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示和表现的区别:裸体主义与“高贵的野蛮人”

裸体主义与“高贵的野蛮人”

    讲“裸体主义”有点困难，因为，“裸体主义”从来就没有一个明确含义，如果一定要明确一下，意思大概就是成年人在公共场合拥有裸体的权利。有人也称之为“天体主义”，似乎一个“天”字，便带上了“天生”、“天然”的含义，有些赶时髦的中国人还把它与“天人合一”联系在一起，好像穿了衣服就不能天人合一了，好像在私下场合不穿衣服也不能天人合一了。实际上就是给一种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事情，贴上一个好听的标签。
    把裸体主义追溯到古希腊，有点牵强，我们已经说过，古希腊的裸体是特殊人物在特殊场合的行为，而不是普遍行为。再说，古希腊文明早已中断，基本上没有延续下来。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希望恢复古希腊的传统，也仅仅只是一部分。在文艺复兴时期，裸体依然是少数人的事情。而且，由于穿上了衣服，再脱掉衣服，大多都有色情的意味，与今天的裸体主义有相当大的距离。
    现代社会如果有所谓“裸体主义”的话，其实来自19世纪，它是一个比较新的文明产物。对这一思潮产生巨大推动的最重要人物，应该是后印象派画家高更。高更在19世纪末期，离开法国，去了今天的旅游胜地塔希提，也叫大溪地。他在那里创作了很多裸体画作，对法国乃至于对整个欧洲文明社会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也对南太平洋的传统文明造成巨大影响，同时也促进了今天的所谓“天体主义”。

高更作品：上帝的一天

    有一个问题需要解释一下，塔希提岛风景秀丽，被誉为海上仙岛。但是，很多海岛的自然美风光也一样美丽，例如加勒比海地区，并且，加勒比海的众多岛屿，比南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群岛更早被欧洲人发现，为什么要到19世纪，才有高更等欧洲著名文化人士把海岛当成天堂？虽然高更长期住在塔希提，但是，类似加勒比海地区，更早有欧洲人居住，为何却没有后者那么充满想象？其中有几个原因。
    第一，哥伦布首先到达加勒比海岛后，很长一段时间，欧洲人只想在那里赚钱，而且，强大的欧洲宗教自以为自己是唯一先进的文明，与殖民者一起，对加勒比海乃至于整个美洲的传统文化造成毁灭性后果。出于赚钱第一的动机，加上保守的宗教，美洲殖民地时期，移居那里的欧洲人只是带去自己的现有文化，不会产生新的裸体主义的想法。
    第二，南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发现较晚，库克船长发现塔希提岛（1768年），差不多比哥伦布晚了将近300年，因此，塔希提岛、夏威夷岛等波利尼西亚、美拉尼西亚群岛侥幸没有遭受早期欧洲殖民者的蹂躏，相对保存了一些古老的文化。而此时的欧洲人，对待其他文化的态度，与哥伦布时期相比，经过启蒙运动，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第三，塔希提岛之所以被称为海上仙岛，除了风光美丽外，还有一个特殊的自然条件，波利尼西亚群岛没有蚊子，使得移居那里的欧洲人免除了疟疾的困扰。而在加勒比海地区，被疟疾等热带疾病夺去生命的欧洲人太多了。
    第四，欧洲人的精神世界从18世纪开始出现了重大的改变。启蒙思想是原因之一，工业文明同样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工业文明把人变成机器的奴隶，文艺复兴所希望的人性，在工业文明社会并没有得到体现，反而日益感到压抑。与高更同时代的一批欧洲艺术家，例如凡高，都是这种被压抑的典型。高更正是因为无法忍受工业文明带来的对人性的摧残，才离开法国去了塔希提定居。
    启蒙运动中，卢梭关于“天赋人权”的理论，将最美好的道德寄托于原始部落，而高更等人也受到这种思想的很大影响。因此，当高更来到塔希提岛，发现这里的人们没有工业社会的精神压力，没有被金钱欲望玷污的观念，每天的日常生活除了简单的食物，就是唱歌跳舞、追逐异性，或者无所事事地悠闲，这种局面对于文明的欧洲人产生了极为矛盾的心理。首先，他们还是认为自己的文明有自信和自满，因为，那些海岛上的人们几乎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用品和工具；其次，他们也感到自卑，因为，虽然没有现代文明的产品和思想，但是，海岛上的居民比欧洲人更加快乐。欧洲当时出现了一个词汇，专门描述这种现象，这个词汇就是：“高贵的野蛮人”，意思是，他们虽然物质贫乏，但是精神高贵。
    由此，我们就能理解，当高更的画作和思想传回欧洲，为何会产生巨大的连锁反应。首先是一些欧洲的文化人变卖家产，举家搬迁到海岛上。其次是随着工业带来的财富增加和精神空虚，大批的旅游者纷纷前往南太平洋海岛，在那里短暂地放松一下。由于这些“高贵的野蛮人”，“快乐的野蛮人”都是裸体的，因此，真正社会大众层面的“裸体主义”由此开始。虽然欧洲早就同各种“野蛮人”接触，但是，“高贵的野蛮人”概念却是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之后出现的。
    其实，这种裸体主义的产生有它一定客观因素。首先，裸体并不是波利尼西亚岛民的特有现象，加勒比海地区的原住民，非洲很多地区裸体也非常普遍，但是，只是因为塔希提优美的海岛风光，加上特殊历史时期形成的旅游文化，才使得裸体与海岛、沙滩联系在一起。其次，所谓“高贵的野蛮人”其实并不局限于塔希提，比方说爱斯基摩人的精神世界同塔希提人也差不多，在欧洲人眼里都属于“高贵”、“快乐”一族。但是，北极圈对于欧洲人来说太苦了，他们要体验野蛮人的“高贵”，也很少到那个条件恶劣的地方去，否则的话，现代社会的时尚很可能就是想爱斯基摩人一样茹毛饮血。因此，“裸体主义”从一开始就包含享乐主义的明显色彩。
    欧洲人来到塔希提等南太平洋小岛，给这里带来什么呢？欧洲人曾经把塔希提岛称为“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把这里的原住民称为“离上帝最近的人”，但是，欧洲人实际上毁掉了这里的传统文化。早在库克船长发现塔希提岛后不久，他就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们诱使他们精神堕落，我们带给他们物欲和疾病，而这些物欲和疾病，只能搅乱他们和他们的祖先一直以来享受着的幸福安详，此外别无其他。如果有谁否认这一事实，那么请他告诉我，与欧洲人进行贸易，美洲土著人究竟得到了什么？”
    库克船长并不是唯一认识到这一问题的欧洲人。1929年，法国的一名电影导演，用默片拍摄了一部南太平洋岛屿的电影，1931年上映，这部电影的演员没有一个欧洲人，大多是当地的原住民，还有一些混血儿，还有一些中国人。这部电影分为几个章节，第一章节的标题就是“天堂”，描写的是欧洲人来到之前海岛上的快乐生活。

一组波利尼西亚“高贵的野蛮人”少女优美舞蹈的截图

   但是，卢梭主义所想象的原始人道德高尚，实际上也不完全正确，他们依然有自己的原始宗教和禁忌，也有杀婴等“野蛮”方式。于是，当欧洲人带来启蒙思想，主张人人平等，“天赋人权”，原先在禁忌中安分守己的居民开始反叛。这部电影的第二个章节就叫“失乐园”，酋长像是一个中国人扮演的。一对俊美的年轻男女反叛后逃离海岛，逃到文明社会，面对的却是痛苦。原先海岛与世隔绝几千年，海岛周围有大量珍珠，欧洲人来到之前，珍珠对于“野蛮人”意义不大，岛民们并不会刻意去寻找珍珠。但是，当他们投入文明社会，冒着生命危险寻找珍珠，就成为他们唯一的谋生手段。库克船长担心的一切，确确实实发生了。

两个逃亡之前的少男少女

    说到本文的标题，这些岛上原本的裸体现在也消失了。这是一个悖论。岛民们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海岛的自然条件适宜裸体，裸体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带有色情的含义。这种真正的“裸体主义”也许就是现代人向往的。但是，只要现代人一去到那里，“裸体主义”便走样，消失。衣服一旦穿上，再脱下来，就同穿上以前完全不同了。对于文明人来说，海岛天堂也把自己的生活彻底割裂。上班的时候规规矩矩，旅游的时候无所顾忌，不知道哪一个人才是真正的自己。这种现象早在高更身上就已经出现，高更虽然长期居住在岛上，与“高贵的野蛮人”一起生活，但是，他的结局并不美满。他留给20世纪的人们一幅画，提出了最著名的三个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高更在“高贵的野蛮人”中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依然发出这样的终极疑问，等于宣告卢梭主义的失败。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如果说，像法国大革命一样割断历史，按照卢梭的理论，从人类社会幻想的原点开始从头建立美好未来的企图的失败了，那么，高更似乎是找到了一个现成的符合卢梭主义的小社会，他想让自己融入进去，想让自己像他们一样快乐，但是，他还是失败了。像“野蛮人”一样裸体，并不能像“野蛮人”一样高贵，更不能像“野蛮人”一样快乐。现代文明对于“高贵的野蛮人”就是病菌。如今，像上个世纪30年代电影里一样俊美的塔希提岛民已经不见了。他们的牙齿几千年来适应了岛上的食物，曾经被誉为全世界牙齿最漂亮的居民，但是，欧洲人带来的食物，毁掉了他们的牙齿；他们的心脏病死亡率比其他民族高出44%，癌症死亡率高出39%，糖尿病死亡率高出196%！

高更作品中的快乐，已成往事。

    曾经“行动优雅、奔跑灵活”的天然“裸体主义”者，人口越来越少，连他们的文化也在消失之中。我不知道，现在的“裸体主义”者，是否要复活他们真正的“裸体主义”文化。如果是，现代裸体主义者能够像他们一样一年四季地简单生活吗？现代的裸体主义真的只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本来，适当的时候想裸，也没什么不可以，但是，变成一定要裸的“裸体主义”，把阳光晒红、晒黑的皮肤变成假惺惺的健康标志，其实是变成有钱的外在符号，而且，波利尼西亚人的体质适合裸体，不怕晒太阳，但是，其他人搞什么“天体浴场”晒太阳，还要防止紫外线、皮肤癌。没事找事。也许正是这个原因，现在的裸体开始转到城里了。

高更作品中的“高贵”，也成记忆。

    文明就是这样自相矛盾，它看不起野蛮人的落后，又向往野蛮人的快乐，于是他们便以“高贵的野蛮人”的裸体主义，当成快乐的元素，而他们的行为，实际上毁掉了“高贵的野蛮人”。快乐的、“离上帝最近的人”，就这样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一点点离我们远去。他们还快乐吗？近年来，中国也出现一些野外的裸体浴场，成为招徕旅游的“名片”。有一些裸体浴场的借口就是，当地人一直就有“裸浴”的习俗。但是，一旦成为现代文明进入的对象，当地人的“裸浴”习俗也就消失了，借口也就消失了。

    因此，每当我看到某些人滑稽地宣扬“裸体主义”、“天体主义”，我就会想，像“野蛮人”一样裸体，真的就能像“野蛮人”一样高贵、快乐吗？最后顺便说一下，海滩享乐主义的第一个成果是被比喻为氢弹爆炸的比基尼，从越来越小的比基尼到现在的裸体主义，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也许只有一点、二点、三点的点点意义。一定要说有什么意义，应该只在于换一个地方，不在海滩，换到其他地方而已，毕竟海滩贵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