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腔镜检查会痛吗:由一条标语说到楚辞的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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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条标语说到楚辞的校理

赵逵夫 文汇报2012-02-07第十一版

  因胆囊发炎住院期间,看到医院各个电梯内都贴着一条标语:

  世界如果没有温馨的语言,地球将充满伤口;

  人类如果没有文明的行为,心灵则充满创伤。

  稍一琢磨,便会发现,前句话的上半句和下半句搭配有些问题:语言的不文明,不会造成地球的伤口;只有不文明的行为,如乱砍乱伐、乱挖乱炸等,才会使地球充满伤口。显然,只有把两句标语的前半句对调一下,意思才会顺畅:

  人类如果没有文明的行为,地球将充满伤口;

  世界如果没有温馨的语言,心灵则充满创伤。

  这条标语是印制的,贴在医院住院部、门诊部所有的电梯内,其语言表达存在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大家习焉不察,一直没有改过来呢?

  我以为有三个原因:一、有的人认为这是有关权威部门负责制作的,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因而并不细致考虑,只是从字面上作笼统理解,认为就是叫人说话温馨一些,行为文明一些。以后再看到,便熟视无睹,不认为有什么问题,造成了一种心理定势。二、更多的人认为多少人都看过,一直这样贴着没有取掉,怎么会有问题?所以同样只从正确方面理解,即使感到有点不是很清楚,也认为是自己的理解水平问题,这是一种从众心理在起作用。

  第三种情形是:细心看了,但在对文字材料的评论中采用完全跟着被观察、被评说对象走的办法,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好;看到是怎样的,就说怎样的好。我把这种鉴赏、评论的方法称之为“依附性赏析”或“攀援性赏析”,跟着文字走,见米说米,见面说面,缺乏判断力,将很多说不通的地方都归于“艺术默契”的范围内处理,如同戏曲表演中,演员舞着马鞭走几圈,算是乘马奔跑;中国写意画中画树枝的线条没有连起来,说是“笔断意不断”;诗歌中有些句子不合语法规则,说是“诗的语言”等等。诗歌中确实存在如句子紧缩和颠倒词序以就韵、以合平仄格式的作法,但不等于不讲语法、不讲逻辑关系、无章法可言。古代名词作动词、省略介词等,都是有规则的。所以,文字鉴赏、语文评析,还是要讲语法、讲逻辑、讲层次关系。有的学者对明显有问题的地方也找出理由来说明它表达上的正确性,是不利于文学的继承与发展的。

  我花如此多的笔墨分析这个事例,因为这个事例比较明显,易于认识。而实际上在文学研究、文学作品的赏析与说解中,此类现象甚多。

  比如《楚辞·九章》的前二篇《惜诵》、《涉江》就存在明显的窜简问题,但除个别学者外,皆以为没有问题。《惜诵》之后紧接《涉江》。《惜诵》最后一节为: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

  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

  《涉江》的开头十四句为: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披明月兮佩宝璐。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涉江》开头四句和上录部分的末二句所写,与屈原被流放沅湘、洞庭一带时的年龄、心境相合,形式上也与全诗一致,与《九章》中《橘颂》以外其他几首乱辞外的主体部分一致。但看紧接在开头四句之后的八句,除“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二句外,不但与上下文不能连接,所表现的风格也与《涉江》中其他部分及被放沅湘、洞庭时所作《哀郢》、《怀沙》不一致,而同屈原被放汉北时所作《离骚》、《惜诵》、《抽思》一样,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形式上也似乱辞,“兮”字在句中,与以上各诗的主体部分不一致。这显然是有问题的。但有人就把它说成一种特长,是善于变化,是“不遵矩度”的奇特的艺术表现。其实文学创作中的变化,好在出于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而且同本篇的风格相一致,是本篇完整艺术的一部分。它不可能破坏了本篇的结构、构思与意思表达。

  闻一多《楚辞校补》就《涉江》开头四句之下八句说:

  并全段移在《惜诵》篇末。考本篇篇首言驾虬骖螭,游瑶圃,登昆仑,皆游仙之事,而自“哀南夷之莫吾知兮”以至末篇,所言又俱属现实境界。且既曰“高驰不顾”,又曰“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则是已离群高举,与造物者为友矣。乃下文复曰“固将愁苦而终穷”。此其一篇之中,前后矛盾,尤不可解。(黄文焕、贺宽辈亦尝怀疑及此。)及考《惜诵》篇末身字不入韵,而此八句与彼末段语意适相衔接,乃知八句为彼篇之义,迻写误入于此也。

  又说:“此八句既本属彼篇,又经迻写羼入本篇,则其间颠倒夺失,度亦不免。”这些看法都是正确的。唯其变动太大,又以为其中不叶韵之处和单句处皆有缺文,乱辞部分也有缺文,弄得原文七零八落,故数十年来注《楚辞》者,未有取其说的。

  我也认为上录八句中“兮”字在句中的六句为《惜诵》篇的乱辞,但其中并无缺文。闻一多认为,应将《惜诵》末二句“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打一颠倒,“兮”字移“身”字后,然后将《涉江》篇的“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二句移于其后,组成一节四句,又以为“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上有二句缺文。他以为《涉江》的“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之上也有二句缺文。

  我认为《惜诵》、《涉江》都未必有缺文,只是文字有窜乱。依我的看法,《惜诵》末尾应为: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重著以自明。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乱曰]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披明月兮佩宝璐,登昆仑兮食玉英。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涉江》的开头为: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先秦古韵中“明”字在阳部,“顾”字在鱼部,先秦时阳鱼合韵有其例(《惜诵》原结尾一节,“明”在阳部,“身”在真部,也是阳鱼合韵)。经订正之后,一、意思更顺当。二、第二节的“身”“湘”为韵,也是阳鱼合韵,不存在无韵的问题。三、不存在缺文的问题。四、变动也较闻一多先生为少。我以为,我们校理前人之作,一方面要依据作品所反映出来的作者的意见(由作品的内容、结构、叙述方式、行文层次等来推断),二方面,在上面的前提下,变动最少最好。因为变动太大,几乎成了重写,就违背作者之意,也失作品之真了。

  关于《惜诵》、《涉江》衔接处的校理问题,我写了《<惜诵><涉江>的窜简问题再议》一文(《文学遗产》2011年第6期),对于变动各点作了详细的论证,希望能够消除这两首古代名篇中存在的问题,但能否改变一般人的看法,就难说。不过我已在《历代赋评注·先秦卷》(巴蜀书社2010年2月)照此作了校正,以利于读者,也利于人们对屈原作品有正确的理解。我想,正确的东西总要去争取自己的地位,不能鉴于人们的从众心理和一些学者的心理定向等成见而自己退却。

  《楚辞》的《九辩》、《天问》中此类问题尚多,我都在《历代赋评注·先秦卷》和即将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楚辞语言词典》附原文中作了校正,并加校记以说明。读者如有兴趣,可以看此二书,也可以进行讨论,这里就不详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