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戟之灵的女主是谁:琼瑶《船》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5 20:11:04

  
1   民国四十二年,耶诞节。
  夜晚的空气清清凉凉,细雨轻飘飘的、不着边际的洒着。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着灯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耸的十字架上,垂下两串明明灭灭的彩色小灯泡,装饰而点缀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里,蓓蒂佩姬和桃乐丝黛正在唱盘上高歌,乐声泄出了门窗,夹杂着无数的欢笑和叫闹,把冷冷的夜唱活了。纪远不慌不忙的从街道上踱了过去,咖啡色的皮夹克上映着水光,浓密而略嫌零乱的黑发湿漉漉的。带着几分闲散,他满不在乎的踩进地上汪着雨的水潭中,那泥泞的脚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特有的洒脱和满不在乎的味道,用充满自信和优越感的步伐,稳定的走过大街,转进一条宽宽的巷子。
  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他寻找着纸条上所写的门牌号码。终于,他停在两扇朱红大门的前面,望了望那占地颇广的围墙,和门上挂着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门铃,靠在门柱上等待着。门开了,一个装束得很整洁的下女好奇的打量着他,透过门内的走道和不大不小的花园,纪远可以看到里面灯烛辉煌的房子,和大厅前悬满彩色小灯泡的回廊。花园中显然也经过一番布置,一棵棵冬青树上全悬着小灯,连扶桑花的枝桠上,也拖着长长的彩条。屋内人影憧憧,笑声洋溢,随着人声笑语,大鼓、小鼓、大喇叭、小喇叭……的乐声也涌了出来。纪远跨进大门,不自觉的感染了那份欢乐气息,而微笑了。“先生,你找谁?”整洁的下女,用一副怀疑的神色问。
  “杜嘉文,”纪远说:“在不在?他请我来参加晚会。”
  “是的,从这边走。”下女指着走道和大厅,一面望着纪远泥泞的裤管和湿淋淋的衣服,奇怪着这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客人,像来自荒野,周身都带着泥土味。
  纪远抛开了小下女,大踏步的走过走道,跨上台阶,回廊上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依偎谈心,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调过来望着他。他迳自走向大厅,推开了玻璃门,跺了跺脚,把鞋底在鞋垫上擦了擦,还没有跨进大厅,已经有个人直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纪远的肩头,欢呼的大嚷着说:
  “好呀!纪远,你总算来了!”
  “够朋友了吧!嘉文?”纪远笑着说:“你别碰我,浑身都是泥。我刚从山上下来,回到家里,看到你留的条子,左一个‘立刻’,右一个‘立刻’,害我衣服都没换就跑来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厅里面,打了蜡的地板光可鉴人,四壁悬着无数的小吊灯,沙发和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间空下来当作舞池,大约有十几对客人正分散在大厅的各处,他的出现显然引起了全体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怎么进来,不怕弄脏你的屋子?”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还不赶快进来!都是咱们同学,你认得的。”杜嘉文喊着说,不由分说的把纪远拉了进来。杜嘉文是个白皙而颀长的青年,看起来文质彬彬,和后者那微褐色的皮肤,粗犷而带点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铁灰色西服和深红色领结,更和纪远敞开的皮夹克,以及夹克里面套头的毛衣成了鲜明的对比。纪远站在门内,微仰着头,依然带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微笑,环视着室内的人。“嗨!纪远!你失踪三天,居然还魂了!”又一个瘦瘦长长的青年跑了过来,顺手把一杯饮料递给了纪远:“山上怎样,打到獐子没有?”“打到许多新鲜空气!”纪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使他那多棱角的脸显得柔和了许多。“这次运气不好,碰到下雨天,野兽全躲着不肯出来,追一只野猪追了一夜,也没打着。胡如苇,你真对打猎有兴趣,改天和我一起去怎么样?”“好呀!你别说了不算数!上次你就说要和我一起去,结果还是偷偷的溜了。”胡如苇噘了噘嘴,那原来就显得孩子气的脸庞就更孩子气了,两道眉毛长得太近了一些,猛看过去成了个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猎不着野兽,等会儿被野兽猎走了,我对你父母交不了帐!”
  “什么话!”胡如苇大叫:“欺侮人嘛!”
  又有几个相识的同学围了上来,男男女女都有,纪远被包围在核心,这个一句,那个一句的询问他打猎的情形。他握着杯子,不慌不忙的答覆着,谈笑着。室内原有的热闹空气全转了方向,这个刚从山上下来的狩猎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对象。一个少女排开人群,莽撞的冲了过来,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突然的停在纪远的面前。拉着杜嘉文的袖子,她大声的喊着说:“哥哥,你不给我介绍!”
  纪远有一秒钟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跳的力量。两道过分浓黑的眉毛底下,是对飞舞着的长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件黑色套头毛衣,紧裹着个成熟而挺拔的身子。红色的缎质圆裙上,缀着无数小银片,迎着灯光闪闪烁烁。一头野豹,应该是不太容易驯服的!纪远迎视着对方肆无忌惮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又微笑了起来。
  “哦,真的,纪远,我该给你介绍一下。”杜嘉文笑着说:“这是我妹妹嘉龄,外号叫小野猫,会咬人会抓人,我劝你少惹她!”“哥哥!”嘉龄警告的喊:“你当心!”
  “我当心什么?”杜嘉文翻了翻眼睛:“我又不追求你,挨不上你的爪子。”“你要不要试试看?”杜嘉龄挑起了眉毛,转身就向她哥哥扑去,杜嘉文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说:
  “别!别闹,嘉龄!给纪哥哥看着笑话!”
  “纪哥哥?”嘉龄站住了,眼光又调回纪远的脸上,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彷佛一个画家在打量他的模特儿似的。然后点点头,对纪远一本正经的说:“我不叫你纪哥哥,我叫你纪远,我从不叫别人什么哥哥,又别扭又肉麻,你也千万别喊我什么妹妹,否则,我浑身的汗毛都会立正,你可以叫我嘉龄。”“好吧!嘉龄。”纪远微笑的弯弯腰,嘴边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嘲弄意味。“纪远,”嘉龄凝视着对方,眼睛中闪烁着好奇。“我早已知道你了,哥哥成天就谈你,你的打猎啦,外交手腕啦,吹牛啦,跳舞啦……好像你是个万能之神似的,我早就想看看你有些什么苗头了……”“好了,纪远,”杜嘉文说:“你找上麻烦了,当心我这个妹妹出题目来难你,她的跳舞是有名的,而且,她有个好歌喉,你们等会儿可以表演一个男女对唱。现在,跟我来吧,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说着,他拉住纪远,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去。唱机上,不知是谁换上了一张“维也纳的森林”,于是,一部份的人又恢复了跳舞,室内重新喧嚣而活泼了起来。纪远出现所造成的短暂混乱又重归于平静。杜嘉龄迅速的卷进了舞池,和胡如苇翩翩起舞,圆裙子旋转得像只大彩蝶。
  纪远跟着杜嘉文走向一扇落地窗的前面,在那儿,放着一棵高高的耶诞树,从树顶到下面都缀着小灯泡和星星、铃铛、小球等饰物,布置得华丽无比。树底下,堆满了一包包大小不等的耶诞礼物,有个长头发的少女正蹲在树下,在每包礼物上贴上标签。“等一下我们有个交换耶诞礼物的节目,”杜嘉文说:“用抽签的方式,谁抽到几号的就拿几号。”“糟糕,你可没向我说明要带耶诞礼物,我两手空空的来,怎么办?干脆我也不抽签算了。”纪远说。
  “我已经补了一包礼物进去。”地上的少女盈盈起立,轻轻的插进来说了一句。纪远望着面前这个女性,用不着杜嘉文介绍,他也猜得出来她是谁。一件合身的黑色旗袍,修长而略嫌瘦弱的身子,披肩的长发,和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杜嘉文不止一百次把她的照片拿给他看,更不止一百次告诉他关于她的种种。
  “嗨!”纪远不等介绍,就招呼着说:“我猜,你应该是唐小姐。”“不错,”对方笑了。“你是纪远。”
  “我是纪远,”他再点点头:“你是唐可欣。”
  “这样比叫我唐小姐好得多。”她微笑的说,“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是吗?怎么不同?”“你没有我想像中漂亮,却比我想像中更富有个性。嘉文总把你形容成一个四不像的人,一会儿是花花公子,一会儿又成了流浪汉,一会儿是武夫,一会儿又成了书生。”
  “他本人就是这样,”杜嘉文在一边笑着说:“可欣,你别忙,等你认识他深一些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不能用常理推测。”
  “嘉文喜欢帮我吹牛,”纪远望着唐可欣说,后者带着笑的嘴角有一抹温存和亲切,那朦胧的眸子却是飘忽而难以捉摸的。“不过,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一样。”
  “你想像中的我是怎样的?”“和我所看到的一样美,一样好。”
  那微笑消失了,朦胧飘忽的眸子转为清晰,这张脸忽然变得冷淡和疏远了起来。她点点头,用种世故而客套的语气说:“谢谢你的赞美。”然后,她转向杜嘉文:“我要去洗洗手,满手都是浆糊。有件事先和你打个招呼,湘怡要在十点钟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时候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脸色。”“好,我知道,我让胡如苇送她回去。”
  “胡如苇?”可欣笑笑:“胡如苇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
  “嘉龄?不可能!她还是孩子呢!”
  “十八岁了,还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转身走到后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子消失,解释的说:
  “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坐在那边沙发里穿绿衣服的那个。本来,我们想把她介绍给胡如苇的。”望了望纪远,他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觉得可欣如何?”
  “好极了,”纪远顺口说着,搜索的望着舞池里旋转的那条红裙子。“你的眼光和运气都不坏,什么时候订婚?”
  “寒假里,可能阴历年前后,预备大大的庆祝一下,你当然要来。”“如果我不在山上的话。”
  “那么冷的天你还要爬山,什么瘾?”
  “冷天爬山才够味呢,想到合欢山赏雪去。”
  杜嘉文注视着纪远,后者那宽阔的额角下,藏着一对令人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吗?并不。但他浑身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不止吸引女孩子,也吸引男孩子,吸引任何和他接近的人,或者,是由于他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时时刻刻,你会觉得那生命力像喷泉般从他身体里涌出来。使人不知不觉的被他的干劲所左右。握着纪远的手臂,杜嘉文摇了摇头:“我不了解你的生活方式,纪远。”
  纪远微微一笑,把眼光从飞舞的红裙子上调到杜嘉文的脸上,他由衷的喜欢嘉文,喜欢他的憨厚和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文儒雅。如果说嘉文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稍带着点脂粉味。但是,他待人的热情和坦率又弥补了这不算缺点的小缺点。在学校里,杜嘉文始终是教授们另眼相看的对象,也是女同学暗中倾慕的对象。纪远望着他那清秀的两道眉毛,和挺直的鼻子,暗中自思,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可能也会爱上嘉文。唐可欣何其幸运,这样好的未婚夫,还有——他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室内布置——这么好的家世。“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背景有关,”他淡淡的说,伸手去触摸窗子上垂下来的一串银色的纸穗。“你和我的背景太不相同,你有个温暖的家庭,还有很正常的恋爱及稳定的生活。我呢?必须自己去找寻——”他停住了。
  “找寻什么?”“找寻什么?”纪远重复了一句,背脊靠在窗棂上,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找寻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眯起眼睛,有一团轻雾从他眼睛中飘过去。“一些使我能够安宁下来的东西。”
  杜嘉文再摇摇头。“我还是不了解你。”“你慢慢的会了解,”纪远说。音乐停了,一支新的舞曲正放了出来。“人就是这样,有的人一生都在找寻中,而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他笑了,注视着前面,脸色突然变得生动而明朗起来:“你妹妹来了,她年轻得像一朵迎春花,活跃得像一簇跳动的蓝色火苗——”目视着那卷过来的红裙子,他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如果燃起烧来,会是不可想像的。”
  真的,那火苗已经窜到了纪远和杜嘉文面前。毫无顾忌的,她一把就抓住了纪远的手,嚷着说:
  “你不是跳舞专家吗?只管站在这儿干什么?来!希望你的舞跳得和你爬山的技术一样好!”转头对着她的哥哥,她又抛下了一句:“哥哥!你这主人怎么当的?冷落了湘怡,当心可欣怪你!”说着,她已经把纪远拉入了舞池,这是个快节拍的“吉特巴”。纪远说:“你不怕我身上脏?”“脏?哈!”嘉龄喊,“没有男孩子是干净的!”
  于是,一阵旋转跟着一阵旋转,舞池里飞动着闪烁的红裙子。音乐淹没了她,旋律支配了她,轻巧的步伐,灵活的身段,转,转,转!一舞既终,嘉龄大大的喘了一口气,瞪视着含笑而立的纪远:“你!真有你的!”“你也不错!”纪远说。把嘉龄带向沙发旁边。在那儿,嘉文正和一个梳着辫子的少女坐在一块儿攀谈。那少女有张苍白的脸,大眼睛怯生生的仰望着他,看起来却是楚楚动人的。
  “我给你介绍一下,纪远。”嘉文说:“这是郑湘怡小姐,可欣同班同系的同学,师大史地系的高材生。”
  “郑小姐。”纪远弯了一下腰,顺势坐了下来,看着辫梢的黑蝴蝶结,和那件陈旧的绿毛衣及绿裙子,交叠着的双脚,和一双后跟已泛白的平底黑皮鞋。“怎么不跳舞?”他笑着问。
  “我——不大会跳。”湘怡低低的说,带着拘谨和不安。
  “你应该学!”嘉龄插进来嚷着,不由分说的拉住湘怡的手:“来!让我教你!”“不,不,别闹,好妹妹!”湘怡央求的说。“你看,那些男孩子们在起哄,准是要你去唱歌,你去表演一个吧!”
  真的,那些男孩子们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接着,胡如苇就被抓到人群中间,硬给扣上了一顶纸做的尖帽子,身上披了许多彩色纸条,拿着一根长长的拐杖糖,被推了出来。摇摇摆摆的,胡如苇晃了过来,在嘉龄面前一站,举着拐杖,蹙着他的一字眉,像个小丑般立定,又敬了个滑稽兮兮的礼,说:“鄙人奉全体来客之要求,请我们今晚的公主——杜嘉龄小姐表演一曲独唱!”说完,他又夸张的鞠了一躬,那顶活摇活动的帽子就掉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接住,谁知帽顶上不知是谁放了一小纸杯的果汁,这一下,果汁倾倒,弄了胡如苇一头一脸。所有的来客都哗然的大笑大叫了起来。杜嘉龄就在笑声和闹声之中,被簇拥到房间的正中。一时,掌声雷动,杜嘉龄笑吟吟的站着,略一沉思,就高歌了一曲英文的“亲爱的约翰”。唱完,大家都怪叫了起来,拍着手,大喊着:“再来一个!”纪远斜倚在沙发上,望着那被群众所包围的少女,嘴边不由自主的又浮起了他惯有的微笑。
  “她的歌喉真不错,是不是?”
  他身边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他回过头去,唐可欣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边,正含笑望着他。
  “嘉龄对功课没兴趣,”她继续说:“她应该去学声乐。”
  “不错,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女歌唱家。”纪远泛泛的应着。嘉龄显然再不唱一个歌,是不能脱身了,但是,更显然,她也不想脱身。拍了拍手,她高声的说:
  “好了!好了!我再唱一支歌,这支歌是你们都没有听过的,题目叫‘船’。”纪远觉得身边的唐可欣震动了一下,他诧异的看过去,唐可欣正把手里的杯子放到小茶几上,一面站起身来走开。当她起身的一刹那,纪远注意到她微锁的眉头,同时,听到她低低的一句自语:“她不该唱这一支歌。”
  纪远不解的调回眼光,望着屋子中间的杜嘉龄。大家已经安静下来了,嘉龄微昂着头,清晰而婉转的唱了起来:
  
  “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美丽的小船,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飘泊流连,
  白日苦短,夜来苦寒,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歌声结束,余声缭绕。大家静了几秒钟,又爆发出一阵叫好。纪远看了看杜嘉文,他现在了解了唐可欣皱眉的原因,何等沉重的歌词!似乎不是这种场合所该唱的。杜嘉文笑了笑,说:“歌词很美,是不?”“太感伤了,谁写的?”
  “不知道,”杜嘉文摇摇头,“谱是可欣配的。”
  “真的?她不是学历史的吗?”纪远十分诧异。
  “她父亲是个音乐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她对音乐的造诣很深。”“哦。”纪远搜索的望着窗子旁边,那儿亭亭的立着一个人影。他有种朦胧的恍惚,突然间,觉得不再感染那欢乐的气息,而遗世独立起来。一种根藏在内心的寂寞,随着那喧嚣的乐声洋溢,迅速的充塞在屋中的每个角落里。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转着:“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人群也在转动着,一对对的舞伴,手拉着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的站了起来,对杜嘉文说:“对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
  “怎么!”嘉文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
  “我必须走了,从山上下来,太累了,要洗个澡早些睡觉!”
  “今天应该玩到一两点钟才对,耶诞节,你也该应个景嘛!”“不了,嘉文。谢谢你,我已经玩得很开心了。我看我悄悄的溜吧,免得惊动你的客人。”
  杜嘉文了解纪远说什么就什么的习惯,只得站了起来。纪远对郑湘怡点了个头,低低的说了声再见。悄悄的绕过人群,唐可欣追了过来。“怎么?要走?”“是的,”纪远点点头:“累了,回去睡觉。”
  “那么,去抽一包礼物。”唐可欣说。
  “我看不必了,我又没带礼物来。”
  “已经准备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说:“别辜负可欣的一番准备,今天这个晚会全是可欣布置的。”
  “好吧,那么我就抽一包!”
  纪远说着,跟着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诞树底下。唐可欣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摺叠好的签条,纪远抽到一个“五”号。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礼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文说:“打开看看是什么?”纪远拆开了包着的彩纸,里面,竟是一条小小的牛骨雕刻的小船!纪远本能的愣了愣,抬起头来,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脸色,和杜嘉文惊异而高兴的神情。
  “居然是一条小船!”杜嘉文笑着说:“它将载满了梦幻向你驶来!”“我祝福你!”唐可欣低声的说,飘忽的眸子里漾着轻雾,眼光是深沉而奇异的。“你的憧憬不会缥缈,你的梦幻也不会残破!你该是个凭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难的那种人!那么,”她微笑了,笑容像一滴融进水缸里的颜料,从她嘴角一直漾开到眉梢。“你有了一条最美丽的船,盛满了最美丽的梦,永远光辉灿烂。”“谢谢你。”纪远说,微微的带着笑,注视着手里的船:“它找到了我,因为它知道我这儿是最好的港湾,而且,”他扬起眼睛来望着面前的一对未婚夫妇。“我还是一个好舵手呢!”转身走向了房门口,他对那厅中欢乐的人群再投以最后一眼,那红裙子还在人群中旋转,同时高声的发出一串串的轻笑。杜嘉文和唐可欣站在门口送他。他跨出大门,对他们挥了挥手。“再见!”他喊着:“谢谢你们的一切!一个快乐的晚上,和一条美丽的小船!”“再见!”杜嘉文也喊着,他的手挽着可欣的肩膀。
  纪远大踏步的走了,雨,还在下着。走了一段,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杜嘉文和唐可欣还站在门口,两个人并立着,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继续走下去,满不在乎的跨过泥泞和水潭。
       

  夜深了,客散了,喧嚣和热闹都已成过去。偌大的客厅中,散了一地的彩纸和用过的纸杯,沙发垫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满了茶几,到处是零乱一片。耶诞树上缀着的小灯泡依旧在一明一灭,带着股慵慵懒懒的疲倦,闪烁着这空寂的房间。唱机停了,成打的唱片散乱的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东一张西一张的四散着。
  唐可欣坐在唱机旁边的地板上,正试着把唱片套回套子里。嘉龄脱下了高跟鞋,倒提在手上,疲倦的打个哈欠,说:
  “噢!我累得脚都抬不起来了,我要去睡觉了!”张开嘴,她又是一个哈欠,一面摇摇摆摆的向里面屋子走去。
  “嘉龄!”嘉文不满的喊:“你玩过了就睡觉,好意思?也帮忙收拾一下嘛!”“收拾什么?”嘉龄哈欠连天的说:“明天早上阿珠自然会收拾的,何必多费这个劲?花钱请下女是干什么来的?”说完,她再一个哈欠,提着鞋子,跌跌冲冲的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嘉龄就是这样,”嘉文说,跪在可欣身边,帮忙她套着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足!”“让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没休息过一分钟!”可欣说,匆匆的把整理好的唱片叠在一起。“几点钟了?嘉文?我也该回去了,妈一个人在家里。”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视着她。
  “别管时间,可欣,整个晚上,你到现在才属于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着她那白皙而姣好的脸庞,和那对永远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雾里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我们干什么找上这一群人来疯疯闹闹?弄得自己都没有相聚的时间。”可欣笑了,对嘉文摇摇头。
  “你的性格就是这样,老毛病又发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劲得不得了,事后就心灰意懒的。大概人都有这种毛病,”她环视着零乱而空漠的房间,叹息的说:“好荒凉!尤其在刚刚那样狂欢之后。会使人有空虚之感,难怪你觉得冤枉。不过,嘉文,我们常常是这样的,不是吗?忙一阵,乱一阵,不知道换得了什么。无论如何,今天晚上还算很好,你的客人都很快乐,嘉龄也很快乐,这就是代价了,对不对?”
  “有一个人并不快乐。”
  “谁?”“纪远。”“纪远?”可欣沉思的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他不快乐?”
  “我看得出来。”“说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着地上的一张唱片。“我并不觉得纪远有什么了不起,相反的,我还觉得他太世故,太虚伪,刚见他的时候,受了你宣传的毒素,我可能对他太坦白了,没想到他……”“你并没有认清他,别太早下定论!”嘉文打断了她:“他那个人,不是见一面所能了解的!”
  可欣审视着嘉文。“怎么?”她笑着说:“你就不高兴了?干嘛把眉头皱起来?纪远在你心里的分量,恐怕比我还重呢!我不过只说了那么几句,你就……”“别傻!”嘉文叫着说,一把拉过可欣来,用嘴堵住了她的。“不要再谈那些客人,现在这儿没有客人了,只有我们两个。”“别闹了,嘉文,我真的该走了,你不送我回去?”可欣推开着嘉文,想从地上站起来。
  “等一下,现在还早。”嘉文揽住了可欣,紧紧的拉住她不放,寻找着她的嘴唇。“不要走,可欣,你走了这屋子更荒凉了。我生来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可欣。”他凝视她。“你不知道在这样的灯光下,你看起来有多美。”
  “哦,嘉文,别闹了,真的别闹了,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我真该回去了。你父亲呢?”
  “不知道,他说要把房子让给我们年轻的一辈……可欣,你对我已经没兴趣了,我知道……”
  “胡扯八道!”“那么,你干嘛急着想回去?”
  “你不觉得我们太自私了?嘉文?只追寻着我们自己的欢乐,把寂寞留给老一辈的人,我的母亲……,你的父亲……哦,嘉文,我们实在有些不应该!”从地上跳了起来,她变得迫不及待了。“我说什么也得走了!”
  嘉文拉住了她。“走以前,你还欠我一样东西!”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仰起头来,接触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一阵内心的激荡,她感到那样的不能自持。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望进了她的内心深处,把她心中所有纤细的感情都搅动了起来。叹息了一声,她阖上眼睛,低低的说着:“好吧!嘉文。”他吻住了她。冗长的,缠绵的,细致的一吻。远处教堂的钟声在响着,报佳音的歌唱队从街头走过,偶尔有一两声汽车喇叭,大门似乎轻轻的响动……他们紧拥着,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客厅门被人推开,可欣倏然的离开了嘉文的拥抱。回过头来,嘉文的父亲杜沂正含笑的站在门口。“噢,杜伯伯!”可欣喃喃的说,为刚才那一幕涨红了脸。
  “怎样?”杜沂跨进了房门,脱下他的大衣,搭在沙发背上。“玩得尽兴吗?”他注视着面前的两个孩子,欣赏着他们脸上所涌现的红潮。青春,欢乐,爱情,这是属于年轻的一代的。时间真是件残忍的东西,它会把一切你所留恋的给你带去,把你所畏惧的苍老、孤寂给你带来。但是,时间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苍老,也曾有过昔日的年轻,不是吗?
  “哦,好极了,爸爸。”嘉文愉快的说:“你没看到有多热闹。”“我可以想像得出来,”杜沂望了望零乱的屋子,和那些纸做的帽子彩条,微笑的说。一面又看了看可欣。“可欣,你母亲好吗?”“很好。”“代我问候她。”可欣点点头。杜沂看着那张年轻的脸,那对雾蒙蒙的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一阵恍惚和迷惘从他心头掠过去。微笑从他唇边消失了,疲倦忽然间笼罩住了他。点了点头,他没兴趣和孩子们继续谈下去了,他转向里屋走去,有些意兴索然的说:“好吧,嘉文,你要送送可欣。我先去休息了。”
  “好的,爸爸。”嘉文顺从的应着。
  “再见,杜伯伯!”是可欣软软脆脆的声音。
  “再见!”杜沂的语气里充满了疲乏,拿着大衣,他从这间客厅退到他自己的卧室里。开亮了桌子上的台灯,蓝色灯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线柔和的散布开来。房间内纤尘不染,墨绿色的窗帘从屋顶垂到地下,弹簧床上的被单没有丝毫褶痕。他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坐了下来,无意识的让椅子转了一圈,带着种难言的,厌倦的情绪,打量着这间屋子,太干净了,太整洁了!他向来是个有洁癖的人,但,现在他却厌恶这份整洁,那零乱的客厅里处处都是欢笑的痕迹,这儿,却只有干干净净的冷清。下午,当他避出去的时候,他多么希望孩子们说一句:“爸爸!你别走开,和我们一起玩玩!”
  可是,孩子们没说。他知道,在年轻一辈的狂欢里,他如果停留在场,会多么尴尬而让他们拘束不安,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他走开了,把屋子让给孩子们。但,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耶诞节也不是个访友的好日子,到处都有欢乐,欢乐中没有他。一度,他考虑去看另一个寂寞的人——
  可欣的母亲。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举,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烟消云散,那只是生命中一个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两家的孩子都已长成,且将联婚,往日的遗憾总算在下一辈身上获得了弥补,也就够了。如果他现在去拜访,反而会让雅真感到意外。那么,他到何处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灯烛辉煌,那儿有金钱可以买到的欢乐,也有轻易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他去了。灯红酒绿,舞影缤纷,那些舞女们包围着他,她们知道他是××银行的经理,不知道他的年龄!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发的时间里堆满了打发不走的空虚!舞厅,在他的记忆里那样鲜血淋漓,上海时的一段沉醉,换来的是什么?那女人竟抛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龄?她身体里也有她母亲淫荡的血液吗?摇摇头,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旁边,拉开了窗帘,窗外的夜色朦朦胧胧,他燃起了一支烟。别再想了!那些过去的往事!喷出一口烟,烟雾在玻璃窗上铺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卿须怜我我怜卿!”喃喃的,他无意识的念出了这两个句子,自己的声音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想起这两句话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这两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夹在一本《花间集》里送给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儿已快要嫁给自己的儿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难以预料,难以捉摸。时间把一切美的、丑的、好的、坏的……都带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许多新的事物带来。杜沂、沈雅真,一段结束了的梦。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编织着的梦!举起了烟蒂,他望着那点明灭的火光,如同手里举着的是一个酒杯,大声的说:
  “祝福他们!”他的声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的响亮,他吃了一惊,四面望望,寥落的苦笑了起来。
  杜嘉文挽着唐可欣,缓缓的从街道上走过去。雨已经停了,月亮在云层中掩映。可欣抬头看了看天,有几颗星星透过云层,放射着微茫的光线。云,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渐飘散中。“明天会是个晴天。”可欣说。
  “你有课吗?”嘉文问。
  “明天?当然。”“可惜,否则可以出去玩玩。”
  “也没什么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谓名胜地区都玩腻了。除非——”她笑了。“除非什么?”“学纪远,打猎去!”嘉文愣了愣,眼睛中顿时闪亮了,挽紧了唐可欣,他叫着说:“可欣!好主意!我们可以组织个狩猎队,让纪远带我们去,说不定可以打回一个大野猪来呢!嘉龄要听到这计划,不跳起来才怪!”“看你,说到风就是雨的!那有那么简单?”
  “真的,我们很可以计划一下,例如趁元旦放假的时候去,三天回来,不是很不错吗?只是——你们女孩子大概爬不动山。”“算了吧!”可欣笑着说:“你也不见得比女孩子高明多少!”“你这是什么话?”杜嘉文紧握了可欣一下,痛得可欣跳了起来。“让你知道我的力气,是不是和女孩子一样!”
  “喔!”可欣透了口气,从路灯的光线下去望着嘉文,后者那年轻而漂亮的脸庞上焕发着光辉,乌黑的眸子闪烁着,薄薄的嘴唇像女孩子般温柔,嘴角微微向上翘,带着个充满稚气的笑。可欣就欣赏他那股偶发的孩子气,固执起来什么道理都不讲,要怎么就怎么,完全像个纵坏的孩子。她和嘉文是从小一块儿青梅竹马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必定会嫁给嘉文,她喜欢他。不过,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里,混合了一种母性的柔情,常不由自主的要去逗逗他,等他急了,又去哄他,惯他,宠他。就在这一刻,看到他嘴边所浮起那个顽皮的笑容,她胸中立即涌起了那份母性的柔情。笑了笑,她揉着自己被弄痛了的手臂,注视着他说:“嘉文,你母亲一定很漂亮,是不是?”
  “怎么突然想到我母亲去了?”
  “因为你很漂亮。”可欣坦率的说:“我常想,如果你有个亲妹妹,可能比嘉龄更漂亮。”
  “嗨,可欣,这话可别给嘉龄听到,嘉龄并不知道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怎么会去讲这些!”可欣说。心底油然的浮起一层喜悦,她高兴嘉文待嘉龄的态度,很少有人对异母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的,何况嘉龄的母亲还有那么一段不大名誉的事故!
  夜很静,路很长,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忽前忽后的移动。只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到了可欣的家门口。可欣的父亲原是×大学的教授,住的是公家的宿舍,父亲去世后,×大因为她们孤儿寡妇的,也就没有收回屋子。这是幢小小的日式房子,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里面栽了些棕榈树和扶桑花。可欣取出了钥匙,开开了花园的大门,嘉文的手扶在围墙上,深幽幽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一时间也忘了举步。好半天,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然后,还是可欣先开口:“回去吧,嘉文,那么晚了。”
  “不,再等一下。”嘉文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带着固执的深情的眼睛一直望入了她的心底,“可欣!”他柔声的喊。
  “嗯?”“可欣!”“做什么?”“只是想叫叫你!”“傻气!”她笑着,一转身向院子里走去。嘉文又拉住了她:“等一下!”“干什么?”“告诉我,你爱我多少?”
  “你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干脆我到你家去,我们聊到天亮!”
  “别傻!明天晚上又见面了,你干嘛像生离死别一样?”
  嘉文懊恼的用手抹了抹脸,把一绺头发拂到了额前,看来更增加了几分傻气,不过,傻得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我完了!”他叹息的说:“可欣,我越来越离不开你,怎么办?一分钟的离别都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好好的,嘉文,”可欣哄孩子似的说:“回去吧!真的要天亮了!”“好,我走!”嘉文转过了身子,“反正你只想赶我走!”
  “是的,要赶你走!”可欣笑着说,闪身走进院子里,立即砰的把门阖上,随着关门的声音,嘉文在外面大叫了一声:
  “哎哟!你的门夹了我的手!”
  可欣迅速的打开了门,慌张的问:
  “夹了那儿?”“这儿!”嘉文用手指指胸口,一脸的嘻笑。可欣呸了一声,重新阖上了门,却没有立即离开,站在门内,她从门缝向外望着,一直看到嘉文怏怏然的走开了,她才转过身来,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走进了玄关。
  上了榻榻米,她蹑手蹑脚的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这幢屋子一共三间,前面一间是客厅,后面两间分别是可欣和她母亲沈雅真的卧房。她才跨了几步,就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喊:
  “可欣!回来了?”“噢,妈妈!你还没睡着?”可欣问着,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掀开帐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对不起,妈妈,我回来得这么晚!”“刚才是谁来了?嘉文?”雅真问,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中,打量着已长成的女儿。“是的,他送我回来的!”
  “怎么不让他进来坐坐?”
  “这么晚了!”可欣说,望着母亲。“妈,杜伯伯要我带口信问候你!”“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爱人的父亲?问候?她有一阵轻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们一块儿玩的?”
  “没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来,他说要把地方让给我们,”可欣说着,慢慢的脱下丝袜。“我觉得杜伯伯是个最富有人情味的人!”“他吗?”雅真下意识的应着:“不错。”
  “妈妈,”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头俯了下来,发丝碰到了她的脸。“妈妈,我和嘉文在寒假里订婚,怎么样?”“哦!”雅真轻幽幽的吐出一口气:“当然很好,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妈妈,你真好!”可欣俯下头来,把她凉凉的面颊贴在母亲的脸上,低低的说:“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么?”“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可欣说,跳了起来,脸孔发热了。“再见!妈妈!我去睡觉了!”
  “记得关窗子!”雅真叮嘱了一句,目送了女儿的影子走出了房间,又望着那两扇纸门被拉拢,情不自已的吐出一口长气。可欣,她终于要嫁给嘉文了,那白皙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儿子!翻了一个身,她面向着床里,阖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会睡着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穷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总是要藉故跑到前面厢房里去,没事也要绕上一两圈,他的眼睛傻傻的跟着她的身子转……她猛的张开了眼睛,怎么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欣,多好的一个女儿,她说过什么?
  “我——好快乐!好快乐!好快乐!”
  有些人曾经得到过快乐,有些人一生也没有。可欣!愿她永远拥有这份快乐!她眨动着眼帘,眼眶里没来由的涌上一股热浪。人,仿佛年纪越大,会变得越脆弱,越无用了。
  隔着一扇纸门,她听到可欣在轻轻的哼着歌:
  
  “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
  
  她猛的一震,不禁愣愣的发起呆来。
       

  “纪大哥!醒一醒!”“纪哥哥!醒一醒!”“纪远!醒一醒!纪大哥!纪哥哥!纪远!”
  纪远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的呓语了一句什么,把头更深的埋进枕头里。“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反覆不停,他懊恼的再翻一个身。他正做着梦,梦中有一对祈求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带我走!纪远!”她喃喃的喊,“带我走!”带她走?带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马乱……带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纪大哥!纪哥哥!纪远!”耳边的呼声继续着,他模糊的诅咒,该死!天下最可恶的事就是吵别人睡觉!他的梦境变了,深山丛林之中,他在打猎,一只台湾熊正在他几码远的前方,他握着枪,瞄准着目的物……一样软软的东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痒酥酥的。有人猛摇他的肩膀,枪瞄不准了,他霍的跳了起来,恼怒的喊:
  “见什么鬼!”“纪大哥!是我呀!”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东西,是一条小辫子,张开眼睛,他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的脸孔面面相对了。摇摇头,他想摇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着眼睛对他笑。
  “纪大哥!有客人来看你!”
  他真的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满室阳光灿烂的闪烁,连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里都盛满了阳光,难得的好天气!他陡的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奋了起来。把小女孩的小辫子抛到她的脑后,他用手抱着膝,说:
  “好!小辫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干什么?”
  “有客人来看你!”小辫子笑容可掬:“阿妈要我来叫你!”
  “客人?”纪远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男的还是女的?”“男的!”“男客人吵醒我干什么?如果是女客还情有可原!”纪远笑着说,跨下了床,随手拉过床边椅子上的西裤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夹克。说:“好吧!小辫子,去把客人请进来吧!”
  “阿妈说,你房子乱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脸到客厅去,她已经把你的客人请在客厅里了!”
  “你祖母就是喜欢多事!”纪远皱皱眉头说:“我的屋子还脏?你看过比我的屋子更干净的屋子没有?”
  小辫子转着灵活的大眼珠,对那间六席大的小屋子扫了一眼,榻榻米上散着报纸和外国画报,书桌上堆满了颜料、纸张、设计图、三角尺、圆规、仪器、大头针……以及各种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玩意儿,几乎无一丝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说了,棉被、衣服、被单全堆成一团。墙上还零乱的钉着几张飞鼠皮,是纪远打猎的成绩。小辫子抿着嘴笑笑,用手指刮了刮脸,说:“纪大哥!羞羞!”“羞羞!”纪远学着小辫子的神气抿着嘴说,小辫子哈哈大笑,纪远趁势把她举了起来,扛在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房门,小辫子怕摔,在纪远肩膀上又叫又笑。纪远才跨出房门,就一眼看到小辫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儿,带着满脸的不同意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瞪视着他。
  “早,阿婆。”纪远站住了,带笑的点了个头,把肩膀上的小辫子放下来。“总有一天摔断骨头!”阿婆用台语唠叨着,故意板起的脸庞上却掩饰不住对纪远的喜爱和关怀。“早上起来,穿那么一点点!你有客人来了,还不洗个脸去会客!”
  “还要洗了脸才能会客呀!”纪远叹着气喊,看到阿婆那一脸严重兮兮的样子,只得耸了耸肩,一声不响的钻到后边厨房里去洗脸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摇摇头,她走进了纪远的房间,四面张望了一下,就更厉害的大摇其头。冲到床边,她立即抖开棉被,找出脏衣服和脏袜子,换枕头套,铺床叠被,忙得不亦乐乎。而厨房里,纪远正扯开喉咙在喊:
  “小辫子!告诉你祖母,别动我的房间,等会儿把我的秩序弄乱了!”小女孩倚在门槛上,笑嘻嘻的说:
  “阿妈!纪大哥叫你别弄乱他的房间呢!”
  “哦,哦,”老太太头也不回的整理着她的,嘴里叫着说:“还说我要‘弄乱’他的房间呢!他这还叫房间呀!再三天不整理,连他的人都要被垃圾埋起来了!”抬起头,她对她的孙女命令的说:“去!给我提一大桶水来!”
  小辫子遵命办理。纪远洗了脸,走到房门口来看了看,叹着气说:“今天我的房间非遭殃不可了!”
  “你还不去会客去!”阿婆嚷着,把地下的书报杂志报纸一股脑儿的收集在一起,纪远看得惊心动魄,嘀咕的说:
  “小心,别碰坏我的设计图!”
  “你放心好了,弄不坏的!”阿婆大声说,“让客人等你这么久,算有礼貌哦!”纪远回过头来,对门口的小辫子作了个鬼脸,缩缩脖子,伸伸古头,小辫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纪远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进客厅。客厅中,杜嘉文正靠在藤椅里看报纸,报纸摊在膝上,手指却轻轻敲着茶几,一股百无聊赖的样子。纪远高兴的喊:“怎么?嘉文?是你?简直没料到!你一大清早来干嘛?”
  “我也没料到你会起得这么晚!”嘉文说,看了看表:“九点半了!”“昨天画一张建筑图,画到深更半夜。”纪远说:“我的哲学是:工作的时候尽量工作,睡觉的时候尽量睡觉,玩的时候尽量玩!所以,只要倒在床上,不睡够是不会起来的,今天还算给你面子呢!怎么?有事吗?这样急冲冲的跑来!”
  “有一件大事!”杜嘉文笑吟吟的说。
  “什么?”“我是衔命而来,请你帮忙安排一次打猎。”
  “打猎?”纪远诧异的问:“谁要打猎?”“我们。我,可欣,嘉龄,胡如苇,还有郑湘怡……反正,就是我们这一群。”纪远凝视着嘉文,好半天,才说:
  “你们想不出别的玩意了,是吧?打猎,你们想怎么样打?是找个小土坡爬爬,打两只小麻雀就算了呢?还是真正到深山里去打野兽?”“当然是深山里啦!”杜嘉文迫不及待的接了口,兴致勃勃的说:“你不知道,自从耶诞节晚上你来转了一趟之后,我们那些小姐们就都迷上了打猎,尤其嘉龄,闹得个天翻地覆,成天嚷着要去打猎。我们计划趁元旦放两天假的便利,去山上大规模的打一次猎。”“大规模?”纪远笑了笑,把阿婆给杜嘉文倒的一杯茶端起来就喝。“如何大规模法?骑着马,带着猎犬,像电影里拍摄的十八世纪中,欧洲贵族的打猎一样,再找一大群人把养好的鹿放出来,赶到你们的身边,让你们这些少爷小姐放上一两枪过过瘾。等小鹿倒地时,你那位唐小姐、郑小姐等还可以表演一两幕昏倒……”
  “别说笑话!”杜嘉文不快的蹙蹙眉:“别人和你正正经经的商量,难道你以为只有你纪远才配打猎?你这人什么地方都好,就有这么点小毛病,经常要流露出一份优越感,仿佛别人都不如你!”纪远笑了,走到窗子前面去靠着,太阳光透过了玻璃窗,在他的皮夹克上反射着亮光。他那弯弯的嘴角上,还确实带着抹充满优越感的笑。拿起了茶几上一个摆饰用的音乐匣,他上了上发条,听着清脆的乐声轻泻出来:“少女的祈祷”,祈祷些什么?“好吧,如果你们真要去,我当然奉陪,而且尽量帮你们安排。我只是怕小姐们会吃不消,山上并不像想像中那样好走,有路的地方还好,没路的地方是相当要命的,假如上了一半的山就想撤退,那可没意思了。”
  “你放心,可欣和嘉龄都不是那种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唯一成问题的是湘怡,但是,据我想,也不会怎么样的。反正路是人走出来的,没路就开路吧!”
  “说得容易!”纪远的笑意更深了。“你们准备爬什么山?”
  “你说呢?最好不要太高的,而且是在台北附近的。”
  “让我想想看。”纪远深思的望着手里的音乐匣,那是个小钢琴的模样,上面有一个芭蕾舞女的玩偶,可以跟着音乐起舞。“这样吧,”他抬起头来:“乌来附近有个波露山,大概一千多公尺,如果到了波露山还有兴趣往高里走,我们还可以再上一层,到卡保山去。”
  “有野兽吗?”杜嘉文问。
  “除了熊,什么都有。鹿、獐子、野猪、飞鼠、羌……那儿是群兽出没的地方,也是泰耶鲁族的狩猎区。不过,很难走,你确定小姐们吃得消?”
  “我去问她们,吃得消再去,不能半途而废!我想没问题!”
  “好吧!那你就赶快准备东西,假如预备三天时间的话,就要准备三天的食物,这样算起来,大概每人要背十五公斤以上的东西。”“什么?”杜嘉文吓了一大跳:“还要背东西?”
  “不背东西,到山上吃什么?睡什么?”“要带些什么呢?”“帐篷、睡袋、水壶、毛毯、米、面包、青菜、油、盐、酱油、味精、香肠、肉类、酒、洋火、针线……”
  纪远一连串的报了下去,杜嘉文瞪大了眼睛,以为纪远在开玩笑。但,纪远一脸的正经,似乎又不像是开玩笑。终于,杜嘉文忍不住的打断了他:
  “你在干什么?别弄错了,我们只是上山去打猎,又不是移民到那儿,也不是去开饭馆,怎么油盐酱醋都得带?还要什么针线?”“你不懂,我才报了一个头呢!油盐酱醋不带,你上山吃什么?物质文明早已把我们的嘴巴训练得高贵了。针线更是必需品,假如荆棘和树枝把小姐们的裤子刮破了,你说怎么办?”“缺德!你!”杜嘉文叫。
  “不是缺德,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所以针线必须带着,有备无患。”“好吧,好吧,还有什么?”
  “还有吗?”纪远说:“消炎药膏、胶布、绷带、感冒特效药,止痛药、止血药粉、八卦丹……”
  “天哪,”杜嘉文叹了口气:“刚刚开饭馆,现在又要开医院了!”“万一有人受伤了呢?”纪远说:“如果是我上山,我才不带这些呢,你弄上一群小姐,还是多准备点吧!最好你拿支笔记下来,免得等会儿忘记。”
  杜嘉文真的掏出钢笔和记事册,纪远又报了下去:“小刀、绳子、筷子、饭碗、罐头、开罐器,每人自己要带的毛衣、外套、毛线袜、梳洗用具、要穿长裤和力士鞋、手套……”“喂,有完没有?”杜嘉文越听越可怕了。
  “还没完呢!还有牛肉干、瓜子、花生、酸梅、口香糖、五香豆腐干、奶粉、咖啡……”
  “这是干什么?”“增加情趣呀!”纪远笑着说:“告诉你,嘉文,不玩则已,要玩一定要尽兴,你想,到了晚上,我们在水边扎上帐篷,帐篷前烧上一堆营火,煮上一壶咖啡,吃点瓜子、牛肉干,谈谈唱唱,这才够味嘛!”“好吧!有你的!”嘉文说:“这总全了吧!”
  “什么?主要的东西都没说呢!锅、壶、锅铲、汤匙、猎枪、子弹、口琴、电晶体收音机、香烟、电筒、蜡烛或风灯……”“哦呀,我的天!”杜嘉文叫。
  “怎么,害怕了?害怕就别去,要去就得带这么多,少一样都不行!”“不,不是害怕!”杜嘉文急忙申辩:“只是这么多东西,怎么弄上山去呢?”“背呀!”纪远说:“我去准备几个大背袋,一人背一个,猎枪、子弹、睡袋、帐篷这些我去借,其他的东西你去准备,吃的东西当然越多越好,爬山之后都是胃口大开的!衣服得多带,山上其冷无比……”
  “我看,”杜嘉文愁眉苦脸的说:“小姐们能把自己背上山就不错了,你再叫她们背东西,她们不连人带东西都滚到山沟里去才怪!”纪远嘴角上那个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来,靠在窗台上,他一面播弄着手里的音乐匣,一面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眼光,望着杜嘉文那副伤脑筋的样子。
  “还有一个办法,”他慢吞吞的说:“假如你们要玩得贵族化一点,自己不想背东西的话,我们可以花点钱,雇几个山胞背东西,他们还可以做我们的向导,帮我们开路!”
  “对呀!”杜嘉文跳了起来:“可以雇山胞,这不就解决了!你不早说!那么,多带点东西也没关系了!好吧,我们就这样决定,元旦一清早出发,你去借你那一份,我准备我的。”
  “就这样吧!”纪远点点头。“你还得借一辆车子,把人和东西带到乌来,才能雇山胞。”
  “车子!”杜嘉文说:“那没问题!充其量去租一辆旅行车!”
  “金钱万能!”纪远轻声说,微笑着把音乐匣放回茶几上。
  “你说什么?”杜嘉文没听清楚。
  “没什么,”纪远说:“你吃过早饭没有?没吃的话和我一起吃,我的伙食是包给房东老太太的,不过多你这一餐也没关系。”“我吃过了,你去吃饭吧,我也要走了。你的房东老太太好像对你挺好的!”“就有一点不好,”纪远笑着说:“常常要强迫的帮我整理房间,还有一点也不好,每次有女孩子来找我的时候,她就要在背后品头论足,讨论别人是不是个贤妻良母型,能不能娶来做太太。”
  杜嘉文笑了。站起身来说:
  “好了,我就和你讲定了,元旦一早出发。我现在还要到湘怡那儿去一下,帮可欣送封信去。”他走到玄关去穿鞋子,又站定了说:“喂,纪远,你觉得湘怡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还不错嘛,白白净净的。干什么?”
  “介绍给你呀!”纪远大笑,说:“算了吧,你还不如把妹妹介绍给我呢!”
  “嘉龄?”杜嘉文惊奇的说:“你真喜欢她?”
  纪远又笑了,拍拍杜嘉文的肩膀说:
  “别开玩笑了,嘉文,难道你还不了解我?我从不对女孩子认真的。”杜嘉文望着纪远,摇了摇头。
  “你实在是个怪人,纪远。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永远不动心。”“动心?”纪远耸了耸肩:“我想我是经常在动心的。”
  “我所说的是真正的倾心,一种惊心动魄的恋爱,使你能放弃一切的那种恋爱……”
  “像小说里常写的,一种置生死于不顾的那种恋爱!”纪远接下去说。“对了!”“或者,会有那么一天,”纪远似笑非笑的说:“但是,对象会是谁呢?”对象会是谁呢?真的,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杜嘉文望着纪远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暗中又摇了摇头。这个人!你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看透他,甚至你无法断定他是个多情的人抑或铁石心肠的人。“或者,会有那么一天!”不过,谁能征服这个人?跨出了房门,他回过头来,对站在门口的纪远挥了挥手。纪远挺立在那儿,高大的身形,像一尊坚固的铁塔。
  杜嘉文开始向湘怡的家里走去。
  这儿是××处的员工宿舍,一个低洼而潮湿的地区,用竹篱笆围成个大杂院,里面是幢零乱的日式建筑,挤着二、三十户人家。走廊七弯八拐,每户人家用纸门隔着,孩子们常把纸门打穿,于是这家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家。湘怡每当有客人来看她的时候,总会觉得由衷的不安,让客人穿过泥泞的院子,又要在别人家门口七绕八绕的绕到她住的地方,每家的主妇和孩子们都好奇的盯着看,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居所,又得容忍她嫂嫂的盘诘和注视。因此,当杜嘉文告辞之后,她不由自主的长长的透了口气。
  打开可欣给她的信,不过是问她怎么一天没上学,叮嘱她一定要参加他们的打猎大计画,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不参加”。放下信,她不禁发起呆来。上大学已经被嫂嫂冷嘲热讽够了,又要去打猎,嫂嫂更不知道要怎么说呢!缩在那间四席半大的小房间里,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托着腮,愣愣的望着书桌上的一盏小台灯。
  纸门哗的被拉开了,嫂嫂李氏抱着最小的侄儿小宝站在门口,对她上上下下的望着,她慌忙把托着腮的手放下来,坐正了身子,讪讪的笑笑,说:
  “嫂嫂,有事吗?”“没有事不能看看你,是吗?”李氏歪着头问,拍着孩子的背脊。“刚刚来看你的那个男孩子是你的同学吗?”
  “不,那是台大的。”她喃喃的说。
  “哦,台大,”李氏锐利的盯着她:“台大的学生都是有钱人家的,这个看起来也不错呀!上次耶诞节也是他送你回来的,你们很要好了吧?”湘怡猛的涨红了脸,急急的说:
  “不是的,你别乱猜,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同学的男朋友!”“哎哟,”李氏抿着嘴角,要笑不笑的说:“这又有什么可害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了男朋友总是件喜事呀!你哥哥还为你瞎操什么心,我早就知道你是会自己找人家的,大学生嘛,男男女女在一起,又有什么时髦的舞会呀,旅行呀,这个那个的,还不是——”
  “嫂嫂!”湘怡的脸更红了。“我跟你说那不是我的男朋友嘛,人家已经快订婚了!”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李氏自顾自的问。
  “谁知道。”湘怡懊恼的说。
  “你连人家家里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亏你还和她交朋友呢!”“我说了,他不是我的朋友嘛!”
  “不是你的朋友,来看你干什么?耶诞节还巴巴的送你回家?湘怡,你什么事瞒得住我的?只可惜你哥哥为你白操了心!哼!”她拍着孩子,一面走开,一面唠叨:“人家喜欢的是小白脸嘛,谁肯顾及你做哥哥的人的面子!”
  湘怡目送嫂嫂的身子消失,重重的叹了口气,把房门拉上,重新坐在床沿上。刚刚坐定,李氏的声音就又传了过来:
  “那么快的关门干嘛?谁会吃掉你?摆小姐架子给谁看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别人就是生来的老妈子命!”
  湘怡跳下了床,慌忙把纸门拉开,走到外间屋里,对敞着胸脯饱孩子吃奶的李氏笑着说:
  “对不起,嫂嫂,我不是有意的,纸门关着比较暖和些而已。今天我没课,帮你去菜场买菜吧!”
  “算了,算了,不敢劳动大小姐。”李氏说,斜睨着湘怡,又抿着嘴角笑。“难怪人家大学生要追呢,倒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嫂嫂!”湘怡皱着眉叫。
  “好吧,湘怡,我问你,”李氏说:“上次你哥哥请到家里来吃饭的张科长,你倒是中意呢?还是不中意?”
  湘怡大吃一惊,倏的抬起头来,什么?张科长?那个早已秃了顶,眼睛像猫头鹰一样的男人?难道哥哥嫂嫂竟想把她介绍给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想得出来的?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氏那张瘦瘦长长的脸,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湘怡?你别以为他年纪大,不过只是三十出头而已,人长得老相一点,家里只有个五岁的小男孩,给人做填房也没什么要紧,现在都不讲究这些规矩,年纪大些有大些的好处……”“嫂嫂!”湘怡恳求的喊:“谈这些不太早了吗?我还在读书。”“读书?读了书干什么?还不是管家带孩子!人家是科长,又有点积蓄,你不会吃亏的,别贪着年轻的小白脸……”
  “嫂嫂!”湘怡难堪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请不要谈这些好不好?”“哼!不要谈!”李氏气冲冲的说:“看不上别人是吗?早就知道帮你操心是没用的!大学生嘛!生来就比别人尊贵!”站起身来,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放。提起了屋角的菜篮。湘怡怯生生的说:“我帮你去买吧!”“不敢!谢谢大小姐!盆子里还泡着被单呢!我可没时间跟你耗着,还是我去买吧!你在家享小姐福!”
  湘怡望着李氏走了出去,不禁又长长的叹口气。把小侄儿抱起来,放在小推车里。她走进厨房,开始一声不响的去洗那床大被单。李氏永远是用这种态度和语气来“分派”她工作。被单在盆子里搅起了许许多多的肥皂泡泡,她凝视着那些肥皂泡,每个泡泡中都包着她的梦。她把头垂了下来,眼睛里蓄满了泪。“人,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
  她喃喃的自语。为了那些梦吗?望着那一个个在破灭的肥皂泡,每个泡泡中出现了一张相同的脸,她咬住嘴唇,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难得的好晴天,太阳烘热了每个人的身心。
  纪远背着一个大背袋,和三个雇来的山地青年走在前面。唐可欣、郑湘怡随后,杜嘉文、嘉龄兄妹再随后,胡如苇走在最后面。三位女孩子都没有背东西,杜嘉文和胡如苇则象征性的背了两个小背袋,里面只有一床睡袋和自己的衣物。一行九个人,走成了一条直线,因为山路十分狭窄,不容两个人并行。离开了信贤村,沿着一条崎岖的小径,他们进入了山林之中。路虽然很陡峻,但并不难走。曲曲折折,上坡下坡的绕了半天,始终没有碰到什么大的困难和险阻。嘉龄愉快的仰头看了看天,阳光闪耀得她睁不开眼睛。吐出一口长气,她说:“哥哥就会吓唬人,讲得多么危险和难走,也不过如此!”
  纪远从前面回过头来,笑着说:
  “别讲得太早,我们还没有开始上山呢!”
  “没开始上山?”湘怡惊异的说:“那我们现在在那儿?”
  “在平地。”纪远说。“再走半小时,过了河才开始上山。”
  “哦!”可欣哦了一声,望着纪远,后者只穿着件花格子的长袖衬衫,一条牛仔裤,脚下却是双笨重无比的爬山鞋。那又大又重的背包驮在他的背上,和他那身装束似乎调谐无比。“我已经热起来了,”她说,脱下了一件毛衣,搭在手臂上。“是谁说要穿得多的?”“没叫你们穿得多,只叫你们带得多。”纪远说。“爬山的时候会热,休息下来就会冷了。”
  三个山地青年也都只穿着单衣,胸前的扣子敞开着,露出多毛而结实的胸脯。腰上都用绳子绑着一把大的铁刀,走起路来,刀面迎着太阳光闪亮。他们背着沉重的背包,每人还扛着把猎枪,但,步伐却快速而矫捷,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湘怡望望那明晃晃的铁刀,笑着对可欣低低的说:
  “你觉不觉得他们的铁刀怪可怕的?假如走到半路上,他们野性发了,回过头来给我们一人一刀怎么办?”
  走在前面的纪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回过头,他低声说:
  “别把人家当野人看,管保不会把你们煮了吃掉。”
  “他们的刀是干什么的?”可欣问。
  “开路呀!如果碰到藤葛和深草的时候就要派用场了!还有,假如我们打到了野猪的话,还可以马上用刀宰了来吃!他们山地人最喜欢喝野猪血。”
  “喝野猪血?”湘怡打了个冷颤,“怎么个喝法?”
  “用手捧了喝呀!”“什么?别说了!可怕兮兮的!”湘怡缩着头说,好像喝野猪血的一幕已经在眼前了似的,纪远大笑了起来。
  “喂喂!”走在后面的嘉龄嚷着说:“你们在谈什么?讲得那么有声有色的?也讲给我听听!哥哥,让我,我要走到前面去!”“别闹,嘉龄,你挤什么嘛!”嘉文叫,差点被嘉龄挤得摔倒,嘉龄已经窜到前面去了。后面的胡如苇喊着说:
  “嘉龄!别跑到前面去,你们三个女孩子走在一块儿容易出毛病,没人保护你!”“没人保护我?”嘉龄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你就保护得了我呀?别让人笑掉大牙!你保护你背上的背包吧!”说着,她又越过了可欣和湘怡,一直走到纪远的身边,用手拉拉纪远的袖子,说:“你们在谈什么?”
  “谈他们!”纪远用嘴对那三个山地人呶了呶。“谈他们的习惯。”“他们有什么习惯?”“烤人肉吃!”纪远开玩笑的说。
  “哼!”嘉龄耸耸鼻子:“骗鬼!”
  三个山地人对于身后那群来自文明世界的少爷小姐似乎也颇感兴趣,不时回头来张望一两眼。但是,对于因他们而引起的谈笑,他们却浑如未觉。只彼此愉快的用山地话交谈着,时时爆发出一阵笑声。纪远微笑不语,好一会儿,才对身边的唐可欣说:“你猜他们在谈什么?”
  “谈什么?”可欣问。“他们说,居然有我们这样的大傻瓜,花钱雇了人背东西到山上去打猎,就是猎到了什么野猪獐子,价值恐怕还抵不了旅费和食品,何况还可能什么都猎不到。”
  “哈,这才有趣呢!”可欣说:“大概他们对我们的好奇,和我们对他们的好奇也不相上下!”她看看纪远:“你懂山地话?”“懂一点。”纪远说,笑得更有趣了。“他们在计划,赚了我们这笔钱之后,要结伴到台北去玩一趟呢!”
  “不同的人生!”杜嘉文感叹着。
  “不同的什么?”胡如苇没听清楚,大声的问。
  “你别多管闲事吧!胡如苇!”嘉龄喊,突然大发现似的叫了起来:“胡如苇!我发现了,你的名字的发音和你的人一样,胡如苇,标准的糊涂鬼!”
  大家都大笑了起来,胡如苇仍然没听清楚嘉龄在嚷些什么,听到大家笑成一团,他在后面伸长了脖子,傻里傻气的追问个不停:“笑什么?说什么?说给我听听,让我也笑笑嘛!”
  大家更加笑弯了腰,笑得前面三个山地人都驻足而视,奇怪着这些城里人是不是得了神经病。好不容易,笑停了,大家继续走着。山地人中的一个拉开喉咙唱起一支歌来,立即,另外两个也加入了合唱,调子单纯而悦耳,歌词倒有些像喇嘛经,不知其所云。“乌希巴那哟——乌希巴那哟!
  多卡达播哦嗨扬!……”
  “喂,纪远!”嘉龄喊:“他们在唱什么?”
  “一支山地歌,”纪远说:“意思是要大家一起来跳舞!”他笑着倾听那些山地人愉快的歌声,顿时间,也感染了那份欢乐气息,张开了嘴,他也大声的加入了山地人的合唱:
  “哦苏巴那拉安多卡——
  达播卡达播——尼那鲁嘛!”
  山地人显然没料到这个平地人也会唱他们的歌,回过头来,他们拍着纪远的肩膀,唱得更有劲了。那一张张黑褐色的、多棱角的脸上,布满了单纯的热情。纪远卷在他们的中间,又唱又叫,俨然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唐可欣放慢了脚步,走到嘉文的身边,低声的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特别欣赏纪远了!”
  “为什么?”嘉文问。“他是那种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里,都会在无意间变成主角的那种人。”杜嘉文望着纪远的背影,真的,他就是那种人,你在他身边,你就得受他的影响。
  路,逐渐的变得难走了,下了一个陡坡之后,忽然水声大作,而眼前陡的一亮。大家放眼看去,一座瀑布正倒挂下来,激流奔泻着,巨石在激流中嵯峨耸立,瀑布高而陡,水声如万马奔腾。在激流中的一块巨石上,有一根树木摇摇欲坠的架在上面。大家都站定了,嘉龄仰望着瀑布,高兴的喊:
  “多美哦!这么高,这么伟大!乌来那个瀑布比起这个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红叶!”可欣大叫了起来:“看!满山都是红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到红叶了!”她仰视着峭壁,那上面正有一株红叶斜伸出一枝来,嫣红的叶子映着雪白的瀑布,在太阳光下闪烁。“哦!”她赞叹着:“我不惜任何代价,去换这枝红叶!”
  纪远深深的望了可欣一眼,后者眼中流露出的渴望和切盼使他心动,那枝红叶在她眼中仿佛是无价之宝。他衡量了一下峭壁的高度,要想采到这枝红叶是不可能的。退后了几步,他从肩上取下猎枪,瞄准了一根细弱的枝子,放了一枪。立即,一枝红叶应声而下,冉冉的飘坠在岩石上。纪远走过去拾了起来,拿到可欣的面前,微笑的说:
  “并不需要花太大的代价,不过是一颗子弹而已。”
  可欣接过红叶,那是小小的一枝,一共只有五片叶子,却长得疏密有致,楚楚可人。她握紧了红叶,闪亮的眼睛里有着惊愕和欣喜,喃喃的说:
  “无论如何,我谢谢你。”
  杜嘉文看了看纪远。他惊奇于他的机智。那几个山地人却面面相觑,用猎枪打红叶,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打猎”。摇摇头,他们继续了行程。城里人!有的是无法解释的古怪行为!还是少管为妙。
  “嗨!”胡如苇惊讶的大喊:“你们看!那几个山地人在干什么?”大家看过去,那三个山地人正一个个小心翼翼的跨上了水面架着的树木,慢慢的走过去。到了对面的石块上,那石块都尖峭而滑不留足,他们却攀着石块,像猿猴一般从激流上跃过,也不知怎么就到了河的对面。纪远微笑着说: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们在过桥,我们也要这样走过去。”“什,什,什么?”胡如苇一急就会口吃:“这,这,这叫桥?”“不叫桥叫什么?”纪远说:“这是行程中的第一站,过了桥我们才算是进入情况,开始爬山。来!走吧!谁先过去?”“喂,纪远,”杜嘉文说:“我们出钱给山地人,要他们给我们带‘路’的,他们怎么不找有路的地方走呢?这怎么可能过去?”“路?”纪远笑了:“这就是‘路’呀!上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假若连这个桥都过不去,还想打什么猎?”
  “天哪,”湘怡注视着那根浮架着的横木,和横木下涛涛滚滚的流水,颤栗的说:“说实话,我不相信我能走过去,如果掉到水里,一定会被激流冲走。”
  “好吧,我打头阵,”纪远说:“你看,山胞已经来接应你们了。”真的,三个山地人把背包卸了下来,放在地上,他们又走回头来接应后面的人。纪远走上石块,一只脚跨在横木上,伸手拉住身后的可欣,低声说:
  “把胆量放大一点,你如果走不过去,她们两个更走不过去了!”可欣紧紧的扶住纪远的手,那只手强而有力,她感到微微一震,仿佛有无数生命的源泉正从他的手里注入自己的体内。他紧紧盯着她,眼睛里有着鼓励和坚定。她咬咬牙,踩上了横木,纪远的手扶着她,把她送上了木条,然后站着目送她走过去。她颤巍巍的移着步子,这不到两码的路程好像有几百哩一样漫长,好不容易,她碰到了对面山地人伸给她的手,同时,听到身后纪远轻松的声音:
  “你看,没什么吧,看起来危险,走起来还不是和平地差不多!”她站到对面的岸上,双腿还不住的发着抖。回过头来,她看到嘉龄也被送上了横木,才走了两步,她就站在横木上哇哇大叫:“不行了!我一步都不能走了!这木头好像在我脚底下跳舞!”“走过去!”纪远在喊:“再走两步就行了!只要两步!”
  嘉龄咬着嘴唇,摇摇晃晃的向前面冲过去,她显然是横了心,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走得惊险之至,简直像在横木上表演华尔滋,看得可欣心惊胆战,但她终于也走了过来。站到岸上之后,她瞪视着可欣,愣愣的说:“我是怎么样过来的?可欣?”
  “走过来的呀!”可欣说。
  “真的吗?”她大大的高兴起来,昂着头,她说:“我告诉自己,我正表演走钢丝,有几千万个人看着呢,不能出丑,就走过来了!看样子真正走钢丝也不过如此呢!”
  纪远握住了湘怡的手。
  “轮到你了,”他说,带着个温暖而鼓励的笑。“眼睛望着木头,不要看水。”但是,湘怡望着的却是水,那清澈而透明的水,可以一眼看到水底的石块。水流迅速的奔泻着,激起了无数的洄漩和白色的泡沫。那么多小水泡,挣扎着,破灭着……她想起家里的洗衣盆,许许多多的肥皂泡,每个泡泡里都有她的梦……站在那儿,她看呆了。
  “怎么?”纪远说:“真不敢走?”
  “哦,不。”她轻轻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水花搅乱了她的思想,神思是朦胧而恍惚的。在一种半机械的情况下,她跨上了木头,迷迷糊糊的往前面走,有几只手接住了她,她落在石块上,又稳稳的站在岸上了。
  “噢,湘怡,”可欣抓住她的手,摇撼着说:“你简直勇敢得超过我的想像!你走得那么稳,比我强多了,我心里怕得要命,只能用意志力克服恐惧,我一直认为意志力是可以克服一切的。你怎么能走得那样好?”
  “我?”湘怡苦笑了笑,神思依然有些迷糊。“我自己也不知道!”“哎!糟糕!”嘉龄发出一声尖叫:“胡如苇摔下去了!”
  随着嘉龄这声尖叫,是胡如苇的一声大喊,他大概是刚跨上木头就滑了下去,一只脚已经落入了水里,纪远抓住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猛然一提,他又被拉了上去,用手撑住木头,他顺势坐在那条横木上,湿淋淋的脚挂在那儿淌着水。纪远望着他,透了口气:“你在表演什么?别丢人了!三位小姐都走过去了,只有你出毛病,还不赶快站起来走过去呢!快一些!节省时间!”
  胡如苇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过了那独木桥。嘉龄用手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胡如苇,她边笑边说:
  “真精彩哦!糊涂鬼!纪远真不该拉你,变成了落汤鸡才好玩呢!亏你还想保护别人呢!”
  胡如苇恨得咬牙瞪眼,拉了拉肩膀上的背包,他点点头说:“别得意,等你摔了跤,看我来拍手!”
  “你以为我也像你一样没用呀!”嘉龄叫,笑得更加开心了。大家都走了过来,三个山胞又背上了他们的背袋。纪远站在人群中间,重重的拍了两下手,说:
  “注意了!现在开始,路不会很好走了,大家都小心一点,不出问题就没什么,真要出了问题可就麻烦了,别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现在,三个山地人分开,一个走前面带路,一个在你们中间照顾你们,还有一个殿后保护。”
  有个山地人拿了一根草绳,对嘉龄走了过去,用草绳比划着,嘴里咿咿啊啊的,嘉龄一叠连的退后,一面大叫大嚷:
  “纪远!你看这山地人要来绑我!”
  纪远走过来,笑了。“他要你把这绳子绑在鞋子上,这样可以增加摩擦力,爬山的时候不至于滑倒,山路如果潮湿的话,会很滑的。我看你们三位小姐,每人都绑一绑吧!”
  三位女性都把脚上绑了绳子,山地人又用刀子分别削了三根木棍递给她们。湘怡低声的说:
  “我现在觉得这些山地人不那么可怕了,好像比平地人还懂礼貌些!”纪远又微笑了。收拾停当,大家走成了一排,开始上路,纪远和一个山地人走到前面,后面的人紧跟而上。纪远大声的用山地话喊:
  “朗尼路加!”“路加路加!”山地人热烈的应着。
  “你在说什么?”杜嘉文问。
  “朗尼是朋友,路加是加油!”纪远解释的说,大踏步的向前跨去。路,确实比以前陡得多了,而且是沿着山的边缘向上走,一面是山壁,一面就是深谷。路宽不到两尺,而杂草丛生,大家才走几步,都已挥汗如雨。
  “噢!太热了!”可欣叹着。
  “把你手里的毛衣塞到我背袋里去,”纪远说,站定了让她把衣服放进去。同时看了她手里的红叶一眼:“那枝红叶可以丢掉,事实上,山上还多得很,随手都可以采到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放枪打这一枝下来?”可欣问。
  “因为你那时渴望得到它——不惜任何代价的想得到它。”“所以,我现在也不会把它丢掉,虽然遍山都有,但不会是我这一枝。对吗?”可欣微笑的说,黑黑的眸子深沉而慧黠。
  纪远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大踏步向上走。嘉文轻轻的拉了拉可欣的衣服,低声的问:
  “开心吗?可欣?这旅行是不是满够味的?”
  “确实不错,”可欣说:“我觉得一切都新奇,好像我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可别变成另外一个人,”嘉文笑着说:“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怎么办?”“什么你怎么办?”可欣不解的问。
  “我娶谁做太太?”嘉文说。
  “呸!胡扯些什么!”嘉文笑了。“小心!栈道!”纪远在前面喊。
  “什么叫栈道?”杜嘉文问。“这就是!”纪远指着路说,先走了过去。大家看着,路已经断了,架在深谷上面的,是一条条的木头,用铁丝绑了起来,像一个横倒的工作梯,而每两根木条中间,都是空的,底下杂草蔓生,不知谷深几许。杜嘉文说:
  “要从这上面走过去吗?”
  “不走过去怎么办?”纪远说:“走稳一点,当心滑倒,而且,注意朽木,可能折断!”
  大家鱼贯着,战战兢兢的走过了栈道,湘怡叹口气说:
  “如果摔下去怎么办?”
  “很简单,”纪远说:“爬起来再走!”
  大家又继续走了下去。后面的山胞发出一声“哟嗬!”的大叫,接着,就拉开喉咙又唱起那支艰涩难懂的山歌来,前面的山胞立即响应,纪远也加入了合唱。嘉龄听他们唱得那么开心,不禁喉咙发痒,跃跃欲试。拍了拍手,她叫着说:
  “但愿我也会唱!”接着,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喉咙,也跟着他们乱喊乱嚷了起来:“乌希巴那哟——乌希巴那哟!
  多卡达播哦嗨扬!”
       

  山路是越走越艰苦了,坡度随着山高而变得陡峻,杂草蔓生下的小径几乎不可辨识,垂下的藤葛经常蛇般的缠住人的脚,而深埋在草丛里的栈道更如同陷阱,使人必须步步留心,以免失脚落入栈道下的深谷之中。山胞们已抽出了腰刀,不住的砍伐着杂草和藤葛,太阳光在闪亮的刀背上反射着。歌声忽断忽续,每当歌声停止,走在后面的人就知道前面必定有了新的险阻。时间已过了中午,太阳依旧闪耀而明亮,所有的人都已挥汗如雨,只有山胞们轻松如故,阳光在他们裸露着的,红褐色的胸膛上发着光。带着分原始的、野性的气息,仿佛他们和山、岩石、丛林、深谷……都结成了一体。纪远站住了,回过头来说:“前面有一条很长的栈道,我看我们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餐再继续走吧!”这并非一个很好的休息的地方,他们停在山腰中,一边的山壁上布满了原始林木,高不可测,一边的绿色深谷更触目惊心。纪远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凸出的大岩石,岩石下形成了个凹洞,看来整洁清爽。就笑着指了指说:“到那儿去吧!那是最豪华的大餐厅!”
  大家越过了几块岩石,来到那块平坦的山凹里面,顶上凸出的石块遮去了阳光,一株横倒的枯木成了天然的座椅,洞内阴凉、干燥、而舒适,地上还铺满了枯黄的、松脆的落叶。杜嘉文深吸了口气,解下背包,席地而坐,赞叹的说:
  “简直是圆山大饭店嘛!”
  “如果没有带帐篷,”纪远解释的说:“山中的这种地方就是最好的旅舍!”唐可欣站在洞口,痴痴的眺望着一望无垠的山谷,和山谷对面的山头。绿,把一切都遮盖了,密密层层的绿,重重叠叠的绿,深深浅浅的绿,明明暗暗的绿……绿得人喘不过气来。而在那成千成万种的绿色之中,还点缀着几株嫣红,几点黄褐,以及岩石的苍灰,和对面山崖上挂下的一条瀑布,闪耀着光莹的洁白。顺着对面的山崖向上看,山岭上缀着轻云,天空是一张蔚蓝的网,网着云,网着山,网着树丛和衰草,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的念着秦观的句子: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
  有人走过来,站到她身边,她直觉的认为是嘉文。没有收回目光,她仍然眺望着前面,轻声的说:
  “我从不知道绿有这么多种,更不知道山中并不单纯是绿色,还有各种其他的颜色,数不清有多少种。”她俯视着山谷中的树木,摇摇头,对自己静静的微笑。“绿得那么美,这整个的山,像一条绿色的小船。”
  她觉得身边的人悸动了一下,接着一个沉着的声音稳重而安宁的响了起来:“你常常把许多东西,都比喻作船的吗?”
  她微微的吃了一惊,调回眼光来,才发现身边站着的是纪远而非嘉文。他站在一块较高的土坡上,额角碰着了一株大树垂下的枝叶,挺拔的身子和宽宽的肩膀,看起来仿佛是顶天立地的。树叶和枝桠在他脸上投下了许多暗影,那对发亮的眼睛在她脸上游移,带着股对什么都不在意,而又像是对什么都在意的神色。“哦,”她淡淡的说:“我想并没有。不过,船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件很美的东西。”
  “是吗?”纪远问,望着那起伏凹凸的山谷,他无法把这绿色的山谷和船联想在一起。“但是,船是动的,这山是静的。”
  “不错。”可欣微笑了,“我常凭直觉去比喻,而不经过深思。我认为它像一条船,只因为它载着我们。我总觉得自己是在船上,一种朦胧的,模糊的,难以解释的感觉。”
  “这证明你对未来缺乏信心。”纪远说,他手里拿着两个罗宋面包,分了一个给可欣,他把另一个塞进嘴中,大口大口的吃着,看他那副吃相,似乎足可以吞下一只大象。
  “信心?怎么讲?”可欣不解的蹙蹙眉。
  “你在潜意识里,一定觉得不安定,没有安全感,对未来感到茫然、困惑……换言之,你认为自己在一个航行中,而不知目的地在何方?”“是么?”可欣锁起了眉,深思的望着前方,一面慢吞吞的把面包撕碎了放进嘴里。“你认为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从没有分析过自己为什么这样想,不过,我想你不见得对!”她笑了,把一对充满了信心的眼光从山谷中收回来,生动而愉快的望着他。“你错了,纪远,我对未来是很有信心的!不止信心,还有憧憬、希望、和理想!”
  纪远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像鼓励一个孩子似的笑笑,说:“好的,但愿如此!”转过头,他向洞中走去,又回头加了一句:“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常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可别介意!”“介意?我怎么会!”可欣说,用牙齿轻咬着罗宋面包的尖端,却瞪视着山崖上的一株红叶发愣。有好一会儿,她的思想是停驻的,脑子里似乎是空空茫茫的一片,自己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她一定愣了好半天,直到嘉文推了她一把,送过一个鲨丁鱼的罐头,她才惊觉过来。嘉文笑着说:
  “想什么?”“什么都没想!”她说,不知所以的有些讪讪然。回转身子,她发现山洞里正热闹万分,胡如苇扯开了他的破锣嗓子,尖着喉咙在唱苏三起解,纪远斜靠在山壁上,正悠然的、轻松的开着罐头。嘉龄斜睨着胡如苇的做工和台步,笑弯了腰。三个山地人则狼吞虎咽,大吃大嚼,湘怡坐在枯木上,秀秀气气的吃着面包,一面若有所思的微笑着。可欣拂了一下随风飘飞的长发,走进了山凹,坐在湘怡的身边。湘怡不经心似的看了她一眼,问:“你在外面看什么?”“欣赏风景!”可欣说:“一切都美极了!”
  “是吗?”湘怡问,站了起来:“我也看看去!”
  她走到洞口,四面眺望了一下,绿色的山峦起伏着,树木和杂草在风中摇曳,一层层滚动得如同绿色的波浪。杜嘉文靠在一株树木上,修长的身子迎风而立,和树木同样的有种超拔挺秀的气质。他正凝视着对面山崖上的瀑布,白皙而清秀的脸庞映在太阳光里。湘怡走过去,他脚边的草丛里有一束蓝色的小花,她弯腰去摘下来,刚刚站直身子,就听到嘉文轻声的说:“你猜我现在想做什么?我想吻你。”
  “什么?”湘怡吃了一惊。
  “噢!”嘉文收回视线,也吃了一惊,顿时涨红了脸,尴尬得无以自处。讷讷的说:“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可欣。”
  湘怡看着他,因为他的脸红而也脸红了。她想找几句话来解除嘉文的窘迫,仓卒中又找不出话来,就愣在那儿。嘉文看她红着脸站在那儿不说话,就更感到不好意思,也更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两人都涨红了脸,默然对立,直到嘉龄冲出来,诧异的喊:“咦!你们两人在干什么?”
  湘怡猛悟了过来,脸更像火烧一般的通红了,转过身子,她逃避什么似的跑进了山凹里,心脏不规律的猛跳着。可欣奇怪的说:“怎么了?”“还说呢,”湘怡低声的说:“都是你那位未婚夫嘛!”
  可欣皱皱眉头,掉过头去看了看站在外面的嘉文。嘉文那一副满不对劲的样子更引起了她心中的狐疑,再看看满脸通红的湘怡,在人群中也不便于细问。湘怡也不再说什么,只低着头去给面包抹上果酱,那一脸的红潮,好久都没有退掉。“好了,大家注意!”纪远站在人群里拍了拍手:“背好东西,我们要准备上路了,今天黄昏的时候可以到卡保山,扎了营吃晚饭,夜里去打猎!”
  “为什么要夜里?”嘉龄问。
  “夜里野兽比较容易出来!”纪远说,背上了东西。“不过,你们女孩子别去了,留在帐篷里睡觉吧!等我们猎着了野兽来叫你们!”“为什么?”嘉龄的下巴朝天挺了挺。“我就要去!别以为女孩子就不能打猎!”“好吧,”纪远嘲弄似的笑了笑:“随你!”
  大家整理好东西,又都纷纷的准备上路。离开了那个舒适而豪华的山凹,回到了杂草丛生的小径上。纪远和一个山胞依然走在前面,紧跟着就是嘉龄和可欣。大家仍旧走成一条直线,鱼贯着向前进行。
  在栈道的前面,纪远停了下来,眼前的栈道长而险,一条条的横木看来单薄而细弱,几乎令人无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个人的体重。木条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杂草像一条绿色的绒毡。从草的空隙处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纪远回过头去,大声的说:“一个一个的走,千万别两人踏在一根木条上,当心折断。尽量踩稳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说完,他领先跨了过去,那些木条在他脚下挣扎呻吟,整个栈道都颤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一个山胞跟了过去,嘉龄和可欣硬着头皮,也跨上栈道。湘怡喃喃的说:“走这种路是要短命的!”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头来问,衷心的想找个机会,弥补一下刚刚对湘怡无心的冒犯。
  “不用了,你走稳一点吧,摔一个还不要紧,两个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说。“反正,我的命是没有关系的!”
  “为什么你的命是没关系的?”杜嘉文问。“别轻视生命!每一条生命,冥冥中都有神灵安排好了的!”
  “是吗?”湘怡幽幽的说:“只怕神灵会太忙了,没时间去安排每一条!假如冥冥中真有神灵的话,被疏忽的生命,还不知道有多少呢!”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吗?这话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苍白细致,那里在衬衫长裤中的身子,看来是瘦弱可怜的。他脑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况,一个弱小的女孩,倚靠着兄嫂为生,何况,那个嫂嫂必定是很难缠的!“被疏忽的生命!”看样子,神灵就没有好好的安排眼前这条生命。他不由自主的叹息了,心中涌上一股恻然的怜惜的情绪。他的叹息使湘怡震动了一下,她抬起眼睛来,目光悄悄的从他脸上掠过。叹息,为了谁?她吗?她摇摇头,自嘲似的微笑了。走过了这条长长的栈道,眼前的路突然变得平坦了,在泥土中,还修筑了一条条的木头。在这荒山里,出现这样“文明”的修建,真让人惊叹!纪远说:
  “这可以和中山北路比美吧?这种嵌着木条的路,山地人称为木马道,是预防崩陷的。”
  嘉龄的精神又来了,开始引吭高歌起来,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风铃草”。满山的草木摇摇,风声瑟瑟,嘉龄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点着头,小草在微风里摆动腰肢,仿佛都在纷纷响应着嘉龄的歌声。嘉龄跳跃着向前走,唱得更加高兴了。路边,一株红叶伸出了枝桠,红艳艳的叶片映着阳光,在风中动人的摇摆。可欣又惊呼了起来:“红叶!像醉酒一般的红!”
  “我曾经告诉过你,山里的红叶很多,”纪远说:“还要一枝吗?”“不,”可欣摇摇头。“我已经有了一枝,够了!那枝比这枝更有价值些!”她继续向前走,感慨的说:“我不知道台湾山里也有枫树,我以为台湾是没有枫树的!”
  “这不是枫树,”纪远说:“这是槭树。槭树和枫树的区别,是一个叶子是对生的,一个是互生的。台湾的槭树很多,枫树很少。枫树要经霜才会红,所以诗里说‘晓来谁染霜林醉?’台湾很少落霜,枫树也不容易转红,台湾的枫树,大抵都是绿色的。”可欣凝视纪远,眼睛里有着困惑。
  “我以为你是学工的。”她纳闷的说。
  “我是学工的。”纪远点点头。
  “那么,你怎么懂这些?”可欣问,愣愣的望着他。“你好像懂的东西很多,植物、动物、文学、艺术——甚至于人的心理!”“哈!”纪远笑了起来,那褐色的脸庞上竟然浮起一层微红。他把眼光投向山谷里,含糊的说:“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喜欢对什么都注意留心,然后在适当的机会中,把自己懂的那点皮毛说出来,让别人认为我懂得很多!换言之,我是在卖弄。”“不,”可欣继续凝视着他。“你不是那样,你这几句话,倒好像是在掩护。”“掩护?”纪远锁起了眉头:“掩护什么?”
  “掩护你自己,你好像——”她顿了顿。“经常用很多烟幕弹,把自己隐藏起来。”
  “是么?”纪远耸耸肩,语气忽然生硬冷漠,还微微的带着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执的说:“你藏起你自己,因为你害怕别人走进你的领域里!”
  “我的领域!”纪远烦躁的说:“我的什么领域?”
  “我也不知道,”可欣摇头,困惑在她脸上加深:“你是个难以解释的人!”“那么,别冒险去解释!”纪远说,注视着脚下的道路。“每个人都会有隐藏的一部分,你也是如此。既然别人要隐藏,最聪明的办法是不去揭穿,对不对?”他抬起眼睛来望着她。“你是不是常常这样鲁莽的去剥别人的外衣?”
  可欣的脸红了。“对不起。”她讷讷的说。
  “没关系!”他表现得很洒脱,好像她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失。拉了拉肩上背袋的带子,他迈开大步,把可欣抛在身后,大踏步的走到前面去了。可欣注视着他的背影,那矫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称,但他却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木马道走完了,路又变得陡峻而艰险起来。嘉龄仍然唱着歌,和纪远走在一块儿,纪远不时回过头来拉她一把,并且和她大声的谈笑着。嘉龄显得很兴奋,缠着纪远,她开始学着那支山地歌,她圆润的歌喉和他雄浑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的动听。每当有一个陡坡时,她就止住歌声,让纪远拉她过去。纪远笑着唱着,拍打着嘉龄的肩膀,好像她是个男孩子一样,嘉龄的笑声像泉水般流泻了出来,清脆的荡漾在山林之中。“他们像一对儿,”湘怡在可欣耳边说:“胡如苇要失恋了!”“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纪远?他不会喜欢嘉龄。”
  “你怎么知道?”湘怡说:“嘉龄是越来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丽的女性的。”
  “他们并不相配。”可欣说,注视着前面一对欢笑着的人影。“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觉得他们非常相配!都属于外向型的,活泼,爱玩,爱动的典型。”
  “是吗?”可欣淡淡的问。心不在焉的跨上了一条新的栈道。由于栈道已经走得太多,胆量也训练出来了,对于栈道不再像刚走时那样害怕和顾忌。从一根横木上越到另一根横木上,她低垂着头,一步步的走着。突然间,她听到前面有人惊心动魄的大叫了一声:
  “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条是断的!”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脚踏了一个空,在意识到危险以前,整个身子都翻倒了下去。接着,是木条折断的声音,和发自自己嘴中的一声尖叫。本能的,她伸手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到。整个人就以惊人的速度,像个皮球一般从山崖上向下滚。她咬紧牙齿,脑子里已无意识,连恐怖的感觉都没有,只能被动的、昏乱的、听天由命的一路滚着。可是,猛然的,有个人影迅速的从上面滑了下来,连滚带跌的扑向了她,接着,她觉得自己被人抓住又抱住了,有人把她的头压在怀里,用手紧紧的护住了她。下滚的速度依旧未减,不过,已不是她一个人向下滚,而是两个人。终于,她觉得像煞车忽然煞住一样,她不再向下滚了,但她依然蜷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好了,没事了!”她耳边有个镇静的声音,轻松的说:“站起来吧!检查检查有没有摔伤了那儿?”
  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接触到的是纪远嘲谑和满不在意的眸子,闪烁着一丝轻蔑和不耐,冷冷的望着她。
  “怎么?还舍不得站起来呀?”他蹙着眉说:“我想,这地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站了起来,双膝在剧烈的颤抖着,手臂上擦破了一块皮,正流着血。她喉咙里梗着个硬块,有种想哭一场的冲动,并不为了摔这一跤,只为了摔了跤后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纪远对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
  “从那边绕上去吧。记住,以后摔跤的时候先保护头部,像你那样豁出去,一切不管的滚法,碰上一块石头就没命了?!好了!你还不爬上去,在等什么?”
  她咬住了嘴唇,一语不发的从另一边向上面爬,一个山地人已滑下来接应她,把她拉到了上面。大家立即包围了过来,嘉文苍白着脸,颤栗的抓住她的手腕,抖动着嘴唇,喃喃的唤着:“可欣!可欣!”他的眼睛里凝着泪,看他的样子,好像可欣已经没命了似的。纪远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忍耐的说:
  “什么事都没有,别紧张,谁爬山能够保证不摔跤?你倒是找出纱布绷带来给她包扎一下,最好上点消炎药膏!”
  说完,他迳自走到前面去了,和那几个山地人叽哩咕噜的讲山地话,大概讨论栈道的安全问题。可欣站在那儿,竭力憋住胸头翻滚着的一股没来由的委屈感,卷起了衣袖,让湘怡帮她裹伤。嘉文站在一边,仍然不能抑制他的颤栗,一面紧紧的握住可欣的手臂。嘉龄拍拍胸脯,深吸了口气说:
  “还好没出事!可欣哦,你这一跤可把我哥哥的魂都摔掉了!”“应该你摔这一跤的。”胡如苇对嘉龄做了个鬼脸:“你最皮,最不老实,摔的却是可欣!真是老天没眼睛!”
  “呸!糊涂鬼!下次摔跤的准是你!看着吧!”嘉龄扬了扬头说。话刚说完,感到手臂上一阵痒稣稣,粘答答的,低头一看,不禁“哇”的大叫了起来,一面叫一面在地上跳着脚,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胡如苇没弄清楚,直觉的以为她要摔,就不经考虑的冲过去,出于反射作用的把她一把抱住,嚷着说:“怎么了?怎么了?”“一条蚂横!”嘉龄大喊大叫着:“一条蚂横!”
  胡如苇这才看到,在嘉龄挽着袖子裸露的手臂上,一条吸血蚂横正粘附在她的皮肤上面,黑色扭曲的身子已一半都钻入了她的手臂,剩下的一半还肉麻的蠕动着。胡如苇毫不考虑的伸手就去抓,希望能扯下来,谁知他越扯,那蚂横越往里赞,嘉龄就越发尖叫不停。纪远跑了过来,一把推开胡如苇,握住嘉龄的手臂,在蚂横吸住的部份敲了敲,然后用手指一弹,蚂横立即被弹掉了。纪远说:
  “贴一块消毒胶布,要不然会一直流血!”抬头看看胡如苇,他又说:“蚂横不能拉扯的,只要敲一敲就可以敲掉了,要不然就用火烧,拉扯会使它更钻得深!”拂了拂额前的头发,他环视了一下所有的人,命令似的说:“好了吧!该继续向前走了吧!”大家整理了一下,又都纷纷上路。可欣和嘉文走在后面。可欣始终咬着嘴唇,默然不语,脸色反常的苍白,眼珠却黑蒙蒙的瞪着前方。走了好半天,嘉文怜惜的摸了摸她的手,轻轻的问:“为什么不说话?摔得很痛吗?”
  “我恨你那个朋友,那个纪远!”可欣咬着牙,低低的说:“我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我讨厌他!”
  “但是,他救了你!”嘉文嗫嚅的说。
  “是的,他救了我,”可欣咬了咬嘴唇:“我并没有要他救我,我也不领情,我讨厌他!”望着脚下的小径,她愤愤然的跨着步子。嘉文看着她,不解的蹙起了眉头。
  太阳,已经逐渐偏西了,黄昏正慢慢的移步而来。
       

  暮色从谷底向上升,缓缓的蒸腾弥漫,一忽儿的时间,日色已淡薄得像一层灰色的雾网,苍茫的笼住了山巅、树木、和岩石。太阳掩映在彩霞堆里,透过了大堆大堆的云朵,射出一道道橘红及金黄的光线。天是揉和了苍灰的绿色,云是带着玫瑰紫的青莲色,还有山和树木,黝黑的墨绿色染上了橘红。摇曳在微风中的枝叶,像国画山水画中的介字点和个字点,一枝枝,一叶叶,全带着悠然甯静的飘逸气质。云在山腰中浮动,忽来忽去,忽聚忽散,忽隐忽现,如同出自魔术家的戏法。大家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歌声久已不闻,代替的是吃力的喘息声和叹气声。随着暮色的加浓,天气也转凉了,湘怡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嘉龄用棍子支着地,一步步向前拖着,仿佛自己的身体有着千钧之重。胡如苇擦去了额上的汗,喘息的问纪远:“到底还有多远?”“马上就到了!”纪远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答得挺轻松的。可是,所有的人中,已没有一个再是轻松的了。疲倦征服了每个人,连那黄昏的深山景致,都无人有那份闲情逸致去领会和欣赏了。嘉文走在可欣的身后,自从可欣摔了一跤之后,他就寸步不离开她,生怕她再滚落到山谷里面去。行程的艰苦使他有些丧气,他已没有来时的兴致和精神了。每当战战兢兢的跨上一条栈道,他就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暗暗诅咒这次旅行。有次竟脱口说出一句:“在家里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这山里来,简直是花钱买罪受!”可欣望了他一眼,轻声的说: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
  嘉文耸耸肩,不再说话了。
  耳边突然响起淙淙水声,像一串美妙的琴音流泻在这黄昏的山林里。绕过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眼前忽然一亮,一片绿茸茸的草,平坦得像经过了人工的修剪,山坡上面,零零落落的缀着几匹芦苇,迎着晚风摇荡。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这还是初次看到如此开旷的平地。纪远掷下了身上的背包,回过头来,用一种振奋人心的声音,嘹亮而有力的喊:
  “到了!扎营!”“到了?”嘉龄睁大了那对黑而亮的眼睛,惊喜的四面张望了一下,接着就吐出一口长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痪的在草地上平躺了下来,伸展开四肢,仰视着被夕阳燃亮了的天空,大声的嚷了一句:“真美!真好!我现在懂了。”
  “懂了?”胡如苇盯着她问:“懂什么了?”
  “懂得什么叫做‘疲倦’了!”嘉龄说,又吐出一口气,真的阖上了那两排黑而密的长睫毛,似乎就准备这样睡到大天亮了!纪远和那三个山地人已经匆匆忙忙打开了背包,找出帐篷和扎营的工具,开始分别竖起两个帐篷来。杜嘉文和胡如苇四面打量着,带着份新奇和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喜悦,望着那眩目的太阳被对面的山岭所吞噬。纪远喊了一声:
  “胡如苇!别尽站着,去收集一些干燥的落叶来!越多越好!”“干什么?起火吗?”胡如苇问。
  “不是。垫在帆布下面,睡起来会比席梦思床还舒服。”
  落叶收集来了,帐篷也以惊人的速度架好了。三个山地人的刀子发挥了最大的功效,砍来了无数的树枝和木桩,并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烧的痕迹,许多石块上也残留着烟熏过的黑痕,证明这儿是山地人狩猎扎营的老地盘。可欣侧耳倾听,身不由主的跟着水声向前走,那清脆的、细致的、琮琮的声音使她的心灵深处有种奇异的震撼,仿佛那泉水声带着什么崭新的、令人感动的东西,流过了她的身体。她停在一堆岩石旁边了,在这岩石之中,一条小小的山泉正从山坡上流下来,轻轻的滑过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块,流泻到不知有多深多远的山谷中去。她凝目注视着这道泉水,禁不住的看呆了。
  一个山地人走了过来,她惊奇的看着他找到一根竹子,把它从头到底的劈开来,然后插进泉水的石缝中,水流过了竹子,立即作成了一个人工的水龙头。山地人接了一壶泉水,对她笑笑,走开了。她醒悟的拂了拂头发,走过去,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脸和手,水清凉而舒适,一些水流进了嘴里,带着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味。用嘴凑着竹子,她干脆大喝特喝起来,那水那样的清澈,她觉得把自己的灵魂都涤清了,而且,把自从摔跤以后,就莫名其妙的有着的那份不快也带走了。站直了身子,她愉快的走回到营地来,发现他们已经在火上面架了一个三角架,用铁丝吊着锅,开始煮起晚餐来了。她拍拍湘怡的肩膀:“去不去洗洗脸?那边的泉水真清凉极了!”
  “是吗?”答话的是嘉龄,她像个弹簧般从草地上弹了起来,闻着刚开锅的饭香,她突然间精神百倍了。“走!湘怡,我们洗脸去,回来吃饭!我已经饿得眼睛发花了。”
  湘怡从背包里找出了毛巾和肥皂,和嘉龄到水边去刷洗了。可欣学着嘉文和胡如苇的样子,在火边坐了下来。但是,纪远并没有坐,他正用石块架着砧板,在那儿忙碌的切着肉和菜,嘉文推了推可欣,说:
  “总该你去忙忙做菜的事吧,这原来是女孩子的工作!”
  纪远从砧板上抬起头来,眼睛里有着谐谑的笑意,说:
  “算了,不必!现在的女孩子未必会做菜,而且,我对自己的手艺非常骄傲,还是让我来吧,何况她刚刚洗干净手,又——刚刚坐下去!”可欣原也预备站起来去帮纪远,听到他这样说,就又坐了回去,笑笑说:“既然如此,我乐得吃现成!”
  “好意思吗?”嘉文说。
  “你觉得不好意思,你去帮忙吧!”可欣笑着说。
  “那可不成,那一定越帮越忙,”嘉文转向了胡如苇:“胡如苇,你对做饭怎么样?去帮帮纪远吧!”
  “我?”胡如苇吓了一跳,急忙说:“我怎么行?我只能和他分工合作,他做,我吃!”
  “好了,你们都等着吃吧!”纪远咧了咧嘴,夸张的切着菜,弄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
  湘怡洗过脸回来,一眼看到砧板上的肉,和神气活现的纪远,她伸头看了看,问:
  “你准备烧什么?红烧肉?”
  “不,炒肉片!”“你切的是肉片呀?”湘怡问。
  “怎么不是?”纪远说:“节省时间,马虎点,切厚一些免得麻烦!”湘怡不自觉的抿着嘴角笑了起来,从纪远手里接过了菜刀,她温柔而小心的说:“我帮你修改一下如何?我会弄得很快,决不耽误你吃饭的时间。”纪远皱皱眉,把菜刀交给了湘怡,嘴里仍然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我打过那么多次猎,每次自己做饭,从没有说切了肉片还要修改的!和女孩子一起出来,就有这么些莫名其妙的名堂!”这回轮到可欣来微笑了,她唇边浮起的那个有趣似的笑容,竟下意识的模仿了纪远的微笑——带着三分优越感和两分谐谑。
  天色似乎突然间就由明亮转为黑暗了,那些绚丽而发亮的云,都在刹那间变成深灰色,接着就无法再辨识出来了,暮色潮湿而滞重的挂在树梢,浓得再也散不开来。黑夜无声无息的来临,把山和树,云和一切,都一股脑儿的掩盖住了。
  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他们围着火坐着,经过了一顿饱餐之后,(他们都吃得那么多那么香,菜是湘怡炒的,连纪远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肉片”经过湘怡“修改”之后,确实颇不“平凡”!)他们的疲倦都已恢复了不少,而“火”是天然使人振奋的东西,纪远摸出了预先带来的口琴,吹着修伯特的小夜曲。然的泉水声成了他天然的伴奏。湘怡已在三角架上悬着的水壶中,煮了一大壶的咖啡,嘉文宣称,他从没有喝过这么香,这么美的咖啡。湘怡被大家的称赞弄得红了脸,带着个静悄悄的、羞怯怯的微笑,坐在嘉龄的旁边。嘉龄正热中的啃着牛肉干,一边用脚给纪远的口琴打着拍子。天空由黯淡再转为明亮,第一颗星星穿出了云层,接着就是第二颗,第三颗……。月亮在云背后游移,是半轮明月,再过几天,月亮该圆了,再过几天,又该缺了。可欣斜倚着一棵不知名的小树坐着,仰视着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嘉文坐在她身边,有股懒洋洋的文静。她把视线从天上落回到地面,接触到他默默凝视的目光,不禁嫣然一笑,轻轻的问:
  “看什么?”“你。”“想什么?”“你。”
  她心头掠过一阵暖烘烘的热流,多美的夜!多奇妙的夜!属于谁呢?她环视着火边这年轻的一群,也包括那三个山地人。这时,那几个山地人都坐在离火很近的地方,靠在一堆儿打盹。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这三个山胞都很年轻,脸上没有野性的代表——刺青。显然他们也被文明所陶冶了。在这火光之下,以黑夜的山林为背景,她觉得他们都很漂亮。或者他们混杂了一些荷兰人的血统,眼眶微凹而额角和颞骨都比内地人高些,但他们确实是很漂亮的!调过眼光,她看到了纪远。锁锁眉,再睁大眼睛,她望着那个满不在乎的男孩子——不,他不该是个“男孩子”,而是个标准的“男人”!——
  她有些惶惑,这张脸,和那伸向着火的长长的腿,都比那些山地人更像个山地人!说不定他也是个山地人呢!她摇摇头,又微笑了。“笑什么?”这次是嘉文问她。
  “没什么,”她掩饰的看看天:“只是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真的?”他问,握住了她的手。“不再为摔那一跤的事别扭了?”“噢!”她失笑了。“怎么会呢?又不是小孩子!”
  “你别不高兴纪远,”嘉文本能的为纪远讲话。“他就是那么样一个人,从不顾及别人的想法和心理的,总是我行我素。但他是个心地最好,也最热情的人。”
  “别说了!”可欣突然的脸红了。“我一点不高兴他的意思都没有!”“那就好了!”嘉文说:“我喜欢纪远!”
  “说不定他会成为你妹夫呢!”可欣微笑的说,望着纪远那边。这时,嘉龄正端着杯咖啡,走到纪远旁边坐下,不知凑在纪远耳边讲了句什么,纪远就停止吹口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好像相处得很好。”可欣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嘉龄别认真,”嘉文咬了咬嘴唇:“纪远很少有专一的感情,他的女朋友可以成打的计算。”
  “大概是个自命风流的人物!”
  “他不是‘自命’风流,而是真正风流,”嘉文顿了顿,又摇了摇头。“用风流两个字对纪远是不公平的,他并不是风流,他就是——就是——”找不出适当的形容词,他烦躁的下了结论:“他就是那样一个人物!”
  可欣笑得很有趣,欣赏的望着嘉文,她真喜欢他那股善良劲儿。故意的,她重复着他的话:
  “就是那样一个人物!”
  “真的嘛!”嘉文辩护什么似的嚷着。
  “当然,当然!”可欣拍拍他的手,带着种安抚的味道。“我不是不相信,是欣赏你这句话。”
  纪远的口琴换了调子,一阕“罗莽湖边”吹得每个人心头都充塞了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的口琴技术显然经过一番训练,拍子打得清晰而准确。嘉龄跟着琴声在低唱:“出城郊,风光好,望远坡,真美丽,香尘日照里,罗莽湖上,忆当初,双情侣,终朝携手共游嬉,在那美丽美丽的罗莽湖上。……”在那美丽美丽的罗莽湖上!可欣不由自主的也哼了起来,胡如苇加入了,嘉文也跟着哼。歌声,琴声,火焰在跳动,木柴被烧裂的噼啪声。还有近处的风声,远处的松涛,和那溪流的潺□低诉……夜是觉醒的,张着静静的眼睛,凝视着这欢笑的一群。美丽美丽的罗莽湖上!今夕何夕?月明星稀?美丽美丽的罗莽湖上?还是美丽美丽的卡保山中?湘怡把她的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注视着那熊熊然向上奔窜的火苗,一点火星跳了起来,落在沾着露珠的草地上,熄灭了。哦,愿那点火星永不熄灭,愿心头的火星永不熄灭……她转头对嘉龄那边看去,嘉龄的手肆无忌惮的搭在纪远的肩头,身子摇晃着唱得正有劲。调过目光,可欣和嘉文并倚在一块儿,手握着手……她眯起眼睛,睫毛盖住了双瞳,侧耳倾听,夜是觉醒着的,到处都有着属于山林的声响。夜不寂寞,人不寂寞,而她呢?张开眼睑,火燃烧得多么热烈生动!今夕何夕?或者这“夜”并不属于她,但她却仍然衷心渴望“它”永不消逝!永不离去!胡如苇不知从那儿摸出了一架电晶体收音机,越过好几个电台之后,史特劳斯突然柔美的跳跃在夜色里,纪远抛下了他的口琴,拉着嘉龄站了起来。用手绕着她的腰,他们围着火舞动。维也纳的森林!卡保山的夜色!三个山地人睁大了惺忪的睡眼,新奇的望着那旋转的一对人影。嘉龄忍耐不住了,音乐是容易使人血脉加速的东西,而欢乐是具有感染性的。拉着可欣的手,他们也加入了华尔滋的行列。胡如苇把收音机放在石头上,不甘寂寞的对湘怡鞠了一躬。火舌跳动,音乐喧嚣,几里路之内的野兽该都被吓跑了,三个山地人面面相觑,但夜是活的,夜是动的……他们何尝想猎什么野兽?他们已经猎着了“卡保山之夜”!
  维也纳的森林之后是蓝色的多瑙河,他们自然而然的交换了一下舞伴。纪远微笑的注视着可欣,火光与月光揉和,她的脸红润清幽。他不喜欢那对静静的望着他的眼睛,仿佛又在安详的剥去他的外衣。你是谁?他旋转着。我不信任你!他旋转着。长发的罗蕾莱!他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夜越转越深,星光越转越沉,火苗在低暗下去。一个山地人走开了,伐木之声立即响起,大根大根的木头和树枝被拖了过来,火被潮湿的木头抑得更暗了,但迅速的又扬起头来,欣欣然的燃烧着。倦意在无声无息中悄悄的来临,没有人再跳得动舞,收音机里的音乐变成了小提琴独奏的小曲子,幽默曲、离别曲、冥想曲……嘉文打了个哈欠,望望那竖在暗夜里的帐篷,倦意深重的说:“我想去睡了。”“夜里不是还要打猎吗?”胡如苇也打了个哈欠,仿佛连哈欠都具有着传染性。“等打猎的时候再叫醒我吧!”嘉文说,已经提不起丝毫的劲来了。纪远坐在火边,沉思的凝望着火,一面用一根长树枝在火里无意识的拨弄着。山地人搬了更多的木头过来,好像他们准备烧掉整座的卡保山了。纪远觉得有人走近他的身边坐下,他抬起头,是唐可欣。她望着那些山地人,纳闷的问:
  “他们干什么砍这么多树来?”
  “他们要维持火的燃烧,终夜不熄。”纪远说,对那些山地人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山地话,又转向可欣。“他们习惯于坐在火边打盹,一直到天亮,我叫他们到帐篷里去睡,他们不肯。”“为什么?”可欣张大了眼睛。
  “帐篷太小了,”纪远微笑的说,望了望辽阔的天空。“和天地怎么比?”可欣坐在那儿,嘴唇蠕动了两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纪远看着她,问:“你要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可欣站了起来,仍然看着他。“他们都去睡了,你怎么不去?”“我一睡就会睡到大天亮,”纪远说:“还不如就这么坐着,再过两小时,也要叫醒他们去打猎了。”他注视着黑黝黝的山林。“未见得会猎着什么,但总得去试试运气。”再望着她,他说:“你也去睡吧!”声调出奇的温柔。
  她愣了愣,没有动,过了一会,才奇异的瞪视着他,说:
  “纪远,你是个奇怪的人。”
  他耸耸肩。“是吗?”他泛泛的问。“很多人这么说过,而我自己却不明白怪在何处。”“你恋爱过吗?纪远?”
  他锁锁眉,望着她。她映着火光的眸子是清亮的,里面丝毫没有“好奇”的意味,只是关怀,像个姐妹关怀她的兄弟,或母亲关怀子女一样。他有些迷惑,她想知道些什么?又为了什么?他还记得当他救了她之后,她眼光里那份被刺伤似的愤怒。这一刻呢?她却像个渴望抚慰别人伤痕的小母亲。
  “或者有过吧!”他淡淡的说。
  “为什么她离开了你?”“是我离开了她。”“是吗?”“不错,”他点点头,把手里已经燃烧起来的树枝送进了火堆里。“为什么?”她继续问。
  “因为我不想负她的责任,那是最混乱的时候,我自身难保,我不想拖一个包袱。我是属于那种人——先从自身利益着想的人,不是个情人眼中的英雄。”
  “你是说——自私。”“对了,是自私。我就是个自私的人,一个追求现实生活,而不去梦想的人。”她深思的摇摇头。“未见得吧!”她不同意的说:“没有梦的人是悲剧角色,而你不是。”“有梦的才有悲剧角色,”他接了下去,“因为必定面临幻灭。”“你不像个灰色和悲观的人!”
  “我并不是灰色和悲观,我只是不愿意要空虚的梦,我要具体的真实生活!”“而你却经常逃避到山野里来?这就是你的真实生活?”
  他陡的跳了起来,脸色发红而愤怒。
  “你要什么?你在干什么?”他愤愤的问。但是,接触到她柔和而深沉的目光时,他的愤怒消失了。用手抹了抹脸,他看看火,又抬头看了看满天的繁星和那半规残月,自嘲的笑了笑,心平气和的说:“夜真是件危险而可怕的东西,它容易让人抖落许多秘密。”望着她,他劝解什么似的说:“他们都去睡了,你还在等什么?去睡吧,再见!”
  她笑笑,没说什么,转过身子,她钻进了属于她、湘怡、和嘉龄的帐篷,甚至没有向他说再见。
  帐篷外面,火光与星光相映。纪远坐在那儿,伸长了腿,深思的望着黑夜的丛林。
       

  深夜两点钟,纪远叫醒了三个山地人,把四管猎枪分别上好了子弹。然后,他钻进帐篷,摇醒了熟睡中的杜嘉文和胡如苇。“做什么?”嘉文翻了一个身,在睡袋里蜷缩着身子,睡意朦胧的问。“起来!起来!”纪远叫着:“该出发了!”
  “出发到那里去?”胡如苇呻吟的问。
  “打猎呀!”“我只要睡觉,什么地方都不去!”嘉文再翻了个身,好像起床是什么痛苦无比的事情。
  “你们这么远的跑到山上来是做什么?别泄气了好不好?起来!起来!看你们这副公子哥儿相,还打猎呢!”纪远说着,抓住嘉文的两个肩膀,给他一阵乱摇。又抓住胡如苇,如法炮制了一番。嘉文从睡袋里钻了出来,懵懵懂懂的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嘴里唧唧囔囔的诅咒。胡如苇比嘉文也好不了多少,闭着眼睛,摇摇晃晃的站在那儿穿衣服。纪远抛给他们一人一管手电筒。又用电筒在他们脸上分别照来照去,希望强烈的光线能把他们的睡魔赶走。他们两人摇晃了半天,诅咒了半天,终于总算是从帐篷里走出来了。迎着帐篷外清凉的空气,和凛冽的夜风,两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睡意也被这冷气驱除了不少。纪远跟着跨出帐篷,刚一抬头,不禁微微的吃了一惊。唐可欣服装整齐的坐在火边,正用一对清醒的大眼睛望着他们。纪远走了过去,问:“你起来做什么?”“和你们一起打猎去!”
  “嘉龄呢?”胡如苇伸过头来问。
  “睡得太熟了,推都推不醒。”可欣说。
  “你不要去!”纪远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命令的味道。“这样黑而密的树林,到处埋藏着看不见的危险,随时都可能出问题,如果我们想打猎,势必不能再照顾你,免得出危险起见,你还是留在这儿的好。”可欣静静的望着纪远。
  “我不要你们照顾我,我会照顾自己,我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你会。”纪远说,皱起了眉。“最起码,你会让我分心,使我不能全神贯注的打猎。”
  可欣深思的看了看他们,顺从的垂下了头,拨弄着火说:
  “好吧!那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她又抬起眼帘,很快的扫了纪远一眼:“你认为这山里真有野兽吗?”
  “当然,”纪远说:“我已经闻到了野兽的气息。”他夸张的深呼吸了两下。
  可欣不安的欠动着身子,注视着仍然带着浓厚睡意的嘉文,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
  “你在担心什么?”纪远问。
  “没,没什么。”可欣低下头,又很快的抬起来。“你们——
  还是小心些好。”“怎么!怕我们给野兽猎去?”纪远笑着问,递了一管猎枪给嘉文。一面转向嘉文,带点玩笑味道说:“你这管猎枪是单发的,如果一枪不中,野兽向你扑过来,用枪托子打它,别乱扣板机。”“那么,你还是给我一管连发的吧,保险一些。”嘉文说。
  “不行,只有一管连发的,还是我拿着比较好。老实说,枪在你们手里不过是做做样子,拿什么枪都一样。”
  嘉文和胡如苇分别拿了一管枪,剩下的一管交给了三个山地人。一行六个男性,都整装待发,大家检查了一番手电筒和枪弹,就向丛林中开步走去。嘉文回头向可欣喊了一句:
  “可欣!等着让我们打个大野猪来,你把火烧旺一点,好烤野猪肉吃!”可欣抿着嘴角微笑,目送他们走开,望了望那深黝黝、黑暗暗的山林,忽然感到一阵模糊的恐惧。张开嘴,她忍不住的喊了一声:“嘉文!要小心一点哦!”
  “你放心!”说话的是纪远,“我们这么多人,你怕什么?管保还你一个完整的未婚夫!”
  他们笑着向前面进行,几点电筒的灯光在黑暗的山坳里闪烁摇晃,只一忽儿,就变得遥远,渺小……而终于被那庞然、巨大、黑暗的深山莽林所吞噬了。
  可欣独自在火边又坐了一会儿,火已经烧得很旺,用不着再加木柴。四周的寂寞对她压倒性的卷了过来,她凝视着深山中那一幢又一幢的黑影,倾听着山风的呼啸,远处有不知名的兽类的低嗥……她的背脊上冒起一阵凉意,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站起身来,她钻进了嘉龄她们熟睡着的帐篷,并且在帐篷门口挂起一盏风灯,用以驱除孤独和黑暗的恐怖。
  纪远等一行人投进密林之后,就自然而然的安静和肃穆了起来。为了免得惊动野兽,纪远把人分成了两组,分头向山林深处走去。纪远和杜嘉文、胡如苇一组,三个山地人分了两管枪,遥遥随后。山林黑而密,草深没膝。大家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胡如苇的枪给了山胞,他就负责用电筒照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按照“路”去走,而深入了丛林。
  无路的莽林比想像中更难走,凹凸的巨石常形成无法翻越的阻碍。深密的杂草在许多时候都是天然的陷阱,底下可能藏着一个深坑或陡坡。随处蔓生的藤蔓,以及原始莽林里那些巨树的树根,都成为防不胜防的、绊脚而危险的东西。他们进行得很慢,不时停下来倾听,深夜的山林里林立着恐怖,野兽的气息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
  一阵轻微的响动,嗖嗖的从树梢中掠过。他们惊觉的站住了步子,纪远托着枪,仰视着树梢,他的眼睛在暗夜里亮晶晶的发着光,灼灼的搜索着那浓密而黑暗的枝叶。
  “是什么?”嘉文问,紧张的空气使他不安,他还有些怀念火边的帐篷和睡袋。“嘘!”纪远轻嘘了一声,仍然用目光在树与树中间逡巡,四周十分寂静,那轻微的响声已经听不到了。“可能是飞鼠,”纪远低声说:“让它跑掉了。最好在打猎的时候避免说话。”
  他们继续前进,夜在凝重的空气中流逝,四周似乎充满了动物的气息,又似乎一无所有。纪远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下来,静静的靠在树上休息。
  “怎么不走了?”嘉文问。
  “嘘!低声些。”纪远说,仰头看看那些树丛,和远方黑暗的、看不透的林木。“狩猎,狩猎,要猎也要狩。”
  “这是训练人耐心的玩意。”胡如苇灭掉了电筒,打量着黑影幢幢的四周。“我们大概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还一枪都没放过呢!”“打三天猎,一枪不放的情形还多着呢!野兽也是很警觉的东西,不会轻易来送死。山地人打猎,很少像我们这样拿着枪来寻野兽,他们都在兽类必经的路上,设下陷阱或撞杆,那就比我们省力得多了。”纪远说。
  “我们为什么不学他们那样打猎呢?要这样提着枪乱找乱撞?”嘉文又开了口。“那是需要长时间的,是真正猎户的打猎方法,我们只是客串性质罢了,真要那样打猎,要做十天半个月的计划才行。”
  “我听到有鸟叫。”胡如苇说。
  “是猫头鹰,属于黑夜的飞禽,北方人叫它夜猫子。”纪远倾听了一会儿。“不过,猎这种鸟类真没味道。”
  “总比什么都猎不回去好些。”胡如苇说。“嘘!别讲话!有东西了!”纪远突然发出警告,顿时站正了身子,一把抓起了枪,全神贯注的凝视着黑夜。嘉文和胡如苇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嘉文握着枪,摆出姿势,瞪视着密密层层的林木与深草。空气滞重,时间停驻,而黑夜的山林依然故我的铺展着。嘉文和胡如苇听不出任何动静。只有那只猫头鹰仍旧在单调的、反覆的啼唤,不知想啼醒什么,也不知道想唤回什么?但,纪远所谓的东西绝不会是指的这只猫头鹰,听它的啼声,它起码在一里路之外。
  嘉文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前面的草丛。夜很深,而他的手心在沁着汗。“那东西”不知匿藏在何处,他咬着嘴唇,神经紧张的等着“它”突然出现。他的脑子里,仍然谨记着纪远告诉他的话,他的枪只有一颗子弹,如果一枪没打中要害,野兽扑了过来,他就得用枪托及时应战。他的嘴唇干燥,喉头枯涩。那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花豹?犀牛?老虎?狮子?大象?野猪?……他费力的咽了一口口水,眼睛瞪得发酸。头顶上,有什么东西扑动了一下,同时,“砰”然的声枪响使他惊跳了足足有三尺高。一时间,他脑中懵懵懂懂,弄不清楚这一枪所自何来。但,一样黑糊糊的东西从头上的大树上直落了下来,接着是纪远胜利和嬉笑的声音:
  “一只飞鼠!”他拾起了那还有余温的、毛茸茸的东西。“它简直是跑来送死嘛!这是台湾山区里特产的玩意儿,有老鼠的身子,却有着翅膀,能在黑夜里飞行。”
  “大概就是蝙蝠吧!”胡如苇说。
  “你看过这么大的蝙蝠?”纪远把那东西往胡如苇手里一送。“交给你,你负责拿着吧。飞鼠的肉也满好吃的,皮还可以卖钱。”胡如苇接过那软绵绵的、带毛的东西,提在手上并不重,那有着爪子和薄膜的躯体却颇引起他本能的恶心感。
  “打死我我也不吃这东西!”他喃喃的说,把它拿得远远的,生怕它的血会沾污了自己的衣服。
  嘉文的神志恢复了,伸伸脖子,他又咽了一口口水,望着那只飞鼠,不禁大大的失望起来。
  “不过是只飞鼠!”他说:“我还以为是一只什么了不起的猛兽呢!”“能打到一只飞鼠已经不错了!”纪远说:“你希望是什么?大象?”嘉文的脸微微发热,暗中也为自己的过份紧张而失笑。他虽没有“希望”是大象,也几乎“以为”是大象了。
  “别期望太高,”纪远拍拍他的肩膀,有股老大哥的味道。“不要弄错了,这儿是卡保山,并不是非洲的蛮荒地区!”
  这只飞鼠使他们的兴致提高了很多,总之,这一次的狩猎绝不会一无所获了。拿到营地去也可以向可欣她们炫耀一番。重新检查了一下枪弹,他们又继续搜索着向前面走去。纪远手中是一管可以连发七颗子弹的新型猎枪,零点二二的口径,和普通步枪相同。也是纪远惯用的一枝猎枪,据说纪远为了这枝猎枪,曾经负债达半年之久。
  那三个山地人已经不知跑到何处去了。纪远这声枪声并没有把山地人唤来,可见他们一定距离纪远他们很远了。在这黑夜的山林里,彼此想保持联系和距离是很困难的。好在纪远对黑夜和山林都不陌生,也不太需要山胞的协助。摸索着,他们向前面又继续走了一个多小时,从树林里仰视天空,繁星已疏,晓月将沉,看样子,这一夜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
  突然间,远处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深草簌簌的响了起来。同时,一串类似鹧鸪鸟的啼声在草里清脆的鸣唤。嘉文迅速的举起了枪,正想管他三七二十一,也放一枪试试运气,还没来得及扣扳机,纪远立即扑过来,压下了枪管,用一对发亮的眼睛瞪着他。
  “怎么这样鲁莽!”纪远责备的说:“难道是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这是他们!那几个山胞,他们一定发现了什么,在向我们打招呼。”嘉文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种打招呼的方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讷讷的说。“是人干嘛不发人声,要做出这种怪腔怪调?”
  “发出人声就把野兽吓跑了。”纪远说,也学着对方那样叫了几声,然后向他们所在的地方跑去。嘉文和胡如苇跟在后面,杂草越走越深,他们显然到了人迹罕至的地区了。纪远走得很快,全然不管荆棘和树枝的羁绊,可想而知,那些山地人一定发现了什么,这使得纪远兴奋。
  果然,前面的草丛里,那三个山地人正蹲伏着,在察看地上的某些东西。纪远走过去之后,他们立刻把他拉下来,指着地上的痕迹给他看。这是一片长满杂草的凹地,草下的土地湿润泥泞,石块上也露着水渍,可能在雨后是个积雨的小水潭,而成为一些野兽跑来喝水的地方。现在,在泥泞的地上,可以看出一个新鲜的兽类的足迹,附近的草也有偃倒的现象。山胞们用猎刀拨开了草,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那野兽走过的痕迹,凡它经过的地方,草都或多或少的折断及偃倒一些,成为一个明显的标记。纪远和山地人低低的交换了几句话,就站直了身子,胡如苇紧张的问:
  “是什么东西?野猪?”
  “不,”纪远摇摇头:“可能是一只鹿,或者是羌。我们追踪吧!看情形,它经过这里不过半小时的事,不会在太远的地方,大家散开一些,尽量保持安静,谁看到了它就放枪射击,不过要瞄准一点,一枪不中就麻烦了。”
  跟着那痕迹,他们小心翼翼的向前进行。纪远托着枪,目光灼灼的投向了丛林,那神采奕奕的样子,看来浑身的活力和精神都在发挥着最大的效用。前进了一段时间,一个山地人猛的停了下来,用山地话叫了一句什么,同时,纪远的枪迅速的瞄向了一棵大树的后面。嘉文也举起了枪,神经质的凑了过来,嚷着说:“在那儿?在那儿?让我放这一枪!”
  “你别挡着我!”纪远喊,把他推开。顷刻间,一只野兽从树后面突然的跳了出来,显然人声已经惊动了它,使它领悟到危险就在面前,而急于想脱身逃走。纪远立刻放了一枪,但是,由于嘉文那一混,耽误了几秒钟,这一枪没有中。那野兽更加惊惶,拔腿跳跃进了草丛,一个山地人再放了一枪,那东西嗥叫了一声,奔跑到丛林里去了。
  “它已经负了伤,别放它逃走!”纪远叫,又用山地话叫了一遍,就领先冲进了丛林。嘉文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握牢了枪,这种刺激而紧张的气氛唤起了他的英雄气概,他渴望能由自己放一枪,打中那玩意,回去好向可欣夸口。跟着纪远,他奔跑得气喘吁吁。可是,他们已经失去了那野兽的踪迹。“是一只羌。”纪远站住说:“一只不小的羌,大家分开找,它不会跑得太远,它的后腿已经被打中了。”
  “我跟着你,”嘉文说:“你等会儿让我也放一枪!”
  “等会儿我把它打死了,你再去补一枪吧!”纪远说,他心中对嘉文颇不满意,打猎就怕有人夹在里面瞎起哄,刚才假如不是被嘉文闹了一下,他一定可以打中那只羌,绝不会让它这样跑掉。“这边有血迹!”胡如苇喊。
  大家都跑了过去,果然有一滩血迹,大概那东西曾在这儿休息过。纪远端着枪,循着血迹往前去,由于随时可能放枪,他没有关上枪的保险。嘉文仍然紧跟在他的身后。
  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树木都由一幢幢的黑影转为朦胧的轮廓,又由朦胧的轮廓转为清晰。树隙中的天色变白了,电筒的光已不再必需,黑夜去了,曙色来了。
  他们停在一处浓密的草丛、藤蔓和树林里,纪远看来困扰而不快。“找不到血迹了。”他皱着眉说:“可能它已经逃进了洞里。”“带着伤,它应该跑不了太远,或者我们折回去再找一找。”胡如苇建议的说。“羌是一种狡猾的动物,它一定匿藏起来了,”纪远说:“那一枪只打中后腿,就动物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我看,找到它的希望并不很大。”“不妨试试看!”嘉文兴致勃勃的说:“我们再折回去找吧,我还没有放过一枪呢!我希望——我也能小试一下身手。”
  他们又折了回去,在羊齿植物和荆棘丛中搜索,那狡猾的动物毫无踪迹,他们几乎已经决定放弃了。忽然,胡如苇大声的惊呼了一句:“在那儿!”“那儿?那儿?”嘉文追着问。
  胡如苇指着一棵阔叶植物,在那植物像芭蕉叶片般阔大的叶缝中,一个褐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正半掩半露。嘉文又迫不及待的举起了枪,纪远喊了声:
  “别放!”“怎么?”嘉文不解的仰起头。
  “不必浪费子弹!”纪远说着,走过去,用枪杆挑起了那毛茸茸的东西,竟是一团金丝般的植物,附生在一块朽木上面。“开枪打这东西,才是闹笑话呢!山地人常把它们做成动物形状出售,据说这茸毛可以止血。”纪远抛下了那块东西。“走吧!不必找了,希望回到营地就有东西可以吃,我已经饿得头发昏了。”“我们可以烤飞鼠吃!”胡如苇举起那只飞鼠看了看,那长着薄膜的丑陋的玩意,用一对细小、光秃、没有睫毛的眼珠瞪着他,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吃这东西?除非人都变成了兽类。虽然不再抱着大希望去找寻那只羌,但他们仍然小心翼翼的在丛林中走,同时四面搜寻。再走了一段,有一个山地人欢呼了一声,他们都看到一片染血的羊齿植物,跟踪着这个新发现的痕迹,他们又转入了丛林深处。接着,纪远站住了,用手对后面的人摆了摆,禁止他们前进。大家都停止步子,伸长了脖子看,那只羌正停在一棵落叶松的前面,筋疲力竭,瞪着一对乏力的眼睛,狐疑的望着面前的敌人。
  纪远举起了枪,还没有扣下扳机,身边猛的响起一声砰然枪响,那只羌顿时应声倒地。同时,嘉文狂欢的大叫大嚷起来:“我打中了它,是我打中了它!”
  他向那只倒地的羌奔去,手舞足蹈得像个天真的孩子。纪远还托着枪,但已用不着放了,他把枪向后面一撤,枪的把手碰着了旁边的大树,意外的就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他听到一声枪响,看到火光从他的枪口冒出去,他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关上保险的枪,因把手和大树间的撞击力而走了火。他提着嗓子大叫:“嘉文!躲开!”一切都迟了。嘉文突然止了步,枪弹从他的背脊中射入,他愕然的回头,摇晃,大约半秒钟,就木头一般的仆倒了下去。纪远抛下了枪,奔跑过去,跪在地上凝视他。
  他的眼睛张着,那张年轻的脸秀气而苍白,带着几分孩子气。他的嘴唇蠕动着,轻轻的说:
  “告诉可欣,是我打到的!”
  “嘉文!嘉文!”纪远叫。
  他的头侧向一边,不再说话。黎明的曙光从树隙中照进来,安详的射在他年轻而漂亮的脸上。也射在那只丑陋的、仰卧着的猎获物上面。
       

  在天亮以前,可欣好几次钻出帐篷,去把逐渐低弱下去的火烧旺。当她最后一次去加木柴时,天边已经露出了蒙蒙一片的灰白色,她坐在火边,没有再回到帐篷里去。用手抱住膝,她凝视着那庞大的、灰黑色的山林。火焰在跳动着,整个的山林树木,仿佛都被火光染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显出某种令人心悸的、震撼着人的灵魂的魔力。
  她微侧着头,下意识的倾听着什么。山林中并不寂静,风声里夹杂着兽类的低鸣,不知何处的瀑布声,喧嚣了一夜。随着黎明的光临,鸟类最初在曙色中惊醒,嘈杂的啼醒了夜。她伸长了腿,天亮了,那些打猎的人呢?深山里没有丝毫“人”的声息。她听到帐幕掀动的声音,回过头去,湘怡正从帐篷里钻出来,披着一件旧外套,在晨风中不胜其瑟缩。
  “噢,好冷!”湘怡说着,走到火边来,把冻僵了的手伸向熊熊的火,一面望了望可欣。“你一直没睡?”她问。“在他们去打猎以前,睡过一会儿。”可欣说,不安的拾起一枝树枝,丢进火里去。
  “还没回来?”湘怡看看那在曙光中呈现着灰色的轮廓的山林。“也真有瘾!这么冷,又这么黑,我不相信他们会猎到什么野兽!”可欣深深的看了湘怡一眼。
  “你也一夜没有睡吗?”她不在意似的问:“我听到你一直在翻来覆去。”“我睡不着,”湘怡把外套拉紧,扣上胸前的扣子:“我有认床的毛病,一换了环境就睡不着,何况,山里各种声音都有,吵得很。”“我没听到过枪声,你听到了吗?”可欣问。
  “也没有。”湘怡在火边的石头上坐下。“他们一定跑得很远了,或者是根本没放枪。”
  “我有些心神不宁,”可欣站起来,走去找出锅和米,准备煮稀饭。湘怡没有动,望着可欣把锅架在火上。“不知道为什么,”可欣看着火说:“我觉得这次打猎有点……有点……有点讲不出来的那种滋味,仿佛是——别扭。”
  “怎么呢?”湘怡问:“你不是一直都很开心吗?嘉文对你又那么体贴!”“嘉文?”可欣顿了顿,凝视着湘怡,突然说:“湘怡,你对纪远的印象如何?”“怎么突然想起他?”湘怡心不在焉的说,注视着越来越清晰的山和树木。“只是一个比较出色的男孩子而已,我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是吗?”可欣又拾起一根树枝,在火里胡乱的拨弄着,脸上有股焦躁和不耐的神情,“那么,嘉文呢?”
  湘怡迅速的掉过头来看着可欣,她不知道可欣在不安些什么,但她却莫名其妙的心跳起来,大概是受了可欣的传染,不安也悄悄的爬上了她的心头,她感到自己的脸在微微的发热了。“嘉文比纪远安详宁静,”她思索着说:“嘉文像一条小溪,纪远是一条瀑布。我想,前者比较给人安定的感觉。”
  “是吗?”可欣脸上的焦灼和不耐更加深了,“但是,我总是不放心嘉文。”“不放心他什么呢?”“不放心他任何地方!总觉得他还处处都需要照顾和保护。”“那是因为你爱他!”湘怡把锅盖打开,米汤已经泼了出来。“这是很自然的现象,你越爱他,就对他越牵肠挂肚,爱人之间,大概都是这样的。”
  “你认为这是正常的吗?”可欣蹙起了眉,深思的望着向上奔窜的火苗。“当然啦!”湘怡丢下了手里燃着了的树枝,站起身来说:“我不明白你在烦恼些什么?你看来很不安似的。别担心,嘉文对你是死心塌地的爱,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她走到堆食物的地方,拿起菜刀和香肠,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用故作轻快的语调说:“天已经大亮了,太阳都出来了,我猜他们一定马上会回来,一个个饿得像三天没吃饭似的,最好我们把早餐都弄好了,让他们坐下来就可以吃!”“湘怡,”可欣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你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型,将来谁娶了你是有福了。”
  “是么?”湘怡淡淡的笑了起来。“可惜你不是男人!”拿起水桶,她跑开了,到泉水旁边去提水。
  太阳穿出了云层,绚烂而嫣红,谷底的晨雾散开了,清晨的露珠在树叶上闪烁,整个的山从黑夜中苏醒,美得像一幅画。连那帐篷、营火、炊烟都失去了真实感,变成了画的一部份。早餐已经都做好了,罗列在帐篷前面的空地上。火上烧着一壶滚开的水,等着冲牛奶,壶盖在水蒸气的冲击中跳动,从隙缝里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热气。
  “这些人呢?怎么还不回来?”可欣伸长了脖子,不耐的望着那条深入山中的小径。
  “要叫醒嘉龄吗?”湘怡问:“到底她年纪最轻,睡得那么熟,还闹着也要打猎呢,睡成这样子,假若夜里有只老虎来把她衔走了,她恐怕在老虎嘴里还照睡不误呢!”湘怡笑着说,竭力想让可欣安定下来。“他们来了!”可欣欢呼了一声,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向那条小径飞奔着迎了过去。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刹那似的离别,竟使她这样的紧张和神经质。
  从山坡上滑下了一个人,这人是像猿猴一般攀住树枝和葛藤翻越下来的,速度非常之快,顷刻间已经停在可欣的面前了。可欣定睛一看,是那三个山地人中间的一个,他的衣袖被荆棘划破了,裤脚也破了,神色紧张而惶恐,站在可欣面前,他喘着气嚷:“纠苏腊达跪!纠棍巴杜斯!”“什么?”可欣愣了愣,望着那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的山地人。“你说什么?”“纠苏腊达跪!纠棍巴杜斯!”
  山地人重复的嚷着,指手划脚的向身后的山林指着,看到可欣茫然不解的样子,他急得跺了跺脚,就用手比成放枪的姿态,嘴里“砰砰”的喊,又作倒地状,比来比去,可欣仍然迷糊得厉害。可是,山地人惊惶的神情立即传染给了她,她尖着喉咙喊:“湘怡!你看他在说些什么?”
  湘怡在看到山地人的时候,就已经走过来了,望着那指手划脚的山地人,她喃喃的、猜测的说:
  “一定他们打到什么大野兽了!”
  “他们在那儿?”可欣问山地人。
  “纠棍巴杜斯!”山地人喊。又作倒地状。
  “百分之八十,真打到野猪了!大概太大了,背不回来!”湘怡说。“是要我们去帮忙吗?”可欣狐疑的问。
  “或者是。”“我看不对,”可欣嗫嚅着:“他的样子并不像很得意很开心呀,别出了事!”“绝对不会,”湘怡说,但她的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把握:“你太紧张了。”“那么,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可欣焦灼的喊。
  “我们看看去!”湘怡说。
  但是,不用她们再去看了,纪远高大的身形出现在山头上。他并不是一个人,他肩膀上还扛着一件什么东西,越过了石块,滑下了山坡,翻过了泉水的小山沟,他连滑带跌的走了下来。那厚重的爬山鞋上全是重重的泥土,浑身污泥,脏得像矿坑中爬出来的工人。在他身后,其他两个山地人和胡如苇沉默的跟了下来,胡如苇一只手提着只飞鼠,另一只手握着一个丑陋的、淌着血的野羌。
  “嘉文!”可欣喊,脸色倏的变成惨白,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纪远停在可欣面前,默默的站了大约三秒钟,他的额上全是汗珠,手臂上布满了荆棘刺破的伤口,衣服撕破了,头发零乱而面色苍白。站在那儿,他一语不发,只用一对内疚的、求恕的眼光,呆呆的望着可欣。
  “猎枪走火。”他喃喃的说:“他打中了那只羌。”他有些语无伦次,自己也不清楚在说什么。
  可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唇颤抖着,身不由己的,她抓住了身边的一棵小树,用来支持自己的体重。接着,她就由头至脚,浑身都发起抖来。
  “他……他死了吗?”可欣听到一个声音在问,她以为是自己的声音,但,那是湘怡。“不,他受了伤。”“把他放到火边去,可欣,你去把高粱酒找出来,我去拿急救包!”湘怡迅速的喊,立刻转身对帐篷方向跑了过去。
  纪远把嘉文放在火边的草地上,可欣跪在她的身边,她的颤栗始终没有停止,抓起了嘉文的手,她茫然的瞪视着他那张苍白而漂亮的脸,无法思想也无法行动,似乎陷入一种催眠似的昏迷里。她听到一声惊呼,接着,嘉龄闪电似的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嘉文的肩膀,尖声的喊着:
  “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怎么了?”抬起头来,她把泪痕遍布的脸逼向了纪远,哭着大嚷:“纪远!你把我哥哥怎么了?你为什么不保护他?你明知他不会打猎!他从没有打过这种鬼猎!纪远!你这个混蛋!你还我哥哥!还我哥哥!”
  嘉龄的大哭大嚷把可欣从沉思的状态里唤醒了,她迅速的恢复了思想和神智。躺在地上的嘉文是没有知觉的,枪弹从他的背脊里射进去,血流了很多,毛衣和夹克的背部被血染透了一大片。她把嘉文的身子侧过去,胡如苇已经捧了睡袋和棉被来,垫在嘉文的身子底下。嘉龄还在哭,可欣喊:
  “嘉龄!你把火烧旺一点,我要脱掉他的衣服!”
  嘉龄止了哭,伸过头来,怯怯的说:
  “他会死吗?可欣?”“不会!”可欣说,咬了咬嘴唇。“他太年轻了!生命不是这样容易结束的。”湘怡拿了纱布药棉和药品跑来,跪在嘉文身边,她帮可欣脱去了嘉文的上衣,用睡袋盖在他身上,以免受凉。伤口附近是灼焦的,血还在继续流出来。湘怡呻吟了一声,闭闭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提起精神说:
  “谁去弄一点干净的水来?”
  纪远提了水过来,湘怡用水拭去了伤口附近的血,又用双氧水略事消毒,就撒上止血药粉和消炎粉。纪远扶着嘉文的身子,让湘怡和可欣把嘉文的伤口包扎起来。一切弄好了,再给他穿好衣服,湘怡站起身来,用手扶着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我们要马上把他送到医院去!”
  说完,她突然失去了力量,双腿一软,就对草地上栽倒了过去。可欣惊呼了一声,抱住她的头,嘉龄也喊:
  “湘怡!湘怡姐!你怎么了?”
  湘怡立即恢复了,睁开眼睛,她虚弱的笑笑,脸色似乎比嘉文还苍白。“没什么,”她乏力的说:“我只是——向来不能看到大量的血。血会使我头晕。”站起身来,她摇了摇头。“现在已经没什么了,我们赶快吃一点东西下山吧。”
  “我什么都吃不下。”可欣说。
  “你应该吃,否则没有力气走路。”
  三个山地人已经把帐篷拔了。纪远始终一语不发,只忙碌的帮着山地人整理东西,匆促的装好背袋。又用帐篷垫底的帆布和营棍,做成了一个临时的担架。他埋着头工作,对于周遭的情形,都不理不睬。一切在惊人的速度下弄妥当了,他走到嘉文身边,和一个山地人说了几句话,就把嘉文抬到担架上面。背上背袋,他又和那个山地人抬起了担架,回过头,他不知对谁交代了一声:
  “我们先走,我要争取时间,尽快把他送进医院。”
  可欣赶过去,手里端着一杯牛奶。
  “你什么都没吃。”她低低的说。
  纪远看了她一眼,接过那杯牛奶,一仰而尽,可欣又递上几片面包,他摇摇头,轻轻的说:“我很抱歉,可欣。”可欣含着泪摇了一下头,说:
  “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大家都一起走吧!”胡如苇说,用水熄灭了那堆火,这是这次打猎最后所余下的东西了,一堆烧焦的木柴和灰烬。纪远和山地人抬着担架领先走了。可欣、嘉龄、山地人、胡如苇等随后。没有人唱歌,没有人欢笑,大家都沉默而迅速的向前进行。走了几步,可欣下意识的回头张望了一下,那堆火还剩着一缕轻烟,袅袅的升腾着。只一忽儿,那袅袅的轻烟也消散了。她的眼眶发热,泪涌了上来,把手轻轻的按在嘉文的胸前,注视着那张年轻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庞,她觉得喉头哽塞着。他会好转,她知道。一颗猎枪的子弹不足以要他的命,他一定会复元,她知道。但,在这次打猎里,她似乎失去了很多东西,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打猎以前的她了。
  下山的路仿佛比上山时更艰钜,尤其抬着一个担架,每当面临陡坡的时候,担架上的人就有滚下来的危险。而路面狭窄,更不容担架平平稳稳的行进,栈道又脆弱不堪,随时都可能折断。这样艰辛的走了一段路,纪远的额上已全是汗,衬衫全被汗所湿透。迫不得已,他们放下担架来休息。嘉文发出一声呻吟,可欣立即灌了他一些高粱酒,酒窜进他的胃里,带入了一股热气,他的眼睛睁开了。
  “嘉文,”可欣捧住他的脸,凝视他。“你好吗?很痛吗?”
  嘉文眨动着眼帘,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可欣。”他软弱的说。“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可欣说,撕了一片面包,饱进他的嘴里。“不要愁,嘉文,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只是一点儿轻伤,几天就会好的。你痛吗?”
  “是的,”嘉文点点头,握住可欣的手,他的手是发热而汗湿的。“我打中了那只羌,”他天真的说,像个急需赞美的孩子。“是我打中它的!”“我知道,”可欣说,泪又涌了上来。“我什么都知道,那只羌——确实是个狡猾的东西,一定——非常难得打中的。”她嗫嚅的说,喉咙逼紧的收缩着。怎样的一个孩子!受了伤,而他关心的是他打中了那只羌!
  嘉文并没有清醒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担架的行进越来越变得艰苦。最后,纪远只得放弃担架,把背袋交给山地人背,而把嘉文扛在肩膀上。
  太阳高高的张着,逐渐增加它灼热的力量。纪远努力维持着身子的平衡,肩上的重量使他喘不过气来,汗挂在他的睫毛上,迷糊了他的视线。脚下的栈道不时发出不胜负荷的破裂声,他尽快的迈着步子,越过栈道,越过岩石,越过荆棘和陡坡。他的衣服全划破了,手上已布满了尖利的山石所割裂的伤口。他的头发昏,喉头发痛,而嘴唇干枯。但他不肯放松自己,他必须把握时间,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山下去。只有早到达山下,才能早把嘉文送进医院,嘉文的生命在他的手里。脚下有根葛藤绊了一下,他差一点摔倒,用手扶住山壁,他停下来喘息。汗在他的衣服上蒸发,头发被汗湿透了,粘在他的额角上,他闭上眼睛,几乎要昏倒了。“纪远,这儿!”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来,他睁开眼睛,接触到可欣恳切的眸子。她盈盈然的站在那儿,手里举着水壶。
  “喝一点水,好吗?”她轻声的问,带着种使人不能抗拒的温柔。他接过水壶,仰头咕噜咕噜的喝了好几大口,这是未经煮过的山泉,是可欣沿路在泉水所经之处接的。水清凉无比,沁人心脾。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喝完了水,可欣又递上了面包,仍然用那种使人不能抗拒的、温柔的语气说:
  “你非吃一点不可!否则,你会支持不下去的!”
  他吃了。同时,凝视了可欣好一会儿。
  一条栈道又一条栈道,一块岩石又一块岩石,这山路仿佛无尽止的长,仿佛永走不到山下。纪远不肯把嘉文让给山地人去背,也不肯坐下来稍事休息。他有种顽固的、自我虐待似的坚持,虽然步履都已不稳定,却决不放下嘉文。
  午后三点钟左右,他们终于来到昨天经过的独木桥边。瀑布依旧奔流飞湍,岩石依然耸立在激流之中,那条颤巍巍的独木,也依旧岌岌可危的架在岩石上。
  “怎么过去呢?”胡如苇望着纪远说:“一个人单独走都不简单了,何况背着一个人!”
  “我可以过去,”纪远简单的说:“你们先走,让我稍微休息一下。”可欣望着纪远,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三个山地人已经先过去了,放下背包再来接应后面的人。大家都一个一个的走了过去,大概因为多了一次经验,今天走起来远没有昨天那样惊险。纪远等他们都过去了之后,才走上了岩石。岩石在多年水花飞溅之下,长满了一层绿色的茸苔,滑不留足。纪远背负着重量,只能手脚并用,尽管十分小心,仍然跌进水里一次,整个裤管都湿了。但,嘉文并没有跌倒。跨上了独木小桥,他摇摇欲坠的走了过来,等到达对岸,他已满头大汗,连手背上面都冒着汗珠。把嘉文放到担架上,(这以后的路可以用担架了。)他跌坐在石头上面喘息,本来红褐色的脸庞显出一种少见的苍白。
  可欣走到他身边,拿出一条绣花的小手帕给他,低声的说:“你擦擦汗吧!你实在不必这样自苦,可以让山地人背一段。他的呼吸很好,也没有热度,他不要紧的。”
  纪远握住那条手帕。“我并不像你这样乐观,”他说:“他不该一直这样昏迷着。”“或者是失血过多。”“总之,我说不出有多抱歉。”纪远咬了咬嘴唇,皱紧了眉说。“别这样,”可欣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一阵冲动之下,竟像个长辈般在他的额上印下了一吻,喃喃的说:“没有人怪你。”她走开了。纪远有些晕眩,用手支着额,他必须多休息一会儿。有片暗影罩在他头上,他抬起头,看见嘉龄那对清亮的大眼睛。“纪远,”她急促的说,似乎鼓足了勇气:“我今天早上不是有意怪你,你知道。我看到哥哥受伤就昏了,我并不是真的怪你,只是一急之下,就乱骂一通,你别介意哦。”说着,她学可欣的样子,也仓卒的给了纪远一吻。但,她并非吻他的额,而是吻了他的唇。她以为没有人注意,悄悄的,她红着脸退了开去。可是,她才走到担架边,就接触到可欣洞烛一切的眸子。“哦,我——”她有些不安,脸更红了。为了武装她自己,她干脆摔了一下头,做出一股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先发制人的说:“我喜欢他!这个纪远!”
  可欣注视着嘉龄,嘴边浮起一个难以解释的、奇异的微笑——带着抹淡淡的哀愁。点了点头,她轻轻的说:
  “当然,你没有做错什么。”
       

  窗外在下雨。白色的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杜嘉文躺在床上,阖着眼睛,在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了,但他不愿睁开眼睛来。就这样躺着,用他的全心灵去体会着周遭的一切。他喜欢这种时刻,不用看,不用触摸,他也知道可欣在什么地方,她会坐在床前的椅子里,轻轻的呼吸,慢慢的移动,生怕一点儿小声音会惊醒了他。他满足于这一刻,也陶醉于这一刻。
  悄悄的抬起眼帘,他在睫毛底下转动着眼珠,向床边的椅子里偷窥过去。不错,她在那儿,静静的坐着,像一座玲珑细致的雕像。她膝上摊开的放着一本书,但她并没有去看它,而把视线停在窗子上面,定定的凝视着什么。双手交叠的放在书上,手指纤细修长。嘉文转侧过身子,张开了眼睛,惊奇的看着她。她竟没有发觉他的醒来,那么专心的陷在凝思之中。他下意识的跟踪着她的视线,窗玻璃上,除了不住向下滑落的雨滴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雨把所有的景致都封住了。他忍不住的轻咳了一声,可欣惊跳起来,书从膝上滑到地下,她的脸红了。“噢!”她微笑着,轻声的说:“你醒了!你这一觉睡得真好!”“你在想什么?”嘉文问,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那纤长的手指是冰冷的。“什么都没想!”她抽出了自己的手,掩饰什么似的俯下身去,拾起那一本书。他看了看书的封面,安娜·卡列尼娜。他不相信她真的在看书,因为,这本书她起码看过三遍了。
  “可欣!”他温存的喊,语气里有点需索的味儿。
  “嗯?”“你不耐烦陪我吗?”“谁说的?”可欣睁大眼睛望着他,用手整理着他的枕头。“病床使你变成个多心的孩子了,别胡思乱想吧,好好地把身体养好,以后再也不要去打猎了,这次可怕的经验真是毕生都难忘记的!”“我倒觉得打猎挺过瘾的!”
  “我看你对于受伤都很感兴趣呢!”可欣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本来嘛,”嘉文笑了,握紧了可欣的手,不许她挣脱。“难得的享受,有你从早到晚陪着我,又不找藉口离开。”
  可欣淡淡的微笑起来,那微笑是深沉的,难解的,莫测高深的。嘉文怀疑的望着她,然后把她的身子拉向了自己,用手圈住她的肩膀,带着些不满的神色说:
  “你变了,可欣。”“变了?怎么变了?”可欣想站起来。“别走!”嘉文紧紧的圈住她。“你变得让我有些不了解了,变得像一本拉丁文写的书。”
  “什么时候你曾经彻底的了解过我?”可欣低低的,从喉咙里模糊的说了一句。“你在说什么?”嘉文没听清楚。
  “没什么。”可欣又想站起来。
  “别动!”嘉文把她圈得更紧。“你干嘛,总想逃开我?”拉下了她的身子,他用嘴唇寻找她的。“别走!可欣,我每一分钟都在为你发狂。”“不要闹,嘉文,你会弄痛了伤口。”
  “虽痛犹甜!”嘉文低声的说,箍住她身子的手臂加重了力量。她的发丝像瀑布般泻下来,埋住了她和他的脸。她没有太热烈的反应,也没有挣扎,只温驯的用唇贴住他的。但,她的身子僵硬,眼睛怀疑什么似的大睁着,注视着他的脸。
  一声门响,纪远浑身湿淋淋的,提着一篮橘子走了进来,才跨进门,他就立即退了出去,“砰”然一声带上了房门。在门外嚷着说:“对不起!你们亲热完了告诉我一声,我在这儿等着。”
  “别开玩笑!纪远!”嘉文笑着喊:“你还不进来!”
  纪远重新走了进来,把橘子放在嘉文床前的小茶几上,眼睛里含着抹笑谑的神气,在嘉文和可欣的脸上扫了一圈。嘉文的气色显得很好,白皙的脸庞漾出红晕,更带着几分女孩子气。眼睛里闪烁着热情和愉快的光芒。可欣却正相反,乌黑的眼珠深不可测,脸色也有些不正常的苍白,在她那近乎困惑和迷失的神色里,找不出丝毫兴奋和快乐的光彩。“怎样?好吗?嘉文?”纪远问。
  “好极了,我想再有四五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说。
  “等你出院了,我们给你开一个小庆祝会,我有一样礼物要送你。”“是什么?”“哈!不能说的!”纪远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下,自管自的剥起橘子来。“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我要给你一个意外。”
  “你别花钱,你的经济情形我很清楚……”嘉文说了一半。
  “算了!别提那个!”纪远打断他,“钱是一件讨厌的玩意儿!”拍了拍嘉文的肩膀,他用充满歉意的声调说:“嘉文,这次猎枪走火的事件,我实在抱歉透了!”
  “你又来了!”嘉文说:“你到底要说多少个抱歉才够?”
  “老实说,对你还没什么,每次看到你父亲那一脸的焦灼,我心里可真不是滋味。”纪远把橘子塞进嘴里,看了可欣一眼。“可欣!”他喊:“你为什么默默无语?”
  可欣淡淡的笑了一下。
  “你们谈得很好,我说什么呢?”
  “随便谈谈呀!”纪远拿起了桌上那本书。“安娜卡列尼娜。”他念着,看看嘉文。“你在看吗?”
  “可欣在看。”纪远的视线转向可欣,仔细的、锐利的,对可欣打量了一番。然后转向嘉文说:“你该让可欣在外面走走,别把她关在医院里,你住院半个月,她大概起码瘦了三公斤。嘉文,你太自私了!”
  “是么?”嘉文也打量着可欣,迟疑的说:“我以为……”“没有的事!”可欣急急的打断嘉文,堆上一脸不自然的笑。“纪远和你开玩笑呢,你就认真了!谁说我瘦了,恐怕还胖了些呢!而且,我高兴待在医院里面么!”
  嘉文释然了。“不过,”他故作大方的说:“你真不该天天在医院里,为我请假太多也不好,我现在也没什么了,明天起,你还是去上课吧,马上就要期终考试了!我这学期,是非重修不可了!”
  “你可以不参加期终考,以后再补考。”可欣说。“只是,出院之后就要啃书本了。好在你一向的成续都好,一定没问题的。”她看着纪远,用不轻不重的声调说:“纪远,你的衣服湿了。”“当然啦,外面在下雨嘛!”纪远满不在乎的说。
  “为什么不穿雨衣?”嘉文问。
  “如果我有的话,一定会穿的。”
  “怎么不买一件呢?”“假如我有钱的话——”纪远顿了顿,笑了起来。“假如我有钱的话,老实说,也不会用来买雨衣!”
  “你会用在许多不必要的花费上!”可欣插进来说。
  “必要与不必要是每个人自己认为的,你认为不必要,说不定我认为必要呢!”“例如这篮橘子——”可欣说。
  “实在是不必要!”嘉文接了下去。
  “你们两个别唱双簧,故意做亲热状给我看,明明欺侮我是孤家寡人,让我嫉妒得要死,何苦呢!”纪远带笑的皱了皱眉。“至于这篮橘子,我认为完全必要,因为,我最爱吃橘子,送到你这儿来,你未见得吃,我天天来看你,正好自己吃,又做了人情,又享了口福,一举两得,怎么不必要!”说完,他又抓起一个橘子,夸张的掰开,大口大口的吃着,仿佛要吃给谁看似的。“给我一片!”可欣伸开手。
  纪远给了她,她才吃进嘴里,就急忙吐了出来,叫着说:
  “哎哟!好酸!”“当然酸啦!”纪远跳了起来说:“我的橘子,怎么能不酸!”他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的加了一句:“我要走了,嘉文,明天再来看你!”“等一等,纪远!”可欣喊:“我也要回去了,和你一块儿走。”她转向嘉文,带着几分歉意说:“我今天想早点回去,已经快到五点了,晚饭后我要准备期终考,明天上午去上课,下午再来,好吗?”嘉文很不情愿的点了点头,虽然心中颇为恋恋,也不好说什么,那张光亮的脸孔一下子就暗淡了。可欣又给了他一个温柔和安慰的微笑,劝解似的说:
  “晚上湘怡可能来看你,好好招待哟!”
  “你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嘉文勉强的应了一句。
  “得了,别卖我的赈,你受伤那天,别人亲自帮你包扎伤口,她见不得血,为了你还晕倒了呢!这份心意,你也得感激呀!”“这件事你起码提了一百次了!”嘉文说。
  “怕你忘了呀!”可欣说着,向门口走去。跨出房门,才又笑着回头抛下了一句:“明天见!”
  医院外面,细雨绵绵密密的洒着,空气冷而凝重,街道在雨的洗涤下闪着亮光。暮色已经很浓,和蒙蒙的雨雾揉在一起。纪远和可欣沿着人行道,并肩向前面慢慢的走着。可欣有一把小小的黑色雨伞,纪远帮她拿着,雨伞偏向了可欣,他那宽阔的肩头,有一边仍然浴在雨雾里。
  路很长,也很静。他们默默的迈着步子,谁都没有叫车的意思。雨滴在伞面上聚集,从伞沿上滚落,纷纷乱乱的迸跳,跌碎。纪远一只手握着伞,一只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嘴唇闭得很紧,眼睛定定的望着前方被雨雾封锁的街道,像在沉思着什么特别深奥而难解的问题。
  “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可欣突然开了口,声音是轻轻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仿佛想寻回一点什么。“据说,我母亲未嫁之前,家里非常富有,而嘉文的父亲却落魄不堪。我的外祖父收留了杜伯伯,给他受了教育,以后,他离开我外祖父的家,到上海去了。他在上海卷进了金融界,事业非常顺利,我外祖父却在几次金矿的投资中破了产,母亲嫁给父亲之后,生活更苦不堪言。等外祖父逝世,杜伯伯就写信给我父亲,要我们从北平到上海去,他可以帮我父亲找到工作,我们去了,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嘉文——我四岁,他六岁。”
  雨无边无际的洒着,轻飘飘的,冷幽幽的。
  “到上海之后,我们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块儿玩,扮家家、跳绳、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着我们,对爸爸说:‘我们结成亲家吧!看他们不是标准的一对吗?’那时,爸爸在上海×大当讲师,我们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时常接济我们。”她垂下眼睛,望着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继续说下去。
  “抗日战争爆发,我们和杜伯伯一起迁往重庆,所有的旅费,也全是杜家资助。爸爸是个糊糊涂涂的书呆子,不大注意这些事情,妈妈总是于心不安。嘉文从小就死去了母亲,妈妈常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揽在怀里说:‘嘉文,给我作女婿吧!也等于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对我说:‘可欣,好好和嘉文一起玩,一起作功课,我把你给杜家做媳妇吧!’于是我和嘉文背着人,总是亲亲热热的,像一对小情侣。在我心里,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实,我终将属于嘉文。”
  纪远的眼睛更深沉的注视着前方,默然的不发一语。
  “由重庆而台湾,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爸爸的事业有了发展,和杜伯伯却反而疏远了,但是,我和嘉文没有疏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感情也一块儿增长。他有了任何烦恼的事情,必定先跑来告诉我,我也一样。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的吻过我,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她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莫名其妙的带着抹近乎凄凉的无奈。“是的,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在他家的长廊下,他偷偷的吻我。我们紧张得牙齿碰了牙齿,谁都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却让我脸红心跳了好几天,我们悄悄的勾了小指头,发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榈树的叶子撕开,编成一枚小戒指送给我,告诉我,他用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终身。”一段小小的停顿,接着是她的一声叹息——不知为何而发,满足?愉快?无可奈何?她的声音又轻柔的响了起来。“爸爸死了,杜伯伯代为料理丧事。可是,爸爸死后,妈妈就不大和杜伯伯来往了。据我猜想,杜伯伯和妈妈之间,一定有过一段不成型的往事——”她又笑了。“所谓不成型,就是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的那种感情。不过,妈妈却很急于要让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型’。”她深吸了口气。“我们不让妈妈多操心,我心里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嘉文心里也从没有过第二个女人。我们自然而然的接近,自然而然的爱慕,自然而然的相恋。”雨大了些,扫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轻响。街边的一盏路灯突然亮了,接着,所有的路灯都大放光明。黄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积水中荡漾。
  “嘉文的感情深挚细密,带着几分依赖性,这和他自幼丧母有关。我常常为自己庆幸,因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变的,他专一而固执,有时,我甚至觉得他需要我的保护。他一直是个被宠爱着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丝毫的伤害。我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我对他有点恶作剧的行为,他都会伤心好几天。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花园里玩——”
  她忽然住了嘴,抬起头来注视着纪远,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样,脸上布满了迷惘和错愕,讷讷的说:
  “我一直谈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讨厌?觉得不耐和没兴趣?”“并不,”纪远走出医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他的视线从遥远的雨雾里收回来了,静静的盯着她。“但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为什么?”
  “为什么?”可欣机械的重复了一句,灯光下的脸色暗淡而苍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顿了顿,又问:“你不耐烦了?”
  “我听得很有兴趣,”纪远说,站住了脚步,深深的凝视着她。“已经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时间好像是不知不觉中滑过去的。你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兴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还是改天吧!”纪远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结婚以后,我会天天到你们家里去,做你们的食客。”
  可欣的脸色变得有些奇异而费解。默默的站在巷口,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注视着,谁也没有开口。好久之后,纪远才忽然的耸了耸肩,轻轻的笑了一声说:
  “好吧!可欣,再见!”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说:“纪远!明天你去不去医院?”
  “当然去。”“什么时间?”“和今天差不多。”“那么,”可欣润了润嘴唇:“你还是送我回家,这样散散步比什么都好。”“再听你谈你和嘉文的故事?”纪远问,眼睛亮而有神。
  “除非你不爱听!”“我很爱听,真的。”“那么,你会听不完的,无数的细节,无数的片段,无数的点点滴滴。”“好吧!”纪远点点头。“现在,再见吧!”
  “再见。”可欣轻轻的说了句,接过了纪远手中的伞。纪远立即迈开大步,自顾自的走进雨雾中了。他没有回头,宽阔的肩膀挺而直,那脚步是坚决有力的。
  握牢了伞柄,她慢慢的转过身子,走到家门口。取出钥匙,开了大门,她走上榻榻米。菜饭香正弥漫全室,沈雅真在饭桌上等着迟归的女儿。
  “回来了?”沈雅真打量着可欣,仔细的注视着她那对黑幽幽的眼睛。“怎么回事?嘉文的病况不太好吗?”
  “没有呀!”可欣仓皇的看了母亲一眼。“一切顺利,顶多再有一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要恢复上课了。”
  “可是——”雅真迟疑的望着可欣,有些什么事不对了?
  “可是什么?”可欣问。
  “没什么,”雅真说。“你的毛衣湿了,去换一件来吃饭吧!你——是走回来的吗?”“是的。”“为什么?那么远的路,怎么不坐车?”
  “哦,我——我没想到。”
  可欣钻进了自己的卧室,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她没有及时换掉湿衣,也没有马上出去吃饭。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她对书桌上的一个镜框注视着——那是一张嘉文的照片,年轻的脸庞上笑意盈盈,眼睛里盛载着梦和欢乐。她在桌前坐下,用手托住下巴,对那张照片深深的沉思起来。
       
10
  一连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对着镜子,细心的把白衬衫的领子翻到绿毛衣外面来,又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红润。面颊太苍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淡的抹上一层,又觉得太过分了,再用手绢一起擦掉。把辫子末梢的黑绸结换成了绿色的缎结,再在大襟上别上一朵自制的黄色小绒花。自己对镜而视,朴实清新之余,也有着属于青春的动人韵致。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的长叹了一声。
  “哼,我们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的唉声叹气!”门边,李氏的声音冷冷的传了过来,湘怡迅速的抬起头来,对外间屋里张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缝纫机上忙碌着。轧轧机声里伴着冷嘲热讽。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藤椅里,拿一张报纸蒙住了脸。湘怡讪讪的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屋里,李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打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又是去医院看那个小白脸,对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总经理的儿子,有钱嘛!”“嫂嫂,”湘怡恳求的看着李氏,申辩的说:
  “人家已经要订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抢白的接了口:“人家已经要订婚了。你还凑什么热闹吧?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块配得上经理少爷的料!我们给你介绍的张科长有什么不好?嫌人家年纪大,嫌人家没头发……哼,头发能做什么用呀?这不是滑稽吗?……”“嫂嫂!”湘怡再喊。郑湘平的报纸滑了下来,眼睛从报沿上望着湘怡。他是个白皙而清瘦的青年,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担已经把他折磨得没有丝毫的生气,看来倒像个小老头了。平日,他是从没有什么主见的,太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对于太太的脾气,他深知而畏惧,听到湘怡语气里的抗议成份,他不禁放下了报纸。
  “湘怡,”他插嘴说:“你那个男朋友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哥哥,”湘怡忍耐的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学的未婚夫!”“好,那么你天天去看他干什么?”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伤,总应该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边又应了声:“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动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绍的!”
  “湘怡,”那位哥哥皱皱眉,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来,沉着声音说:“张科长对你很不错,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哥哥!”湘怡喊。“这样吧,你们先做做朋友,大家多了解了解,这个星期天,张科长请你去碧潭玩,别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的说:“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么事?”“嘉文出院,他们要给他开一个庆祝会。”湘怡不经思索的说出了口。“看!可不是!又是那个杜嘉文!”李氏带着一脸胜利的笑说。“我已经答应了张科长,”做哥哥的损及了尊严,不高兴的瞪起了眼睛。“你去赴张科长的约,姓杜的还是少和他来往,那种花花公子见一个追一个,准没安好心!”
  “他……根本……没有……追,追我嘛!”湘怡憋着气说,眼睛里已蒙上一层泪翳。“好了,好了,别说了。”那位嫂嫂做好做歹的说:“再说下去,小姐又该泪汪汪了,给邻居看到,还说我们做哥哥嫂嫂的欺侮了她呢!”湘怡咬住牙,强忍住那股在眼眶里冲激的热浪。半天之后,才怯怯的说:“我可以出去了吗?”“听听这口气!”李氏说:“好像有谁不许她出去似的!要去就去吧,做出这个委屈样子来给谁看呢!”
  湘怡垂下头,慢慢的走向门口,披上一件破旧的玻璃雨衣,穿上了鞋子。再回头对屋里张望了一眼,轻轻的说:
  “哥哥嫂嫂,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算了算了,用不着,不敢麻烦你!”
  湘怡不再说话,沿着那七弯八拐的走廊,向屋外走去。一路经过的房间,邻居太太们都对她好奇的张望着,她知道在李氏传播之下,她早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小花蝴蝶。低着头,好不容易才走出那幢杂居了好几十户的日式房子。街上凉凉的风和冷冷的雨包住了她,她挺挺背脊,到现在才觉得自己能透出一口气来。“怎样的一份生活?”她茫茫然的想着,向医院的方向迈着步子。“我的未来会怎样?和哥哥嫂嫂住一辈子?嫁给张科长?还是——?”她摇摇头,风很大,掀起了她的雨衣,暮色笼罩的街头寒意深深,她打了个冷颤。“我还要过多久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获得解脱?”她仰头看看天,苍灰色的云层厚厚的堆积着:“如果一个人能知道自己的未来就好了,谁能明白五年之后的我是什么样的情况?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这些日子还遥远得很,但总有一天会来的,那时的我将如何?”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的往前走着,眼睛注视着脚前的地下。到了医院门口,她抬起头,却一眼看到可欣和纪远肩并肩的走出医院。出于下意识,她在廊柱后面隐住了身子,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没有看到湘怡,纪远帮可欣拿着伞,两人慢慢的向街头走去。可欣在热烈的谈着什么,小小的、黑发的脑袋靠近了纪远宽阔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们的影子消失在雨雾苍茫的街头,才转过身走进医院。她对自己摇了摇头,满心的困惑和不解。近来,纪远每日黄昏送可欣回家,几乎已经变成一条不变的课程。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但,又有些不太寻常。她曾问过可欣:“你和纪远都谈些什么?”
  “嘉文。只是谈嘉文。”
  只是谈嘉文?当然啦,这是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题目,一个的好朋友,另一个的未婚夫。他们有的是谈不完的资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着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楼,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拥有相当大的一间,还有待客的沙发和藤椅。她敲了敲门,里面,嘉文在说“请进”,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哦,是你,”嘉文说,他已经下了床,靠在沙发里,百无聊赖的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纪远和可欣刚刚走,你没有碰到他们?”他问。
  “噢,没有。”湘怡很快的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谎,才说过她就脸红了。“没碰到吗?”嘉文怏怏然的说,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重复的说了句:“他们刚刚走。”
  湘怡在沙发上坐下,仔细的打量着嘉文,后者的神情有些落寞。“是不是明天出院?”她问。
  “是的,其实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恼的说:“住医院住得我难过透了!”
  “何不去躺躺?”“躺着也是无聊。”“看书?”“看不进去。”“你躺着,我念给你听,怎样?”“怎么敢——”“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没事干!”她很快的打断他,立即接过他手里的书,用温和而鼓励的眼睛望着他。“好吗?”
  “不好意思。”“别不好意思了,”她笑了,觉得很温暖,很开心。“你去躺着,我会让你很舒服,我喜欢服侍别人,假如我不是念了师大,我就要去念护专,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护士。”
  “但是你怕见血。”“怕见血?谁说的?”“可欣。”“哦哦,”她的脸又红了。“是的,我有些怕见血。好了,现在,去躺着吧。”他躺上了床,她打开了书,室内的光线昏昏暗暗,她的辫子垂在床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了一圈弧形的阴影。她低柔的念了起来,圆润的声调如山泉轻泻。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房门被陡的冲开了,嘉龄带着一头的雨珠闯了进来,一件花格呢的长大衣裹着她,垂着长穗子的围巾绕在脖子上。她看来年轻、美丽、而且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
  “噢!好哥哥,你今天怎样?”她扑到床边,带笑的揉了揉嘉文的头发,又亲昵的挤挤眼睛。“星期天,我们给你筹划了一个大的庆祝会!”把嘴唇俯在嘉文的耳边,她悄悄的说:“我预先泄露一个秘密给你听,你别告诉爸爸你知道了。星期天,爸爸准备当众宣布你和可欣订婚,现在正忙着帮你们订戒指呢!”嘉文愣了愣,这消息带给他一阵欣喜的激荡,眼睛伫立刻燃起了光彩。嘉龄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就站直身子,转向了湘怡,用迫不及待的语气说:
  “湘怡,看到纪远吗?”
  “纪——远——?”湘怡有些心不在焉。
  “是嘛,纪远!看到没有?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的房东老太太说他成天到晚没人影子,这个纪远不知在搞什么鬼!”
  “你找纪远做什么?”嘉文问。
  “有事嘛!”“嘉龄,少去找他,他的女朋友是用打来计算的,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没有诚意。”嘉文说。
  “呸!说这些干嘛?我又不追求他!”嘉龄瞪大眼睛,不耐的跺跺脚:“你到底看到他没有?”
  “刚刚从这里出去,和可欣一起。”
  “我追他们去!”嘉龄嚷着,把围巾抛向脑后,一转身就向室外冲去,连“再见”都来不及对屋子里的人说。嘉文目送她跑得没影子了,才调转眼光,对湘怡笑笑,说:
  “嘉龄真是!”湘怡没表示任何意见,只也微笑了笑,带着几分惘然和萧索。然后,她低下头,又用她清晰低柔的声调,念着刚刚被嘉龄所打断的句子:“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个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纪远和可欣沿着人迹稀少的街道,向前面慢慢的踱着步子。雨在伞面上低吟,风在街道上穿梭。暮色堆积着,雨雾迷蒙,到处都是灰茫茫的一片。这几条街道,他们早就走熟了,在这些街道上,他们已谈遍了嘉文的一切:身世、个性、嗜好、外表、人品、和种种种种的小故事。
  这是雨雾中最后一次的散步,明天,嘉文要出院,这黄昏的漫谈也将结束。不过,也差不多了,关于嘉文的一切题材,都已谈尽了。如果继续散步下去,能谈些什么呢?
  转了一个弯,距离可欣的家没有多远了,那条巷子已遥遥在望,巷口孤零零的竖着一个路牌。雨忽然加大,一阵狂风几乎吹翻了伞。纪远下意识的揽住了可欣的腰,似乎怕她被风吹倒。他的手停在那儿,不再放回原处了。
  “在重庆的时候,”可欣搜索枯肠,竭力找寻着她和嘉文的片片段段,“我们的家住在沙坪坝,嘉文住在城里。大轰炸的时期,城里非常危险,杜伯伯的工作离不开城里,就把嘉文和嘉龄送到我家来寄住。”她仰头看看天,迎了一脸的霏霏细雨。“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我和嘉文也不上学校,整天在田野和山坡上乱跑,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小树林里迷了路。我们从下午走到天黑,一直穿不出那个小树林,嘉文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怕,但他自己的声音却是颤抖的。我们走了又走,疲倦得无法举步,天那么黑,碰来碰去都是树,最后,我们走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土地庙的前面,那土地庙只有半个人高,里面供着一尊黑黝黝的土地爷。我坐在庙前的石头凳子上,背倚着一棵大树。我哭了,嘉文也哭了,我们紧紧的靠在一起,一直哭着哭着,然后,我的头倚着他的肩膀,他的手环抱着我,两个人都睡着了。”
  她停住了,那静静的叙述,像在说一个久远以前的梦。纪远一声不响,步伐缓慢而稳定。
  “后来,爸爸和妈妈拿着手电筒找到了我们,把我们抱回了家里,我们都太累了,只醒来一忽儿,就又睡着了。那一夜,妈妈怕我们受了惊,把我们放在一张床上,陪我们睡了一夜。半夜里,嘉文哭醒了,怕老虎咬了我,我也醒了,抱着嘉文不放……”她叹息了一声,幽幽的说:“孩子时期的感情!”纪远仍然没有开口,可欣也沉默了下来。走了一段,可欣不耐那份寂静,开始轻轻的哼起一支歌来: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稍鸟在叫。
  我们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梦里花儿落多少。”
  
  “很美!”纪远忽然说。
  “什么?”“你的歌,你的人,你的故事。”纪远说,声调平静而深沉。“你喜欢?”可欣问。“你指什么?歌?人?还是故事?”
  可欣的脸上一阵燥热,冷冷的雨驱不散她胸头突然涌上的热浪。暗中看了纪远一眼,他注视着前方被雨淋湿的街道,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本来想学音乐。”她答非所问的调转了话题。
  “为什么没有学?”“爸爸认为我学文史比音乐好,他学了音乐,却一生都不得志。”纪远没有答话,他们继续向前面走,沉默又不知不觉的来临了。转入了可欣所住的巷子,纪远并没有及时告辞,他跟着她一直到了大门口。“好了,到了,”可欣勉强的一笑说。“要不要进去坐坐?你从没有到过我家。你会和我母亲谈得来的,她是个最开明而随和的母亲。”她说得很急很快,似乎生怕遭受拒绝。
  纪远笑笑,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可欣用钥匙开了门。纪远机械化的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冬末春初的季节,一枝早放的杜鹃在墙角绚烂的绽放着。可欣走到玄关,伸头看了看,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她扬着声音喊了一句:
  “妈妈!”没有人应,她诧异的说:
  “奇怪!”转向纪远,她邀请的说:“进来吧!”
  走上了榻榻米,客厅的小茶几上,雅真留了一张小纸条:
  “可欣:我出去购物,即返。母留条”“妈妈出去了,”可欣放下纸条,脱掉大衣,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我们请了一个阿巴桑煮饭和洒扫,是上班制的,大概还没有来煮晚饭。你今天就在我们家吃晚饭吧,好吗?”
  “不,小辫子在等我。”
  “小辫子是谁?”“我房东老太太的孙女儿。”
  “哦,”可欣很快的看了纪远一眼:“很漂亮吗?”
  “谁?”“小辫子。”“当然,她非常漂亮,也非常可爱。”纪远说,打量着这幢小巧而雅致的日式房子。
  “这是我的房间,你要不要进来坐坐?”可欣拉开了自己房间的纸门。纪远走了进去,这间房间雅洁清爽,床上铺着浅绿色的被单,窗上是同色的窗帘,书桌上,一张嘉文的放大照片正静静的、含笑的注视着全室。
  “你坐坐,我去给你倒杯茶。”
  可欣说着,退出了屋子。纪远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出神的凝视着嘉文那张照片。在照片旁边,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放在那儿,册子里不知夹着什么,露出一角来。他无意识的翻开了那本东西,却一眼看到是枝早已枯萎的似曾相识的红叶!他猛的一震,心脏迅速的狂跳了,定了定神,他才认出那是本日记本,拿起了那枝红叶,他看到叶子下面所压住的两句话:“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还似无情!”他站起身来,倚着桌子,在心灵狂猛的激荡之下,呆呆的愣住了。可欣捧了茶杯进来,把茶放在桌上,笑容可掬的说:
  “阿巴桑已经来了,在厨房里,你就留下来吃饭……”她的话忽然停了,笑容在她唇边冻结,她的眼光从日记本、红叶……一直移到他的脸上,血色离开了她的面颊,张开嘴,她口吃的、讷讷的说:“你——你——你在做什么?”
  “不做什么。”纪远喉咙喑哑的说,把红叶放在桌上。然后,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慢慢的车转身子,接着,就突然拉住了可欣的手。在可欣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她的身子已经被拥入了他的怀抱。那是两只强而有力的胳膊,紧紧的箍住了她的身子。她来不及挣扎,他的嘴唇火一般的贴住了她的。一阵眩晕的热力贯穿了她,她昏迷了,麻木了,神志陷入了完全的迷惘,而整个身子都像虚脱般的失去了力量……时间滞重的滑了过去,她什么都不知道,当她终于抬起了眼睑,她发现他那对燃烧着的、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那眼神狂热而专注。她逐渐的醒悟过来,逐渐的恢复了神志。咬紧了牙,她用尽全身的力量,对那张漂亮的、微褐色的脸庞挥去了一掌。
  这一掌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的清脆和响亮。纪远放开了她,默默的退后了一步。她被自己的行为所震吓住了,有生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打人。有两秒钟之久,她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这面前的男人。接着,她就神经质的、爆发的大叫了起来:“纪远!你这个不要脸的伪君子!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嘉文把你当最知己的朋友,敬爱你,信任你,你怎能做这样的事?你对不起嘉文!他是君子,你是流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你!你滚出去!马上滚!……”
  纪远一声也不响,那张脸是坚毅的,一无表情的。他没有为自己辩白,也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只静静的转过身子,顺从的向门口走去。他刚刚跨出纸门,可欣就发出一声尖叫:
  “纪远!”纪远停住步子,可欣迅速的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纪远,哭着喊:“我没有要你走!纪远,我没有要你走!”
  用手勾住了纪远的脖子,她把满是泪痕的、颤抖的嘴唇贴向了纪远的面颊,整个身子紧倚在他的怀里。泪竭声嘶的哭着喊:“我怎么办呢?纪远?我怎么办?”
  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她紧贴着他,主动的送上了她震动全身心的,最炙热最强烈的吻。
       
11
  寒假开始了,天气仍然了无晴意。连天的阴雨,使气压变得低郁而沉闷。那永远暗沉沉的天仿佛紧压在人的头顶上,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是星期天,但绝不是一个美好的旅行天气。
  湘怡斜倚在船栏杆上,悄悄的对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那位绅士正襟危坐着,目不斜视的瞪着前方雨雾迷蒙的潭水,那颗光秃得像个山东馒头似的头颅庄严的竖在脖子上,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一件长大而陈旧的黑大衣,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上,使他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一种不伦不类的样子。尖峭的下巴缩在大衣领子里,双手紧紧的插在大衣口袋中,乍然一看,这人倒有些像一个从什么古老的坟墓中爬出的木乃伊,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的“人气”。
  风很大,细雨在水面划下一圈又一圆的涟漪。游船单薄的竹篷不足以拦住斜飞的雨丝,寒风更使船的进行变成了艰苦的搏斗。船头那个戴着雨笠的船夫,不时对舱内投以好奇而诧异的瞥视,奇怪着从何处跑来这样两个神经病的游客,在这种气候中会跑来划船!湘怡冷得一直在发抖,牙齿都快和牙齿打战了。那个张科长依旧默默无言。她暗中看了看表,下午两点四十分,嘉文家里的庆祝会应该已经开始了,现在准是音乐洋溢,笑语喧腾的时候,而她却伴着这样一个木乃伊在寒风瑟瑟的湖面上发抖!“咳!”木乃伊突然咳了一声,使湘怡差点惊跳了起来,转过头去,她发现那位科长的眼光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她身上了,正直直的瞪视着她的脸。眼珠从眼眶中微凸出来,却又木然的毫无表情,像一只猫头鹰,更像一条金鱼。
  “咳!”木乃伊再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郑小姐,你算过命没有?”“算命?”湘怡张大了眼睛,被这个突兀的问题弄得呆了呆:“没有。”“命是不能不算的,一定要去算一算。”张科长一本正经的说:“我以前那个太太就是命不好,算命先生说她会短命,我没在意,娶过来没满五年就死了。算命很有点道理,过一两天我带你去算算。”他死盯着湘怡的嘴唇和鼻子,点了点头:“不过,你的人中很长,鼻准丰满,一定长寿。而且,我看你有宜男之相,会多子多孙……”他满意的把下巴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又下了句结论:“不过,命还是要算一算,有时候看相是不太准的!”一阵寒风,湘怡冷得鼻子里冒热气。这个男人在干什么?他以为她一定会嫁给他?怕再娶个短命鬼?她暗暗的再看看表,快三点了。可欣他们在做什么?
  “郑小姐!让我看看你的手!”张科长的脖子伸了过来。
  “哦,哦。”湘怡又吃了一惊。莫名其妙的伸出手去。“不,不,”张科长大摇其头:“是右手!不是左手!”
  湘怡换了一只手,那个科长把面孔贴近她的掌心,上上下下的张望不停,接着严肃的抬起头来,煞有其事的说:
  “郑小姐,你小时候生过重病没有?”
  “重病?”湘怡奇怪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大概没有。”“这还算不错,”张科长满意的点点头。“小时候生过重病的人,身体就不好,身体不好就会短命,我以前那个太太小时就生过重病,所以活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娶太太就应该娶身体好的,能吃苦耐劳的……唔,郑小姐,你会做家事吧?”
  湘怡收回了自己的手,本能的挺了挺背脊,这算什么话?这人八成神经有问题。“不,”她急促的说:“一窍不通。”
  “那可不成,应该让你嫂嫂多训练训练你。女人生来就是该做家务的。唔——你对养孩子有没有经验?”
  “什么?”湘怡直跳了起来:“养孩子?!”
  “我的意思是说——带孩子。”
  “噢,”湘怡咽了口口水:“也一点都不懂。”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张科长一叠声的说。
  “是的,”湘怡急忙表示同意:“我也这么想。”
  “不过——”那位科长眨了眨眼睛:“我可以教会你。我曾经教过好几个下女,可是,下女都笨得很,我那个孩子比较活泼,只要常常装成动物,在地上爬爬,他就很高兴了,他喜欢骑马——唔,郑小姐,你会装成马么?”
  “噢,噢,”湘怡冷得更厉害了,嗫嚅的说:“我想——我会比那些下女更笨。”“是吗?”张科长把脑袋挪后了一些,衡量着她。“没关系,可以训练,可以训练。”“我不信——你训练得出来。”湘怡鼓起勇气,睁大了眼睛说:“而且,我小时候算过命。”
  “是吗?怎样?”那位科长的身子向前俯了俯,大大的关心起来。“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没有子嗣……”她转动着眼珠,望着水波荡漾的湖面:“却有八个女儿!”
  “什么?女儿是赔钱货!”
  “我的命硬,注定要结三次婚……”
  “什么!”“而且……”湘怡不敢看面前那张脸色越变越可怕的脸:“我有克夫之命,娶了我的人会遭横祸……”
  “什么!”“我又漏财,注定一生穷苦……”
  “什么!”那位科长跳了起来,急急的喊:“船夫!船夫!把船靠岸!我下午还有事哩!”
  好不容易,湘怡总算摆脱了那位张科长。没有耽误一分钟,她直接就奔向了嘉文家里。想像中,那庆祝会一定愉快而热闹,现在应该正是最欢乐的时候,他们会在跳舞?唱歌?说笑话?胡如苇准要表演一手他四不像的苏三起解。嘉龄和纪远的歌喉,可欣的微笑……嘉文!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走进了杜家的花园,音乐声已清晰可闻!不是舞曲,不是蓓蒂佩姬也不是强尼贺顿,却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客厅里人影纷纷,但,没有欢笑也没有叫闹,有什么事不对了?推开了玻璃门,湘怡跨进客厅,厅内确实是一副庆祝会的样子,耶诞节用剩的彩纸和花球又都悬挂了起来,几盆冬青树从院子里移进室内,亭亭然的竖立在屋角。被邀请的客人们(大部份都是嘉文和可欣的同学,以及一些年轻的亲戚)正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不耐的握着茶杯,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低声的谈论着,不知在等待什么。看情形,这庆祝会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始。
  湘怡在人群中找寻可欣和嘉文,一个都不在。她再搜寻纪远、嘉龄和胡如苇,也都不见人影。只有阿珠笑容可掬的在人群中递送着饮料。她走过去,迎住了阿珠,问:
  “少爷呢?”“在里面,和唐小姐在一起。”阿珠指指客厅后面的走廊。
  “小姐呢?”湘怡再问。
  “不知道。”湘怡困惑的凝了凝神,就推开客厅通走廊的门,走到嘉文的房门口,在门外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动静。她敲了敲门,没有等回音就把门推开,才推开她就懊悔了。可是已来不及关上。门里,嘉文坐在一张安乐椅里,可欣却坐在他脚前的地板上,把披垂着浓郁的黑发的头仆伏在他的膝上。嘉文的手覆着她的头,不知在向她低诉些什么。湘怡没料到门里是这样一个缠绵的镜头,想退开已经迟了,听到门声,可欣迅速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嘉文也抬起了头。看到可欣,湘怡更加吃了一惊。她没有化妆,也没有修饰,散满发丝的脸庞上泪痕狼藉。湘怡愕然的说:“怎么?你们吵架了?”
  “不是,”嘉文抢着说,因湘怡的来临而有些如释重负。“你来得正好,湘怡。可欣大概太累了,你劝劝她吧!她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我听都听不懂。”
  “到底是怎么回事?”湘怡更弄不清楚了。“外面一屋子客人没有人招呼,你们两个躲在这儿淌眼泪。杜伯伯怎么也不在家?”“他去订酒席,忙晚上的宴会。”嘉文说。
  “晚上还有个宴会吗?”湘怡问。
  “是的。”嘉文神秘而愉快的微笑了,走到湘怡的身边,低低的说:“湘怡,你劝劝可欣,最近接二连三的事使她受不了,她有点紧张过度,说什么配不上我啦,怕我娶了她会后悔啦——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安慰安慰她,我先出去招呼一下客人。”说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可欣拉到湘怡身边,自己溜到室外去了。湘怡望着可欣,后者已经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看来平静得多了。“怎么了?可欣?”湘怡问。
  “没什么。”可欣说,走到书桌前面,拿起一面小镜子,整理着散乱的头发。她的脸色苍白凝肃,眼睛迷茫而凄苦,但她显然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客人是不是都来了?”她从镜子里望着湘怡问。“我看差不多到齐了。”
  “纪远呢?也来了?”她不动声色的问。“我没看到纪远,也没看到嘉龄和胡如苇。”
  “胡如苇找嘉龄去了,嘉龄找纪远去了。”可欣静静的说,拿出粉盒来掩饰刚刚的泪痕。
  “是么?”湘怡泛泛的问,狐疑的看看可欣。
  “我猜是这样。”可欣阖上粉盒,拂了拂头发,又整整衣裳,她看来又容光焕发了。带着种勉强提起的精神,和几分做作的声调,她提高声音说:“走吧!我们去让那些男孩子们活泼起来!”走进客厅,可欣首先换掉了那张不合时宜的唱片,一支伦巴舞曲活跃的跳了出来,可欣拉着嘉文的手,翩然起舞,一部份的客人加入了,室内的气氛立即改观。伦巴过去之后,是支吉特巴,可欣笑着对嘉文说:
  “你的身体刚好,这支舞曲对你太激烈了一些,还是看别人跳吧!”她走开去,端起了茶几上的糖果盘子,去请那些没有跳舞的客人们吃。嘉文倚着窗子,眼光不自觉的跟随着可欣轻盈的身子旋转,那细弱的腰肢摆动了裙幅,那张柔和的面孔透露着刚毅的神情。这是可欣,温柔里有着刚强,顺从中有着叛逆,这是可欣,一本最难读也最费解的书——但,却多吸引人哩!你永不会对这本书厌倦。——这是可欣!他的可欣!只要望着她,你就能感到喜悦与满足的情绪在体内流动。这是可欣,他的可欣!室内的气氛是越来越热闹了,一些人包围住了嘉文,询问这次打猎的详细经过。嘉文的兴致被大家所鼓动,开始热心的叙述了起来,夸张描写的地方当然不在少数,尤其关于他如何打中那只羌。可欣在大厅中绕来绕去,招呼那些客人,而一当大家都喧闹起来之后,她反而沉静了。找了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她静静的坐下来,出神的凝视着房门口。
  客厅门口人影一闪,嘉龄穿着一身火似的红衣服跑了进来,她后面紧跟着的是气喘喘的胡如苇。嘉龄显然在发脾气,胡如苇却在一个劲儿的赔小心。走进室内,嘉龄把大衣摔在沙发椅里,自己往椅子里重重的一坐,噘着嘴说:
  “你跟着我干嘛?你这个糊涂鬼!”
  “别把气出在我身上好不好?小姐?纪远那个人你知道,没一天肯安份的,谁晓得他——”胡如苇苦着脸说。
  “别跟我提纪远!”嘉龄没好气的嚷:“你懂得什么?纪远,纪远,纪远!我听得都烦死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胡如苇一叠连声的说:“跳舞,怎么样?”“没兴趣。”“那就陪你聊天。”“也没兴趣。”“那——”胡如苇的一字眉蹙起来了,失去了主意,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就陪你这样坐着。”
  嘉龄望着胡如苇,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她笑着摇了摇头,叹口气说:
  “糊涂鬼!你这人虽然傻兮兮的,脾气却实在好!来,我们跳舞吧!让纪远下地狱去!”
  胡如苇喜出望外,顿时咧着嘴笑了。他们站起身,卷进了人堆里,一步滑行跟着一个旋转,嘉龄的圆裙飞成了水平状态。可欣浑身紧张的望着他们进来,又整个松懈的瘫软在椅子里。他没有来!他们也没有找到他!他在何处?他会来吗?当然,这是嘉文伤愈的庆祝会,是他打伤了嘉文的,他应该来!他一定会来!他必须要来!但是,他在那儿?他在何处?他真的会来吗?自从那天晚上,他就逃避得无踪无影,他在躲避她?他在害怕?他——也会迷惘失措?他——也会犹豫畏惧?他——那个纪远?
  “可欣,想什么?”一个声音打断她的思潮,嘉文已摆脱了那群包围者,不知何时起就站在她的面前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的双手,温柔的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可欣?为什么这样不高兴?有谁——惹你生气了吗?”“没有,你别多心。”可欣勉强的说。
  “那么,就快乐起来!看到你难过,我也心中酸酸的。”嘉文受了委屈似的说。“不要这样忧愁——你在担心什么嘛?”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可欣说,凝视着嘉文,面对着那张温文秀气的脸庞,和那对一往情深的眼睛,禁不住长叹一声,幽幽的说:“嘉文,你真爱我?”
  “天知道!”嘉文嚷了起来:“你在怀疑我吗?可欣?”
  “不,不,我没有怀疑,就是太没有怀疑了。”可欣无可奈何的说。“你放心,”嘉文沉着脸,一本正经的,诅咒发誓的说:“我对你这份心,也只有上帝知道了,我这辈子——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呢,下辈子还有再下辈子呢,我都不会变的,永远不会变的!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几千几万年还是如此!信不信由你!”他越说越急,脸色都变了,“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大的,你还不信任我!”
  “我没有不信任你,真的,一点都没有不信任你。”可欣劝慰的解释着,又幽然的叹口气。
  “但是——嘉文,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子——还——还多得很呢!”“你这是什么话嘛!”嘉文更急了,抓着可欣的手一阵乱摇。“你怎么了吗?可欣?你是存心呕我,是不是?你何必说这些呢?什么意思嘛?我真越来越不了解你了!”他坐近了她,焦灼的眸子热切的盯着她的眼睛,急促的说:“我告诉你一件秘密好不好?你以为今天就是单纯的为我开庆祝会吗?”
  “怎么——”可欣怀疑的转动着眼珠。
  “我跟你说吧,爸爸和你母亲联络好了,今天晚上在圆山饭店有个盛大的宴会,就算我们的订婚宴。爸爸瞒着我们,为了要给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喜!戒指都打好了,你的是个一克拉的白金钻戒——这些都是嘉龄泄漏给我的消息,你可别露马脚,就装作不知道吧。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的,但是看你一直不开心,疑神疑鬼的,还是先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们的生命是在一起的,永远不会分开……你即将属于我,我也属于你……”可欣瞪大了眼睛,呆呆的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随着嘉文兴奋的述说,她的脸色就越变越苍白。好半天,她就那样坐着,嘉文的声音像飘浮在雾里,她抓不住任何的音浪,许久之后,她才喃喃的说了一句:“怪不得——妈妈逼着我去订衣服。”
  “所以,”嘉文在说他自己的:“你还担心什么?我们订了婚,也可以不等大学毕业就结婚,我们可以住在这幢房子里,假若你不喜欢——”“我问你,”可欣神经质的抓住嘉文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颤栗:“纪远知不知道这消息?”
  “你是说我们今天订婚的消息?”嘉文说,丝毫没有发现可欣的异态。“他知道,嘉龄告诉了他。”
  可欣猛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用手扶着墙壁,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嘉文跳起身,一把扶住她,恐慌的喊:
  “你怎么了?可欣?”“我要一杯水,”可欣呻吟的说:“一切都太突然,我受不了。给我一杯水!”“我去拿!”嘉文叫着说,跑开去端了一杯水来,可欣握着杯子,连喝了几大口,神色稍微稳定了一些,靠在墙上,她闭着眼睛喘息。客厅里音乐喧嚣,嘉龄又在卖弄她的歌喉:“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可欣不敢张开眼睛,她知道嘉文正惶恐的注视着她,咬住嘴唇,她喑哑的说:“听我讲,嘉文,我不要今天晚上订婚。”
  “你是什么意思?”嘉文更加惶恐了。
  “我不要今天晚上订婚,”可欣重复的说,声音已无法控制的带着颤音:“我就是不要今天晚上订婚,一定不行!我不要!你非阻止不可!”她猛烈的摇头,泪珠已经夺眶欲出。
  “你——是不是觉得不够隆重——?”嘉文嗫嚅着问。“不是!不是!不是!”她一个劲儿的摇头,泪珠滑下了面颊。“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就是不要!”
  “好!一切依你!我设法去通知爸爸,好不好?你别哭,你哭得我的五脏都碎掉了!”嘉文拥着可欣,拍抚着她的肩头,急促的说。可欣坐回到沙发里,双手紧握着那个茶杯,身子仍然不受控制的颤栗着,她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身不由己的抖索得像寒风中的枯叶。迷蒙中,她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纪远来了!”她再一次惊跳起来,抓住沙发扶手,她对门口望过去,那儿,没有纪远的影子,却有个工人模样的人,捧着一样希奇古怪的东西,拦门而立,嘉龄喊了起来:
  “纪远送的礼物!哥哥快来看!是你打到的那只羌!纪远把它制成标本了,和活的一样!”面对着那工人,嘉龄又一叠连声的问:“纪远到那儿去了?他自己为什么不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工人摇摇头,送上礼物和一封信,说:
  “纪先生叫我按住址送来,我是专制标本的。”
  “哥哥来看!纪远还有一封信给你!”嘉龄又叫。
  嘉文赶了过去,打发了那个工人,接过信和礼物。所有的客人都涌过去研究那只栩栩如生的动物,从牙齿、皮毛、到脚爪,议论不停。嘉文拿着信退到可欣身边,拆开封套,取出信笺,说:“信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的。”
  摊开信纸,他们一同看了下去:
  
  “嘉文可欣:
  首先恭喜你们,一次值得纪念的打猎之后,又有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无言以表达自己的情绪,我想,你们会了解的。
  我把嘉文的猎获物制成标本送来,希望嘉文能喜欢它。人生难得有几次成功的狩猎,我嫉妒嘉文是个胜利的猎者。许多幸运者在猎场中永远胜利,有些人却注定失败。我经常打猎,却不知猎到了些什么?(太酸了,不像我纪远的口气了,一笑。)这次打猎给我的印象太深刻,穷我这一生,我不会再打猎了。——老实说,我但愿有个大力量能让我淡忘这一次的打猎!!
  请原谅我不能来参加你们的订婚宴,每个假期我都必须用工作来换得下学期的生活费和学费。所以,当你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深山的矿场中做测量工作了。这工作会苦一些,但我会喜欢这份工作——它能填满我的时间——‘忙碌’也是一种幸运!祝福你们!
  比你们所料想的更多、更深、更切!纪远”
  
  嘉文收起了信纸,沉默了几秒钟,才喃喃的说:“一个好朋友!他为打伤我的事自责太深了。”
  可欣默默不语。嘉文又说:
  “他不该做那份工作,我不懂他为什么?”
  “什么工作?”可欣问。
  “矿场的工作。他原接了一个建筑公司的工作,只要绘绘图就行了,待遇也高得多。矿场那个职位,等于是去做苦力,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
  可欣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杯子送到窗边的茶几上去,她的步履蹒跚,眼睛里泪雾迷蒙,站在窗子旁边,她神经质的把杯子在桌面上转动,杯里的液体跟着旋转了起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动荡着,摇晃着……有一些液体溢出了杯子,更多的液体跟着泼洒出来,迅速的浸湿了桌布,向四边扩散开来。“纪远!纪远!纪远!”她心中狂喊着,把额角抵着窗棂,闭上了眼睛。“纪远!纪远!纪远!”这两个字像一根针一般刺痛她每根神经。“纪远!纪远!纪远!”她看到在矿坑里发狂般工作着的纪远,她看到那用生命掘向矿石的纪远,那是纪远,她知道,他会卖命工作的!而且——他可能不再回来!
  她的手一阵痉挛,杯子摔在地下砸碎了,在玻璃碎片中,那些液体四散奔流,她转身奔进了浴室,关上房门,仆在门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无声而沉痛的哭泣起来。
       
12
  新的学期来临了。嘉文顺利的通过了补考,成了大三下的学生。他和可欣、湘怡,都在念大三。他们这一群里,只有纪远是念工的,也只有他是大四的学生。其他全属于文学院。嘉文念了西洋文学,胡如苇学的是经济。而嘉龄,她最特殊,高中毕业后就放弃了书本,用她自己高兴的方式来打发时间。杜沂对儿女的兴趣、志愿,全采取了顶开明的放任主义,何况,他从没有对嘉龄有过太高的期望,所以也就由她高兴去过日子,只希望在嘉文的婚事有一个交代之后,再给嘉龄物色一个好丈夫。时间总是那样规则的,一分一秒的滑过去。每天日升日落,月转星移,缺乏变化的流动。但是,这一群年轻的孩子之间,却什么都不对头了!可欣自从那天晚上拒绝订婚之后,和嘉文间就变得尴尬而不自然。嘉文始终没弄清楚,可欣到底为什么抵死不肯订婚,这一点,杜沂和沈雅真也同样的困惑不解。但是,可欣消瘦了,苍白了,一日比一日沉默,也一日比一日憔悴。嘉文无法向她追问原因,也无法涉及婚姻这个题目和她谈话,只要他提起任何一个字,可欣失神的大眼睛里立刻会浮上一层泪影,用她那震颤的、凄苦无告的声调恳求的说:“别问我!请你别谈这个!请你!”
  嘉文只好把要谈的话又咽回去,他不能忍受可欣的眼泪。不过,当无人的时候,他会暴躁的拿茶杯和书本出气,把它们向墙上地上乱砸,烦恼的撕扯自己的头发,发狂的对空旷的房间喊:“这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他也跟着可欣憔悴,跟着可欣消瘦,跟着可欣苍白。许多时候,他们两人默默相对,彼此都哀苦失据,惶惶然像一对丧家之犬。嘉龄,她越来越不安于家居生活了,终日不见人影,偶尔在家的日子,也比嘉文和可欣好不了多少。嘉文和可欣都属于内向的人,有了烦恼和脾气向自己发泄。嘉龄却不同,有了烦恼专向别人发泄。阿珠和嘉文都成了她吵架的对象,连杜沂也免不了遭受女儿的埋怨和不满。整个杜宅,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笼罩在一种不景气的气氛中。连那时时来作友谊拜访的胡如苇,也连带遭了殃,不是听到嘉文的唉声叹气,就是碰到嘉龄的横眉怒目。这位好脾气的青年也不常笑了,垮着他的一字眉,分担着杜家每一份子的烦恼——还要加上一份他自己的。纪远回来了。这是一群人中变化最大的一个,黑了,瘦了,变得不爱理人了。毕业班的功课原来就重一些,他又在埋头作毕业论文,但这些,都不足以作他不理人的缘由。事实上,他空闲下来的时间还多得很,他把这些时间干脆俐落的投进了舞厅和声色场所。他的女朋友本来就多,这一下更增加了一倍有余,经常,他带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回到家里来,惹得房东老太太怒目以视。而他却带着满身酒气,扶着老太太的肩膀,嬉笑的说:
  “阿婆,我原是个道道地地的坏蛋,你别希望我成为循规蹈矩的书生。”这些话阿婆不见得听得懂,但她会摇着她那思想简单的脑袋,伤心着这无家的孩子的堕落。可是,她也原谅这些,只因为在她的生命中所遇到的男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也都有过酗酒和玩女人的阶段。她认为这是男人成长过程中的必经过程,而用经验丰富的眼光,望着这男孩在善恶之间的挣扎。纪远回来之后,几乎没有和嘉文正式见过面,他回避着嘉文,如果在学校里碰到了,他也总给他一副爱理不理的,阴阳怪气的面孔。说不到三句半话就找个藉口溜走了。嘉文几次想和他深谈,谈谈可欣,谈谈他的烦恼,让纪远帮他拿拿主意,却苦无机会。一次,刚刚开口说了句:
  “你知道可欣……”纪远立刻打断他,匆促的说:
  “我有个约会,必须走了!”
  他仓卒的避开,走得那样急,好像有火烧了他。剩下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儿发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嗒然若失的垂下头,无精打采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自言自语的说:
  “未婚妻对你不好,朋友也都离开你了,杜嘉文,你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在这些人里面,只有郑湘怡显得最平静,最安详。她依然在兄嫂的冷言冷语下生活,依然过着穷苦而难挨的日子。对于周遭所有的人的变化,她都睁着对大大的、清澈的眸子,冷静的注视着。然后在自己的小日记本里,写下她的看法和感想:“生命的本身就是挣扎和矛盾,上帝造人,比别的动物多造了一份灵性、智慧、和感情。而这三件东西,就是使人类永远在挣扎和矛盾中翻滚和浮沉,无法解脱,无法快乐的主要因素。”天气渐渐的热了,亚热带的春天特别短促,杜鹃花只绚烂了短短的两个月,就已意态阑珊。四月,春的痕迹淡了,低气压使气温骤然提升,郁积的云层带来了初夏第一次的豪雨。
  夜并不太深,窗外的雨和风在喧嚣着。可欣倚着窗子,在淡绿色台灯的光线下,凝视着窗外黑色的雨。窗棂震动,窗外一片昏蒙,雨声如万马奔腾,敲打着,追赶着,急骤的声调使人心慌意乱。可欣的额角靠着玻璃,用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雨洗不掉许多记忆,也带不走杂乱的思潮。
  大门在响,给她们煮饭的阿巴桑下班了。她听到她冒雨出去,一会儿,门又响了,阿巴桑又折了回来,她忘记什么了?侧着头,她无意识的听到阿巴桑和母亲间对白的片段:
  “那个人又在巷口。”阿巴桑略带紧张的声调。
  “什么样子的人?”沈雅真不安的询问。
  “看不清楚呀,帽子遮住脸,什么都看不见。”
  “很高?”“很高很大,太太要小心点呀!”
  阿巴桑走了。沈雅真推开女儿的房门,带着一脸担忧的神色走进来。“可欣!”“嗯?”可欣迷茫的抬起眼睛。
  “夜里把窗子关紧了睡觉,大门也要锁好闩牢,阿巴桑说最近每天夜里她走的时候,都看到一个服装不整的男人在我们门口荡来荡去,我们家没有男人,一切还是小心一点好。我看,趁早去养一只狼狗,要不然真有点提心吊胆的。张太太家里,连白天买菜时都丢了东西。”
  “哦。”可欣应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可欣?”沈雅真蹙起眉头,疑惑的望着女儿。“我?我——没有想什么。”可欣回过神来,勉强的望着母亲:“你说什么?一个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每晚在我们门口逛,你说多可怕?”
  “一个——男人——”可欣缓缓的转动着眼珠,神思恍惚。突然间,她惊跳了起来,一把拉住雅真的手臂,急促的问:“你说什么?一个男人?怎么样的男人?”
  “谁知道!”雅真惊疑的望着可欣:“你紧张些什么?”
  可欣抛开了雅真,猛的转过身子,向大门口跑去。雅真追在后面,急急的喊:“你到那里去?可欣?你发神经病了?”
  “我去看看!”可欣喊着,已经跑到玄关,穿上鞋子,冲到院子里去了。“下那么大的雨!可欣!你还不回来!”雅真直着喉咙喊。“要去也打把伞呀!”
  可欣根本没有去听她的话,她的身子迅速的穿过雨线密集的院子,消失在大门外面了。雅真站在玄关的地板上,扶着纸门,呆呆的瞪视着外面大滴大滴的雨点,和檐前一泻如注的雨水。过了许久,可欣才慢慢的走了回来,她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湿,头发紧贴在额上,向下淌着水。但她一点也没有在意那继续向她包围的雨点,却像个梦游病患者那样轻缓的迈着步子,机械化的关上大门。走上榻榻米,她斜靠在墙上茫然的望着沈雅真,凄楚的摇了摇头,做梦般的低声说:
  “他走了!我没有找到他!”
  雅真凝视着可欣,半晌之后,她轻轻的拉住可欣的手,把她带回房间里,用一条干毛巾包住她滴着水的头发,又找出一身干衣服给她,冷静的说:
  “把你的湿衣服换下来,然后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哦,妈妈。”可欣无助的摇着头。“不,妈妈。”
  “你先换掉衣服。”雅真温和的带点命令的语气说。
  可欣顺从的换掉了衣服。
  “现在,告诉我吧,可欣。”雅真握住可欣的手。“把一切的事情都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和嘉文之间是怎么回事?说吧!可欣,把我当你最好的朋友,假如你有秘密,除了告诉我,你还能告诉谁呢?”
  可欣凄苦的摇头,软弱的说:
  “不,妈妈,你会对我失望。”
  “那么——”雅真的心冷了一半,不信任似的说:“我所怀疑的是真的了?你——不再爱嘉文了?”
  “哦,妈妈,你别说!”可欣跳了起来:“什么都别问我,妈妈!嘉文——嘉文——”
  “他爱上了别人?”“没有!不是他!他很好!”可欣语无伦次的说:“我没有不爱他,我一直爱他,从小爱他,从几岁的时候就爱他,爱了他十几年了……”“那不就很好了吗?”雅真放下了心。“那么你还烦恼些什么呢?只要你爱他,不就没事了吗?……”
  “可是……可是……可是……”可欣喃喃的说。
  “可是什么?”“可是,就糟在还有一个‘可是’呀!”可欣喊了一声,冲到书桌旁边去。“到底是怎么回事?”雅真大声的问,有些沉不住气了,可欣扑朔迷离的谈话和不清不楚的态度使她生气,而隐藏在可欣态度之后的“真实”又使她担惊害怕。
  “妈妈,我必定要嫁给嘉文吗?”可欣倚着桌子,垂下眼睛,低低的问。“你是什么意思?”雅真的心头掠过一阵恐慌。“你变了心!是吗?那个男人是谁?”可欣默然不语。“说吧!那是谁?”雅真提高声音问。
  可欣回过身子,面对着雅真,慢慢的抬起头来。雅真本能的愣了一下,可欣的脸色那么苍白,而眼睛那样清亮——
  那种神情,是她从没有在可欣脸上看到的。那样严肃、纯洁、而焕发着光辉。她轻轻的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送到雅真的面前。雅真看过去,那是一枝干枯的、变色的、却风姿楚楚的红叶!雨停了,天边有一弯月亮。
  纪远踩过了大大小小的水潭,迈着不稳的步子,向家里走去。他的衣服还是湿的,一顶咖啡色的遮风帽压在眉毛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段落拓而潦倒的样子。街面的水光中,反映出他瘦长的影子,孤独的掠过每一条大街,和每一条小巷。终于,他走到了“家”门口,在口袋中摸索了半天,才找出开大门的钥匙。他醉眼朦胧的把钥匙向锁孔里插去,锁孔在眼睛前面摇晃,插了半天也插不进去,他发出一阵模糊的低声的诅咒。“呀”的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阿婆瞪着一对不以为然的眼睛,狠狠的盯着纪远。
  “就知道是你!又喝醉了酒,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她愤愤的说,掉头向里面走。又回头加上一大串:“有位小姐来找你,坐在你房间里不肯走,你去看吧!再这样,你休想租我的房子,我下个月就把房子租给别人去!”
  “好了,好了,阿婆。”纪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打了个酒呃。“一位小姐?去告诉她我不在家!”
  “她不肯走,一定要等!”
  “去赶她走!”纪远简单的说。
  “你去赶,我没办法!”
  纪远跌跌冲冲的走进了房间,房内,桌上的台灯亮着,灯前的藤椅里,正坐着一个少女,手臂放在藤椅的边缘上,头靠在手臂上,已经由于过分疲倦而睡着了。纪远摔了摔头,酒意醒了一大半,睁大眼睛,他凝视着那张年轻而姣好的脸庞,在灯光下柔和如梦。轻轻的关上房门,他走过去,一件绿色的雨衣躺在榻榻米上,她的头发依然湿润,显然,她是冒雨而来的。纪远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的摇了摇她,低声的喊:“嘉龄!醒一醒,嘉龄!”
  嘉龄呻吟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突然醒过来了。张大眼睛,她受惊的坐正了身子,望着面前的纪远,一时似乎有些恍惚,接着就精神一振,说:
  “哦,是你!你总算回来了!”
  “你知道几点了?嘉龄?”纪远温和的说:“你该回家了!”
  “你回来就赶我走!”嘉龄点点头,注视着纪远。“我不知道时间,你知道时间吗?”
  “我不需要知道,但是你需要知道!”
  “你喝了酒!”嘉龄冷冷的说,把书桌上一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推到纪远面前。“你也学会了抽烟!这就更‘纪远化’一些了!纪远,不平凡的纪远,现在更不平凡了!人人都知道你,人人都谈论你,酒家里的纪远,舞厅里的纪远,女人心目里的纪远!“你来做什么?嘉龄?”纪远打断了她。“你等在我这里就为了教训我,是不是?”“我只要看看所谓的大众情人是什么样子!”嘉龄说,挺了挺肩膀,清醒的眸子里燃着火。“我只要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是哪一号的人物!”纪远把帽子脱下来,丢在书桌上,斜睨着嘉龄,两人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纪远冷冰冰的说:
  “好了,你看够了吧!现在,你该可以回去了?”
  “是的,我可以回去了!”嘉龄说,慢慢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不必再赶我,我现在就回去!”她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雨衣,缓缓的向门口走。才走了两步,她又站住了,雨衣从她的手上滑到地下,她回过头来,突然爆发的喊了一声:“纪远!你——”她说不出下面的话来,嘴唇颤抖,喉咙堵塞,泪水迅速的涌进了眼眶,她扑奔他,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紧紧的贴住了他。纪远本能的环抱住她的腰,但却避开了她的嘴唇。嘉龄的头挪后了一些,燃烧着的大眼睛很快的暗淡了,泪水滑下了她的两颊。“你到底要什么?纪远?”她暗哑的问:“我还比不上那些舞女和酒女吗?你到底要什么?纪远?假如你要的是那些,我也——”她咬了咬牙:“——可以给你!”
  纪远一阵颤栗。他凝视着那对被泪水浸透的黑眼珠,慢慢的用手捧住了那张年轻的脸,再轻轻的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对方的唇上。只是那样温存的,亲切的一触,就立即抬起了头来,恳切而凄凉的望着她。
  “嘉龄,”他低声的说:“我不配被你爱,你知道么?”
  “别说这个!”嘉龄摇了摇头。“如果你不要我,你就说不要我,别讲那些!”“嘉龄!”纪远叹口气,推开了她。走到桌边去燃上一支烟。“嘉龄,”他背对着嘉龄说:“不要来爱我,不要对我迷信,你年轻而美丽,有更值得你爱的人。”“你知道我不要听这些,”嘉龄固执的说,逐渐冷静了下来。“告诉我真话吧,纪远。你不爱我,是不是?”
  纪远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奇怪的闪着光。
  “你要听真话?”他用不稳的声调问,嘴边挂着一丝难解的苦笑。“我又怎能把真话告诉你?我不爱你?嘉龄,我爱你,但不是男女之间那种爱情,你懂吗?我可以玩弄一些女人,因为那种女人出卖的就是青春。但是你——嘉龄,你是一个纯洁而善良的好女孩,我像喜欢一个妹妹一样的喜欢你,所以,我不能欺骗你,也不能玩弄你。你懂了吗?现在,你好好的回去吧,行不行?”“我还是不懂,”嘉龄困惑而迷茫。“那些女人有你喜爱的地方?”“你一定要揭穿我?嘉龄?我喜爱——天知道我喜爱什么!但是我不能不逃避,不能不找个方式来麻醉自己,否则我要发疯要发狂,你懂吗?”“我不懂。”嘉龄可怜兮兮的说。“你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要麻醉?”纪远走近了嘉龄,用两只手握住她的胳膊,恳切的注视着她。他眼睛里那种奇异的光已经没有了,代替的,是种沉痛而无可奈何的神情。“嘉龄,何必一定逼我说出来?你是很聪明的,不是吗?我在感情上遭遇过挫折,我久已发誓不愿再卷入感情的漩涡,可是——”他叹了口气:“别再让我说了!好吗?你回去吧!”他用手支住头,不支的倒进椅子里,酒精、烟、和淋了雨所受的寒气同时向他逼进,他觉得眼光模糊而头痛欲裂。“我懂了,”嘉龄喃喃的说:“你在爱一个人,你已经有了所爱的人。是吗?”纪远沉默不语,继续用手支着疼痛欲裂的头。
  “我懂了——”嘉龄重复的说,脸色苍白得像块大理石,眼睛却幽幽的闪着光。“我早就应该懂了。”她走向纪远,把她冰凉的手压在他的手背上。“纪远,告诉我,那是谁?是她吗?是——”“别问我!”纪远粗暴的喊。
  “我知道了,是她!是唐——可——”
  “别提那个名字!”纪远像触电般跳了起来,鲁莽的大喊,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你怎么还不走?你怎么还不回去?你到底要缠绕我到什么时候?”
  “我就走了!”嘉龄点着头,身子向门边退去。“我不再缠绕你了,我回去了。”“慢着!嘉龄!”纪远喊。
  嘉龄停住步子,疑惑的抬起头来。
  “嘉龄,”纪远恳求似的看着她:“不要怪我。”
  “噢!纪远!”嘉龄叫了一声,奔过来,扑进了纪远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膝上,失声的哭了出来。纪远紧揽着她,默然不语。在这一刻,她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和眼泪,为自己?还是为哥哥和唐可欣?而纪远,在他混淆的神智里,已经什么都弄不清楚了。
       
13
  从没有一个时期,沈雅真像最近这样困扰。可欣的表白,带给她的是完全的意外,和彻骨彻心的失望。时代已经变了,不再是她年轻的那个时代,她深深的明白这一点。儿女的婚姻,早已操在儿女自己手里,父母除了贡献意见之外,没有力量干涉,更无法硬作主张。可是,这段爱情带给可欣的又是什么呢?她看到的只是可欣的消瘦、苍白、和越来越无助的眼神。“可欣,放弃那个纪远吧!听我一句话,纪远绝不会比嘉文更好!”她努力想挽回那段即将破裂的婚姻。
  “妈妈,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可欣带着个哀愁的微笑说:“你不必担心纪远,他不会娶我的,也不会来追求我。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像逃避一条毒蛇似的躲开我。所以,妈妈,我也不会嫁给纪远的!”
  “那么,你为什么又拒绝嘉文呢?”
  “我可以嫁给嘉文,”可欣闷闷的说:“只是,妈妈,你不觉得这样的婚姻是一桩欺骗吗?”
  “只要你永不说穿心里的秘密,谁又知道这是欺骗呢?许许多多的夫妇,都这样过了一生。”“你也要我去做这许许多多夫妇中的一对?永远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像你和爸爸一样?”
  “可欣!”雅真惊异而责备的喊。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有意的。”可欣说,歉然的红了脸,逃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雅真默然了,是的,她不能让可欣用一生的幸福作投资,她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什么。上一代已经在同床异梦的婚姻里埋葬了全部的感情生活,她怎能再让下一代也作相同的埋葬?可是,这场变故怎么会发生的?可欣原是那么死心塌地的爱着嘉文,怎么会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转变得这样突然和干脆?抓着可欣的手,她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说:
  “你怎么知道你对纪远的感情不是一时的迷惑?你和嘉文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你认识纪远不过只有几个月!或者再过一个时期,你会从这种沉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只是自以为在恋爱……”“很不幸,妈妈,”可欣嘴边又浮起那个哀愁的微笑,带着深深的一抹无奈。“我是从沉迷中醒过来了,纪远使我从那个沉迷中醒来,十几年,我一直在沉迷里。现在,我才知道我对嘉文只有属于母性的那种怜恤之情,而没有爱情。妈妈,并不是我现在自以为在恋爱,而是以前自以为在恋爱。”
  “纪远到底什么地方比嘉文强?”雅真不服的问,她是那样喜爱嘉文,在她的心目里,没有第二个男孩子能比嘉文更完美了。“纪远是个男人。”可欣轻轻的说。
  “这话怎么讲?嘉文是个女人?”“不是,”可欣叹了口气。“嘉文是个孩子,他需要的不是妻子或爱人,他需要的是母亲。但是一个女人不能永远做别人的母亲,她要被人保护,要安全感,要接受宠爱。这些,都是女性的本能,对吗?”雅真新奇的看着可欣,忽然间,她觉得说一切的话都是多余了。可欣已经长成,她不止有了成熟的身体,也有了成熟的思想。雅真不能不承认可欣的分析是对的,嘉文属于那种尚未成熟的典型,他与可欣间的距离,就在于他还没有成熟,而可欣已经成熟了。“有一天他也会成熟。”雅真喃喃的说。
  “你说嘉文?不,妈妈,他是那种永不会成熟的人,他永远会要别人保护他,帮助他,而不能独立自主。”
  “你太武断!”“十几年,妈妈,不是很短的时间,够让我认清一个人。虽然我依然喜欢他,但,那不是爱情!”
  “那么,”雅真放弃了努力。“你决定不嫁给嘉文了?”
  “是的,妈妈。”“你叫我如何向杜家开口?”
  “给他们真实,总比终身欺骗好,是不是?”
  “或者,他们宁愿要终身欺骗。”雅真长叹了一声,绝望的站起身来,凄凉的说:“我无法强迫你做什么,可欣,你已经到了能自主的年龄。我做女儿的时候,是父母做主的时代,我做母亲的时候,又是女儿做主的时代。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听凭父母,现在,我又只能听凭你。好吧,你有权选择你的对象,我不干涉你。只是,你自己去解决你的问题,你自己去向嘉文和杜伯伯说清楚——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伤害别人比被人伤害更痛苦,无论如何,嘉文是个善良忠厚的孩子,何况,他对你一往情深,又禁不起打击。”
  “这就是我的苦恼呀!”可欣叫:“我怎能告诉他呢?我又怎样告诉他呢?”“那个纪远呢?”雅真嘲讽的问:“他是你心目里的英雄,是吗?他有勇气和你恋爱,怎么不挺身而出呢?”
  “他逃避了!”可欣悲哀的说:“友谊战胜了爱情。”
  “友谊?”雅真摇摇头:“可欣,那不过是个罗亭而已。”
  “或者他只是个罗亭,”可欣无奈的微笑。“不过,做了罗亭是一种悲哀,但,处在罗亭的地位,如果不做罗亭,说不定是更大的悲哀呢!”雅真再度用新奇的眼光望着女儿,她不再说话了,什么都用不着说了。可欣应该会处理她自己,她已不是个摇摇学步的孩子,她有思想,有见识,有判断的能力。“母亲”的力量已不生效力了,孩子长成了,就是独立的个体,你不能对他们苛求什么。她离开女儿的身边,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陷入迷惘的沉思中。依稀恍惚,她耳边漾起一个恳求的低音:
  “走吧!雅真,去西山看红叶?去北海划小船?”
  那是杜沂,多少多少年以前了。她从没有应允过,旧的礼教把她束缚得太严了。假若当初她也有可欣反叛命运的这种精神,一切又是怎样的后果?可欣,她有自由去选择她的对象,而她拒绝了嘉文。多年的梦想、期望、和等待都成了泡影!两家再也不可能结合成一个家庭,她的可欣,不投入杜沂儿子的怀抱,却投向另一个男人!最可悲的,是她竟无力于挽回这桩婚事!她沉坐在椅子里,把头埋在臂弯中,孤独的品茗着那份深切的失意和落寞。
  而可欣呢?她继续在苍白下去,继续在憔悴下去,继续在矛盾的洄流里载沉载浮。那个罗亭始终没有再来找她……时间滑过去了,一切岑寂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嘉文对着镜子,把胡子剃干净了,洗好脸,再换上一件洁白的衬衫,他喜欢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去见可欣。窗外的夜色很好,是夏天常有的那种夜晚,星星在高而深远的天际闪烁,偶尔飘过的微风卷尽了一天的署气。可欣现在在做什么?但愿今晚能说服她出去走走,碧潭的游舫,萤桥的茶座,台北不乏情人们谈天的地方。但愿可欣今夜有份好心情,他们可以把数月来积压的不快和忧郁气息一扫而空。但愿……但愿……但愿!走出房间,他一眼看到嘉龄斜靠在客厅的沙发中,握着一杯冰水,膝上摊着本小说,唱机上旋转着一张唱片,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组曲。天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了史特拉文斯基!她的头斜倚着沙发靠背,双脚蜷在坐垫上,看来像一只无处安排自己的小倦猫。“怎样了?嘉龄?”他本能的站住步子,觉得嘉龄的神情中有份不寻常的萧索。“怎样了!哥哥?”嘉龄扬起睫毛来反问了一句,眼睛里蕴蓄着奇异的悲哀。“我么?没有怎样呀!”嘉文诧异的说。
  “可欣——好吗?”嘉龄摇着茶杯,冰块碰着杯子发出叮当的响声。“她对你怎样?你们什么时候订婚?”
  嘉文注视了嘉龄好一会儿。
  “你听说了些什么?嘉龄?”他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嘉龄重重的说,烦恼的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滴水从杯里跳了出来,冰块叮然一声,伴着唱片中突然响起的沉重的合音。嘉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凝视着嘉文。“哥哥,你很爱很爱可欣吗?”
  “这还要问?当然啦。”
  “假若——我是说假若,可欣爱上了别人呢?”
  嘉文狐疑的瞪大了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没什么!”嘉龄说,走过去扭开电扇的开关,突然而来的风使书页飞卷着。“爱人而不被爱是一件痛苦的事,对吗?哥哥?”嘉文怜悯而同情的看着他的妹妹,走过去,他亲切的把手放在嘉龄的肩膀上,低声的问:
  “你爱上了纪远,是不?那是个爱情拴不住的男人,你早就应该醒悟过来了。”“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爱情拴不住的男人?”嘉龄用同样怜悯而同情的眼光看着哥哥,声调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惨切:“可怜的哥哥!你又何尝比我聪明?或者,我们杜家的人注定了有同一的命运!”
  “你在说些什么?”嘉文不解的说:“什么东西使你变得这样语无伦次?”“我语无伦次?”嘉龄冲口而出的喊:“你别再糊涂下去了!我打包票可欣不会嫁给你了!”“你说什么?”嘉文蹙起了眉。
  “她不会嫁给你了!你懂吗?”嘉龄喊了起来:“你像个大糊涂蛋,比我还糊涂!糊涂透顶!她爱上别人了!别人也爱上了她!只有你那么傻!打什么鬼猎!别人把你的未婚妻都猎走了……”嘉文抓住了嘉龄的手臂,把她没头没脑的一阵乱摇,摇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他红着眼睛,愤怒的嚷:
  “你昏了头!你这个信口开河的臭丫头!你再胡扯八道!你再撒谎!我撕烂你的嘴……”
  “哈!我撒谎!我是撒谎!你的可欣不会变心!好哥哥!你怎么不去问问唐可欣?去问她去!去吧!赶快去!我告诉你,纪远亲口对我说……”她猛的住了口,用手蒙住了嘴,瞪大眼睛,望着脸色变得惨白的杜嘉文。她身子向后退,倒进了沙发里,喃喃的说:“我向纪远发过誓不说出来……我是昏了头……这个天气太热了……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发过誓不说出来……”
  杜嘉文面如死色,直直的瞪视着嘉龄。他呆了足足有三十秒钟,就猛然车转了身子,对着大门外面直冲了出去,嘉龄跳了起来,追在后面喊:
  “哥哥,你到那里去?纪远说过他不破坏你们!哥哥!你听我说,哥哥!……”嘉文没有理会嘉龄,他所听到的话,早已像电殛般震动了他。所有的血液都向他脑子里涌去,他神志昏乱,情绪激荡,在近乎疯狂的感觉中,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没有意识,也不能思想,只模糊的知道嘉龄告诉了他一些可怕的事情,而他必须找到可欣来推翻它。他奔跑着,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来到可欣家里的,但他终于面对着可欣了,一头一脸的汗和尘土,气喘得像只刚刚从赛马会场上退下来的马匹。“可欣,你告诉我,嘉龄那些话都是假的!”他抓着可欣的手,惶然而紧张的喊。“怎么了?嘉龄的什么话?”可欣被他吓了一大跳,看到他一脸的恐慌和无助,立即又涌起了那份母性保卫孩子的、本能的感情。“你别急,慢慢的说,什么事情急成这样?嘉龄对你说什么了?”“可欣,你不嫁我了?”嘉文急急的问,迫切的望着可欣,像个急需安慰的孩子。“什么?”可欣大吃一惊,脸色倏然的变了。“谁说的?你听到些什么话?”“你说,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你说,你说!”嘉文嚷着,摇着可欣的手。“所有都是骗人的!可欣,你马上和我结婚,我们也不要订婚了!马上就结婚,也不要等毕业!好不好?你说!你说话呀!”可欣木然的站在那儿,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嘉文,一语不发。“你为什么不说话?可欣?”嘉文更加恐慌了,汗珠从他的眉毛上滚下来。“你只要告诉我一句,那些关于你和纪远的话都是谎话!你告诉我!那些全是嘉龄编出来骗我的!你告诉我!我只听你的!可欣,你说话呀!”
  可欣依旧呆呆的站着。“可欣!”嘉文大嚷,猛烈的摇着可欣。“你说话!你说话!你说话!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可欣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把她冰冷的手压在嘉文的手背上。终于,用她不稳的声调说:
  “嘉文,你听我……我……我……我实在不想伤害你,嘉文,我……我……我抱歉……”
  “你是什么意思?”嘉文恐怖的喊:“不,不,可欣,你也哄我,你们……你们联合起来开我的玩笑,不,不,可欣,不,可欣……”“嘉文,”可欣挺了挺背脊,突然决心面对现实了,直视着嘉文的脸,她低低的说:“那是真的,嘉文。我抱歉……但,那是真的。”“不!”嘉文绝叫了一声,转过头去,想找一样支持自己的东西。“我不相信这个,你们都骗我,你们全体骗我!你们都是骗子!都是撒谎家!”他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站在可欣房门口,正用一对悲哀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沈雅真。像个溺水的人发现了浮木一般,他立即扑奔了过去。“伯母,”他祈求的说:“您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您告诉我!她们都在开我的玩笑,对不对?您告诉我!”
  “嘉文,”沈雅真张开了她的手臂:“我的孩子!我如何能帮助你?”她摇摇头,眼睛里蓄满了泪。
  嘉文愣住了,他浑身颤栗的站在那儿,望望沈雅真,又望望唐可欣。然后,他的身子向房门口退去,一面退,一面喃喃的说:“我懂了,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嘉文,”可欣喊了一声:“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不!我懂了,我想通了!”嘉文说着,突然冲出大门,奔向大街。“可欣!”沈雅真喊:“去追他!我不放心!”
  可欣没有等母亲再吩咐,已经跟着嘉文的脚步,冲出大门去了。嘉文像一只淹在水中的困兽,拚命和自己挣扎。突来的变故使他丧失一切理智,他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行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短短的半小时内,他的世界已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他眼前浮动着无数变幻的光影,每个光影里都是可欣和纪远的脸。可欣和纪远!可欣和纪远!!可欣和纪远!!!这两个名字在他耳边雷鸣似的轰响着,可欣和纪远!!!怪不得可欣不肯订婚!怪不得纪远要躲避他!怪不得……原来他脚下的土地早已动摇,但他竟昏蒙的不肯相信世界末日的来临!现在,他该如何处置自己?
  他走着,摇晃着,像个醉汉般东倒西歪。于是,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停在纪远的门前了。当他发狂般的按门铃的时候,他还不能确知自己要做什么,可是,当纪远穿着汗衫出现在院子的台阶上时,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翻滚了起来。
  “是你?嘉文?有什么事?”纪远站在台阶上面,淡淡的问,夜色里看不清嘉文的神情,院子里有一棵玫瑰花,放射着浓郁的香气。“你过来,纪远。”嘉文喉咙逼紧,喑哑的说,双手在暗中握紧了拳,浑身肌肉因紧张而痉挛着。
  “怎么?”纪远蹙了一下眉,嗅出空气里那种不寻常的火药味。但他并没有介意,走下台阶,他站在嘉文的面前。“你从家里来的?为什么这样——”
  他的话没有说完,嘉文突然扑向了他,在他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他的下巴上已挨了嘉文一拳。没想到平日文质彬彬的嘉文,这一拳却相当有份量,他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打得身子一歪,头撞在门边的一棵尤加利树上。他有两秒钟的昏晕,摔了摔头,刚刚站直身子,嘉文的第二拳又到了。他本能的闪向一边,大声的喊:
  “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不好好的讲话?”
  “我对你没有话讲!”嘉文沙哑的说,继续猛扑纪远:“我恨不得挖掉你的心肝五脏,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杜嘉文瞎了眼睛,才会把你当朋友,当知己!”
  纪远又闪避了嘉文的一拳,退到台阶旁边,他心中已经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愿向嘉文还手,他只是一味的闪避。就在闪避之中,他猛一抬头间,忽然看到随后赶来,气喘吁吁的唐可欣,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面,紧张的注视着他们。他怔了怔神,接着听到可欣一声尖叫:
  “小心!纪远!”他转过身子,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对他当头飞来,他回避不及,这东西击中了他的头颅,立即破碎了。接着,第二件又飞了过来,纪远看清是阿婆摆在花架上的花盆,他闪过了第二个,第三个又来了。嘉文把一排花盆全砸光了,才连头带脑对着纪远直冲过来,他撞中纪远的胸口,纪远因为不肯回手,在形势上就吃了大亏。嘉文又势如拚命,大有不死不休之态。这一撞使纪远站立不稳跌倒台阶上。纪远在看到可欣后,心里已如洞烛,什么都明白了。对于嘉文的扑打,完全采取不抵抗的态度,倒在台阶上之后,他也没有设法站起来。嘉文扑过去,跨在纪远身上,开始没头没脑的对纪远乱打一通,一直打到他自己筋疲力竭,他才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俯视着纪远。阿婆和小辫子早已闻声而至,小辫子吓哭了,阿婆跳着脚在叫:“我要叫警察去!我要叫警察去!”
  纪远躺在地上,眼前发黑,浑身痛楚。血从他的眉毛上,鼻子里,嘴里涌出来,浸湿了他的汗衫,流到台阶上。眉毛上面是被花盆打伤的,血流得很凶,使他的眼睛都无法睁开来。但,他的神志依然非常清楚,他听到嘉文带泪的声音,迷惘而无力的说:“你为什么不还手?你为什么不和我对打?纪远?”
  他拭去了眼睛上的血,吃力的睁开眼睑,嘉文苍白的脸看来孤独而无助。“是我欠你的,嘉文,”他低声的说,嘴边浮起一丝苦笑。“我一直欠你一顿打。现在我们扯平了。”
  “扯不平的,纪远,”嘉文喃喃的说:“如果你要抢走可欣,还不如当初那一枪打中我的心脏。”他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向门外走去,他的声音苍凉而凄楚,这比他的拳头更让纪远觉得难以忍受。“不要放他走!不要放他走!我要叫警察去!”阿婆仍然在直着喉咙喊。“让他走,阿婆,”纪远说:“所有的损失都由我来赔偿你。”他皱紧眉头,伤口像撕裂般的痛楚着,用手支着台阶,他试着想站起来。一只手温柔的压住了他,有条小手帕按到他额上的伤口上,他听到个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说:
  “不要动,纪远。”接着,那声音又请求似的说:“阿婆,你能去找个医生吗?”他张开了眼睛,接触到可欣带泪的眸子,那样哀哀欲诉的注视着他,万万千千的言语都包含在那一对眸子里了。他震动了一下,所有的伤口都不再疼痛,凝视着那张消瘦的脸庞,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润润嘴唇,他耳边却响起嘉文凄凉无助的声音:“扯不平的,纪远。”是的,扯不平的。伤口又痛楚了起来,咬住牙,他残忍的说:“你在这儿干什么?”“纪远?”可欣低喊。“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去吧!跟他走!他是你的未婚夫,你留在这儿做什么?”他继续的说,面部肌肉痉挛的扭曲着。
  “纪远?”可欣不信任的望着他:“我没有跟他订婚,我根本没有跟他订婚!”“那么,你是个傻瓜!这样好的丈夫你还不要,你要怎样的人?”“纪远!”可欣跳了起来,瞪视着他:“你这个……你这个……流氓!你是没有良心的!没有感情的!你是个冷血动物!”
  “哈哈!”纪远轻蔑的笑了起来。“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个冷血动物?今天才知道我是没有良心的?你认识我未免太晚了一点!告诉你,良心和感情都是不值钱的,有它的人倒楣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是的,我可以走了。”可欣点点头,机械化的转过身子。“我并不笨到要惹人讨厌的地步!”她慢慢的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她站住了,停了几秒钟,她又回过头来。她清亮的大眼睛深深的望着纪远,然后,她折了回来,停在纪远的身边,轻轻的说:“够了,纪远,别再对我演戏了,好不好?这样,不是更痛苦吗?”纪远猛的跳了起来,忘了伤口,也顾不得疼痛,他恼怒的大喊起来:“我叫你走!我叫你走!你别死缠住我!去找你的未婚夫去!去!去!去!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别在这儿惹人讨厌,自作聪明!”可欣被打倒了,她哀号了一声,用手蒙住脸,痛哭着奔出大门,消失在巷子里了。
  纪远倒了下来,心力交疲。把头埋在臂弯里,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喃喃的,他低声喊:
  “我的天!我的上帝!”
  泪水滑下他的眼角,和血混在一起。
       
14
  暑假开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试着和儿子接近,但,嘉文永远是那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天大的事也无法使他动心。关于嘉文的婚变,杜沂已经从雅真那儿获得了事情的真相。虽然雅真一再的为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却始终不能释然。纪远,杜沂知道这个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枪,又抢走了嘉文的未婚妻,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事情!而可欣又居然会爱上他!时代变了,到处都是令人费解的事。
  随着暑假的来临,杜沂希望可以转变嘉文的心境,他提议阖家去日月潭小住。嘉文没有反对,嘉龄也无异议,于是,他们去了。在涵碧楼住了十天,嘉文天天关在旅舍里睡觉,既不览湖光山色,也不划船游泳。嘉龄也终日无情无绪。日子单调而窒闷,十天比十个月还显得漫长。于是,杜沂明白了,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他的爱心无法代替孩子们需要的那份感情。结束了旅行,他们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这种沉闷的空气使杜沂难以忍耐,更让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饭无心,两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他不念书,不吃饭,不刮胡子,不洗澡……好像和整个的“生活”都脱了节,消瘦得像个幽灵。父亲的爱心不允许他坐视下去,一个午后,他去拜访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带着一脸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讷讷的问:
  “嘉文好么?”杜沂摇摇头。“嘉龄呢?”杜沂再摇摇头。“我很抱歉……”雅真不安的说:“孩子们大了,有他们自己的意见,我只觉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视着雅真,她看来确实憔悴而苍老,但那脸庞神情,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时代的风韵。他奇怪在这么多年之后,她仍然让他心动。感情,真是件难以解释的东西!振作了一下,他摆脱了那份缠绕着他的思想,问:
  “可欣在家吗?”“在她的房里,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记得那个名字,仿佛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他没说话,可欣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推开纸门,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来。杜沂望着可欣,本能的吃了一惊,可欣变了,她不再是个生动明丽的女郎。她的眼睛凄凉暗淡,神情庄重凝肃,但,却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美丽。苍白和哀愁没有使她减色,反增加了她的妩媚动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亲切的坐在他的身边,轻声的说:
  “您找我吗?杜伯伯?”
  “可欣,”杜沂清清嗓子,觉得十分难以开口。“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你和嘉文——难道没有一点点和好的希望?”
  “杜伯伯,”可欣垂下眼帘,绞着一条小手帕。“我祝福嘉文,希望他找到——比我更好的妻子。我……我……我很难过,您不知道我多怕伤他的心……”眼泪涌进她的眼眶,她语音哽咽“我这样做,绝不会比他快乐。”
  “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可欣的眼睛抬了起来,她含泪的眸子直视着杜沂,里面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可以嫁给他,杜伯伯,假若你们一定要我嫁给他的话,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杜伯伯,您曾经尝试过和您不爱的人结合吗?”“可是,你一直爱着嘉文的,是吗?”
  “是的,”可欣哀愁的点着头:“像个姐姐爱她的小弟弟,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结婚。如果没有纪远,我会和他结婚,然后长时期的自苦、挣扎、后悔……许许多多的婚姻都是这样的结果。可是,纪远出现了,他使我知道什么叫爱情……”“好,”杜沂望着可欣:“你决定嫁给纪远了?”
  可欣摇头。“他不要我,他已经走了。”
  “走了?走到那里?”“预备军官训练。不过,受完训他也不会回台北了,我知道他。爱上他是一件倒楣的事情,注定要受苦,要受折磨,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可以不爱他!”她猛然咬住小手帕,泪如泉涌,遏止不住的哭了出来。站起身,她奔进她的房里,拉上了纸门。房间内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杜沂抬起头来,他接触到雅真湿润的眼睛。“从有人类开始,”雅真低声的说:“没有人能逃得过感情的烦恼。”闭上眼睛,她叹了口长气:“那个纪远已经走了,我现在比较了解可欣为什么会爱纪远了,那确实是个奇特的孩子。杜沂,她已经够痛苦了,别逼她吧,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我们何不等待一段时间呢?说不定一切又会变回头呢!”
  杜沂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嘉文不会再获得唐可欣,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震动灵魂的那种爱情——而这爱情不属于嘉文。转过身子,他落寞的说:
  “好吧,让时间去转变一切!我走了,雅真!”
  “等一等,杜伯伯!”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他有些惊奇的回过头去,屋角处,那个不被人注意的、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走了过来,两条长辫子悠闲的垂在胸前。“我跟您一块儿走,我想去看看嘉龄和嘉文。”
  “哦?”杜沂有两秒钟的神思恍惚,这个少女身上有着什么特殊的东西?那样宁静安详,与世无争。他奇怪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嘉文那年轻的一群中,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孩子。“当然,好的,好的。”他一叠连声的说:“我们走吧!”
  和雅真说了再见,杜沂和湘怡走出了唐家的大门。杜家和唐家距离得并不太远,杜沂提议散步走了去。黄昏的风柔和的吹拂着,落日在巷子的尽头沉落,彩色斑斓的云层飘浮变幻,几只晚归的鸽子在天际翻飞,找寻它们的归巢。杜沂凝视着身边那纤小的少女,一件无袖的白衬衫,一条蓝布的裙子,简单的衣着衬托着一张轻灵秀气的脸庞。
  “你住在那儿?”他问。“厦门街。”“和父母在一起?”“不,父母在大陆没出来,我跟哥哥嫂嫂住。”
  “哦?”杜沂望望那洗败了的衣服领口,那哥哥和嫂嫂一定相当疏忽。“我记得你,”他说:“你常和嘉文他们一块儿玩的,是吗?”“我和可欣是同学,”她抬起眼睛来,很快的扫了杜沂一眼:“很久没有看到嘉文了,他好吗?”
  杜沂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了。嘉文受伤的时候,有个女孩子常在他床边一坐数小时,默默地不大说话,也不引人注意,那就是湘怡。他心情猛的振作了,有种模糊的预感使他兴奋,他摇摇头,深思的说:
  “不,他的心情很坏,或者,年轻的朋友们常来走走,会让他振作一些。”湘怡再望了杜沂一眼,她的眼光智慧而含蓄,带着点探索的意味。杜沂坦白的回望着她,“喜爱”和“鼓励”都明显的写在他的眼睛里。湘怡不再说话,垂下了头,她凝视着地下落日的影子,一层薄薄的红晕在她面颊上散布开来。
  到了杜沂家里,嘉龄已经出去了,嘉文躲在他的房间里蒙头大睡。杜沂直接走到嘉文门口,敲了敲门,说:
  “嘉文,有朋友来看你。”
  “谁?”嘉文在屋里闷闷的问。
  杜沂推开了房门,示意湘怡进去。湘怡有些不安,犹疑的站在房门口,杜沂鼓励的说:
  “进去吧,你们年轻人谈谈,我去叫阿珠给你们调两杯柠檬水来!再有,你今晚就留在我们这儿吃晚饭吧!”
  湘怡迟疑的跨进了屋里,房门在她身后阖拢了。她局促的对室内望去,一间零乱不堪的屋子,一个潦倒不堪的男人。嘉文正从床上坐起来,惊讶而狼狈的望着湘怡,因为天气太热,他赤裸着上半身,连汗衫都没有穿。他慌乱的翻着被褥,找寻他的衣服,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湘怡不声不响的走了过去,从地板上拾起一件衬衫,递到他的面前,轻声的说:
  “你是在找这个吗?”嘉文接过了衣服,惶惑的望着湘怡,后者的面颊上漾着红晕,清澈的眼睛柔情似水,用一副充满了关怀、怜悯、和深情的神色注视着他。他觉得一阵激荡,又一阵凄楚。凡陷在痛苦中的人,都渴望被了解和同情,他也是这样。而当了解和同情来临的时候,却又往往倍感伤怀。他的喉咙哽塞了。
  “你从她那儿来的,是吗?”他问。
  “是的。”她答。把她的手温暖的压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切都让它过去吧,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人总得好好的活着,是不?”“活着——为什么呢?”嘉文无助的问。
  “为许许多多东西,或者,就为了生命的本身,人必须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何况,还有那么多令人可喜的事情呢!约翰克尔的茶与同情,葛丽斯凯莉的后窗,最近全是好电影!天气又那么晴朗——蜷伏在床上才是浪费生命呢!”
  嘉文用一对怀疑而困惑的眼睛望着她。
  “或者——”湘怡红着脸说:“你愿意请我看一场电影?”
  “你——有兴趣?”嘉文犹疑的问。“怎么会没有?”“那么——”嘉文顿了顿:“晚上去?”
  湘怡凝视着他,眼睛里流转着朦胧的醉意,轻轻的点了点头,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窗外的落日已经隐没,暮色正逐渐的扩散开来。或者,这将是个美丽的仲夏之夜——那些黑夜的小精灵,会在夜色里散布下无数的梦。人生总会发生许许多多的变故,每个人的一生,写下来都是厚厚的一本书。不管有多少故事在不断演变,不管有多少事情在不断发生,时间总是那样自顾自的流过去。日升月沉,花开花落,一转眼间,又是圣诞红怒放的季节了。
  可欣抱着一大叠书,和湘怡并肩走出了校门,沿着和平东路,她们缓缓的向前走着,风很大、她们围着围巾,仍然感到寒意。“可欣——”湘怡先开了口,带着几分不安。“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可欣问,把围巾拉紧了一些,寒风下,她看来有些弱不胜衣。“可欣,”湘怡咬了咬嘴唇,“这半年多以来,纪远没有一封信给你,也没有一点消息给你,你对他难道还没死心?我想,他可能永远不会再露面了!”
  “不错,”可欣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那么,你还等待些什么呢?”
  “我根本没有等待。”“这话怎么讲?我不懂。”
  “纪远的躲避,早在我意料之中,”可欣淡淡的说,好像并不关怀。“我也丝毫不存着和他结合的念头,那一段故事已经过去了,我把它藏在心里,知道自己爱过,也被爱过,就够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学会如何处理自己了,除了按部就班的过日子以外,我不对任何事情抱希望。没有希望,也就可以避免失望。”“既然你对纪远已经不抱希望,”湘怡谨慎的说,注视着可欣:“你和嘉文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性呢?”
  可欣怔了怔。“你是什么意思?湘怡?”
  “我就是问你,你对嘉文还有没有些微的爱情?假如嘉文——仍愿意和你重归旧好,你愿不愿意再考虑和嘉文的婚事?你知道……”“湘怡!”可欣打断了她。“你和嘉文之间不是已经很好了吗?”“我们——是很不错,”湘怡顿了顿。“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对嘉文一点爱情都没有了吗?”
  “湘怡,”可欣长叹了一声。“我告诉你我心里的话吧,对嘉文,我当然有一份感情,十几年青梅竹马的友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煞的。不过,自从发生纪远的事件以后,我已经认清没有和他结合的可能性了。不管我和纪远能不能团聚,我都绝不考虑和嘉文重合。你懂了吗?湘怡?婚姻是终身的事情,我不能欺骗他,也不能欺骗我自己。——而且,我对纪远——”她又长叹了一声,幽幽的说:“——始终未能忘情。”
  湘怡深深的注视着可欣,沉默了一段短短的时间,然后,湘怡轻声的说:“那么,可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和嘉文——预备在耶诞节订婚了。”
  可欣很快的抬起头来,望着她的朋友。接着,她热情的握住了湘怡的手,亲切而恳挚的说:
  “我猜到可能有这一天,恭喜你,湘怡。我不能希望有比这个更好的结局了。”湘怡苦笑了一下,神情中有些萧索和落寞。低着头,她默默无语的走了很长的一段,才用低低的声音,像叙说一个梦似的说:“我爱他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欣,那时他是你的未婚夫,我只能把这份感情放在心里。”
  “是吗?”可欣十分惊奇。“我居然没有看出来!”
  “从你第一次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开始。”湘怡继续的说:“我参加你们每一个聚会,只因为有他!我从不敢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他,我只要能看看他,听听他的声音,也就满足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他订婚。”
  “湘怡!”可欣低喊着:“这一切真有些奇妙,不是吗?或者,他生来就该属于你的,注定了要属于你的!湘怡,我很高兴,真的!”她的眼眶湿润了:“他是那样一个天真的——
  孩子,你会给他快乐的,你比我更适合于他!”她激动的摇着湘怡的手:“祝福你们!湘怡!但愿我能够参加订婚礼!”
  “你要听我说吗?可欣?”湘怡忧郁的问。“怎么?”“我不希望你参加订婚礼,也不希望你参加婚礼,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可欣,我请求你不再和他见面!行吗?”
  “怎么——”可欣抗议的喊。
  “他没有忘记你,可欣。”湘怡静静地说:“他爱着的还是你,这就是我的悲哀。”“怎么!”“是真的,可欣。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只是谈你,谈你们的童年,谈你们的细微琐事,谈得伤心了就哭……我答应和他订婚,完全是一种冒险,我希望日子久了,他可以慢慢的把你忘记。所以,可欣,假若你已经决心放弃他了,你就避开他吧!”可欣困惑的望着湘怡。
  “我还是不了解,”她闷闷的说:“他既然向你求婚,当然是爱上了你……”“可欣,”湘怡微笑的打断了她。“嘉文的个性你还不了解吗?他就是那样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并不是爱上了我,而是……一种需要。你懂了吗?我不是他的爱人,是他的一块浮木!”“浮木?”“是的,仅仅是块浮木。他现在像个溺水的人,必须抓住一样东西来支持他,否则他会沉下去。我就是他抓住的东西——一块浮木!”“湘怡,”可欣愣了一会儿:“你决心嫁他了?”
  “我决心!”湘怡说:“我爱他,我要帮助他,帮助他长大,帮助他独立,帮助他找回他自己。我不顾一切后果——虽然,这种婚姻的基础并不稳固,很可能会变成悲剧,但我顾不了,我爱他!”可欣揽住了湘怡,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你们会幸福的,”她保证似的说:“他会爱上你,总有一天会爱上你。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料定会幸福!你是他所需要的那种典型。湘怡,我向你保证,我一定避开,不再和他见面。但是,你们结婚以后,你不可以冷淡了我,你一定要常常来看我,和我联络,告诉我你们的一切情形,好吗?”
  “当然,可欣。”她们站在街边上,这已经是该分手的地方了。两人默默的对视着,彼此都还有满心的话讲不出口,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站在那儿,最后,还是可欣先开口:
  “你家里已没有问题了吗?”
  “还需要一番革命。”湘怡微笑着说:“不过,我想,补偿我哥哥一些钱,也就差不多了。”
  可欣点了点头。“那么——再祝福你一次,湘怡,再见了。”
  “再见。”湘怡轻轻的说。
  可欣转过身子,刚刚准备离去,湘怡又叫住了她:
  “可欣!”可欣站住了,询问的回过头来。
  “我也祝福你!”湘怡说,深深的望着她:“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欣笑了,摆了摆手,向家中的方向走去。笑容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因为,眼泪早已夺眶欲出了。
       
15
  民国四十五年,夏天。
  一件“不可能的”工程在这年夏天开工。六千多个退除役官兵和无数的失学青年、工程师、技工、学生从台湾各个角落里涌向中央山脉。开路、架桥、炸山、筑隧道……艰苦而惊心动魄的工程开始了——人的信念撞开了坚厚的山壁,把“不可能”的工程变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工程。
  刚刚有过一次台风和豪雨,山路就显得特别的崎岖、泥泞、和陡峻。纪远和几个同伴,穿着笨重的长统爬山鞋,扛着十字锹,背着行囊(里面装满了踏勘工具、绳索、急救包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那条临时搭起的栈道上走回到工地。望见那一排数间茅草小屋和帐篷时,他不禁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就是这样,不住的勘查、测量,勘查、测量,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整日与岩石、树木、泥泞为伍,和蚂横、蚊蝇、毒蛇作战,在崇山峻岭,杳无人迹的地区穿出穿进,这种生活,他已经过了整整的半年了。
  半年来(从四十四年冬天到四十五年夏天),他跟随着许多经验丰富的工程师们,深入山区,研究路基、桥梁、隧道、涵沟、挡土墙、驳坎……的种种问题,踏遍了合欢山、黑岩石、羊头山、馒头山、立雾大山……等重重山峦,在艰苦而困难的工作中,早已和城市脱离了关系,嘉文、嘉龄、可欣、湘怡、胡如苇……这些距离他已经很远很远了。他心中和眼睛里都只有山林树木和峭壁绝崖。整整半年内,他只到过花莲一次,台中一次。他没有再去台北,料想中,他在朋友们的记忆里大概已经褪色了。
  横贯公路正式开工以后,纪远原准备离开山区,再回到人的世界里去,但是,那轰轰烈烈的工程把他留住了,他舍不得离开,不为了那为数可观的薪水,是为了那种气魄和精神,对他具有绝大的感召和吸引力。而城市中,却有着过多该埋葬的记忆。他留下了。日日与岩石、钻孔机为伍,与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的荣民们相对。他不可否认,自己经常会陷在一种苦闷、迷惘、和暴躁的情绪里。于是,他会抓一把铁锤,脱掉了上衣,加入那些工作的人们中,用铁锤猛敲着那些顽石,他工作得那样发狠,似乎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撞开那巍巍然屹立着、坚不可移的山壁。每当这时候,他的同事的工程师们,以及工务段的驻扎人员和医务人员,都会微笑着说:“纪远又在发泄他用不完的精力了!”
  一天的苦工,会使他饱餐一顿,然后倒在任何一个地方,帐篷内、草寮中、或铁皮顶的“成功堡”里,甚至于露天的岩石和草丛内沉沉睡去。他最怕无眠的夜晚,那交叠着在他脑海中出现的人影常让他有发狂的感觉,于是他只有爬起来,找一瓶酒喝到天亮,再带着醉意去击打那些永远击打不完的岩石。工务段的人常纳闷的说:
  “常看到纪远喝酒,就没看到他醉过,别人喝了酒要睡觉,纪远喝了酒就敲打岩石!”
  在他们心目里,纪远是个不可解的青年,二十几岁的年纪,肯安于深山莽林的生活,没有丝毫怨言及不耐。工作起来像条蛮牛,不工作的时候,就沉默得和一块大山石一样。有时,他们拍着他的肩膀问:
  “喂,纪远,你的女朋友在那儿?”
  纪远会瞪人一眼,一声不响的走开去。久而久之,大家对他的女朋友不感兴趣了,他们给了他一个外号,叫他做“不会笑的人”。他性格里那份活泼轻快已经消失了,山野把他磨练成一块道地的“顽石”。
  在这些同事中,只有小林和纪远比较亲近,小林也是个刚刚跨出大学门槛的青年,只有二十三岁,是成功大学学土木工程的,和纪远一样,他在横贯公路的工作是半实习性质。大概由于年龄相近,他对纪远有种本能的亲切。他属于那种活泼爽朗的典型,常不厌其烦的把他的恋爱故事加以夸张,讲给纪远听,然后说:“纪远,你准经过了些什么事,使你的心变成化石了,有一天,这块化石又会溶解的,我等着瞧!”
  但他等不出什么结果来,山石树木里没有溶解化石的东西。沿着那条栈道,纪远和他的同伴们回到了工务段的成功堡里,这一段的负责人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工程师,他正为台风后的种种问题大伤脑筋。这一次的台风也实在不幸,使部份的工程坍塌,又使一些技工们寒了心,坚持要辞工不干,看见了满身泥泞的纪远,老工程师担心的问:
  “前面的情形怎么样?”
  “和猜想的情形相同,山崩了,路基都埋了起来。不过,”纪远坚定的咬了咬牙:“并不严重,我们可以再炸通它。”
  老工程师忧虑的笑了笑,叹口气说:
  “但愿每个工人都有你同样的信心!与其雇用这些技工,真还不如全部用荣民。”纪远没说话,他们把调查的结果绘制了一个草图,交代了草图之后,他回到他的草寮里。小林刚刚到溪流那儿去洗了澡回来,嘴里哼着一个不知道从那个荣民那儿学来的牧羊小调:
  
  “小羊儿呀,快回家呀!
  红太阳呀已西斜!红太阳呀,落在山背后呀,
  黑黑的道路,你可别迷失呀。
  你迷失了,我心痛呀,
  我那远行的人儿,丢开了我怎能不记挂?”
  
  简单的调子也有一份苍凉和动人的韵味,纪远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坐下来,脱去了笨重的鞋子,头也不抬的说:
  “有谁记挂着你吗?唱得这么起劲!”
  “可惜没有!”小林说,微笑着审视着他:“情形如何?”“山崩了!”纪远简单的说,继续脱掉上衣和长裤。衣服和裤子上都全是泥泞。“该死!”他咒骂着,在衣服上弹掉一条蚂横。“这种生活也厌气透了!”
  “你也有厌烦的时候?纪远?”小林发生兴趣的说:“我以为你要娶山作老婆了。喂!纪远,你对婚姻的看法怎样?”
  “没有看法!”“你是个愤世嫉俗的人!”小林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逃避到山里面来?”纪远怔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他深沉的注视着小林,不过,他的眼光并没有停在小林身上,而是穿透了他,望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地方。“逃避到山里面来?”他闷闷的说:“或者我是逃避到山里面来——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说过。但是,说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是不对的,我并不愤世嫉俗。”他的眼光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了。凝注在小林的脸上。“要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每个人都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
  “曾经有人了解过你吗?”小林不经心的问。
  “是的。”纪远慢吞吞的答:“她看我就像看一块玻璃一样,我每个纤细的感情和思想都逃不过她。被人了解是件可怕的事情,使你觉得周身赤裸而一无保护。可是——假若这份了解里有着欣赏爱护的种种成份,你会甘于赤裸,也甘于被捕获。”“那么,你为什么还要逃开呢?”
  “不能不逃开。”纪远惘然的望着草寮外被落日染红的岩石和峭壁。“人生的许多事情都只能用四个字来解释:无可奈何。年龄越大,经历越多,这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也就越深切。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懦怯的人,面对困难而征服它,是我一贯的生活方针。可是,感情不是这样的,你不能像对付一块顽石一样的敲碎它,也不能像征服峭壁一样炸通它——它比横贯公路还让人困扰。是一条永远筑不通的路。”
  “她在什么地方?”小林不动声色的问,他惊奇着自己竟“踏勘”进了这块顽石的内心深处。
  “她——?”纪远的神色更加迷惘。“谁知道?结了婚?生了孩子?出了国?多半是这样。他们会很幸福的——然后,我会被遗忘……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会偶然的提起来,那个纪远,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那个纪远!”他的脖子胀红了,突然间,他跳了起来,游移的神志陡的清醒了,瞪视着小林,他咆哮的说:“见了鬼!我干什么要和你谈这些?你这个讨厌的,探听别人秘密的小鬼!”抓起了换洗衣服和毛巾,他愤愤的走出草寮,向溪边走去,草寮外的夕阳温柔的迎接着他,晚风吹凉了他脑中聚集的热血。他对自己摇了摇头,苍凉的自语了一句:“我是太累了,太疲倦了!”走到溪边,他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抚摩着多日未刮胡子的下巴,又低低的加了一句:“我到底只是一个人哪!不能变成块石头!”
  早晨,纪远在锤打石块的敲击声中,钻孔机的吼叫声中,和荣民工作时的“吭唷”声中醒了过来。隔夜的宿酒未消,脑子里仍然有些昏昏沉沉。面对着满山的阳光,他挺了挺背脊,希望振作一下涣散的精神。夜里,他有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浓雾弥漫的荒山中行走,匆匆忙忙的找寻着方向,但是雾把什么都掩盖了,走来走去都碰到峭壁林立,要不然就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而惊得一身冷汗。然后,他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着自己,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身不由己的跟随着这声音走去,于是,忽然间雾散了,他应前出现了一条道路,他顺着这道路向前走,那呼唤的声音更近了,他变成了渴切的奔跑:“等着我!”他嚷着,不停的向前奔跑,跑着,跑着……陡然间,他眼前一亮,可欣亭亭的站在那儿,一对哀哀欲诉的眼睛火热的注视着他,他一惊,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那儿?她怎样了?”望着暴露在阳光下的岩石,他在心中低问着。可欣的幻像缠绕着他,苦恼着他,再挺了挺背脊,他为自己的软弱而恼怒了。“我是怎么了?着了魔吗?”抓起一把铁锤,他加入了工作着的荣民群众里。
  劈不完的岩石,那么多那么多。前面在炸山了,轰然巨响,碎石纷飞。纪远握紧了铁锤,向那些石块猛力锤去,一锤又一锤,他胳膊上的肌肉凸了起来,裸露的背脊曝晒在烈日之下,大粒大粒的汗珠渗透了毛孔,又沿着背脊流了下来。更多的汗珠跌进了石堆之中,立即被滚烫的石头所吸收。太阳升高了,火般的炙晒着大地。纪远发狂的挥着铁锤,似乎恨不得一口气把整个中央山脉击穿。“可欣在那儿?可欣怎样了?”尽管手的工作不停不休,脑子里仍然无法驱除那固执的思想。他停了下来,用手抹了抹满是汗水的脸,困惑的扶着铁锤站着。“都是小林不好,”他想着:“全是他几句话勾出来的。”但是,可欣到底怎样了?到底在何方?
  “喂,老弟,休息一下吧!”他身边的一位荣民碰碰他,递给他一支新乐园。
  燃起了烟,他注视着峭壁下的河谷。烟雾袅袅上升,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之中。有多久没有回台北了?两年?两年是多少天?这世界能有多少不同的变化?或者,他应该回台北去看看了,去看看老阿婆,去看看小辫子,去看看他所离弃的世界。他蹂灭了烟蒂,重新举起铁锤,但他的思想更不宁静了,那念头一经产生,就牢牢的抓住了他;回台北去!回台北去回!!台北去!!他猛劈着石块,每一击的响声都是同一音调:回台北去!有一个人从山坡上滑了下来,连跑带跳的来到他的身边,他看过去,是小林。不知是什么东西让这孩子兴奋了,他眼睛里亮着光彩,喘着气喊:
  “纪远!”纪远停止了工作,询问的注视着小林。
  “什么事?”“来,来,”小林不由分说的夺过他手里的铁锤,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丢下你的工作,跟我来吧!有一件出乎你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在捣什么鬼?”纪远狐疑的问。
  “你跟我来就是了!”小林嚷着,拉着纪远就走。
  纪远不解的蹙起了眉,不太情愿的跟在小林后面,离开了那喧闹的施工地段。小林显然陷在一种神秘的愉快里,不时回过头来对着纪远微笑。这孩子永远有一颗快乐而热情的心;纪远不能对他卖关子的态度有所呵责。走到了工务段的成功堡前面,小林回过头来,笑着说:
  “你进去吧!我想,那溶剂出现了!”
  纪远瞪了小林一眼,他在说些什么鬼话?一声不响的,他走进了屋内,突然阴暗的光线使他的视线有几秒钟的模糊,然后,他看到老工程师正含笑的注视着他:
  “唔,纪远,你有一位朋友来看你!”
  他跟着老工程师指示的方向看去,一瞬间,他眼花撩乱,什么都看不清楚。用手揉了揉眼睛,他再对那个方向看过去,那人影依然存在,似清晰又似朦胧的站在那儿,如真如幻,如虚如实。他瞪大了眼睛,在绝大的惊愕和惶惑之中,完全呆住了。“好吧,纪远,你们谈谈吧,我出去视察一下。”老工程师含蓄而了解的望着面前这一对青年,迳自走了出去,并且好意的带上了房门。室内继续沉寂着,纪远的额上在冒着汗珠,用手挥去了汗,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好半天,才能用喑哑的声音问:
  “你——怎么来的?”“走来的。”那人影说,一抹凄凉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看来比他镇定得多。“我费了许多时间才打听到你在这儿,一星期前我乘苏花公路的车子到花莲,被台风阻住,三天前动身,步行了三天,才到这儿——一个背粮食的山胞带我来的。”
  纪远凝视着她,依然是披肩的长发,深邃而智慧的眸子,和修长的身段。一件镶着小花边的白衬衫,一条藏青色的长裤,裤脚布满泥泞。这是她?唐可欣?他陡的振作了,再挥去额上的汗,他喃喃的喊:
  “老天爷,这真是你?可欣?”“是的,是我,”可欣甯静的说:“怎样?不欢迎?是吗?”
  “说真的,”纪远迷乱的说:“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是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他走到桌子旁边,慌乱的想找点什么来镇定自己。终于,他从冷开水瓶里倒出一杯水来,递给可欣说:“你一定渴了,走了那么多路,你要喝水吗?”他的语气还算冷静,但他握着茶杯的手泄漏秘密的颤抖着。
  “是的,谢谢你。”可欣接过了水,静静的注视着纪远。
  “你使我吓了一跳,真的。”纪远语无伦次的说,觉得手脚都无处可放,又急需找些话来说:“台北的朋友都好吗?嘉——嘉文怎样?”“他很好,到今年年底,他就要做爸爸了。”
  “是么?”纪远狠狠的盯着可欣,那苗条的身段并不像个将做母亲的人呀。“他去年夏天和湘怡结了婚,你总没有忘记湘怡吧?”可欣也同样盯着他:“他们生活得很快乐,湘怡是个很标准的妻子,他们都热心的在等待着孩子的出世。”
  “是么?”纪远只能无意义的重复着这两个字,他脑子里纷乱成了一团。可欣会跑到这深山穷谷里来找他,嘉文已和湘怡结了婚……展露在他面前的事实使他惊悸惶惑,还有一份不敢相信的狂喜之情。他的心脏在撞击着胸腔,猛烈到使他晕眩的地步,他怕血管会在他脑子里爆裂。但是,眼前这个少女是多么的冷静呀!“那么,你呢?也好吗?”
  “是的,也很好,”可欣微笑着:“就像你看到的。”
  “没有朋友?没有——结婚?”纪远冲口而出的问,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结婚?”可欣依然在微笑,沉静而显得莫测高深。“我正在考虑中。”“是么?”纪远额上的青筋在跳动。“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的同学?”“很难讲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欣说,走到桌子旁边,把茶杯放在桌上,那杯水一口也没有喝过。她现在站得离他近了,发亮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两年前他离开了我,最近我才把他找到,我还不能断定他要不要我——在感情上,他是个怯弱的动物。”纪远盯着她,他们默默的对视着,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两个人谁也不开口。纪远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心脏跳得连肌肉都悸动着。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触着可欣垂在肩上的头发,他那样小心翼翼,仿佛她是纸做的,碰一碰就会碎掉。他的手从她肩上移到她头顶上,又从头顶上滑下来,沿着她的面颊抚摩到她的下巴,他的眼睛温柔的注视她,低低的从嘴唇里吐出几个字:“你这个小傻瓜!”接着,他的胳膊圈住了她,他的吻开始强烈的落在她的发上、面颊上、嘴唇上,带着深深的颤栗的需索。他吻得那样多,好像这一生都不会停止。好不容易,她才喘过气来,把零乱的头发拂向脑后,她看到他哭过了。他的眼圈红着,面颊上泪渍犹存,在这充满了粗犷的男性的脸上,显得特别的奇异。他揽住她,把她黑发的头揿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那结实的、带着汗和泥土气息的肌肤贴紧她的面颊,她可以听清那心脏是怎样沉重而狂猛的擂击着。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而诚挚的在她耳畔响起来:“你一定吃过许多苦,受了许多折磨,是不是?可欣?但是,这些都过去了,你将不再受苦了,你会有一个最负责任的丈夫。”可欣的眼眶湿润,她永不会懊悔自己这一段长途跋涉的追寻,她终于找到了她所要找的。经过这么一段漫长的时间,期待、挣扎、奋斗……这个男人才属于了她,永不会再离开她了。含着泪,她抬起头来,打量着她的未婚夫,那被太阳晒成黑褐色的皮肤,那满是胡子的下巴,那裸露的肩膀和胸膛,他简直像个道地的野人!摇摇头,她满足的叹息了一声,低低的说:“我看到你劈开那些石头,你那个姓林的朋友指给我看的,你可以劈开那些石头,纪远,但是你再也无法把我从你身边劈开了。”回答她的是纪远有力的胳膊,那手臂里是个安全、温暖而坚实的所在,她再叹息一声,初次感觉到三日跋涉后的疲倦。就这样,当老工程师推门进来时,发现这一对情侣正默默的依偎在一块儿。看到了他,纪远抬起了他亮晶晶的眼睛。
  “您愿意帮人证婚吗?工程师?”
  “证婚?”老工程师怔了怔。“什么时候?”
  “就这一分钟!”“什么!”老工程师吃惊的叫了起来,于是,他诧异的看到了那个“不会笑的人”的笑容——那样幸福、甜蜜、而愉快。这一夜,在一块远离人群的大岩石上,并躺着一对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喁喁细诉着亚当夏娃时期就有过的言语。山树迷离,星月朦胧,连小草都沉醉在他们的低语里。
       
16
  窗口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斜斜的射在客厅的小茶几上。湘怡站在茶几前面,正在修剪着一束刚刚从花园里采进来的花朵,把它们一枝枝的插进花瓶里。每插进一枝,她就侧着头打量一番。夕阳在她的手上、身上、头发上、和那些花朵上,都淡淡的染上一层微红,这份闲暇的工作在慵慵散散、困困倦倦的气氛中缓慢的进行着。
  一枝玫瑰,一朵百合,一匹凤尾草……湘怡修着,剪着,插着,却显然有些儿心神不属,看看手表,五点半,再过不久,嘉文该下班回来了。嘉文这个工作,完全不是学以致用,念了外文系,却在银行里当职员,难怪他就牢骚满腹了。可是,有多少大学毕业生,要找这样的工作还找不到呢!又是和杜沂在一个银行,可以一块儿上班下班,获得许许多多的便利,在这人浮于事的时代,能有这样一个工作实在不错,湘怡总认为嘉文的牢骚有些过分和多余。
  困扰着湘怡的,还不止嘉文的牢骚。大学毕业以后,嘉文凭着纪远打他那一枪所受的伤,不知怎么竟获得了免役。杜沂对嘉文爱护备至,出于一位父亲的自私,总觉得军训太苦了,能免则免。湘怡的想法就不同,她了解嘉文,像一棵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脆弱的小树,见不得阳光也禁不起风雨。军训正可以训练训练他,又不是真的身体吃不消,何不接受这种训练呢?但,嘉文既不愿受训,杜沂又赞成他们早日成婚,再加上又获准了免役,嘉文向来秉性温顺,也就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就这样,他们在毕业那年的暑假就结了婚,到现在已整整一年了。结婚后这一年中,湘怡实在不能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们和杜沂住在一起,嘉文原来的房间修缮改装后成了他们的新房。杜沂宠爱而欣赏他这个儿媳妇,绝不亚于以前的喜欢可欣。嘉龄和嫂嫂并不接近,但也从没有像一般小姑子那样难以伺候,她的生活和湘怡的距离很远,她大部份时间停留在外,湘怡除了上课(毕业后她被分发到×中实习)就永远守在家里。就是嘉龄在家的时间,她们相处得也十分和洽。嘉龄常常拍抚着湘怡的肩膀,笑着说:
  “湘怡,”她始终没有改口喊她嫂嫂,这是习惯使然。“你真是个道地的贤妻良母,你怎么能这样安份的待在家里面?要我,永远也做不到!”“有一天会做到,当你碰到一个能使你安定下来的人的时候。”湘怡说。“不会!”嘉龄皱皱眉。“告诉你,湘怡,我血管里一定有份反叛的血液,让我永远无法安静。”
  湘怡不再说话,或者嘉龄说的也是实情,湘怡知道嘉龄母亲的故事。看到嘉龄经常游荡在外,和随时更换的男友,常使湘怡有种模糊的隐忧,担心着这个少女的前途。不过,这到底不是需要她来担心的事情,何况嘉龄正在成长,又何况,她还有个可以管束她的父亲。
  这些都不让湘怡困扰,时间很空很闲,一年实习满了之后,她没有继续教书。家庭和谐而自然,再不用看哥哥嫂嫂的脸色,洗那些洗不完的衣服,听嫂嫂的冷嘲热讽。若干年来,她才初次觉得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下女爱戴而信服新的少奶奶,家用丰富得用不完。每天浇浇花,整理整理花园,偶尔下厨房做两样杜沂和嘉文爱吃的菜,给未出世的婴儿象征性的做几件小衣服……日子流过去了,没有什么能让她不满意的地方。可是,生活里总有那么一点看不见痕迹的暗潮在起伏酝酿,问题在那儿呢?湘怡心里也隐隐明白症结所在,因此,她无法毫无保留的欢笑,无法一无顾忌的享受陈列在她面前的幸福之杯。每当夜深人静,她会对着躺在她身边的嘉文的脸沉思,久久无法入睡。
  最后一枝花插进了瓶里,湘怡退后两步,做末一次的打量,然后满意的把花瓶放在茶几的正当中。抛去了剪下的残枝败叶,她在沙发中坐了下来,微微感到几分疲倦。一条小生命正在她体内茁长着,她以过多的喜悦来等待孩子的出世,现在才是九月,孩子会在十二月底出世。她常常会陷在一种恍惚的情绪里,用许多时间去揣测孩子是男抑或是女?
  一阵门铃响,湘怡从沉思里惊跳了起来,等不及阿珠去应门,她已经抢先走进花园去开了大门。门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只有杜沂,而没有嘉文。来不及掩饰脸上的失望,杜沂已经看出来了。“怎么?”杜沂有些诧异:“嘉文没有回家?”
  “没有呀!”湘怡不安的说:“他不是在上班吗?”“下午他早退了,”杜沂说,立即传染了湘怡的不安。“或者他临时要办什么事,大概马上就会回来了。怎样?今天晚上有什么好菜吗?”他故作轻快的问。
  “炒了个素什锦,”湘怡说,脸上掠过一个悄悄的微笑。“医生说您不能吃油腻。”“吃一点油腻也没关系呀,”杜沂皱了皱眉,“你早上不是说要炖个蹄膀吗?”“您别急,爸,”湘怡笑得很甜。“素什锦是用猪油炒的。”说完,她笑着溜进了厨房里。
  杜沂用欣赏的眼光望着湘怡的背影,他从没有看过比湘怡更安静、更柔顺的女孩,而且,她又对所有的人都那么体贴关怀,包括这个做公公的他。这些年来,他虽然有一儿一女,却很少享到儿孙之福,没料到这个儿媳竟使他充分享受到做父亲的好处。也由于过分喜欢湘怡,他对嘉文就有份薄薄的不满。闺房之事,他做父亲的当然不便过问,但他总觉得嘉文待湘怡缺乏一份热情。例如早退而不回家,这已经是一星期里的第三次了,这孩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吃晚饭了,嘉文仍然没有回来,倒是嘉龄先回家,一进门就嚷饿。湘怡原准备等等嘉文,但看到杜沂和嘉龄都没有等的意思,只好暗中留下一盘菜,预防嘉文没吃饭回来时可以热热吃,就开了饭。嘉龄用眼光对周围一扫,耸耸肩说:
  “怎么!哥哥又没回家!”望着湘怡,她半开玩笑半正经的说:“你当心,湘怡,哥哥该管了。对男人可不能脾气太好,对不对?爸爸?”她转向父亲,做了个鬼脸。
  “你少管闲事,吃你的饭吧!”杜沂说,不满的瞪了她一眼:“你整天忙些什么?见不到人影。”
  “交朋友,玩,跳舞!”她坐正身子,突然说:“对了,爸爸,我去学声乐,好不好?”
  “好呀!”杜沂说:“这才是正经念头,你想和谁学?明天去打听打听看。”“申学庸,怎样?”“只怕人家不肯收你!”
  “为什么,难道我的嗓子不够好?”嘉龄抗议的问,立即拉开嗓门,唱了两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又自下批评:“标准的女高音嗓子!”
  “好了,饭桌上也不肯安静!”杜沂说:“吃饭!别唱了!”
  湘怡暗中看了嘉龄一眼,她奇怪嘉龄那洒脱和满不在乎的个性,失恋对于她仿佛也没什么,她怀疑嘉龄心里还有没有纪远的影子?注视着嘉龄愉快的神情,她问:
  “你有男朋友了吗?嘉龄?”
  “男朋友?太多了!”嘉龄立即看出了湘怡言外之意,冲口而出的说:“我才不是那种会对一个人死心塌地爱到底的人,像哥哥那样永远忘不掉唐可欣!”话一出口,嘉龄马上感到不对头,但是已出口的话又收不回去了,不禁一阵燥热,脸就红了。饭桌上有一段短时间的尴尬,还是嘉龄先打破了沉默,用轻快的声音嚷:“湘怡,我今天又收到胡如苇一封情书,他被分发到海军气象所服役,你猜怎么,这糊涂鬼在向我求婚呢!”湘怡抬起眼睛来望了望嘉龄,为了掩饰自己那份微微的不安,更为了避免让嘉龄难堪,她也用活泼的,发生兴趣的口气说:“那么,你预备怎样呢?胡如苇很不坏呀!”
  嘉龄耸耸肩,又挑挑眉毛。
  “很不坏?我承认。只是——爱情不来兮,无可奈何!”
  “我看你不是爱情不来兮无可奈何,”杜沂望着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女儿,竟然也冒出一句俏皮话:“你是爱情太多兮,应接不暇!”湘怡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嘉龄瞪圆了眼睛,鼓着腮,抗议的喊:“爸爸!什么话嘛!”喊完,禁不住也笑了。饭桌上的空气顿时轻松了起来,刚刚那一阵小小的尴尬已经过去了。吃完饭,阿珠撤去了碗筷。湘怡走进客厅,扭开唱机,放上一张水上组曲,音乐琳琳朗朗的流泻出来,萦绕于初夏的夜色里。小茶几上的玫瑰放着幽香,花园里的虫声唧唧。夜,永远有着它神秘的、难解的魔力,会使温馨的更加温馨,而寂寞的更加寂寞。水上组曲、韩德尔、巴哈、贝多芬、托斯卡尼尼、海飞滋、门德尔松……湘怡不知道自己在胡乱的想些什么,而夜却在音乐家的音符下滑过去了。深夜,一家人全睡了。也可能有人在无眠的挨着长夜,但,最起码,这幢住宅静得没有丝毫声息。湘怡倚着卧室的窗子,静静的坐着,她听到院子里树叶坠地的声音,巷口馄饨担敲梆子的声音,以及远处屋顶上一只夜游的猫在呼唤的声音……只是没有嘉文回家的声音。她膝上放着一件未完工的婴儿服装,却无心于针线。时间在期待中变得特别滞缓,思虑却相反的在每一秒中里纷至沓来。他到何处去了?会不会出了事?车祸?生病?还是流连于某种场合乐而忘返?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大门有了动静。湘怡凝神倾听,钥匙在锁孔中转动,大门开而又阖。是的,嘉文回来了。她听到了脚步声踩在花园的碎石子路上,放下了婴儿衣服,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看看手表,已经一点多钟。免得惊醒老人起见,她轻悄而迅速的走进客厅,打开客厅通花园的玻璃门。嘉文果然站在门外,月光下的脸色显得苍白,一向清亮的眼睛晦暗而疲倦。
  “怎么这样晚回来?”湘怡低低的问,没有等答覆,就又催促的说:“快进来,不要吵醒了爸爸和嘉龄。”
  嘉文一声不响的走进卧室,把领带从脖子上扯下来,抛在床上,身子就沉重的倒进椅子里。湘怡小心的看了他一眼,那布满红丝的眼睛和气色不佳的脸庞,他遭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了?走过去,她轻轻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立即吃惊似的说:“你冷了,这么晚回来,应该多带件衣服。”
  “我不冷,还热得很呢!”嘉文有些烦躁的用手抹抹脸。
  “晚上到那里去了?”湘怡柔声的问,怕过分追问他的行踪会使他不高兴。“有朋友请吃晚饭!”嘉文简单的说。
  吃晚饭?吃晚饭又何至于吃到半夜一点钟!但是,湘怡不想再追问下去,男人有自己的世界和自由,她不愿成为一个干涉丈夫一举一动的妻子,许多失败的婚姻就由于妻子过分唠叨和专权。不过,等待和担心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她走开去整理床铺,一面说:
  “以后晚回家,先打个电话给我好不好?免得我着急。”
  “急什么呢?”嘉文打了个哈欠,淡淡的说:“又不是小孩子会迷路!”湘怡不再多说什么,铺好了床,她回过头来问:
  “要不要洗个澡再睡?我去帮你烧洗澡水,这么晚别叫阿珠了,她一天工作也怪累的。”
  “洗澡倒可不必,”嘉文精神不佳的揉了揉额角:“有吃的东西没有?我饿得要命!”
  想必那位请吃饭的朋友不够慷慨。湘怡急忙说:
  “有,有。我帮你留了一碟炒肉丝,没有汤,这样吧,给你下一碗肉丝面好不好?”
  “好吧,什么都行!”湘怡蹑手蹑脚的到了厨房,幸好煤球炉还有余火,加上两块炭,她用最快的速度作了一碗面出来。端到卧室里,嘉文看来已经十分不耐了。“等不及了?”湘怡笑着问:“没办法,火一直上不来。赶快吃吧!”嘉文坐在桌子旁边,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湘怡把椅子搬到他身旁,津津有味的看他吃。她喜欢看他饥饿的样子,就像许多母亲喜欢看孩子的饕餮一样。嘉文把一碗面狼吞虎咽的吃完了,精神立即振作了许多,心情也开朗了,用手巾擦了擦嘴,他满意的抬起头来,望着坐在一旁的湘怡。灯光下,湘怡的脸沉静秀气,眼睛柔情脉脉,他的良知一动,有些为自己的晚归抱歉起来。“湘怡,”他凝视着她,温存的说:“你真好。”
  一句没有粉饰的,直截了当的评语,却使湘怡一阵心跳而脸红了。站起身来,她步到嘉文身后,把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低低的说:“只要你喜欢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嘉文。”
  嘉文被那深情款款的语气所感动了,回转身子,他搂住了湘怡的腰,后者那藏在睡袍下的臃肿身段更提醒了他,对一个孕妇来讲,深宵等门一定太疲倦了。他歉疚的,带着些稚气的激动说:“以后我一定不这么晚回家,湘怡,你猜我到那里去了?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你这么好,我不能对你隐瞒,我是……”湘怡一把握住了嘉文的嘴,用一对受惊的眸子瞧着他,紧张的说:“别讲!嘉文,如果你去了什么坏地方,还是不要告诉我吧!我宁可不听!”“不过,”嘉文挣开了湘怡的掌握,固执的说:“我一定要告诉你,要不然我会睡不着觉。湘怡,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么晚还为我等门,而我却……却……在外面荒唐,我是受了魔鬼的引诱!……”“别说吧!嘉文,请你不要说!”湘怡低喊,祈求的看着嘉文,脸色发白了。“我什么都不要听,我也不怪你,这么晚了,还是睡觉吧,好不好?”
  “可是,你一定要听我!湘怡。”嘉文那孩子气的固执一发,就绝不肯改变。“我并不是本心要学坏,完全是小张和小陆两个人死拖活拉的要我去,我也知道这不是好事情,可是,到时候就身不由主的跟他们去了!……”
  “老天!”湘怡喊了一声,决心面对现实了。“你痛快点说吧,你到底去了什么鬼地方?”
  “跟小陆他们在一块儿赌钱。”
  “赌钱?”湘怡诧异的问,接着,就突然感到一阵解脱后的松弛。噢!不过是赌赌钱而已!这傻孩子神神秘秘、吞吞吐吐的,她还以为他去了什么酒家妓院呢!赌钱虽然不好,比起那些来还好得多。她松了一口气,注视着嘉文那对坦白、求恕的眼睛,和那股犯罪后懊恼的神情,她像个溺爱的母亲般的吻了他:“好了,嘉文,别放在心上了,只希望你以后不再受他们的引诱。”嘉文高兴起来,良心上的负荷一旦交卸了,他觉得自己和婴儿一样的纯洁,捧住湘怡的脸,他深深的吻她,缠缠绵绵的吻她。刚刚那种犯罪似的感觉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又自认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湘怡,你真好,湘怡,”他重复的说,重复的吻她。
  “好了,好了,”湘怡说,眼眶没来由的有些潮湿:“早些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嘉文没有放开她,他的眼睛在她脸上上上下下的巡逡,似乎在找寻什么,眼光里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彩,使他的脸像浮在雾里。湘怡的心脏收紧,潜意识的体会到什么。每当嘉文如此看她,她就感到自己被遗失了。那是奇怪的一刻,她知道他看到的不是她。“为什么把头发盘起来?”他低声问,声音里有种不寻常的喑哑。“天气太热了,披下来会出汗。”她说。婚前,她习惯于梳两条辫子,婚后,她就依照嘉文所喜欢的样式,让头发自然的垂在背上。“这使你看起来老气。”嘉文说,伸手抽掉了湘怡头上的发针,立即,发髻散开了,浓厚的头发像水般披泻下来。嘉文的眼光恍恍惚惚的在她脸上移来移去,他的胳膊变得坚硬而有力。“你真美,可欣。”他喃喃的说,声音轻得像梦呓。然后,他的唇轻轻的触过她的,那样温柔,那样小心,似乎怕碰伤她。“可欣,可欣,可欣。”他低叫。
  湘怡浑身痉挛,跟着痉挛同时来到的,是一种穿透骨髓的寒冷。她颤栗起来,注视着神思恍惚的嘉文,她没有勇气,也不忍心去点穿他。而另一种近乎绝望的、受伤的感觉让她神经紧张。她用带泪的声音低喊:
  “放开我,嘉文,让我去。”
  嘉文的胳膊箍得更紧了,他的唇开始火热的贴住了她,她可以感到他身体的颤动,和那呼吸的热气。他嘴里仍然在不停的低唤:“可欣,可欣,可欣。”
  “放开我,”湘怡挣扎着,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放开我,嘉文,你会弄伤了我们的孩子!”
  嘉文猛的放开了她,湘怡最后那句话像闪电一样击醒了他。用手抹抹脸,他茫然的注视着湘怡。接着,一层红晕飞上了他的面颊,他自己所弄的错误使他懊恼,而又愧对湘怡,还有份难以解释的沮丧。于是,他逃避的往床上一躺,拉开棉被,盖住身子,讷讷的说:
  “对不起,我太累了。”
  湘怡没说话,默默的拭去了泪痕,她把嘉文吃过的碗送进厨房里去洗干净了,再接好第二天要用的煤球。当她回到卧室里来的时候,嘉文已经闭上眼睛,仿佛是睡着了。她灭掉了灯,在嘉文的身边平躺了下来。听着嘉文均匀的呼吸,她痛苦的阖上眼睛。“或者我错了。我不该嫁给他。”她迷惘的想着,用手指缠绕着自己的长发,她明白了。他刻意把她打扮成她——唐可欣。她是个替身,另一个女人的替身。翻转身子,她把面颊扑进枕头里,轻轻的啜泣起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怯怯的抚摸着她的肩膀,嘉文的头凑向了她,用那种孩子闯了祸而不知道如何去善后的口气,嗫嗫嚅嚅的说:“原谅我,湘怡,我不是有意的。”
  湘怡抽噎得更加厉害了。
  “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嘉文仍旧低声下气的说着。
  湘怡把手放在嘉文的肩膀上,忍不住泪水的迸流,她哭泣着说:“我没有怪你,嘉文,我伤心的就在于你不是有意的呀!”把头深深的埋进枕头里,她哭不尽自己的沉痛、悲愁、和无可奈何。夜被眼泪湿透,又被眼泪冲走,窗外,黎明已经近了。
       
17
  同一个晚上,纪远和可欣在台北完成了他们小小的婚礼,没有请客,没有宴会,也没有蜜月旅行。下午三点钟,在法院公证,晚上,他们自己准备了一些酒菜,碰了杯,吃了所谓的交杯酒,唯一的宾客是从横贯公路赶来参加的小林。午夜,小林告辞,家里就剩下一对新夫妇和沈雅真默默相对了。
  和嘉文类似,这对小夫妇没有分居出去,他们的新房是设在原来雅真那幢房子里,也就是可欣的卧室,稍加布置和改装而成。雅真对于这个婚礼,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多年以来,她幻想过几百次可欣的婚礼,热闹、隆重、漂亮……数不清的宾客,数不完的玫瑰花,可欣打扮得像个小仙子,和嘉文手挽手的周旋于宾客之间……可是,如今,她的女儿终于结婚了,新郎不是她幻想中的男孩子,一切也都和想像中差了十万八千里。旧的社会关系因婚变而打断,杜家和唐家自从毁婚后就断绝了来往。这婚礼,如此简陋,如此潦草,如此凄凉(在她眼睛里是这样),尤其是——和预料中差别得如此之大!使她充满了说不出的失望和伤心。她不了解这年轻的一对,从可欣毁婚之后,母女间就有一层无形的隔阂,现在,她感到这层隔阂更深了。“妈妈,”可欣把母亲的茶杯里斟满了热茶,送到雅真面前,用一对坦白、热情、而光亮的眼睛注视着母亲。“您要喝茶吗?”“可欣,”雅真用手握住了女儿,低声的说:“让我再看看你。”她的语气和神情,都好像女儿要远离了一般。
  可欣靠近了雅真,用手揽住雅真的肩头,对母亲展开了一个温柔、幸福、而甯静的微笑。
  “妈妈,”她亲切的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婚礼只是形式,主要的是结婚的人有没有诚意。妈妈,我也愿意有铺张的婚礼,但是,在经济情形不允许的情况下这样结婚也不错了。最重要的,是我嫁给了一个我所要嫁的人。好妈妈,我告诉你一句话,我相信在这一刻,全世界没有一个比我更快乐更幸福的人!”
  雅真还能说什么呢?“快乐”和“幸福”是世界上最稀有的两样珍宝,如果可欣已经获得了,那么,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希望呢?越过可欣的肩头,她的目光停留在纪远的身上,那个年轻人正斜倚着桌子,端着一杯茶,微笑的注视着她们母女。“过来,纪远。”雅真伸出另一只手,对纪远说。
  纪远放下茶杯,走了过来。雅真握住了他,深深的注视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
  “纪远,你并不是我选择的女婿。”
  “我知道。”纪远望着她。
  “到现在,我对你了解得还太少,”雅真继续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你,不过,我已经准备要喜欢你了。”她不自觉的微笑起来,这年轻人身上有某种令人心折的力量。“说实话,有一段时间我相当反对你,但是,为了可欣,我只得隐忍。所有做母亲的,对儿女都会有过多的希望,我对可欣也是。不过,随着时间和经历,我的看法也改变了很多,我现在只希望可欣快乐,因为快乐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她把可欣的手交在纪远的手里,用两只手紧紧的握住它们。“纪远,我现在把可欣给你了,我不要求你将来发大财、成大名、立大业,只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保证永远让可欣快乐。”
  纪远注视着雅真,他的眼睛诚恳真挚,严肃的点了点头,他郑重的说:“我向您保证。伯母。”
  “你应该改口了,纪远,”可欣插进来说:“你该叫一声——”“我知道,”纪远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一个对我很陌生的字。我从小就失去母亲,父亲是个飘泊江湖的艺人——他自己有个技术团,我跟着他东奔西跑。没多久,他和一位女艺人同居,强迫我学习许多我不愿学的东西,我逃走了。从此,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做过学徒、苦工、泥水匠……一直在半工半读,我知道只有不断奋斗,才可能闯出天下,我不想再做个江湖艺人。大陆解放后,我来到台湾,又考进大学——命运对我是很宽大的。这样子长大,我几乎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叫过‘妈’,”他的目光朦胧的、热切的望着雅真,带着份孺子的渴慕之情,低低的说:“我纪远何其幸运。您已经接纳了我,是么?我可以叫您一声——”他用舌头润润嘴唇,显然这个陌生的字有些难于出口。“妈?”雅真突然感到热泪盈眶,一刹那间,她有拥抱这个男孩子的冲动。从纪远简单的叙述里,她读出许多不简单的血与泪。这孩子没有隐瞒他的身世,从童年到现在,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明白可欣的感情了。嘉文可能是株温室里的奇卉,纪远却是棵禁得起风暴的大树。在他那枝桠和密叶之下,应该是个安全而可靠的所在。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懂了!明白了,也放心了。握紧那两只手,她喃喃的说:
  “什么都好了,我现在有两个孩子了。”凝视着纪远,她纳闷的又加了一句,“奇怪,我刚刚才在准备喜欢你,现在我就已经喜欢你了。”用手背揉揉湿润的眼睛,她在满足与欣慰的激情中,早已忘记曾为婚礼的简陋而有过的伤心和失望了。
  夜深了,一对新人回到新房里。窗外繁星满天,月华似水,房间里意密情深,温馨如梦。可欣和纪远依偎的站在窗前,看着那星月朦胧的小院子里,几点流萤在夜雾中穿来穿去。纪远的手臂拥着可欣的肩,后者的头倚靠在前者坚实的胸膛上。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息。书桌上燃着一对红色的喜烛,这是雅真特别安排的,烛光荧荧袅袅,更增加了一份梦般的情调。“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欣轻声的说。
  “什么东西?”“关于你那些事,你的家庭,和你的童年。”
  “你没听过的事还多着呢!”纪远笑了笑:“慢慢的我会告诉你,一些挣扎,一些苦痛,和——一些罪恶。”
  “一些罪恶?”可欣愣了愣。“是的,有一些罪恶,”纪远轻轻的说,把可欣更揽紧了些。“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不要我了。我不是那种平平稳稳长大的人,在许多痛苦的经验里,为了生存,人常常什么都肯做……”“你偷过?抢过?”“或者。”纪远笑了。“我偷过农夫田里的甘蔗和地瓜,抢过锯木厂的木片和木屑,捡过香烟头,甚至乞讨……”
  可欣颤栗了一下。“你吃惊了?”纪远的笑变成了一声叹息。“你该多了解我一些,我的历史说出来会使你害怕。可欣,你并不知道你嫁了怎么样的一个丈夫。”“我知道。”可欣说。“知道些什么?”“知道你是个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个永远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颊贴紧了他的胸:“还知道——你是个时代考验中长大的人。是个我宁可牺牲一切,也必须要嫁的人!”他用手触摸她柔软的长发。
  “你被爱情热昏了,”他幽幽的说:“我了解自己,在坚强的外表下也藏着懦弱,还不止懦弱,我自私、孤僻、虚伪……有许许多多你看不见的缺点。”
  “这些缺点每个人都一样有,不是吗?好人与坏人的差别,只在于这些缺点的轻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个人,我也并不希望你是个神。”。纪远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视着她的脸。“还有,”他吞吞吐吐的说:“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
  纯洁。”可欣的脸红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什么?”“最庸俗的三个字——我爱你。”
  室内那样静,静得可以听到烛花的爆裂,卜的一声,那样清脆的绽开。跳动的火焰向上奔窜,荧荧然焕发着梦似的光华。穿过窗棂的风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轻轻碎语,树梢的夜雾氤氲迷离,广漠的穹苍被星星穿了无数透光的小孔,像撒满了流萤,在那儿明明灭灭。半规晓月,掩映在云层之中,忽隐忽现。夜,是属于诗的,属于梦的,属于幻想的,属于爱与泪的。“告诉我,”可欣轻声的说,她的头枕在纪远的胳膊上,一头长发柔和的披泻在枕头上。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一片淡淡的银白,和烛光那朦胧的红揉和在一起。“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我?”纪远轻笑了一声,把头转开,回避的说: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的,告诉我。”
  “应该是见第一面的时候。”纪远望着窗外。“你给我一个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无法遁形。”
  “你常在别人面前遁形的,是么?”
  “不错。”纪远笑着,有一抹不寻常的羞涩。“后来呢?”“后来?该是打猎的时候,我知道很难逃过你了,我为自己的感情生气,整个打猎的过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镇静的外表骗不过你,这就让我更生气。假若我不是那样神思不定,大概也不会发生猎枪走火的事件,而事件发生后,我一直有种错觉——”他蹙起眉,语声中断了。
  “怎么?说下去吧!”“我认为——我潜意识里可能有犯罪的企图。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有犯罪的意识,一种与生俱来的罪恶性。饥饿的时候幻想抢劫,愤怒的时候幻想杀人。那次打猎的途中,我不能否认我曾想过,如果没有嘉文,我不会放过你!接着,那意外发生了,枪弹打中的不是别人,偏偏是嘉文,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谋杀者。”“噢!”可欣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我不顾性命的救助他,怕他会死去。当我背着他走过山岩的时候,我不住的在心中发誓……”他又一次的顿住了。
  “怎样?”“算了,别提了!”纪远微微的寒颤了一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告诉我,我要听。”可欣固执的说。
  “我发誓——”纪远低沉的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终身作他最忠实的朋友,永不负他!我确实想这么做的,可是,在医院里那一段日子,天天见到你,在你眼睛里读出一切:挣扎、努力、痛苦、和爱情!这使我有种疯狂般的感觉,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无法遁形。”
  “你都看出来了?”可欣低问,声音里有着带泪的震颤和叹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尝能够遁形!”
  “然后是那些黄昏,细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蒙的。我听着你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叙述着你和嘉文的恋情,每个小节,每个片段,你不厌其烦的述说,只为了武装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挣扎击破了我最后的努力,一枝红叶掀开了所有伪装的面具——”他叹口气,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的揽住她。“可欣,记得你对我的指责吗?说我对不起嘉文,是个伪君子,是个流氓!”“记得。”“我所感觉到的,比你骂的更坏。但是,当时我对自己说:‘下地狱去吧,纪远!毁灭吧!沉沦吧!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让我再逃避这段感情!’”“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是的,”纪远对自己微笑。“我坏得还不够彻底,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嘉文的脆弱和友谊,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的逃避是懦弱还是坚强,许多时候,这二者之间是分不开的,当我在山中的矿穴里钻出钻进时,我觉得自己是最坚强的人,也是最懦弱的人。”
  “你是懦弱的,”可欣的肌肉突然僵硬,以怨愤和委屈的声调说:“你躲开了,把一切的重担都堆在我的肩膀上。你希望我怎么做?接受嘉文?还是拒绝嘉文?你知道我不愿做感情的骗子,欺骗得了嘉文,也欺骗不了自己。你躲开了,躲得远远的,让我单独去应付那种难以应付的场面,你是懦弱的,纪远,而且自私。”“是的,你说得对。”纪远侧过身子来,脸上有那种被人看穿秘密后的难为情,他俯过身子,轻轻的吻了她。“向你道歉,可欣,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确实把担子移交到你的肩膀上去,我逃开,然后看你们如何发展。”
  “你回来后,表现得更加恶劣。”可欣的责备意味更深了,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
  “我能怎样做呢?”纪远抑郁的问。“从矿场回到台北,我知道你们没有订婚,嘉文像个丧家之犬,惶惶然莫知所从。我不敢见你,不敢面对现实。每晚,我在你家的巷子里徘徊,遥望你的窗子,只要在窗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我就感到内心抽痛,疯狂的想见你,疯狂到几乎无法克制的地步,于是,我只好再度逃开,呼酒买醉。直到嘉文跑来打我,我才明白,我只有远走,走到再也见不到你们的地方去,或者才可逃开这段恋情。”他拥住了可欣,他的吻遍盖在她的面颊和嘴唇上。“我是个逃兵,可欣,怪我吧,骂我吧,打我吧!我确实表现得恶劣透顶,把所有的委屈和难堪都留给你受,可欣,你比我坚强。”没有什么慰藉可以比情人们的心语更让人感动,可欣平躺着,不动也不再说话。两滴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动,烛光下显得特别的晶莹。她在微笑,一种心底的沉迷的微笑。烛光也在微笑,月光也在微笑,任何东西上都浮动着沉迷的微笑……。她扬起睫毛,凝视着窗子,夜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想拥抱它。当然,夜是美的,不止夜是美的,黎明也同样的美,同样的迷人。
  窗玻璃由灰蒙蒙的暗淡转为明亮的白,接着就染上了朝霞绚丽的嫣红。可欣蹑手蹑足的下了床,纪远还在沉睡着,曙色下的脸庞安详平稳,那红褐色的皮肤和方正的下巴显得健康而“男性”。可欣披上一件晨衣,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望着朝阳爬上了台北的屋顶,她竟想引吭高歌一番。不过,她毕竟没有高歌,她不想惊醒纪远,在纪远醒来之前,她还有件工作要做。
  走到书桌前面,她坐了下来,桌上的红烛已经燃完了,烛台上还留着两朵烛花。在书桌的一角上,放着一瓶玫瑰,这是新娘的花束,鲜艳的花瓣上散放着浓郁的香气。她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的打开抽屉,取出一张信笺,提起笔来,她对着信笺默默的凝想。半晌,才在信笺上写下去:
  
  “湘怡:
  我还记得我们同窗共砚的时代,每人都有那么多的憧憬、梦想,尤其关于恋爱和婚姻的。如今,没有多久,你已将为人母。而我呢,在昨天,也已为人妻了。去年,你的婚礼我没有参加,今年,我的婚礼你也没有参加。对我们这样一对知己说起来,是何等微妙的尴尬!不过,你答应过我,我们的友谊永远不变,我们的来往也永远不断。我没有通知你我的婚期(我有所顾忌,你会明白的),但是,今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你。祝福我吧!湘怡,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今晨的鸟鸣那么动人,晨曦那样美丽,我必须有人分享我的快乐!你好么?你的他也好么?我那样关怀你们!来看看我吧!湘怡,告诉我你们的一切情形,但愿和我们同样欢乐!别离弃我,好湘怡,来一次吧!什么时候我们两家可以在一块儿促膝谈心,融融洽洽。则我别无所求!告诉我,那一天你们就不再拒绝我和纪远了?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才能交卸下良心上的负荷。不过,你们是快乐的,对么?祝福你们!祝福你们!一千千,一万万,一亿亿!也同样祝福我自己!
  问候杜伯伯,假若他愿意来我家走走,我想妈妈和我都会很开心的。
                           可欣”
  
  信写完了,她再看了一遍,就摺叠起来,准备封口,临时,她又摘下一瓣玫瑰,在上面写下两句话:
  
  “且让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无数!”
  
  把花瓣和信笺都封进了信封里,她在信封上写下杜家的地址和湘怡的名字。正准备站起身来,她听到身后有个带笑的声音说:“要我帮你拿出去寄吗?”
  她跳了起来,回过身子,接触到纪远笑谑的眼神。红着脸,她噘起嘴说:“好哦!偷看别人写信!”
  “小新娘已经有秘密了,”纪远说,一把抱过可欣,吻着她的脖子和面颊。“别给嘉文写信,我会吃醋。”
  “是湘怡。”“我知道,”纪远笑了。“我在和你开玩笑。”推开可欣,他审视着她的脸。“告诉我,他们并不快乐吗?还是你怕他们不快乐?假如我们去拜访他们,会有什么不妥当吗?”
  “噢,不。”可欣受惊似的摇着头。“现在还不行,纪远。罪疚的感觉还没有放松我们,我期待若干年后,这一切都成为过去,我们两家能恢复友谊。目前,我们只能等待,对么?”
  “好吧,让我们等着。”纪远说,坐在椅子上,揽住可欣的腰。“现在,我也有一件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一件很意外的消息。前天我去拜访我的教授,居然有一封信在等着我,我被教授推荐给国外××公司,他们通知我去接受一项考试,如果考取了,就被聘为助理工程师。”
  “什么时候考?”“还有一星期。”“噢!”可欣叫了起来:“那么迫促!取了之后怎样呢?”
  “到美国去,先实习半年。”
  “噢!”可欣愣住了。刚刚才结婚,难道就又是离别吗?但,这是纪远的好机会,他一定要考取!到国外去学习更多的东西,再回国来做事。可是……可是……这一去会是几年?她呆呆的望着纪远,被这突然的消息弄得心乱如麻,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纪远拥住了她,他的唇滑过她的面颊,凑在她耳边,低低的说:“我不一定会考取,可欣。但是,如果考取了,按照那公司的规定,可以携眷上任。我承认我对事业是有野心和抱负的,但,还没有大到可以让我离开你的地步。”
  “噢!”可欣再度惊叹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除了这声惊叹外,她什么也不能表示了。
       
18
  “你们是快乐的,对么?”但是,什么是快乐呢?这两个字太抽象了,太不具体了,也太不容易把握了。湘怡放下手里的信笺,呆呆的注视着窗外的阳光。他们终于结婚了,可欣和纪远,纪远和可欣……很久以来,她就觉得这两个名字是该连在一起的,这两个名字是一件东西,一个整体,不容分割,也不能分割。“你们是快乐的,对么?”她叹了口气,望着窗口挂着的一对鹦鹉和笼子,这鹦鹉是嘉文为了表示歉意而买来送给她的。鹦鹉和笼子,笼子和鹦鹉,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是,如果快乐能像鹦鹉一般,可以关在一个笼子中,让人一直占有,那又有多好!
  站起身来,她走到花园里,拿起水壶来浇花,又修剪着花枝。这是她每天早上的固定工作,当杜沂父子去上班之后,她就开始她的园艺工作。这个花园,自从她走进杜家以来,已经和以前完全改观,扶桑、月季、玫瑰、丁香、金盏……各种花都绚烂怒放,连草坪都饶有生趣,绿得可爱。她以一种艺术家的心情来看着那些花开花谢,和叶生叶落。细心的剪除枯叶败枝,除去草坪中的杂草,常会工作数小时而不知疲倦。但是,今天不行了,她心不在焉的剪掉了初生的蓓蕾,又对一株百合浇了整壶的水,最后,她干脆放下水壶,在一棵大榕树下坐了下来,用手抱着膝,望着一对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那是两只黄色的小蛱蝶,并不美丽,但,迎着阳光的翩跹姿态,也别有动人的韵致。这使湘怡想起“长干行”中的句子: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坐愁红颜老!湘怡的脸红了,她不该坐愁什么,嘉文守在她的身边,并没有远离。如果说因为他偶有迟归的现象,自己就愁这愁那,也未免心胸太狭窄了。但是,是什么因素使她这样心神不定?可欣那封信吗?她终于和纪远结婚了!这该是一项好消息,……她换了一个姿势坐着,是的,这是好消息,但是,如何告诉嘉文呢?不过,嘉文已经是她的丈夫,难道还怕他会为另一个女人的结婚而难过吗?她只需要轻描淡写的说:“嘉文,你知道吗?纪远和可欣已经结婚了!”
  但是,这是不行的!她烦恼的用手抹抹脸,树荫下十分阴凉,她却在出汗。不能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嘉文是个易于受惊的人。仰靠在树干上,她抬头注视着澄碧的天,和悠悠白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凄凉和苦涩的情绪,怎样一个可怜的妻子呀,担心着另一个女人会使她的丈夫“失恋”。怎样的一种心情,怎样的一个地位,又有怎样的一份挚而重的怜惜及深情!她的嘉文,她那天真、善良、而脆弱的丈夫,与其说是丈夫,还不如说是个大男孩子。在他的世界里,任何的波折、变化,都可成为致命伤。
  那对蛱蝶仍然在花丛中绕来绕去,投下许多流动的光与彩。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里,不禁看呆了。直到一个声音惊动了她。“嗨!湘怡,你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是正准备出门的嘉龄。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洋装,白色大翻领,再配上一条白色的宽腰带,看起来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树夹道的浓荫之中,撑着一把蓝绸子的阳伞,亭亭玉立。整个花园、阳伞、和嘉龄加起来,是个完整的“夏天”。伞面上闪烁着夏日的阳光,裙褶上散发着夏日的生趣,还有那张年轻的脸庞,和夏天一般热,一般明朗。这个少女是诱人的,相信没有人能不为所动。可是,纪远呢?他让这个少女从他手中滑过去,却抓住了可欣。可欣,属子“灵”的,嘉龄,属于“质”的。完全不同的两种典型。但是,纪远是属于“灵”与“质”合而为一的,为什么他会选择可欣而放弃嘉龄?湘怡愣愣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嘉龄嚷着说:“中了暑吗?”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从草地上站起身来,她有些讪讪然。“没什么,你那么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
  “你好像有心事,”嘉龄转动着伞柄,伞上的钢条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与影,灿烂的阳光在伞面上喜悦的流转。“为什么?为了哥哥吗?”“不是,”湘怡摇摇头,“真的没什么,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可欣?”嘉龄怔了怔,不再转动伞柄,阳光停在伞面上。“她怎样?她好吗?”湘怡凝视着嘉龄,多么复杂的感情关系!告诉她,看看妹妹如何反应,或者可以测知哥哥的心情。不过,这兄妹二人的个性是不同的,嘉龄比嘉文洒脱得多。
  “她和纪远结婚了!”“什么?和纪远?”嘉龄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气。“他们终于结婚了!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以为他们不会结婚,纪远是不要婚姻的。他怕一切形式和束缚。”“有时他也会甘愿投进束缚里去。”
  “是的,对可欣。”阳光隐没了,夏天从伞面上流去。
  “总之,这是件喜事!”湘怡故作轻松的说:“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们,送一份礼,也表示点意思。怎样?嘉龄?我们一起去?”“去看他们?”嘉龄的眉头蹙了起来,声调里有着不寻常的高亢。“为什么要去看他们?他们的世界里未见得容纳得下我们,我们的世界里也未见得容纳得下他们!我不相信在经过这些事件之后,两家还能建立什么友谊!”她说得很急促,语气中带着突发的愤懑。阳伞有个迅速的转动,转走了夏天,秋的阴影近了。她走向大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湘怡,对哥哥管紧一点,他是你的丈夫,不再是别人的未婚夫!”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大门被砰然带上,留下一抹旋转的蓝。无数的旋转,无数的光,无数的彩,无数的五色缤纷……湘怡木立在花园里,瞪视着那些在她眼前浮动的色彩。是的,嘉龄凭直觉说出的话却颇有道理,这个少女并没有忘情于纪远,正像她和嘉文都无法摆脱可欣的阴影一样。纪远和可欣,这曾是他们的朋友、爱人、和最亲密的知己,而今竟像个魅影般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
  太阳大了,阿珠从客厅里伸出头来喊:
  “太太,好进来了,晒多了太阳不好哦!”
  湘怡收拾了水壶和剪刀,走进了屋里。整个下午,她都陷在神思不定之中,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中午,杜沂回了家,嘉文却没有回来,杜沂说嘉文有朋友请吃饭,不回家午餐了。餐桌上,湘怡显得十分沉默,杜沂留心的注视了她一会儿,她的脸色并不好,神情也有些黯淡,这个好脾气的孩子是从不会表示什么不满的,看来嘉文有许多让她难过的地方。“怎样?家里有什么事没有?”为了打破室内的沉默,杜沂随意的问了一句。“嘉龄呢?”
  “噢,”湘怡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困惑的摇摇头。“没有事。嘉龄出去了。”杜沂仔细的望着她。“你的气色不好,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哦,没有。”湘怡急急的说,迅速的在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杜沂不安的吃了几口饭,再看看湘怡。
  “别和嘉文闹别扭,他是很孩子气的。”“和嘉文闹别扭!怎么会呢?”湘怡说,坦白的望着杜沂。“别担心,爸爸,我和嘉文很好,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是因为收到可欣的信,她和纪远已经结婚了。”她盯着杜沂的眼睛。“她问起您,爸爸。”“是么?”杜沂不安的欠伸着身子,困难的咽下一口饭。“她怎么说?”“您要看吗?”湘怡取出可欣的信,递了过去。
  杜沂匆匆的看了一遍。“问候杜伯伯,假若她愿意来我家走走,我想妈妈和我都会很开心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带给杜沂一阵内心的激荡。“且让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无数!”多年以前,他看过两句类似的话。是一瓣红色的茶花,题上的是:“一片残红,染上泪痕知几许!”那是雅真花园的茶花,当他离开沈家到上海去之后,雅真寄来的,没多久,雅真就和可欣的父亲结婚了。他放下了信纸,湘怡正静静的望着他。“你该去看看他们!”他说。
  “您呢?”“我也会去的,等过几天。”他支吾着,推开饭碗站起身来,湘怡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您认为——”湘怡迟疑了一下说:“我该把这消息告诉嘉文吗?”杜沂怔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他用怜爱的眼光望着湘怡,轻声的说:“你对嘉文太忍让了,湘怡。给他开一刀吧,这个毒瘤早就该割掉了。”
  湘怡凝视着饭碗,她的思想停顿了几秒钟。杜沂也这样说?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了。或者,她对嘉文确实太纵容了一些,她不该怕这消息带给嘉文打击。她思索着,整整一天,都茶饭无心,连那未完工的婴儿装,也懒得去拈针动线。是的,杜沂是对的,她应该给嘉文动动手术了。只是,没有一个医生,能担保自己的手术不出毛病!
  晚饭之后,嘉文和湘怡回到卧房里,这两天,嘉文倒是很守信用,下了班就回家。窗口的鹦鹉,不停的嘁嘁喳喳,啼声搅乱了一窗月色。嘉文站在鹦鹉笼前面,不住的逗弄着那两只鹦鹉,啼声更急更脆,小小的翅膀扇动着,把月光扑落在窗棂上。湘怡不声不响的走了过去,把可欣的来信送到他的面前。“什么东西?”嘉文狐疑的问。
  “可欣的信。”嘉文的脸微微变色,接过信笺,那熟悉的字迹立即引起他本能的颤栗。打开信笺,他看了下去,从头看到底,却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再从头看了一遍,他明白了。那两个人终于结婚!他觉得浑身痉挛,身不由己的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湘怡正站在窗前,若无其事的给鹦鹉换食料和清水,听到椅子的震动声,她不经意似的回过头来,轻松的问:
  “你看完了吗?”“唔。”嘉文呻吟了一声,信纸和花瓣都飘落在地下,他用手蒙住了脸。“你在干什么?”湘怡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问。
  “我……我……”嘉文的声音从掌心中飘出来,带着深深的颤栗和痛苦:“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什么东西不是真的?”湘怡继续盯着他,残忍的问。
  “可欣……和纪远。”“可欣和纪远!这有什么希奇?他们早就该结婚了。哦,你就为这个而发抖吗?嘉文!”她抬高了声音,双手握着拳,手心里却在冒着汗。“你为什么要娶我?”
  “什……什么?”嘉文迷惘的问,可欣的信和湘怡突如其来的问题把他弄昏了头,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
  “我问你,”湘怡的声音提得更高,充满了挑衅的味道。“你为什么要娶我?”“我……我……”嘉文仍然没弄清楚湘怡在问什么。
  “什么我我我的?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娶我?”
  “你……干嘛这样凶?”嘉文纳闷的说,“别扰我,我……我……不舒服,我头晕。”他闭上眼睛,深陷在自己的哀愁和不幸中。“我……要一杯水。”
  “你自己去拿!”湘怡冷冷的说。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湘怡反常的态度终于引起他的注意,张开眼睛,他接触到湘怡燃着火的眼睛,这使他瑟缩了一下。“谁得罪了你?”
  “问你自己!”湘怡气鼓鼓的嚷:“你说你爱我,向我求婚,结果,你把我娶了来,心里却一直忘不了唐可欣!既然你爱的是唐可欣,你娶我干什么?你根本欺骗我,把我当作可欣的替身,我要这样的婚姻做什么?”她用手去揉眼睛,原准备假装流泪,吓吓嘉文。谁知道一揉之下,却勾动满怀的悲痛和伤心,真的眼泪竟滚滚而下,不可遏止。“你欺骗我,你根本不爱我,这样子下去,我们还不如离婚,我回我哥哥家去!”她说做就做,一面哭泣着,一面真的打开橱门,去收拾衣箱。
  嘉文跳了起来,忘记了不舒服,也忘记了头晕,手忙脚乱的抓住湘怡,他口吃的问:
  “你……你……你做什么?”
  “我回哥哥家去!你尽管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从纪远手里抢回来。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
  “这——这是怎么了嘛?我又没有说什么!”嘉文委屈的说,已经完全头昏脑胀了。
  “你还没说什么呢,你比说了还可恶!看到他们结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来!你爱她就不该娶我,娶了我就不该爱她,假如你还忘记不了她,我就回家去!”
  “我……我不是忘记不了她,”嘉文迷惘的说,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倒在一张椅子里,他痛苦的咬了咬嘴唇:“你们都要离开我,那么,你们就都离开我吧,让我去死!”
  湘怡愣住了。注视着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经对他开了刀,一次失败的手术。这就是嘉文,你无法改变他!她心底一酸,扑倒在床上,禁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她的嚎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乱了,赶到床边,他用手推着她的肩膀,可怜兮兮的说:“你怎么了嘛!湘怡?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湘怡抬起泪痕遍布的脸,凝视着嘉文那凄惶无助的眼睛,新的泪又涌了上来,把头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着,在心底低低自语:“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你,我就只有改变我自己,我不再对你苛求了,只因为我太爱你!”
  一连好几个星期,杜沂都在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中度过去,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这与嘉文有点关系,近来,嘉文经常夜归,湘怡也不过问,这对小夫妻似乎有点貌合神离。湘怡的个性过于柔弱温顺,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来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静的笑笑说:
  “做一个等门的妻子总比做一个让丈夫讨厌的妻子好些!这样,最起码当他在我身边时,我还可以拥有他。否则,就是他在我身边,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做父亲的也不便过于干涉。这件事虽有些让杜沂困扰,但,绝不是他无情无绪的主要因素。注视着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黄叶落下了,第一缕秋风吹过了。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诗词相和的情趣。雅真爱花,爱吹笛子,他们常在花园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雅真曾有一阕菩萨蛮说:
  
  “双双玉笛临风弄,
  罗襦同绣金泥凤,
  绣倦倚雕阑;披香纫蕙兰。
  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残,
  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这可能是她最大胆的一阕词,其中“罗襦同绣金泥凤”的句子有些胡说八道,大概是想混淆听闻。记得自己看了之后,也曾用同一词牌填了一阕:
  
  “海棠袅娜情丝软,垂杨拂地和愁卷,
  扶病过花朝,开帘魂欲消。
  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
  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
  
  这就是那个时代,那种深院大宅的书香门第中的恋情。一首诗,一阕词,一个眼波,一阵脸红……和偶尔交换的几句私语。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种恋爱真太落伍了,太不过瘾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经过那种现代化的恋爱,行动多于言语,坦白多过含蓄。炽烈的燃烧一阵,过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蕴藉和美丽。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对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园里凋零的残红,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残”的句子,以及“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的心情,多少的韶华已经辜负了,多少的春天已经过去了。而他,仍然在这儿浅斟慢酌的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这两个字一经来到他的脑海,就再也摆脱不开了。长久以来,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孤寂,是的,仅仅是孤寂,一种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来,他无法再在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须逃开一些什么,或者,就是想逃开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无目的的向前踱着步子,带着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后追赶他。这是初秋的天气,正是标准的“已凉天气未寒时”,午后的阳光有几分慵懒,给人困倦的感觉。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间,他停住了,惊异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门外。是什么潜意识把他带到这儿?他瞪视着那两扇大门,不能决定是不是要敲门。许久以来,两家已经不来往了,这并不是因为杜沂生了可欣的气,只是见了面觉得尴尬和不自然。现在,这两扇门在诱惑着他,多年以前的那两阕词也在诱惑着他,可欣信中那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也在诱惑着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门。
  门开了,是阿巴桑,笑脸迎进了杜沂。
  在客厅里,雅真惊异的望着杜沂,有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表示些什么好,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空气僵了一会儿,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吗?这一向?”他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样两句普通而疏远的客套话,暗中感到几分沮丧。
  “还好。”雅真答,有些局促的递上一杯茶。
  “可欣呢?”“和纪远一起出去了。去——办出国的手续。”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个美国机构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难得,又可以带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来:“那么,你呢?”“我?”雅真淡淡的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皱纹没有损及她的美丽,反而增加了她高贵的气质。“我想留在台湾,但是他们说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长长的“哦”了一声,感到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你——已经决定了?”
  “原则上是决定了,因为——不这样决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幢房子是学校的,学校早就要收回了,我们这些年来,你知道也只靠保险金、抚恤金、和一点点积蓄凑合着过日子,总算熬到今天,纪远和可欣坚持要孝顺我,一定要我在她身边,否则,她也不去,让纪远一人去。纪远呢?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不愿在杜沂的面前夸赞纪远。但是,许许多多的感触是咽不回去的,对于纪远,她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那个孩子!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几乎有种庆幸的心情,因为可欣选择了纪远而非嘉文。
  “那么,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余的问了一句。
  “是的。”“那么……那么……”杜沂喃喃的说着,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他的神思又陷进一种迷离恍惚的情况,在迷离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韵。他心怀荡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远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么时候生产?”雅真关怀的望着杜沂,心旌也有一阵摇荡,在花园中吟诗的日子如在目前,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只谈下一辈了?
  “还好,湘怡快生了,大概还有一个多月。”
  “恭喜你,要作祖父了。”“几乎让我不敢相信,”杜沂说。凝视着雅真,她的鬓角已白。“我以为——我们还都在年轻的时代,偷偷的在花园里闲荡,只求能见一面,交换几句话——那日子好像还是昨天。”他微喟了一声。“记得吗?雅真?记得我为你写‘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的事吗?”雅真的脸蓦地绯红,突然间把旧时往日拉到眼前来,让人感到难堪和羞涩。她垂下眼帘,讷讷的说:
  “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么呢?”
  旧日的雅真回来了,旧日的雅真!刘海覆额,双辫垂肩,一件对襟绣花小袄,鬓边斜插一朵红色的小茶花,动不动就红着脸逃开。杜沂神思摇摇,心神不属。好半天,才说:
  “你说——你并不想到美国去。”
  “是的,那儿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会习惯。”雅真轻声的说。“我说——我说——”杜沂结舌的说着:“你——能不能不去?”“怎么呢?”雅真凝视着杜沂。
  “你看,我们曾经希望下一辈联婚,但是失败了,”杜沂的舌头忽然灵活起来,许多话不经思索的从他舌尖源源滚出:“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们希望下一辈联婚,不外乎因为我们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们虽没有私订终身,也总是心有灵犀。那么,我们何不现在来完成以前的愿望呢?”
  雅真惊愕的张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你肯不肯嫁给我?”
  雅真呆住了,张嘴结舌,她无言以答。
  “我们都经过许多变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时间已经糊里糊涂的度过去了,现在,儿女都已长成,也都获得他们自己的幸福和归宿,剩下我们这对老人,为什么不结合起来享受剩余的一些时光呢?”杜沂滔滔不绝的说。
  “我——我——”雅真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决定——”
  “但是,雅真,这么些年来,我并没有忘记你。”
  “我知道,”眼泪升进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视线模糊了。“我都知道。没有什么安慰能比你这几句话更大,尤其,在我头发都白了的时候,再听到你这样说。不过,关于你的提议,我必须要好好的想一想,这并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要顾及儿女的看法和想法——”
  “你为儿女已经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断了她。“以前,你要为父母着想,现在,你要为儿女着想,你身上背负的‘责任’未免太多了!”
  “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吗?”雅真凄凉的微笑着。“每个人生下地来,就背负着责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责任。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像一条船,当你死亡之前,必须不断的航行。”“你应该驶进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语重心长的说。
  “或者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或者你不会知道什么地方是港口。”雅真轻轻的说:“不过,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杜沂深深的望着她。“我会等,雅真。我的提议永远生效,假如你现在拒绝了我,你到国外去之后,我的提议依旧存在,你随时可以给我答覆。”“噢,杜沂。”雅真低唤,好多年来,这个名字没有这样亲切的从她嘴里吐出来过了。“我会给你一个答覆。”
  “不要太久,我们都没有太长久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
  “我知道。”她轻轻的点着头,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阳,映红了天与地。
       
19
  一段紧张而忙碌的日子,签证、护照、防疫针、黄皮书……数不清的手续,再加上整理行装、把房子办清移交、取出银行有限的存款、订船位……忙不胜忙。最后,总算什么都弄好了,船票也已买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个筹备工作中,都反常的沉默,可欣并不知道杜沂的拜访和求婚,只以为母亲对于远渡重洋,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中去有些不安,对台湾也充满离愁别绪,所以显得那样心事重重和郁郁寡欢。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可欣不只一次的对雅真说:
  “妈,您别难过,不出三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我希望纪远能一面工作一面读书,三年后回台湾来做事,没有一个地方,会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可欣。于是,一切手续按部就班的办了下去,三份签证,三份护照,三份黄皮书,一直到订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说:
  “慢一点订船票吧!”“怎么?”可欣狐疑的望着雅真。
  “没有什么,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话:“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们一起去。”“妈,你这是怎么了吗?”可欣说,凝视着母亲:“没有你,你让我到美国去怎么会快乐?已经手续都办好了,你又要变卦了!”雅真把可欣拉到身边来,仔细的、深深的,望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含蓄的说:
  “可欣,你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妈妈,”可欣惊疑的眼光揉进了悲哀。“你真这样认为吗?我以为——在母亲的心目里,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而且,成长是一种悲哀,但愿你觉得我永远需要你。”
  “事实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纪远加起来的力量比我强。”“妈,”纪远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灯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显得巍然和庞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个孩童,又坚定得像个主宰者。“您要和我们一起去,我保证您不会因为和我们一起去了而后悔。同时,您了解可欣,坚强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可欣是离不开您的,对不对?这并不属于成长的问题,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
  这就是定论,雅真没有再提出异议,船票买定了。然后,是一连串的辞行和饯行。雅真默默的结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结束得了与结束不了的。她给了杜沂一封短简,算是她的答覆:
  
  “沂:
  ‘船’票已经买好了,我势必‘航行’。有一天,我会停泊,希望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那港湾依旧安全可靠的屹立着。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在乎再等几年,你说过你会等待,我也必定会倦航归来!谢谢你的提议(使我激动),原谅我的怯懦(使你惆怅)。我承认自己没有勇气接受你的提议,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发现这么多年来,我还活在你的心里,我希望能活得更长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谁也无法料定它是一段爱情的喜剧的结束,还是悲剧的开始。何况,我们之间,还有儿女的恩怨牵缠,原谅我选择了女儿,只因为我是母亲!
  等着吧,我会回来的。
  祝福你!
                        雅真”
  
  杜沂回了她一个更短的小简:
  
  “雅真:
  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费在等待里,但愿我不‘浪费’!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时光,也预支不了未来的时光,只好‘等’现在成为过去,让未来的梦得以实现!我尊重你是个母亲,也尊重你的意见。你会发现港湾坚如磐石,但求小船别飘泊得太久!
  或者我会去送行,或者不会,我还没决定。
  等你。也同样祝福你!杜沂”
  
  一段飘若游丝的恋情,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就是这样若断若续,到现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获得”更美,因为前者有憧憬和梦想,后者却只有真实。而真实往往和憧憬差上十万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种朦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锁进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进了箱子,飘洋过海,它将跟着她航行,也跟着她返港。
  所有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辞行的,该交代的,都已弄清楚了,再有一星斯,他们将远渡重洋了。连日来,可欣也陷入一种迷惘的状态里,隔海的生活并不引诱她,她只希望纪远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丽的远景抵不过目前的离愁,小院里一草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种种都是她所习惯的、亲切的,对这些,她全留恋。当然,造成她精神恍惚的原因还不止于此,她常常会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纪远暗中注意着她,观察着她。行期越近,她就越显得不安。终于这天下午,当她又望着窗子,愣愣的发呆时,纪远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
  “别犹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们,你就去吧!本来你也该去辞行的。”“你说谁??”可欣受惊的问。
  “嘉文和湘怡。”纪远坦白的说了出来。
  “噢!”可欣的脸红了,垂下了眼帘,她望着纪远衣服上的钮扣,好一会儿,才扬起睫毛来问:“你不介意?”
  “我?怎么会?”“可是——”可欣咬咬嘴唇。“我不敢去。那么久没见过嘉文了,再见面——不知是什么场面,一定会很尴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还在恨我。”
  “天下没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经另外建立了家庭,应该和你那段故事是事过境迁了,我想,他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趁此机会,把两家的僵局打开,不是正好吗?”
  “你认为——”可欣盯着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两家僵局可以打开?”纪远松开可欣,把头转向了一边,可欣一语道破了他心里的想法,嘉文不会忘怀的,僵局也不易打开,这个结缠得太紧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会难过一辈子,懊恼一辈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烟,掩饰了自己的表情,支支吾吾的说:“或者可以,你没有试,怎么知道不可以?”
  可欣望着烟雾笼罩下的纪远,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吗?不过,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我——”“但求心安?”纪远接了一句。
  “但求心安!”可欣不胜感慨:“谁知道能不能心安?说不定会更不安心呢!怎样?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战似的看着纪远。纪远惊跳了一下,出于反射作用,立即喊出一个“不!”
  “你害怕?没勇气面对嘉文?纪远,纪远!你也是个懦弱的动物。”可欣叹息着。“我是的,我向来是的。”纪远涨红了脸。“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话,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懦弱。”她贴住他,低语:“我爱你,爱你的坚强,也爱你的懦弱。爱你是这样一个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现在我不和你谈情说爱,我要趁我有勇气的时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钉子。”“你确实比我坚强,”纪远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没有把握能鼓起勇气去做这次访问。”
  “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说,换上一件出门的衣服,再拢了拢头发。“尽管眼泪多半属于女人,但,在韧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还强些。”她望望窗外的阳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
  纪远望着她:“早些回来!”“我知道,我回来吃晚饭。”可欣说,走到雅真门口,拍拍纸门,说:“妈,我去杜家辞行。”
  门内静了静,接着纸门哗的拉开,雅真伸出头来,疑惑而不信任的问:“杜家?那一个杜家?”
  “当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机械化的重复了一句,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可欣,然后吞吞吐吐的说:
  “好吧,是该去一去。见着了——你杜伯伯,告诉他我问候他,不去辞行了。还有嘉文嘉龄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可欣说,如果有母亲在,就不至于十分尴尬了。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纪远一般,冲口而出的说:
  可欣困惑的看看母亲,就点点头说:
  “那么,我去了。”走出家门,她回头看看,雅真还若有所思的站在房门口,纪远却在窗前喷着烟圈。她对他们挥挥手,置身在阳光下的大街上了。这又是冬天了,满街都挂着五彩缤纷的耶诞片,和金光闪烁的星星和彩球。她慢慢的走过那些商店,注视着应景的各种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诞树、和耶诞礼物的彩纸及减价广告。多快!又要过耶诞节了,三年前的耶诞节还历历在目,嘉文家里的舞会,她细心的布置,耶诞树下的礼物包,和那个满身泥泞、从山上下来的纪远!造物弄人,世事变迁,她不能不感慨万千了。
  杜家的大门遥遥在望,她加快的走了几步,又放慢了几步,但,终于停在那门外了。那熟悉的大门!那熟悉的花香!那熟悉的伸出围墙的榕树枝子!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按了门铃。这天从早上开始,湘怡就觉得有点不大寻常,潜意识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门口,她禁不住的叮了一句:“中午回来吃饭哦!”嘉文和杜沂的车子走远了,他没答应,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近来杜沂买了一辆私人的三轮车,又雇了一个车夫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兴回家吃午饭,事实上,他晚饭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银行,所以总是回家吃饭。杜沂父子走了之后,湘怡照平常的习惯一样,提着水壶浇花,没浇多久,她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里,突然阴暗的光线使她不适,她渴望嘉文回来,到中午,这份渴望更加强烈了。杜沂回来了,嘉文仍然没有回家,湘怡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饭她吃得很少,无情无绪而疲倦。午后,杜沂因为银行里要开业务会议而出去了。嘉龄和新认识的一个男朋友有约会,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无论走到那儿,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卧室的窗子前面,百无聊赖的逗弄着鹦鹉,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们有诉不尽的情话,而房间里只有被寂寞冻住的空气。
  有一阵腰酸,接着是一阵抽搐,她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张椅子里,迷迷糊糊的,她还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阵抽搐过去了。拿起一本杂志,她开始有心无心的翻弄,这是本强调“现代”的杂志,看了半天,她也“意识”不起来,或者是学历史的关系,她的脑子早与“古代”为伍得太久了,竟无法接受这些“现代”。放下了书,第二阵抽搐又来了,她弯下腰,痛得直不起身子,额上冒出了冷汗,然后,痛楚减轻而消失了。她站起来,有点心慌意乱,在心慌意乱之余,又有一层喜悦和兴奋,对着鹦鹉,她低低的说:
  “他来了!或者是她!我已经期待了十个月的小生命哩!”
  走出房门,她到客厅去打电话给嘉文,线拨通了,对方的答覆却是冷冷的一句:“杜先生下午没来上班!”
  失望和懊丧尖锐的刺痛了她,她多渴望把这消息告诉他!而现在,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了。痛楚又来了,这一次比前两次都更猛烈和长久。她咬紧嘴唇,不愿叫出声来,五脏六腑都被牵扯,汗从她的发根里冒出来。好了,又过去了。抓住听筒,她再拨到银行,请杜沂听电话,对方的回答是:“杜经理开完会和董事长一起走了,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老王呢?老王在那里?”她急急的问。
  “不知道!”电话挂断了,她明白,一定董事长请杜沂吃饭,老王乘机会去拉黄牛车了。翻开电话号码簿,她想找董事长的电话号码,还没查到,痛楚又袭击过来。倒在沙发上,她方寸大乱,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着喉咙,她大喊:
  “阿珠!阿珠!”阿珠带着围裙和满身油烟跑了出来,湘怡正缩成一团,在沙发里呻吟喊叫,阿珠大惊失色,嚷着说:
  “太太,你怎么了呀!”
  “阿珠,你——你——哎哟!”湘怡语不成声,痛得连胃都痉挛了起来。“你——你——打电话——哎哟,我要死了,哎哟!”“太太!太太!”从未经过事故的阿珠吓白了脸,只能一叠连声的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我——孩子——要——要生——”湘怡捧着肚子,弓着膝盖,浑身抖颤。“哎哟!痛死我了,哎哟!嘉文,找嘉文!哎哟,哎哟!——”
  阿珠冲到电话机旁,要拨到银行去,湘怡猛摇着头:
  “他不在,找董事长家,问老爷在不在?快!哎哟——”
  阿珠吓得瞪大了眼睛,手脚都发软,捧着本电话号码薄,哆哆嗦嗦的翻,翻了半天也翻不着,急得湘怡拚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的的喊:
  “太太,董事长的名字叫什么?我不会查这个簿子呀!”
  “哎——”湘怡拉长了声音叫,心中更乱成一团。好在那阵痛楚又减弱了,过去了,抢过电话号码簿,她翻到了号码,用不稳的手拨着电话,心中暗暗在祈祷,让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让痛楚慢一点袭来,孩子,忍耐点,让我找到你的爸爸!电话拨通了,对方的话却更令人泄气:
  “董事长吗?他不在!杜经理?不,不知道。晚饭?董事长打电话回来说不回家吃饭了。在那儿?我也不知道,不,都不知道……”听筒从她手中滑下去,她倚着沙发,软弱、乏力、懊丧、难过、恐惧——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这是一个女人在一生中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最害怕孤独的时候。腹部肌肉的紧缩使她知道另一阵痛楚又要来了,而现实的情况提醒她,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等待,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了,咬住牙关,她勉强维持冷静,因为阿珠看来比她更恐惧和慌乱。她静静的说:“好了,阿珠,现在只有你来帮忙了。首先去叫一部车,然后把房门锁好,送我去台大医院——”她的冷静没有维持太久,痛苦的浪潮涌上来,涌上来,涌上来……拉扯她,撕裂她,揉碎她……她的手抓住了沙发的靠背,徒劳的把身子吊在半空,一声恐怖的呼号从她唇中迸裂出来:“啊——”而这声呼号却吓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逃进了院子里。“啊——”湘怡仍然叫着,一种垂死的挣扎和呼号。“我不行了,嘉文!嘉文!嘉——文!啊——”
  阿珠在院子里发抖,几乎要哭出来,既不放心丢下湘怡一人去叫车,又不敢不去叫车。正在手足失措的当儿,门铃响了,她冲到门边去开门,有种被解救的感觉。门外,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可欣。阿珠张着嘴,怔了一秒钟,接着就如逢大赦的叫了起来:“啊呀,唐小姐,你来得刚好,快快,我们太太要生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快!快!”
  “怎么回事呀?”可欣愕然的问。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声抖肠挖肝的惨叫。这使可欣毫不迟疑的就直冲进客厅里。湘怡面白如土,整个身子都吊在沙发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的从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用手抱着湘怡的头,她摇撼着她说:
  “湘怡,我来了,湘怡,别害怕!”回过头去,她对阿珠说:“这个家里的人呢?老爷、少爷和小姐呢?”
  “都出去了,一个也找不到!”阿珠搓着手说。
  湘怡侧过头来,看到了可欣,喘息着,她用汗湿的手拉住了可欣,挣扎着说:“是你,可欣,还好你来了。哎哟,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哟,可欣,可欣……”她攥紧了可欣,死命的拉着她,揉着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
  “别胡说!湘怡,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医院。”望着阿珠,她命令的说:“快去叫车!”
  阿珠飞奔着去叫车了。湘怡的头被可欣抱在怀里,她转侧着,呻吟着,一旦知道来了救兵,心情一放松、就只感觉到可怕的坠痛。她的神志恍惚不清,除了痛,什么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觉得可欣正用一条毛巾拭着她的汗,喃喃的说些听不清的、安慰的话。然后,车子来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温柔而鼓励的说:“站起来,湘怡,勇敢一点,我们去医院了。”
  阿珠和可欣一边一个,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进了车子,只模糊的听到可欣在吩咐:
  “阿珠,你留在家里,老爷少爷一回家,就通知他们到台大医院来!”可欣,好可欣,她多么坚强冷静呀!车子在颠簸着,医院仿佛永远不会到,可欣的手温柔的搂着她的脖子,可欣,好可欣,但愿能分得你的坚强!车子到了,停了,她被担架抬进了医院,可欣的手一直压在她的肩膀上,给了她安慰和力量。产房里有一盏红灯,刺目的红。可欣在和护士争执,只有丈夫可以进入产房?那个丈夫正流连何方?可欣胜利了,她没有离开她,那只手,那只温暖而坚定的手。时间过得多么缓慢,窗子上有一层朦胧的白,朦胧的,朦胧的,永远是那样隐隐约约的白。痛楚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永不会饶过她的痛楚,永不会离开她的痛楚……又来了,又来了,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就是一条生命的诞生?母体竟要支付如许多的痛苦?又来了,又来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于是,挣扎、号叫,许多不成声音的声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那儿?噢?哎哟,哎——啊——”可欣的手,不住的把汗从她额上拭去,忍耐点儿,忍耐点儿……医生都具有一份难以置信的冷静……忍耐点儿……但这不是人能忍受的,还有多久?还有多久?第一胎都是这样的,早呢!午夜能生下来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还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那儿?
  窗子上朦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临,婴儿总喜欢选择黑夜出世,那盏红灯仍然亮着,川流不息的护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婴儿出世第一眼会看到什么?那盏红灯?还是护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这情况像什么?有一本小说里曾读到过,是了,你像给媚兰接生的郝思嘉,你也占据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谅我,我并无意于责备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当我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只有你在我身边!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哟,我实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来!我将死在这儿,等嘉文来了,我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噢,我的天!时间那样缓慢的爬过去,当痛楚来临的时候,什么都停顿了,只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咙已经喊哑了,呈显出一种虚脱的状态,头发被汗湿透,可怜兮兮的贴在额上,她疲倦得无力再喊,只不住的找寻可欣,询问嘉文来了没有,十点多钟,杜沂赶来了,他在产房门口看到面容苍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显得特别的黑:“噢,杜伯伯,还没生下来。湘怡吗?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来吗?那会使她得到些安慰。”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嘉文在那儿,怎样?有危险吗?”杜沂焦虑的问。“医生说很正常,不过,老天呀,我从不知道生命是这样降生的!”可欣受惊的张大眼睛,摇着头。每当湘怡喊的时候,她都觉得胃部跟着痉挛起来。
  “还有多久可以生出来?”
  “两小时,三小时——还没一定!”
  产房里又是一声锐叫,可欣立即钻进了产房。湘怡在枕头上摇着头,喘息着,泪和汗都混在一起,她拉住可欣的手,啜泣着,喊叫着说:“可欣,我快要死了,你答应我,如果我死了,哎哟——
  哎哟——我的天!又来了又来了,哎———可欣,如果我死了,你答应我,照顾我的孩子,哎哟!哎——啊!”
  “别胡说了,湘怡,你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我会死,我知道。嘉文,嘉文在那儿?”
  “他就要来了!他马上就会来!”
  “他见不到我了,他来的时候,我已经冰冷了,”眼泪滑下她的眼角,她哭了起来:“告诉他,可欣,告诉他我多爱他!哎——哟——”“湘怡,别傻,就会好的,什么都会好好的!”
  “我死了,你会照顾我的孩子吗?”
  “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呀!”
  “答应我,可欣,我要你答应我!哎哟!”“别傻了,湘怡!”“你答应我——”“好好好,湘怡,我答应你,我会爱他超过我自己的孩子!”
  时间就这样沉重的、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十二点钟,医生开始给湘怡注射盐水针,因为她已经声嘶力竭,没有力气来应付最后的一战了。凌晨一点三十二分,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在医生的帮助和鼓励下,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祷里,一条小生命降生了,是个美丽的小婴儿,一个女孩子。
  什么都过去了,像一场狂暴的风雨,消失在和煦的阳光里。在儿啼中,那些痛楚、挣扎、血腥的一切……都一归而空,剩下的只是疲倦的喜悦和母性的激情。婴儿被包扎好了,可欣恳求的望着护士,商量的说:
  “让我抱她出去,抱给她的祖父看看。”
  “按规矩,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抱来!”护士说。
  “求求你,就一分钟!”
  护士被她的恳切所动,把婴儿小心的交给了她,她望着湘怡,后者正平静安详的躺着,眼睛清亮似水。
  “美极了,湘怡,”她说,不由自主的,眼睛里涌上一股热浪。“你真伟大,没有什么事能比做母亲更伟大了。”
  湘怡软弱的微笑了,无力的说:
  “谢谢你,可欣。”可欣摇摇头,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谢。抱着婴儿,她走出产房,到了候产室里,杜沂正在那儿不安的伸着脖子张望,可欣站住,脸上带着个仙女般的笑容,望着那焦灼的祖父。正在这时,杜嘉文气极败坏的冲了进来,他的领带歪着,衣衫不整,一副浪子的落拓相。
  “怎样?湘怡怎样了?”他一叠连声的问。
  “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可欣接了口,走上前去,把那婴儿送到嘉文的面前:“看看你的孩子,嘉文,你已经是个父亲了。”嘉文愣住了,错愕的望着可欣,又困惑的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弯里的婴儿,一时有些茫然失措,根本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而可欣的神色那样纯洁、恳切、真挚、和严肃!她低声的、含蓄的说:“你是父亲了,嘉文,也该长大成熟了,不是吗?祝福你,嘉文,现在,你该去看看你孩子的母亲了吧?”
  嘉文又愣了几秒钟,湘怡被推出产房了,她看来苍白而美丽,嘉文身不由主的跟着推车追了几步,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只无力的手,随着推车走向病房,湘怡静静的看着他,眼睛里没有责备,所有的只是温柔的宽恕和谅解。那儿,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满眼含泪的祖父的面前。
  “给她取个名字,杜伯伯。”
  “名字?”杜沂呆呆的看着孩子,又抬头看看可欣。“叫她真真吧,小真真!”船离开基隆码头,越走越远了,海水被船身划出许多纹路和涟漪,不断的激荡着、波动着。岸边的基隆港,陷在一片烟雨之中,逐渐的模糊而朦胧了。雅真倚着船栏,望着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岛消失在蒙蒙细雨里,眼睛迷蒙而暗淡。在送行的人中,她没有发现杜沂,他没来,杜家也没一个人来,但是,至少,那新生的婴儿被命名为小真真!
  船走远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会回来的,只要你等待!”她喃喃的说,望着雨雾下的海面。在港口边,一个老人正黯然的伫立在那儿,望着船身消失在海天一线的交界处。雨,把什么都封锁了。他一直伫立着,直到暮色笼罩,海天模糊。“人生,就是不断的期望和等待。”这是大仲马的句子。他也期望着,等待着,不管将期望到何年何月,等待到何年何月。
       
20
  嘉文瞪视着面前的报表和档案,脑中昏昏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进去,所有的数字和表格距离他都很遥远很遥远,他脑海里不断涌现的只是昨夜那一副要命的牌,以及老赵那斜吊的眼睛和嘲弄的嘴角。那副要命的鬼牌!当时自己也真赌得太久了,赌得头昏脑胀,何况那间屋子里又烟雾腾腾,小王那些家伙不自然的干笑……种种种种都让他太紧张了。当时,他桌面的明牌是AQ10J,带头的A是最大的黑桃花色,扣着的暗牌是一张K,这么大的顺子,岂有不硬拚的道理!老赵那老油条最会唬人,他已经一连三次都被他唬了,一次老赵只有两个对子,却煞有介事的加钱,害他以为准是富尔号司,结果自己是小顺,就不敢跟。这次,能拿着一副大顺的牌,老赵桌面上也是一副顺的长相,四张梅花,AKQ10,除非扣着的是张J,才可能是顺,但是,即使他是顺,他是梅花,自己是黑桃,当然也稳赢。这种情形,不会打梭哈的人也不会认输的,他梭了一千元,老赵却硬是狠,在一千元之外又加了一千,明明想唬人嘛,当然跟了!牌翻开来,做梦也没想到老赵扣着的是张梅花9,虽不是顺,却是副同花!这副牌栽得真惨,怎么就没想到同花的可能性的!真是不可原谅的疏忽。这副牌输掉了五千多块!钱输了也罢了,老赵还要斜吊着眼睛冷嘲热讽的说:“要赌钱,小杜,再学十年你也是我手下败将!好在你是银行经理的少爷,有的是钱,送点礼给我也没关系,不过,看你输得这副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可真不大忍心,待会儿小王他们要笑我欺侮小孩子,何必呢!劝你还是免了,多去学学吧,你还没入门呢!”赢了钱还要损人,阎王爷应该为老赵把地狱加深到二十四层!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当时已经夜里两点多钟了,他发狠说要赌到天亮,老赵说什么也不肯,耸耸肩膀说:
  “你太太还在等你呢!要来,明天晚上再来!”
  只能忍着一口气回家,偏偏湘怡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好像有人虐待了她似的,小真真又鸡猫子鬼叫的哭了一夜。他说过好几次要请个保姆来带小真真,湘怡就是不肯,要自己带,自己抱,又阻止不了孩子哭!他的心情不好,难免发作了几句,湘怡就坐在床沿上流了一夜的泪!哎,反正,都是些倒楣事情!面前的报表和资料那么一大叠又一大叠的,大概一星期的档案都没有整理过了,数字、统计、分类……他用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睡眠不足,现在只感到头重脚轻,眼睛干涩。燃上一支烟,他猛抽了两口,抽烟的习惯也是最近才养成的,在那空气不流通的小屋里,神经紧张的抓着牌,如果再不抽两支烟,一定会支持不住。一支烟抽完了,再喝两口茶,该死!工友老陆也越来越懒了,冰冷的茶怎么入口!放下茶杯,他在喉咙里叽咕了几声,再拖过那些报表来,哼!这么多要整理的东西,一天上班八小时,每个月才拿一千五百块钱的薪水!一千五百块!够干什么?昨晚一副牌就输掉五千多!坐这个鬼办公厅真不值得!大学毕业,念了四年的西洋文学,却在这儿算这些永远弄不清楚的数字!
  再打了个哈欠,他斜靠在椅子里,看了看天花板。无聊!什么都是无聊!坐正身子,他发现办公厅里其他的职员都用不以为然的神情望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事就对他纷纷的疏远和冷淡起来。人与人之间,连友谊都是淡薄的!本来么!当作生死之交的纪远还抢走了可欣呢!朋友,不要也罢!“杜先生!”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回过头去,工友老陆正恭敬的站在桌边:“李处长请你去!”烦人!嘉文不耐的站起身来,反正处长有请,总是要去应付应付的,这个李处长的精明能干,是全银行都知道的。不过,找他会有什么事呢?进了处长室,处长正戴着老花眼镜,在核对帐目,这位处长,在银行界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和杜沂也是老朋友,几乎在嘉文孩提的时期,就见过嘉文了。看到嘉文进来,他默默的注视着他,脸上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慑人的严肃。
  “坐,嘉文。”嘉文坐了下来,开始有几分忐忑不安。
  “有什么事吗?处长?”他多余的问。
  “当然,”处长点点头,锐利的眼光,透过了眼镜,停在他的脸上。“嘉文,我和你父亲是老朋友,你知道。”
  嘉文不安的动了动身子。
  “你刚进银行的时候,表现得很好,我曾经为我的老朋友庆幸,庆幸他有个成器的好儿子——”
  嘉文的脸涨红了。“可是,最近,你自己觉得你工作的情形怎么样?”
  嘉文的脸更红了,对于这种当面的指责,感到说不出来的窘迫和难堪,潜意识里就升起一种反抗的情绪。挺了挺背脊,他看着窗子说:“我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
  处长深深的望着他。“你对什么工作有兴趣?”
  “对整个银行的工作都没兴趣。”
  “那么,你真不该走进银行来!”处长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年轻人,你还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呢!你受的磨练太少了!你别以为你是总经理的儿子,就可以在银行里混饭吃,每个人倚赖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是父亲的身分地位!如果你觉得这工作没兴趣,你可以辞职不干。在银行里混日子,固然对银行是损失,对你自己是更大的损失,你在浪费生命!”
  嘉文闭紧了嘴,瞪着窗子一语不发。
  “好吧,嘉文,你去吧,”处长失望的咬着铅笔尖。“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会和你父亲谈谈。只希望你在自己工作岗位上,不要太失职,迟到,早退,给整个业务处一个最坏的榜样!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少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的!好了,你去吧!”
  退出了处长室,嘉文更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和愤懑。说实话,他可从没有认为自己是总经理的儿子而神气,他根本很少想到自己是什么总经理的儿子!倚赖父亲的身分地位!这算什么话?他不过偶尔溜去打打梭哈,对职务难免疏忽一些,这和父亲是总经理有什么关系呢?哼!自作聪明的处长!银行这破职位,做不做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杜嘉文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回到办公厅,他愤愤的坐下去,一面大声叫老陆:
  “老陆!老陆!给我换杯热茶来!”
  一位离他不远的同事,嫌恶的盯了他一眼,轻声的对另一位同事说:“瞧,作威作福!”他正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听到这句话更火冒十八丈。生平他不会和人吵架,这时不知怎么,竟按捺不住的跳了起来,对那位同事气势汹汹的说:
  “你说谁?”那同事一愣,为了维持面子,也不假思索的顶了一句:
  “说你!”一时空气显得十分紧张,充满了火药味。嘉文凶了一句之后,也不知该怎么吵下去,就死瞪着那位同事,那同事平日文质彬彬,这时也只能死瞪着他。幸好别的职员都赶了过来,拉的拉,劝的劝,两人就趁风收帆,都愤愤然的坐了下去。那位同事不该又叽咕了一句:
  “父亲是总经理,又有什么了不起!”
  “啪!”的一声,嘉文顺手抄了一个墨水瓶,对着那同事扔了过去,墨水瓶跌碎在对方的桌子上,溅了一桌子的墨水,所有的档案都染污了。那同事跳起来,摩拳擦掌的要揍嘉文,被一些人拉住了,嘉文也被另外一群人拉住了,这情况早有人去通知了处长和科长,一会儿,处长和科长都赶了来,处长望着他,摇摇头说:“嘉文,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干了!”嘉文把桌上的报表倒扣过来,摔了摔头,向办公厅门外冲了出去。没有人再拉他,他立即置身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了。到了街上,看到满街熙攘的人群、车辆、和阳光,他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和茫然若失。刚刚的气愤仍不能平,新的懊恼又接踵而来,到何处去?回家?不愿意!看电影?没心情!还不如找老赵翻本去!这念头一经产生,其引诱力就比什么都强,浑身的精力好像都恢复了。先找了个电话亭,他打电话到老赵那儿,问他有没有兴趣找几个人,继续昨晚玩玩“五张”?他们总用五张的名词来代替梭哈。老赵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嘲弄,然后说:
  “要玩?当然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多带点现款来,把以前的欠帐付清再玩!”
  “笑话!”他嚷着说:“难道我还会赖帐不成!”
  “不怕赖帐,只怕债多不愁,拖个一年半载再还,吃不消!”老赵一阵哈哈:“要玩,就要清旧帐,你付支票也成,反正得付清。何况,我正缺钱用!”
  “明天再付!说不定今天都赢回来呢!”“算了,明天更难付了,你有种来,今天准又输得惨惨的!我劝你别再玩了,你那个技术,做我的徒孙还不够资格呢!”
  “别欺侮人!”嘉文对着电话筒大叫:“我马上带钱来跟你玩,看看谁厉害!你把人和牌准备好!”
  挂上电话,他却有些迷惘,那儿去弄这一笔钱呢?以前自己手边倒有些钱,早就陆陆续续的都输光了,后来就向湘怡挪用家用的帐,又变着花样向杜沂拿钱,现在,只好再回家向湘怡要!只是,这不是一千八百的小数目,他欠老赵已经八千多元了,总得富裕一点才赌得痛快,起码身边也要带一万块钱去。但,湘怡根本不可能有一万块钱,除非——对了,他和湘怡结婚的时候,杜沂曾给湘怡买了许多珠宝和金饰,这些总值好几万,问她要一两件卖掉,赢了钱再买回来还她,这总没什么不可以!
  问题一想通,他就立即雇车回家,这才是上午十点半钟,料想这个时间回家一定会让湘怡大吃一惊。可是,才按了门铃,湘怡就开了门,好像正在等他似地。看到了他,湘怡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说:
  “总算回来了,谢天谢地!”
  “怎么!”“我怕你——在外面——会——会出事。”湘怡吞吞吐吐的说,用一对惊惶而不安的眸子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刚刚打电话来,说你和人打了架,银行里的事也不干了!这是怎么弄的?你从不会和人打架的。”
  “爸爸呢?也回来了?”
  “没有,他说要和李处长谈谈,马上赶回来,叫你回来了就别再出去!”看样子,如果杜沂回来了,他就别想再出去了。嘉文的脑筋转了转,现在他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来讨论银行里的事情,他全心全意都在那场赌局上面,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说服湘怡拿出首饰来。而湘怡只一个劲儿追问银行里的事,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发生的?对方是怎样的人?天哪,女人全是最噜苏的动物,他不耐的蹙紧眉头,打断了她:
  “别问了,我懒得谈那件事,我要一笔钱,你有钱没有?最好是现款!”“钱!”湘怡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要钱?”
  这就是女人!她们永远有许许多多的“为什么”!
  “你别管为什么!你有钱没有?”
  “要多少?”“一万!”“一万?”湘怡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连嘴都愕然的张开了。“你为什么要一万块钱?”又来了!又是“为什么”!
  “你有没有嘛?”“我怎么会有呢?”湘怡可怜兮兮的说:“爸爸每个月交给我五千块钱家用,用不完的也总是你拿走,我怎么还会有钱呢?”“那么,爸爸以前给你的首饰呢?”
  湘怡错愕的望着嘉文,足足有十秒钟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结舌的说:“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给我一两件去换钱,我要一笔钱,你知道吗?”时间不多了,他一定要在杜沂回来以前出去。“我欠了别人债,不还的话就要被人抓起来了!”
  “什么?”湘怡的舌头僵直:“你你你——为什么会欠别人钱呢?那是什什什——什么人?”
  “你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快去拿给我!”
  “可——可是——”“怎么了?舍不得?我答应以后买来还你!好了吧?去拿来,我马上要去还人!你别耽误我的时间了!”
  “不,不是舍不得,是——”湘怡迟疑了一会儿,显得怯生生的。“你知道——我哥哥和嫂嫂,他——他们常常来,我——侄儿生病,我——我——总是哥哥嫂嫂带大的,不能不管,我——我不敢告诉你和爸爸,就——把那些首饰陆陆续续的给了他们,我以为,那是你们给我的,我——我可以支配……”嘉文咬住牙,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使他血脉愤张,整个上午全是些倒楣事!给了哥哥嫂嫂!他的眼睛发红,恶狠狠的盯着湘怡,恨不得抽她两个耳光,自己急需钱用,而她把首饰全给了哥哥嫂嫂!跺了一下脚,他恨恨的说:
  “你——你混蛋!”“嘉文?”湘怡一怔,眼泪立即涌了上来。“你骂我?”
  “骂你又怎样?你这个不懂事的女人!”看到湘怡的眼泪,他的心又软了些,眼泪,眼泪,眼泪!女人就有流不完的眼泪!现在没办法了,只好去偷取父亲的支票。抛开了湘怡,他大踏步的走到父亲房里,书桌的抽屉锁着,他知道钥匙有两份,父亲一份,湘怡也保管了一份,就命令的说:“湘怡,钥匙给我!快一些!”“你要做什么?”“你不要管!把钥匙给我,听到没有?”
  湘怡不敢多说,嘉文那反常的暴戾使她害怕,而且心慌意乱,只得把钥匙找出来给他,他开了抽屉,发现好几张票面几千元的支票,都是已到期未划线的,他取走了二张,湘怡赶过来,按住不放说:“你不能拿爸爸的!这样不行,我告诉爸爸,让他去挂失!”
  嘉文粗暴的推开湘怡,嗄声说:
  “你敢!我拿我父亲的钱,关你什么事?晚上我就归还!人倒楣也不会倒楣一辈子,我今天准翻本翻回来!”
  “嘉文,”湘怡退后了几步,用拳头堵着嘴:“你,你去赌钱,你欠的是赌债,你你——
  “好了,我赌钱也没瞒过你!”嘉文说,把支票塞进裤子口袋,大踏步的走向门口。
  “嘉文!嘉文!”湘怡追了过来。“爸爸叫你不要出去,他有话和你谈!嘉文!嘉文!”
  嘉文走得已经连影子都没有了,湘怡垂下头,用手蒙住了脸。室内,小真真突然莫名其妙的号哭起来,湘怡走进了屋里,抱起摇篮里的婴儿,喃喃的说:
  “真真,真真,我怎么办呢?”
  像是答覆母亲的询问,真真哭得更厉害了。湘怡抱紧了孩子,拭去婴儿脸上的泪痕,望着那张酷似嘉文的小脸,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那位难得回家的父亲,对这婴儿是多么疏远和冷落!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能好转呢?
  杜沂匆匆的赶回家来了,李处长和职员们的谈话使他心情沉重,但是,回到家来,听到湘怡的叙述后,他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他眼前展开一幅可以想见的画面;一个堕落的儿子,一群乌烟瘴气的赌徒。年轻人走向错误的邪路,嘉文不是第一个,问题只在于如何去挽救他?如何去帮助他?如何使他浪子回头?这工作可能非常艰钜,也可能毫无结果,但他不能不救嘉文!“湘怡,”他满脸沉重的说:“我们该管管他了,或者,我们一直对他都过分放任了。”
  湘怡看了杜沂一眼,默然不语。
  “你——湘怡,”杜沂欲言又止,叹了口长气:“你的脾气也太柔顺了。”湘怡明白杜沂所没有出口的话,是的,她的脾气太柔顺了,但是,她也试过不柔顺,徒然让情况更糟糕而已。而且,要她做一个管制丈夫行动的妻子,她又怎么做得出来?如果做了,嘉文不理不睬,又怎么办?她不知道假如当初嘉文娶的是可欣,会不会也走上堕落的路?这想法使她打了个寒噤,情不由主的说:“反正,这是我的失败,一个妻子,没有力量把丈夫留在家里,还能说什么呢?”杜沂一惊,他无意于伤害湘怡,她是那样一个善良而温和的孩子!把手放在湘怡肩上,他鼓励而安慰的拍了拍她,慈祥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湘怡。别自责,这不是你的过失,从小,我就太放纵他了。但是,我从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一直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是什么东西使他改变了呢?我真不了解。无论如何,我们以后的工作很沉重,我们要挽救他。”
  “我只怕——”湘怡嗫嚅的说:“并不容易。您没看到他刚才那副脸孔,我觉得——我几乎不认得他了。”
  “一切会好转的,湘怡,”杜沂很有信心的说:“他的本性并不坏,他只是受了坏朋友的引诱。”
  “从上如登,从下如崩。”湘怡低低的说了两句,抱着孩子走开。站在卧室的窗前,她知道,今天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天,还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有个声音惊动了她。
  “湘怡!”她回头,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嘉龄,一条浅色的发带系住她的头发,她看来永远那样年轻和富有活力,像一朵小小的迎春花。“湘怡,你猜我从那儿回来?”嘉龄扬着睫毛问,那对眼睛生动明亮,流转着一份属于青春的醉意。“我刚刚去飞机场,送走了胡如苇。”“胡如苇?”她有些迷糊。
  “是的,他说不惊动你们了,他去美国读硕士学位,要我代他问候你们。”“你——终于放走了他!”湘怡叹息的说:“那是个好人。”
  “我承认他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只是不爱他,而爱情是勉强不来的,对不对?湘怡?”嘉龄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有几秒钟的凝神沉思。“不过,胡如苇确实不错,几年来,我起码拒绝了他十次的求婚。今天在飞机场,他还忽然对我说——”她感动的住了口。“说什么?”“他说:‘嘉龄,你说你愿意嫁我吧,只要你说一句,我就把飞机票撕掉,留下来不走了!现在还来得及,嘉龄,你说吧!”“你没答应?”嘉龄摇摇头,也有一份难言的惆怅。
  “没有。他使我感动,但仍然没有让我爱上他,不过我哭了,我说希望有一天,我会爱上他,他也会从国外回来。于是,他上了飞机,飞机飞走了!”她耸耸肩,惘然若失的加了一句:“就是这样,这就完了。”
  是的,完了,结束了。一段不成型的爱情。湘怡目送嘉龄走出去,知道她虽不爱胡如苇,也不无怅然的情绪。被爱比爱别人幸福,但愿爱人的人都能被对方所爱!望着窗外的云天,她不知道被她所爱的人怎能留恋几张扑克牌更胜过于满腹柔情的她?
       
21
  民国四十七年夏天,嘉文和湘怡的第二个女儿念念出世了。这个新生命没有带来喜悦与欢笑,也没有带来任何兴奋的色彩,而降生在一团愁云惨雾之中。四十七年年初,杜沂在一次冗长的业务会议中晕倒,医生诊断为脑充血,住院两个月,几乎造成半身不遂。出院后,就遵医嘱办理了退休,退出了工作二十几年的银行界。这件事对杜宅当然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两个月的住院和医疗费用,几乎让杜家的经济面临破产,自从嘉文染上赌博的习性以来,先后输掉的数字已不可计算,杜家早就成了外强中干的局面,杜沂这一病更使经济崩溃。幸好领到一笔为数可观的退休金,总算把局面又维持了下去。不过,嘉文的嗜赌如命,却越来越厉害,离开银行的工作之后,他就一直游手好闲,其中也有几次,在杜沂的苦劝,和湘怡的恳求之下,他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但都不到三天,就又故态复萌。除了赌博之外,他更学到许多坏习惯,变得流气、暴戾、和不近人情。
  小念念出世得很不是时候,刚在家庭拮据,和杜沂病后,似乎没有谁高兴她的来临。嘉文对孩子向来没有兴趣,从念念出世到满月,他简直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一次,湘怡把孩子抱到他面前,恳求的说:
  “你不看看你的小女儿吗?”
  嘉文匆匆的对孩子扫了一眼,不耐的说:
  “有什么好看?哭兮兮的小塌鼻子,将来就是竞选中国小姐,也拿不到第一名。”湘怡抱着孩子,伤心了好久,几年以来,嘉文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甚至于失去了他一向的仁慈。
  秋天来临的时候,嘉文已经很少有在家的日子了,他经常一出去就是两三天,等回来的时候,一定是一副憔悴、苍白、肮脏、而饥饿的样子。回家的目的,也不外乎拿钱,有一千拿一千,有一百拿一百。杜沂沉痛的看着儿子的堕落和沉沦,所有的教训、劝诱都失效之后,他只感到灰心和疲倦。他老了,而且病弱,他无力再管束这不成器的儿子。那个在台大外文系读书的高材生,那个为师长所爱为朋友所敬的孩子已经消失了,死去了,不再回来了。
  这天,全家正围着桌子吃晚饭,门铃响了。嘉龄扬了扬头,冷冷的耸耸肩说:“准是哥哥!”湘怡不自觉的放下了筷子,嘉文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了。阿珠去开了大门,门外,没有期待中的嘉文的声音,也没有嘉文那沉重而疲倦的脚步。一会儿,阿珠进来了,说:
  “外面有一个人,说是要找老爷。”
  “什么样的人?”杜沂问。
  “不认得,样子很凶,”阿珠摇了摇头:“不像个好人!”
  “一定是嘉文出了事!”湘怡惊跳起来说。“来报信的!”“去请他进来!”杜沂皱皱眉说。
  “他不肯,他说要老爷出去。”
  杜沂推开饭碗站起身来,湘怡身不由主的跟着他,走过了花园,到了大门口。门外,一个歪戴着鸭舌帽,满身油渍和汗渍的男人正站在那儿,一对鸷猛而狞恶的眼睛,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院内的花草和树木。杜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
  “你找谁?”“您是杜先生吧?”那人推了推鸭舌帽,露出两道浓眉,斜睨着杜沂说。“是的,你有什么事?”
  “杜嘉文先生叫我到这里来收一笔帐。”
  “什么?一笔帐?”“是的,杜嘉文先生说向您收,我希望能马上带回去,这是杜嘉文先生的借据!”那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条来,递给杜沂,上面确实是嘉文的亲笔,还印着指押,写的是:
  
  “兹向赵××先生借款新台币壹万三仟元正,将于今年九月十五日前清还,否则甘受法律制裁。
                  杜嘉文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三日
      身分证字号××××”
  
  “你看,写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前还清,现在已经十月三号了,再不还,我们只有法律解决了。”那人说着,又推了推帽子,隐隐的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
  杜沂觉得一股气向上冲,禁不住愤愤的说:
  “嘉文呢?嘉文在那里?”
  那人抬了抬眉毛。“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找了我,给我地址叫我来这里找你收款。”“他欠你的钱,你怎么不会去向他收?”杜沂质问的说。“我不管!谁叫你借钱给他?”
  “好,你不管!”那人夺过了借据,歪着头冷笑了一声:“我是好意先来收收看,收不着我们也有办法,借了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看到欠了债还这样凶的!不还就不还,难道我们还怕你赖!”说着,他转过身子,流里流气的扛了扛肩膀,就准备离开。“喂喂,你等一下!”湘怡忍不住喊,一面抬起头来,恳求的看着杜沂说:“爸爸!”
  “你再放纵他,他一定会倾家荡产,”杜沂对湘怡说,一面和自己的感情挣扎:“让他们去告他!让他去坐牢,他不受点罪永远不会觉悟!”“爸爸!”湘怡再喊了一声,有所顾忌的看了那人一眼。“我倒不怕他们去告,只怕——对嘉文会有什么不利。”
  杜沂禁不住也看了那人一眼,他明白湘怡所畏惧的,嘉文那一群赌友,十个有八个是流氓,眼前这人也不会是个好惹的人物。“父性”在他心中作祟,不过,他又怎能轻松的拿出一万三千元来?好好的一个家,眼看就要败在嘉文的手上!帮他还债,就是姑息他,不帮他还,又怕他被流氓伤害!矛盾中,他依旧在嘴巴上硬了一句:“这样没出息的人,你还管他什么?挨挨揍正好,置之死地而后生!”“爸爸!”湘怡哀求的意味更深了。手扶在门柄上,不肯关门,纤长的手指神经质的握紧铁闩。
  湘怡那哀恳的眸子瓦解了杜沂最后的武装,长叹了一声,他摇摇头,走进室内去了。好半天,他才又走了回来,手里颠巍巍的拿着一张支票,脸色十分难看,湘怡知道这张支票的份量有多重,这是杜沂的退休金里抽出来的款项。低俯着头,她不敢说什么,好像欠下这笔债是她的过失一般。杜沂用支票换回了嘉文那张借据,手抖颤得更厉害了,哆嗦着说:
  “以后,你们别借钱给嘉文!”
  那人接过支票,冷笑了一声说:
  “早知道他还不起,我们才不借呢!”抬起头来,他似有意似无意的掠了杜家的庭院一眼,嘴边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道了声谢,就扬长而去。
  湘怡关上了大门,回过头来,看到杜沂的脸色铁青,她不禁有些担心,医生曾再三嘱咐,不能让杜沂紧张或受刺激。她不安的喊了声:“爸爸!你不舒服?”“没有,别担心。”杜沂说,和湘怡走进屋内。“我到风烛残年的时候,来目睹儿子败家!”他沉痛的说。
  “我们去找他那帮赌友,去劝他们放掉他。”湘怡低声说,自己也明白这个办法不成办法。
  “你以为可以?你没看到刚才那人的神情?他们以为钓到大鱼了,根本是做好了圈套来陷害他,恐怕不到我们山穷水尽,他们绝不会放手!”“我们去报警——”湘怡犹疑的说。
  “报警?”杜沂打断了她:“你知道他们的赌窟在那儿?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姓甚名谁?这些人是靠赌为生的,报警!弄得不好……”他咽住了。
  湘怡明白杜沂没说完的话,投鼠忌器,他们不能不有所顾虑。杜沂又叹口气,说:
  “反正一句话,人,只有自己能主宰自己,假若不学好,自甘堕落,谁也帮不了忙!”看看湘怡,他沮丧的加了句:“我们已经没有钱了,湘怡。”
  “我——”湘怡嗫嚅着:“我出去找个工作,或者可以贴补一下家用,我——念完大学,只实习过一年。我可以再去教书,或者——”“哼!”门边传来一声冷笑,嘉龄扬着头,冷冷的站在那儿:“哥哥这样赌法,你找十个教员的工作也没用!一个月几百块钱,不够哥哥一副牌输的!你们都纵容哥哥,帮他还赌债,这样,他有恃无恐,还不越赌越厉害!依我,刚刚就不该帮他还那笔钱!”“嘉龄,”杜沂不耐的说:“不要你管!你也不是好东西,大学不念,工作不作,整天和朋友旅行、看电影、谈天!你先管自己再去管别的事!”
  “我怎么没管自己?我不是天天在练唱吗?”嘉龄抗议的嚷着说。“练唱?你不去找老师好好学,成天跟着唱片鬼叫,能学到些什么名堂?别给自己找藉口了,都不是好东西!”“奇怪!”嘉龄生气的站直了身子:“赌钱的又不是我,败家的也不是我,你对哥哥有气,发泄到我身上来干什么?我总没有成天荒唐,连夜不回家,你要骂,先骂哥哥再说!要管,也先该管哥哥!”说完,她跺了跺脚,气冲冲的走进她的屋里,砰然关上房门。“像什么话?”杜沂也动了气:“说她几句都说不得了,我看,我们家是太民主了!”
  “算了,爸爸,”湘怡劝解的说:“嘉龄是孩子气。”
  杜沂望着嘉龄关拢的房门,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除了摇头叹气,他似乎不能有别的表示了。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用手捧着头,觉得心灰意冷而前途茫茫,顿时间,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对生命的厌倦。
  午夜时分,嘉文意外的回来了。他趔趄着走到客厅,杜沂已经听到声音,穿着睡衣走出房来拦住了他。嘉文垂着头,无精打采的站在那儿,满脸胡子,一头乱发,衬衫肮脏而布满绉褶。大概几天没有好好睡觉,眼睛肿胀,眼白里充满血丝,脸色发青而憔悴。杜沂有一肚子的气要发作,但,看到他那副疲倦和消瘦的样子,又本能的涌上一股心痛的感觉。心痛和愤怒使他的语音沙哑:
  “你,嘉文,你还有脸回家?”
  嘉文垂着头一语不发。
  “你居然做得出来,欠下赌债,叫人到家里来向我收,我用养老金给你还赌债!”杜沂的声音提高了:“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人心吗?放着一个好好的家庭你不要,一定要弄得家破人亡才满意是不是?”
  嘉文仍然不说话。“你还年轻,有着很好的前途,你却弄成这副样子!两年以来,你输掉几十万,你要我怎样来供应你?”杜沂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你如此不学好,如此不争气,我要你这个儿子做什么?你还不如不要回来,让我眼不见为净!”
  嘉文依旧低头不语。“你怎么不说话?”杜沂忍不住问。“你对未来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就预备这样赌一辈子?你说话呀!”
  嘉文抬起一对疲乏已极的眼睛来,茫然的看了杜沂一眼,就倒在沙发里,把手指插在乱蓬蓬的头发中,沮丧而无力的说:“我饿了。”一直站在旁边的湘怡,听到这句话就按捺不住的向厨房的方向走,想去冰箱里找找有什么可以做来吃的东西。杜沂看到她往厨房走,知道她是要去弄吃的,又看到嘉文那副潦倒、落魄、不长进的样子,实在咽不住怒气,冲口而出的厉声喊了一句:“湘怡!不许弄东西给他吃!”
  湘怡猛的收住脚步,愕然的望着杜沂,吓着愣住了。她嫁到杜家来这么多年,杜沂还是第一次这样疾言厉色的对她讲话。她怯怯的望了嘉文一眼,不敢再去厨房。杜沂的话喊出口后,目睹嘉文的憔悴消瘦,又有些后悔,不过,话说出口,也收不回了,只得心肠硬到底,气冲冲的对嘉文说:
  “从今天起,你不许给我出去,关在家里看看书,收收心,明天我去帮你进行一个工作,希望你能发愤图强,重新做人!”
  杜沂回房了,嘉龄却被吼叫责骂的声音所惊醒,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看是什么事,看到嘉文,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晚上为嘉文所受的冤枉气还没消,她耸耸肩说:
  “哥哥,你从什么地狱里回来的?深更半夜还吵得人不能睡觉,我看魔鬼把你的魂都吃掉了!”
  嘉文饿得眼睛发花,睡眠又不足,再加上被杜沂骂得头昏脑胀,在外面又受了气,输了钱,心情的恶劣早达于极点。被父亲责备还无话可说,听到嘉龄也神气活现的骂自己,就暴跳了起来:“闭上你的臭嘴!老子做什么都不关你的事!他妈的来历不明的臭丫头!”“你说什么?”嘉龄被吓昏了,听都没听清楚他嚷些什么,只知道他满嘴脏话。“你骂人!你连脏话都说出来了,你简直变得像个下等社会的流氓!”
  “哈,我下等,难道你是上等?臭婊子养的!还要充上流呢!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嘉龄气得脸发白:“你嘴里怎么这样不干不净,我告诉爸爸去!
  “爸爸!”嘉文轻蔑的撇撇嘴:“他自己做的好事!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怨不得我赔钱!告诉你,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别来惹我,我们各过各的,谁也不犯谁,否则,哼,有你瞧的!”嘉龄生平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听过这种粗话,气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眼泪在眼眶里打滚,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假如我们的母亲在世,听到你这种粗话不气疯了才怪,不知道杜家造了什么孽,才有你这样的败家精!”
  嘉文扬起头,斜睨着嘉龄,接着,就纵声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以轻蔑的口气学嘉龄说“我们的母亲”几个字。湘怡心惊胆战,看情形,嘉文会抖出嘉龄母亲的秘密来。就赶过去,一把抓住嘉龄,说好说歹的把她劝回房间,嘉龄边走边抹眼泪,委委屈屈的说:
  “这样的家我也住不下去了,我还不如找个工作搬出去!我又不是吃哥哥的饭,干嘛要受他的气!”
  “哈哈!”嘉文笑得更厉害了:“想嫁人?要不要我帮你物色个阔丈夫?”湘怡好不容易劝走了嘉龄。折回客厅,她和嘉文回到卧房里,嘉文脾气发过了,气也消了,才感到说不出来的疲乏和空虚。倒在椅子里,他用手支着头,迷迷茫茫的望着桌上的台灯。怎么了?自己是怎么回事?会对嘉龄吼出那么一大篇混帐话来?这都不是真心的,他并不想说那些,他是太累太紧张了,他从不想欺压嘉龄,也从没因她的出身而轻视过她,怎么竟会冲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他懊丧的用手抹抹脸,抬起头来,正好接触到湘怡怜惜而痛楚的眸子,那样静静的、祈求的注视着他,像个溺爱的母亲,望着自己打架负伤回来的孩子。他被她的眼光撼动了,想说点什么,才张开嘴,湘怡已用手在他肩上按了按,轻声的说了句:
  “我去帮你弄点吃的!”
  就转过身子,轻悄而迅速的走出去了。
  嘉文闭上眼睛,心底有一阵激荡,眼眶不禁湿了。堕落、毁灭、沉沦!这就是自己,不可救药的自己!恶劣到不能再恶劣,凭什么湘怡还要这样一往情深的待他?湘怡,湘怡,但愿能有她万分之一的安详本性和自持工夫!
  湘怡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进来了,里面还打了两个鸡蛋,把面放在嘉文面前,她轻声说:
  “吃吧!当心凉了!”嘉文想说什么,但他太饥饿了,那面又那么香喷喷的诱惑着他,拿起筷子,他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面。湘怡仍然坐在一边,安安静静的看着他。推开碗筷,他好久以来,第一次正眼打量湘怡,她瘦了很多,显得更加弱不禁风和楚楚可怜。他心情激荡,不自觉的凝视着湘怡,竟看呆了。好半天,两滴泪珠从湘怡的大眸子里跌了出来,她清瘦的手指怜惜的抚摩在他满是胡子的下巴上,用令人心碎的、温柔的、啜泣的声音说:“嘉文,你醒醒吧!”嘉文揽住了湘怡的腰,那细小腰肢,瘦得不盈一握。一时间,他觉得有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湘怡带泪的眸子哀恳的望着他,把他五脏六腑都揉得粉碎。
  “你改了吧,嘉文,从头做起吧!嘉文!只要你肯戒赌,什么都会好转的。”摇篮里,婴儿从熟睡中醒来,饥饿的哭了。湘怡放开嘉文,走到摇篮旁边,抱起才三个月大的小念念。把念念送到嘉文的面前,她凄楚的说:
  “你看,嘉文,孩子等着父亲来保护她,养育她,把她抚养成人。”嘉文不由自主的接过孩子,小念念被抱起来,就不再哭了,张着对好奇的大眼睛,望着几乎难得一见的父亲。嘉文也注视着那张不解一事的小脸,突然生出一种新奇的感动。湘怡把手放在婴儿的下巴上,逗弄着她说:
  “小念念,你看,这是你的爸爸呢!”
  嘉文心内一动,为人父的责任感和湘怡的哀婉柔情打倒了他,抬起头来,他懊悔的、内疚的、乞谅的望着湘怡,郑重的发下重誓:“如果我再赌钱,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似乎充满了光明。早上,太阳明朗的照耀着,一群麻雀在大榕树上吱吱喳喳的筑着巢。湘怡难得笑得那么开心,早餐桌上,嘉文由衷的向杜沂道歉认错,发誓戒赌,又吞吞吐吐的说出还欠人将近两万元的赌债,不能不还。杜沂深沉的注视着嘉文,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必须对嘉文再作一番努力。“假若我帮你还清这笔赌债,你能不能重新做人?”
  “我发誓,爸爸。你相信我,这一次我是痛下决心了。”
  “好,”杜沂干脆的说:“我帮你还!不过,你要知道,这是我退休金里最后的一点钱了。给你之后,家里就一点余款都没有了。”“我去做事,赚了钱来过日子,节省着过,或者可以勉强够。”嘉文说。“我也去做事,”湘怡说:“两个人的薪水加起来,一定能够维持这个家,当然,不能再浪费了。”
  大家商谈的结果,只要努力,前途还充满希望,嘉文订下许多新的生活计划,包括如何开源节流,大家都看到光明的远景,感染到愉快和兴奋。于是,杜沂捧出了他最后一点养老金,交给嘉文,叮嘱着说:“先去把债还了吧,还了债就算以往那段荒唐日子全结束了,回来我们再订以后的计画。去吧,快去快来,把借据都要回来,可别一去就不回了!”
  嘉文的眼圈红了,接过老父亲那最后的一点钱,他的声音哽塞了:“我实在该死,爸爸。”
  “别说这些话,只希望你以后完全换一个人,好好做事,好好努力。”嘉文拿着支票,向门外走去,湘怡追过去说:
  “中午回来吃饭!”“当然,我一小时就回来!”
  嘉文走了,湘怡和杜沂都觉得十分兴奋,多年来积压的愁苦一扫而空,像天气般明朗踏实。只有嘉龄撇撇嘴,冷笑的说:“好吧,又丢下水两万块钱,以后大家喝西北风!哥哥这一去,会回来才有鬼!他一定用这两万元去翻本,然后再输得一塌糊涂,丢下更多债,看吧!”
  “你不该对嘉文这样没有信心!”杜沂责备的说:“我了解嘉文,他这次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又有什么用?他抑制不了诱惑。魔鬼已经把他的魂吃掉了!”“不许胡说!嘉龄!”杜沂大声斥责。
  嘉龄抬抬眉毛,不说话了。湘怡自己上菜场,给嘉文买了他最爱吃的大虾,准备好好的让他享受享受家庭的温暖,杜沂一直站在院子里,表面是看麻雀筑巢,事实上是在等嘉文回来。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也过去了,三小时,四小时……都过去了。嘉龄不幸言中,嘉文没有回来。
  两天之后的深夜,嘉文踉跄的走在大街上,又是满脸胡子,满头乱发、衣衫不整。他疲倦得无法举步,懊丧得想自杀,他输掉了那两万元,没有还债,又另外欠下一万多。他没有面目回去见父亲和湘怡,只能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走。深夜的街道安静极了,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他歪歪倒倒的走着,像个醉汉。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来到一条似曾相识的街上,他停下来,定眼细看,原来是可欣以前住的那条街!他走到可欣旧居的大门前,隔着围墙,向里面张望,里面仍有灯光,现在,不知是谁接收了这幢房子。他站了很久很久,和可欣恋爱的那一段时光,还依稀浮在目前,多少次他送她回家,赖在这门前不肯离开。那段美好的时光,可爱的时光,梦般的时光,而今安在?
  他站得太久了,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了,一个陌生男人伸出头来,狐疑而严厉的问:
  “你是什么人?在别人门前伸头伸脑,赶快走开!否则我叫警察来!”嘉文吃了一惊,踉跄后退。用手摸着自己满是胡子的下巴,他一面走开,一面喃喃的说:
  “他把我当成小偷了,我像个小偷吗?”仰首望天,他唏嘘的低唤着说:“可欣,可欣!我已经万劫不复了!”
       
22
  对湘怡来说,生命变成一连串苦恼和哀愁的延续,不知多久以来,岁月里已没有欢笑,没有快乐,也没有甜蜜和温馨了,最让人心灰意冷的,是每况愈下的生活里,连一丝丝希望和光明都看不出来。嘉文整个人都变了,她再找不出当日自己所迷恋的那个男人的些微痕迹。赌博竟能将一个人的本性完全扭转,嘉文的暴戾、粗鲁、冷酷……日甚一日,对湘怡、对嘉龄、对杜沂、甚至对那两个尚不解事的小女儿,他都粗暴无情,他只认得扑克牌,只知道同花顺和福尔号斯。而且,最糟的,他已丧失了人性的尊严和羞耻心,只要弄得到钱,他不惜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去弄,向杜沂的老朋友们诈骗,冒充杜沂的笔迹开支票,甚至于家里的电唱机、收音机都偷出去卖掉,用得来的钱到赌桌上孤注一掷。在做人上面,他认输了,在赌桌上,他却永不认输,“倒楣不会倒一辈子,我只要拿一副同花顺,就可以把输的全赢回来!我输掉那么多,怎么能这样认了,我要翻本!只要翻了本,我就洗手不干!”他不断的“翻本”,不断的等霉运过去,杜家就在这种情况下陷入了穷困潦倒的绝境。真真两岁半了,念念也满了周岁。杜家早就卖掉了三轮车,辞退了车夫。最近一年来,他们又卖掉了电话机、冰箱、唱机……和家里一切能卖的东西。最后,湘怡被迫出去教书,艰苦的维持了一阵,连在杜家服务将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的辞退了。阿珠含着眼泪不肯走,对杜家,她也有许多留恋和感情,提着小包包,她站在花园里,依依不舍的对湘怡说:“太太,你少给我点工钱也没关系,我不想走呀!”
  但是,即使降低工钱,杜家也无法负担。终于,阿珠还是含着泪走了,小真真牵着她的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泪汪汪。阿珠走了之后,湘怡变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课,中午和晚上赶回家来做饭,杜沂也跟着忙,成为孩子的保姆。创了一辈子的事业,没想到老来眼看它败尽败光,弄得自己六十几岁还为生活操劳,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嘉龄对父亲和嫂嫂如此放纵嘉文,大为不满,坚持应该告到刑警总队,让他们把这个赌窟破获,不该怕嘉文受伤就一再容忍。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劳苦,她于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观,诚心想学一技之长,也谋个工作贴补家用,于是,她开始去学打字和速记。但,生性洒脱的她,实在没有定性好好学,对家事她也做不来,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里诅咒嘉文,碰到嘉文偶然回来,两个人就会吵成一团。
  杜家在这种情况下,凄苦的度着日子。连日来平静无事,但,每个人的情绪都低郁阴沉。湘怡整日整夜胆战心惊,担心着将有大祸降临。这些日子,嘉文一直没有回家,嘉龄整天咒骂,没过惯贫穷生活的她,显然已不能适应这份生活,因此,对嘉文的不满也达于极点,湘怡冷眼旁观,暗中害怕有一天,这兄妹二人终会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里取出两封信,寄自同一个地方——美国纽约市。一封是可欣寄给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给杜沂的。把雅真的信交给了杜沂,她拿着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子,一时间,她竟没有勇气拆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可欣通信了。可欣,可欣,料想他们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温馨,而自己呢?握着信封,她沉吟良久。一直到忙完了家务,两个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静,她才拆开可欣的信。
  
  “湘怡:
  我无法责备你这么久不给我写信,因为我也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想想看,我们上次通信还是你的念念出世的时候,现在念念该满周岁了,是吗?怎样?你们好么?寄张全家福给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张给你们。你看,纪远是不是变了很多?穿上西装的他和山中野人装束的他有多大的不同!他至今对打领带还觉得不自在呢!我那两个孪生儿子全像爸爸,一副小野人相,是不?我真羡幕你那一对小女儿,我被男孩子烦得要死!……”
  
  湘怡拿起那张彩色的、四□大的照片,凝视着照片中的纪远和可欣,这张照片是在住宅前的庭院里照的。纪远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当年的潇洒气质。可欣微笑得很甜,依旧长发垂肩,明眸皓齿,似乎显得更年轻和漂亮了。两个大约两岁大的男孩,长得一模一样,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纪远的缩影,除了长得像纪远之外,连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态都像纪远。雅真靠在一边的一张躺椅里,手中拿着编织物,样子很安详,很满足。这真是一张标准的、幸福家庭的写照,连那对孪生儿都值得人羡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样!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的叹口气,重新拿起那封信来:
  
  “算算看,我们到美国已两年半了,离开台湾的时候,曾有三年归来的愿望,而今却渺无归期。纪远在公司里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总有些不安定的感觉,我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样——我们想家,想台湾,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湘怡,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抛开一切,突然归来,像从地底冒出一样出现在你眼前,让你们大吃一惊。
  刚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常常躲在房间里流泪,生疏的环境,不同的人种,喧嚣的车辆,和高大的都市建筑,全让我心慌和不习惯,再加上事必躬亲,比在台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纪远的薪水不够维持,我满街奔走,无法谋得任何低下的工作……这种艰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纪远升职后才好转,我们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园和院子(就是照片里那幢),在纽约的郊区,上班远一点,好在有汽车。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里带娃娃,(可怜的妈妈,两个小东西完全靠她带大的。)这样闲下来,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紧张的情绪,同时,和我的儿子们亲近亲近。美国,美国,这个被大家所向往的地方,我现在认清了,她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的一部份,规则的工作,规则的娱乐,像个齿轮。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怀念你们,怀念我那间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猎的生活!如果现在我能回到台湾,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旧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猎那满山红叶!(听说胡如苇在波士顿,对不对?希望有他的住址,我们至今没有和他取得联络,想想当日欢乐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飞各处,不无感慨!)一年来没给你写信,坐下来觉得满腹要倾吐的言语,像浪潮般汹涌翻滚而来,自己都不知道先说什么好。有一次,你曾来信问及我和纪远的感情生活,记得么?以前我总想和你谈,却总没有谈,正像我关怀你和嘉文,你却总是敷衍似的用几句话来答覆我一样。有时,我觉得我们疏远了,你在冷淡我。我们疏远得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和纪远!怎么说呢?婚姻是什么?湘怡!两个分开的个体,凭着感情的需要,结合在一起,面对的可能是不适应的生活习惯,不调谐的意见看法,于是,争执、困扰、呕气……必定接踵而来,最后导致破裂。我和纪远也度过了一段危险期,我们的个性都太强,感情和理智都丰富,都主观而武断。这使我们常常竖着眉毛,像两只斗气的狮子,彼此咆哮。刚到美国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都坏,这种低潮几乎每日发生,我曾懊恼的认定爱情已经幻灭,而暗中流泪、叹息、和后悔。不过,这段低潮时期终于过去了,我们在艰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谅解和调谐,纪远,他是那样一个男人,我欣赏他!而且,我崇拜他!一个丈夫不止需要妻子的爱情和了解,还需要尊重和崇拜。在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奋斗,如何努力,如何坚强不屈(你不知道我们在国外遭遇到多少困扰),这使我认清他,等到认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和他的争吵是多么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狭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们坦白讨论一切问题,倚赖他去解决问题。到现在,湘怡,我只能告诉你,我简直‘迷恋他’!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够坦白了吗?湘怡!那么,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些你们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间到底怎样?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愿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别回避我,别冷淡我,告诉我一切吧!湘怡。嘉文的个性我了解,他需要鼓励和管束,别再放纵他!别让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产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个最重感情的人,你们一定会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对吗?是吗?告诉我吧!一连好几夜,我梦到你们,杜家的花园,那些灿烂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厅,宾客,唱片,热闹的耶诞夜!嘉龄的歌声,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闭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我真太思念你们了。嘉龄好么?有‘固定’的男朋友没有?杜伯伯怎样?妈妈另有一封信给杜伯伯。(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天天都在谈杜伯伯,最近我才从妈妈嘴中,套出一个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罗曼蒂克,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也渴望回台湾。)你再代我问候他,祝福他!这封信已经写得很长了,现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较宁静,听不到车马喧嚣了。花园里的郁金香在盛开着,我怀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给我来信,我在等着。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
      即祝快乐
                          可欣”
  
  湘怡放下了信,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就对着书桌上的台灯发呆。可欣,她果然觅得了最幸福的归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窗外树影依稀,花影仿佛,而幸福却如烟如雾,无处可寻!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了!想当年大家在一起玩乐,一起欢笑,一起编织着梦,再追寻着梦。现在却海天远隔,生活悬殊。真的,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她和可欣间的距离已太远太远了!
  “如果没有纪远出现,可欣嫁给了嘉文,又会是怎样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着。或者,她会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给了那个秃头科长。许多人生来就注定是悲剧的命运,就像她,似乎怎样都摆脱不开追随在自己身边的一种悲剧色彩。嫁给嘉文的时候,哥哥嫂嫂冷嘲热讽,认为她“拣着了高枝儿”,后来,嫂嫂又换了一副面目,巴结她,恭维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为的是从她这儿拿一点东西走。现在,哥哥嫂嫂又恢复了冷嘲热讽的态度,“要嫁有钱的,到头来还落得自己洗衣烧饭!”她只能沉默的应付这一切,自始至终,她没考虑过经济问题,伤心的,只是当年嫁给嘉文时,那满腔浓情蜜意和美梦,都碎成片片了!
  “我怎样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问。坦白告诉她?不!每个人都有掩饰“坏的真实”的本能,何况她不想增加可欣他们精神上的负担。她宁愿可欣认为她很幸福,很快乐,也不愿可欣知道她的凄惨的现状!而且,谁知道?或者一切还会好转的,嘉文会戒赌,夫妇携手为前途努力,尽管不能恢复财产,也总可以过一份安详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赌,人不到咽最后一口气,你就不能对他放弃希望,或者他会改好,他既然能由好变坏,为什么不能由坏变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这幢房子卖掉,换一幢小平房,团结一致的努力。最起码,他们还有这样一幢房子!许多贫苦的人,住在破破烂烂的茅草房里,也照样生活得快快乐乐!她并不要富有,她只要快乐!谁能肯定她已远离幸福?一切还会好转的,谁知道?
  拿出信笺,推开桌上那些学生的练习本和作文本,她开始给可欣写回信:“可欣:收到你的信真高兴极了,我和孩子们都生活得快乐
  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现得很好,爸爸已于去年告老
  退休,在家里享受儿孙之福……”
  她写不下去了,用手托着下巴,她瞪视着信笺。她自己写下的句子让她脸红,到底,她是个善良忠厚、不善于撒谎的人。抛下了笔,她用手捧着头,痛苦的自语:
  “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诉你呢?”
  同一时间,杜沂也在他房里踯躅叹息,雅真的信非常简单,却充满了恳切的问候之意,和关怀之情,最后,还有一句动人心弦的话:“船已倦于飘泊,惜无归期。借问昔日港湾,仍屹立如故否?”另有一首缠绵的诗:
  
  “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独醒,
   情丝偏不断,心镜转空灵。
   晓日开图画,秋山列障屏,
   起来慵栉沐,眉锁黛痕青。”
  
  没料到去国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没有给她写信了,当日向她求婚的热情,早被连年的不幸所冲淡,自从家庭败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国外,归期无定,他已苍老,身体日衰,这个梦恐怕只有来生再续了。和湘怡一样,他没有勇气给雅真写回信,几度提笔,又几度掷笔。朦胧中,和雅真双双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数十年光阴,已悄然度过,如今两地隔离,谁又知道相见何日?提起笔来,他觉得有作诗的冲动,脑子里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写了一首诗,最后几句话是:
  
  “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
   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
   读君词句怜君痴,感君深情长相思,
   愿将万缕缠绵意,谱入阳关笛里吹!”
  
  诗写完,他觉得头昏得更厉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这么多年,独创天下,建立了事业和家庭,老来还要为儿女操劳担忧。就像雅真说的,人生真像一条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泊和休息,这是一段艰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丢下笔,他熄灭了灯,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刚刚朦胧了一阵子,就被一阵喧闹的声音所惊醒了。他听到湘怡急促的、争辩的、祈求的声音在低喊:
  “你不能进去!爸爸已经睡了,你别再扰他了,我求求你!”
  然后是嘉文暴躁而粗鲁的声调,带着不寻常的沙嘎:
  “你别管我!我要见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儿子!那数日没有回家的儿子!居然有脸要见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门外,嘉文敞着衣领,卷着袖子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得像个鬼,那深陷进去的眼睛更像个鬼,浑身的烟味和汗味,一脸的邪气和流气。他正和湘怡挣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抑制不住怒气,厉声的说:“你要做什么?嘉文?你还有脸回来,干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敛气,低着头,垂着手,懊丧的望着地下。杜沂又问: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输了钱。”
  “你输了钱!”杜沂咬牙切齿的迸出几个字来:“你输了钱来告诉我干什么?你,你还做得出什么好事来?”
  “我把这笔钱还掉就不再赌了!”
  “不再赌了!你说过几百次的不再赌了!”
  “我一定要还,”嘉文毫无生气的说:“否则他们要我的命,他们在逼我,我要一笔钱!”
  “让他们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斩钉截铁的说:“有你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而且,你以为我还能代你还出什么钱来?家里已无隔宿之粮,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声音平平的滑出来,没有高低。“还有这幢房子。”“什么?”杜沂气得手脚发冷,浑身都抖颤了起来:“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逼出一句话来:“你这个混蛋!”“我们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嘉文的声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嘉龄反正迟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嘉龄早已闻声而至,用手叉着腰,她狠狠的盯着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哼,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呢,你休想卖我们的房子!”“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龄就冒火,长久以来,他们兄妹间已变得水火不相容。“卖不卖房子与你都没有关系,不要你管!”“我还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呢!”嘉龄愤怒的大嚷了起来:“你把这个家败得还不够?你还有脸说要卖房子,我看你把自己卖掉算了,没有你,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闭嘴!”嘉文阴郁的吼了一声:“我把你卖掉,卖到酒家里去!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爸爸,你听!”嘉龄气得脸色发青:“他这是什么话?”
  “反正你不是什么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说什么?”湘怡急了,用手一个劲的扯嘉文:“回房间里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谈,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吵得邻居都不能睡!”“你是什么意思?”嘉龄一对燃着火的眸子逼了过来:“你解释清楚,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说!”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别说了!”“我不能走!”嘉文摔开了湘怡。“我等着要钱,他们在等我。爸爸,房契给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我还没有断气呢!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爸爸,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嘉龄喊着:“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你闭嘴!”嘉文叫:“房子又没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嘉龄向前迈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赌,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声音里带着泪。“给这家庭留一点安宁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转向嘉龄,哀恳的望着她:“你就少说几句,委屈一点吧,好么?妹妹?”“我要他讲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嘉龄一叠连声的嚷着:“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你说出来!我有什么秘密,你说!你说!”“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说——”嘉文也冒火的开了口,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态,威胁的转向嘉龄。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敢说一个字!你给我滚出去,我——我——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你滚出去!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
  “没有我的份!有嘉龄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恶的望着嘉龄,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你以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龄狐疑、愤怒、而诧异。“我怎么不清白了?你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含血喷人!”
  “你敢说!”杜沂吼着:“我早已不承认你了,嘉龄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儿子!滚吧!你!有你存在一天,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甯!你给我滚!”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说:“这房子迟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这样说?你——”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着泪请求:“走吧,别再气爸爸了!走吧!”“你还没说出来呢,我到底怎样?”嘉龄紧盯着问。
  “你给我滚开!”嘉文对他妹妹大叫,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我绝不给你房契!绝不!”杜沂喊,额上的青筋突了出来,鼻孔里沉重的透着气。
  “你说什么真相?你非说不可!你说!”嘉龄也大嚷着。
  “我就说——我就说——”嘉文豁出去了,把头凑向嘉龄。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母亲是个舞女!是个狐狸精!是个荡妇!你也不干不净!谁知道你的父亲是不是爸爸!你没有权管我的事!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你——”嘉龄尖声锐叫了一声,冲向了嘉文,扑打着他,扭着他,一面发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说八道!你这个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来:你听哥哥说些什么?你听哥哥!爸爸!爸爸……”“你问爸爸!你问爸爸!”嘉文扯开了她:“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谁?问问看!爸爸是不说谎的!你问呀!”
  “爸爸!你听哥哥!”嘉龄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断的狂击着。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和一团团飞跃着的色彩,那些色彩变幻着,游移着,扩大,缩小,缩小,扩大……他呻吟了一声,喃喃的说: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呢?”
  接着,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还夹带着求救的哭声:“爸爸!”“爸爸!”“爸爸呀!”他的头无力的侧向一边,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飘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静。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衣领和袖口,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脏。然后,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望着像木头般站在那儿的嘉文和嘉龄。“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她轻轻的说,喉头紧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医生来了,嘉文、嘉龄、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都焦灼的望着医生,垂首无言。医生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收拾好了医药包,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
  “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度过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后嘉龄“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倒在杜沂身上,她号啕的呼喊着: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儿,低俯着头,她没有失声痛哭,只是静静的掉着眼泪,那无声的抽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伫立着,像一座石头的雕像。
  凌晨三点钟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从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这一段漫长的旅程,他总算走完了,带着未竟的梦想,带着对儿女的牵挂,这口气一定咽得并不平静。谁知道“死亡”是什么?谁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终站?无论如何,这“港口”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
       
23
  湘怡坐在洗衣盆旁边,吃力的搓洗着衣服,太阳很大,直晒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所湿透。新的汗珠仍不断的从她额上冒出来,跌落在洗衣盆里。她坐直了腰,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对水龙头边的一对小女儿说:
  “真真,把妹妹带开,不要玩水。”
  不满四岁的真真,牵着两岁多的妹妹,摇摇摆摆的走开了。湘怡望着那两个瘦小的影子,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她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刺目而耀眼,已经是秋天了,天气仍然燠热,下一阵雨或者会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丝毫的雨意。
  把衣服铺在洗衣板上,她慢慢的涂上肥皂。洗衣盆里堆满了肥皂泡沫,一个又一个,不断的堆积、破裂。她瞪视着水盆,机械化的搓着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虚。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个月了,她还记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坟头,如何跪在坟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们赌咒发誓,说终身不赌了。他们卖掉了房子,还不清嘉文欠下的赌债。李处长怜惜杜沂的一对孙女,叹息一个终身孜孜于事业的人,竟死后萧条到如此地步。他开了一张支票给嘉文,让他写下一张借据,保证以后用工作的薪金来分期摊还。这张支票还清了所有的赌债,他们在中和乡用三百元一月的价钱租下这两间平房,李处长又把嘉文介绍到一家私人公司里去当英文秘书,待遇还算优厚。生活应该可以重新开始了,在杜沂逝世的凄凉里,和毁家破产的哀愁中,对嘉文而言,应该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但是,嘉文循规蹈矩的上班下班只维持了半个月,当他又在深更半夜,从赌场荡回家来,像个幽灵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时候,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绝望,绝望到想自杀。嘉文用手捧着头,反反覆覆的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
  “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么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湘怡不能说什么,骂人吵架对她都是外行的事。虽然她真想大骂大吵一阵,她却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伤心透顶的痛哭到天亮。一切成了恶性循环的局面,赌博、欠债、还债、戒赌、再赌博、再欠债……湘怡疲于规劝,疲于应付债主,也疲于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许多属于哀愁以外的东西,对生命的怀疑,对另一个境界(死亡)的困惑。当她工作的时候,她常会突然停住,奇怪着杜沂现在在那儿?原来有思想,有意识,有感情的一个生命,怎会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真真常常牵着她的衣襟问:“妈妈,爷爷到那里去了?”
  爷爷到那里去了?她有同样的疑惑,看到杜沂遗留的东西,诗和字,她会长久的陷入沉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将一切的痛苦也都带走了呢?那么,“死亡”应该并不可怕,那只是一个归宿,一个无忧无虑也无我的境界,一种虚无,和一种解脱。痛苦是无止境的。当嘉文又开始赌博之后,一个早晨,嘉龄悄然出走了。她没有给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寻的线索,只给湘怡留了一个短简。
  
  “湘怡:
  我走了。这个家,当爸爸去世之后,已不再属于我,我找不出可以让我停留下去的理由。爸爸临死,我才知道自己有个不明不白的出身,这虽使我痛苦,但,也给了我勇气,让我毅然离开了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我走了,这个家没有什么值得我怀念的东西,哥哥也不愿意有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妹妹吃闲饭。我的离开,对我们两个都是好事。唯一让我留恋的,只是你!湘怡,记住我一句话吧,必要的时候,抛开哥哥算了,你犯不着跟着他往悬崖底下跳,何况,你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别担心我,我早就该学习学习独立了。
  愿你幸福
                          嘉龄留条”
  
  湘怡做不到不为嘉龄担忧,捧着嘉龄的留条,她哭了又哭。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出去做什么事呢?这社会那样复杂,人心那样难测。嘉龄又从没有吃过苦、经过风霜,万一失足,她如何对得起泉下的杜沂?她把念念背在背上,牵着真真,去满街找寻,向一切有关的亲友询问,得到的都是摇头和耸肩。嘉文对这事毫不关心,看到嘉龄的留条,他冷笑了一声说:“不管她,让她去死!没有她才好呢,我眼睛前面干净!反正是她自己走的,我又没逼她!”
  湘怡痛心的看着嘉文,她不知道昔日大学时代,那个温柔多情的青年如今在何处?她恳求嘉文去找嘉龄,嘉文耸耸肩动也不动,看到湘怡不停的流泪,他不耐烦了,说:
  “你管她呢,她在外面活不下去,自然会回来的!”
  于是,湘怡天天等待着嘉龄回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年都过去了,嘉龄却音讯全无。湘怡只得放弃了希望,她了解嘉龄的个性,她比嘉文多一份倔强,这样子离去,她就是无以为生,也不会甘心回来。尤其在嘉文表示了她并非他的妹妹之后。日子在充满阴霾和无望中度过,由于没有人带孩子,湘怡又被迫辞职,在家里操持家务,她没有回覆可欣前一封信,也没有再写信给她。杜宅的不幸和嘉文的堕落,使她没有勇气提笔。可欣,可欣,她但愿可欣设想他们是幸福的,快乐的,但愿雅真还存着归港的希望。想到杜沂临终那一首诗:“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她就觉得热泪盈眶。有一天,雅真会回来,谁再和她“依依翦烛终宵话”呢?人生,岂不太苦。
  衣服洗完了,湘怡直起腰来,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子,她吃力的把衣服穿上竹竿,再晾起来。太阳依然那样灼热,没有一丝秋意。她抱起地上乱爬的念念,拍去她身上的灰尘。抚摩着念念那瘦小的胳膊,她心中一酸,伤心的说:
  “念念,谁要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制造你这条生命,等于制造痛苦,等你长大成人,不知还要受多少痛苦呢!”
  真真拉拉母亲的衣襟,嘟起小嘴说:
  “妈妈,馒头,包包!”
  真的,卖馒头的正在外面呼叫:“馒头,豆沙包!”湘怡摇摇头,拉过真真来,像对一个大孩子似的说:
  “真真,你已经吃过早饭了,不是么?你知道,妈妈没有多余的钱买东西给你吃,你爸爸一年来没有拿一分钱回来,我们可当可卖的东西都当掉卖掉了,现在,连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呢!”“妈妈,真真饿。”孩子转着天真的眸子,自说自话的望着母亲。“饿也没办法呀!真真,这几天的日子,已经是问隔壁张妈妈借的钱了,不是我不给你吃,是没办法呀。”
  “妈妈,包包!”孩子缠在湘怡的脚下,用小胳膊抱紧母亲的腿,撒赖的扭着身子。“真真要!真真要吃!”
  “哦,放开我!”湘怡屈服的叹了口气:“妈妈去看看还有没有钱。”买了一个包子,分作两半,给一个孩子一半。湘怡就握着仅余的三角钱,坐在床沿上发呆。嘉文又有两天没有回家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摊开手掌,她望着掌心里的两个镍币,一个两角的,一个一角的。以后的日子如何过法?她心中恍恍惚惚,竟生出一个意外的想法,或者嘉文会赢一大笔钱回家,摇摇头,她又自嘲的笑了,赢钱,他赢了会把赢的再输掉,反正,他不会带钱回来,而家里已面临断炊了。一天过去了,嘉文果然没有回家。第二天又过去了,嘉文又没有回家。湘怡再也不好意思问邻居十元二十元的借债,第三天,她包了一包仅余的杜沂和她的旧衣服出去,勉强再支持了两天,然后,卖尽当光,她已山穷水尽,嘉文仍然不见踪影。这天,从早上到下午,母女三个就干瞪着眼睛挨饿,湘怡的智慧,已无法再变出任何可吃的东西来了。午后,两个小家伙开始哭哭啼啼的缠着湘怡喊饿,哭得湘怡心碎。于是,她下决心的抱起念念,牵着真真,走过川端桥,来到哥哥的家里。湘怡的哥哥几年来情况依旧,仍然在当他的小职员,这些年来,在杜家经济情形好的时候,他们也陆续接受过杜家不少好处,这也是湘怡敢于来向哥哥求援的原因。谁知,她才跨进哥哥的房门,嫂嫂李氏已尖着喉咙喊:
  “湘平,妹妹来啦!”一面望着湘怡说:“妹夫好吗?听说他又找着好差事了,让他也提拔提拔你哥哥,你看,我们一家人都快饿死了!”湘怡一肚子的话,只好硬咽了回去。她知道李氏并非不明白她的来意,而是故意用话来堵她的口,坐在那儿,她如坐针毡。李氏还口若悬河的、明枪暗箭的讽刺她:
  “湘怡,你还记得以前那个张科长吗?他最近又升了职,发财了,造了一幢好漂亮的房子,又结了婚。新娘呀,还没你一半漂亮呢!当然,你以前嫌人家年纪大,没想到人家也会发财呀!把福气留给别人去享,你要嫁年轻有钱的,结果……哎哎,别谈了!只是你没缘份罢哩!当初呀,你总认为自己选的人强,不把哥哥嫂嫂的意见放在眼睛里,现在又怎样了呢?哎,妹夫还赌不赌呀?你也该管紧一点儿才是……”湘怡坐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又哭个不停,一个劲的喊饿。站起身来,湘怡匆匆的告了辞。湘平把妹妹送出门来,趁李氏看不见,悄悄的塞了五张十元的钞票给她,低声的说:
  “你知道钱都在她手里,我也没办法多给你,先给孩子买点东西吃,别饿坏了。只是,这可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呀,你做什么打算呢?”眼泪往湘怡的眼眶里冲,握着钱,她逃难似的带着孩子跑开。过了桥,在一家烧饼油条店里,买了两碗豆浆,和几个烧饼给孩子吃,自己虽然饿得发昏,却一口也吃不下去。望着两个孩子饥饿的样子,和那两张瘦削的小脸,她心脏都扭绞了起来。“不能这样过下去了,”她心里喃喃的自语着。“决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我要找嘉文彻底谈谈,如果他不戒赌,我只有带着孩子离开他!”这天夜里,嘉文终于回来了,那副潦倒的样子,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连赌了好几天,他早已头昏脑胀,再加上又是惨败,心里烦躁得想杀人。看到湘怡,他愤愤不平的说:“你猜怎么,我起先大赢,最多的时候赢了两万多,后来一副牌又全输回去了!他妈的老赵,一定在牌里弄了鬼,那一天给我发现,不宰了他才怪!”
  湘怡瞪视着他,呼吸剧烈的在胸腔里起伏,她有满怀的怒气要发作,又不知从何说起。嘉文看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你瞪着我干嘛?连你都是一副讨债面孔,难怪我要触霉头了。”湘怡转开了头,用背对着嘉文,牙齿咬住嘴唇,呼吸得更加沉重了。好半天,她才把那股要从体内爆裂出来的悲愤压抑了下去,用勉强维持冷静的声调说:
  “嘉文,我能和你谈谈吗?”
  “我知道,你那一套又要来了!”嘉文烦躁的往床上一躺:“我累了,你最好把话留到明天再说!现在给我弄点吃的来!”
  “吃的?”湘怡冷冷的注视着他:“你知道家里这几天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孩子饿了多少顿吗?你——”
  “算了,算了,别向我诉苦!”嘉文打断了她。“在外面受了气,回来还要听你唠叨!难道我希望孩子饿肚子?谁叫我运气不好,总是输!明天只要大赢一副,来个同花大顺,你就一年用不完了!”“嘉文,你还是执迷不悟,”湘怡悲痛的说:“你等同花顺已经把我们等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等同花顺!你在爸爸坟前发的誓呢?你答应李处长的诺言呢?你——”
  “好了,你别再把爸爸抬出来!”嘉文喊:“你要噜苏到什么时候为止?我累了,要睡觉了,你知不知道?”
  “要睡觉了,我知道。”湘怡绝望的说:“家是什么?你回来吃饭睡觉的地方,孩子已经快不认识你了,事实上——”她声调凄楚。“我也不认识你了,你照照镜子,你还是当年的嘉文吗?”“你不是不认识我了,”嘉文冒火的说,故意歪曲事实。“你是只认得钱,现在我穷了,你就做出这种怪相来,等我有钱了,你就又认得我了!”
  “嘉文!”湘怡气得脸色发白。“你说这些话真没良心!我——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嫁给你的!你气死了爸爸,气走了妹妹,现在就剩我跟着你,你还要——”
  “爸爸不是我气死的!”嘉文吼着,他最怕别人说他气死了父亲。“他是死于心脏病!你最好闭起嘴来!别再噜苏个不停!我是男人,我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你管不着!把你那些废话收起来!”“我是废话,”湘怡含着眼泪说:“总有一天,你会听不到我的废话了。现在,已经是家破人亡了,你继续赌下去,谁知道后果会怎样?你输掉了财产,输掉父亲的生命,也输掉了你自己的人格、良心、和慈善!……”
  “闭嘴,”嘉文大叫:“我不要你来教训我!”
  “我不是教训你,我是求你,求你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戒赌!看看她们,那么小,那么天真,你需要养活她们,需要给她们做榜样!不要让她们长大了,别人指着她们的背说:‘她的爸爸是个赌徒!’你懂吗?嘉文?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孩子是你的,为了她们,救救你自己,救救这个家吧!”
  “你别说了,我会戒赌的,等我翻回一部份的钱来,现在我输得干干净净,除了赌,什么工作可以让我把输掉的再赚回来?我不会永远输,你看着吧!”
  “嘉文,嘉文,我要说多少话,你才能想明白?”
  “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嘉文懊恼的嚷:“你快变成个叽咕不停的老太婆了!假如你再噜苏下去,这个家叫我怎么待得住?”湘怡闭了嘴,坐在床沿上,她呆呆的瞪视着窗子。好半天,才凄苦的说:“你何曾在家里待住过?这个家什么时候吸引过你?自从嫁给你,我就天天在等待,我不想再等了,我等够了,再等下去,也不会等出什么好结果来……”
  “闭嘴!”嘉文喊:“你能不能不开口?”
  “你很快就不会听到我噜苏了,”湘怡仍然凝视着窗子,自言自语的说着,仿佛不是说给嘉文听,只是说给自己听。“我对你浪费了太多的感情,妄想你会改好,相信你本性善良,一次又一次的说服我自己,要鼓励你,帮助你,因为你需要鼓励和帮助。现在,我知道自己全错了,你是冷酷无情的,像个冷血动物!我真不懂,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如果你对我这样冷落,你就不该娶我!”
  “你要知道吗?”嘉文被她继续不断的指责激怒到要爆炸的地步,尤其她每一句话里都有“道理”,而他现在最怕面对的就是“道理”,仓卒中,他只想找一句话来封住湘怡的口,他从床上跳起来,恶狠狠的盯着她嚷:“我根本就不应该娶你,我从没有爱过你,我爱的是唐可欣!就是因为你对我没有吸引力,我才会去赌钱!如果你能把我留在身边,我怎会逃出去呢?我赌钱就为了逃避你,躲开你!一切责任全在你身上!现在你可不可以不再说话了!”
  湘怡被击昏了!她真的不再说话了,只像个石像般坐在那儿,直直的望着窗子。窗外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他们的大门对着前面人家的后院,杂乱的堆着鸡篷和鸭笼。她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双手无力的交握着。她手指上已没有结婚戒指了,在一次挨饿中,她把戒指换了钱买吃的给孩子们,嘉文手上同样没有结婚戒指,他把它掷在赌桌上做“孤注一掷”,早就输掉了。她昏昏沉沉的坐着,有一段很长久的时间,她心内是空空茫茫的一片,没有意识和思想。然后,逐渐的,意识回来了,思想也回来了,她才感到可怕的绝望和悲愤。这绝望和悲愤的感觉压榨着她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她扭着自己的手,把脸埋在掌心中,徒劳的和自己的哀苦无望挣扎呻吟,她没有流泪,她的泪早就流干了。
  夜,那么漫长,那么寂静。嘉文已在过度疲倦后睡熟了,沉重的呼吸鼓励着夜雾。湘怡慢慢的把脸从掌心中抬起来,迷惘的望着嘉文沉睡的那张脸,他睡得并不平静,嘴巴扭动着,胸腔不平稳的起伏,或者,他梦到正围着桌子,握着牌紧张的等着下注。她叹息了一声,一时间,许多久远以前的往事,都依稀的回到眼前,和可欣在一起的时光,嘉文家里常开的舞会,狩猎的那一夜,嘉文受枪伤之后,可欣的毁婚,她的下嫁……一幕一幕的,全在她眼前流动。而现在,面对嘉文这张冷漠无情的脸,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不计一切,愿意下嫁的嘉文!嘉文那几句残酷的话仍然不断的在她耳边回响:
  “我从没有爱过你!我爱的是唐可欣!”
  “就是因为你对我没有吸引力,我才会去赌钱!”“我赌钱就为了逃避你,躲开你!”
  她慌乱的站了起来,仿佛有谁在追赶她,茫然四顾,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什么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完完全全的错了,到如今,她将怎样安排自己呢?她走到两个女儿的床边,孩子们睡得很甜,真真的小胳膊搂着念念的脖子,无知的面庞上漾着天真的笑意。无辜的小生命!谁该对你们的生命负责呢?她把面颊埋在孩子们的被褥里,到这时才开始沉痛而无声的啜泣起来。她哭了很久,然后慢慢的抬起头,轻轻的吻着每个孩子,吻完了,她给她们拉好棉被,盖住那四仰八叉的小胳膊和小腿。再走到嘉文床边,她对他摇摇头,低声说:
  “你虽不怜惜我,孩子总是你的!老天哪!但愿有人能够助你!”坐到书桌前面,她想写点什么,提起笔来,她的手剧烈的颤抖着,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写不出来。窗外的鸡房里,一只大公鸡在扑动着翅膀,远处的天边,透出一线朦胧的白,天快要亮了。湘怡受惊似的望望窗外,那种被追赶的感觉更强烈了,握住笔,她匆忙的在纸上写下了几行歪斜的字:“这一切早已过去,烟消云散般不留痕迹。
  尽管我曾费心寻觅,流着眼泪如醉如痴!终究这一切已经过去,
  剩下的只是残酷的真,可怕的实,
  以及那满天满地满空间时间的无奈的凄迷!”
  写完,她放下了笔,倚着窗子,久久伫立。一阵风卷了过来,把树梢的第一片落叶带到她的窗前,风很凉,她打了个寒噤,嗅到秋的气息了。仰头望天,寒星数点,晓月将沉,黎明快要近了。这新的一天,不知道该属于谁?最起码,不会再属于她了。嘉文醒来的时候,已快上午十点钟了,他被孩子们的哭叫声所吵醒,坐起身子,他用手抹抹脸,还有些儿迷蒙不清。小真真在尖着喉咙哭叫:“妈妈!妈妈!妈妈!”
  湘怡到那儿去了?他有些不耐烦的喊:
  “湘怡!”没有答应,真真仍然在哭叫,念念也跟着加入,他跳下床,昨晚的争执早已不存在他脑海里,他扬着声音喊:
  “湘怡!你在那儿?湘——”
  他猛然住了口,因为他看到湘怡了。她就倒在书桌前面,身子平躺在地下,似乎在沉睡。真真拉着她的衣服哀唤不停。她的手无力的伸展着,顺着她的手向地下看,他看到两滩殷红的血,新的血还在不断的流出来。他浑身震动,禁不住狂叫了一声:“湘怡!”冲到她的身边,他扶起她的头来,她双目阖拢,眉尖轻蹙,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和痛楚。她面颊上的泪痕犹新,但是,呼吸却早已停止了。嘉文大叫了一声,拿起她的手来,刀片深深的划过她的手腕,创口那样深,可见她下手时决心之大,另一只手的创口比较浅,血也流了很多。嘉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他狂乱的望着她,摇着她,呼唤她:
  “湘怡!湘怡!湘怡!”
  湘怡的眼睛不再睁开,所有的呼唤和哭泣都与她无关了。嘉文神志昏乱的抱起她来,把她抱到床上,他解开她的衣领,徒劳的想弄热她的身子。在巨大的昏乱中,他甚至忘记去请医生。不过,邻居们已经围着窗子看热闹了,医生和警员都在邻居的报告下来到,医生用不着太多的时间来诊断,湘怡死亡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五时。
  “她死去好几小时了!”医生简单的说,离开了床边。
  “不!”嘉文狂叫,扑倒在床前面:“她还没有死,她不会死,她是骗着我玩的,”他搓着她,揉着她,哀恳的望着她。“湘怡,湘怡,”他凄楚的唤着。“你跟我说话呀,湘怡,我什么都听你的,真的,湘怡,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再也不赌了,绝对不赌了,湘怡,湘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湘怡,湘怡,湘怡,”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失声的痛哭起来。警员无法向他问话,也没有人能劝他离开床边,他也不许别人搬动湘怡的尸体,只紧紧的攥住她的衣服,费心的和她说着话,劝她睁开眼睛来。
  “你看,湘怡,你是脾气最好的,不是么?我不好,让你生气,你骂我吧!打我骂我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躺着不说话。湘怡,你看看我,看看我呀!全世界就是你对我最好,我都知道。我昨晚是胡扯八道的,我爱你,真的,湘怡,我不骗你。你睁开眼睛呀!我以后再不让你伤心了,我会好好做人,重新做人,你要我怎么我就怎么,湘怡,你听到没有?”湘怡平躺着,在那无知无觉的境界里,这些懊悔和保证对她都不再有用了!嘉文凝视着她,抚摩她苍白的面颊,吻她冰冷的嘴唇,整理她零乱的头发。喃喃的、梦呓似的述说着他的爱情。可是,一切的温存,一切的体贴,一切的柔情蜜意,都无法唤回逝去的生命了!
  “她没有死,”嘉文自言自语的说:“她睡着了。”拉开棉被,他细心的盖住她,又扶正了枕头。“我坐在这儿,湘怡,我等你醒来。每次都是你等我,现在我等你,照顾你,你会发现我是个体贴的好丈夫。”他又吻她。“你向来对我都是最仁慈的,你原谅我一切错误,不是吗?那么,再原谅我一次吧!湘怡!好湘怡!别生我的气,别这样不理我,湘怡,好湘怡……”一位邻居太太看不过去了,用手推推他,劝解的说:
  “好了,杜先生,人已经死了,还是准备后事要紧,伤心也没用了!”什么?人已经死了?嘉文深深的注视着湘怡,那张哀愁的脸没有丝毫生气,他看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是的,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复活了,扑倒在她身上,他一恸而不可止。号啕的喊着:“湘怡,湘怡,该死的不是你,是我呀!”
       
24
  大地混沌昏蒙,时间停滞不动,天地未开,世界是一片原始的洪荒地带,空旷、寂寞、而凄凉。太阳早已沉落,沉落在无数星球的底底层,全宇宙都充塞着黑暗与虚无。空间辽阔得无际无边,找不到一点掩护和遮蔽。嘉文的意识就沉睡在这一片荒芜里,醒觉的是刺痛的感情,像杂乱蔓生的藤葛,彼此纠缠又彼此压榨。他坐在湘怡的坟墓前面,在冬日黄昏的冷风里,已坐了整整两小时了。头埋在掌心中,手指深深的插在乱发里,像一个树桩般一动也不动。距离湘怡死亡,已经四个月了。那是初秋,现在已是深冬,墓地里充满了肃杀的气氛。一阵风来,黄叶纷飞,嘉文仍然埋着头不稍移动。直到暮霭渐浓,风声渐厉,他才慢慢的把头从掌心里抬起来,注视着面前的一坯黄土。他无法猜想这土堆里躺着的湘怡现在怎样了?也无法相信这土堆就掩尽了湘怡的音容笑貌和一切。墓碑边已杂草丛生,亚热带的冬天草不枯萎,墓碑的下半截都埋在草丛中。一株小草尚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但湘怡一去就不复回。墓碑上,是嘉文在那段昏乱的日子里写下的句子,不为湘怡而写(她无法看见了),是为他自己而写:
  
  “她流尽了她的眼泪,而今躺在这里长睡不醒,
  她的生命以泪珠堆积,
  又何幸长睡不醒!”
  
  墓碑上没有死者的名字,下款刻的是:
  
  “——使她流泪的人立——”
  
  或者,这只是一种阿Q精神,一种赎罪的方式。写在那儿,让过路的人都看得见,以交卸一些良心上的负荷。不过,现在,当他在暮色苍茫中,看到这几行隐隐约约的字迹时,他只感到无聊、没有意义、和滑稽可笑。湘怡不需要这些说明,路人也不需要知道这个,他的罪愆和负疚,也不能因这几行字而减轻分毫!面对这块墓碑,使他仿佛面对到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竟那样懦怯虚伪和可憎!站起身来,他把手轻轻的压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心底迷惘恍惚,似乎接触到的不是墓碑,而是湘怡温暖的胳膊。湘怡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只有这一件。把悲哀和苦痛留给活着的人,她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悄然隐退。他还记得埋葬时的一幕,李处长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败类,湘怡的嫂嫂哭叫着,扯着他的衣服,要他把妹妹的命赔出来,两个孩子惶然的呼唤着妈妈,几位好心的邻居围着棺木垂泪叹息……那段可怕的日子,他所有的感觉都几乎麻木,只模模糊糊的感到湘怡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一件最残忍的事。而今,四个月过去了,这漫长的四个月,似乎比四百个世纪还要长久,他就挣扎在一个孤独黑暗无际无边的荒漠里,被那种孤苦无告和凄惶的情绪压迫得要发疯。湘怡存在的时候,他很少重视她,但,当她去了,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孤独,除了孤独之外,他在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楚的怀念里,初次衡量出湘怡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欣不再存在了,他眼前浮动的全是湘怡的影子,湘怡的笑,湘怡的泪,湘怡祈求而哀恳的目光……。
  抚摸着墓碑,他站了很久很久,冬日的晚风穿过了旷野,一株高大的凤凰木筛落下许多细碎的叶片。他抬头向天,灰黑色的云层正密密的堆积着,天空暗淡而苍凉。苦涩的情绪逐渐从他胃部向上升,不断的蔓延扩大……他闭了闭眼睛,眩晕的摇摇头,轻声说:“湘怡,你错了,你不该这样遗弃我。以前,当全世界的人都远离我的时候,你总是忠心耿耿的站在我身边,现在,连你也遗弃了我,你叫我怎么支撑下去?”用手指无意识的划着墓碑,他咬了咬嘴唇:“我没有办法再寻回你,我愿意用一切的一切,换得你在我的面前,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情,许多你活着的时候我没说出的话,可是,现在……”苦涩已升到他的喉咙口,又迅速的升进他的眼眶,他狠狠的摆了一下头,摆不掉那份凄楚。拉拉大衣的前襟,他回转身子,望着山坡上的小路,又喃喃的低语了一句:“我要走了,湘怡,帮助我借到一笔钱,帮助我……活下去。”竖起大衣的领子,他拖着滞重的脚步,离开了墓碑,离开了湘怡,离开了荒凉的山头,离不开的是自己的凄惶、孤苦、寂寞、和懊丧。
  走进了市区,他垂着头,在汽车穿梭的街道上无精打采的走着。霓虹灯纷纷的亮了,街灯跟着大放光明,车头上的灯像流动的火炬,不停不休的在大街小巷滑行。人群挨着肩膀擦过去,匆匆忙忙的,不知赶向何方。他站住了,有些诧异的望着身边流动的一切事物,奇怪着全世界都在“动”,只有他“静止”。一辆街车在他身后疯狂的按着喇叭,更多的街车响应了起来,司机们把头伸出车窗咒骂,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停在街心,成了交通的阻碍。他慌张的退到人行道上,愣愣的看着那些车子,心里恍恍惚惚的在想,当全世界都在“动”的时候,原来想静止也不能静止。真的,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一个交通警察对他走了过来,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他下意识的拉拉自己的大衣,这件破旧的呢大衣也相当狼狈,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油渍,扣子早就掉光了,里面的绸里子拖出了袖口,必须时时把它塞进去。他用手抚摸着好几天未刮胡子的下巴,和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希望警察不把他当小偷或流氓看待。不过,警察先生显然并无恶意,只温和的问了一句:
  “你喝了酒吗?”“酒?”嘉文怔了怔,咽了一口口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更何况酒?“没有。”他伸手摸摸大衣口袋,嗒然的把空手抽了出来。“我一毛钱都没有,怎会喝酒?”
  “那么,你站在街心干什么?”
  “我?”他又怔了怔。“不干什么。”
  警察对他注视了几秒钟,终于说:
  “好吧!那你回去吧!别站在街中间阻碍交通。”
  他点点头,转过身子,向前面慢慢的走去。“回去吧!”这三个字提醒了他,真的,他该回去了。一清早,他就被孩子饥饿的哭叫所吵醒,出门的时候,他原准备马上就回去,他想找找旧日的同事,借个一百两百的,或者一十二十也好,买点吃的给孩子们带回来。可是,才跨出门,他就想起所有的旧日同事,他早就借遍了,根本不可能再借到钱,于是,他只好在街上闲荡,希望能意外的碰到一两个熟人,可以开口借一点。但是,上帝没有帮他忙,荡了一个上午,他竟连半个熟人也没碰到。午后,他曾在父亲工作的银行门口站了半小时,考虑要不要进去,想想看,上至董事长、协理、经理、处长,下至于职员、工友,他几乎都欠了债没还,他的脸皮就是再厚,也没勇气走进去。终于,他还是垂着头离开了银行,没有钱,没有吃的,他怎能回家面对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无可奈何中,他禁不住又想起了湘怡,湘怡在就好了!她能得到人的喜爱和同情,他只能得到轻蔑和冷淡!湘怡,湘怡,湘怡!一时间,他整个心里充塞的都是湘怡。于是,他走向了山坡,走向了墓地。
  现在总该回去了,两个孩子在家里一整天,孤单单的无人照应,又没吃的喝的,现在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了。他身不由主的向归路走去,神志陷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里,但是,脚步却越走越快了。到了巷子口,他一眼就看到隔壁的张太太,正和一个警员在他家门口办交涉,两个孩子挤在一块儿,站在屋檐下发抖。出了什么事?他冲过去,真真眼尖,首先发现了父亲,就尖叫了一声:
  “爸爸!爸爸!”
  接着,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念念也跑过来,一把抱住嘉文的腿,也哭着大喊:
  “爸爸!爸爸!”两个孩子缠在嘉文的脚下,把满是眼泪鼻涕的小脸在他的大衣上揉着搓着。嘉文本能的用手护住了孩子,带着点敌意对那警员说:“你要做什么?”“这两个是你的孩子吗?”警员指着真真和念念问。
  “是的。”“我们接到报告,说有两个孩子整天没人管,也没东西吃,我来查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嘉文看了张太太一眼,张太太瑟缩了一下,立即就振作了,直视着嘉文,她坦白的说:
  “是我去找他来的,你的孩子快要饿死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也多,不能天天帮你带她们,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还不如让她们到孤儿院去,在那儿,最起码她们可以有三餐饭吃!”“不!”嘉文突然愤怒了,瞪视着张太太,他哑着嗓子说:“我不把孩子送孤儿院,我还没死呢,为什么我的孩子该进孤儿院?你别管闲事!”张太太的脸涨红了。“好哦,”她愤愤的说:“你一个大男人,养不活孩子,我天天帮你忙,找东西给她们吃,你还怪我管闲事!我是看在你死去的太太身上,看在孩子太可怜的份上,才插手来管这件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后我就闭着眼睛不管,又不是我的孩子,饿死了也不关我的事!”掉转身子,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家门,砰然一声把门关上。
  这儿,警员打量着那个落魄的父亲。
  “好了,杜先生,希望你不在家的时候,最好找个人来照顾一下孩子,否则太容易出事。有父亲的小孩,就是要送孤儿院也送不进去,不过,这样常常让孩子挨饿总不是办法!”
  “我在失业。”嘉文叽咕了一句。
  “你可以去找工作哦,台湾从来不会有人找不到工作的,何况你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呢!”
  警员走了,嘉文牵着两个女儿走进屋里,心内禁不住涌起一股怆恻之情,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竟养不起两个孩子,这还算人吗?屋内一片漆黑,他伸手摸到电灯开关,灯不亮,换了一盏灯,仍然不亮,他诅咒的骂:
  “怎么回事?见了鬼!”
  “穿制服的人把电线剪掉了!”真真用她早熟的声调,细声细气的说。“张妈妈说灯不会亮了,我们没有缴钱。”
  嘉文呆了呆,就沉坐在一张椅子里,长叹了一声。用手捧着头,他像碾磨般把头在掌心里转来转去,喃喃的、反覆的说:“我怎么办呢?天哪,要我怎么办呢?”
  “爸爸,黑黑!”小念念提出抗议了:“我看不到你。”她用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触摸着嘉文,以她自己发明的语言说:“黑爸爸,黑姐姐。”没有灯时的爸爸是黑的,姐姐也是黑的,她拍拍自己:“黑念念。”然后才说到主题:“黑念念饿,黑念念要包包。”
  看来她将来会成为个文学家,嘉文好奇的把手放下来,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小女儿。念念有对充满灵秀之气的眼睛,在暗夜里仍然闪着光彩,那小小的鼻头和嘴就看不清楚了。站起身来,他摸黑找到了一段台风时用剩的蜡烛,燃起蜡烛,他再望向两个女儿。烛光下,一对童稚无知的孩子,都仰着天真的小脸,带着股好奇和不解的神情,望着她们的父亲。两个孩子,真真聪明慧黠,念念美丽憨厚,只可惜都已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假若是以前的家庭情况,两个孩子白白胖胖的,在草地上跳跳蹦蹦,一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而今呢?家破人亡,人亡家破,什么都别谈了!
  真真把一个小手指塞进了嘴里,轻轻的说:
  “爸爸,你买什么给我们吃?”
  念念立即附和:“爸爸,我要一块大——大饼。”她夸张了那个“大”字。
  “爸爸,妈妈呢?”真真问。
  “妈妈消饭饭。”念念永远把“烧”念成“消”。“念念要吃。”“爸爸——”真真用手推拉着父亲的手臂,哀求的唤。
  “爸爸——”念念跟着喊。
  嘉文跳了起来,他自己的肚子里也在叽哩咕噜乱叫,饿得眼睛发花,嘴里冒酸水。孩子们的哀呼撕碎了他,他逃避似的喊:“别吵!都给我闭嘴!”
  真真的嘴唇瘪了瘪,眼圈发红,她是十分容易受伤的。眨动着眼睛,她委屈的说:“我要妈妈!”说完,猛然“哇”的大哭了起来,一面叫着:“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念念受惊吓的看着姐姐,嘴一扁,也跟着大哭大喊:
  “妈妈!妈妈!妈妈——”
  “我的天哪!我的上帝!”嘉文用手蒙住耳朵,逃出了大门,站在门外,他瞪视着门里哭成一对泪人儿似的孩子,又听到那口口声声唤娘的声音,心脏扭紧了,浑身都抽痛痉挛起来。门外很冷,寒风像刀子般的刮过他的面颊,卷进了小屋,桌上的蜡烛被冷风扑灭了。正哭成一团的孩子又受到黑暗的惊吓和恐怖,就更加尖锐的大哭大叫:
  “妈妈!哇——妈妈——”
  “你们等着,”嘉文的声音抖颤,被寒风吹散了,语不成声。“你们等着,我去弄钱,一定弄来——一定。你们等着——
  等着。”带上房门,把一对小女儿关在黑暗的屋内,他踉跄的奔向了大街,几乎是不经思索的,他在街车的隙缝中横冲直撞,终于来到一幢西式建筑物的前面。站在那屋子的廊柱底下,他喘着气,低头望着寒伧的自己。他没勇气按门铃,可是,孩子要吃的!伸出手去,他机械化的把手压在门铃上。
  门开了,一位整洁的女仆狐疑的望着他,他有气没力的说:“我要见李处长。”“你——贵姓?”女仆问:“有没有名片?”
  “没有,我要见李处长。”
  女仆的狐疑加深了。“你等一下。”门砰然关上,女仆进去了。好一会儿,门上的一个小方洞打开了,露出了李处长的一对眼睛。嘉文神经质的抽动着肩膀,莫名其妙的苦笑起来,喃喃的说:
  “李处长,我不是来抢劫的。”
  门开了,李处长拦门而立,严厉的看着他:
  “你要干什么?”“借我一点钱!我的孩子快饿死了!”他厚颜的说。
  “你知道我几乎被你拉垮吗?为了你,我欠下三、四万块钱,你还有脸来向我开口?”李处长的眼珠凸了出来。
  “我只要五十块!”“我告诉你,五角钱都不借!”
  “不——借——”嘉文低低的重复着李处长的句子。“我的孩子要饿死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李处长声色俱厉。“多好的一个家庭,被你弄到如此地步,你还有什么脸做人?别向我伸手,嘉文,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的孩子要饿死了,你去工作呀!去赚钱呀!”“我找不到工作。”他低低的嗫嚅。
  “找不到?去踩三轮车去!去擦皮鞋去!去卖奖券去!要不然,你就到街上去讨饭去!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去养活你的孩子,我们一角钱也不借!”
  “砰”然一声,门关上了,李处长消失在门内。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儿,好久好久,才机械的转过身子,一步一步的向街头挨过去。孩子们饥饿之状,犹在眼前,哭啼之声,犹在耳畔,他不能回去。一小时后,他停在以前的协理门前,但是,却为一个粗暴的男仆挡了驾:
  “协理不在家!”他累了,倦了,饿了。风似乎越来越刺骨,寒冷凝固了他每一根血管。他拖不动自己的脚步,在深夜的街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可是,他没忘记孩子的哭声,没忘记应该弄些吃的东西回去。他走着,不断的走着,他的脚变得有一百斤重了,一千斤重了,一万斤重了……然后,他来到湘怡哥哥的家门前。“看在湘怡的面上,”他乞求似的说:“请借我五十元!”
  “是你?杜嘉文?”李氏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你逼死了我们的妹妹,还要跟我们借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流氓!我早知道你不是东西!只有我们那个傻妹妹会爱上你,弄得死都没个好死!姓杜的,你小心点,我们没要你赔款就算好的,你还来借钱!你不是有钱家的少爷吗?不是有洋房汽车吗?看看你,这个乞丐样子,就是我那位妹妹选中的好丈夫呀!”
  嘉文逃出了郑家,整个大杂院里的人都伸出头来张望,李氏还在后面穷嚷穷叫,指给邻居们看,数说着他的百般罪状……他又回到大街上了,风比刚才更冷,夜比先前更寒,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沉重。俯视着自己,他看到一身的肮脏,一身的耻辱,和一身的罪恶。靠在一株电线杆上,他闭上眼睛,心底辗转呼号:“湘怡,我怎么办呢?湘怡?”
  湘怡没有答覆他,也没有人能够答覆他。裹紧了大衣,他重新向前面走去,脑海里在搜索着能借钱的任何一个人名。最后,像灵光一闪,他想起了老赵,这个人曾在赌桌上赢走了他的万贯家财,虽然不是他一个人赢的,但他是那赌窟的老板,他赢得了大部分。现在,他总可以借给他一百两百吧?
  有了一线新的希望,他的脚步就轻快多了,走过大街,穿进那条暗沉沉的小巷,他找着那家被掩护得很好的赌窟。可是,门口的门房挡了驾。“你不能进去,我们老板交代的。”
  “请他出来好吗?我要和他讲几句话。”他低声下气的说。
  老赵出来了,用那对斜吊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嘉文,叼着香烟的嘴角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的说:
  “怎么,嘉文,好久没看到你了。是不是又筹到了资本,要来玩一下?”“我不是来赌的——”嘉文吞吞吐吐的说:“我需要一点钱用——大概两百元。”老赵一语不发的望着他,半天才说:
  “怎样呢?”“想向你通融一下。”“哈哈,”老赵干笑了两声:”两百元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今天手气不顺,已经输了两万多,实在没有钱来借给你了,你还是去和别的朋友借借看吧!”
  “我——实在没人可借了,”嘉文恳求的望着他:“就借我一百吧。”老赵冷酷的摇摇头。“那么,五十元!”老赵再摇头。“三十!求求你,就借我三十吧!”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哀求的喊:“你从我手里拿走了那么多钱,把我弄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就向你借三十块,你难道都不肯吗?”
  “笑话!”老赵的笑脸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层冰冷的寒霜:“赌钱的时候有输有赢,你自己的运气不好,怪得了谁?我又没骗你的,抢你的,怎么说我从你手里拿走了钱呢?我输的时候也有呀,我可没说谁拿走了我的——”
  “我不是这意思,”嘉文急忙赔罪:“只是我需要一点钱,你就借我一点吧!”“我告诉了你,我今天没有!你去向别人借去!”
  “几十块都不肯吗?”“几块钱都不行,借钱出去要倒楣的,我手气正不好,你别烦我了!”“那么,我和你再赌一次!”嘉文咬牙的说。
  ”你用什么资本来和我赌?”老赵冷笑的问。
  “用我的生命!”“哈哈哈哈!”老赵纵声大笑起来:“嘉文,你别傻气了,你的生命值什么钱?”“我的生命是不值钱,”嘉文的眼睛冒着火:“我就向你借一点钱跟你赌!”“我没兴趣,”老赵说:“你走吧,嘉文!老实告诉你,你已经不是我们的对象了,我们早调查过你,你没有一毛钱可以输了,现在,你还是趁早走吧!”
  “好,我明白了,”嘉文重重的喘着气:“你们是一个骗局,你们骗走了我全部的财产,好,我明白了,”他掉转了身子:“我要去告发你们,我要去检举你们!”
  “慢着!”老赵拦住了他:“你是聪明人,别做傻事,警察抓不住我们的,你也知道,对不对?你别给我们找麻烦,赌钱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可没扯着你的耳朵逼你赌,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假如你给我们找麻烦的话,你也知道那个后果是什么……”
  老赵向身子后面看了一眼,于是,嘉文发现有两个彪形大汉,正慢慢的走了过来,这两人是嘉文熟悉的,在老赵赌钱的时候,他们总是斯斯文文的端茶倒水,侍候客人。嘉文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了解他们想做什么。血向他的脑子里冲去,他的眼睛发花,神志昏乱,体内每根血管都爆胀了。喘息着,他瞪着老赵,哑声说:
  “你这个魔鬼!”“你到现在才知道?哈哈!”老赵冷笑着:“是你自己要与魔鬼为伍呀!”“我——我要你的命!”嘉文红着眼睛,扑了过去。
  “你试试看!”老赵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丧失理智,丧失思考,只想扼杀面前这个人,这个魔鬼,这个毁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狱使者。他扑了上去,用尽他浑身的力量。在他这一生中,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为了,他扼住了老赵的脖子,死命的扼着,把他所有的悲痛、耻辱、仇恨都压在老赵的脖子上,直到他什么都不觉得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身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阵时间,他似乎还朦朦胧胧若有所知,意识浮在白云中,轻飘飘的忽远忽近,他仿佛看到了湘怡,她离他那么近,他几乎可以触摸到她。“湘怡!”他无声的呼唤,他的湘怡。他没想到可欣,或者他曾爱过可欣,但那是太遥远以前的事了。他在送医院的途中死去,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25
  民国五十二年,十二月。
  这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已经相当冷了,从月初开始,细雨就整日整夜的飘飞起来。雨季加上寒流,台北的冬天似乎并不可亲,但是,对于甫从美国归来的纪远和可欣而言,却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冬天。站在松山机场的大门前,望着一片雾蒙蒙的天和地,望着机场前那块圆形的新栽草皮,望着来来往往的本国人民,喜悦和兴奋使他们忘记了举步。可欣拉着纪远的手腕,大大的透了一口气:
  “假若湘怡知道我们回来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和湘怡不通音讯已经五年多了,虽然寄了无数的信,但都被退了回来。然后,因为忙碌,他们也不再写信了,直到动身归来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们的归期,而现在,他们站在松山机场的台阶上,湘怡却渺无踪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没收到这封信。雅真站在一边,她老了,鬓边已全是白发,但比去国时还显得健康些。肤色红润,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长了脖子,她四面张望着,喃喃的说:“我没有看到杜家的人。”“他们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查出他们的地址来。”纪远说,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两个小家伙结实健康,长得一模一样,引得好些旅客们驻足注视。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疾驰而来,停在机场前面,从里面走下一位四十几岁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迳直走向纪远,礼貌的问:
  “您是纪工程师吗?”“不错。”纪远点点头。
  “我是陈经理,我来接您。”
  “噢,不敢当。”纪远点了个头,微笑的把可欣和雅真介绍了一遍,又按着两个孩子的头,要他们叫陈伯伯,这次纪远回国,是接受国内××建筑公司的聘请,膺总工程师的职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后,就把行李搬上了车子。纪远全家上了车,陈经理愉快的说:
  “你们的家已大致布置好了,公司代你们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们不满意,可以另外再找,家具是内人给你们选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内人请你们全家到舍下便饭。”“哦,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们忙,”纪远说:“我再也想不到,你们会连房子都帮我们准备好了!”
  “我知道,你们全家回来,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个‘窝’,所以我们就代你找了!”陈经理笑着。
  可欣也笑了,这是个细心的人,这也是个充满人情味的世界,她没有多说什么,但她的感激挂在嘴角上,闪在眼睛里。噢!台湾,台湾,总算回来了。车窗外的树木飞驰着,一幢幢的建筑在后退,整洁的敦化北路,繁荣的南京东路……台北的变化很大,计程车取代了三轮车的地位,当年荒凉一片的南京东路已建筑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观光旅社比比皆是,连那些女士小姐们,也似乎比往年时髦漂亮了!
  “妈!妈!你看!那辆车子好滑稽哦!”小威兴奋的大嚷大叫,指着一辆三轮车:“那个人坐在上面会不会摔下来?”
  “还有那个!”小武指着辆手推板车喊。
  “别叫了,像乡下人进城啊!”可欣低声的说,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悦里,一切都那么可爱,一切都那么亲切!纪远和陈经理已经聊开了,谈公司的情况,谈台北的变化,谈国外的生活……可欣听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层逐渐汹涌高涨的喜悦浪潮里。见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诉她什么呢?嘉文不知道改变了多少?应该成熟了,稳重了,是个大男人了。他还会恨她和纪远吗?湘怡还会介意她对嘉文的影响吗?还有杜沂,他和雅真这段故事的完结篇会是什么?孩子们呢?真真和念念一定很漂亮,因为她们有很漂亮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还有没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没消息了,五年,足以发生许许多多事情呢!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两个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车,好奇的张望着他们的新居。陈经理开了大门,首先触进眼帘的,是一个面积广大的花园,原来的主人一定很爱花木,院子里一片绿荫荫,叶片被雨洗亮了,光洁清爽。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间卧室和一间大客厅,已粗具规模,都有了若干家具,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适了。可欣高兴的四顾着,不住的向陈经理道谢。陈经理没有久坐,知道他们新搬来,一定有许多东西要整理,叮嘱了吃晚饭的事,就告辞了。
  陈经理走了之后,纪远脱下大衣,往沙发里一坐,深呼吸了一下,已开始在享受“家”的温暖了。两个孩子前前后后的奔窜,打开每间房子的门去“探险”。雅真也到处打量着,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厅里的电话,走到电话机旁边,她拿起听筒,迟疑了一会儿,纪远说:
  “想打给杜家?他们不会再用原来的号码了,你不妨先查查电话号码簿。”可欣在茶几底下找到了电话号码簿,查了半天,纳闷的说:“没有嘉文的名字,也没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号码簿,她说:“姑且拨拨以前的号码看,我还记得。”
  纪远嘴边掠过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对嘉文的号码记得那么清楚,就也冲着纪远微笑。这么多年来,“往事”仍然是他们彼此嘲谑的好资料。电话拨通了,她刚刚“喂”了一声,对方就问:“什么地方?”“什么?”她愣了愣。“你们不是叫车吗?”“你是那儿?”可欣问。
  “××计程车行!”“有没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的问。
  “没有!”电话挂断了,可欣看了看纪远。
  “不对了,是家计程车行。”“我猜到不会是的,他们多半搬了家,也换了电话。”纪远说,走到可欣身边,从她手里拿过电话听筒:“让我来试试看,我有办法。”他查了查电话号码簿,就拨了一个电话到杜沂的银行里,电话立即接通了,纪远说:
  “请杜总经理听电话。”
  “杜总经理?”接线小姐诧异的说:“我们的总经理姓谢,不是姓杜。”纪远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原来那位杜总经理呢?”
  “我不知道!”这接线小姐显然是新来的。
  挂断了电话,纪远看着可欣耸了耸肩,说:
  “大概杜伯伯已经离开××银行了。”
  雅真慢慢的走了过来,她听到了整个打电话的经过,坐进椅子里,她轻声说:“我们出国七年了,七年中的变化一定很多,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两天心神不定,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者,他们遭遇了一些什么……”“妈,”可欣打断了母亲:“不会的,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您别多愁多虑,顶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龄结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儿女,忙得没有时间写信……”
  “杜沂不会没时间写信的。”雅真低低的说,说给自己听。
  “或者他另外结婚了,不好意思写信!”可欣冲口而出的说。说了就后悔了,只得把头转开,装作不在意。
  雅真看了女儿一眼,笑了。“真的,这倒有可能性!”她说,站起身来,准备去开箱子。六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儿女般多情,岂不可羞?为了掩饰自己突然感到的窘迫,她开始整理他们的新居。
  “算了!”纪远也站起身来:“胡思乱想的瞎猜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整理东西吧,今天把家先布置好,安定下来,明天我去杜家旧居问问,看他们搬到那里去了?如果问不出来,也可以去银行里,找杜伯伯的旧同事打听一下,反正,总会找出他们的下落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家,整理好了。紧接着的三天,纪远夫妇就忙于各方面的宴会和应酬,简直抽不出一点时间来。第四天,新请的女佣阿菊上任,纪远和公司里的人也都见过了,公司给他一星期的假斯来安置家务,他们才算能喘一口气。早上,纪远出门的时候,带着个含意颇深的笑,注视着可欣,可欣明白他的意思,抿着嘴角,她说:
  “别那样神秘兮兮的,希望晚上你能带着湘怡回来。”
  “不带嘉文吗?”纪远扶着门框,调侃的说。
  “带来嘛,给他看看你头发里面那道被花盆打的伤痕!”
  纪远的手从门框上滑下来,落在可欣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可欣的身子就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唇贴住她的,带着种崭新的热情和压力,两道黑眉毛掩护下的眼睛,依旧和当年一般的灼热逼人。“在没有找到他们之前,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他低声的说,盯着她的眼睛:“我——”
  “你什么?”“我爱你。”
  一句古老的话,几千年来不知被人重复过多少次了。但是,可欣的面颊涌上一股红晕,头脑里掠过一阵晕眩的快乐,已有许久许久,她没有听纪远说这三个字了。七年半的婚姻生活不是一段短时间,一切神秘的已变成熟知,新颖的已成为陈旧,不再有诱惑,不再有波动,也不再有试探和研究的兴趣,加上工作的忙碌,机械化的生活,磨光了几许“情调”!这三个字又重新有了它的刺激和吸引力。可欣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唔,再说一遍。”“我爱你。”“再说一遍。”“我爱你。”“再说——”“别傻了!”他放开她,吻吻她的面颊,困惑的望着她:“你像个小新娘,我不相信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他欲走又停。“你猜怎么,可欣,我对嘉文仍然有点酸溜溜的,很怕有一天,你会懊悔你的选择。”
  “傻话!”可欣轻轻的说,把满含笑意的眼睛转开,她喜欢他那点“醋意”,这使她明白自己的“份量”。
  纪远走了,可欣回到屋里,一面指导着阿菊处理家务,一面沉湎在和湘怡重聚的幻想中。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忽忧忽喜。雅真却很宁静,一心一意的给两个外孙补习国文,他们都该进小学一年级了,还不会写自己的中文名字。在雅真心中,杜沂这么久不通音讯,一定有了变故,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又结婚了,这也未为不可,到底不是年轻人了,各种风霜和波折都遭遇得够多,人也变得镇静和淡泊了。何况,她从不认为会和杜沂有怎么样的结果,许多时候,有个缺陷比完全的完美还好些,她乐意于享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的感情(数十年如一日),和自己这份缺陷。
  午后四时左右,纪远打电话回家,说不回来吃晚饭了,他的声调有些特别,向来冷静的他,似乎碰到什么问题,显得有些激动。“你找到嘉文他们的新居没有?”可欣迫不及待的问。
  “还没有,我到原来的地方去过,也问过邻居,据说,杜家四十八年就不住在那儿了。我又去看了杜沂的老同事,一位姓李的,本来是处长,现在已升任业务处经理,和他谈了很久……”他的语声中断了。
  “怎样呢?”“等我回来再详谈吧,我还要去继续打听一下。或者我得到的消息并不确实……”“你得到什么消息呢?”
  “再谈吧!我想去……可欣,你记得湘怡哥哥的住址吗?我想去找找湘怡的哥哥。”
  “我记不清了,好像他在××机关做事。住址是厦门街,你知道我以前根本很少到她哥哥家去的。”
  “好,我去机关里打听。”
  “早点回来哦,我急于听你的消息。”
  “我知道。”放下电话,可欣感到一阵怔忡和心跳,会有什么事呢?嘉文和湘怡?为什么纪远的语气显得那么严重?或者他们的感情很坏,离婚了,湘怡又改嫁了,所以纪远要到湘怡哥哥家去打听。无论如何,情况并不简单,也并不乐观。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不用走来走去,”雅真望着女儿:“总之,他们不会从地面上隐没的。”晚餐之后,纪远迟迟不归。小威和小武又在模仿西部牛仔了。“砰砰砰!”“砰砰砰!”假枪假刀的声音闹得人头昏脑胀。假若是女孩子就好了!可欣收拾着他们散了一地的玩具时,不由自主的想着。她渴望见到真真和念念,但是,她们在那儿呢?深夜,孩子们睡了,屋子里就出奇的甯静。纪远仍然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可欣和雅真面面相对,几百种臆测,几千种想像,却谁也不想说出来。随着时间过去,两人不祥的预感都越来越重,最后,可欣不耐的说:
  “这个纪远,怎么回事?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别急,他一定有消息了,恐怕不是电话里说得清楚的。”
  可欣靠进沙发里,她不断的想像着湘怡,胖了?瘦了?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嘉文呢?当年那欢笑的一群,如在目前,还有那卡保山的狩猎!卡保山,那满山红叶,别来无恙否?但愿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马,去重访卡保山!十年?有十年了吗?算算看,真的,已经整整十年了。可是,那月夜下的山和树,那长夜的期待,还和昨天的事一样。纪远背着负伤的嘉文,越过岩石,涉过激流,走过峭壁……一次打猎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但愿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纪远更幸福,但愿!假如有个童话中的仙女,给她一个愿望的话,她就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深夜十二点半,纪远回来了,他看来疲倦而乏力,眼睛暗淡,脸色灰白。握着可欣的手,他严肃而低沉的说: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雅真看看他们夫妇,已经明白事情不妙,她没有多问什么,就一声不响的退回了自己的房里。纪远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用一对恳切而哀伤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他的妻子。“你有勇气接受打击吗?可欣?”
  可欣的嘴唇失去了颜色,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
  “告诉我吧!”她低低的说。
  纪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几年前的剪报,默默的递给可欣。可欣看到被红笔圈出来的一段社会新闻,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赌徒的下场!”
  下面的小字标题是:
  
  “深宵小巷演出血案富家子弟刀下丧生”
  
  再下面,还有两行更小的字:
  
  “疑凶赵某某已落网 并破获庞大赌窟”
  
  可欣一语不发,表现得出乎意外的冷静,她慢慢的看完了整个新闻的内容,才抬起头来,静静的注视着纪远。纪远又递了另一张剪报给她,是这件案子的宣判,赵某处了终身监禁,从犯都分别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新闻的标题是两句颇发人深省的话:
  
  “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
  赵某某再回头已百年身”
  
  放下了报纸,可欣轻声的问:
  “湘怡呢?”“也死了,在嘉文之前四个月,是自杀的。”
  可欣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动也不动。纪远揽着她,感得到她身子的颤栗,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另一个坏消息也透露出来:“杜伯伯死得较早,是死于中风。”
  可欣震动了一下,坐进沙发里,用手托着头,她一语不发。什么都完了,整个的杜家!她所有的幻想,重逢的快乐,欢乐的一群,卡保山重寻红叶……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好友,她无日或忘的朋友们……什么都没有了!她坐着,阖上眼帘,一股热气从她胸部向上升,凝结成一团硬块,哽在喉咙里,她费力的要把那个硬块压下去。纪远的手温暖的握着她,低声说:“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可欣缓慢的摇了摇头,她的理智已经接受了这项事实,感情却还没有接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能用勉强的声调,呻吟的问:“孩子们呢?嘉龄呢?”
  “嘉龄下落不明,她在杜伯伯死后就离开了杜家,据我收集的资料,他们在卖掉房子以后就三餐不继了,嘉文输掉了全部财产,逼得湘怡自杀,他自己死后还负债累累。孩子们——我打听不出确实的下落,湘怡的哥哥已经搬家了,听说,两个孩子都在孤儿院,我准备明天去台北的几家孤儿院调查一下。”可欣又沉默了,她从没想到杜家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她沉默了很长久很长久,当她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尽管脸色苍白,但眼里并没有泪。挺了挺脊梁,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们只有两个孩子?”她问。
  “是的,真真和念念。”
  “我们找到她们,把她们接回家来,我一直想要两个女孩子。”可欣轻轻的说:“至于嘉龄,我们可以登个寻人启事,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多半已经结了婚。不过,我们一定要找到她。”她从沙发里站起身来,安静的说:“现在,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纪远注视着可欣的背影,许多时候,他觉得可欣坚强得令人心折。那挺起的肩膀稳定而勇敢,仿佛可以肩负全世界的重量。望着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门口,他的眼眶发热而潮湿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流泪的原因,是为了杜家可悲的命运?还是为了可欣可感的坚强?第二天是奔波的一日,纪远经过了许多周折,终于打听到湘怡哥哥的住址,湘平已经调任课长,分配到一幢较好的宿舍,生活环境应该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但是,李氏在七年间,又连生了三个子女,食指浩繁,经济情形也就相当拮据了。在郑湘平那儿,纪远总算获得了杜家由盛而衰,由衰而败的全部经过,湘平感慨的说:
  “嘉文死后,两个孩子真可怜极了,本来,我们应该领来养育的,但是,我们自己的孩子都养不好,怎么能再增加两个呢?最后,还是把她们忍痛送进了孤儿院,两个小女孩,长得乖巧玲珑。唉!”纪远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们的情形,确实不可能再负担两个小孩了。要了孤儿院的地址,他匆匆告辞,急于去找寻那两个小孩,临走的时候,湘平又叫住了他:
  “纪先生,我知道你们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嘉文死了之后,遗物里有一包湘怡的日记,和杜沂的诗稿文稿,如果你们有兴趣保留,可以拿去,放在我这儿是没用的。”
  “好的。”纪远取得了这包东西,离开了郑家。
  孤儿院很快就找到了,那是个设备还很不错的公立育幼院。但,因为天气严寒,衣物缺乏,孩子们一个个都不胜瑟缩。纪远立刻见到了真真和念念。
  一时间,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真真有张倔强而聪明的小脸,以一种木然的眼光望着他,薄薄的带着份敌意,抿得紧紧的小嘴唇,有种不妥协的神情。念念比她的姐姐漂亮,弯弯的眉毛下有对柔和的眼睛,她一定遗传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气。纪远把两只手分别的压在她们的小肩膀上,温柔的说:
  “孩子们,我来带你们回家去!”
  转过头,他对站在一边的院长说:
  “我能立即带她们走吗?我要领养这两个孩子。”
  院长摇摇头,说:“我们很欢迎有人能领养她们,但我们需要调查一下你们的家庭,还要办理若干手续。”
  “你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纪远说,他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可欣,要她带有关的证件来。又打电话请来陈经理夫妇,让他们给他的家庭作证,郑湘平也赶来了,他们在三小时之内,办妥了领养的手续,这可能是这育幼院里办得最快的一次领养手续了。办完之后,那院长点着头说:
  “你们的热情实在使我感动,尤其你们才刚刚回国。”
  “你不知道我们和她们父母的关系!”可欣低声的说,用她的大衣裹住两个孩子,把她们圈在她的臂弯里。她望望真真又望望念念,含泪说:“你们是我的女儿了,我会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们!”把真真额前的短发拂到脑后去,她仔细打量着那张表情僵硬的小脸庞。“你出世的时候,除了医生护士之外,是我第一个抱你的,你知道么?”她低问,把两个孩子紧紧的拥在胸前。没想到当日产房里答应湘怡的一句话,竟成谶语!把孩子带上了计程车,可欣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嘉龄,现在要找的是嘉龄了!”
  回到家里,一对孪生子立即围了过来,好奇的研究着他们的新姊妹。雅真接受打击的力量比可欣更强,知道杜沂全家的遭遇后,她始终没有表现出什么悲痛来,但是,当她见到真真和念念后,眼泪却一涌而不可止。等到夜静更深,她再在遗物中看到杜沂临终那首诗:“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剪烛终宵话……”的时候,她就更是泪不可止了。
       
26
  嘉龄在何方?嘉龄在何方?嘉龄在何方?报上的寻人启事,已经刊登了整整半个月,嘉龄仍然音讯全无。纪远向各方面打听,找寻曾和嘉龄来往过的朋友,甚至托警局代为查访,可是,嘉龄就像从地面隐没了,消失得无踪无影。纪远和可欣是不会放弃希望的,报上的启事继续刊登。查访也一直没有停止,但,耶诞节来了,阳历年也过了,嘉龄的踪迹依然杳无可寻。
  连日来,纪远走在大街上,已经习惯性的要对年轻女性都多看几眼,或者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他脑子里的嘉龄,依旧是十八、九岁时的样子,所以,对十八、九岁的少女,他就特别敏感一些。因此,这天,当公共汽车站上的一个少女不住的对他注视时,他就禁不住要心脏猛跳了。但是,这决不是嘉龄,这少女很年轻,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穿着一件朴素的黑大衣,怀里捧着一大叠书,不知是那个大学里的学生,长得清秀文静,有一对很灵活的、似曾相识的眼睛。纪远暗中纳闷,这少女仿佛在那儿见过,但,他出国这么多年,这是不可能的!他正想走开,那少女却突然开口了:“纪大哥!你是纪大哥,对吗?”
  纪远怔住了,接着,他就像发现新大陆般跳了起来,忘形的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
  “小辫子!是你吗?你长得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得了!”
  “而且没有小辫子了!”小辫子摸摸自己烫得短短的头发,兴奋的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这么久一封信都不写来,我祖母一直记挂着你!”“阿婆好吗?我起先太忙了,没时间写信,后来给你们写了信,也没收到回信。”“我祖母已经去世三年了。”小辫子的笑容收敛了。“她死于肝硬化,在医院里住了半年。”
  “噢。”纪远叹息了一声,拉住了小辫子的手臂:“我们找一个地方坐坐,谈一谈,好不好?你现在要去那儿?”
  “去上课,我在师大读书。既然碰到你,我今天就不去上课了。”在附近一家咖啡馆,他们坐了下来。要了两杯咖啡,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纪远回忆着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实在有些不相信就是今天这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好一会儿,纪远才问:“你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不,”小辫子摇摇头:“早就不住在那儿了。我们的房子是违章建筑,后来都市计划,房子受命拆除,我们就连地都卖给了政府,现在,我们房子的地方已盖了一幢最豪华的观光旅社了。”“你现在住在那里?”“和几个同学合租了一间房子,很小很挤,标准的冬冷夏热。”“你的经济情形不好吗?”纪远关怀的问。
  小辫子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本来房子和地得到一笔钱,但是,祖母住医院的费用,和后来办丧事的费用付掉之后,就没有什么钱了,那时我还在读中学,苦撑了几年,考上师大,才算比较好些了。我现在,公费可以勉强够我用,等放了寒假,再找个家教的工作,就会好得多了。”。纪远深深的望着小辫子,沉思的用小匙搅着咖啡。小辫子微笑的抬起头来,说:“谈谈你吧!纪大哥,你在国外怎么样?过得很不错吗?你的太太呢?有几个小宝宝?”
  她的一连串问题使纪远失笑了,放下咖啡匙,他的脸正了正,恳切的说:“帮你介绍一个工作,去不去?只要利用你课外的时间就行了,管膳宿,月薪五百元。”
  “什么工作?”“教四个小孩念书,三个小学一年级,一个小学二年级,两男两女。”“你是说家庭教师?”“是的,去不去?”“这样的待遇似乎太优厚了,对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小辫子犹豫着。“只是——这是什么家庭呢?为什么出这样高的待遇请家庭教师?”纪远微笑着,含蓄而温和的望着面前的少女。
  “是我家,教我的孩子。”
  “噢,”小辫子惊异的张大眼睛。“纪大哥!”
  “来吧!小辫子,”纪远鼓励的说:“我家的地方很大,空下好几间卧室没人住,而且,四个孩子也真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来教教他们,可欣是最怕寂寞的,一定会欢迎你,如果你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保证你会生活得很快乐。”
  小辫子垂下了眼帘,当她的睫毛再扬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眶里已充满了泪,点点头,她轻声说:
  “要请家庭教师是假的,给我找个安身的地方是真的,对吗?纪大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愿意去住。祖母死了以后,你不知道我多寂寞!而且,我相信祖母有知的话,她会赞成我去的。她一直那么喜欢你,说你像我那个被日本人征去当兵,一去不回的爸爸。当然,”她又加了句:“你的年龄只能当我的纪大哥。”就这样,小辫子迁入了纪家,而且,立刻和可欣成了好友,又和孩子们建立了一份很良好的关系。七岁的真真始终有种反叛性,不大肯和人接近,小辫子融解了她。笑容逐渐涌现在真真和念念的面颊上,童稚的欢乐恢复了,何况,可欣又那样竭尽全力的去照顾这两个小女孩,小辫子热心的教他们念书,教他们游戏,教他们“爱”。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一个孩子还能“孤立”自己。于是,一天,真真主动的走到可欣面前,第一次喊她“妈妈”。把她的小手放在可欣的膝上,她用发现大新闻的口气说:
  “妈妈,我知道怎么分别小威和小武了,小威的头发边上有一颗小痣。”“真的吗?”可欣发生兴趣的问,故意不在意她所称呼的那声“妈妈”——她一直拒绝喊可欣作“妈妈”。
  “真的,只有一点点大。”
  “你怎么看到的呢?”“我帮他梳头呀!他的头发总是乱七八糟的!”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她已经要照应比她小的弟弟了。
  孩子们交朋友是容易的,孩子们和大人的亲近也是容易的,没有几天,这个家庭已和洽得不能再和洽了,到处都有欢笑,到处都有温情,只是,嘉龄仍然不知流落何方?
  快要过旧历年了,天气出奇的冷,接二连三来了几个寒流,又加上一直在下雨,气候坏到极点。这样的气候下出门旅行,似乎不是什么输快的事情。但是,纪远却对这旅行抱着极大的兴趣和希望。他终于接到情报,说嘉龄在台中一家舞厅中化名献唱,他立即赶往台中,好在台中没有雨,可是,也冷得相当够受。晚上,纪远来到了那家名叫蓝星的舞厅,这不是第一流的舞厅,布置得非常粗俗,暗沉沉的灯光,雾腾腾的空气,加上一些廉价的香水味,舞池里人影幢幢,不断的扭动旋转,音乐疯狂的响着,充满了世纪末的情调。他找了一个位子坐下,立刻有两个舞女舞到他面前来,他摇摇头,慢慢的燃上一支烟。
  侍者走了过来,他叫了杯橘子水,对侍者轻轻讲了几句话,侍者狐疑的望着他,然后走开了。没多久,侍者陪着舞厅的经理过来了,纪远拉开身边的椅子,和那经理交换了一张名片。经理不解的问:“你请我来有什么事吗?纪先生?”
  “我来打听一个名叫银妮的歌女,听说她在这儿献唱。”
  “是的,”经理微笑了:“你喜欢她?”
  “她很受欢迎吗?”纪远答非所问。
  “说实话,并不怎么受欢迎,”那经理坦白的说:“她很固执,爱唱的歌才唱,不爱唱的就不肯唱。她的年纪也大了点,现在,比她年纪轻,什么都肯唱的歌女很多……”经理咽住了,觉察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了。“纪先生问她做什么?”
  “她的真姓名叫什么?”
  “她姓杜,我们就叫她银妮小姐。”经理说:“她是被高雄××舞厅介绍来的,我们和她签了一年合同。”
  “合同满了没有?”“我知道了,”经理自作聪明的说:“你想请她去唱歌,是吗?合同还没满,钱倒都给她预支光了,我并不反对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偿还欠的钱。”
  “一共欠了多少?”“一概一万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纪远掏出了支票簿,说:
  “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据找出来吗?我要马上带她走,我希望没有什么牵缠。”“呃,”经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办,她这样一走,临时没人接替……”“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赔偿你五千元,怎样?”
  经理错愕的望着纪远,不知道这是那儿跑来的“大头”?对于银妮,他们早就不满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色相,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几个“艺术歌曲”,天知道,到这儿来的客人还有什么艺术的?再加上她那份坏脾气,动不动就砸东西骂人。假若不是因为她欠了太多的钱,他们早就要请她走路了。现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这样一个人,愿意为银妮清偿债务,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基于江湖义气,他又踌躇着说了句:
  “这位小姐并不是很好惹的,纪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吗?”
  “你放心吧!”纪远微笑的说。
  经理进去了。这儿,纪远再燃上一支烟,望着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结束,灯光忽然亮了起来,纪远本能的一震,嘉龄出来了!嘉龄,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纪远依旧认得出来。她不再是往日的那个小女孩了,纪远带着沉痛的心情,望着她那张脂粉堆积着的脸庞。才二十八岁,应该也不会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饰不住她的苍白,那职业化的笑容里,每个笑痕中仿佛都挤得出泪水来。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装裹着她,那裸露的肩头应该不胜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经理说她不受欢迎,青春似乎对她特别吝啬,那张当年焕发的脸庞已换上了疲倦和苍凉,看不出丝毫的光彩。对满座的客人机械化的点了个头,她开始唱一支“绿岛小夜曲”。她什么都变了,只有歌喉依然圆润动听,婉转轻柔。纪远不禁听得呆住了。
  一曲既终,场子里响起几声疏疏落落的掌声,不给人赞美的感觉,倒带着点讽刺的意味。经理走到纪远的身边,把嘉龄的合同和借据交给他,说:
  “她还要唱一支歌,让她唱完吧!”
  纪远点了点头,大略的看看那些资料,就签了一张数字很可观的支票给经理,说:
  “我希望不再有什么麻烦。”
  “哦,当然,当然,纪老板。”经理一叠连声的答应,把纪远不知当作那家新开夜总会的老板了。
  嘉龄又开始唱起一支歌来,纪远忍不住的大大震动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听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厅里,也是嘉龄唱出来的。那时杜宅宾客盈门,觥筹交错,嘉龄尚不解人间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这支歌曲。和今日置身舞厅,苍凉的吐出那一个个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敛气,听着嘉龄哀婉的歌声:
  
  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
  穿过海洋,渡过河川,
  来来往往无牵绊!春去秋来,时光荏苒,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美丽的小船,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
  盛满时光,载满苦难,
  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飘泊流连,
  白日苦短,夜来苦寒,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
  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
  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歌声结束,嘉龄低低的弯下腰来,对听众们鞠了一躬。转过身子,她迅速的走向后台。纪远抛下了站在一边的舞厅经理,也向后台走去,仓卒中,他似乎还听到经理在讨好的说:
  “这是她最爱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艺术!”
  纪远来到后台,正赶上嘉龄从前面退下来,她低垂着头,显得不胜疲倦。纪远迎了过去,在她的意识还没有回复以前,他已经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怜兮兮的肩膀。他轻声的说:“你累了,嘉龄,我来接你回去。你该到一个港湾里,好好的避避风浪了。”嘉龄愕然的抬起眼睛来,一看到纪远,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曾在报上看到纪远和可欣找寻她的启事,尽管那启事无比的吸引她,她却没有勇气把这有着罪恶和堕落的痕迹的身子,带到纪远和可欣的面前。这么多年来,她挣扎过,奋斗过,堕落过——一直在声色场中打转。现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视着纪远,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睛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泪珠滑下了她的面颊,新的泪珠又涌了上来。纪远的胳膊绕住了她的肩头,拥着她,他说:
  “让我们回去吧,叫一辆计程车直回台北,四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到家了。”“我——”嘉龄嗫嚅着。“我还有合同和一些债务。”
  “放心吧,都已经帮你弄清楚了。”
  “还有——我的衣服。”她想转身去取衣服。
  “别管它了!”纪远说:“你还会有新的衣服,旧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埋葬了。”就这样,他们上了计程车。
  “我堕落过,曾经有个孩子,害小儿麻痹症死了。”嘉龄轻轻的说,急于想托出自己最坏的一面。
  “我都知道,”纪远打断了她,事实上他并不知道,但他也不想知道。“可是,现在都过去了。”伸头看看车窗外的天空,高漠的穹苍里,几点寒星在闪耀着。他微笑的说:“明天会有太阳。”
  车子发动了,向台北的方向疾驰而去。
  故事写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不过,把时间延后半年,在纪家,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这是星期天,一清早,嘉龄就知道家里要招待客人吃午饭。早上,是可欣和嘉龄两个人一起上的菜场,她们买了一条活的鲤鱼,又买了螃蟹和海参。回到家里,可欣亲自下厨,指导阿菊如何如何下锅。小辫子忙着把四个孩子打扮得整整齐齐,真真念念都是一头长发,系着大蝴蝶结,小威小武穿上白衬衫、西服裤,神气活现。纪远也失去一向的镇静,不时在房里绕出绕进。到十点多钟,纪远出去了。十一点钟,他打了个电话给可欣,可欣听完只是笑,雅真坐在一边,也望着可欣微笑,仿佛他们都有种默契和了解。到十一点半,纪远和客人都没来,可欣突然想起忘了买点花来插瓶,似乎花是必不可少的。她对嘉龄说:
  “嘉龄,去帮我买一束花来,到花店去买,要几朵百合,几朵郁金香,和几朵黄玫瑰。”
  嘉龄去了,一连跑了好几家花店,都买不到郁金香,使她怀疑可欣是故意要调走她的,最后,她总算在中山北路一家花店里买到了两朵郁金香。拿着花回到家里,一走进门就觉得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弥漫着一层看不见的喜悦和兴奋。她才跨进客厅,迎面有个男人站在那儿,因为她高举着花束,那男人显然误会了她那把花的意义,他顺手接过了花,对她温柔而诚恳的微笑着:“嘉龄,谢谢你。”他轻声的说。
  嘉龄愣住了,张大了眼睛,她瞪视着面前这个男人,那熟悉的微笑,那熟悉的瘦长身材,那熟悉的一字眉!她张开嘴,半晌,才欢呼的叫:“是你!胡——胡——糊涂鬼!”
  一屋子都爆发了欢笑。大家欣然入席,彼此举杯祝福。安排这次见面,使纪远和可欣大费苦心,蒙在鼓里的嘉龄这时才知道胡如苇是上午十时半刚抵达松出机场的。他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国来当副教授。比起以前,他看来稳重而成熟了。“如苇,”可欣望着他:“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我还在等待。”胡如苇轻声的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饭后,大家聚在客厅里,欢笑是无止无休的,许多故事都发生了,过去了。属于以前的已再抓不回来,属于未来的还可以创造。大家笑着谈着,但是,当话题不期而然的转到嘉文和湘怡身上时,大家就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只有花园里面小辫子正在教孩子们唱一支歌,歌名是“航行”,歌声里充满欢乐和喜悦:
  
  “前进复前进,大家靠在手,
  重视掌舵人,坚强意不苟……
  骇浪惊涛中,前进且从容,
  无涯终可至,南北或西东……”
  
  “一支很好的歌,”纪远打破了沉默。“或者人生是一条船,有着漫长而疲倦的航行,但是,‘意志’是自己的舵手,航行的方向,只在于舵手的稳定与否而已。”
  或者是的。全房间没有人答话,每人都陷在自己的思想里。人生是一条船,怎样的船?怎样的航行?怎样的方向?何处是港口和边岸?何时能停泊和休息?……有许许多多人生的问题,都不是任何人所能答覆的。
  孩子们的歌声依然在继续着:
  
  “步伐我既整,舵也掌得稳,
  行程要有方,涉险要能忍……”
  
  ——全书完——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五日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