坏大体以窃威福,此亡国败家必然之券也。妄言干进者,大端有二:一则毛举小务之兴革也,一则鉤索臣下之纤过也。若此者,名为利国,而实以病国;名为利民,而实以病民;害莫烈焉。
 
    法虽善,久而必有罅漏矣,就其罅漏而弥缝之,仍一备善之法也。即听其罅漏,而失者小,全者大,于国民未伤也。妄言者,指其罅漏以讥成法,则必灭裂成法而大反之,歆之以斯须之小利,亦洋洋乎其可听矣。不知百弊乘之,蠹国殃民而坏风俗,此流毒于天下而失民心之券也。贤者之周旋视履而无过者亦鲜矣,刚柔之偏倚,博大谨严之异志,皆有过也。贪廉之分,判于云泥,似必不相涉矣,而欲求介士之纤微,则非夷、惠之清和,必有可求之瑕璺。君天下者,因其材,养其耻,劝进于善,固有所覆盖而不章,以全国体、存士节,非不审也。乃小人日伺其隙,而纠之于细微,言之者亦凿凿矣,士且侧足求全而不逸于罪罟,则人且涂饰细行以免咎,曲徇宵小以求容,而锲刻之怨,独归于上,此流毒于荐绅而失士心之券也。民心离,士心不附,上有余怨,下有溢怒,国家必随之以倾。
 
    故非舜之智,不能取善于耕徒钓侣也;非孔子之圣,不能择善于同行之三人也。是以垂纩塞耳,垂旒蔽目,心持天下之大公,外杜辩言之邪径,然后润色先型,甄别士品,民安于野,吏劝于廷。至治之臻,岂其察小辨微之琐琐者哉!周德长而秦祚短,非千秋之永鉴与?武帝不纳琛之格言,而为之辞曰:“专听生奸,独任成乱。乃二世之委赵高,元后之付王莽。”抑岂知秦法密而后赵高得志,王莽秉国,颂功德者皆疏贱之吏民邪?琛言未冷,梁社旋亡,图存保国者,尚以察察为戒哉!
 
    〖二八〗
 
    神智乘血气以盛衰,则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凡三变而易其恒。贞于性者正,裕于学者正,则藏之密,植之固,而血气自盛,智不为荡;血气自衰,智不为耗;卫武公之所以为睿圣也。
 
    梁武帝之初,可谓智矣。裴叔业要之北奔,则知群小之害不及远;萧颖胄欲请救于魏,则知示弱戎狄之非策;萧渊藻诬邓元起之反,则料其为诬;敕曹景宗下韦睿,则知师和必克。任将有功,图功有成,虽非宋武之习兵而制胜,而其筹得丧也,坚定而无回惑,于事几亦孔晰矣。至其受侯景之降,居之内地,萧介危言而不听;未几,听高澄之绐,许以执景,傅岐苦谏而不从;旋以景为腹心,旋以景为寇雠,旋推诚而信非所信,旋背约而徒启其疑,茫乎如舟行雾中而不知所届,截然与昔之审势度情者,明暗杳不相及;盖帝于时年已八十有五矣,血气衰而智亦为之槁也。
 
    智者,非血气之有形者也,年愈迈,阅历愈深,情之顺逆,势之安危,尤轻车熟路之易为驰也,而帝奚以然也?其智资于巧以乘时变,而非德之慧,易为涸也。且其中岁以后,薰染于浮屠之习,荡其思虑。夫浮屠既已违于事理矣,而浮慧之流,溢为机变,无执也,可无恒也;无碍也,可无不为也;恍惚而变迁,以浪掷其宗社人民而无所顾恤,斯岂徒朱异、谢举之荧之哉?抑非老至耄及之神智衰损之为也,神不宅形,而熟虑却顾之心思,荡散而不为内主矣。夫君子立本于仁义,而充之以学,年虽迈,死则死矣,智岂与之俱亡哉?
 
    〖二九〗
 
    父子兄弟之恩,至于武帝之子孙而绝灭无余矣。唯萧综凶忍而疑于东昏之子,其他皆非蠭目豺声如商臣,帝亦未有蔡景之慝,所以然者,岂非慈过而伤慈之致哉?正德之逆也,见帝而泣;萧纶之悖也,语萧确而亦泣。绎也、范也、誉也、詧也,虽无致死以救君父之心,而皆援戈以起。然而迁延坐视,内自相图,骨肉相吞,置帝之困饿幽辱而不相顾也。且其人非无智可谋,无勇可鼓;而大器之笃孝以安死,方等之忘身而自靖,咸有古烈士之风焉。叙之以礼,诲之以道,约之以法,掖之以善,皆王室之辅也;抑岂若晋惠之愚、刘劭之凶,不可革易也乎?慈而无节,宠而无等,尚妇寺之仁,施禽犊之爱,望恩无已,则挟怨益深,诸子之恶,非武帝陷之,而岂其不仁至此哉?
 
    而不但此也,人主之废教于子者,类皆纵之于淫声美色狗马驰逐之中。而帝身既不然,教且不尔,是以诸子皆有文章名理之誉,而固多智数。然而所习而读者,宫体之淫词;所研诸虑者,浮屠之邪说;二者似无损于忠孝之大节,而固不然也。子不云巧言鲜仁?则言巧而仁忘,仁忘而恩绝矣。若浮屠者,以缘生为种性,自来自去于分段生死之中,父母者,贪欲痴爱之障也,以众生平等视之,见其危亡,悲愍而已,过此又奚容捐自有之生缘以殉其难乎?二者中于人心,则虽禽呴鱼沫,相合以相亲;而相离以相叛,不保之于势穷力蹙之日矣。然则谓帝慈之已过者,非果慈也,视其子无殊于虎,以大慈普摄投身饲之而已。其学不仁,其教无父,虽得天下,不能一旦居,岂有爽与?
 
    ◎简文帝    〖一〗
 
    至治之世无请托,至乱之世无请托,故嘱托之禁,虽设于律而不严,以其非本治也。汉灵帝立三互之法,高洋赏房超棓杀赵道德请托之使,命守宰设棓以捶杀属请之使,盖其时请托公行,狱讼大乱,有激而然也。
 
    至乱之世,守宰专利于己,恶民之行赂属请而不存贿于己,则假秉公守法以总货贿于一门。上既为之严禁矣,虽致怨于人,而可弗惧,无有敢挢举其污者也。刘季陵不与公府之事,而陈蕃诮之,季陵正也,蕃非正也。然蕃且有辞于李陵矣,其时请托盛行,而季陵孤也。至治之世,在官有养廉之典,退居有尸祝之尊,贤士大夫亦何忍以身纳于垢浊。而乱世不能也。于是而擅利淫刑之守,亢厉以为能,请托绝而贿赂益滥,况乎绝其所绝而不能绝其所不绝者哉?任守宰而重其廉隅,教行而俗美,请托不足禁也。禁之而民之枉也益甚,灵帝之世是也。若高洋乐杀人以逞威,又无足论已。
 
    〖二〗
 
    唐之府兵,言军制者竞称其善,盖始于元魏大统十六年宇文泰创为之。其后籍民之有才力者为兵,免其身租、庸、调,而关中之疆,卒以东吞高民,南并江陵。隋、唐因之,至天宝而始改。人胥曰府兵改而边将骄,故安、史乱,河北终不能平,而唐讫以亡。而不知其不然也。府兵不成乎其为兵,而徒以厉民,彍骑虽改,而莫能尽革其弊,唐乃无兵而倚于边将。安、史之乱,府兵致之也,岂府兵不改而安、史不乱,安、史乱而府兵能荡平之也哉?
 
    三代寓兵于农,封建之天下相承然也。周之初,封建亦替矣,然其存者犹千八百国也,外无匈奴、突厥、契丹之侵偪,兄弟甥舅之国,以贪愤相攻而各相防尔。然忿忮一逞,则各驱其负耒之愿民以蹀血于郊原。悲夫!三代之季,民之瘅以死者,非但今之比也。禹、汤、文、武之至仁,仅能约之以礼而禁其暴乱,而卒无如此鬬农民以死之者何也!上古相承之已久矣,幸而圣王善为之法,以车战而不以徒战,追奔斩馘,不过数人,故民之死也不积。然而农民方务耕桑、保妇子,乃辍其田庐之计,奔命于原野;断其醇谨之良,相习于竞悍;虔刘之,爚乱之,民之憔悴,亦大可伤矣!至于战国,一战而斩首者至数十万,岂乐为兵者哉?皆南亩之农夫,欲免而不得者也。汉一天下,分兵民为两途,而寓兵于农之害乃息。俗儒端居占毕而谈军政者,复欲踵而行之,其不仁亦惨矣哉!身幸为士,脱耒耜之劳,不耕而食农人之食,更欲驱之于白刃之下,有人心者,宜于此焉变矣。
 
    宇文泰之为此也,则有说也。据关中一隅之区,欲井天下,乃兴师以伐高洋,不战而退,岂畏洋哉?自顾寡弱而心早寒也。南自雒、陕,西自平阳,北极幽、蓟,东渐青、兗,皆洋之有,众寡之形,相去远矣。且梁氏方乱,抑欲起而乘之以吞襄、郢,而北尚不支,势不足以南及。虽前乎此者,屡以寡而胜众,而内顾终以自危。故其所用者,仍恃其旧所习用之兵,而特欲多其数以张大其势。且关中北拥灵、夏,西暨河、湟,南有武都、仇池、羌、氏之地,虽耕凿之甿,皆习战,使充行伍,力是而情非不甘,泰可用权宜以规一时之利,未尽失也。若夫四海一,战争休,为固本保邦之永计,建威以销夷狄盗贼之萌,则用武用文,刚柔异质,农出粟以养兵,兵用命以卫农,固分途而各靖。乃欲举天下之民,旦稼穑而夕戈矛,其始也,愚民贪免赋免役之利,蹶起而受命;迨其后一著于籍,欲脱而不能。故唐之府兵业更为彍骑矣,乃读杜甫石壕、三别之诗,流离之老妇,宛转于缧絏;垂死之病夫,负戈而道仆;民日蹙而兵日窳,徒死其民。而救如线之宗社者,朔方边卒、回纥援兵也。然则所谓府兵者,无益于国而徒以殃民审矣。
 
    不能反三代封建之制,幸而脱三代交争之苦,农可安农,兵可安兵,天别之以材,人别之以习,宰制天下者,因时而利用,国本坚而民生遂,自有道矣。占毕小儒,称说寓兵于农而弗绝,其愚以祸天下,亦至此哉,农之不可兵也,厉农而祗以弱其国也;兵之不可农也,弱兵而祗以芜其土也。故卫所兴屯之法,销天下之兵而中国弱,以坐授洪图于异域,所繇来久矣。且所谓屯田者,卤莽灭裂,化肥壤为硗土,天下皆是也,可弗为永鉴乎!
 
    〖三〗
 
    魏、晋以降,廉耻丧而忠孝泯。夫岂无慷慨之士,气堪一奋者哉?无以自持,而因无以自继,则虽奋而终馁也。持其廉耻以养其忠孝于不衰者,自归诸从容蹈义之君子,非慷慨之能也。于梁之亡而得二君子焉,太子大器及吴兴太守张嵊是已。
 
    吴兴兵力寡弱,而嵊不闲于军旅,然矫举自奋,以弱抗疆,岂不足以自暴其忠哉?既无畏死之心,自可与贼争一旦之命,而嵊不为也;虑夫为之而不继,则气挫而志以摇也。徼幸于佹胜佹败之闲,神无定守而不能保其必死之心;知死矣,知死之外无所容心矣,整服安坐,待执而捐生已矣,此嵊之所守也。
 
    侯景之不能容简文与太子明矣,太子可去而不去,不忍离其父也。于景之党未尝屈意,而曰:“若必见杀,虽百拜无益也。”神色怡然,及于难而不改其度。死生其命也,忠孝其性也,端凝尊重其道也。既知必死,则崛起于中,若献帝衣带之诏,高贵乡公援戈之举,夫岂不可?而太子不为也。既不欲为,则养晦以冀免于凶逆以俟外援,亦一道也,而太子抑不为也。臣子之道,居身之节,若是焉止矣,过此则乱矣。不欲自乱以丧己,犹张嵊也,此太子之守也。
 
    二子之守,君子之守也,乐天者也,安土者也,俟命者也,求诸己而不愿乎外者也。呜呼!使太子早正乎位,而得若嵊者以为之辅,朱异何能惑之,侯景何能欺之,高澄何能绐之。而武帝耄以荒,简文弱而忌,同姓诸侯叛君亲而戕骨肉,太子拥储贰之虚名,张嵊守贫弱之僻郡,居无可为之地,虽有可君可相之道而无能为也,天亡梁也。
 
    无能为,则不丧己而永为君子焉已耳。君子者,知之审而居之安也。生死也,成败也,居之安者所不为时势乱也。不乱,而后可以安死;可以安死,而后可以贵生;贵生,而后可以善其败;善其败,而后可以图其成。故晋明帝可以折王敦,谢安可以制桓温,气先定、神先凝也。太子未履晋明之位,张嵊不秉谢安之权,而梁亡必矣。下此则武陵、湘东、邵陵而已矣,柳仲礼、韦粲而已矣,虽矫举以兴,徒速其亡,而何裨焉?国无君子,则无以立,信夫
 
    ◎元帝    〖一〗
 
    元帝忌岳阳王詧而欲灭之,遂失襄阳,襄阳失而江陵之亡可俟矣。及武陵王纪称帝于成都,复请于宇文泰使袭纪,而成都又入于周,则江陵未有不亡者。非宇文能取之,皆自亡也。蜀亡,江陵陷,襄阳北折而为宇文之先驱,江左之能延数十年者,幸也。高齐未灭,关中之势未固,宇文之篡未成,故犹幸而存也。夫地利非有为者之所恃,固已,曹操据兗州四战之地而制群雄,李势、谯纵据蜀而江东不为动摇。虽然,得地利而人不和,地未可恃;人不和以内溃,未有能保其地利者;失地之利,而后其亡也必也。故非英雄特起,视天下无不可为者,则地利亦其所必争。梁元残忍忿戾,捐地利以授人,而卒以自灭,其明验矣。
 
    梁之不和以内溃,非武陵、岳阳之罪也,元帝一起而即杀其弟慥矣,杀其兄之子誉矣,袭其兄纶矣,杀其从孙栋矣;武陵遣子圆照入援,听其节度,而阻之于白帝;圆正合众以受署,而囚之岳阳,起兵而尽力以攻之;舍侯景之大雠,而亟戕其骨肉,皆帝挟至不仁之情以激之使不相下也。呜呼!帝即不念一本之爱而安忍无亲,抑思夫二王者,一处襄阳,一处成都,为江陵生死之所自操者乎?故不仁者,未有能保其地利者也。一念之乖,而上流失、咽吭夺,困孤城以自毙,举刘弘、陶侃以来经营百年之要地委之鲜卑,亦憯矣哉!江东四易主而不亡,刘子业、萧宝卷之凶顽,犹知地之不可弃,而帝弃之如赘疣。至不仁之人,至于弃地利而极矣,不恤己之死亡,而奚有于兄弟邪?
 
    〖二〗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或问之,答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未有不恶其不悔不仁而归咎于读书者,曰书何负于帝哉?此非知读书者之言也。帝之自取灭亡,非读书之故,而抑未尝非读书之故也。取帝之所撰著而观之,搜索骈丽、攒集影迹、以夸博记者,非破万卷而不能。于其时也,君父悬命于逆贼,宗社垂丝于割裂,而晨览夕披,疲役于此,义不能振,机不能乘,则与六博投琼、耽酒渔色也,又何以异哉?夫人心一有所倚,则圣贤之训典,足以锢志气于寻行数墨之中;得纤曲而忘大义,迷影迹而失微言,且为大惑之资也。况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区区者乎!
 
    呜呼!岂徒元帝之不仁,而读书止以导淫哉?宋末胡元之世,名为儒者,与闻格物之正训,而不念格之也将以何为?数五经、语、孟文字之多少而总记之,辨章句合离呼应之形声而比拟之,饱食终日,以役役于无益之较订,而发为文章,侈筋脉排偶以为工,于身心何与邪?于伦物何与邪?于政教何与邪?自以为密而傲人之疏,自以为专而傲人之散,自以为勤而傲人之惰,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不仁、好行小慧之不知哉?其穷也,以教而锢人之子弟;其达也,以执而误人之国家;则亦与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黄潜善之虏骑渡江而参圆悟者,奚别哉?抑与萧宝卷、陈叔宝之酣歌恒舞、白刃垂头而不觉者,又奚别哉?故程子斥谢上蔡之玩物丧志,有所玩者,未有不丧者也。梁元、隋煬、陈后主、宋徽宗,皆读书者也;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读书者也;其迷均也。
 
    或曰:“读先圣先儒之书,非雕虫之比,固不失为君子也。”夫先圣先儒之书,岂浮屠氏之言书写读诵而有功德者乎?读其书,察其迹,析其字句,遂自命为君子,无怪乎为良知之说者起而斥之也。乃为良知之说,迷于其所谓良知,以刻画而髣髴者,其害尤烈也。
 
    夫读书将以何为哉?辨其大义,以立修己治人之体也;察其微言,以善精义入神之用也。乃善读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书者,鲜矣。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读春秋而不忍卒读者,鲜矣。下此而如穆姜之于易,能自反而知媿者,鲜矣。不规其大,不研其精,不审其时,且有如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者,经且为蠹,而史尤勿论已。读汉高之诛韩、彭而乱萌消,则杀亲贤者益其忮毒;读光武之易太子而国本定,则丧元良者启其偏私;读张良之辟谷以全身,则鑪火彼家之术进;读丙吉之杀人而不问,则怠荒废事之陋成。无高明之量以持其大体,无斟酌之权以审于独知,则读书万卷,止以导迷,顾不如不学无术者之尚全其朴也。故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志定而学乃益,未闻无志而以学为志者也。以学而游移其志,异端邪说,流俗之传闻,淫曼之小慧,大以蚀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为至死而不悟者也,恶得不归咎于万卷之涉猎乎?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
 
    ◎敬帝    〖一〗
 
    义以生勇,勇以成义,无勇者不可与立义,犹无义者不可与语勇也。
 
    王僧辩非不知义者,元帝使之攻湘州杀萧栋而不从。身建平贼之大功,受大任而镇京邑,可以有为之资也。高洋遣邢子才帅一旅纳萧渊明使为梁主,渊明非武帝之子孙,而挟异类以阑入,使其成也,则萧晋附庸于宇文,渊明述职于高氏,中分梁国,效臣妾于二虏,此王僧辩肝脑涂地以报宗社,而为中原留一线之日也。僧辩既遣裴之横御之于东关,亦已知敬帝已正位为君,而渊明为贼矣。乃之横败死,遽屈节而迎渊明以入,何其馁也!
 
    夫高氏方与宇文争存亡之命,不能乘衅以窥梁,明矣。其以偏师奉渊明而入,直戏焉耳。邢子才雕虫之士,据长江而待其毙也有余。顾乃震掉失守,废君奉贼,唯虏志之是殉,卒以此受大恶之诛,授首于陈霸先,为千古笑,则何如仗节临江,以与高洋争一旦之生死乎?无勇之夫,义不能固,而身名俱毁,不亦伤哉!
 
    故未知义者,可使之知也,知有义而勇不足以决之,然后明君不能为之鼓厉,信友不能为之奖掖,陷于大恶以亡身。故曰:勇者天德也,与仁、智并峙而三也。
 
    〖二〗
 
    法先王者以道,法其法,有拂道者矣;法其名,并非其法矣。道者因天,法者因人,名者因物。道者生于心,法者生于事,名者生于言。言者,南北殊地,古今殊时,质文殊尚;各以其言言道、言法;道法苟同,言虽殊,其归一也。法先王而法其名,唯王莽、宇文泰为然。莽之愚,刘歆导之;泰之伪,苏绰导之。自以为周官,而周官矣,则将使天下后世讥周官之无当于道,而谓先王不足法者,非无辞也,名固道法之所不存者也。泰自以为周公,逆者丧心肆志之恒也;绰以泰为周公,谄者丧心失志之恒也。李弼、赵贵、独孤信、于谨、侯莫、陈崇,何人斯而与天地四时同其化理,悲夫!先王之道,陵夷亦至此哉!
 
    高洋之篡也,梁、陈之偷也,宇文氏乃得冠猴舞马于关中,而饰其羶秽以欺世。非然,则王莽之首,剸于渐台,泰其免乎?以道法先王而略其法,未足以治;以法法先王而无其道,适足以乱;以名法先王而并失其法,必足以亡。泰之不亡,时不能亡之也。至于隋,革泰之妄,因时以命官,垂千余年,有损益而弗能改,循实之效可睹矣。周礼六官,有精意焉,知之者奚有于法,而况名乎?
 
    〖三〗
 
    权臣,国之蠹也,而非天下之害也,小则擅而大则篡,圣人岂不虑焉,而五经之文无防制权臣之道。胡氏传春秋,始惴惴然制之如槛虎,宋人猜忌之习,卒以自弱,而授天下于异族。使孔子之意而然也,则为司寇摄相事之日,必以诛三桓为亟,而何恶乎陪臣执国命?何忧乎庶人之议也?故知胡氏之传春秋,宋人之私,非圣人之旨也。岳侯之死,其说先中于庸主之心矣。
 
    自晋东渡以来,王敦始逆,桓温继之,代有权臣,而司马、刘、萧之宗社以移。其逆未成,而称兵搆乱者,王恭、殷仲堪、刘毅、沈攸之、萧颖胄,皆愤起以与京邑相竞。然而兵屡乱、国屡危,而百姓犹能相保,乱民无掠夺之恶,羸弱无流离之苦,则祸止于上,而下之生遂不惊也。非其世族与其大勋,不秉朝权;非秉朝权,不生觊觎;艸野非无桀骜之雄,摺伏下风而固不敢骋也。至于侯景之乱,羊侃卒,韦粲死,柳仲礼无能而败,萧氏子孙分典州郡,相寻自贼,而梁无虎臣,于是而陈霸先以吴下寒族,岭表卑官,纠合粤峤之民,起救国难,王僧辩资之成功;于是而建业、荆江、北府、三吴之牧守,皆倒授其权于山溪峒壑之豪。国无世族尊贵居中控外之大臣,而崛起寒微如霸先者,骎骎为天子矣;其次则分州典郡,握符分阃,为重臣矣;然后权移于下,穷乡下邑之中,有魁磊枭雄之士,皆翘然自命曰:丈夫何所为而不可成哉?故周迪、留异、熊昙朗、陈宝应奋臂以兴;乃至十姓百家稍有心机膂力者,皆啸聚其闾井之人,弃农桑、操耰鉏、以互相掠夺。于斯时也,疆者自投于锋刃,弱者坐受其刀鈇,而天下之乱极矣。弗待有建威销萌、卫社稷、安生民之大臣,如刘弘、陶侃、谢玄、檀道济、沈庆之之流也;即有王敦、桓温、刘裕、萧道成之权奸,执魁柄以临之,亦安至是哉?
 
    以在下之义而言之,则寇贼之扰为小,而篡弑之逆为大;以在上之仁而言之,则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故明王之涖臣民也,定尊卑之秩,敦忠礼之教,不失君臣之义,而未尝斤斤然畏专擅以削将相之权。子孙贤,何畏于彼哉?其不肖也,则宁丧天下于庙堂,而不忍使无知赤子窥窃弄兵以相吞齧也。鲁之末造,三桓之子孙既弱,阳虎、公山不狃狂兴,而鲁国多盗,孔子伤之矣!徒以抑疆臣为春秋之大法乎?故以知胡氏之说,宋人之陋习也。
 
 
 《读通鉴论》   清·王夫之 中国文化 
 
 
卷十八      ◎陈高祖    〖一〗
 
    自曹魏以迄于宋,皆名为禅而篡者也。盖尝论之,本以征诛取天下,狃于习而假迹于篡者,唐高祖也,其名逆,其情未诈,君子恶其名而已。以雄桀之才起而图功,其图功也,以觊得天下为心,功既立而遂攘之,曹魏、刘宋也,而刘宋之功伟于曹魏矣。受推诚托孤之命,遂启逆心,非不立功,而功不在天下,以威福动人而因窃者,司马氏也。无固获之心,天下乱而无纪,一旦起而攘之者,宋太祖也。无功于天下,天下已乱,见为可夺而夺之者,梁武帝也。既无功矣,蓄奸谋以从人于弑逆,因而夺之者,萧齐也。本贼也,而名为禅者,朱梁也。
 
    若夫陈氏之篡梁,功劣于曹、刘,而抑有功焉。天下之乱已极,可攘而攘之,亦无固获之心,如是,则不足以颉颃于刘宋,而优于赵宋,有讨平侯景之义;愈于曹、马者,无素蓄之奸;贤于梁武者,无犯顺之兵也。是故其为君也虽微,而其罪亦轻矣。却渊明而复辟于敬帝,非果念武帝之子孙而固立之,然当其时,江左之不能自立甚矣,萧詧称藩于宇文,以杀叔父而保一隅,以号为君,渊明称藩于高氏,以蔑君之遗孙,而拥虚号以为君,皆非君也。宇文,高氏守藩之臣也,使渊明得立,则举江东以属服于高洋,尤惨也。陈高非忠于萧氏,而保中国之遗民,延数十年以待隋之一统,则功亦伟矣哉!
 
    夫陈高始起岭表之日,逮乎入讨侯景之初,固知其未有妄干天位之志也,萧氏子孙自相戕贼,天下莫适为主,而后思攘之,其罪既轻,虽无赫赫之功,而功亦不可泯,视隋之居中狐媚以夺宇文氏者远矣。若夫君子之有恕于隋者,则以中国代夷狄,得之不以其道,而终不可名为篡也。此陈、隋之后,天下所以定也。惜乎唐之不正名为诛弑父虐民之独夫,而托之乎禅,以自居乎篡也。
 
    〖二〗
 
    君子之善善也,豪毛必取,唯其豪毛之果善也。若夫赫然著一善之名而实无,非恶役于其名而取之,则受罔于非其道,为愚而已矣。
 
    陈氏篡梁,王琳起兵至湓城以伐陈,赫然讨贼之义举也。自君子论之,子之篡燕,齐宣王兴师伐之,而孟子曰:“以燕伐燕。”若琳者,岂但以陈伐陈哉?琳起兵以救元帝于江陵,正也。萧詧导宇文氏以戕元帝,而毁其宗社,詧者,琳之仇雠也;而詧不能独成其恶,元帝死于宇文氏之刃,则宇文氏尤琳之不共戴天者也。侯平不受琳之指麾,琳遂奉表于高洋,去华即夷,恶已大矣,犹曰高氏非吾雠也;以妻子陷入于关中,复奉表称臣而西向,身为盟主,二三其德,荏苒妻子之私爱,北面稽颡于杀吾君、亡吾国之索虏鲜卑;斯人也,陈主所蠭虿视之,不以为人类者也,而何能奉词以讨陈邪?萧詧,琳之雠也,敬帝非琳之雠也,元帝死亡,敬帝以武帝之孙元帝之幼子立于建业,琳既两奉表于二虏,复称臣于敬帝,以縻系于梁,梁征之为司空而不至,何为者也?使琳果有匡复之心,则身既为上流之盟主,应司空之召,人奉敬帝,折陈氏之邪心,夫岂不能?既怀贰心,亲高齐而忘故国,及陈之篡,乃窃讨贼之名,以与陈氏争,倚高氏之援,求萧庄以借为主,一人之身,倏彼倏此,廉耻荡然,而尚可许为讨贼之师乎?幸与陈氏胜矣,陈而败也,高洋乘乱而取江东,琳不能禁,固琳之所不恤也。假令萧庄得入建业而君梁,琳因起而夺之,势所必然,抑琳志之固然者也。无恒之小人,旦夕莫测,而许之以讨贼之义乎?即后事而观之,陈遣谢哲往说,而琳又还湘州,陈高祖殂,复背约而奉萧庄屯湓城以称帝,大败于侯瑱,而奔齐之志决矣,此琳始终变诈之情形也。故曰非但以陈伐陈也。
 
    呜呼!人至于无恒而极矣,无恒者,于善无恒也,于恶亦无恒也;于恶无恒,而有时乎善,其果善与,犹不可据也,况乎其徒以名邪?为君也忠而死,为父也孝而死,非为君父而忠孝也,吾臣吾子不忍自废者也,岂忍以忠臣孝子为可猎取之浮名乎?失身于异类,则已无身矣,无身而君谁之君,父谁之父,遑及忠孝哉!且若琳者,则又失身于异类而亦无据也,倏而禽,倏而人,妖魅而”矣。今有妖魅于此,衣冠粉泽,而遂乐推之以为人,非至愚者不然。然则假琳以梁臣之名,而嘉予其伐陈之义,又何以异于是?人之别于禽兽,恒而已矣。君子之观人,絜其初终以定其贞邪,持论之恒也;乍然见其袭义之虚声而矜异之,待其恶已败露而又贬之,亦持论之无恒者也;无恒则其违琳也不远矣。善善而无一定之衡,可不鉴与!
 
    〖三〗
 
    被征不屈,名为征士,名均也,而实有辨。守君臣之义,远篡逆之党,非无当世之心,而洁己以自靖者,管宁陶潜是也。矫厉亢爽,耻为物下,道非可隐,而自旌其志,严光、周党是也。閒适自安,萧清自喜,知不足以经世,而怡然委顺,林逋、魏野之类是也。处有余之地,可以优游,全身保名而得其所便,则韦、种放是也。考其行,论其世,察其志,辨其方,则其高下可得而睹矣。
 
    琼者,孝宽之兄,放者,世衡、师道之族也,故二子者尤相肖。其家,赫然著显名、居厚实于天下,而己得以高卧,邀人主之尊奖,则亦何求于一命之荣哉?二子者尤相肖也,此为逍遥公、豹林处士而已矣。
 
    ◎文帝    〖一〗
 
    文帝既以从子继高祖而立,宇文氏遣高祖之子昌归陈,文帝与侯安都毙之于江,帝之贪位安忍,其恶无所逃矣。所可重伤者,昌之愚而为狡夷投之死地以乱陈也。
 
    昌在关中,高祖屡请之,而宇文氏不遣,持重质以胁陈。高祖殂,乃亟遣之归,知其兄弟必争,则己乘之以收其利。萧纪争而得巴蜀,萧詧争而得江陵,其术两雠,复以试之建业,其情晓然易见,而何昌之不觉也!侯安都之戕贼行而昌死于道,丧一夫公子耳;宇文氏无一族之援,一使之逆,于己无损也。昌不死,而陈有奉之者,则必求援于己,卷土而奉藩,昌不能违,不复有陈矣。昌何利于此,而徒为宇文氏伥乎?昌不听而终老于关中,虽居异域,自以梁亡被虏,非投身幽谷如刘昶、萧宝寅之迷也。仲雍断发文身以全孝反而大周祚,则委贽于宇文氏,其又何伤?晋文公谢秦伯得国于斯之命,岂忘君晋哉?秦奉已以入,而己制于秦,惠公之所以见获于韩原,文公不屑为也。父死之谓何,而忍利其国,秦人之谋折矣,故晋以宁,而文公终以霸。天命在己,恶知其不为晋文,其不然也,以亡公子优游于南山、渭水之闲,可以全身而不贻祸于宗国,又何怨乎?
 
    或曰:“此仁者之事,非昌之所及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出乎仁则入乎不仁;危其国,亡其身,不仁不可与言,而为人所颠倒,一闲而已。身死则为陈昌,国危则为萧詧,昌不仁而文帝、安都以不仁应之,昌先之矣。
 
    〖二〗
 
    国破君危,志士奋兴以图匡复,此决起一朝,无暇豫计其始终者也,豫计则不果矣。虽然,亦有不容不豫计者。乱一起而不知所届,事会之变,未可测矣,所可豫计者,己有其初心,道有其大常也。或死乎?或弗死乎?死有所为死,生有所为生,变虽生于始谋之外,而心自依乎其初,此之谓豫计。志不定,义不明,以义始,以乱终,利害乱其中,从违失其则,则为王琳而已矣。
 
    孙瑒之始,与琳俱起,本以萧詧引宇文攻元帝于江陵,急于入援,以拯元帝之危,而存梁之宗社;不及而江陵陷,元帝死,事虽不克,而为吾大雠者,宇文氏也。陈氏攀敬帝以之而又篡之,则其意计不及,忽然之变也,于是而琳志乱矣。外既偪而内复溃,琳乃首施两端,偏奉表于二夷,观望以拒陈,遂受高齐骠骑之命,终为异类矣。而瑒异是,宇文氏授瑒以刺史,瑒誓死以拒,守孤城而不降,使城陷而死焉,瑒得死所矣。乃陈兵至,周围解,兵力已疲,民情已释,旁徨四顾,故国已亡,而无可托足,乃集将佐而告之曰:吾与王公同奖梁室,勤亦至矣,时事如此,岂非天乎!”乃举州以降陈。非降也,不降而无所归也。救江陵拒宇文者,瑒之初心也;陈之篡,梁之亡,非瑒始计所及也。瑒非敬帝之臣,陈高有篡弑之逆,而敌怨不在后嗣,文帝非躬篡之主,不辱其身于加刃吾君之狡夷,瑒可以无死,而又为谁死邪?若此者,瑒不能豫计于先,而抗宇文以全郢城,则其素所立之志,终始初无异致,瑒何病哉?
 
    无他,王琳虽名为义,而图功徼幸之心胜,则遇变而不知所择;瑒义在心,而不仅以名,事虽不济,而义终不坠也。决死一旦,而挟功利以为心,物必败之,亦恶知变之所生而早计之哉?
 
    〖三〗
 
    诗云:“大风有隧,贪人败类。”类之已败,则虽非贪人,相习于乱,大风之隧,当其隧者,无不靡也。贪人之所吹指成乎风,而类无不败,且不自知其为大恶,捐名义以成乎乱贼,而后人道绝矣。
 
    华歆、贾充、刘穆之、谢晦、沈约、褚渊、崔季、舒胥,贪人也,扶人为乱贼,居篡弑之功,而身受佐命之赏,弗足责也。王晞曰:“非不好作要官,但思之烂熟耳。”高演报其翼戴之功,使为侍郎,苦辞不受,知贪人之不保令终,而静退以全身,非华歆辈之匹也。乃首倡逆谋,力为赞画,夜入帷幕,忘生蹈险,以夺高殷而弑之。唏不自为荣膴也,徒焦肺困心不恤族诛之祸,唯恐演之不成乎篡,何为者邪?功成而不受赏,安下位以终身,使移此心以尽诚于君父,而奖掖人于忠孝之途,则于诸葛公桑株八百、薄田十顷之节,又奚让焉?然而唏憯不畏疚,以为乱贼之腹心者,何也?篡夺之风,已成乎隧,当其隧者靡焉,习以为安,而不知其动摇之失据也。
 
    民彝泯矣!天理绝矣!百年之内,江东、河北视弑君父如猎麕鹿,篡国如掇蜩蝉,无有名此为贼而惊心动魄者。唏固曰:吾为其所应为,而不受佐命之赏,则道在是矣。悲哉!华歆辈之败人类,而人类无能更存也!上不引千秋之公义以自择所趋,习染时风以为固然,从后而观之,恶岂有瘳?而一曲之操,其能揜不赦之辜哉!
 
    〖四〗
 
    以乱人为可畏者,懦夫也;以乱人为不可畏者,妄人也。庄周氏自谓工于处乱人矣,一以为猛虎,一以为婴儿,一以为羿之彀中而不可避也,一以为大浸稽天而可不溺也。懦夫闻之,益丧其守;妄人闻之,益罹于凶;则唯失己,而谓轻重之在物也。
 
    虞寄侨处闽海,陈宝应连周迪、留异以作乱,寄著居士服,屏居东山寺,危言不屈,宝应纵火焚寺以胁之,威亦熯矣,而寄愈危,责责宝应也愈厉。如寄者,岂不戒心于乱人之锋刃,而任气以行邪?乃终岳立千仞而不以宝应之凶悖为疑,非妄以轻生、狎暴人而姑试也,求诸己者正而已矣。浸令不然,心非之,抑诡随之;私议之,而面讳之;亟于求去,而多方以避之;放言毁度,佯狂闵默以顺之;皆庄周所谓缘督之经也。而早为乱人之所测,祗以自辱而无补于祸难。妄之兴,懦之变也。夫君子正己而已矣,可为者奚惴而不为?可言者奚惮而不言?乱人虽逆,凋丧之天良未尽绝于梦寐,天可恃也;即不可恃,而死生有命,何所用吾术哉?是以知虞寄之可为君子矣。
 
    欧阳纥反于广州,流寓人士,惶骇失措,而萧引恬然曰:“管幼安、袁曜响亦安坐耳,直己以行义,何忧惧乎?”寄近宝应而危,引远纥而安,寄直己之道行,引直己之志定,其归一也。反是,则韦思祖以畏葸为赫莲勃勃所恶而死,赵崇以轻薄为朱温所怒而死,崇呼槖驼为山驢王以诮温。刚柔无据而可,惟其处己者未正也。
 
    〖五〗
 
    儒为君子者也,君子不可欺者也。儒而受欺于人,则不惟无补于世教,而其自立也,亦与欺为徒。因以欺人而自欺也。甚矣!养老之典,儒者重言之,不审于何以养也;则宇文邕胡孙而优俳,遂谓其可登箫韶之缀兆也!
 
    汉儒饰文而迷其本,于是桓荣,李躬受割牲躬馈之荣施。今且未知明帝之果可以养老,而荣、躬之果可为老更否邪?虽然,当东汉之初,天下可无捐瘠离散之苦,而荣与躬非从弑父与君之臣,犹可尸此而无大渐也。宇文氏日糜烂其民以与高齐、陈氏争,丁壮捐尸于中野,农人没命于輓运,父老孤气无告者不知几千万,而于谨以机诈倾危之士,左袒宇文护以弑其君,乃靦然东面登降,坐食于太学,掇拾陈言,如乐人之致语,遂施施然曰:此文王敦孝尊贤之道也。儒者荣之,称说于来今,为君子儒者其然乎?文王之养老,孟子言之备矣,非饰衣冠、陈尊俎、赞拜兴于伯夷、太公之前也。且其为伯夷、太公而后为国老,桓荣、李躬何足以称,而况于谨者,固伯夷所与言而视如涂炭者乎?
 
    先王之政,纪于尚书,歌于雅颂,论定于孔、孟,王者之所宜取法,儒者之所宜讲习,无得而或欺,亦无得而自欺者也。语虽略,而推之也,建天地、考三王、质鬼神、俟后圣,无不在矣。汉儒之说,欲以崇道,而但侈其荣利,宾宾然,夫我则不暇也。临海王
 
    观于陈氏之代,抑不知当世之无才,何以至此极也!侯安都、周文育、程灵洗战而获,获而囚,囚而击以长锁,鼠窃而逃,仍为大将而不惭,其武人可知矣。刘师知、到仲举奉诏辅政,忌安成王之逼上,乃使殷不侫孤衔口敕人相府,麾王使退,内不令太后幼主知,外不与群臣谋,而不虑其拒命,五尺之童所不为者,身为托孤大臣,谋君国之安危而漫同儿戏,其为执政者,又可知矣。夫当世岂遂无才,而至此极者,何也?
 
    人主者,以臭味养贤,以精神感众者也。道以导之,德以得之,道德者,即其臭味;导之得之者,其精神也。陈高祖一偏禆之才耳,任之为大将而固不胜者也,而使为天子,其仅足以致拳勇无廉之武夫,文墨不害之文吏,非是臭味莫相亲,精神不相摄矣。偏求其时而无其人,仅一虞寄,而出为藩王之记室,天下之士,相帅以趋于偷,天生之,人主不成之,当世不尚之,何怪其不碌碌哉?故江东王气之将尽也,为之主者气先疲也。所知、所志、所好、所恶,不出于颎,则人胥奔走于颎中,夕阳之照,晨星之光,趋于尽而已矣。
 
    ◎宣帝    〖一〗
 
    自太建十三年以前,论高齐、宇文周事皆附陈下;自太建十二年隋文帝纪号开皇,凡论隋事皆附隋下,唯论陈事则列卷中;陈、隋皆中国之君,南北分疆,义无偏胜也。
 
    小人之争也,至于利而止矣;而更有甚焉者,始见为利而争之,非必利也,争之以不相下,气竞而不能止。有国家者,毒众连兵、暴骨如莽而不止;匹夫匹妇,讦讼操戈,两败交伤而不止;乃不知因此而害不弭,舍此而固有利也。明于计者,方争之顷,一念旁及而早知改图矣。
 
    晋悼公与楚争郑,用兵十年,连十二国之诸侯,三分四军以疲于道路,仅服一郑,而中国之力已惫。当其时,若舍郑而无可以制楚者,乃服郑而晋遂不竞,楚亦恶能制哉?幸楚之不觉而亦相竞于郑耳,使其舍郑而他图,三川危、天下裂矣。夫晋与楚,非择利而趋也,气不相下,捐躯命以求赢,匹夫匹妇之情也。
 
    宇文氏与高齐相持于宜阳,经年不解,韦孝宽以宜阳一城不足损益,彼若弃之来图汾北,我必丧地,欲罢宜阳之兵以防汾、晋,力穷于所争之地,而流念以旁营,孝宽可谓智矣。宇文护不能从,斛律光果弃宜阳而筑十三城于汾北之西境,拓地五百里,孝宽撤宜阳之兵以奔命,而大败于汾北,定阳失,杨敷擒,而其所争者亦败,悁悁忿戾之情,亦恶足以逞哉?孝宽之机甫动,斛律光之情已移,所争者俄顷之閒耳,迷于往者,固不觉也。
 
    夫孝宽、光皆趋利之徒也,然于忿戾相乘之顷,返念以自谋成败,思以免无益之死伤,而不徒糜烂生灵于尺寸之土,则又岂徒工于计利哉?利不可竞也,忿尤不可不戢也。固执必胜以快其忿,幸而败,不幸而亡;两俱迷,则徒为斯人之困以自困,将有旁起者坐而收之。匹夫之乘潮竞渡以身饱鱼腹而不惩,事有大于此者,为千古笑。不知不仁,君子之所深恶也。
 
    〖二〗
 
    为五行之说者曰:“荧惑之精,降为童谣。”言虽非实,而固有指也。荧惑者,以荧荧之光、荧荧之智惑人者也。火之光,荧荧而已,炀之而兴,撤其膏薪而息矣,然当晦也,则闇行者依之以求明,故曰月固不胜火,大明有耀,不足以荧荧矣。故智者求明于日月,而不求明于火,恶其有炀之者也。童谣者,荧荧而惑人者也,是之谓荧惑之精,非必天之星降为童之谣也。善通其义者,可以垂鉴。
 
    祖珽欲杀斛律光而无其隙,韦孝宽密为童谣以闲之,而光坐诛。夫天下之为童谣者,皆奸人之造也,岂果祸福之几,鬼神早泄其秘于童稚之口哉?鸜鹆之谣,师已造之,为季氏解逐君之恶也。故童谣者,必有造之之人;即其果中于事理,若河閒姹女、千里草之属,亦时有志疾恶而葸弱畏祸,师妇姑诅咒之智,喋喋于烓壅之閒而已。若灵帝之国必亡,董卓之身必戮,又岂待童谣而知邪?晋文公城濮之师,势不容于姑已者也,“原田每每”之诵,恶知非楚人之反閒哉?故曰:“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可询也,出其所不意而对以公也。民之为言,不可听也,先为之成言,必其荧荧而惑人者也。祖珽之奸,高纬之愚,孝宽之诡,一童谣而光以死,高氏以亡,可畏也哉!
 
    上愈察,下愈谲,愬谮不行,而童谣兴,惑乃益不可解。王洽、李邦华以死鼠于小竖之口,可为痛戾者,岂徒高纬之愚乎?崇祯已巳,都城被围,兵部尚书王洽、戎政李邦华、简军政,宦官忌之,为童谣曰:“杀了王洽,鞑子容易杀,杀了李邦华,走破鞑子鞾。”播令上闻,洽被诛,邦华削夺,军政益紊,以底于亡。
 
    〖三〗
 
    中国输岁币于夷,自宇文氏始。突厥挟两端以与宇文、高氏市,宇文畏其为高氏用也,岁给缯絮锦彩十万以縻之,高氏亦畏其为宇文氏用而厚赂焉。夫宇文与高于突厥,何中外高卑之有哉?弱役于彊,屈者其常也,而突厥固曰:宇文、高氏,中国之君也,中国之奉我,常也。此骄夷狄之始祸也。宇文、高氏脧削中国以奉于其类,非其士,非其民,无不可也。而后世驽窳之君臣,且曰:宇文、高氏,中国之君也,不惜悉索之于民以奉突厥而国以安,吾亦奚不可邪?此启惰君陋臣之祸始也。
 
    地之力,民之劳,男耕女织之所有,殚力以营之,积日以成之,委输以将之,奉之异域,而民力尽、民怨深矣。无用无以养兵,无人无以守国,坐困而待其吞吸,日销月铄,而无如之何,自亡而已矣。而不但此也,方其未入中国之日,已习知中国之富而使朵颐久矣。中国既自亡,而揖之以人为主,其主臣上下皆固曰:此畇畇之原隰,信天地之沃壤也,肥甘之悦口,轻煖之适体,锦彩佳丽之炫目,繁声冶奏之娱耳,求焉而即得,取焉而即盈,昔之天子奉我而如不及,今为我之臣妾,而何求不克邪?故淫虐婪取,川吸舟吞,而禹甸为荒郊,周黎为道殣,皆宇文氏之毒,延及千年而益烈。悠悠苍天,其如此皮骨空存之赤子何也!所为推祸始而为之痛哭者也,
 
    〖四〗
 
    度德量力相时以沮有为之气,君子弗取。而当积衰已久,立本未坚,求自保以徐图有为也,则度德量力相时之说伸矣。高纬不道,亡在旦夕,陈与接壤于淮右,宣帝决策遣吴明彻帅师北伐,庸讵非所宜为、非所可为者?顾使陈深计而思其所竟,纬虽必亡,吴明彻能以积弱之孤军捣邺、并而灭之,如宋武之于姚泓否邪?用兵三年而不能越吕梁一步,与高氏一彼一此,交敝于两淮,徒为宇文氏掣高氏之肘而利其吞龁耳。
 
    宇文之决于灭纬也,韦孝宽固曰:“齐目长淮之南,悉为陈氏所取,与陈氏共为犄角,必当所响摧殄。”则其用陈而陈为所用可知矣。巴蜀失,江陵陷,陈之大思在宇文而不在高氏。为高氏犄角而拒宇文,不可为而尚可为也。为宇文犄角而灭高氏,宇文无北顾之忧,而地益广,兵益众,气益张,昔者齐为陈蔽,而今则陈受周冲,去狐狸而邻豺虎,则他日者,既下巴、荆以乘上流,临江介而捣建业,旁无所挠而势无不便。是灭齐适以自灭,不待智者而知也。
 
    当斯时也,天下之势,在宇文而不在高氏明矣。陈所急者,在江、郢、庸、蜀而不在淮右明矣。即无能奋兴以決图荆、襄,抑惟固境辑民、治兵积粟,听二虏之争,而我以暇豫图久远之计,悉三吴、湘、广之力,尚可为也。计不出此,乘人之危,收旷莽难守之地以自居功,殆犹鼠也,潜出而掠人之余也。高氏为己之捍卫而急撤之,陈何恃以抗宇文哉?高氏亡而明彻败。金人告宋曰:“吾亡而蒙古之祸移于宋。”其愚同,其祸同也。舍周无虑,贪得以逞,有可为而不可为,为其所不可为以自诧,祸已及,乃跼而自缩,晚矣。高氏不灭,陈氏不亡,叔宝虽不足以固存,尚可俟他姓之兴以延江左衣冠之统,刘子菐、萧宝卷不灭,而叔宝灭乎?
 
    〖五〗
 
    谅闇不言,孔子曰:“古之人皆然。”古谓殷也。周公定礼,于此阙焉,意者其不然邪?故孔子但言古。夫周公推至孝以立极,岂三年之爱不逮古人哉?时有易而道有诎也。殷道立弟,国恒有长君,则冢宰虽非伊、傅,而不能擅命以乱天下;周道立子,而冲人践阼,冢宰持权,则苟非其人,固不可托也。即其人可托矣,而小子同未在位,以周公之忠,二叔之流言且不可遏,非贪权罔恤之奸,未有不惩周公之难,而敢于自危以危天下者也。故殷道至周而易,道大易,则一端不得以独存,时诎之矣。
 
    若后世之天下,无非三代之比也。三代有天下者,名而已矣,其实则亦一国也。王畿千里,政教号令所及,今之一大省会耳,诸侯固自为治也,则其事简。诸侯受制于天子,而无所诎于天子之大臣,天子之卿视侯,视云者,仰而跻及之之谓也,则其任轻。诸侯入相,自有宗社,而不敢尝试,非诸侯而相,则夹辅之公侯可入正之,而相臣不敢自恣,则其权分。郡县之天下,统四海于一人,总已则总天下矣,其事繁,其任重,其权壹。冢宰已总天下之职官,司农已总天下之田赋,司马已总天下之兵戎,司寇已总天下之刑罚,而又总而归之一人。此魏、晋以降,录尚书事辅政之所以篡夺相仍也。州牧郡守待命而不能仰诘,四海无谁何者,三年之内,以收人心而移宗社,后虽挽之,祸已发于肘腋矣。人子受先王之托,而委之他人,庸讵可以为孝,此后世之诎于时者,尤非仅如周而已也。
 
    夫法有常而人无常。当周之季,皇甫、尹氏之流,君亲政而犹为天下惨,讵可不言而唯其所为?容容自保者,且以误国而召疑叛,况其为窦宪、梁冀跋扈者乎?又况其为司马懿、傅亮、徐羡之、杨坚也乎?乃先王既使之在大臣之位矣,欲别委而弗使之总己也不得,陶侃且怨,不徒祖约也。煢煢在疚之孺子,岂能求侧陋之忠贤,拔起而授之大任,其不畀宗社生民于奸邪也,鲜矣。故匹夫不能逮天子之养,天子不能尽庶民之哀,情无已而量有涯,虽圣人不能尽满人子之心,亦无如之何也。故孟子诏滕文公行三年之丧,而未有命戒者五月尔,于此见周礼之既葬而亲政也。宇文邕之令曰:“衰麻之节,苫庐之礼,遵前典,申罔极;军国务重,须自听朝。”庶乎其情理之两得与!五服之内依礼,百僚既葬而除,亦称其情也。虽然,此唯天子而不得不诎尔,翟方进妄自尊以短丧,李贤、张居正怙权而丧其心,岂能托以为辞哉?
 
    〖六〗
 
    贼圣人之道,以召异端之侮,而坚其邪辟者,小人儒也。异端则既与我异为端矣,不相淆也;然异端亦固有其端,非沈溺于流俗之利欲而忘其君父以殉其邪者也。若杨朱、墨翟、庄周、列御寇,以及乎陆子静、王伯安,苟自有其端,则卑汙趋利、暋不畏死、而尽捐其恻隐羞恶之行,固醉梦之余念所不屑及者也。君子小人之大辨,人禽之异,义、利而已矣。小人之趋利而无耻,君子恶之,异端亦从乎君子之后而恶之,不敢谓君子之恶非正也。唯小人而托于儒,因挟儒以利其小人,然后异端者乃挟以讥吾道之非,而曰为小人资者儒也。夫异端之始念,未至于无父无君,而君子穷其所归,斥为禽兽。乃小人冒儒者之迹,挟诗书礼乐为宠利之资,则顽鄙残忍,公然忘君父而不恤,以诧于天下曰:为道卫也。其可贱而可恶,又奚但异端之比哉?故曰:“无为小人儒。”小人儒者,异端之所不屑为也。
 
    桓荣耀车服之荣以劝门人曰:“稽古之力。”君子贱之,以其侈乎利而有禽心也。况如熊安生者,业以儒术为高氏国子博士矣,于高氏固有君臣之义也;宇文灭齐,鄴城方破,安生遽令埽门,语家人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将见我。”悲夫!其所事之君已走,其所从班行以奉祀之宗社且毁且屋,其同列之官僚且死且窜,其比闾连居之妇子且杀且俘,漠然无一念之悲闵,乞高氏之余不足,又顾而之宇文氏之墦閒,以是为儒之道也,异端之徒,稍知自好者,鄙夷之如犬豕,况君子哉?不绝小人于儒,不正儒者之谊,以使小人不敢干,君子之责也。无他,义、利而已矣。议者苛求于吴康齐、陈公甫,而引姚枢、许衡于同类,不亦傎乎?
 
    〖七〗
 
    疆敌在前而以轻军试之,非徒败也,其国必亡。故吴明彻一溃于彭城,而江东有必亡之势,其幸而延之十年者,宇文邕殂,宇文赟无道,杨氏谋篡而不暇及也。不然,亡之亟矣。为兵家之言者曰:“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未然也。诚知彼而知己,则有不战者矣。吴明彻可以当宇文宪、韦孝宽乎?萧摩诃、任忠、周罗可以当梁士彦、王轨乎?宣帝可以当宇文邕乎?宇文氏其如高纬、祖珽、穆提婆之君臣可以姑试而幸获乎?己不自知,知之而又何以战邪?不可以战而何以胜邪?
 
    然则坐而待其相加与?曰:善为国者不师,非不师而即善也,为国善,则可以不师也。江东至是而无可取中原之势矣。固本靖民,养兵择将,迟之数十年,而不轻挑之以益其势,则尚可为也。故孙绰、王义之之论,在东晋之初则为自弃,在陈之末造则善矣。东晋虽草创,人咸愤激以图存,有死之心则有生之气也。至于陈,而江东之生气,齐凋之、梁萎之、侯景摧之、萧詧、王琳中起而灭裂之,陈氏偷存而销铄之;刘宋吞广固、捣长安之锋颖,荡尽无余矣。然使固本图安而尚可为者,以高纬之淫昏,宇文邕迟之又久、再进再退而始决,陈能自立而不授以俘大将、覆全军之势宇文君臣慎动者也,且以苻坚、拓拔佛狸为大戒,而遽轻试席卷之雄心乎?陈仅一蔡景历而不能用,一溃而举国之人皆靡,引领以望北师之渡而已矣。
 
    〖八〗
 
    奚以辨大奸而必覆人之邦家者乎?则劝其主以杀人者是也。至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而甚矣。仁绝于心,心绝于天,而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欺其人之终迷不复,而后敢劝人以杀其天性之亲。不然,虽怀忮忌而挟私怨,不忍也,抑不敢也。
 
    郑译初用,而导宇文赟杀其叔父,则于灭宇文以戴杨坚也,何靳而不为?而坚知之矣,摘其不孝之罪,不比数之于人类,而后译之恶穷。宇文赟之不肖也,宇文孝伯对其君曰:“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不能割爱,遂尔结舌。”孝伯之可托也,宇文邕之不可导以不慈也,于斯言验之矣。晁错忠于袁盎,而居心之厚薄,则不若盎也,不顺于父,而父亟去之,其于父子可知矣。故求可托之臣,求之于根本之地,而思过半矣。
 
    〖九〗
 
    宇文邕之政,洋溢简册,若驾汉文、景、明、章而上之,乃其没也甫二年,而杨氏取其国若掇。赟虽无道,然其修怨以滥杀,唯宇文孝伯、王轨而止,其他则固未尝人立于鼎镬之上也。淫昏虽汰,在位两浹岁而已。邕果有德在人心,讵一旦而遽忘之?乃其大臣如韦孝宽、杨惠、李德林、高颎、李穆皆能有以自立者,翕然奉杨氏而愿为之效死。坚虽有后父之亲,未尝久执国柄,如王莽之小惠偏施也;抑未有大功于宇文,如刘裕之再造晋室、灭虏破贼也;且未尝如萧道成仅存于诛杀之余,人代为不平而思逞也;坚女虽尸位中宫,而失宠天元,不能如元后之以国母久秉朝权也。然而人之去宇文也如恐不速邕骨未冷而宗社已移,则其为君也可知矣。德无以及人,而徒假先王之令名以欺天下,天下其可欺乎?
 
    史之侈谈之也,记其迹也。论史者之艳称之也,为小人儒者,希冀荣宠,而相效以袭先王之糟粕,震矜之以藻帨其门庭也。故拓拔宏、宇文邕几于圣,而禹、汤、文、武之道愈坠于阱而不能自拔。试思之,恶有盛德如斯,不三岁而为权奸所夺,臣民崩角以恐后者乎?
 
    〖一○〗
 
    尉迟迥可以为宇文氏之忠臣乎?宇文阐称帝已二年矣,父死而正乎其位,杨氏虽逼,阐未有失德也,迥乃奉赵王招之少子以起兵。曹操所不敢奉刘虞以叛献帝者,而迥为之不忌,迥之志可知矣。迥可为忠臣,则刘裕之讨刘毅,萧道成之拒沈攸之,使其败而死也,亦晋、宋仗节死义之臣乎?杨坚无功而欲夺人之国,于是乎有兵可拥者,皆欲为坚之为,迥亦一坚也,司马消难亦一迥也,王谦亦一消难也。志相若,事相竞,则以势之疆弱、谋之工拙、所与之多寡分胜败矣。胜者,幸也;败者,其常也;抑此而伸彼,君子而受奸雄之罔矣。
 
    君子不逆诈,而未尝不先觉,以情度之,以理衡之而已矣。王凌、诸葛诞不保其不为司马懿,况迥辈之纭纭者乎?宇文氏之亡,虏运之衰已讫也。杨坚无德以堪,而迥、谦、消难愈不可以君天下,“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三方灭而杨氏兴,民之小康,岂迥之所能竞乎?自此以后,北朝事归隋论。
 
    〖一一〗
 
    高颎南侵,而陈宣帝殂,陈请和于隋,高颎以不伐丧班师。陈之愚而必亡,隋之智而克陈,皆于此征之矣。
 
    陈、隋疆弱不相敌明矣,宣帝殂,叔陵狂逞,嗣子伤,内不靖而未遑外御,权下隋以纾难,何言愚也?弱者示人以弱,则受陵乘也无已。高颎之兵,固不足畏者也。隋主初篡而位未固,以司马消难之在陈,有戒心焉。颎之南侵,聊以御陈,非能有启疆之志也。既分兵以南侵,千金公主、高宝宁又挟沙钵略以入寇,隋固急欲辍南军而防北塞。陈于此,正可晏坐以全力固封守,待其疲敝而空返;乃葸怯柔巽,暴其虚枵惶遽之情实,使隋得志以班师,而测其不自振之隐,使洋洋而盗名以去;故愚甚也。
 
    颎不伐丧,义也,而何但言智也?夺人之国而无惭,欺人之孤而不恤,以女事人而因攘其宗社,不以为耻,隋之君臣岂能守规规之义,闵人之丧而不伐也哉?乘丧而急攻之,固败道也,非胜术也。陈虽弱,江东之立国久矣,非其可以必得,未易倾也。庸人之情,当危而惧,稍定而忘。君薨,嗣子初立,内难方作,而疆敌压境,君臣皆惴惴焉,外虽请和,而内固不自宁也。知其且亡,而迫于不容已,则人有致死之心,以争存亡于一决。颎以偏师深入,撄必死之怨愤,而吾军欺其弱,挟骄以徼幸,猝与困兽相当于其内地,未有不败者也。幸而请和之使至矣,假不伐丧之美名以市陈,实收全师不败之功,以养威而俟时,故隋智甚也。
 
    不伐丧矣,许之相矣,陈之廷,愚者曰:“隋有仁义之心,不吾并也;”黠者曰:“隋有隙而不能乘,无能为也;”于是而君骄臣怠,解散其忧惧,枵然以自即于安,信使往来,礼文相匹,縻其主于结绮临春赋诗行乐之中,则席卷而收之也,易于拾芥。善胜敌者,不乘其忧危,而乘其已定之情、已衰之气,隋之智,非陈之所能测也。自弛于十年而国必亡,姑待之十年而必举其国,一智愚,一兴一亡,于此决矣。
 
    故善谋国者,不忧其所忧,而忧其所不忧,不震掉失守于一朝,不席安自弛于弥日,孰得而乘之哉?而庸人不能也。庸人之愚,智人之资。响令陈人请和之使不出,高颎且进退无据,而茶然以返,隋气挫而陈可以不亡。夫岂陋君具臣之所及哉!
 
    ◎后主    〖一〗
 
    大臣不言,而疏远之小臣谏,其国必亡。小臣者,权不足以相正,情不足以相接,聚而有言,言之婉,则置之若无,言之激,则必逢其怒,大臣虽营救而不能免,能免矣,且以免为幸,而言为徒设,况大臣之媢忌以相排也乎?大臣者,苟非穷凶极悖之主,不能轻杀也,故言可激也;苟非菽麦不办之主,从容乘牖以人,故言可婉也,大臣秉正于上,而小臣亦恃之以敢言,然后可切言之,以曲成大臣之婉论,交相须也,而所情者终大臣也。大臣不言,小臣乃起而有言,触昏昏者之怒,以益其恶,未有不亡矣。
 
    夫大臣既导君以必亡矣,则为小臣者将何如而可哉?去而已矣。陈后主国垂危而纵欲以败度,傅縡、章华危言而见杀,陈之亡,迟之十年而犹晚,而二子者,亦舍身饲虎之仁,君子所弗尚也。春秋书陈杀其大夫泄冶,说经者谓“洩冶失语默之节,不如高哀之全身”,非也。微者名姓不登于春秋,曰杀其大夫而著其名,洩治贵大夫也,谏而死,允矣,高哀名姓登于史策,亦贵大夫也,而去之,失臣节矣。縡与华非泄冶比也,胡为其以身试醒人之暴怒邪?其情忿,其言讦,唯恐刃之不加于项,而无救于陈之亡,何为也哉,
 
    诚不忍故国之沦没,而耻为隋屈,山之涯、水之涘,庸讵无洁身之所,而必于刑人之市私置此父母之遗体乎?于是而江总之邪益成;于是而施文庆、沈客卿之势益张;于是而盈廷之口益箝;于是而隋人问罪之名益正。故陈必亡者也,杀二子而更速也。羸瘵者浮火方张,投以栀芩而毙逾速,二子之以自处而处人之宗社,无一可者也。
 
    〖二〗
 
    名教之于人甚矣!国虽破,君虽降,而下犹以降为耻,不能死而不以死为忧,行其志以免于惭,名教未亡于心也。
 
    陈亡,袁宪侍后主而不忍去;许善心奉使未返,而衰服以临;周罗大临三日,而后放兵散仗;陈叔慎置酒长欢,而谢基伏而流涕;任环劝王勇求陈后立之,不听而弃官以隐;于仗节死义未能决也,而皆有可劝者焉。慕容、姚、苻、高氏之灭,未有此也,其或拥兵而起,则皆挟雄心以徼利者尔。晋南渡而衣冠移于江左,贤不肖之不齐,而风范廉隅养其耻心者,非暴君篡主之能销铄也。诸子之不死,隋不杀之耳,皆无自免于死之道也;无求免于死之道而不死,不死不足以为其节累。且陈氏之为君微矣,其得国也不以义,非有不可解君臣之分也;所不忍亡者,永嘉以来,中原士大夫之故国,先代仅存之文物,不忍沦没于一旦也。虽然,陈不能守,而隋得之,固愈于五胡之种多矣。诸子者,视家铉翁、谢枋得而尤可不死,然而毅然以名教自尽也,不尤贤乎!
 
 
 《读通鉴论》   清·王夫之 中国文化 
 
 
卷十九      ◎隋文帝    〖一〗
 
    圣人之道:有大义,有微言。故有宋诸先生推极于天,而实之以性,覆之心得,严以躬修,非故取其显者而微之、卑者而高之也。自汉之兴,天子之教,人士之习,亦既知尊孔子而师六经矣,然薄取其形迹之言,而忘其所本,则虽取法以为言行,而正以成乎乡原,若苏威、赵普之流是已。
 
    苏威曰:“读孝经一卷,足以立身治世。”赵普曰:“臣以半部论语佐太祖取天下。”而威之柔以丧节,普之险以斁偷,不自知也,不自媿也。以全躯保妻子之术,为立身扬名之至德;以篡弑夺攘之谋,为内圣外王之大道;窃其形似,而自以为是,歆其荣宠者,众皆悦也。挟圣言以欺天下而自欺其心,阉然求媚于乱贼而取容,导其君以欺孤寡、戕骨肉而无忌。呜呼!微有宋诸先生洗心藏密,即人事以推本于天,反求于性,以正大经、立大本,则圣人之言,无忌惮之小人窃之以徼幸于富贵利达,岂非圣人之大憾哉?
 
    普之于论语,以夺人为节用,以小惠为爱人,如斯而已,外此无一似也。威则督民诵五教,而谓先王移风易俗之道,毕于此矣。子曰:“乡原,德之贼也。”托于道,所以贼德也。正人心,闲先圣之道,根极于性命,而严辨其诚伪,非宋诸先生之极微言以立大义,论语、孝经为鄙夫之先资而已矣。
 
    〖二〗
 
    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人也,即天也,天视自我民视者也。民有流俗之淫与偷而相沿者矣,人也,非天也,其相沿也,不可卒革,然而未有能行之千年而不易者也。天不可知,知之以理,流俗相沿,必至于乱,拂于理则违于天,必革之而后安,即数革之,而非以立异也。若夫无必然之理,非治乱之司,人之所习而安焉,则民视即天视矣,虽圣人弗与易矣。而必为一理以夺之,此汉儒之所以纤曲涂饰而徒云云也。
 
    改正朔,易服色,汉儒以三代王者承天之精意在此,而岂其然哉?正朔之必改,非示不相沿之说也。历虽精,而行之数百年则必差。夏、商之季,上敖下荒,不能螫正,差舛已甚,故商、周之兴,惩其差舛而改法,亦犹汉以来至于今,历凡十余改而始适于时,不容不改者也。若夫服色,则世益降,物益备,期于协民瞻视,天下安之而止矣。彼三王者,何事汲汲于此,与前王相竞相压于染绘之闲哉?小戴氏之记礼杂矣,未见易、书、诗、春秋、仪礼、周官之斤斤于此也。其曰夏尚玄、殷尚白、周尚赤,吾未知其果否也。莫尊于冕服,而周之冕服,上玄而下纁,何以不赤也?牲之必骍也,纯而易求耳,非有他也。夫服色者,取象于天,而天之五色以时变,无非正矣;取法于地,而地之五色以土分,无非正矣。自非庞奇艳靡足以淫人者,皆人用之不可废,理无定,吾恶从知之?其行之千余年而不易者,民视之不疑,即可知其为天视矣。
 
    开皇元年,隋主服黄,定黄为上服之尊,建为永制。以义类求之,明而不炫,韫而不幽,居青赤白黑之閒而不过,尊之以为事天临民之服可矣,迄于今莫之能易,人也,即天也。于是而知汉儒之比拟形似徒为云云者,以理律天,而不知在天者之即为理;以天制人,而不知人之所固然者即为天。凡此类,易、书、诗、春秋、周官、仪礼之所不著,孔、孟之所不言,诎之斯允矣。
 
    〖三〗
 
    今之律,其大略皆隋裴政之所定也。政之泽远矣,千余年閒,非无暴君酷吏,而不能逞其淫虐,法定故也。古肉刑之不复用,汉文之仁也。然汉之刑,多为之制,故五胡以来,兽之食人也得恣其忿惨。至于拓拔、宇文、高氏之世,定死刑以五:曰磬、绞、斩、枭、磔,又有门房之诛焉,皆汉法之不定启之也。政为隋定律,制死刑以二:曰绞、曰斩,改鞭为杖,改杖为笞,非谋反大逆无族刑,垂至于今,所承用者,皆政之制也。若于绞、斩之外,加以凌迟,则政之所除,女直、蒙古之所设也。
 
    夫刑极于死而止矣,其不得不有死刑者,以止恶,以惩恶,不得已而用也。大恶者,不杀而不止,故杀之以绝其恶;大恶者,相袭而无所惩,故杀此以戒其余;先王之于此也,以生道杀人也,非以恶恶之甚而欲快其怒也。极于死而止矣,枭之、磔之、轘之,于死者又何恤焉,徒以逞其扼腕齧龈之忿而怖人已耳。司刑者快之,其仇雠快之,于死者何加焉,徒使罪人之子孙,或有能知仁孝者,无以自容于天地之间。一怒之伸,惨至于斯,无裨于风化,而祗令腥闻上彻于天,裴政之泽斩,而后世之怒淫,不亦憯乎?隋一天下,蠲索虏鲜卑之虐,以启唐二百余年承平之运,非苟而已也;盖有人焉,足以与于先王之德政,而惜其不能大用也。
 
    〖四〗
 
    周制:六卿各司其典,而统于天子,无复制于其上者,然而后世不能矣。周礼曰:“惟王建国。一言国也,非言天下也。诸侯之国,唯命之也,听于宗伯;讨之也,听于司马;序之也,听于司仪行人。若治教政刑,虽颁典自王,而诸侯自行于国内,不仰决于六官。如是,则千里之王畿,政亦简矣,其实不逾今一布政使之所理也。郡县之天下,揽九州于一握,卑宂府史之考课,升斗铢累之金粟,穷乡下邑之狱讼,东西万里之边防,四渎万川之堙泄,其繁不可胜纪,总听于六官之长,而分任之于郎署。其或修或废,乃至因缘以雠私者,无与举要以省其成,则散漫委弛而不可致诘。故六卿之上,必有佐天子以总理之者,而后政以绪而渐底于成,此秦以下相臣之设不容已也。
 
    乃相臣以一人而代天子,则权下擅而事亦宂,而不给于治;多置相而互相委,则责不专,而同异竞起以相挠;于是而隋文之立法为得矣。左右仆射皆相也,使分判六部,以各治三官,夫然,则天子统二仆射,二仆射统六卿,六卿统庶司,仍周官分建之制,而以两省分宰相之功,殆所谓有条而不紊者乎!繇小而之大,繇众而之寡,繇繁而之简,揆之法象,亦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八卦,以尽天下之至赜,而曲成乎者也。法者非必治,治者其人也;然法之不善,虽得其人而无适守,抑末繇以得理,况乎未得其人邪?以法天纪,以尽人能,以居要而治详,以统同而辨异,郡县之天下,建国命官,隋其独得矣乎!不可以文帝非圣作之主而废之也。
 
    〖五〗
 
    开河以转漕,置仓以递运,二者孰利?事固有因时因地而各宜,不能守一说以为独得者,然其大概,则亦有一定之得失焉。其迹甚便,其事若简,其效若速,一登之舟,旋运而至,不更劳焉,此转漕之见为利者也。然而其运之也,必为之期,而劳甚矣。闸有启闭,以争水之盈虚,一劳也;时有旱涝,以争天之燥湿,二劳也;水有淤通,以勤人之濬治,三劳也;时有冻沍,以待天之寒温,四劳也;役水次之夫,夺行旅之舟以济浅,五劳也。而又重以涉险飘沈、重赔补运之害,特其一委之水,庸人偷以为安,而见为利耳。
 
    夫无渐可循,而致之一涂,以几速效,政之荑稗也。岁月皆吾之岁月,纡徐之,则千钧之重分为百,而轻甚矣。置仓递运者,通一岁以输一岁之储,合数岁以终一岁之事,源源相因,不见有转输之富,日计不足,岁计有余,在民者易登于仓,在仓者不觉而已致于内,无期会促迫之苦,而可养失业之民,广马牛之畜,虽无近切,而可经久以行远,其视强水之不足,开漕渠以图小利,得失昭然矣。
 
    隋沿河置仓,避其险,取其夷,唐仍之,宋又仍之,至政和而始废,其利之可久见矣。取简便而劳于漕輓者,胡元之乱政也。况乎大河之狂澜,方忧其氾滥,而更为导以迂曲淫漫,病徐、兗二州之土乎?隋无德而有政,故不能守天下而固可一天下。以立法而施及唐、宋,盖隋亡而法不亡也,若置仓递运之类是已。
 
    〖六〗
 
    有名美而非政之善者,义仓是也。隋度支尚书长孙平始请立之,家出粟麦一石,储之当社,凶年散之,使其行之而善,足以赈之也。抑一乡一社,有君子长者德望足以服乡人,而行之十姓百家焉可矣。不然,令之严而祗以病民,令之不严,不三岁而废矣。且即有君子长者主其事,行乎一乡,亦及身而止耳。恶有一乡之事,数十年之规,而可通之天下,为一代之法也哉?
 
    行之善,而犹不足以赈荒者,假使社有百家,岁储一石,二年而遇水旱,曾三百石之足以济百家乎?倘水旱在三年之外,粟且腐坏虫蚀,而不可食也。且储粟以一石为率,将限之邪?抑贫富之有差邪?有差,而人诡于贫,谁尸其富?家限之,则岁计不足,而遑计他年?均之为农,而有余以资义仓,其勤者也,及其受粟而多取之者,其惰者也;非果有君子长者以仁厚化其乡,而惰者亦劝于耕,以廉于取,则徒取之彼以与此,而谁其甘之?不应,抑将刑罚以督之,井里不宁而讦讼兴,何义之有?而惰窳不节之罢民,且恃之以益其骄怠。况乎人视为不得已而束于法以应令,穅覈湿腐杂投而速蠹,仅以博好义之虚名,抑何为者邪?况行之久而长吏玩为故常,不复稽察,里胥之乾没,无与为治,民大病而匄免不能,抑其必致之势矣。
 
    夫王者之爱养天下,如天而可以止矣,宽其役,薄其赋,不幸而罹乎水旱,则蠲征以苏之,开糶以济之。而防之平日者,抑商贾,禁赁傭,惩游惰,修陂池,治堤防,虽有水旱,而民之死者亦仅矣。赋轻役简,务农重谷,而犹有流离道殣者,此其人自绝于天,天亦无如之何,而何事损勤苦之民,使不轨之徒悬望以增其敖慢哉?故文王发政施仁,所先者鳏、寡、孤、独,所发者公家之廩,非取之于民而以饱不勤不节之惰农也。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捐己以惠民,且不知养民之大经,况强以义胁民而攘之为己惠乎?夫义仓者,一乡之善士,当上失其道、横征困民之世,行之十姓百家以苟全一隅者可也。为人上者而行之,其视梁惠王之尽心奚愈哉?
 
    〖七〗
 
    立教之道,忠孝至矣,虽有无道之主,未有不以之教其臣子者,而从违异趣,夫亦反其本而已矣。以言教者,进人子而戒之曰:“尔勿不孝;”进人臣而戒之曰:“尔勿不忠;”舌敝颖秃,而听之者藐藐,悖逆犹相寻也。弗足怪也,教不可以言言者也。奖忠孝而进之,抑不忠不孝而绝之,不纳叛人,不恤逆子,不怀其惠,不歆其利,伸大义以昭示天下之臣子,如是者,殆其好也,非其令也,宜可以正于家,施于国、推于天下而消其悖逆矣。然而隋文帝于陈郢州之叛而请降,则拒而弗纳;突厥莫何可汗生擒阿波归命于隋,请其死生,高颎曰:“骨肉相残,教之蠹也,存养之以示宽大,”帝则从之,而禁勿杀;吐谷浑妻子叛其主请降,帝则曰:“背夫叛父,不可收纳。”夫帝之欲并陈而服二虏,其情也;抑且顾君臣、父子、夫妇之大伦,捐可乘之利而拒之已峻,以是风示臣子,俾咸顺于君父,而蠲其乖悖,夫岂不能。然制于悍妻,惑于逆子,使之兄弟相残,终以枭獍之刃加于其躬,一室之内,戈矛逞而天性蔑,四海之称兵,不旋踵而蠭起,此又何也?繇此而知忠孝者,非可立以为教而教人者也。以言教者不足道,固已:徒以行事立标准者,亦迹而已矣。
 
    夫忠孝者,生于人之心者也,唯心可以相感;而身居君父之重,则唯在我之好恶,为可以起人心之恻隐羞恶,而遏其狂戾之情。文帝以机变篡人之国,所好者争夺,所恶者驯谨也。制之于外,示彝伦之则;伏之于内,任喜怒之私;其拒叛臣、绝逆子也,一挟名教以制人者也。幽暖之地,鬼神瞰之,而妻子尤熟尝之。好恶之私,始于拂性而任情,既且违情而殉物。悍妻逆子,或饵之,或协之,颠倒于无据之胸,则虽日行饬正人伦之事,而或持之,或诱之,终以怨毒而贼害之。无他,心之相召,好恶之相激也。呜呼!方欲以纲常施正于裔夷,而溅血之祸起于骨肉,心之几亦严矣哉!好恶之情亦危矣哉!故藏身之恕,防情之辟,立教之本,近取之而已。政不足治,刑赏不足劝惩,况欲以空言为求亡子之鼓乎?
 
    〖八〗
 
    周礼:乡则比、闾、族、党,遂则邻、里、酂、鄙,各有长司其教令,未详其使何人为之也。就晨民而为之,则比户之中,朴野之氓非所任也,其黠而可为者,又足为民害者也。且比邻之长虽微,而列于六官之属,则既列于君子而别于野人矣,舍其耒相而即与于班联,不已媟乎?意者士之未执贽以见君而小试之于其乡,凡饮射宾兴所进于君之士,皆此属也,固不耕而有禄食,士也,非民也。唯然,则可士、可大夫,而登进之涂远,则当其居乡而任乡之教,固自爱而不敢淫泆于其乡,庶几不为民病,而教化可资以兴。然周礼但记其职名,而所从授者无得而考焉,则郡县之天下,其不可附托以立乡官也,利害炳然,岂待再计而决哉?
 
    成周之治,履中蹈和,以调生民之性情,垂为大经大法以正天下之纲纪者,固不可以意言求合也;故曰:人也,非政也。但据缺略散见之文,强郡县之天下,铢累以肖之,王莽之所以乱天下也。而苏威效之,令五百家而置乡正,百家而置里长,以治其辞讼,是散千万虎狼于天下,以攫贫弱之民也。李德林争之,而威挟周礼以钳清议之口,民之膏血殚于威占毕之中矣。悲夫!
 
    封建之天下分而简,简可治之以密;郡县之天下合而繁,繁必御之以简。春秋之世,万国并,五霸兴,而夫子许行简者以南面,况合中夏于一王,而欲十姓百家置听讼之长以爚乱之哉?周之衰也,诸侯僭而多其吏,以渔民而自尊,蕞尔之邹,有司之死者三十三人,未死者不知凡几,皆乡里之猾,上慢而残下者也。一国之提封,抵今一县耳,卿大夫士之食禄者以百计。今一县而百其吏,禄入已竭民之产矣。卿一行而五百人从,今丞尉一出而役民者五百,其徭役已竭民之力矣。仁君廉吏且足以死民于赋役,汙暴者又奚若也?况使乡里之豪,测畜藏以侧目,挟恩怨以逞私,拥子弟姻亚以横行,则孤寒朴拙者之供其刀俎又奚若也?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君子所师于三代者,道也,非法也。窃其一端之文具以殃民,是亦不容于尧、舜之世者也。
 
    〖九〗
 
    声音之动,治乱之征,乐记言之,而万宝常以验隋之必亡。顾其说非可一言竟也。有声动而导人心之贞淫者,有心动而为乐之正变者,其感应之几,相为循环,而各有其先后。谓声动而心随之,则正乐急矣;谓心动而乐随之,则乐固不能自正而待其人矣。倘于无道之世,按韶、夏之音而奏之,遂足以救其亡乎?不可得也。虽然,未有无道之世,不崇淫声、侈哀响,而能以韶、夏之音为乐者。于是而知志气之交相动,而天人之互为功矣。且以宝常之言,直斥何妥之乐为亡国之音,隋文何以不悦,终废宝常,而谓何妥之乐曰“滔滔和雅,与我心会,”则盛世之音,必不谐于衰世之耳。其谐不谐者,天也,非人也。乃唯帝任诈以取天下,昵悍妻,狎逆子,任其好恶于非僻,则心流于邪,而耳从心尔。然则治心而后可以审音,心者其本也,音者其未与!乃何妥衰乱慆淫之乐作,遂益以导炀帝邪淫无厌之心,而终亡其国,则乐之不正,流祸无涯,乐又本而非末矣。
 
    古先王之作乐也,必在盛德大业既成之后,以志之贞者斟酌于声容之雅正,而不先之于乐,知本也。然必斟酌于声容之雅正,以成一代之乐,传之子孙,而上无淫慝之君,流之天下,而下无乖戾之俗,则德立功成,而必正乐,亦知本也。呜呼!自秦废先王之典而乐乱,自契丹、女直、蒙古人中国毁弃法物而乐永亡。唯声音之自然者,流露于人心、耳、手、口之闲,时亦先兆其治乱兴亡之理。于是乐唯天动以感人,而人不能以乐治心,召和平之气。凡先王所以治,圣人所以教,俱无可为功于天下,固有心者所留械于无穷也。天不丧道,又恶知无圣人者兴,无师而得天之聪明,以复移风易俗之大用乎?
 
    古之教上也以乐,今之教士也以文。文有咏叹淫泆以宣道蕴而动物者,乐之类也。苏洵氏始为虔矫桎梏之文,其子淫荡以和之,而中国遂沦于夷,亦志气相召之几也。取士者有权,士之以教以学也有经,舍其大经,矜其小辨,激清繁绕引哀怨以趋偷薄,亦恶知其所底止哉?
 
    〖一○〗
 
    以德化民至矣哉!化者,天事也,天自有其理气,行乎其不容已,物自顺乎其则而不知。圣人之德,非以取则于天也,自修其不容已,而人见为德。人亦非能取则于圣人也,各以其才之大小纯驳,行乎其不容已,而已化矣。故至矣、尚矣,绝乎人而天矣。谓其以德化者,人推本而为之言也;非圣人以之,如以薪炀火,以勺水,执此而取彼之谓也。夫以德而求化民,则不如以政而治民矣。政者,所以治也。立政之志,本期乎治,以是而治之,持券取偿而得其固然也,则犹诚也。持德而以之化民,则以化民故而饰德,其德伪矣。挟一言一行之循乎道,而取偿于民,顽者侮之,黠者亦饰伪以应之,上下相率以伪,君子之所甚贱,乱败之及,一发而不可收也。
 
    夫为政者,廉以洁己,慈以爱民,尽其在己者而已。至于内行之修,则尤无与于民,而自行其不容已,夫岂持此为券以取民之偿哉?自汉龚、寅、卓、鲁之见褒于当代,于是有伪人者,假德教以与民相市,民之伪者应之,遂以自标而物榜之,曰此德化之效也。东汉之末,矫饰之士不绝于策。至于三国,迄乎梁、陈,豈无循良之吏,而此风闃然;时君之所不尚,褒宠不及,伪人茶然而返耳。至隋而苏威剽袭六经之肤说以干文帝,帝利其说以诧治定功成之盛,始奖天下以伪,而辛公义、刘旷诡激饰诈之为,赩然表见以徼荣利。公义则露坐狱中以听讼,讼者系狱,则宿厅事,不归寝閤;旷则称说义理,晓谕讼者,而不决其是非,遂以猎无讼之虚名,迁美官而传于史册。呜呼!当是时也,君臣相戕,父子相夷,兄弟相残,将相相倾,其上若此,则闾巷之民,相惎、相仇、相噬、相螫,不知其何若,而公义与旷取美誉、弋大官而止,后无闻焉。无讼者,孔子之所未遑;德化者,周公之所不敢居;区区一俗吏,以掉舌于公庭,暴形于寝处,遂胜其任而愉快乎?何易繇言而重为伪人之欺邪?
 
    夫德者,自得也;政者,自正也。尚政者,不足于德;尚德者,不废其政;行乎其不容已,而民之化也,俟其诚之至而动也。上下相蒙以伪,奸险戕夺,若火伏汕中,得水而燄不可扑,隋之亡也,非一旦一夕之致也。其所云德化者,一廉耻荡然之为也。
 
    〖一一〗
 
    天下分争之余,兵戈乍息,则人民之生必蕃,此天地之生理,屈者极,伸者必骤,往来之数,不爽之几也。当其未定,人习于乱,而偷以生,以人之不足,食地之有余,民之不勤于自养也,且习以为常。治其乱定而生齿蕃,后生者且无以图存,于斯时而为之君者将如之何?蕃庶而无以绥之则乱,然则人民之乍然而蕃育也,抑有天下者之忧也。虽然,王者又岂能他为之赐哉?抑岂容作聪明、制法令以为,所哉?唯轻徭薄赋,择良有司以与之休息,渐久而自得其生,以相忘而辑宁尔。
 
    五代南北之战争,民之存者仅矣。周灭齐而河北定,隋灭陈而天下一,于是而户口岁增,京辅、三河地少人众。。且无以自给,隋乃遣使均田,以谓各得有其田以赡生也。唯然,而民困愈三矣。
 
    人则未有不自谋其生者也,上之谋之,不如其自谋;上为谋之,且弛其自谋之,而后生计愈盛。故勿忧人之无以自给也,藉其终不可给,抑必将改图而求所以生,其依恋先畴而不舍;则固无自毙之理矣。上唯无以夺其治生之力,宽之于公,而天地之大,山泽之富,有余力以营之,而无不可以养人。今隋之所谓户口岁增者,岂徒民之自增邪?盖上精察于其数以敛赋役者之增之也。人方骤蕃,地未尽辟,效职力于为工为贾以易布粟,园林畜牧以广生殖者未遑,而亟登之版籍,则衣食不充。非民之数盈,地之力歉,而实籍其户口者之无余,而役其户口者不酌其已盈而减其赋也。乃欲夺人之田以与人,使相倾相怨以成乎大乱哉?故不十年而盗贼竞起以亡隋。民之不辑也久矣,考其时,北筑长城,东巡泰岳,作仁寿宫,而丁夫死者万计,别宫十二,相因营造,则其剔丁庄以供土木也,不待炀帝之骄淫,而民已无余地以求生矣。乃姑为均田以塞其匄免之口,故曰唯然而民困愈亟也。
 
    夫王者之有其土若无其土也,而后疆圉以不荒;有其民若无其民也,而后御众而不乱;夫岂患京辅、三河地少而人贫哉?邓禹之多男子也,各授以业,而宗以盛,不夺此子之余以给彼子也。宽之恤之,使自赡之,数十年而生类亦有序,而不忧人满。汉文、景得此道也,故天下安而汉祚以长。隋之速亡也,不亦宜乎!均田令行,狭乡十亩而籍一户,其虐民可知矣,则为均田之说者,王者所必诛而不赦,明矣。
 
    〖一二〗
 
    开皇十四年,诏给公卿以下职田。其时天下已定,民各守其先畴,不知何所得田以给之,史无所考,大抵其为乱政无疑矣。先是官置公廨钱,贷民收息,诚稗政也,于是苏孝慈请禁止之,给地以营农,意且谓此三代之法,可行无弊者,而岂其然哉?三代之国,幅员之狭,直今一县耳,仕者不出于百里之中,而卿大夫之子恒为士,故有世禄者有世田,即其所世营之业也,名为卿大夫,实则今乡里之豪族而已。世居其土,世勤其畴,世修其陂池,世治其助耕之氓,故官不侵民,民不欺官,而田亦不至于汙莱。郡县之天下,合四海九州之人以错相为吏,官无定分,职无常守,升降调除,中外南北、月易而岁不同,给以田而使营农,将人给之乎?贵贱无差,予夺无恒,而且不胜给矣;将因职而给之乎?有此耕而彼获者矣。而且官不习于田,一授其权于胥隶,胥隶横于阡陌,务渔猎而不恤其荒瘠,阅数十年而农非其农,田非其田,徒取沃士而灭裂之,不足以养士,而徒重困乎民也。故职田者,三代以下必不可行之法也。
 
    放公廨钱以收息,所以毁官箴而殃民,在所必禁者,君子与小人义利之疆畛,不可乱耳。力耕者,亦皇皇求利之事也,故夫子斥樊迟为小人,而孟子以不耕而食为不素餐之大。有天下者,总制郡县之赋税,领以司农,而给百官之禄入,俾逸获而不与民争盈缩,所以靖小人而迪君子于正道之不易者也。禄入丰而士大夫无求于民,犹恐其不廉也,乃导之与袯襫之夫争升斗于秉穗乎?苏孝慈者,知公廨钱之非道,胡不请厚其禄以止其贪,而非三代之时,循三代之迹,以徒乱天下为邪?隋文帝锱铢之主也,以为是于国无损,而可以益吏,且可窃师古之美名,遂歆然从之,溺古之士,且以为允。后世有官田,有学田,有藩王勋戚之庄田,皆沿此以贻害于天下,创制宜民者,尽举以授民而作赋,庶有瘥乎!
 
    〖三〗
 
    文帝畜疑御下,芟夷有功于己者不遗余力矣。郑译、卢贲、柳裘或黜或死,防其以戴己者戴人,固也。其戮力以混一天下者,若史万岁、王世积、虞庆则诬讦一加,而斧锧旋及。至于贺若弼、高颎、李德林倚为心膂,不在杨素之下,而弼下吏几死,颎除名,德林终废。徒于杨素投胶漆之分,举天下以托之,何坦然无疑而尽易其猜防之毒也?乃素卒比附逆广以推刃于帝,夫岂天夺其衷与?不然,何疑其所可不疑,信其所必不可信,如斯之甚也!
 
    隋之诸臣,唯素之不可托也为最,非但颖、弼、德林之不屑与伍,即以视刘昉、郑译犹有悬绝之分。何也?素者,天下古今之至不仁者也。其用兵也,求人而杀之以立威,使数百人犯大敌,不胜而俱斩之,自有兵以来,唯尉缭言之,唯素行之,盖无他智略,唯忍于自杀其人而已矣。其营仁寿宫也,丁夫死者万计,皆以杀人而速奏其成,旷古以来,唯以杀人为事者更无其匹。呜呼!人之不仁至于此极,而犹知有君之不可弑乎?犹知子之不可弑父而己弗与其谋乎?文帝之项领日悬于素之锋刃而不知,岂徒素之狐媚以结独孤后而为之覆翼乎?抑帝惨毒之性、臭味与谐而相得也!
 
    故曰:君不仁,则不保其国;,臣不仁,则不保其身;不仁者乐与不仁者狎而信之笃,虽天子不保其四体。素之族至其子而乃赤,犹晚矣。故恻隐之心,存亡生死之几也。夫人性之弗醇,习之不顺,恻隐之心不足以发。唯好恶之不迷,不乐与不仁者处而利赖之,恶其可损、祸其可轻乎!
 
    〖一四〗
 
    太子勇耽声色、狎群小,而逆广立平陈之功,且矫饰恭俭以徼上宠、钓下誉,声施烂然。文帝废勇而立广,虽偏听悍妻,致他日有独孤误我之叹,然当广恶未著、勇德有愆之日,参互相观,亦未见废立之非社稷计也,而奚以辨之哉?广之所以惑独孤者,曰阿大孝耳。妇人喜嗫嚅呴沫之爱,无足怪者,帝固熟察人情者,而何亦焉?天下有孝于父母而忍贼害其兄弟者乎?勇虽不德,然知广之陷己,终未尝求广之过暴之父母之前。广则伏地流涕曰:“不知何罪,失爱东宫。”勇无言,而广亟于谮,勇犹自处于厚,而广之不一定不可揜矣。
 
    故人之甚不仁也易见也,父子兄弟之不若,夫人所无可如何者也。非其懿亲与其执友,则虽祸且相及,而固不可讦之相告,使觸其怒以伤天性之恩:即其懿亲与其执友不容不告,而必谋其曲全之术:若直讦其阴私以激吾之谴责,则必其人天性固绝于己,而忿戾以求快其私者也。夫人且然,而况同生兄弟,均为父母之子,而浸润膚受交致以激吾之怒,尚可信为大孝而可以生死存亡托之者乎?
 
    勇于见废之日,再拜泣下,舞蹈而出,终不讼广之见诬而摘其隐慝,然则使勇嗣立,隋尚可以不亡,藉令不然,亦何至逞枭獍之凶如广之酷邪?故勇与广贤不肖未易辨也,而广诉勇,勇不诉广,其仁心之仅存与什万灭,则灼然易知也。天下未有忍夺其兄之孝子,古今无有赞毁我子弟,劝令杀戮屏弃,而为可托之人。两言而决之有余矣。
 
    〖一五〗
 
    传曰:“俭,德之共也;侈,恶其大也。”所谓德之共者,谓其敛耳目口体之淫纵,以范其心于正也,非谓吝于财而积之为利也。所谓恶之大者,谓其荡心志以外荧,导天下于淫曼也,非谓不留有余以自贫也。俭于德口俭,俭于财曰吝,俭吝二者迹同而实异,不可不察也。吝于财而文之曰俭,是谓贪人。谚曰:“大俭之后,必生奢男,”含,吝之报也。若果节耳目、定心志、以恭敬自持,勿敢放逸,则言有物、行有恒,即不能必子之贤,亦何至疾相反而激以成侈哉?隋文帝之俭,非俭也,吝也,不共其德而徒厚其财也。富有四海,求盈不厌,侈其多藏,重毒天下,为恶之大而已矣。
 
    奚以明其然邪?仁寿宫成,赏封德彝而擢为内史,耳目之欲,力制而不能制也;盗边粮者升以上皆斩,积聚之贪,夸富疆而唯恐不丰也。宋武藏农服以示子孙,齐高欲黄金与土同价,皆此而已矣。是下邑窮乡铢积丝累以豪于闾井者之情,而奚足为俭哉?视金粟也愈重,则积金粟也愈丰;取之于人也愈工,而愈不忧其匮;而后不肖之子孙无求弗获,而以为天下之可以遂吾志欲者,莫财若也太子勇之饰物玩、耽声色。逆广之离宫别馆,涂金堆碧,龙舟锦缆,翦采铺池,裂绘衣树,皆取之有余,而仓粟陈红,以资李密之狼戾,一皆文帝心计之所聚,而以丰盈自侈者也。只速其亡,又何怪乎?
 
    若夫贤者之俭,岂其然哉?视金玉若尘土,锦绮若草芥,耳目不淫,心志不惑,澹然与之相忘,所以金粟给小人之欲,君臣父子相竞于义以贱利,其必不以为诲奢之媒审矣。夫唯大吝之后,乃生奢男,岂俭之谓贱。
 
    〖一六〗
 
    文帝之察也,肘腋有杨系之奸的信,之为,富阔有逆广之凶而爱之专,卒以杀身而亡国。无他,以涂饰虚伪笼天下,情以移志以迁,而好恶皆失其本心,乐与伪人相取,狎焉而不自知也。
 
    王伽者,天下古今之伪人也,罢遣防送之卒,纵流囚李参等七十余人,与约期至京,而曰:“如致前却,当为汝受死,”参等皆如期而至。夫参等身蹈重法,固桀敖不轨之徒也,伽何恃而以死党试其诚伪?前乎此者,未闻伽有盛德至行足以孚豚鱼也,一旦而以父母之身与罪人市,岂其愚至此哉?且李参等已至京而待配于有司矣,孰使帝闻之而惊喜?则伽与参等探知帝之好虚伪以饰太平,而相约以成,诡异之行,标榜自衒于帝之左右,俾得上闻。帝果为之下诏曰。“官尽如王伽,刑措其何远哉!”伽乃擢为雍令矣,参等乃予宴而赦矣。帝已为伽持券而取偿,而帝不知也;非不知也,知之而固喜其饰平康以昭吾治功之盛,而欺天下也。是其为情,与王劭上灵感志而焚香歌诵以宣示之无以异。唯然,故杨素伪忠,而帝且曰吾有忠臣;逆广伪孝,而帝且曰吾有孝子;情与之相得,心与之相习,不复知此外之有心理。亦将曰:文王之孝亦广,周公,忠亦素而已矣;孔子之绥来动和,亦伽而已矣。古今恶有圣贤哉?饰以为之而即可传之万世,则怀奸畜逆者,方伏刃以拟其项领,固迷而不觉。始以欺人,终于自罔,身弑国亡,若蹈火之必灼,狎水之必溺也,岂有爽哉?
 
    夫圣人者,同于人者也;为创见之事,举世惊之,必有伪焉,秉正者所弗惑也。若伽者,固不容于尧、舜之世,唯不容焉,斯以为尧、舜之智与!
 
    ◎炀帝    凡六代不肖之主,皆仍其帝称,篇内独称炀帝曰逆广,以其与刘劭同其覆载不容,之罪!
 
    且时无夷狄割据,不必伸广以明正统。
 
    〖一〗
 
    牛弘问刘炫以周礼士多府史少而事治,后世令史多而事不济,炫答以占之文案简而今繁,事烦政弊,为其所繇。此得其一于末,而失其一于本也。文繁而覆治重叠,追证荒远,于是乎吏求免纤界之失,而朦胧游移,上下相蔽,不可致诘,此治道之所以敝,教令之所以不行,民人之所以重困,奸顽之所以不戢者,而非府史之劳也。苟求无摘而粗修文具,一老吏任之而有余矣。乃府史之所以冗多而不理者,权移贿行而役重,民之贪顽求利与窜名避役者,竞趋于府史胥役之一途,则固有目不识文案、身不亲长官者篡人其中,而未尝分理事之劳,事恶得而理也?
 
    周礼之所以可为万世法者,其所任于府者谨其盖藏,所任于史者供其篆写,而法纪典籍一多之士,士多而府史固可少也。士既以学为业,以仕为道,则苟分任于六官之属者,皆习于吏事而娴于典故,政令虽繁,无难给也。周之所以久安长治,而政不稗、官不疵、民不病者,皆繇于此。士则既知学矣,学则与闻乎道矣,进而为命士,进而为大夫,皆其所固能致者,则名节重而官坊立,虽有不肖,能丧其廉隅而不能忘情于进取,则吏道不汙,而冒法以雠奸者,十不得一。
 
    且夫国家之政,虽填委充积,其实数大端而已:铨选者,治乱之司也;兵戎者,存亡之纽也;钱谷者,国计之本也;赋役者,生民之命也;礼制者,人神之纪也;刑名者,威福之权也。大者举其要,小者综其详,而莫不系于宗社生民纲纪风俗之大。其纤微曲折,皆淳浇仁暴之机也。而以委之刀笔之猥流,谋尽于私,而智穷于大,则便给于一时,而遗祸于久远,虽有直刚明皙之大臣,未能胜也。如唐滑涣一堂后小吏耳,郑余庆一斥其奸,而旋即罢相,其可畏而不可挽也如此。乃举国家之事,不属之名义自持之清流,而委之鄙贱乾没之宵小,岂非千金之堤溃于螘壤哉?参佐清谈而浊流操柄,愈免小失而愈酿大忧,然后知周礼之法,卓然非后世所及。炫,儒者也,何不曙于先王立教之本而长言之,以垂为永鉴?区区以文之繁简为言,九州混一之世,文法何易言简也!
 
    〖二〗
 
    人以才自旌,以智先人,功亦立,名亦著,所行亦不大远于正,而及其成局已终,岁时已过,则喂未跼蹎,名节不立,抑不保其身,则汉朱隽、皇甫嵩,隋之高颖、贺若弼是已。呜呼!士苟无车然目立志以铺士其气,而禄位子孙交集而萦之,则虽以隽与高秉正以匡乱者,尚困于董卓而不能立义以捐生,况颖与弼乎?当其盛也,智足以见事几,才足以济险阻,一刀方强,物望方起,又遇可与有为之主,推奖以尽其用,则亿而中、为而成,心无顾恤而目空天下,可为也,则为也,于是而功名赫然表见于当世;曾不知其时遷世易,智尽才枯,而富贵已盈,子孙相累,暗为销谢,苶然一翁妪之姝暖,则诛夷已及,既不能奋起以蹈仁,复不能引身而避祸,昔之所为英豪自命者安往哉?此志士之所深悲,而君子则早知其衰气先乘,莫能自胜也。
 
    杨广之弑君父,杀兄弟,骄淫无度,其不可辅而不相容,涂之人知之矣。欵之料敌也,目悬于千里而心喻若咫尺,弼轻杨素、韩擒虎而自诩以大将,夫岂不能知此,而遂无以处此者?乃不能知也,不能处也。嚅嗫于李懿、何稠佼幸之侧,以讦广之失,其所指摘而重叹之者,又非广之大恶必致败亡者也;征散乐而已,厚遇启民可汗而已。舍其大,讦其小,进不能抒其忠愤,退不能守以线默,骈首以就狂夫之刃。悲哉,曾颎与弼之铮铮,而仅与王胄、薛道衡雕虫之腐士同膏鈇锧乎?其愚不可警,其懦不可扶,还令颎与弼自问于十年之前而岂屑尔哉?高堂曲榭,金玉纨绮,老妻弱子,系累相婴,销耗其丈夫之气,则虽有爱世之心,徒喁喁啧啧于匪人之侧,祸之已及,则瘖死屠门,如在胎之羔犊矣。故曰:“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血气之刚,足以犯难而立功者,岂足恃哉?儁与嵩扶义以行,且不能保于既衰之后,况二子之区区者乎?衰矣而不替其盈,唯方刚而豫谨其度,制其心于田庐妻子之中,身轻而志不尘,则迨其老也,伏枥不忘千里之心,以皦皦垂光于白日,而亦奚至此哉!君子者,非以英豪自见者也,然于道义名节之中自居于大矣。年弥逝而气弥昌,非颎与弼之所与也,然观于颎与弼而益知所戒已。
 
    〖三〗
 
    高丽,弱国也,隋文攻之而不克,逆广复攻之而大败,其后唐太宗征之而丧师。广虽不道,来护儿、宇文述虽非制胜之将,而北摧突厥、吐谷浑,一疆,南渡海俘杀流求,则空国大举以加高丽,亦有摧枯拉朽之势焉;况唐太宗以英武之姿,席全盛之天下,节制兴兵以加蕞尔之小邦;然而终不可胜者,非隋、唐之不克,而丽人之守固也。隋方灭陈,高丽丽之而懼,九年而隋文始伐之,二十二年而广复伐之,则前此者,皆固结人心,择将陈兵、积芻粮、修械具之日也,成不可克。何以知其然邪?陈非高丽之与国,恃之以相援而固圉者;乃闻陈亡而懼,懼于九年之前。机发于九年之后,效著于二十三年之余,兴国,于五十余年之久,其君臣之懼以络始,则能抗彊以大保邦也,不亦宜呼?
 
    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孰系之?能懼之心系之也。夫既有其国,即有其民,山川城郭米粟甲兵皆可给也。尊俎之谋臣,折冲之勇士,役息以求,激奖以进,抑不患其其无才,不知懼者莫与系之耳。蜀汉亡。而孙皓不懼;高纬亡,而叔宝不懼;孟昶亡,而李煜不懼,迨及兵之已加,则惴惴然而莫知所应,旁皇四顾,无所谓苞桑矣。朽索枯椿,虽系之,其将何济焉?虽然,惧者,自惧也,非惧人也。智者警于心以自疆,愚者夺其魄以自乱,突厥之震慴,而降服争媚以交攻,抑不如其无惧也。谯周畏魏而挠姜维之守,蜀汉以亡,亦惧者也;宋高畏女直而忍称臣之辱,大雠不雪,亦惧者也;惧而忘其苞桑,与不惧者均,闻丽人之已事,尚知媿夫,
 
    〖四〗
 
    秦与隋虐民已亟,怨深盗起,天下鼎沸而以亡国,同也。然而有异焉者,胡亥高居逸乐于咸阳,销兵孤处,而陈胜、吴广起于江、淮,关中悬远,弗能急为控制,迨其开关出击,而六国之兵已集,势不便也。隋方有事于高丽,九军之众二白一十三万人连营渐进,首尾千余里,会于涿郡,而王薄拥众于长山,刘霸道集党于平原,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群起于漳南、清河之闲,去涿数百里耳,平芜相属,曾无险隘之隔;此诸豪者,不顾百万之师逼临眉睫,而纠乌合之众,夏立于其旌麾相耀、金鼓相闻之地,则为寇于秦也易,而于隋也难。夫岂隋末诸豪之勇绝伦而智不测乎?迨观其后,亦如斯而已,而隋卒无如之何,听其自起自灭、旋灭旋起、以自毙于江都。且逆广非胡亥匹也,少长兵闲,小有才而战屡克,使与群雄角逐于中原,未必其劣于群雄也,则隋末之起兵者尤难也。然而群雄之得逞志以无难者,无他,上察察以自聋,下师师以自容,所急在远而舍其近,睨盗贼为疥癣,而自倚其彊,若是者,乘其所忽而回翔其闲,进可以徼功,退固有余地以自藏,而又何惴焉?
 
    虎之猛也,而制于蝟;即且之毒也,而困于蜗;其所轻也。故杨玄感、李密以公侯之裔,世领枢机,门生将吏半于朝右,金钱衣币富将敌国,而兵起两月,旋就诛夷,唯隋之忌之也夙而防之也深,一闻其反,全力以争生死,而山东诸寇起自草莱,不在独夫心目之中,夫且曰“以玄感之势倾天下而可如韩卢之搏兔,此区区者其如予何哉!”故群雄败可以自存,而连兵不解,卒无如之何也。高颎、贺若弼而既诛夷矣,正逆广骄语太平、鞭笞六寓之日也,群雄不于此而兴,尚奚待哉?于是而王薄等之起兵二年矣,仅有一张须陁者与战而胜,逆广君臣直视不足畏而姑听之。然则诸起兵者,无汉高、项羽耳,藉有之,岂待唐公徐起太原,而后商辛自殪于牧野哉?
 
    至不仁而敛天下之怨,非所据而踞天位之尊,起而扑之,勿以前起者之败亡,疑其彊不可拔也。杨玄感死,而隋旋以亡,大有为者,知此而已。
 
    〖五〗
 
    圣人之大宝曰位,非但承天以理民之谓也,天下之民,非恃此一而无以生,圣人之所甚贵者,民之生也,故曰大宝也。秦之乱,天下蠭起,三国之乱,群雄相角,而杀戮之惨不剧,掠夺之害不滋,唯王莽之世,隋氏之亡,民自相杀而不已。王莽之末,赤眉、尤来、铜马诸贼徧于东方,延于西陇,北极赵、魏,南迤江、淮,而无有觊觎天步僭名号以自雄者,赤眉将败,乃拥刘盆子以盗名,而盆子不自以为君,贼众亦不以盆子为君也。大业之乱,自王薄、张金称,起于淄、济,窦建德、刘元进、朱燮、管崇、杜伏威、刘苗王、王德仁、孟让、王须拔、魏刀儿、李子通、翟让,攘臂相仍,凡六年矣,无有以帝王自号者。其尤妖狂者,则有知世郎、历山飞、漫天王、迦楼罗王之号,非徒无定天下之心,而抑无草窃割据之志,非徒不为四海所推奉,而抑不欲为其类之雄长,于是而淫掠屠割,举山东、河北、淮左、关右之民,互相吞龁,而愿弱者缩伏以枕藉,流血于郊原,其惨也,较王莽之末而加甚焉。至大业十二年,而后林士弘始称帝于江南,建德、李密踵之,自命为王公,署官镣,置守令,虽胥盗也。民且依之以延喘息。而授采既刘,萌蘖稍息,唐又起而收之,人始知得土,为安,则而天下以渐而定矣。
 
    夫盗也,而称帝王,悖乱之尤,名实之舛甚矣,然而虚拥其名,尚不如其无名也。既曰帝矣,曰王矣,为之副者,曰将相矣,曰牧守矣,即残忍颠越,鄙秽足乎讪笑,然且曰此吾民也,固不如公然以蛇豕自居、唯其突而唯其螫也。故位也者,名也,虽圣人有元后父母之实,而天下之尊之以位者,亦名而已。君天下而天下保之,君天下而思保其天下,盗窃者闻风而强效焉,则名位之以敛束暴人之虔刘,而翕合离散之余民者,又岂不重哉?宝也者,保也,人之所自保也。天下有道,保以其德;天下无道,保以其名;故陈胜起而六王立,汉室沦而孙、曹僭,祸且为之衰减。人不可一日而无君,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伪者愈于无,况崛起于厌乱之余以又安四海者哉!
 
    〖六〗
 
    忌天下之彊,而奖之以弱,则以自弱而丧其天下,赵宋是已。然弱者,暴之反也,故外侮不可御,而内不失民也。忌天下之贤,而驱之不肖,于是而毒流天下,则身戮国亡,不能一朝居矣。逆广之杀高颎、贺若弼也,畏其贤也;薛道衡、王胄、祖君彦一词章吟咏之长耳,且或死或废,而无以自容,非以天子而求胜于一夫也,谓贤者之可轧己以夺己,而不肖者人望所不归,无如己何也。故虞世基、宇文述、裴矩、高德儒之猥贱,则委之腹心而不疑;乃至王世充之凶顽,亦任之以土地甲兵之重;无他,以其耽淫嗜利为物之所甚贱,而无与戴之者也。唐高祖以才望见忌,几于见杀,乃纵酒纳贿,托于汙行,则重任之使守太原,以为崛起之资。夫人君即昧于贤不肖之分,为小人之所挠乱,抑必伪为节制之容,饰以贞廉之迹,而后可以欺昏昏者以雠其奸;未有以纵洒纳贿而推诚委之者,此岂徒逆广之迷乱哉?自隋文以来,欲销天下之才智,毁天下之廉隅,利百姓之怨大臣以偷固其位者,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呜呼!为人君者,唯恐人之修洁自好,竭才以用,择其不肖而后任之,则生民之荼毒,尚忍言乎?以字文化及之愚劣,可推刃以相响,夫岂待贤于己者而后可以亡己哉?只以贼天下,使父子离而为涂殍。故天下之恶,莫有甚于恶天下之贤而喜其不肖者也。天子以之不保天下,士庶人以之不保其身,斩宗灭祀、鬼祸不解者,皆此念为之也,可不畏哉!
 
    〖七〗
 
    语曰:“明吾贵五穀和贱珠玉”五穀之所以书者,不可不务白也,迷其所以贵,而挟之以为贵,则违天殃人而祸必及身。所以贵者何也?待之以生也。匹夫匹妇以之生,而天子以生天下之人,故贵;若其不以生天下之人而奚贵焉?则不可以约为藏,藏则易以腐败而不可久,不能如以玉之韫千金于一藚,数百年而灭之如新也。故聚之则不如珠玉远矣,散之用以生天下而贵莫甚焉。博曰:“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谓五谷也。若夫钱布金银之聚散,犹非民之甚急者也。聚钱布金银于上者,其民贫,其国危,聚五谷于上者,其民死。其国速亡。天之生之也。不择地则散,而敛之以聚,是违天也;人之需之也,不终日以俟,而积之以久,是殃民也;故天下之恶,至于聚谷以居利而极矣·为国计者曰:“九年耕,必有三年之蓄。”此谓诸侯有百里之封,当水旱而告糴于邻国,一或不应,而民以馁死,故导民以盖藏,使各处有余以待匮也。四海一王,舟车衔尾以相济,而敛民之粟,积之窖窌,郁为麴法,化为蛾螘,使三旬九食者茹草木而咽糠秕,睨高廪大庾以馁死,非至不仁,其忍为此哉?
 
    隋之毒民亟矣,而其殃民以取灭亡者,仅以两都六军宫官匠胥之仰给,为数十年之计,置雒口、兴雒、回雒、黎阳、永丰诸仓,敛天下之口食,贮之无用之地,于是粟穷于比屋,一遇凶年,则流亡殍死,而盗以之亟起,虽死而不恤,旋扑旋兴,不亡隋而不止。其究也,所敛而积者,只为李密聚众、唐公得民之资,不亦愚乎?隋之富,汉、唐之盛未之逮也,逆广北出塞以骄突厥,东渡海以征高丽,离宫遍于天下,锦绮珠玉狼戾充盈,给其穷奢,尚有赢余以供李密、唐公之撝散,皆文帝周于攘聚之所积也。粟者财之本也,粟聚则财无不聚,召奢诲淫,皆此粟为之也。贵五谷者,如是以为贵,则何如无贵之为愈哉?
 
    天子有四海之赋,可不忧六军之匮;庶人有百亩之田,可不忧八口之饥。靳枵腹者之饔飧,夺勤耕者之生计,居贱糴贵,徒以长子弟之骄奢,召怨家之盼望,何如珠玉者,非人之所待以生,而思夺之者之鲜也。上好之,下必甚焉,粟朽于仓,人殣于道,豪民逞,贫民毙,争夺兴,盗贼起,有国破国,有家亡家,愚惛不知,犹托之曰莫贵于五谷,悲夫!
 
    〖八〗
 
    隋之得天下也逆,而杨广之逆弥甚,李氏虽为之臣,然其先世与杨氏并肩于宇文之廷,迫于势而臣隋,非其所乐推之主也,则遞相为王,惩其不道而代兴,亦奚不可?且唐公幸全于猜忌而出守太原以避祸,未尝身执朝权,狐媚以欺孤寡,如司马之于魏、萧氏之于宋也。奉词伐罪,诛独夫以正大位,天下孰得而议其不臣?然其始起,犹托备突厥以募兵,诬王威、高君雅以反而杀之,不能揭日月而行弔伐,何也?自曹氏篡汉以来,天下不知篡之为非,而以有所授受为得,上习为之,下习闻之,若非托伊、霍之权,不足以兴兵,非窃舜、禹之名,不足以据位,故以唐高父子伐暴君、平寇乱之本怀,而不能舍此以拔起。呜呼!机发于人而风成于世,气之动志,一动而不可止也如此夫!
 
    自成汤以征诛有天下,而垂其绪于汉之灭秦;自曹丕伪受禅以篡天下,而垂及于宋之夺周。成汤秉大正而惧后世之口实,以其动之相仍不已也,而汉果起匹夫而为天子。若夫曹丕之篡,则王莽先之矣,莽速败而机动不止者六百余年,天下之势,一离一合,则三国之割裂始之,亦垂及于五代之瓜分而后止。金元之入窃也,沙陀及捩臬雞先之也,不一再传之割据耳,乃互五百余年而不息,愈趋愈下,又恶知其所终哉?夫乘唐高之势,秉唐高之义,以行伐暴救民之事,唐高父子固有其心矣,而终莫能更絃改辙也,数未极也。非圣人之兴,则俟之天运之复,王莽、沙陀之区区者,乃以移数百年之气运而流不可止。自非圣人崛起,以至仁大义立千年之人极,何足以制其狂流哉?
 
    〖九〗
 
    唐起兵而用突厥,故其后世师之,用回纥以诛安、史,用沙陀以破黄巢,而石敬瑭资契丹以篡夺,割燕、云,输岁币,亟病中国而自绝其胤;乃至宋人资女直以灭辽,资蒙古以灭金,卒尽沦中原于夷狄,祸相蔓延不可复止。夫唐高祖则已早知之矣,既已知之,而不能不用突厥者,防突厥为刘武周用以袭己于项背,可与刘文静言者也;假突厥之名以恐喝河东、关中,而遥以震惊李密,则未可与刘文静言者也。乃所资于突厥者数百人,而曰“无所用多”,则已灼见非我族类者之不可使入躏中国以戕民而毁中外之防,故康鞘利仅以五百人至,而高祖喜,其破长安,下河东,上陇以击薛仁呆,出关以平王世充,皆不用也,则高祖岂疏于谋而不忧后患者?然而机一发而不可止,则大有为于天下者,一动一静之际,不容不谨,有如是哉,
 
    勿恃势,之盈而可不畏也,勿恃谋已密而可不虞也,勿恃用之者浅而祸不足以深也。矢之发也,脱于彀者毫末,而相去以寻丈;三峡之漩,投以勺米而不息,则大舟沈焉;事会之变,不可知而不可狎,固若此也。能用突厥者高祖耳,不能用者和习而用之,无其慎重而贪其成功,又恶容辞千古祸媒之罪乎?若夫唐之用突厥而终未尝用者,则固难三与庸人言也。
 
    〖一○〗
 
    言生手心者也,成乎言而还生其心。繇心而生言,心之不贞,发于言而渐泄矣,其害浅;繇言而成事,繇事而心益以移,则言为贞邪之始几,而必成乎事,必荡其心,其害深;故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卒然言之,以为可为而为之,未有不害于政者也。故君子之正天下,恒使之有所敬忌而不敢言。小人之无忌惮也,卒然言之,而祸不可戢也。
 
    李密之与唐公,皆隋氏之世臣也,逆广虽不道,俱尝北面事之,未尝如嵇绍之于晋,有父母之雠也。逆广不可以君天下,密欲夺之,唐公欲夺之,一也。唐公起,明知揜耳盗铃之不足以欺天下,而必令曰:“犯七庙及代王宗室者,夷三族。”密则任祖君彦怨怼之私,昌言之曰:“殪商辛于牧野,执子婴于咸阳。”于是而唐公得挟义以折之曰:“所不忍言,未敢闻命。”呜呼!密与唐之兴丧,自此决矣。夫唐岂不以逆广为纣,而睨代王侑为怀玺面缚之子婴乎?然令其遽出诸口而有所不能也。其不能者何也?不敢与不忍也。非畏逆广与微弱之代王也,自畏其心之鬼神也。故人至于言之不怍,而后人无可如何矣;人无可如何,而鬼神之弗赦必矣。
 
    故圣人欲正人心,而亟正者人之言。心含之,口不能言之,则害止于心;心含之,口遂言之,则害著于外;心未必信之,口遽言之,则还以增益其未至之恶,而心与事猖狂而无所讫止。言之有怍,而心有所忌,事有所止,则事虽不顺,鬼神且谅其不敢不忍之犹存,而尚或佑之。心叛于理,言叛于心,同言则言,以摇大下于蔑彝伦、逞志欲之大恶。然后恶满于天下,而天之之残之也不爽。故唐之报密则折之也,非果有不忘隋之忱悃也,挈不敢不忍以告天下,而还自警其心,卒以保全杨氏之族而宾之。其享有天下,而李密授首于函谷,言不可逞,不可欺,不亦信夫!
 
    〖一一〗
 
    徐洪客者,不知其为何许人,即其言而察之,大要一险陂无忌之游士,史称莫知所之,盖亦自此而死耳,非能蠖屈鸿飞于图功徼利之世者也。其上书李密曰:“米尽人散。”以后事验之,人服其明矣,乃曰:“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密为隋氏世臣,假令趋江都执杨广,又将何以处之哉?项羽,楚之世族,秦其雠也,而杀子婴、掘骊山之墓,则天下叛之。杨广俨然君天下者十三载,密以亲臣子弟侍于仗下,一旦屠割之如鸡豚,以密之很,于是乎固有踌躇而不敢遽者。故殪商辛、执子婴,乃祖君彦忿怼之谰言,非密之所能任也。天下之大难,以身犯之者死;业已为人君,而斩刘之者凶;业已为人臣,而直前執执杀其君者,必歼其类。夫密亦知捣江都杀杨广徒受天下之指数而非可得志也。洪客险陂而不恤名在我之小人,恶足以知此乎?
 
    或曰:杨广之逆,均于刘劭,非但纣匹也,执杀之也何伤?曰:密之起也,乘其乱而思夺之乎?抑愤其覆载不客之罪,为文帝讨贼子如沈庆之之援戈而起乎?此密所不能自诬其心而可假以为名者也。
 
    或曰:慕容超、姚泓亦尝君其国矣,宋武直前破其国而俘斩之都市,又何也?曰:武未尝臣彼,而鲜卑与羌不可以君道予之者也。徐魏公之纵妥懽,拘此义而不知通,而岂以例隋氏哉?悬纣首于太白,未知其果否也?即有之,而三代诸侯之于天子,不纯乎臣,非后世之比也。君彦忿戾以言之,洪客遂欲猖狂而决行之,自绝于天,窜死草闲而无以表见,宜矣。或乃跻之鲁仲连之高谊,不已过与!
 
    〖一二〗
 
    择君而后仕,仕而君不可事则去之,君子之守固然也。失身于不道之君而不能去,则抑无可避之名义矣,徒人费、石之纷如、贾举、州绰之不得为死义,以其从君于邪也;苟不从君于邪,则其死也,不可更责以失身。故宋殇、宋闵皆失德之君,而无伤乎孔父、仇牧之义。当凶逆滔天、君父横尸之日,而尚可引咎归君,以自贷其死乎?
 
    杨广之不道而见弑于宇文化及,许善心、张琮抗贼以死,当斯时也,虽欲不死而不得也。麦孟才、沈光讨贼而见擒,麾下千人无一降者;李袭志保始安,闻弑哭临,坚守而不降于萧铣,岂隋氏之能得人心?而顿异于宋、齐以来王谧、褚渊恬不知媿之习者,何也?十三载居位之天子,人虽不道,名义攸存,四海一王,人无贰心,苟知自念,不忍目击此流血宫庭之大变也。唐高祖闻变而痛哭,岂杨广之泽足以感之?而又岂高祖之伪哀以欺世乎?臣主之义,生于人心,于此见矣。故庄周曰:“无所逃于天地之闲。”君子恶其贼人性之义,有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