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益益之死

益益的照片被放在儿童希望救助基金会的挂历上。 新京报孙纯霞/CFP

　　【财新网】（记者 蓝方）小益益走了。

　　这个四岁女孩的短暂生命充满了太多悲剧。自小与父母分离留守贵州老家，三岁与母亲相聚，却遭遇家庭暴力。被好心人救助后，在北京的希望儿童之家渡过短暂的幸福时光，最终突发疾病，黯然离世。

　　益益的离去，让一路帮助她的爱心人士心痛不已。而一个月多后的一张照片，更是触痛了人们的神经。

　　2012年1月29日，一张以益益为主角的照片在网上流传。照片画面极其血腥，益益的尸体被剖开，一旁是双戴白手套的手捧着刚刚取出的心脏。

　　发照片者，名叫吴旭新，自称曾在儿童希望救助基金会（下称儿希会）做了四年的志愿者。她曾看到儿希会工作人员将益益捆绑在椅子上，进而怀疑益益的真实死因。她希望通过这张照片引起公众与政府的注意，调查儿希会的国际收养、财务等问题。

　　儿希会再次被卷入舆论风波。这个始于1992年的中国本土非盈利组织，长期致力于中国孤儿和困境儿童救助。2010年，其志愿者“抢走”父母已放弃治疗的天津无肛婴儿引发诸多伦理争议。而后，有关儿希会利用涉外收养收取高额费用的传言不断。强行提取管理费、为员工募集体检经费等行为，也引发争议。

　　在儿希会创始人张雯看来，这一次的指责最为离谱：在照片传播的过程中，不断有网友怀疑儿希会在盗卖儿童器官。

　　事实上，这是一张益益尸检的照片。照片拍摄者是一网名为“战斗机”的志愿者。“战斗机”为了向质疑者们证实尸检的真实性，曾将照片发布在与益益相关的QQ群上，未想到照片就此流出。

　　“我真的心灰意冷了。我已经决定以后不再参与任何救助活动。”“战斗机”在接受《新世纪》采访时表示，“救助的风险太大了，我承受不起。但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勇敢的做下去，希望儿希会能继续做下去。因为，终究有那么多需要救助的孩子。”

艰苦身世

　　2012年1月31日，儿希会就有关传言郑重发表声明，澄清网传照片为病故女童的尸检照片，并同时出具了尸检报告，证实女童为正常因病死亡。所谓虐待女童、盗卖儿童器官乃子虚乌有。

　　会上，儿希会播放了益益的生前片断。视频中的小女孩白白胖胖，左脚横着，走路一瘸一拐，喜欢用嘴去咬东西——因为这是她感知世界的主要方式。

　　益益在2010年11月来到儿童希望之家。彼时，她因外伤性右脑萎缩、视神经萎缩，几乎无法直立行走，两眼毫无光感。

　　而在三岁之前，益益还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益益是贵州人，父母长期在浙江德清打工。2007年出生后，益益和姐姐便被送回老家由爷爷奶奶抚养。2010年4月，益益重回父母身边，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亲情与呵护。

　　益益的父母当时年仅25、26岁，却已有了三个女儿。这对年轻的父母终日为生计担忧，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对孩子缺乏耐性。孩子的大伯和邻居在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夫妻俩打骂孩子乃家常便饭。

　　在他们眼中，父母管教孩子乃是私事，也是常事。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与全国妇联等机构曾在2005年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虐童问题调查。其中发现，中国74.8%的儿童在成长过程中受过虐待。

　　根据西安博爱儿童虐待预防与救助中心和西安交通大学针对300名小学生开展的调查， 60.14％的孩子曾被父母打骂、罚站，不许吃饭或睡觉等；6.52％反映曾经被家长很重地打，被打得鼻青脸肿；49.64％反映被家长轻微地打。

　　此种“中国式虐待”，在传统的棍棒教育理念下，早已成常态。

　　2010年5月，益益不小心将牛奶洒在地上。益益脾气倔强，坚持不求饶，由此招致母亲毒打。母亲一脚踹在益益肚子上，益益倒地时头撞到了床头柜的尖角上，当即昏倒。

　　家人立即将益益送往医院。刚治疗三天，就花去一万多元。医生判断益益脑损伤严重，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无力继续支付高额医疗费用的益益父母，准备将还在昏迷中的益益送回老家，给孩子找“土方子”。医院迅速报警，德清警方在火车站截住益益父母，将益益救下送往德清县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并将益益母亲刑拘。

　　三个月后，益益母亲因虐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而自益益进入重症监护室后，益益的父亲就玩起了失踪。家中另外两个孩子，托由老乡照顾。

民间助力

　　德清县政府为益益的医疗支付了一笔费用。益益身边没有亲人，后续治疗康复的费用也无着落。

　　德清县志愿者协会的义工们了解到益益的情况后，组织当地爱心人士为益益捐赠生活用品，轮番照顾益益，并在网上发布了求助信息。随后，“摇篮网”的爱心妈妈们为益益开设了网络形式的捐款，为益益联系更好的治疗条件。“宝贝回家”基金的杭州志愿团也开始为益益在杭州寻找合适的医院。

　　2010年6月底，志愿者“战斗机”将益益接到了杭州，开始高压氧舱的治疗。并辗转多次，从益益老家找回了孩子的爸爸。

　　“战斗机”每天在网上发布益益的最新情况，筹措治疗费用。在爱心人士的关怀下，小益益的身体有了明显好转。让志愿者们时刻担忧的是，等益益清醒后，她又将去向哪里？

　　在杭州住院期间，益益的父亲已辞去工作，全职照顾益益，并明确表示希望继续抚养这个孩子。但一家人的生计还需要靠他维系，他盼望着孩子的母亲能获减刑，尽早出狱，同时也将老家的父母接到德清，帮助照管孩子。而益益妈妈在狱中也多次表达忏悔，跪谢好心人帮助。

　　但在志愿者们眼中，这个年轻的父亲并不合格。看护益益期间，几乎将护理工作都推给护工，自己成天抽烟喝酒。志愿者们还前往益益一家在德清的住处探访，发现益益的姐姐身上又有新伤，进而认为益益的祖父母也不是合格的监护者。

　　“对益益这样有父母的孩子，中国的福利院无法收养。但益益母亲在服刑，父亲自顾不暇。且在我们看来，益益父亲也有一定的暴虐倾向，如果将益益交回到原有家庭，孩子活不了多久。”“宝贝回家”的法律顾问张志伟说。

　　张志伟介绍，国外以及中国港台地区对于受虐儿童的抚养问题，有诸多经验可供借鉴。这些国家和地区大多设有由社工、警署共同接听的儿童保护报告热线，公民对于虐童事件有强制举报义务。在虐童案件发生后，警署会按照相关程序对监护人进行调查、惩处，而孩子则会在第一时间被安排到救助机构、庇护中心临时寄养。在美国，司法机构一般不会轻易剥夺原生家庭父母的监护权。通常会对有虐童行为的父母进行心理矫正，心理辅导结束后再由相关机构进行评估，合格者可继续抚养孩子。若孩子的父母最终仍无法履行监护义务，法庭将通过严格的程序，为孩子指定新的监护人。

　　而中国的法律中，仅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的短短一句条文：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不履行监护职责或者侵犯被监护的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经教育不改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据有关人员或者有关单位的申请，撤销其监护人的资格，依法另行指定监护人。

　　在张志伟看来，这样的条文很难实施。“谁来判断父母有没有悔改？谁有资格申请剥夺父母的监护权？法院又应该通过什么样的程序来受理、审判？剥夺监护权后，孩子又能交给谁？这都没有进一步的规定。”

　　益益的经历在网上流传后，有不少网友联系“战斗机”，想要领养益益。但在当下看来，这一愿景不可能实现。

儿希接棒

　　2010年10月底，益益终于从四个月的昏迷中苏醒。医生诊断，益益右脑组织萎缩，视神经萎缩，肌力难恢复。

　　“对于杭州的医生来讲，这已经是奇迹了。”“战斗机”说，但志愿者们仍不满足，“我们希望益益恢复的更好，可以看到这个世界。”考虑到北京有着最好的医疗资源，天坛医院和宣武医院的神经外科都很知名，志愿者们有了将益益送到北京继续治疗的想法。

　　“问题是，到了北京，谁能够继续照顾益益？”张志伟回忆，即便征得益益家人同意，但要找到愿意接受益益的机构也十分困难。他们联系了好几家慈善机构，但都不敢轻易接手。“法律责任不清晰。益益病重，一旦在自己机构里有个三长两短，怎么都说不清楚。”

　　张志伟想到了儿希会。“我知道他们会不顾一切的来救助这个孩子的。”张志伟对于儿希会的这一印象，源于2010年年初的“抢婴”事件。

　　2010年1月，一个小生命在天津儿童医院诞生。女婴不仅患有先天性高位肛门闭锁，更有卵圆孔未闭、动脉导管未闭、生殖系统畸形、阴道闭锁等一系列疾病。即便倾尽所有保住女婴性命，孩子所面临的也是终身残疾。孩子的家人再三衡量，最终放弃治疗，将孩子送到了临终关怀医院。北京的一批志愿者了解到情况后，直接从天津医院把女婴“抢”走，带到北京的医院强行送治，并为其取名为“小希望”。而儿希会，也参与到了这场充满争议的救助之中。

　　在儿希会及支持抢婴者看来，儿童的生命权利高于一切，父母的行为极其不负责任；而反对者则认为志愿者们以“爱”为名义，漠视孩子家人的意愿，违反中国法律，给这个悲剧的家庭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事实上，这已不是儿希会第一次卷入类似的救助或项目中。面对这些被家人放弃治疗的病儿，或被亲属虐待的孩子，张雯围绕孩子的“监护权”，提出不少被人视作“激进”的概念。例如细化剥夺虐待子女家长监护权的法律，建立“无过错放弃免责制度”，即监护人确无能力抚养孩子，可以放弃监护权，不需承担法律责任。在张雯看来，一旦监护权转移到政府，政府与社会力量的介入都将有更大的空间和正当性。

　　不过，更多的人则因此揣测儿希会的动机。一些网友发现，张雯同时为从事海外收养业务的“国际儿童希望”效劳。进而有人质疑，儿希会通过强迫重病儿童家长放弃监护权、帮助未婚妈妈生子并说服其放弃监护权等方式，把孩子送进福利院；福利院办妥相关手续后，由“国际儿童希望”这样一个中介平台，把孩子“输送”到国外。儿希会及张雯本人则从这一系列的“服务”中获得收益。

　　针对这些质疑，儿希会再三做出解释。张雯并不否认自己从国际儿童希望领薪。但她强调，国际儿童希望与儿希会是两个组织。儿希会本身并不从事海外收养业务，也无收费。国际儿童希望在开展业务时，会按照业内标准收取一定的费用，但作为非盈利组织，国际儿童希望的盈余不得分配，工作人员只按规定领取工资。同时，国际儿童希望是儿希会的重要捐助方，在2008年以前为儿希会提供办公经费。

　　张雯并不认为国际领养是一件坏事。在她看来，国际领养对中国的孤儿救助起到了非常大的推动作用。在早期的工作中，张雯看到了太多的中国孩子，在福利院无法得到合适的救助，她才有了帮助国内无法被收养的孩子，在海外寻找一个家的想法。张雯强调，寄养在儿童希望之家的孩子是不能被领养的，只能在这些孩子回到福利院后，由福利院协调领养事务。

　　儿希会所卷入的争议，并未影响张志伟对他们的信任。在益益父亲的陪同下，2010年11月27日，益益被送到了儿希会的寄养点，儿童希望之家。儿童希望之家里，寄住着十几位来自全国福利院的孤儿，他们均在北京接受不同的治疗、康复和特教。

　　益益的父亲与儿希会签订了委托协议。就此，益益正式入住儿童希望之家。

突然离世

　　来到北京后，志愿者和儿希会的工作人员带着益益前往北京天坛医院再次检查。医生确认，已无法对益益进行手术治疗，只能通过康复训练，尽可能恢复其身体机能。儿希会随后为益益联系了中医，定期为她进行针灸，同时安排专业老师照顾益益日常生活、帮助其进行康复训练。

　　此外，儿希会还将益益的信息放在网页上，继续为益益募捐。

　　儿希会的募捐行为，又引来一些质疑。草根出身的儿希会，在2010年3月底，方才在河南注册成立非公募基金会。但根据中国的相关规定，非公募基金会不得向公众募捐。而后，网上又有儿希会要提取病儿捐款5%作为管理费的消息曝出。

　　对于这些质疑，张雯感到无奈。儿希会一直谋求公募资质，但碍于中国现行制度，目前只在地方争取到非公募登记，同时儿希会与中国妇女发展基金会合作成立“母亲·儿童希望基金”，以试图突破身份限制。张雯介绍，儿希会对助医项目提取5%的管理费，其他项目是10%，但事实上从来没有达到过。“募捐最大的困难就是人员工资。大家愿意给孩子捐钱，但不愿意给行政开支。”张雯坚持认为“饿着肚子做慈善是不可持续的”，因而也在网上发起过为机构仓库防盗门、员工体检等行政开支募捐的行动，同样引发争议。

　　除此之外，也有人认为儿希会专业性不足，不是照顾益益最好的机构。这些声音认为，益益是重症病儿，需要更专业和更有针对性的护理。而有志愿者指责儿希会还出现过因人手不够，把益益捆绑在椅子上的行为。

　　不过，对于益益在儿童希望之家的这一段时光，大多数志愿者们透露出来的，仍是正面的信息。

　　“宝贝回家”理事长张宝艳在2011年5月看望益益后说，益益已经能追着人走，眼睛也有了光感，但智力还停留在几个月的水平。2011年9月去看望益益的志愿者介绍，当时益益已快有60斤，能听懂大人说话，会跑会跳，“很开心”。

　　正是这些越来越乐观的消息，才让关注益益的人们觉得，益益的突然离去不可思议。

　　2011年12月6日，益益突发呕吐。从7日下午开始，益益发起了高烧。儿希会的工作人员给益益吃了退烧药，并在8日带益益其医院急诊，结果为胃炎。没想到的是，9日凌晨，益益突然死亡。

　　这一消息让一路关爱益益的人们无法接受。有人怀疑儿希会虐待了益益，有人认为儿希会最初对益益的病症不够重视、治疗不当。志愿者“战斗机”不断接到陌生电话，要求他和儿希会说出益益的真实死因。

　　儿希会意识到，对于益益这样一个备受关注的孩子的离去，他们需要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在与益益家人协调之后，儿希会委托北京华夏物证鉴定中心为益益进行尸检。

　　“战斗机”则见证了整个尸检过程，并用相机进行拍摄。“战斗机”解释，这是怕做了尸检后，有人质疑尸检真实性。

　　按照流程，60日后鉴定中心方才出具病理检查结果。“战斗机”回忆，在此期间，不断有人质疑他，认为他在帮助儿童希望隐瞒真相。出于气愤，他将尸检时的照片发到了与益益相关的QQ群上，没想到照片就此流出，并被传为儿希会盗卖儿童器官的证据。

　　出现在微博上的照片，引起舆论一边倒式的对儿希会的讨伐。有关国际收养、管理费提取等问题被再次提出，网络充满谩骂与恶意的诋毁。

　　“‘郭美美’事件之后，网民对中国慈善的态度十分不理性。”在张志伟看来，“盗卖器官”的指责，简直就是对儿希会的羞辱。

　　“民间组织的生存不易，制度环境障碍重重。”张志伟举例，儿童希望之家前后搬迁六次。细究起来，每次都是租住的农村小产权房，一旦房东撕毁合同，机构的权益得不到法律保护。张志伟不反对网民对慈善组织的监督，但他认为，不同于利用国家权力垄断慈善的官办机构，儿希会作为草根组织，有其不成熟之处，需要公众的宽容与帮助。

　　2012年1月30日，儿希会从鉴定中心获得了益益的尸检报告。报告显示，益益的死亡符合重度脑积水、脑萎缩合并弥漫性泛细支气管炎致多脏器功能衰竭死亡。尸检报告的公布，最终为这一场纷扰画上句话。

　　“即使你是友善的，人们可能还是会说你自私和动机不良。”在1月31日的发布会上，张雯以德兰修女的一句话与同行共勉：“你今天做的善事，人们往往明天就会忘记，尽管如此，你还是要做善事。不管环境如何，慈善我们还是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