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肌瘤手术全过程:旅人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8:48:24
 一九八九年,旅人还是一个少年,他在南方旅行的时候,在一条浑浊的小河边见到一座城市。那是一个漫长的雨天。雨水联系着天空与大地。在伸往河面的宽大的芭蕉叶上,诸神不断变幻着愤怒的脸庞。湿润的叶子背面,密密麻麻的蚂蚁沿着呈弧状分布的叶的脉络,最终在叶尖汇合,形成一个个黑色的蚁团,坠于河水之中。  这种奇怪的景象让他吃惊,便不由自主让视线追随它们的踪迹。河水很急,像一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对着河岸拳打脚踢。河水还有着豹子皮毛一样的花纹。旅人怅然望着,脑子里跳出一句话:真理(假设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一种永恒的存在)的绝对,必然导致其内在结构的封闭性。这是一个熵。那神圣的,曾如铁与血的,必然要沦为常识(这是人类的幸运),最后为无聊的废话所包裹(这是不幸的)。  旅人不清楚这句话与河水有什么关系,随之马上想起的是女性充满无限诱惑的胴体——众所周知,真理热爱天体运动,但当他喃喃念出这句话的时候,河面上出现数十个漩涡,它们可能是其中某个漩涡的复制品,大小不一,样子类似圆的盒子,不断地开启关闭,盒子边缘还镶嵌着饱满的花纹、梨形的欲望、圆形废墟、鱼的嘴、水草、泥迹斑斑的螺旋形管道……这又犹如带有腥味的梦境,从某个妇人体内溜至他的眼前。  雨点犹如妇人的舌尖,濡湿了他的嘴唇。  世界在某一刻,如同一枚滚动的硬币突然静止下来,旅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河面。经过一系列的碰撞、吞噬,众多漩涡已合成一个比较大的漩涡,黑色的蚁团逐一落入其中。蚁团与河水黑白分明,赫然如黑白双鱼,在漩涡中环抱成圆,交尾而游。这是太极,放之则弥六合,卷之退藏于心。可以大于任意量而不超越圆周和空间,也可以小于任意量而不等于零或无。  旅人屏住呼吸。一束光自漩涡中透出,照亮了他身边的一个黑影——他原本以为那只是一株植物。旅人辨认许久,才认出他是自己的朋友,叫薛伟。直到此刻,旅人这才想起,自己不是来旅游的,与他一样,都是从北方那个广场跑出来的。薛伟对着旅人咧嘴笑,样子有点难为情:“门开了,我得走了。”旅人说:“哪里的门?”薛伟说:“少城的。”旅人说:“少城是哪里,原来我怎么从未听过?”薛伟犹豫了一下,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旅人诧异了。薛伟叹口气,抖动手指。他的手指在光里是半透明的,好像一种劣质果冻。旅人舔舔嘴唇。薛伟扬起眉梢,说:“就是这束光告诉我的。准确说,是她。她叫娅。”旅人侧过耳朵,果然听见光里有隐隐约约的声音。这声音若铜豆落银盆,倒也清脆,但他还是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薛伟见他疑惑,临时充当起翻译的角色,说道:“世界上所有的文字都从未述及少城。这是因为少城与时间无关。时间改变一切,但无法改变少城。少城的存在并不依赖时间,与国家、种族、语言也没有什么关系,它只与每个人的心灵发生关系,它很小,比尘土还小,一滴水里有十万少城;它也很大,大得能装得下银河系。”  薛伟的话让旅人头脑混乱。旅人没想到这种没营养的话也会出自薛伟嘴里——他本来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人啊,都晓得“帅有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被卒吃掉!”旅人不得不用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也望着那束奇异的鱼形光——她覆盖在薛伟身上,赤祼祼的,不加任何掩饰。看得出来,薛伟正在享受一个无以伦比的高潮。他几乎是嘶哑着嗓音说道:“再见,我的朋友。”薛伟就像是在王水中迅速融化的金块。旅人皱起眉头,所谓少城,难道其学名,也叫真理?  光,如同一头吃饱了的小兽,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退了回去。  几秒钟后,漩涡消失了,两条阴阳鱼不见了,薛伟也看不到了。河面上的蚁团一点点散开,旅人把它们捞起来。这些黑色的如被火烧焦了的尸体被风微微地吹着,慢慢地,慢慢地,在芭蕉叶上聚集成一些痕迹,酷似一些汉字:“薛伟小时候并不知道他有一天长大后会成为一条鱼。我是在《太平广记》中看到这个故事的。我读完这个故事后,觉得薛伟比《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萨姆沙更可怜……”  《弄城》  弄城,任何人见过都忘不了的城。它主要由四方形的图书馆构成。这些建筑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如同被凿下的花岗岩石。在石头的内部……门,被油漆涂成黑色;书架,首尾相结,呈环状;玻璃布满灰尘,细沙与雨水敲打着它,轻轻的,充满耐心。  因为是黄昏,旅人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凄凉画面,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不无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左手把玩着一只沙漏。温暖的光线均匀地撒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芝麻香——也许不是芝麻香,是深褐色的老人斑的味道。这令人着迷,也令人厌恶。细微的灰尘在淡金色的光芒中飞舞,旅人咽下唾沫,在这张肌肉松弛的脸上,同时看到了无用与不朽。  石头与石头的距离并不远,尽管馆内的很多楼梯没有梯级,旅人(借助于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还是顺着一些叹息声卷起的气流飘过立柱、回廊与暗灰色的街道,来到另一个男人的面前。  弄城意味着什么?旅人了解他的程度,更胜于熟悉自己。十年前,这个男人种植了一棵蒲公英,期待“这个夏里的轻轻喘息”能挽回患了恶性痈疖的妻子的性命。但最后,他也并没有因为妻子的弃世,将蒲公英从盆中连根拔起。  他开始每天俯案抄写各种宗教的哲学的科技的人文的思想的文学的艺术的建筑的音乐的……书目。这是一件乏味的繁琐的愚蠢的工作。他是馆长,完全有权力(上级部门亦拨给了足够的经费)去雇请几位小姑娘。他侄女大学毕业后找不到活干。他妻子的弟弟挥舞着某机构出具的一纸证明嚷道:“瞧,每分钟输入289个汉字,绝不掺假。你就往死里使唤她。”他拒绝了,没有理由。多嘴的人只能私下猜测,或许那个羞涩的小姑娘与他亡妻的容貌太过相似。总之,他老端坐在木桌前悬腕书写,偶尔端起大玻璃瓶喝上一口,再起身走到蒲公英面前,把剩下的水倒入盆中。  他写工笔小楷,一丝不苟,笔墨精致,细而不弱,粗而不肥,不寒碜、孱弱、萎靡、局促。通篇不存在刻意的错落伸缩、穿插避让,却自有方圆溢出。更有细心人发现,他每天抄写的汉字,毋论繁简及笔划多寡,刚好是1989个,且皆六毫米见方。篇章中相同的字,墨迹画划竟然也一般大小粗细!这让初次看见他作品的人找到一种久违的惊喜和慰藉。他们热泪盈眶,大声地喊,这是艺术,艺术啊。  他好像对此浑不在意。下班后,摘下袖套,把抄写好的纸张搁入木匣子,向其他人打过招呼,出门回家。他不看电视,不打麻将,不喝酒,不读报纸,也不养宠物。他睡得很香,鼾声巨大——不少夜行人常误以为楼房后面是一条火车必经的轨道。  他抄写的书目在外面喊出高价。馆里另外的工作人员因此都热爱上了加班。他们尝试过抽签等分配方式,最后达成协议,轮流加班。这也不公平,工作年限最长的、容貌艳丽的、拥有硕士文凭的、夫婿是领导的,以及每日扫地抹柜的私下都认为自己应该比别人多拿一点。矛盾不可避免,且每天都要比昨日多上一点,就堆成雪山,终于——雪崩。  他还是温和地笑,仿佛他们的愤怒与自己毫无关系。怎么可能撇清?且不论他是馆长,负有管理之责,若他不搞出这荏事,大家不就相安无事?不久,领导找他谈话,他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回来,用毛笔蘸清水,继续悬腕抄写。每天1989个汉字,不多一个,不少一个。  他要写到什么时候?在这个特别愚蠢的地方。旅人伸了一个懒腰。他的脸庞在黄昏的光照下透着些许神秘。旅人并不能理解他的所为,但喜欢这种“有条不紊”——这是人唯一能超脱自身存在的法门。旅人确信:哪怕某日我瞎了双目,借助于这几个汉字的力量,我依然可以在无尽的黑暗中辨认出弄城的面貌,或许那时,我能真正知晓这城与那唯一的神的秘密。  《春城》  春天来临。风中有花粉、霉菌与其他过敏原。  狗对着骨头流下口涎。它要享受这顿美味的早餐,但觉得鼻腔发痒。这是一种难以压抑的不愉快的感觉。它只好打出一个喷嚏。这个可怕的喷嚏差点把它的左脸拧成右脸。  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它湿润的鼻腔中喷出,冲到一张粉红色的假钞上。一个个原子发生剧烈碰撞,这种碰撞本该无声无息,但因为那恰到好处的排列方式,在一个无限接近于零的概率下,其中两粒碳原子被加速到不可思议的光速,又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概率下,它们的原子核相撞了。据说这可能导致蕈状云,出现十五万倍太阳中心温度的高温,又或者生成黑洞,令地球毁灭,但事实上,它们只是晃了几下,就像涟漪,几根震动着的弦脱离了我们所置身的宇宙,在某不存在处,形成一个极小体积、极高密度、极高温度的奇点。几秒钟后,奇点爆炸,时间和空间、质量和能量诞生了。星系、恒星、行星、暗物质、暗能量以及生命……新宇宙的演化非常迅速,被气流卷起的假钞还没飘回地面,它已有了数百亿年的历史,许多只能在《星球大战》中见到的智慧文明已经走向衰弱,而一种由甲壳虫进化而来的文明开始钻木取火,结绳记事,筑土为墙,是为春城。  春城人崇拜大神阿图姆。他们确信世界就是阿图姆的意志化身,万物是阿图姆与自己的影子交媾所创造的。这个过程耗去了整整七天七夜。阿图姆同时具有甲壳虫、公牛、蛇、狮子、天鹅与青蛙的外形。太阳是它的左眼,月亮是它的右眼。这样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阿图姆都能用一只眼睛睡觉休息,用另一只眼睛察看万物生长。  春城人建造起气势恢宏的神庙,神庙的地面刻满精美的图案,内壁皆饰有色彩鲜明的浮雕,图案与浮雕的内容为世间诸生灵,以及那勇猛的骑兽武士、美貌的飞天神女,它们朝着神庙中央巨大的祭坛拜伏。祭坛有一百零八层,一层比一层高。中间有四根黑石柱。  石柱上分别镌刻着四行字,皆上古之字,有金绳鸟篆之意:  1.阿图姆知道,假钞里的宇宙是在喷嚏中产生的。  2.阿图姆知道,喷嚏的主人是一条狗。  3.阿图姆知道,自己是这条狗在某瞬间意志的绝对化身。这个意志很简单,用两个字即可表达:我日。“我日”是什么?阿图姆不知道。这太复杂了,它超过了春城人所能抵达的词语尽头。所以,阿图姆绝对不去考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4.阿图姆只知道,它所要做的,就是让所有的甲壳虫最后说一声“我日”,以及“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必须这样做。”这是使命,这是荣耀,这是宇宙最后的真相。阿图姆,永远都不知道,产生它的那个宇宙的时空已经流行“我太阳了”。  不是每个春城人都能近距离看到这四行字的全貌,更没有人能说清它的来历。它经年累月地隐藏于水汽与云雾之内。事实上,当春城人抬头想目睹神迹时,其位于鼻黏膜上的三叉神经就会向作用于肺部的呼吸肌肉发出指令,猛烈地排出空气,将某种不可名状的异物通过鼻腔驱除出体内。  这种感觉有点复杂。旅人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把骨头心满意足地叼入嘴。  《柔城》  往左走,走到左的尽头,即是柔城。柔城人的容貌出乎旅人的想象:男的极丑陋,女的极美丽。柔城没有普通的街道,马路上嵌满汉字。柔城人深信,构成这种艺术的五种笔画,是世界应有的秩序,是衡量一切事物的依据。  旅人在梦中来到柔城(当他明白了每个汉字其实对应着人体的某部分),这个过程耗费了他三年时间,但他还是不能穷尽所有汉字的排列组合,以求得先于世界诞生之前的那张最为古老的脸庞。他不得不终日埋首于保存有一切汉字典籍的柔城图书馆。  一个女人来到旅人面前,说是他的妻。她光滑的胴体上写满古老的甲骨文,文末还有柔城一位最著名的书法家之落款。也许是因为“过量阅读对大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损害”,旅人只看了一眼,即马上毫不留情地指出甲骨文中的“女”应该是一个侧面跪着的两腿屈膝、上身直立、上部两臂交叉下垂、胸部有乳房形状的女子形象。旅人拿修改液抹掉这女人身上的错误,又找出狼毫毛笔,在她身体上书写了一篇足有三千字的关于女字之嬗变的论文,并依次用了甲骨文、金文、籀文、小篆、隶书、草书、楷书、行书、宋体(光宋体就分肥瘦两种,肥的仿颜、柳,瘦的仿欧、虞),篆书高古逸趣,隶书典雅遒劲,草书放纵奇诡,楷书腴润洒脱。这是一条壮丽的河,河边开满姹紫嫣红的花,河面更有鹄、群鸿与翠鸟的鸣声,以及鹤唳、猿啼、马嘶、虎啸、狮吼、狼嚎……  女人如婴儿一样哭泣出声,心满意足地离开。翌日,又有几个美貌女人,也都声称是旅人的妻。她们的笑容犹如盛夏骄阳下的向日葵,在朦胧的夜色里毫不羞涩地裸露出让人迷醉的身体。旅人欣然从命,写了一部《道德经》,又写了一部《南华经》,接着是《论语》、《大学》、《孟子》、《中庸》……汉字于他笔下如骏马奔驰,倏忽千里,如云烟缭绕,纵逸不羁。旅人很高兴。越来越多的柔城女人在他屋外排起长队,她们带来了食物、性、宣纸与热带水果一般香甜的话语。  但很快,旅人发现自己的阅读速度已经跟不上书写速度。相对于接近于无限的女体而言,这些书籍所能提供的太有限。书写过程被重复,汉字在笔下渐渐熟透,像果实,果肉一天比一天多汁,终于散发出一种腐烂的气息。更糟糕的是,书写比阅读更具有成瘾性,当旅人试图停止,整个人马上出现严重的戒断症状。  旅人忧心忡忡,为此,用黑布数次蒙上眼睛,离开柔城潜回现实,尝试阅读一些传说中的西方经典著作。很显然,这是两个语境,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他还没有把一本《堂?吉诃德》翻完,已觉得身体的一半不知去了何处。这种分裂常让旅人误以为自己是被堂?吉诃德打败了的大风车,眼球因为剧烈的疼痛四处翻滚,喉咙里嘎嘎乱响。突然,某日,一口痰涌上喉咙,旅人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的唾沫其实比汉字更多,也能创造出更多的句子与书籍。旅人开始肆意增删,加上所能想象出来的奇闻逸事,杜撰出许多贤人大哲的生平,比如“庄周梦蝶”等。最早,他还不无谨慎,很快,他发现柔城人对被增补纂改过的文章更感兴趣。他们为各种版本的不同争吵、谩骂,甚至大打出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可怕的权力,可以把历史变成玩笑,把谎言变成真理,把一只天鹅变成长颈鹿,也可以把柔城变成一座没有任何意义的废墟。而这又意味着什么?旅人搁下笔,凝视着镜中那张日益丑陋的脸庞:  “主啊,我舌头上的话,没有一句是你不知道的。”  《物城》  物城有各色各样的桥。旅人站在桥下。他已忘掉了岁月、季节、来到物城是何年何月何日以及种种计时器的模样。但他仍然记得那个黄昏。夕阳映在水中,燕子低飞过桥头。  她说:“告诉我,你会永远记住那只燕子吗?不是随便什么燕子,不是那儿的那些燕子,而是迅速飞过的那只燕子?”  他说:“当然。”  他们都热泪盈眶。几天后她离开了。他用猎枪找到那只燕子。它的尖喙上衔着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生物,容貌绝美。  一位眼袋深陷的老妇人走过来,指着那个迷人的生物说:“这是真的,鲛人的美貌异乎寻常,嘴唇是珊瑚色的,睫毛好像矢车菊花瓣,洁白如银的身子随时随地散发着玫瑰和百合花的芬芳。”  为了寻找鲛人,旅人来到物城。物城什么都有,漆成白色的砖块、牛粪、猴子、阳台、青翠的小岛、害羞的小精灵、水瓶、人头马、玻璃球、琥珀项链、会喷火的巨型蜥蜴、仕女水墨画、巨蟹、胸针、皮质手袋、珠宝、香料、货摊……唯独没有鲛人。旅人只好不分黑夜白昼,潜入每个物城人的梦境,企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这并非是愉快的过程,且身上只能穿条犊鼻短裤。旅人的鲁莽使他的脸庞高悬于城门之上。愤怒的物城人终于在今夜用淬了毒的匕首在他额头上刻上“疯子”两字。  “疯癫的诞生有很多种原因,虚妄的自恋、原罪感、某些阴影带来的自我惩罚、被种种欲望愚弄最后只能诉诸疯癫以渴望逃避或是超越。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疯癫者的行径无疑是非人化的,不在公众的认知范围内,这让公众觉得害怕。因为,他们在疯癫者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会让他们不断地质疑自身的意义——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公众选择将疯癫唤醒,消灭一切非人行为。”  天空是一大块灰黑色的冰棱,有几粒寒星,也许不是星,是被子弹穿过的孔。  旅人低下头,他的鼻子与嘴都隐藏在乱七八糟的胡须后。他对着水面那张被羞辱的脸庞继续说道:“疯癫是非理性的,故而如铁刷粗暴地劈头盖脸地直刷下来。也惟有如此,你我身上才能从上至下滴着血;惟有如此,沾在我们身上的种种世俗才可能被洗掉。然后剩下一个我,一个最真实最完整最纯粹打不扁捶不烂煮不熟敲不碎的我,或者说是一个形式上的我。这个我,与现实无关;这个我,是超越尘世的神。”  冰凉的水面出现一个幽深的洞。这是人所不能潜到的最深梦境。  旅人惊讶地看见洞里有两个女子在低声交谈。  一个长发女子说:“他说得真有趣。”另一个圆脸女子说道:“世界在走向极端,而非均衡。它热衷于彻底对抗而非和谐或综合。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其惯性将无情地摧毁一切试图把它拉回去的力量,不管这种力量是发自于人们的内心还是来自于外太空。认识到这个被遮蔽的真相又无力承受的人,就会发疯。疯癫并不能把人打扮成神,它是一种逃避。”  旅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在向水的深处飘去,如同脱离了树梢的果实。  “疯癫视谬误为真理,视死亡为生存,视我为女人。它是一面镜子,不反映任何现实,而是秘密地向自我观照的人提供自以为是的梦幻。在这里,现实种种不如意可通过他们自身的心像得到修正,这无疑是对现实世界的极大冒犯,当然要予以禁闭与惩罚,以提醒他们是人不是神。”  长发女子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爱上他了。”  圆脸女子怔了:“你疯了?你是物城的公主。”  长发女子说道,“是的,我疯了。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白天为人、晚上为鱼的生活不是一种逃避与自我的惩罚吗?你难道不觉得物城即是铁做的牢笼吗?我已经厌倦,厌倦物城的一切。”  长发女子扭动腰肢,朝着洞外游去。洞消失了。月光出来了,照着静悄悄的水面,照在她淡绿色的鳍、白色象牙般的脸庞以及像用银和珍珠做成的尾巴上。这是一个美得令人血液凝固的尤物,这也是一张她的脸庞。“鲛人!”旅人听见自己喉咙里有两个粗糙的词语滚过。  他没有丝毫犹豫,从犊鼻短裤里摸出一把枪,扣下扳机,就像当年那样。  《月城》  月城的历史,仅百分之一可通过书籍得知,其余的百分之九十九即留存于旅人之间的口口相传中。这是一座音乐之城,是众生静默之所,位于荒原深处,四周皆是沼泽、藏身于沼泽中的凶鳄,以及被沼泽吞噬的那千姿百态的蒙难众生。  城高三万六千五百米,下部扁平,上部呈弧形凸起,整体形状犹若凤凰,有头、颈、肩、腰、尾、足。每至月圆夜,有数缕罡风从蟾宫飘落,挂于城之一侧,形成五弦,能各作金木水土火之声。此时若有飞鸟自空中掠过,视鸟之种类、体形与飞行的速度,弦不弹而自鸣,其音或虚幽奇古,或慷慨悲歌,实是不一而足。  见过月城的旅人,都说它包含了天地至理。但若进一步探询这“至理”究竟是什么东西,则无人能够说清。幸好,能对这个词语产生兴趣的旅人多半已成为那蒙难众生中的一员,活着的旅人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月城高三万六千五百米,而不是三万六千五百六十九点一米等问题。  没有我。  我在月城,在众多被毁坏的城堡、神像、雕塑与一座座圆形的坟茔上。  月光覆盖着我的眼睫,轻轻颤动。  要想重述月城的所有,是不可能的,那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故事已坠入时间的深渊。但巨大的星辰依然用某种神秘的笔触在夜空保存着曾经在月城栖居的人的形象,与他们的祈求、奉献与传说。这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具有动物和人类双重面目的族群,有着无与伦比的音乐天赋,只要他们一起开口歌唱,奇妙的嗓音所汇聚成的音浪会使瞽者明目、哑巴说话、死者复活,当万千的旋律凝结成一个不可言说的透明的点,时间将改变流向,世界开始旋转,并上升,呈现出各种不可思议之状——就若拥有创造与毁灭之能的四臂湿婆从天而降,一手掌铜鼓,一手捏无畏印,一手持火焰,另一手指向苍生,跳起那传说中的舞。  这种神秘的舞蹈于数千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当无数火焰形成莲花,大地猛地震动,河流迅速干涸,在地面行走的生灵尽数枯朽,连在空中盘旋的鸟都纷纷化为枯骨齑粉,也使月城人受创伤,如野草萎败,眼眶内流出黑色黏稠的血。  自那时起,月城每年举行盛典,择出其嗓音最悦耳者,用镶有黄金的匕首割去其舌。仪式在往后的日子被得到有效地传承,被以为庄严的祭祀与无比的荣耀。与之相伴随的是,月城人的繁衍能力也在逐渐丧失。当最后一个月城人跪在祭坛前,虔诚,或者说呆滞地,诵完一长串咒语,再用磨利的石块(而非朽坏的匕首)割去自己已然笨拙的舌头,“我”在最彻底、最静谧的沉思中醒了过来。尽管月光中仍然蕴藏着万物的种子,但月城已毁,不可避免。“我”的指甲在脱落,“我”的血肉在干瘪,“我”的灵魂如同遇见了火的蜡。  谁是生的祝福,谁是死的祷告?  众多脸庞,犹如莲叶上滚落的水珠;  哀生之恍惚,颂死之庄重。水面涟漪,为我指尖螺旋形纹路所驱使……  月光缓慢地进入眼睑,成了我的左眼。  《犹城》  犹城很大。犹城人的祖先按天上星辰的位置建造了此城。  犹城人长得不错,但头部往往占据了身体的一半重量,行走在路上,有时失去重心,便犹如一个到处乱滚的屎壳郎球。有犹城人打算去河岸那边,最后却滚去了离河岸有几百公里的田野上。这让所有的犹城人都变得心平气和,愉快地享受着莫名其妙的人生。  但犹城人有一项本领:当事情变得危急,比如一只大鸟把他们当作美味俯冲而下时,在那最惊险的一刻,他们能够迅速隐身。据说在几千年前,有个犹城人把这种本能修炼成一种可以随时使用的法术,又因为他的年轻,世界各地一时多出了许多妇人无端怀孕的故事,如姜嫄育后稷、安妃有感而怀诞神农、丽妲生下两个大蛋、玛丽亚——一个处女甚至在马槽里生下那个著名的拿撒勒人……这些已被称之为神迹,被各种语言所记载。  可惜这个被时间遗忘了名字的犹城人并未公布他的发现或发明。只在犹城古老的广场石柱上留下几行字:“我是道路、真理与生命。”一些犹城人对此不无怨言,否则犹城人的数量早已多如海中沙——当所有的人都是犹城人,犹城人关于美的标准毫无疑问是对美最深刻的阐释。  这天,一个犹城人在恹恹的午睡中,梦见:  被铭刻于青铜器上的寂静、死去之人的脸(如向日葵一样灿烂)、到处泛滥的贫穷、蓝色的墙壁、水一样的旋律、刀、诅咒、爱人的手指、一只倒毙在溪流尽头的蓝虎、抹香鲸。抹香鲸庞大的身体上有一些奇怪的装饰着花纹的文字……  他辨认了许久,直至从梦中惊醒。  这些文字是可以被理解的吗?四周被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所笼罩。天上的阳光真好。好得犹城都仿佛是不真实的。喷泉、竹林、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绿茵茵的草,在水里优哉游哉的锦鲤……“关于世界的叙述不计其数。”他不无自嘲地想起了雕塑、舞蹈、电影、歌剧以及他自身的职业,想起了顺序、角度和节奏。然后,他拿起笔,把眼中所见、脑中所思皆勾勒于画布上。画得很专注,在画鸽子时,每一笔都恍若一根羽毛飘落——画得真好,假如侧耳去听,都能听见这只鸽子的咕咕叫声。他露出满意的神情,继续勾勒万物(宇宙何以生成天地万有?),他的视线从室外转入屋内,天花板、水晶吊灯、墙壁、电器插座、窗帘、熨衣机、红木衣柜、镜子、液晶电视。他的目光情不自禁跳过在厨房系着围裙的妻子,落到书房那件明代玉笔洗上,笔下生出几分古意。  他的妻子已忙完了手头的事,坐在屋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决定走到他的画布上。这不容易。她褪下围裙,挑挑拣拣许久,换上一袭红缎旗袍。旗袍的颜色华丽而明媚,领口到前胸斜开着三个做工精细的蝴蝶盘扣,但,她觉察到旗袍有一股很浓烈的樟脑丸味。他是最讨厌这种味道的。女人思虑片刻,换过一身职业套裙——当年,她穿着这套衣裳以一副干练的形象征服了他。确实,职业套裙比古典旗袍更适合她,她望着镜中头发略有点乱的自己,心中涌现出久违的惊喜。这种奇妙的感觉,犹如热流注入四肢百骸,她忍不住一个箭步跨入他的画中。  男人注意到画布上这张略带羞涩的脸庞,嘴角漾起笑意,指尖去掸女人眼角的纹路,是鱼尾纹,掸不落的。男人蹙起眉毛,在她手腕上添加了一个造型古朴的藏银手镯。很快,他发现,她的这身衣着打扮与他所渴望在画卷上表现的完全格格不入。他拿起橡皮擦,擦去妻子身上的职业套裙。赤裸的,应该最美,如同《泉》,他甚至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在画布上目睹她秀美裸体时的冲动。那时,还是少女的她有着鸽子一样的白皙肤色。嗯,还有,玲珑的腰,平坦的腹部,微翘的臀……他擦得很小心,然而几分钟后出现在画布上的却是一个腰部臃肿、乳房下垂的妇人。他有点不知所措,咬着嘴唇,没看妻子的眼睛,也没再犹豫,用橡皮擦奋力把她从画中彻底擦去。  阳光叫了两声。他的眉毛跳了跳,意识到什么。房间里空无一人,静得让人心慌,又有莫名的欣喜。他吁出一口气,似乎明白了这么久一直困扰着他的是什么。他决定出门去喝杯酒庆祝。酒吧里新来的调酒女郎的眼眸会说最甜蜜的情话。  路并不远,绕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  他快步走着,当快要与一辆卡车擦身而过时,像有人推了他一下,他猛地失去重心,滚落在车胎下。血如泉水涌出。他那迅速隐去的身体在血泊中一点点重现,如同一颗突然被伐断的树。  “摆脱肉体,摆脱根深蒂固的自我。”他喃喃说道,看见妻子浮在空中那双几乎包含了人类一切感情的眼睛,蓦然想起中午那些以云层的方式覆盖了鲸身的文字,并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了它们。然后,一个路过的旅人看见他那断成两截的身子又重新消失在空气中,就像被融化的冰。   黄孝阳            西湖杂志           本文来自[左岸文化网] http://www.eduww.com  版权归原著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