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囊颈椎牵引器:亦舒《医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2:08:29
 
 01
 
  李小姐跑来,一屁股坐下,用双手掩着脸,就哭了。
  我问:“怎么了你?”
  “不能再做下去了,不能再做下去了!”她哭得很厉害。
  我说:“嗳,什么大事呢?”
  “在急症室再呆下去,就疯了!”她说。
  李小姐是夜班护士,运气不好,当更才第三天,就遇着一辈不良少年大打架,用刀用斧砍得血肉横飞,抬进来都是奄奄一息,有些手脚只是一层皮吊着,满地是血,她不小心,在地上血泊中滑了一交,昨天还忍着,今天就哭了。
  我只好安慰她:“看看,不是日日如此,你现在是实习生,慢慢习惯了,就好了,没事了。”
  “我看不惯,受不了。”她还是哭,“又来了一对男女,是车子堕崖,那头都压扁了,还抬着来给我们看!”
  我笑出来,“快出去吧,今天你当更,你坐在这里,外头活人就死了。”
  她这才站起来,跑出去了。
  我摇摇头。
  也难怪她呢,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腔热血跑来做白衣天使,谁晓得碰到这种场面。
  我女朋友兰兰走进来说:“小李又哭了?”
  “是呀,天天哭,怎么当护士?你劝她嫁人算了。”我笑。
  “我当初比她还害怕,慢慢瞧惯了就没事。”兰兰说,“她顶好,能吃苦,肯学习,又听话服从,也很聪明,就是冲动一点。”
  “你呢?看到电视上的孤儿,又哭又骂。”我白她一眼,“你们都是约好了来的。”
  她坐下,“累坏了。”
  “我这间房,索性叫护士休息室吧。”我说。
  “得了,大医生。今天轮你巡房,可得去看看那个女病人,服安眠药过度,昏了三天不醒我看也差不多了,奇就奇在是一个女佣人送她进来的,跟救护车一到,放下一串锁匙,人就失踪了,大概是怕惹事上身,连姓名地址也不肯留,如今这病人死了,连苦主也没有。”
  “啊!几号房?”
  “什么几号房,就在西座楼下大房里,二十七号床。吊着盐水葡萄糖。”兰兰说。
  “天这么热,”我说,“昏迷了三天……你们有没有好好照顾她?”
  “照顾她?这里多少病人?”兰兰叹口气,“不过是普通一律待遇罢了!”
  普通待遇,那就是说,病人叫得十分狠了,才过去一下,除此之外,死活自理。
  “陈医生怎么说?”我问。
  “陈医生说:有人活得不耐烦,爱吃安眠药,让他们去死好了,他只管有求生欲的病人。”
  “老陈疯了。”我说,“还有特别的事没有?”
  “在我们老牌生来说,有什么特别的事?”兰兰耸耸肩,“你见小李再进来哭,就是有特别事儿了。我有事,下班在休息室见,你送我一送。”
  “遵命!”我说。
  到了时间,我踏出冷气间,只觉得一阵闷腥味,几乎为之窒息,我先到西座去,病人见一个穿白袍的人,就当是救星。有些病情轻的,只呆坐着,瞧着护士,病重的,呻吟不止。
  做医生最没有味道,人要死了,扁鹊华陀也不中用,不要说咱们这一班人了。天天对着愁容满脸的病人。病人家属,真是胃口都大退。
  我特地跑去二十七号病床看,小李刚巧跟在我身后。
  我拿起病历表看,上面也没有名字,没有岁数。
  我问小李:“这女的,真没醒过?”
  小李有点尴尬,“我们又没空每一分钟盯住她……”
  我点点头,放下病历表,看向这个服安眠药过量的女病人。她双目紧闭着,脸上一点血气也没有,隐透着一点蓝灰。我抓起她的手,也是冰冷的,根本不像个活人。只有胸前轻轻起伏,证明她还在呼吸。
  隔壁一位老太太忽然说:“医生,她刚才醒过,要水喝。”
  “啊?”我转头过去,“你给了她水?”
  老太太说:“给了橘子水。可怜啊,没人来瞧。”
  “还说什么?”我问。
  “说痛。”
  “谢谢你。”我说。
  小李替我端来一张椅子,我坐下用听筒听了她的心,她的呼吸。这女人死不了。也不见得是一直昏迷着,不过醒了,见没人,支持不住,又昏睡了。
  手臂插着盐水针的针孔已有点肿腐,我拔下了针头,她跳了一跳。
  “这样子下去,倒真成全她了,”我白了小李一眼,“没死也当了死人。”
  小李不敢还嘴,其实千怪万怪,哪里怪得到她身上去。
  然后她微微睁开了眼,见到了我,我扶住她,问:“你听到我吗?”她点点头。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姓什么?住什么地方?”她挣扎着要靠起来,鼻尖上脸上都是汗点,整个人有种味道。我叹口气,她微微张嘴,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的是:“……转病房,医生……有钱……”我点点头。她又说:“最好的……”我点点头。
  小李听到了,她说:“转房要先忖钱。”
  病人并没胡涂到那种地步,她说:“钱……锁匙,我说地址……”
  我说:“行了,小李,钱我先付,你把她挪到好一点的地方去,跟她洗一洗身子。”我很生气。老陈是怎么搞的,妈的,叫他来躺三天,硬叫盐水吊着,不给三餐,看他活不活得了!
  看完了其他的病人,小李笑说:“别的医生才一小时,你就三小时!”
  我不响,别的医生?我一向不与别人比较。
  “刚才那女病人,关照你的做了?”
  “做了。”她说,“现睡三○六号房,两个人的。”
  我又上三楼去看她。
  她这次是睡了,一只手臂仍注射葡萄糖。
  洗干净的脸有种娟秀。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说:‘刚才那医生来了,摇醒她。’”小李说完,不由分说的去摇她。
  我来不及阻止,她醒了。
  这一次比上趟略好点,她说:“……落阳道三号,那串锁匙……医生,烦你去一次,睡房侧边抽屉有钱。”
  “你亲人呢?”我诧异的问。
  她摇摇头,颓然倒在床上。
  “安排个特别护士。”我说,“她的锁匙在哪里?”
  “在管理处。”小李答。
  “交给我。”我说。
  “好,我打电话下去取。”小李出去了。
  我问病人:“你相信我?”
  她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说:“做人总得做到完场。何必这样呢?看你这场苦,真吃得不大不小!也好,让你见见世面,晓得世界上自有比你痛苦的人。”
  她不响。小李把锁匙拿到了,一大串,交在我手中。
  “你好好休息,我去一会儿就回。”我说。
  我看看表,下班的时间到了,就走到停车场,开车往落阳道。落阳道一共只十个号码,全是著名漂亮的老房子,有前后花园的。三号很容易找,是一座浅灰色的屋子,我掏出锁匙一条条的试着,开了铁闸、大门,进了屋子,我是呆了呆,再猜想得好,也想不到屋里布置如此豪华美丽。冷气没关掉,阴凉如秋,水晶瓶里大蓬玫瑰早枯萎了,是一种血干了以后的黑涩色。
  家具全是中式的花梨木,一时间也看不真切,我只找她的睡房,她睡房在楼上,推门进去,一片零乱,床头锁着,我打开以后,第一眼见便是一叠五百大钞。
  我叹口气,数了四张,塞在口袋里。
  她说有钱,倒不是吹牛。我又把抽屉锁上了。她倒是相信我,叫我做这事,我把被褥稍微拉拉好,从枕间掉下了一只白金表,幸亏落在地毯上,我连忙拾起来,也不暇细看,就往她枕头底一塞,连忙出了房。
  我仍把门一道道锁好了,开车赶回医院,一身大汗,差点没中暑。又得替她办转房手续、付钞票。
  猛一抬头,看见兰兰狠狠的瞪着我,她凶霸霸的问:“你哪里去了?说好在休息室等,等了一个钟头……”
  我说:“紧张事,呆会子下来让你骂,现在再等我十分钟。”
  我随她撑着腰站在那里,往三楼奔上去。
  兰兰就这样,有时候尽管是我不对,她也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给我来下马威,向众人证明,她虽然是区区一个护士,可是主任医生是她男朋友,她可以随时骂他。
  我笑了一笑,推门进三○六。
  特别护士见到我,连忙站起来。
  唉,这世界啊,自古到今,世路难行钱做马,有钱能使鬼推磨。
  病人仿佛被喂了一点食物,侧着头,呆呆的看着盐水针。
  我趋向前去,说:“一切做妥了。”把锁匙塞在她手里,“切勿失去。”
  “医生贵姓?”她的声音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却也并不断断续续了。
  “姓王。三划王。”
  她点点头。
  “你也把姓名说一说。”
  “姓,君子的君。”
  我登记下了。
  “君情。”她说:“情义的情。”
  “啊。”我也记下了,横看竖看,总是个特别而奇怪的名字。
  她问:“我那女佣人逃走了?”
  “大概是,你别说太多了,剩余的钱存在医院里,我拿了两千块。暂时该够了,你有什么事,跟护士说,她照应你。”
  “我明天……见你,医生?”她问。
  “这里不合我管,你若叫我,我可以来,好好休息,好好活下去。”我语气相当硬,“你活下去的条件比谁都足!”
  我拉开门走了。
  兰兰在休息室,见到我,差点没向我摔花瓶过来。
  我把她按下来,向她说了详情。
  她张大了嘴,不相信的样子,然后说:“应该报警。”
  “报警?若是报了警,屋子还那么整齐?恐怕连砖头都给搬清了。”
  “她真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总该有一个两个吧?亲戚没有,知己也该有。她见你才几分钟,又神志不清,就求你为她做这么要紧的事?你以为写小说?”
  “好啦,就算这是个小说,也不差劲,我最怕小说里出现双生女、盲女、失忆症、脑癌肺癌、白血球过多,除了这些,什么都好,她不过交一串锁匙给我,叫我替她取两千块钱而已。”我笑。
  “如果每个病人都叫你这么做,你岂非忙死了?”兰兰还是气着。
  “那我就收车马费,专干跑腿,我还看病呢?”我笑,“来,算我不是,咱们吃饭去。”
  她不响了。
  我们在外玩了一晚,吃饭看电影听歌,到了十一点,我送她回家,她家人的麻将还没收桌,吵得起劲。兰兰是广东人,那家庭也就是很广东式的,环境之下,所以始终没有能力完全洋化,那也是兰兰所遗憾的。每次到她家中坐,我就抱着瞧广东大戏的心情,还不是那种细巧的“三笑姻缘”,而真正是大锣大鼓的武打戏,娱乐之极。电视无论上什么,都开得哗啦哗啦,搓麻将的人时不时歪过头去瞥一眼,如果正在上演话剧,哭哭啼啼的话,他们就抓着一个牌叹气说:“唉,阴功啊!慢——碰!哈,赢了!”孩子们就在一边吃着零嘴,功课摊在面前,永远做不完做不好的。大伙儿都穿着睡衣,胶拖鞋。平时不觉得什么,今天见了这个面,我就想起落阳道那个地方来。那种静阴阴,凉幽幽,仿佛就与世界脱了节,女主人是谪仙,落了地狱几天,然而使了点钱,将来还是要回天堂去的。
  我没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面目,只觉得她不难看,一种白,灰白,不像活人的肤色,很传奇性的举止。
  然后兰兰对我说:“……你好走了,夜了,明天一早还是要上班的。”
  我恢复到现实世界来,发觉身上发腻,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此刻干了,都黏在身上。
  我点点头,起身道别,就开车回家,洗了澡,累极倒头而睡。一夜做梦,梦见自己跌跌撞撞的困在一间屋子里,都是红木的家具。
  闹钟响了,我挣扎起床,上班,照例做工,等到想起三○六号房里的病人,跑去看她的时候,房间是空的,打听之下,知道她出院了。
  我奇道:“这是公众医院,不准随意出入的,得医生批准,谁准她走的?”
  “她的私人医生来把她接走的。她自己又签了字。”
  我真啼笑皆非,一个昨天才被形容为将死的病人,今天就离院了。什么幽默的事都有。
  小李还教训我:“咱们这里还愁没病人来往?真是!”
  她在会计部留下一个信封给我,我打开了,里面都是现钞,那里的小姐说是她送给王医生的。
  我忽然觉得生气。这女人住这种房子,这种摆式,分明不是个俗人,如今这么厚待我,我怎么吃得消?分明不是她的习惯,而是她瞧不起我。她也不想想,我若要钱,昨日不会自己取?那抽屉里多少现款!恐怕她就是以为我全拿了,所以连这些也送我。
  下了班开车到落阳道去,这次不同场面了,按了铃以后,出来两个白衣女佣,奔出来两只狼狗,一个花王,都争着要我通报姓名,又说“小姐”不舒服,不见客。
  我生气的说:“告诉君小姐!姓王的医生来找她。”
  他们纷纷争争的走了,我呆立在铁门的太阳下。这是做戏还是变戏法,昨天我来这屋子,影子也没一个,今日变出这么多牛鬼蛇神出来。可是太阳明晃晃的照着。
  没隔多久,我得到一叠声的“请”,于是我走进去,屋内另有一个女护士,见了我就说:“王医生,君小姐请你上楼去,原本她应该下来,可是她身体未曾复元。”
  我转头,看见茶几上已插上了鲜美的玫瑰,含苞的、半放的,屋内的灰尘早拭尽了,水晶灯危危的垂得特别低,墙上挂着名人的字画,若是真的,都是价值连城的。
  我刚要走,一个女佣人倒了茶出来,说:“小姐说无论如何请王医生上楼一次,不然她自己下来了。”
  她这么说,我想了一想,才抬头,见梯间女护士扶着一个女人走出来,我挥手,“进去进去!”我只好上楼去。
  楼上的几间房间我都到过。
  她的寝室收拾过了,显得十分雅致、空洞的,什么也没有,甚至不贴墙纸,只在床边铺着一条老大的、色彩自来旧的天津地毯,既龙又风,与房间不配,可是好看。昨日她的手表便是在这张地毯上。
  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满额是汗。
  那张脸始终带着灰白色,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脸,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女,便脱元到这种地步,美女始终是美女。
  她皱着眉头,两手交叉在胸前,鼻尖不断的沁着汗,但是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我说,“我知道了。”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个病人,有什么力气,我一挣便可挣脱的,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两下。
  她左手无名指中套着一只泪眼型钻戒,闪闪生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钻石,也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大的钻石,戴在她手上,益发觉得手指仿佛只是一把骨头包着皮。
  我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头,“你现在看的医生,还好嘛?”
  “是董名议。”
  “啊。”我说,最有名的。
  “这么些人,是怎么变出来的?”我不客气的问。
  “钱变出来的。”她答。
  才说了两句话,已支持不住。
  我摇摇头,站起来预备走。她又拉住我,我总不忍拂开她,于是看着她。  ------------------
 
 
 02
 
  她说:“请相信我,医生,这次服毒,完全是意外,佣人吓昏了,才把我报警送院的……”
  “别多讲了,”我说,“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光点头摇头就行了。”她点点头,呼吸沉重。
  “那个表,在你枕头底下一一”
  她点点头。
  “钱数目可对?这是剩的,医院的人弄错了,说你留与我的,我现取了回来还你。”
  她又点点头,闭着的眼睛淌下了眼泪,我有点害怕,于是说:“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点点头。护士替她不住的擦汗抹眼泪。
  “就算是意外,也要当心,看你,一条命差点不明不白的送掉。”
  那私家女护士忽然插嘴:“不知怎么搞的,君小姐的项链、耳环,都叫人剥了,那地方,还是强盗窝呢。”
  我跳起来,“不会吧?”
  那护士按捺不住说,“还是假话吗?都不报警,报了也没用,都是一伙的。”
  我脖子涨红了。
  护士被她的雇主按住了。
  “再见,”我终于说,“好好保重。”
  “再见,医生,谢谢你。”病人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我仍是叹气,走了。
  这就是叫着老寿星找砒霜吃。
  此地几乎五百万人,有几个有她这种享受?有钱就行了,她说:“这些人都是钱买回来的。”倒真是爽快得很,这女人看样子是个可以说话的女人。
  我开车回到家,随即接到兰兰的电话,我今日没有看大戏的兴趣,于是叫她到我这边来,她蘑菇地叫我去接她,我说:“兰兰,你胡乱叫个街车,就来了吧。”拍拖拍了这么些年,还耍什么花枪!真是对我好,不在乎这些小节,且又是予我以极不便的小节。
  终于她来了,又使小性子,坐在沙发上看画报,不出声。
  兰兰有她的好处,兰兰也有她的缺点,可惜这些缺点优点都是普通女人的缺点与优点。她的普通,也不是她的错,完全名正言顺的是社会的责任,在这样的社会,要冒出来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实在太冒风险,太难了。况且,她的家庭又平凡。
  我默默的注视着她。
  我爱她吗?
  我是这样的忙,自读医科以来,就忙着自己的功课与衣食住行,父母及兄弟姊妹皆移民在外国,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然后我认识了兰兰,她半主动的对我表示好感,我觉得她是一个努力工作、少出怨言的好护士,护士与医生,恐怕就是那回事,是很普遍的吧。
  但是我爱她吗?
  “还没看够?”
  她很高兴,其实她把事情美化了,我在看她,的确不错,但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看。女人总是无可救药似的浪漫,无可救药的,再普通的女人都一样。
  反而是不普通的女人,倒着实想开了——
  “都是钱买回来的!”那个女人说。
  如果我不是医生,我不信兰兰也一样要嫁我。也亏得我正好是医生,所以两厢情愿,没什么可说的,这大概就是缘份——连缘份都是普通的。
  我叹一口气。
  兰兰说:“叹什么气啊!我不气你了。我们出去吃东西,今天我要吃西班牙菜,小李说,那边有一家新开的餐馆……”
  ……那个女人,她喜欢吃什么?抑或她女朋友吃什么,她就轧瞄头,也吃什么?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当然间中也颇有点刺激的事发生,总是穿肠断脚,诸如此类。老陈骂:“这干人间败类!人渣中的人渣!替他们缝好了,出去,隔了三天,又断脚断腿的进来,要杀,让他们去杀好了,死一个社会太平一点,死两个就值得开庆祝会!”于是老陈马马虎虎缝几针拉倒。他倒也说得对,那几十个在新区开店的阿飞,咱们都觉得熟口熟面。我与老陈的看法不同,我是医生,我不大关心社会问题。所以他们称我缝工一流。
  偶然兰兰的母亲也会说一句:“唉,家明,你几时自己开个诊所啊?兰兰就现成的帮手,兰兰两个妹妹可充登记员、配药员,我可以管头管尾。”
  兰兰的母亲有种可爱,仿佛开诊所就像开个大饼油条店。幸亏她没想开黑店,否则病人都拿来做人肉包子,总而言之,这胖胖的母亲是很可爱的。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至于订婚宴,要西式的鸡尾酒会,租大酒店的大厅,摆蛋糕小吃,只一个下午,我与兰兰穿比较名贵的便装,招呼亲戚朋友。这是兰兰梦想的一天,她算过了,是非常奢侈的一种举止,可能引起某方面来调查我的收入是否来源正当。到底医生也不过是公务员。
  不过她认为值得,花费要花得特别。她是要做给其他的护士们看的,她且买了一顶很美丽的草帽,上面有很多花与缎带,还有一条白色的礼服裙子。
  而我,我打算穿我那套灰西装。我只有两套西装,一套夏天的,一套冬天的。
  我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到了订婚的前二日,兰兰请了假,我还办公,忽然接了个电话。
  电话叫王医生,我去听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王医生?”我想不出是谁,呆了一呆,对方说:“王医生,我姓君。”啊,是她,我想起来了,想不起才怪。我于是问:“你好吗?这些日子,健康有进步吗?”她说:“全好了。”
  我有点高兴,于是说多几句:“服安眠药是不良习惯,你每日做多点运动,帮花王拔草也好吧,累了,就容易睡,或是看小说一一总而言之,这种东西,戒了好。”
  “是的,医生。”她声音轻轻的,“你可好,医生?”
  “我,一样呢。”
  “医生,后天你可有空?我请你吃便饭。”她说。
  “何必这么客气?”我说,“我又没做什么,而且后天我没有空。后天是我订婚的日子。”
  “啊。”那边住了一住,“恭喜恭喜。”
  “你若身体好了,不妨来一次,”我说,“我们在国际酒店大堂,下午三时至六时,若不舒服,就免了,大家都是口头通知的,没有礼帖。”
  “好,一定来。”她轻轻的说。
  “你真好了?”我想起那皮肤的灰色。
  “都差不多一个月了,又不是大病。”
  “好好。”我说了再见,她说了再见,大家挂了电话。
  不是大病,大伙儿都把她当死人了。
  这年头。
  说了也就忘了,反正是喝点酒吃碟子点心,多五十人少五十人也无所谓。
  我穿了我灰色的西装,兰兰全副武装,手上是她要的那颗钻石。
  我看看她的脸,吓了一跳,只是全副武装,什么该搽的都搽了,什么不该搽的,也都搽了,我觉得不大好看,于是吞吞吐吐的问她:“你觉得要重妆?”兰兰肯定的说:“要!待会要拍彩色照,用镁光,拍出来就刚好!”我不响了。我觉得真是不大好看,那顶帽子也不配她的面型。
  但这是她心花怒放的一日,我不忍扫她的兴。
  全医院的该来的人都来了,才开了香槟,门口出现一个女人,不少人都转过头去看。我认不出是谁。极短的头发,极瘦长的身材,雪白的脸,目如寒星,穿一件薄料子的长袍,宽松的,别致的。
  兰兰的母亲一直紧张得很,兰兰的两个妹妹到处亮相,我只好迎了上来。
  “小姐一一”我犹疑着。
  “王医生。”她笑一笑,雪白的牙齿,“你不认得我了,我姓君。”她伸出手来。
  我与她握一握手,“是你呀!”我说。
  “是。”她答。
  我想,嗳呀,这么好看的女人,活活折磨自己,差点儿弄丢了一条命,今天她果然来了。
  她递给我一只小盒子,“不成敬意,王医生。”
  我说:“仿佛我们借了这机会勒索人似的,君小姐,若这又是重礼,我又退还的。”
  她微笑,“我们,”她重复着我的口气,“另外一半呢?”
  我忽然有点尴尬,向兰兰指了一指。
  她看了看兰兰,眼睛微微眯了一眯,转向我,若无其事的说:“很漂亮。”
  我知道她在说谎。于是我说:“今天重妆了,为了拍照,平时倒很好,我不喜欢她打扮。”
  她点着头,温柔的看着我,又说一次,“她很漂亮。”
  我忽然生气了,她说两次,仿佛是故意安慰我似的,像哄骗一个小孩子,自然兰兰不能与她比,我早说了,兰兰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是——但是娶妻娶德!
  她说:“真热闹。”随手拿起一杯酒,微微喝一口,放下说:“王医生,我有点事,先走。下星期六,我请你们俩在我家便饭,请千万赏脸。”她说得非常诚恳。
  我的气消了,不知怎么来的气,也不知是怎么消的气,我说:“好的。”
  她又笑了一笑,飘然走了。
  她那一身衣着打扮,无懈可击。
  她的态度是好的,我竟认不出她是那个面目模糊,一个月前服过量安眠药的病人。
  她走以后不久,我们的宴会就散了,亲戚把礼物带着回家,拆得起劲,不外是礼券,茶具、台布。兰兰嚷累,她在卸妆,抹掉了胭脂花,我的天,她看上去像一个人了,我放下了一大半心。
  然后她开始检视礼物,忽然奇的问:“谁这么大手笔,送这个?”
  我转过头去,“什么?”
  “你来瞧瞧!”兰兰有点目瞪口呆。
  我过去一看,倒也是一怔,小盒子是丝绒的,放着两条一式的白金项链,下面的坠子是“福”字,巧妙的镶着钻石,虽然小小粒的,却很精彩。
  我说:“啊!”是她!
  “多漂亮!”兰兰说,“一人一条?谁送的?连名卡也没有,有些人送一个手帕花篮,连祖宗三代的姓名都刻上了。”
  我看一眼说:“我不戴,娘娘腔,改天退回去,是个病人送的,我怎可以受这种礼,变成什么了?”
  “我觉得是十分好的礼物。”兰兰妈插口说,“很有心思,双福,又成对。”
  “是的,”兰说,“可见这人送礼不是胡乱来的,人家倒是一心一意叫我们受了的。”
  女人贪小,我真啼笑皆非。
  我说:“这病人下周末请你我吃饭呢。”
  “下周末?”兰说,“我当更,你一个人去吧,替我谢谢他。”
  兰兰没弄清楚,以为“她”是男人,不然就没这么大方了。
  我看着兰兰把那条链子老实不客气的往脖子上一挂,索性不除下来了,又叫她弟弟来试那条男装的。
  我只觉得一阵闷。她明明听见我说:“送回去。’然而还装听不见。其实我又何必庸人自扰,我与兰兰的性格,根本不合,差得天与地似的,她没骗我,隐瞒我任何事,这些年了,何必到如今才动气?
  大概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呢,她总有法子叫我受她的礼。
  其实我为她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她一定要谢我,千方百计的。
  “周末当班?”我问,“告假不行吗?”
  “不行啦!”她皱皱眉头,“你请假,我也请假,急诊室真空,怎么得了?那几位又不是干得了事的,都是软脚蟹!”她说。
  这是兰兰的好处了,做事,她是认真的。
  虚荣,她也是有的。
  唉,天下没十全十美的人啊,十美十全的人,看中我这个呆子干什么呢?早去寻翩翩公子爷去了。
  到了周末,我只好单刀赴会。开车到她家,女佣人来开铁闸,我随她进去,但见她站在落地长窗前,微微的笑,居然穿着一件绣花旗袍,十分美丽秀气。
  她的头发真剪短了,像个小男孩一般。但是配旗袍,有种特别的味道。那短发像是天然鬈曲的。她脸上没有什么化妆,但是清丽得很。任何人都会说她是个美女,虽然看上去削薄一点。
  但是女人若长得浑厚,难得美丽。
  我呆呆的看着她,半晌才说:“好。”
  “太太呢?”她问。
  “不是太大,是未婚妻,那日是订婚宴。”我改正。
  “啊,人呢?”
  “当更,她是护士,轮到她当夜更,请不了假,所以我一个人来,你不要见怪。那礼物太名贵了,但是她很喜欢,如我说要退,恐怕免不了一场争吵,所以只好贪心一下,收下了,对不起。”我说。
  她微笑,一面朝客厅走去,“什么的话,怎么道起歉来了,是我的面子,你们不嫌弃我的礼物。”
  过了一星期,她精神又好一点了,还是瘦。所谓弱不禁风,便是形容她这类人物的。
  她请我到吃饭间,已摆好了三副碗筷,都是一色黑牡丹花纸的,象牙筷子。
  我在椅子上坐下,她问我要不要酒,我要了一点拔兰地。
  替我倒酒的时候,她微笑说:“你一定不相信我,那次入医院,完全是意外。”
  “是吗?”我也微笑。
  屋子里静到极点。世路难行钱做马。有人一家八口一张床,她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她喝了一点酒,她说:“王医生一定在想,这女人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但凡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钱的来源不过来自两处。一、老子剩下来的。二、捞回来的。你一定在猜:她的钱,是捞回来的,还是父亲给的呢?”
  我微笑。从没见过她这么有趣可爱的女人。
  她问:“王医生,你说说看,我的钱自哪一处来?”
  我喝了一口拔兰地,但觉味道之柔和,无出其右,可是猜不到是哪一种酒,因为已经转放在水晶瓶子里了。
  我说:“父亲再阔,对子女也不会这么排场。越是有钱的老子,儿子女儿越是玻璃夹万,跑车不过开个MGB,了不起啦,用用老豆的司机充场面,如此而已。”
  她笑,“王医生说我是捞女?”
  我问:“你的亲人呢?”
  “我没有亲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点钱。新加坡沈某是我的丈夫,他没事就来我这边了。”
  我还是微笑,心中即为她可惜。
  “你一定在想:可惜了,是不是?”她笑。
  我教训她:“不要想别人想什么,听别人说什么。”
  “王医生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我看看饭厅的布置,一个女人若能卖出去,且卖得这么一个好价钱,不妨多卖,这也是一种本事。
  她说:“沈某人有五六个我这样的女人,难得来一次,王医生放心,且他也不是一个多疑的男人。”
  我笑,“这你倒想错了,我是问心无亏。”
  “是,像王医生这般的好人,堪称少见。”她举举酒杯。
  佣人开始一道道的上菜。那些菜都不像是家常做得出来的,她倒是存心请我吃一顿。可惜兰兰没来,否则也看看这些阔小老婆的姿态。
  是可惜了,以她的姿势容貌,绝非小老婆七姨太型的,做人家小老婆,我先觉认为第一个条件要俗,屁股要大,皮肤要黑,非得有一种恶俗的美不可,浓妆艳抹,闲来勾小白脸,上澳门大赌的,不应该似的。
  像她这样,会是个得宠的小老婆?不可能。
  “王医生很静。”她缓缓拨着碗里的饭。
  我不响,实在很好,我肚子饿了,毫不客气的吃着。
  “王医生倒是赏光,肯来吃饭。”
  “为什么不来?”我倒是一怔了。
  “做医生何等光明磊落,怎么肯往人家小老婆处晚饭?”她倒是说得一本正经。
  我失笑了。我说:“医院里既然那么正经洁净,你的项链耳环是谁偷的?你吃了这次苦,以后就小心点了。”
  她也笑,“有一位护士小姐对我说:‘你想死,别吞安眠药,安眠药早过时了,难得死人,徒然添增我们麻烦而已。’她劝我服山埃,或是五十楼跳下来。”
  我说不出话来。
  “然而我那一次,是意外啊,我可没想死,我放弃荣华富贵不享,进鬼门关做甚?”她嘲弄的说,“要死,吊颈抹脖子,林林总总,怎么会死不了,这位护士小姐的关心忠告,我绝对记得。”
  隔了很久,我只好说:“这年头,做护士也难,薪水少,时间长,累了,人的怨言就多,这种现象,实在不好。”
  她淡淡一笑,“可以做人家小老婆呀,工作时间短,待遇高,行行出状元,做一行就别怨那一行,如今我是见识过了,真正是白衣天使!”
  我笑,“我不是多心的人,我未婚妻就是个护士。”
  她冷笑,“看也看得出来。我怕你多心?我不怕任何人多心,若我死在那医院里,就不明不白了。如今熬得命出来,我找了几个律师,告了一状,管你们是政府的还不是政府的。”
  我吃一惊,发了呆,“告谁?”
  “告医生,所有当值的人都有份,你跟他们说一声,哪儿凉往哪儿呆着去,我那一条项链是有纪念价值的,就这么丢了?”
  我看看她,做人家小老婆的,都得有一手,我可真轻视她了,这顿饭,吃得有原因。于是我沉默不响。
  她笑,“你以为我真丢了?富不与官斗,我又没富,况且谁叫我自己不好,跑进那个地方去!后来请了两个私家侦探,就把项链耳环给找回来了!”她笑嘻嘻的掏了项链给我看。
  我看到项链下的坠子是与她那种戒子一般的钻石,就明白了,这女人,神通广大,狡黠多端,我确信她服过量安眠药是意外,这样的女人,哪里就肯去死?人不可以貌相啊,我总算知道了,听如此奇峰突出的谈话,也是少有的机会。
  “究竟是谁拿的呢?”
  “你说是谁拿的?”她反问。
  我不出声,只是看着她。
  她几岁?不过二十多岁。怎么生得这般心思,未必是什么好事。人要浑浑淳厚,像兰兰便好,而兰兰有她做人的一套。真的达到了,她便心满意足,不固他想,她也不懂刁钻古怪,深谋远虑,兰兰是笨的,钝的,普通的,然而对于兰兰,我是可以放心的,完全没有顾忌的,对着一个简单的老婆,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饭吃完了,佣人拿出来毛巾,我擦了嘴,吃了水果,又再是毛巾。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这样子的女人,是可怕的危险的,我不后悔我来了这一趟,既来之则安之,但是以后就没必要跟她再有往来了。
  我起身道别。
  她也没有留我,极客气的送我到门口,与刚才的态度又不一样了,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
  我走向我的车子,刚才没看见,她的车房门口,泳池旁边,停着一辆费拉里狄若,翩宁弟林设计,我看了几眼。
  她笑说:“最蹩脚的费拉里,简直就是牛后哪。”
  我笑:“这是牛后,鸡是什么?”
  她不响,按了按电动车房门,车房的门缓缓升起,里面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康尼希。还有一部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怪跑车。
  我说不出话来,“再见。”我说。
  “再见,王医生。”她说。
  她向我展示这么多的财物,是什么意思?表示她物质生活毫不缺乏,超人一等?没有自杀的道理?还是表示她把自己的躯体实在卖了个好价钱?
  幸亏我将来娶的是兰兰,这人只懂得福特佳利是跑车。
  老天!幸亏。  ------------------
 
 
 03
 
  回了家,兰兰的电话就来了,听到她的声音,我有种回复到现实生活来的感觉。
  她哗啦哗啦的说:“小李忽然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改行了,不做护士了,你说奇不奇?苦读了两年,忽然放弃了。”
  “啊?”我心里明白了几分。
  “奇的是有两个大汉找她说话,然后她就辞职不干了。”
  “啊,还有其它的事没有?”我不想她再提那一笔。
  “嘿!有一个女的说我钻石大是大了,亮是亮了,可不知道是否人造钻!哼!”
  这便是兰兰天大的烦恼。
  “你就说是人造钻好了。”我笑。
  “不,我说:太小了,才一卡拉,犯不着找人造钻来充。”
  女人们都有一手,可别小觑了各等各样的女人才好。
  “喂!你那顿吃得如何?”兰兰问。
  “菜很好,可惜你不在,我一直挂念你。”这是真话。
  “又来了,”她在电话那头窍笑,“怎么爱得这么肉麻的?”
  “是真话,有什么肉麻?”
  “好,就相信你一次。”她说,“早点睡。”
  “知道了。”我挂了电话。
  天还是热。
  我觉得我与兰兰真是天生的一对,咱们俩都是普通人。
  若是错混到不平凡的人群里去了,倒也是一种痛苦。
  急症室里开始有不少服毒自杀的女病人,有些救了回来,有些没救回来,然而始终没有人再叫我去取钱,小李心肠软,心肠也贪,她以为这女病人是无主孤魂,那些好货,不拣白不拣,谁晓得偏偏弄出毛病,倒真的应了她口头禅:“不好了!不好了!”
  我与兰兰仍然做着,并且拼命节钱,我们还是要结婚的,兰兰又有一套,她不主张摆酒席了,要派行蜜月。有钱走远一点,没钱走近一点。
  一切由她做主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她的主张也过得去。我父母远在外国,他们理不了,也不理这事,他们信我的眼光。我倒也没有怀疑我的眼光,兰兰便是一般人口中的一良家妇女。
  这年头啊,找个把良家妇女还顶不容易。
  有时候下斑,她也说一点事我听。
  譬如今天,她说:“一个女病人死了。临终倒不怎么样,很坦然的样子,只反反复复的说着一句话:‘我竟没有遇到他,我没有遇到他。’她神智还很清楚的,可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也是个服毒的,年纪轻轻,怎么老有人不想活?虽说人人终有一死,在医院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人断气多,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爱活,我觉得做人虽然只匆匆几十年,但很有意思。”
  我微笑,兰兰怎么会得明白。
  “死了,父母来领尸,哭得死去活来。这些人真自私,再也不想想别人的!”兰兰很气愤。
  想想也是,那个人虽没出现,可是到底也得熬下去,做人与做事一样要做完才放得下心,忽然截断了,总不大对,违反天理似的。
  兰兰说:“我是没有自杀的理由,也绝对没有那种勇气,我是个最最无用的人。”她用手圈住了我的臂膊。
  兰兰大概也不知道,她可以算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过了没多久,我得了两个礼拜的假期,休养在家。不放假还好,一放假整个人就累得像塌下来似的,整天睡,兰兰下了班就笑我是只猪。
  我说:“本来我要到别处走一次,你又不准我去。”
  兰兰急了,“唷!把我说成雌老虎了,你往哪儿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还用锁锁起你呀?只是你这人,真正狗咬吕洞宾,两星期的假,好走多少地志方?匆匆忙忙,不如养养元气。”
  其实她的确不想我一个人到处溜,兰兰妈曾给她金石良言,“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出毛病了,所以要盯得紧!”
  两个礼拜,可去的地方多呢,唉,算了。
  多多休息也有好处。
  一天下午,忽然接了一个电话,我一拿起听筒就问:“兰兰吗?”
  那边不出声好一回了,才说:“王医生,我姓君。”
  她?她来找我干什么?
  “王医生,我身上有点病,如你有空,请你来看一看,好不好?”她声音哑哑的。
  “什么毛病?”我怀疑,“我看得了看不了?你平时看惯董医生,最好找董医生。”
  “董医生憩暑。”
  我想我也在憩暑,这女人也很够烦的,怎么老认牢了我。
  “王医生,麻烦你了。”
  “什么病?”我终于问,“我好带药。”
  “外伤,我在泳池旁滑了一交。”
  “啊,小事。”我放心说。
  “唔,麻烦你了,清你下楼,我车子在等你。”那姓君的女人说。
  我拿着电话往露台下看,果然见那部劳斯莱斯就在下面。这女人厉害,晓得只要她开了口,便十拿九稳。
  我说:“好,我马上来。”
  “谢谢你,王医生。”她放下了电话。
  到了她那里,两个女佣人又换了新面孔,仍然待我一般的殷勤。
  我进到屋屋,佣人说她在书房里,我跟进去,书房又是漂亮的书房,来不及打量布置,只见她一个人坐在暗角里,叫了一声“王医生”。
  我放下药包,笑道:“太不当心了,”
  她哑声说:“可不是,又烦你了,王医生,若我还有旁人可求,决不烦你。”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心酸,也算是实话,她的确是无人可求,这我是明白的。
  “跌了哪里?”我问。
  她始终坐在暗角里,我把窗帘微微提起一角,见了她的脸,真正吓了一跳。她嘴唇破了,肿着,嘴角积着瘀血,一只眼睛上角也裂开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另外一只眼白里全是红的。手臂上包着白纱布,也有紫黑色的血渍。
  我说:“这不是交摔的,你是被人毒打了。”她不响。
  “这种伤我不会治,你要进医院,额角要缝针,嘴唇放血,手臂上怎么了?”我拉了她一下。
  她闷哼一声,痛得脸色发白。
  我伸手按她胸下,我说:“肋骨断了。”
  她看看我,神色惨然。
  我问她:“谁做的?”
  “王医生,我不去医院,求求你治我。”
  “我治不了!”我吼道,“谁毒打你?说!”
  “我自己在泳池旁滑一交,真的,王医生,你不治我,我也只好这样了。”
  我转头叹息。“几时的事?”
  “今早。”
  “今早为什么不找我?现在都五点了。”
  “怕你没起身,不便。打电话去医院,医院说你休假,又考虑了很久,实在没奈何,才到你家找你。”君情说。
  我说:“你躺下来再说。”
  “不能躺,痛。”
  “我先找个中医来替你续骨。别笑,他们有他们的好处,不然就得进医院打石膏。”
  我用她的电话拨了几次,找到两个中医,一会儿都来了。
  她是疼得全身全脸都是汗,始终没哼一声,坚强起来倒真坚强,又替她验了内部,没有大碍。然后由我替她打止痛针、抗生素、破伤风针。我笑:“这叫作中西医会诊。”她笑了没有,我看不出来。
  我替她用棉花细细抹净脸上的干血,敷了药,再看手臂。
  手臂上明明是利器剖的,不很深,但很长,有三四寸的样子,很恐怖。我心头发毛,这女的来历不明,如花如玉,都有男人在她身上刮几刀,痛殴一场,我再膛这混水,万一有人误会,如何是好?心惊肉跳。
  我又叹一口气。
  “这也交摔的?真够艺术。”我说。
  她苦笑。
  “从此以后,这条玉臂是留下疤痕了,多可惜。”我说。
  她还是不出声。
  我替她包裹好了伤口,我说:“如果发炎,还是进医院的好。”我劝她。
  她说:“不行,医院我是死了才去的了。”
  “这又是什么话,听听,多么不吉祥。”
  她黯淡的笑一笑,“吉祥?我这一生不过是这样了。已经完了,还论什么吉祥不吉祥?”她说得这么真切,这么肯定,又这么自然,仿佛她的一生,是真的完了,不过坐在一个暗角落里,等死罢了。
  我问她:“如果我不来呢,你就不看别的医生?”
  “我并不稀罕。”她说,“活了大半辈子,不过如此。”
  “生命是充满惊奇的。”我说,“一个人要有勇气活下去,我们之间,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只要转一个弯角,你会见到新的希望新的世界,要提起勇气来,努力向前走。”
  她听完了,鼓起掌来。
  我气结,白了她一眼,收拾我带来的东西。
  她轻轻的抓住了我的衣角,叫我道:“王医生。”
  我看她。她的神色是温柔的,这一种神色,叫我怎么形容她好呢,仿佛我是主人,我要她怎样,她就怎样。而我不过想她好好的活下去,我是个医生,我希望每个人好好的活下去,充满生气的活下去,这也许是我喜欢兰兰的地方,她是充满活力的,一天比一天有劲。
  而这个女人,我有种感觉,有种花凋的感觉。
  过去或者她是刁钻荒诞不羁邪气的,然而如今,生命似乎渐渐离她而去,从她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
  我过了很久才问她,“有什么事嘛?有事尽管对我说,我做得到,莫不帮你的。”
  “我知道你是好医生。”她说道。
  我俯下身去,“你要休息,最好把上次那位护士找回来照顾你,你要当心,不要再跌交,走路要小心。”
  “我的路,”她说,“难走。”
  “每个人的路都不好走。”
  “我的路——”她摇着头,一派无助,只是抓着我手。
  忽然我为她难过起来,这样一个女人,做错了什么呢?遭遇这么不好。我扶她起来,慢慢走向房间。我一手扶她,一手推开房门,只见佣人正在收拾,我拉开被褥,把她放进去,盖好被子。只见枕头角有血。地上跌着一本书:张爱玲《怨女》。
  我为她拾起书:“你看这个?”
  “唔。”她说。
  她很平静。她一直很平静,两手在胸前,微微的扼着一个微笑。
  “我有一个请求,王医生。”
  “什么?”
  “如果我睡一觉,你可否呆到我醒来?”君情说。
  我笑了,“你一觉睡到天亮,我岂非累死了?你要人陪,我明白,临时找不到人,我替你安排个护士可好?”
  她说:“那么,可否等我睡着了,你才走?”
  “好,那么快快睡,不准胡思乱想。”
  她说:“当我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父母搬到一层新房子去住。我当时认为真是一间好屋子,有客厅,有睡房,朋友进来,不必看到挂着的睡衣了。在厨房,母亲挂了一个镜子,常被油腻所蒙,是一面极旧的镜子,可是我最最喜欢那一面镜子。一个夏天,我的头发也剪得这么短,穿件T恤。短裤,照镜子。人人都说:她真漂亮,皮肤太好了,一颗雀斑都没有。”她停了一停,“那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
  我在听。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多么奇怪的记忆。谁还会记得多年之前的一面镜子?
  “我只十七岁。”她微笑,“今年我二十九了。”
  “你还是很漂亮。”我说,“不用愁,快睡觉吧。”
  兰兰从来不想过去,她只有将来,而且兰兰相信将来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当时她主动约我,多少人讥笑她既不貌美,又无大学问,可是终于她是与我订了婚,我也喜欢兰兰这一点强烈争取与生存的欲望。
  我说:“想一想将来。”我说得是这么老套。
  “多谢你来,王医生。”她根本不答我。
  “我明天再来瞧你的伤口。”
  “谢谢你。”
  我翻着她那本张爱玲的小说。
  “你可以走了,医生,不好意思,浪费你的时间。”
  “不要紧。”我说,“好好睡,再见。”
  我离开了她的房间。女佣人领我出去,我想向女佣人吩咐几句,想想也是多余的,她三日两头换佣人,谁真关心她?才没有用,反正我明日来罢了,她那些疼肿,怕要三两个星期才退,那条肋骨,靠上帝。
  第二日我又去了。
  她仍然很镇静,两位中医也来了。说她没有大碍。没有大碍,大概就是不会死人,我觉得无端端被人弄得遍体鳞伤,很是大碍。
  她坐在泳池旁晒太阳,我坐在她旁边。
  她忽然问:“王医生,你可信上帝?”
  “自然。”我说。
  “我也信,”她忽然很天真而起劲,“除了钱,我就信上帝,其余什么都不信。”
  我啼笑皆非。“你这人,《圣经》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们信了我,就不可再信马门’,马门就是钱财。”
  她也笑了。居然是真的笑,似一抹阳光。
  “我的眼睛,没有问题。”
  “再也不能摔交了,眼睛很柔嫩,血管一破,麻烦得很。还是小心点好,你又不是打勿杀李逵。开什么玩笑。”
  “王医生说话,真是一句是一句,很有力量。”她说。
  “我什么都知道。”我说,“我明日再来。你手臂上那伤口有问题。”
  她点点头。
  “进屋子去休息。”我命令。
  我看她服了镇静剂,让她睡。
  回了家。我决定不让兰兰知道这件事,不是故意瞒她,而是怕她那性子,不知人间险恶,拼命查根问底,可能会惹起麻烦。她问我哪处去了,我只说去游泳,她也不追究。反正这是我的假期。
  与这位君小姐相处久了,不难觉得她本性很好。大概可以怪环境,怪社会,怪命运,她从来不感叹她自己,很少提到私事,绝不谈到她的秘密,故此我一点也不晓得她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她是外室,物质生活丰富,如此而已。若身体养息好了,毫无疑问,是个美女。
  我每日只去诊治她一两小时,余的伤都没事,就是左眼角与手臂的疤因为缝针,长得不很好。她算是破相了。然而她并不在意,两个中医她以大笔的诊金遣走了,她没有给我钱,我倒很安慰。
  一日下午我陪她在泳池边坐。
  我说:“阳光真好。”
  阳光真是好,她的屋子四周都有墙,静得很,只有树叶的影子射在地下。隔壁人家大概有孩子,稚气的嬉笑声传过来,很远的样子,仿佛是在骑三轮车,有铃声,叫人叫声。
  她侧着头听,神情是贪婪的,然后她说:“阳光这么好,然而我的一生已经完了。”
  我正想出言反驳,仔细想了一想,何尝不是。我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已经完了。我今年什么岁数了?以后还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养育子女,在这家里终老,说不定就死在这家医院里。已经活了一半有多了,只是目前的光景还很好就是了。
  她微笑,那个微笑,说不出的凉意。
  我说:“……你仍很年轻。”
  “我最好的岁月,是与一个男人共渡的,该男人对于我的存在很是厌恶。”
  “那么他何以与你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微笑,那笑凝在脸上。
  “那么你为何还与他在一起?”我又问。
  “我爱他。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爱他。”她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很稀罕一种东西,叫爱情。我曾经迷信过爱情以及其它更多的东西。现在我也想再爱,可是那种劲道没有了,我失去了爱人的力量。”
  “爱人何必要力量。”我笑。
  “呀,你是不会明白的,王医生,你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只好笑了。
  “你认为我可以走动否?”她忽然问。
  “自然。”
  “我想走到浅水湾去看影树,不过是二十分钟的路,你走得动吗?”她恳切的问。
  我点点头。
  放着三辆车子,她动了走路的念头。她根本不适宜做小老婆,她连做大老婆也不适合,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苦处。
  她披了一件毛巾衣,与我一直走过去浅水湾那一边。她没有说实话,往浅水湾走,要半小时有余,然而我想,如果走不动,可以叫车子回来。
  难得她有这样的兴致,不陪她也说不过去,她的要求,是这么低。
  我们一路走着,她低着头,不说话,戴着一顶草帽,那顶草帽是纯色的,什么也没有,不是兰兰戴的那种。
  我说:“人总要好好的活下去,要求不要太高。世界不过是这么样的一个世界,太苛求是不行的。”
  她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牢我。草帽的影子一格格的射在她的脸上,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掏出手帕来擦一擦汗,太阳是这么的炽热。
  在很远便看到了火红的影树上,一片红霞似的,她停住了脚步,她说:“到了。”我诧异的看看她说:“还没到呢。”她说:“到了,这样看最好。”
  我一时间才弄明白,她这人,说话是这般弯弯曲曲,要动很久的脑筋才能懂得,往往弄清楚以后,就有一种茫然。
  我问:“你要回去了吗?”
  “回去了。”她说。
  “走得动吗?”我又问。
  她点点头。
  “你的肋骨尚未十分痊愈,还缚着纱布,要当心才好。”
  她又点点头。
  我不自觉的扶着她走回去。一身大汗,不过远远的看了看影树。她坐下来跟我说:“那花,不过两三天就落了,一地都是。”她又补充说:“所有的花都是这样的。”
  一直这样子说话说下去,真要发疯的,我跟她道别,她向我谢了又谢,看她的样子,仿佛极之满足,一树年年开的花——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一直开车回家,我不明白。
  到了家,我洗了澡,后天就得上班去了。本来是一个假期,被她占据住了,我是医生,她是病人,可惜我只医得了她的外伤,医不了她的内伤。
  才在床上看报纸,门铃就响了,我心想,这个时候,什么人来呢?
  去开了门,是兰兰气愤愤的站在门口,虎着
  “什么事?”我问,“你怎么了?”
  她怔怔的看看我,一声不响,脸上渐渐转色,呆呆的流下泪来。
  “家里出了事?”我大吃一惊,“你有什么话说呀,别这样!快进来!站在门口干什么?
  她还是不出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直在流泪。
  她身上还穿着制服,我真是摸不着头脑。
  “什么事吗?你说呀,说呀!”我催她。
  她忽然勇敢起来,她说:“家明,我与你说了吧,凭我的姿色才貌,原是配不上你,我与你订婚前后,不知多少人嫉妒羡慕我,我也想,如此一帆风顺,真是福气。家明,你是欺我老实吧?你另外有人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要争的,你一气,乘机就解除了婚约,我若爱你,应该假装不知才是。可是如今有人亲眼见了,传得沸沸腾腾,你在家不知道,我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
  我听得好不胡涂,好容易才弄出一点眉目来。
  我愕愕的问:“我?另外有人?谁?”
  “事到如今,家明——”
  “事到如今,瞒也没用,是谁呀?”我光火了,“你说给我听听!我并不知道自己除了你还有旁的女人,无端端来一场哭闹,弄得这么惊人,你要我怎么样,为了谣言在医院公开向你道歉?兰兰,你花样太多了,这些年来样样面子要争足,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脚下,对我大呼小喝,不知是什么意思,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我若有别人,我不去跟那个人订婚,倒跟你订婚,我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游戏?真受不了你!”
  她不怒反喜,然而还是问:“没有……?那么人家看错了?在浅水湾道附近散步的不是你?”
  这次真让我愣住了。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现在怎么办?刚才一味死劲否认,再也想不到“另外一个”女的竟会是我的女病人。现在承认,岂非更糟?她怎么还会相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只好否认下去。
  “浅水湾人头挤挤,”我淡然说,“难为这人了,这么关心我,我也见到她妈的奶妈的娘娘的姨母的儿子的表弟的堂姐跟洋鬼子泡呢!”
  兰兰转哭为笑。“你这个人,一点正经都没有。”
  “你少听人说好不好,这干人安着什么好心?我最恨是这种人,偏偏你又非要受人摆布,让他们开心,你若不相信我,何必嫁我?以后值得疑心疑惑的事还多着呢!以后看病,也不看女人,光看男人?”  ------------------
 
 
 04
 
  她被我训了一顿,不出声了,过一阵子,自去厨房烧水泡茶,我很烦恼,我虽然正大光明,自问对这个叫君情的女人一点私意也没有,这样下去。终究不好,我可向她另荐一医生。
  兰兰做了茶,出来了。
  她放下茶,坐在我对面说:“我是相信你的,家明。”
  “你可以相信我,”我很有决心的说。
  她有点绝望的说:“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呢?我一生的光明,不过是你爱我。”
  “别傻,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很多人会喜欢你的,”我说,“只不过我捷足先登罢了,所以医院男的才叽叽串同女的乱说话。”
  她又笑。
  兰兰天真。我喜欢她的简单,三言两语可以打发掉的,但是我决不会利用她的纯真,我决不会欺骗她,这是千真万确的老实话。
  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她说:“后天你就要上班了。”
  “是呀,哪里有永远放假的?永远放假,倒也心惊肉跳,炒了鱿鱼了。”
  她靠在我怀里,“我真笨,你一直在家,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呢,有别的女人,我还找得到你吗?”
  我不响。
  隔了一会我说:“你制服也得换,一身汗,在这里洗个澡,休息休息,不然真中暑了!大热天气,开什么玩笑。”
  “我们……几时结婚?”兰兰问我。
  “咦,你不是说要节钱吗?”我奇问。
  “倘若我改变主意,要最快结婚呢?你可答应?”她问。
  我说:“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你说呢?”
  “匆忙,办不好事,是你的损失,我有什么所谓,我还是那套灰西装罢了。”我说。
  她忽然落下泪来。
  “我的天,我又说错什么了?怎么你又哭了?”我说。
  “家明,你待我好,我知道。”她哭着说。
  兰兰是一个好女孩子,对她好,她知道,我暗地里告诉自己:这一次撒谎,是为了她好,从明天起,我另外替君情介绍一个医生,我是半个有妇之夫,决不能对不起兰兰,我是要避嫌疑,我是再也不能去了。
  “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吧。”
  她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在床上一碰着边,就睡着了。她也够辛苦的。做人还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有人穷其一生的力量,要追求根本追求不到的东西,痛苦至深。我却很知足,平常的人配平常的东西,随遇而安,我碰上了什么是什么,并不强求,也不相信强求,像君情的女孩子,我不是说不了解,也许她对世事苛求,世界对她也很苛求,但总有法子可以活下去。
  她也有她的勇气,否则亲戚朋友皆无,又怎么生活到今天,我始终佩服着这个女子,因为她根本没有生存的意旨,一天一天的忍受着失望,活了下去。
  服安眠药的那一次,她说是意外,我也就信她是意外,她又何必否认。
  我趁兰兰睡着了,打了一个电话给她。
  来接电话的是女佣人,我只说:“王医生。”
  她很快来接电话,问:“王医生?找我?”
  “是。”我犹疑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妨事,对她直说,于是我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并且跟她讲:“我看你也无大碍了,我替你找一位陈医生,好不好?”
  她过了很久在那边说:“不必了,听说董医生也回来了,我仍寻他好了。只是你为什么瞒着未婚妻呢?我是你光明正大的病人,我请吃饭,是两人一起的,你们订婚宴,我也有参加,我只怕事情瞒久了,反而不好。”
  我很衷心的说:“何尝不是,我也知道说谎是极幼稚的,你不知道女人,芝麻绿豆似的事,搞得天翻地覆,她的性格,我不是不知道,其实是为她好,若我与另外一个女人好,反而会告诉她,与她分手。正因什么事也没有,所以不必叫她空烦恼。”
  她长叹一声,“你如此的爱她!”
  “坦白的说:君小姐,我不算是爱她,这是一种感情,是慢慢培养的,也许比爱情更有价值,但是我不算爱她。人心肉做,我是想到她一一”
  “我很明白,王医生,我很明白,”她仿佛不愿多说,“你来了这么多次数,我很感激你,出诊费用,我是一定要付的,希望你不要拒绝,否则将来你女朋友发觉了,问起:你与她什么交情?为何不收出诊金?那还了得?是不是?”
  想不到她的幽默感这么厉害,也很刻薄,她猜得一点也没错,如果兰兰知道了,她的口气,她问的话,正如此,多么聪明的一个女人。
  “我先谢了,我的诊金是每次五十元。”我说,“你别给得离了谱才好。”
  “我没离谱,你才离谱呢,如今汽油什么价钱,五十元连汽油钱都不够。别多讲了,王医生,我自有分寸,你也别在电话上讲得太久了,免得有人疑心。其实王医生,我连你的名字都没叫过一次,一向尊称医生呢。”
  “是的,君小姐。”
  “瞧,你也是小姐长小姐短,可是无论怎样,总还是有人疑心疑鬼,好人难做,我早知虚担了这罪名一一”她大笑。
  我诧异,她还看《红楼梦》呢。
  我说:“正应如此,君小姐,心情好一点,多吃一点,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见面。”
  “好的,有机会再见面。”
  “再见,君小姐。”
  我才要挂电话,忽然她叫住我:“王医生,慢——慢一一”
  “什么?”
  “谢谢你。”她说得是这么恳切。
  “君小姐,你这样反而叫我不好意思。”
  “好,再见,王医生。”她终于放下了话筒。
  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女人。这样多次谈话见面,都不及这个电话来得有趣味,她这一次显得特别振作愉快,完全像个老朋友一般,既了解又爽快。也许她心情好的时候,便是这个样子的。
  我希望她常常如此。常常如此。
  我坐了一会儿,跑去看了看兰兰,她穿了我的睡衣,在床上睡得香甜呢。做护士的都能睡,
  因为实在是累了,这种体力劳动,非笔墨所能形容,兰兰居然支持了六年,也亏她的,并且她没有怨言,她曾说过:“要不就做,要不就别做,怨什么?”
  那位不用做工的君小姐也没有怨言,她只诉说一些她的感慨。
  兰兰一只手臂搁在毛巾被子外,我替她放好了,她的手臂圆滚滚的,一向如此,与君情那条细细的胳膊刚相反。
  我才觉得真是神经了,怎么老把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与未婚妻比较,君情——她算什么呢?不错她是个特别的女人,然而萍水相逢……总之不该把她记着。
  兰兰转一个身,睁开眼,见到我,笑了,“唉,对不起,真正好睡!”
  兰兰很奇怪,背后对我顶好顶敬重,很有种相敬如宾的味道,她就是爱在人前做雌老虎给我下马威,表示她可以支使我,她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
  “醒来了,肚子不饿?”我问。
  “我仿佛听见你与人说话,”她说。
  “趁你睡觉,打电话给别的女人。”我坦白的说。
  “见鬼!还取笑我!算我不好了!”
  看,说了真话,反而不相信,此所谓,假做真时真还假。(君情也看《红楼梦》。)
  (兰兰看了《红楼梦》以后,痛恨王熙凤与薛宝钗,这两个人却是我最喜爱的人物。兰兰不大懂红楼梦,她认为小说里的人物必然分忠奸两派。)
  “出去吃饭吧。”我说。
  “在家吃,省一点,我来做。”兰兰说。
  “出去吃算了,我的天,省这个,省不好了。”我说。
  我们的日子是这么过的,兰兰不会有机会见大场面,用大钱,她也不会无端被人痛殴一顿,吃错药要进医院。兰兰是幸福的。
  我是恢复上班以后,对所有的同事加以白眼,尤其是那几个散播谣言出名的老姑婆护士。但是老陈却悄悄的跟我说起了这件事。
  “喂,小王,你真有办法,怎么把兰兰弄服帖的?”
  我瞪着他。
  “我那日下午去浅水湾游泳,明明在车上见你与一女子缓缓踱步,好不浪漫,真够情调,喂!艳福不浅!”
  本来我对于老陈这个人,还不怎么样,但觉人各有志。
  此刻,他忽然这么挤眉弄眼的一来,我觉得他真是一个下流的人。
  我冰冷的说:“那日我在与旧同学聚会,你看错人了。”
  老陈说:“明明是你!”
  “你看错了!”
  老陈见我脸色不善,便不再言语。
  回了家,我就讶异于自己———。怎么撒谎出口成章,根本不必经大脑?二、若说老陈下流,也不见得,他不过有着普通人的反应而已。在医院做事,工作闷,人多,没有一点是非调剂一下精神,恐怕大伙儿都要自杀了。不能怪老陈,因为他那日见到的,的确是我。换了那日与老陈走路的不是陈太太,而另有其女,我也会向兰兰提一下,兰兰自然又去告诉她女友,她女友……
  算了,总之以后我不会再见君小姐,也没有漏子可寻了。
  隔没多久,父母因我订婚,并且准备结婚,特别来看一看我与兰兰。就住在我宿舍处,幸亏我宿舍宽广,也住得下。
  他们特地来这么一次,不外是要瞧瞧未来媳妇的样子品德,这点我很明白。见了兰兰,爸爸不说什么,可想在他心目中兰兰而不过是乙减级数,妈妈说:“怎么这么俗?可是倒有点福相,罢了,媳妇太伶俐了,儿子也吃亏。”于是送了一点金饰。兰兰很是自卑。只把她父母接出来吃一顿饭,兄弟妹不过席间露一露脸。但是规矩上父母还是去了他们家拜访,母亲见了他们家那个祖宗牌位,认真大吃一惊。可是你别说,广东人有广东人的好处,那种真诚是真的,不是客气的,兰兰妈有一种逼人而来的爽直,证明他们是清白人家,如假包换。
  父母自然叫我陪着在此间买了一点衣物与应用的东西。
  妈妈很洋派的,穿着到这种岁数了,还顶考究。我陪她去有名的时装公司买东西。
  在那里,我碰见了一个人。
  猜也猜得到是谁。
  她身体是大好了,一双眼睛真正寒星一般,薄施胭脂,穿得名贵异常却又大方不显眼,头发仍旧短短的,见到我,怔了一怔,随即堆下笑容来打招呼。
  这女人,真聪明,先左右看个清楚,见我身边没其它年轻女人,才叫声“王医生”,我算是服了她。
  妈妈很惊异,我只好替他们介绍:“君小姐,我父母。”
  君情连忙规规矩矩的叫声“伯父母”,毕恭毕敬。
  妈妈顿时喜欢她(人总是势利的,就光看得见外表),同时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在想:怎么不挑这一个?这个好,这个女人又体面漂亮,看样子家里也有点钱,门户相当。
  我知道妈妈心里想什么,我不出声。
  买完了衣物,君情大包小包都叫人送,她虽然住得远,因为买得多,又是老主,店铺照样送。妈妈很是惊讶我也很惊讶,老实说,到今日,我才发觉妈妈竟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如果我此刻告诉她,君情是别人的小老婆,她的态度如何?
  兰兰节俭,有何不是?虽然她从不出入这等时装店,我一样看重她。
  是呀,我也喜欢君情,然而喜欢,我还喜欢在瑞士山下买一层别墅呢,喜欢有什么用!做人要脚踏实地才是。
  买完东西,妈妈硬把她留下一起吃茶吃点心。君情是吃喝玩乐的老手,自然一派大方,妈妈更加喜欢。
  临别我也觉得君情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有一手的。
  她跟我静静的说:“王医生,好久不见了。”
  我点点头,“是的,你身体可安好?”
  “托福,很好。”
  “可是还很瘦,当心饮食。”
  “我是一个胖不起来的人,王医生别替我担心。”
  我又点点头。“生活好吗?”
  “生活仍旧。王医生有空,来个电话。”
  “好的。”我说,“你总要多多小心自己。”
  她抿嘴而笑。
  妈妈插口道:“咱们家明就这个样子,小老头似的。”
  “不不,王医生少年持重,是美德。”君情说。
  她说话的时候,目不斜视地看着我,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老皮老肉的,也居然面红了。
  吃罢茶我们各自往停车场取车,她开了她的狄若出来,很礼貌的向父母道别,便把车开走了。
  爸爸忽然说:“很有见识的一个年轻女人,很漂亮。”
  妈妈争着说:“是呀,家明,看样子好看,顶能干,真正是摆得出去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你不找机会接近她呢?”
  我只好说:“人家是名花早已有主,你们没见她手中的钻石戒指,订了婚好久了。”
  父母这才不做声。他们只少住一刻便离开了,临走千叮万嘱。妈妈悄悄的对我说:“我看你年纪还轻,不妨慢慢再挑一个,我不是说这一位不好,然而……我不急做祖母,不然早逼你大嫂生几个出来了。”
  他们不十分钟意兰兰。
  我另有想法,我觉得兰兰给我一种安全感,我喜欢那种安全感。年纪大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兰兰不舒服了很久。
  她说:“我认为你父母不喜欢我。”
  “咄!”我笑,“你要他们喜欢你做甚,你嫁的又不是他们,你嫁的是我!我俩情投意合,不就行了?”
  “虽然如此——”
  “兰兰,做人不可以太贪心,你怎可以赢得全世界的人心?况且我父母又没有不喜欢你,公婆对媳妇,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他们也不见得特别开心。”
  “特地跑了这么一趟来看你,你还不够面子?他们早有两个媳妇了,习惯以后,当然没那么热情。”
  但是兰兰仍旧闷闷不悦。
  我有点累。对于兰兰,像对个孩子,事事要哄,要说好话,要解释,久而久之,不能说不累,何止累,简直厌。她那年纪——也应该懂事一点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起了君情,她的熟人情,懂世故,玲珑磊落——唉。
  兰兰说:“我喜欢住这里,我不喜欢做移民。”
  言下之意,她不爱跟爸爸妈妈柱,也不想见他们,因为他们不喜欢她,因为她不至于笨到那个地步——不受欢迎而仍然去迎合公婆。
  现在的媳妇都不大努力于家庭关系,幸亏也都尽可能避免发生磨擦,像我们,最多一年才见一次父母都可以,他们不会介意。
  想想也真是,把儿子养了这么大,教育成材,然后他们结了婚,就宣布从儿子的地位退居变为人家的丈夫。这或许是自然而然的转变,但是到底想起来,还是怪怪的。
  我无意与兰兰讨论家庭伦理问题,于是把话题拉扯了开去,说到屋子漆什么颜色之类的。
  我很奇怪父母居然会喜欢君情,也许她外表看上去不像人家的小老婆,像不像小老婆是一回事,毕竟她是一个拿得出去的女人。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她。我想如果我要见她,不会是难事,我心中常常有一个想见她的念头!一种并不容易打灭的念头,很强烈的。
  有一次乘渡过海,我坐在后排“不准吸烟”处,前排有个女人,我始终疑心是她,因为那背影像极了,使我颇为紧张了一阵子。我很希望是她,我们可以打个招呼,故此很想等她回转头来,来一个意外的喜悦。
  然而她终于转过头来了,下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却不是君情,不但不是,而且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腿太短,皮肤也不好。
  我默默的不出声,后来也跟着人潮下了渡轮,做了我该做的事。
  后来我就忍不住打个电话给她,她出去了,女佣人追问我是谁,我犹疑了半响,没有说名字,就搁下了话筒。
  可是我接了电话,倒是她打来的,她问我:“王医生,是你找我吗?”那声音是很平常。
  我想否认,但是红了脸,因为打过电话的确是我,但她是怎么猜得到的呢?
  “我无非是找个机会来打扰你罢了。”她笑着说,“当然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她还替我挽回面子。
  我就明人面前不讲假话,坦白的承认了,我说:“是我。”
  “有事?”
  “不过是问问你怎么了。”我笑说,“你好吗?”
  “好,谢谢。”她答。
  我不愿意放下电话,她也不愿意放下电话(抑或只是客气?)
  我忽然说:“那一日,我在过海小轮上仿佛看见了你,可那人转了头过来,却不是你。”
  “是吗?”她说,“大概像我的人很多。”
  我用手帕擦着手心的汗,电话筒夹在肩膊上,我说:“你有空,我们或者可以见个面。”
  “可以呀,是不是要亲手向我递请帖?”
  “请帖?”
  “结婚帖子。”她说。
  “不不……没那么快呢。”一语提醒了我是有妻室的人(未婚妻室),汗淌得更厉害了。
  “下了班,我在你们医院不远处的酒店大堂等你,如何?喝一个茶。”她说。
  “好好。就是今天?五点半。”我说。
  挂了电话,我觉得一个人存心要犯罪是容易的,而且犯了罪之后,居然还有种轻松愉快的感觉,真不简单。
  我熬到下班,告诉自己,无论谁把死人活人抬进来,跪着要我救治,我还是要走的。而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去见一个朋友:“很久没见了,谈几句话,喝一次茶。”
  也许又有多眼的人瞧见了,多嘴的告诉了她,但是我也顾不得了。
  赶到那间酒店,我迟了五分钟,我四周看看,没有她。下班的时候,人很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在六点,天忽然下起雨来,滂沦大雨,酒店大堂的大理石地板一下湿了,她还没出现。
  她答应来的,她一定会来。
  我固执的等,到了六点半,我走到大堂门去站着。然而心中也知道她大概是失约了。
  然而我见一个女子下了车,飞也似的奔过来,是她!是她,没有伞,没有雨衣,飞奔过一两寸深的水,到了大门,她停了一停,喘着气,我想马上把她叫住,但是没有,我隔着雾气的玻璃大门呆呆的欣赏她。她穿着同色的裤子衬衫,衬衫是全湿了,裤子下截拖泥带水。她用手拂了拂脸上的水珠,推开门。
  我替她拉住了门,她很急惶,抬头见是我,松口气说:“我来迟了。”她声音是温柔的。
  “没有关系。”我说。
  她笑得有点傻气,忽然有点像孩子,浑身湿的,我怕她伤风,就叫她回家换衣服,于是我与她又上车。乘的是她的车,左边车头整个撞碎了。
  她解释,“刚才交通挤,急于争先,撞在柱上,不碍事。”
  车子驶过她来路,才看见公路上发生了交通意外,这就是她迟到的原因了。
  我想:她为什么一句不提呢?兰兰是一个芝麻绿豆大事都说上半天的人。
  她可真是有忍耐力的人。
  到了她的家里,女佣人很是愕异,笑说:“小姐,你才出去,又回来了?”
  她只说:“替王医生泡杯好茶。”
  她去换衣服,我在她客厅看报纸。
  那只惊人的大而美丽的水晶瓶里还是插了大蓬的鲜花,这一次是拳头大的黄菊。是的,时节将近秋天。
  她的屋子是世外桃源式的。我放下了书报,一幅幅的看着字画,都是真迹。  ------------------
  
 05
 
  女佣人来说:“茶在书房里,王医生。”
  我到书房去。书房是我熟悉的,上回治病,都是在书房里,这次书房墙上多了五六张米罗的版画,我吃一惊,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虽然铜版。但有他亲笔签名,也不会十分便宜,七彩的画配素净的书房,倒很对比。
  她下来了,“我去了一次巴黎,刚好这人开展,买了几张画,不过是印刷品,多个签名。”她笑道。
  “你可好?”我问她,问了不知多少次了。
  “好。”她答,也答了不知多少次了。
  那个养她的男人,到底花了多少钱呢?她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小老婆。
  “要吃点心吗?有人荐了一个极好的烧饭女佣给我,做得一手好点心,尤其是小笼馒头,简直一流。”
  我听得蠢蠢欲动。
  她微笑着吩咐下去了。
  她忽然嘲笑自己:“我别的倒一点不通,单精吃喝嫖赌,”但却眯眯的笑着,一点也不惭愧。
  她换了家常衣服,仍然是考究的。
  我们坐下来天南地北的聊着。虽然她换了衣服,我仍觉得她是浑身湿的,刚才那一幕,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她说得不多,我坐着,正对着她那张大书桌。女人不应有这么大的书桌,这大概是她丈夫来时,偶然在办公事的。
  然后我觉得自己愚蠢,我到这里来,难道只是为了看她的书桌吗?
  点心上来了,她没有夸张,的确色香味俱全。我吃得很开心,吃了很多。与她在一起,应该是很紧张的,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底细,与这样一个有办法有姿色的女人在一起,该是十分危险的,但是我反而觉得自在。
  吃完点心,休息了一阵,我告辞了。女佣人上来问她准备什么做晚饭。
  她的生活,似乎除了吃喝玩乐,没有其它的事。我有点羡慕。女人有办法,是真有办法。
  “今天晚上打算做什么?”我问。
  “看书。”她答。
  她屋子里没有电视机。我问:“不看电视?”
  “电视放在佣人房里,她们看到什么好的,自然告诉我。”她淡然说。
  这就有点矫情了。我微笑,迹近妙玉式的清高。
  我说:“今夜我将看电视,我是个俗人。”
  她笑笑,不以为意,送我至门口,她照例没有留我。我叹一口气,道了别,她的司机已把车子开出来了,送我到家。
  她一直是那么客气,是真的客气,还只是一种无所谓呢?我不明白。
  而我,我对她,已经太晚了,我对她有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一夜睡了。第二日我往店里买了盒上好的糖,差人送去,答谢她的点心。她收下了,没有道谢。
  过了几天,我上门去,她在家。
  她说:“我是不吃糖的。”
  我说:“我知道。”
  “医院忙吗?”她问我。
  “刚动了一个大手术,你闻不到我身上的血腥味?”
  她微笑,迎我进屋去,我见有人在换窗帘,打蜡。
  “装修?”我问。尽挑些无关重要的话来说。
  “不是,收拾一下,我丈夫下星期来。”
  “啊。”我说。
  她仍把我招呼得好好的,宾至如归的样子。
  喝茶的时候,她似乎微微发颤,我听见茶杯盖微微发响,是为了什么呢?我也一头汗的坐了很久,就回去了。
  兰兰嗔我“神不守舍”,“为什么?”她问,“你看你,这么不集中精神,别做错事啊。”
  “不会的。”我说,“常觉得疲倦,我想请假。”
  “才放了假又请假,家明,莫非你身子不好吧?那陈医生替你检查一下。”她担心的说。
  “不用了。我自己还不知道。”
  “有时候你还真不知道呢!”而且坚持要我给老陈看。
  老陈替我看得很仔细,兰兰坐在一旁。
  老陈说:“你睡得不太好。”
  我不语。
  兰兰怀疑的说:“不会,我每日十点多打电话给他,他有时候已经睡了。”
  老陈说:“自己拿点安眠药吃。”
  我点点头。
  老陈说:“做人怎么这么闷呢?”他叹口气,坐下来。
  兰兰瞪他一眼,“你想怎么样?”
  老陈说:“没怎么样。当初念书,从小立的志愿,是要做得出,作文里都说:我将来要做一名良医,为大众服务,救治病人……经过一次次考试,我是成了医生了,是不是良医,很难说。愿望达到了,又怎么样呢?”
  兰兰说:“你们都叹做人没意思,那我们怎么办,比我们更穷的人怎么办?”
  我站起来,穿起衣服。我没有插嘴。
  老陈指着我笑道:“家明,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兰兰瞪他一眼,“精神病?”
  自老陈处出来,兰兰很不开心。
  我说她:“你老为了小事不悦,管他呢?”
  “人家说老陈真发神经了,在东区养了一个舞女。”
  “不会的,你少听人这种话。”
  “我们都知道了,陈太怎么做人……?”她滔滔不绝的发表着她的意见。
  我想:她丈夫要来了。
  他们会做些什么事呢?开着那几辆名贵的车子到处兜风?参加宴会?他供她这样的排场……他是一个有气派的男人,他的眼光是上乘的,不像老陈,在东区养一个舞女……。
  如果我有了钱,我会在什么地方养什么样的女人呢?养妻子以外的女人,是男人的嗜好,一种荣誉。
  “……陈太若知道了,一定闹好戏看——是不是?”兰兰忽然问我一声。
  我不知怎么回答,就呆住了。
  “唉,你,你还是多多休息吧。”兰兰指一指我。
  我回家躺在床上,动都不想动,看着点不相干的书……《三国演义》。然后早早睡了,明日又得应付一车车断手烂脚的人,她也曾经是他们其中一页。
  兰兰有时来为我做饭,我也吃得很有味道,有时候我想:快结了婚吧,结了婚心就定了。又想;现与结婚无异,又何必急呢?兰兰稳如泰山似的,坐在电视面前,对着电视艺员评头品足。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没见到君情之前,我也是一个幸福的人。
  兰兰有时候回家,有时候不回家,她父母只装不知。女大当嫁,女儿送得出去,早送为妙。
  是夜兰兰说:“妈妈说你许久没去了。明天煮了好汤,你去一去吧,买点水果。”
  “好的。”我应了一声。
  到兰兰家去,买水果,要小心,不过是西瓜苹果橘子之类,买了哈蜜瓜,他们家人说划不来,买了亡果他们又说不过瘾,他们要的东西,是大的。扎实的、可靠的、不贵的。
  第二天到了他们家,兰兰的弟弟正在看电影画报,与妈妈说:“瞧!这么出名的男明星,娶老婆,送钻戒不过一、二六克拉,还好意思写出来呢,什么都告诉人家,姊姊的婚戒也不小呀!姐姐,明天我们也登报纸去。”
  大家都笑了。
  兰兰很高兴,朝手指看了又看。
  吃了饭,又要打牌。
  扯了兰兰下场。一家大小,输赢都无所谓,但是每个人仍然玩得十分起劲。
  我在窗口看下去,是后窗,只见楼下屋后都是垃圾,连忙把头缩回来。
  兰兰让了给她弟弟,前来与我说话。
  “家明,你怎么闷闷不乐?”
  “是吗?”我反问,“没有呀。”
  “是不是不舒服?”
  我乘机说:“是,兰兰,我早点回去了好不好?明日一早还要上班的。”
  “好,”兰兰说,“我送你下楼去,家明……我真担心你的身体,怕的确是辛苦了,回家早早睡觉也好。”
  “你跟伯父伯母说一声。”我说。
  “好,你去吧。”
  她送我到门口。
  我开车回家,一路心神恍惚,不能集中,停好了车,才到家门,就听见电话响,仿佛响了很久了,一下接着一下,我连忙用锁匙开了门,铃声在静默的大厅中听来特别惊人。
  我轻轻抬起话筒,问:“哪一位?”
  那边有音乐声。笑语声,好像在开一个舞会,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姓君,王医生。”
  我问:“你在哪里?”
  “在一个宴会里,很闷。”她说,“所以打电话给你。”
  “不闷就不找我了?”我问。
  “不闷没有借口。”
  “为什么要借口?”
  “丈夫在身旁,打电话给别的男人,当然要找借口。”
  她有三两分醉了,但不至于失理智,只不过令她说话放松一点。我听了她这么说,颤抖着。
  “我想走出来,我想到你的家来,可以吗?”她问。
  “可以。”我答。
  “我十分钟后到。”她挂上了电话。
  我仍然一身是汗,坐在客厅中,也没有开灯,然后门铃就响了,我去开门,她站在走廊的微光下,穿一条长裙,裸着手臂的手中随意挽着一件披肩,我请她进来。
  我开了灯。
  她向我要了一点酒喝,什么也不说,只是捧着酒杯,看着我,我也默默的看着她。她喝完了酒,只说,“明日他走了,我再来。”然后就开了门,离去了。
  我听见楼下她跑车咆哮的声音。
  她不过留了短短的十分钟,一切仿佛像一个梦似的,屋子里有她留下来的香风。我捧着头哭了。我应该有勇气承认,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一种不可理解的强烈的爱。
  第二天我托病没有去上班。医院里再忙,少一个人也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重要得不能少的。
  我上街买了一大蓬花,什么也没找到,因秋天了,倒找到一大束金盏草,我又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水果都放好。我不知道,也许她也是不吃水果的。我请假不是为了等她,只想清静一天。
  兰兰打了电话来,找我,问我是不是病了,要来看我,我只说有事,不在家,急着要办改日再见。
  到五点三刻,她来了。
  微微的笑着,有种日暮的味道,黄昏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整张脸仿佛蒙了一层金色的灰。她转过身来,靠在我胸前。她轻轻的说:“你知道吗?我竟爱上了你,我没有爱人,已经十年了。”
  我叹口气,只是用双臂拥住她。
  世界上的事,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我要求医院把我调到西翼去,她每日在大门等我下班,我上她的车,然后我们找一个地方,吃饭聊天,散步。她要躲丈夫容易,他不过三五个月才来一次,而我与兰兰,却天天见面。才三两个星期,她已经知道了。
  她走进我的办公室,默默的转动着订婚指环。
  “谁都知道了。”兰兰说,声音很轻,也很镇静。
  “我对不起你,兰兰。”我说。
  “你答应过我的话,都不算数了嘛?”她轻轻的问。
  我答不出话来,当时我拍拍胸口如何的担保应承于她,永不变心,但如今,才多久呢?我用手掩着脸。
  “家明,”她说,“我总是等你的。”
  她站起来,走了,没有骂我半句,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哭。这简直不像兰兰。如果她狠狠的骂我一顿,出口气,或者我就好过一点。
  君情并没有问起兰兰,她不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只是世界上一切的事,都与她有着距离,她是不理这些的,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这世界比她自己大不了多少。
  医院里人人把我当作了怪物看待,我辞了职。
  我与她在一起,有开心的时候,我们从来没说过将来,也不说过去,只有目前。
  兰兰每隔一个星期,也会拨电话来问:“好吗?”
  “好,谢谢。”我说。
  过了几个月,她的电话就终止了。
  也许是我的声音过于冷淡,也许我已经不值得她来问好了,也许她觉得一切该完了。
  我没有上班,过着君情式的日子,我没有后悔。
  一日在街上碰到老陈,老陈硬是拖住了我,叫我去喝茶。他不过是要找机会训我一顿:“家明,公私要分明,你年轻。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她要找男人,要多少也有多少,事情完了,她仍回去做人家的小老婆,你可怎么办呢?事业废了,未婚妻丢了。老弟,玩管玩,工作不忘娱乐,但做人要有宗旨呢,兰兰很可怜,瘦了不知多少,仍支撑着,天天上班,也不畏人言,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的好处。老弟,抽身要早,这种女人,不会长久的。”
  我看着老陈。
  “你不是爱她,爱与欲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
  老陈说完了即走了。
  他大概是为我好,毫无疑问的。
  我又何尝不知道我与君情是不长久的,她过惯了她的生活,要她脱离那个环境,谈何容易。
  凭我的力量,不过是娶一个普通的妻子,维持一个普通的家庭,与她在一起,哪里有什么长久可言,但是我不计较这些,我只想与她一起,有多久,就多久,老陈说对了一半,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跟她一起。
  她终于说到了将来的问题。
  我握着她纤细的手,她说:“如果我与他说,我下堂求去,他是会放我的……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很讲情理,然而……你会得娶我吗?”
  我点点头。
  她微笑,“娶了我,然后才后悔。”
  “你会后悔吗?这洋房,这钻戒,这跑车,都没了。”
  她说:“啊不,他不会讨还的,他不在乎这些。”
  我惊恐的看着她,“不管他讨还与否,难道你跟了我,还用着别的男人的东西,住别的男人的屋子。”
  她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阴晴不定,不出声。
  叫君情放弃这一切,不是容易的。
  比起她,兰兰是一张白纸。她?我知道什么?上次痛殴她的是什么人,我都还不知道呢,与她在一起,只有顾眼下,什么都不好理。
  与她缠下去,有个什么样的结果,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我是爱她的,她那一种奇异的病态吸引了我。我们在一起,有着快乐的时刻。
  我们做着放肆的事,到处游玩旅行,浪费着金钱,浪费着时间,我一向在严格的规律下过日子,忽然松了下来,一放不能收拾。
  两个人都只顾眼下,不理其它。有时候我在她家,又有时候,她在我家。
  然后有一天,她跟我说:“他下个星期又要来了。”
  我猛然抬起头。
  “我应该怎样办?”她问我,很淡然的,很平静的。
  我看着她,“你选择吧。”
  “我不能做一个好妻子,你知道的。”
  “我只要你,我并不要一个好妻子。你想清楚吧。”
  “好,我会想的。”她说。
  我有十天没有见到她,我没有信心。她会跟她的丈夫怎么说呢?她会放弃现有的一切吗?我呢?如果她真跟了我,我们就一块到父母那里去,开始一个新生活。
  至于兰兰,是我在不该碰到她的时候,碰到了她。她与她妹妹在吃茶,我见到她,她也见到我,她见我独自一人,便走了过来,她妹妹扯她不住,气鼓鼓的。
  她变了,瘦了很多,也静默了,坐了下来,她大力的笑一笑,仍是那句话,“好吗?家明。”
  我为她倒了茶。
  “你好吗?”我问。
  “好。医院升了我,加了薪水。”她说。
  她手上仍然戴着我那只戒指。
  “你瘦了,家明。”她说。
  “你更瘦呢。”我说。
  “我根本就是太胖。”
  兰兰的妹妹在那边叫:“姐,我们走了!”
  兰兰忽然说:“家明,我总是等你的。”
  我说:“我是一个无用的人,言而无信,欺骗了你,你不必等我。”
  “人……总是会变的,是我没这个福气。”她温和的说。
  “姐一一”
  她站起来,“再见,”她说。
  我呆呆的,只觉得头痛欲裂。回了家,躺着不动,我只等君情的答复,然而一等就等了十天。她的丈夫该走了吧,无论什么重要的事,总该有个决定了吧?我一直等着,她一直什么消息也没有。
  我的心渐渐发起酸来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忘了我了?什么事?她有困难?电话终日不响。
  我想到那一日,她赶来赴约,撞坏了车子,淋得一身湿。又想到那一日不停的打电话来,不过是来坐了十分钟,她必定有要事在身,必定有重大的事……
  她有没有危险?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去。我说:“是王医生。”
  “小姐不在家。”
  “小姐好吗?”我问。
  “很好,但是小姐不在家。”
  我只好挂了电话。
  她没有意外,她只是忙。她回来总该通知我一声?没有。她像是失踪了,一连两个星期,我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的丈夫,无论如何该走了,她也无论如何做了一个决定了。是与不是,也该告诉我一声,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发了狠,连连拨电话去,她总是不在家。
  我觉得其中有诈,于是在一个大清早,我亲自到她家去,按了铃,来开门的是管花园的,见是我,认了出来,我一手推开他,他扯住我,硬是说:“小姐不在家!”我瞪他一眼,往里面就走,落地长窗锁着,我狂敲着玻璃,花王在一边蹬足:“我要报警了,小姐不在家呀。”
  女佣人衣冠不整的来开门,见是我,呆了一呆,我往楼上跑去。我实在沉不住这股气,有什么话,也说明白了,让我做个明白鬼——往楼上跑了一半,我气泄了,我要弄个明白,兰兰呢?我抛弃了兰兰,可有对她解释过一句半言?四个月了,我就没有再见过兰兰,没事人似的,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块儿逍遥。兰兰有说什么没有?为什么我不向她交代,要求君情向我解释?我缓缓走到她房间,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心情己完全变了。
  既然来了,总得见了她才走,其实是不该来的,我竟没有兰兰一半的涵养。
  君情,她坐在床畔,没有在床上,大概早听到了吵嘈声,起床了。
  我走过去,看着她,缓缓地坐下来。本来我预备大骂她一场,听她有什么交代,然后看情形的轻重,侮辱她一番,但是一想到兰兰,我就觉得这是报应,出不了声。我既没有应兰兰半声,有又什么资格问她?
  她的脸色很苍白。
  她不等我开口,她说:“我想过了,我们两个人这样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你把我忘了吧。”
  我点点头,“为什么不早一点说?”
  “我想了……很久。”她说,“你不要再来见我了,大家没有好处。”
  “我从来没要过什么好处。”我静静的说。
  “可是我要好处。你瞧,这房子、这钻戒、这汽车,我花的钞票……这都是好处,”她淡淡的说,“如你说的,我能放弃得了吗?你知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不应该婆婆妈妈,我想我们该……告一段落了。”
  我还是点着头。
  “其实——今日你不来,我也想去你那里,事情——总得说清楚。”
  我看着她。
  然后她要我喝水,伸手去拿茶杯,明明右手够得到,她刚一伸左手,茶杯滑在地上,打碎了,我俩都吃一惊,我抬头,看到她的右手,她想缩,已经来不及了。  ------------------
 
 
 06
 
  我厉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让我看。”
  “没事。”她把手藏在身后。
  “让我看。”
  她摇头,“我们俩已经完了,请你离开这里,对你我都有好处。”
  “你让我看看你的手,我马上走。”
  “家明,你何必知道这么多。”她呆呆求我,“你走吧,像我这样的女人,很多。”
  “我是看你的伤口,你光用纱布缠着,没有用,我看见了血,你让我瞧瞧,就当我是医生让我瞧一瞧。”
  “不会有事的,我已经看了医生,这伤是让护士包扎的,绝对安全,请你走吧。”
  “你是真要我走?”
  她抓住了我的衣角,她说:“我是一个没用的人,我已经完了,你是好好的一一”
  “我们到外国去,从头开始,从头开始。”
  “哪里都走不脱呢!这天下有多大?”她笑了,“你别天真了,你快离开吧。”
  “是他想吓你?”我说。
  “没有,没有。你走吧。”君情说。
  “我……你要找我,你知道我在那里。”
  她点点头。
  我站起身,走向房门。
  她叫住了我,“家明。”
  我转身,“啊?”
  “谢谢你。”她说,“我做错的,我都挽回了。”
  我不响,走出她的家。回到自己住所,喝个大醉。其实不过清晨九点半。喝醉是不相宜的。醉后我也没有哭,又不是十六八岁。只是倒头睡了。梦里见她说:“我做错的,我都挽回了。”什么意思呢?我害了她。害她又被打一顿,至少她手上的血渍是证明。上一次的挨揍,又是为了什么?像这样,即使吃得再好,穿得最美,又有什么意思,是她甘愿的?还是泥足深陷,已经太迟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惟一知道的是,我们曾在一起四个多月,我尝到了蜜的滋味。
  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也许告诉了我,我也帮不了她,无济于事吧?我醉了一日。到傍晚,有人取热手中在我额上敷,我知道是谁,是兰兰,她有我这里的锁匙,我睁开眼来,果然是她。
  我又闭上眼睛。
  “家明,你听见我吗?”
  我微笑,不知道笑里有没有苦涩的味道,我说:“自然听见。”
  “家明。大前天星期一有人找我,打电话到医院来,指名叫我去落阳道三号——”
  我睁开了眼睛。
  “我就想,这地址好熟啊,后来记起来了,这是……那个人的住址,我想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于是就去走了一趟,看她有什么话说。到了她那里,女佣人一直把我领进去。她坐在书房里,一手完全是血,她硬撑着,不晓得吃了多少的止痛药了。”
  “那只手怎么了?”我追问。
  “那只手,家明,叫我怎样说呢,她让我看,家明,她的一只尾指,齐齐的被人用刀砍断了。”
  兰兰说:“家明,我虽见过不少恐怖的事,但是在一间这样的屋子里,对这么一个女人做这么毒辣的刑罚,我还没见过,我吓得浑身冰凉。她叫我找医生,我想到你,她不要你,我只好找老陈,她说她以前看董医生,董医生已经拒绝了她——”
  我再也听不进去,我浑身如堕冰窖。一个女人这样的遭遇,我竟无法帮她一分一毫。
  “——老陈来了,止痛,打针——没用了,她少了一只尾指,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多少次了?服毒进医院,那毒是被人灌的!遭毒打——老陈告诉我的,是你帮她诊治的,如今又这样,下一次该是什么呢?”
  我掩着脸,浑身发抖。
  “家明,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她是个好人,她求我回来你这边,求我原谅她,全是她的错,她说全是她的错,可是我没有怪你啊,家明,你如能救她,就救救她吧。”
  我抬起头来,发着抖问:“那是——前天?”
  “大前天。”
  “她的伤一一真没问题?”
  “老陈还在看她;那是相当大的伤口,很可怕的,右手。”我点着头,泪汨汨而下。
  “家明,若你是爱她的——我不怪你,我一直没有怪你。”
  兰兰也哭了。
  我们在傍晚去找她,她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屋里只剩一个女佣人。女佣人是她存心留下来的,好开门让我们进去看,她走了,走到哪里,没人知道。她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无从找起。
  我颓然的回家。
  兰兰很平静,她微笑的说:“她以为她这一走,你就会跟我和好如初了,但是我却明白,我们之间是完了,已经完了。”
  没有这么简单。那个男人可以把她一只手指切下来,就可以把她的头也切下来,也就可以把我的头也切下来。他有什么畏惧的?到如今,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而我,连他脸都没见过,而她,她是为我好,她甚至把兰兰找了去。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正如兰兰所说,我与兰兰,是无法恢复以往的关系了。即使兰兰与我都愿意忘记,但是能不能真正忘记,又是另外一回事。
  过了很久,她像是真失踪了,到处找都找不到。渐渐我觉得这是一个梦,或是一段聊斋里的故事,她是隔壁寺院里的一个女儿,是我一夜碰见的。
  又过了两个月,我与兰兰再去探那座别墅,己转租别人了。半年来我没有工作,也不想工作。
  兰兰与我的关系转变得很特别,我们成了好朋友,在这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过对方,到了今天,我才发觉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简单;而她,大概也发觉我比她想象中卑微得多,我俩的距离接近了,她变得很平和,合理,因为她的自卑感消失了,所以在人前人后也改变了作风,很……淡然的一种平静。
  我们没有找到她。
  而兰兰的一家,渐渐又对我回心转意了,在传统上来说:男人出去跟“狐狸精”泡一阵子,浪子回头,未尝不是可喜的事。今时今日,即使女人出去转个圈子回来,只要以前那男人不以为意,大家也不能说什么,不过是诧异这女的竞如此有办法。
  生活是生活,生活里没有争意气这回事,生活是衡量利害关系,利害关系说:我始终是兰兰的理想夫婿,她家人不是不想把我拍案骂走,只是兰兰未曾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他们不想冒这个险赶走我——他们一家兄嫂姊妹父母,谁也没打算养兰兰的下半辈子,所以他们很乐意忘记那段不愉快的日子,兰兰仍是我的,他们原谅我,罪当然是在那个“狐狸精”身上,狐狸跑了,雨过天晴,一切无事,照常发展。
  于是婚事又张罗起来了。
  我本来已是无所谓,至今更是一切不理。
  我只问了兰兰一句话:“你愿意吗?”
  兰兰答:“愿意。”
  因为我学乖了,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所以颇怀疑兰兰也是因为寻不到更好的人的缘故。天下有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谁没有谁活不下去?
  一个男学生出国,女朋友直等了五年,我很诧异,当时记得赞叹曰:“难得!爱情的力量。”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听了,顿时笑道:“只不过因为她没有碰到更好的!”自听了这句话后,我茅塞顿开了一点,到了今日,我是大彻大悟了。
  我还是无意工作,银行里还有一点钱,除了准备婚礼,还够我呆三个月半年的,闲时只在家念些“人家生子喜聪明,我为聪明误一生”或是“聪明难,胡涂亦难,由聪明转入胡涂更难”之类的文章。
  在结婚前不久,我们在报上刊了一个启事,总是我俩情投意合之类,瞧了只觉得俗与可笑,我俩情投意合,是要告诉全世界人听的,唉。
  我想她也该看到了吧。
  我实在是倦了,无暇细想人们会怎么想,像我这么一个男人,既不能从一而终,又不敢为爱情牺牲,胡里胡涂的过着日子,看小说是好的,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逃避一下现实。
  兰兰时时将现实的事告诉我,她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
  她说:“今天来了一个女病人。与我们说,她结过三次婚,怎么有这样的勇气呢?我真不明白。结婚,成功不成功,不过是一次的事罢了。她说:头一任丈夫结婚不到三年,死了,有一个女儿,以后守了十三年,又结婚,男的是登徒子,只好离婚,挨了两年,也有一个女儿,后来没到一年间,又结婚,生了三个儿子,倒不错,手上三只婚戒呢,还有一只看不清楚的钻石,仿佛也很开心的样子,可是验出是子宫癌,看样子也不行了,这倒奇怪,一生人就在结婚中渡过了。”
  我只默默的听着,有时候点点头,表示的确在用心听。“世界上的事,真奇怪呢。”她说。这是兰兰的结论。
  经过这一次,她明白做人,归根究底来说,是寂寞的、孤独的,她变得这么静。
  有时候我们俩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一句话也没有。感觉上是比以前接近。兰妈不明白,她笑我们:“什么也不说,两个哑巴似的。我不信真是有灵犀一点通。”兰妈颇会咬文嚼字。
  我有什么可说的?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有资格开口说话不成?
  屋子里置了几件家具,换了新窗帘,添了几张字画,找了个装修师傅,瞎七搭八的弄一弄。兰兰很满意,我老觉得淡红色的纱帘有点像一个女人的内裤,廉价的、不洁的内裤,然而也不好说什么。此刻一切都迟了。
  她家里兄弟姐妹合送了一只手表给我,表后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倒是只金碧辉煌的精工表。我瞧瞧自己腕上的雅格拉库曲拉表,只好叹一口气。
  然后我们便去签字。
  父母打来了贺电,现钞的利市,兄嫂都有礼物,这是兰兰的节目,与我无关。
  我在结婚证书上挥笔一书,兰兰从此变了王家明太太。
  我们将来是要同甘共苦的。
  我想这是可能达到的事,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兰兰很具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过不久,大家忘了我那段四个月的插曲,就天下太平了。
  兰兰迅速怀孕。她说:“唷,希望别早产,若是早产了,人家还以为婚前就有的。”
  其实婚前几百年她都睡在我床上,有谁不知道,人家说什么,对她来说,还是这么重要?
  我还是需要无限的休息。
  老陈说:“家明,你患了精神抑郁症,要治疗,至少找个心理学医生看看。”
  我说:“咱们是中国人,没有抑郁,只叫黏线,在家搁一年半载就好了,看什么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
  “能医者不自医。”他说。
  “等我要吃饭的时候,自然会恢复工作的。”
  “自己开诊所吗?”
  “不知道。”
  结了婚以后,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老婆,一个佣人。
  又有一日乘渡轮过海,前面坐着一个女人。背影也不像她,只是那件旗袍料,我仿佛记得她有这么一件旗袍。
  我很厌倦,想也是没有用的。上次我还有机会告诉她,我见到一个背影像她的女人,如今我还有机会对她说类似的话吗?一切都在心中,变成一个大瘤。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在哪里,我都告诉自己,已经过去了。
  兰兰说:“我做到第五个月,就不做了,以后就做家庭主妇了,”
  我点点头。
  “家明,你怎么老不说话?”她蹲着问我,“是不是对我不满?你说我听,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也说我听。这样子大家不高兴,孩子也不会高兴,是不是?”
  我只好说:“别蹲着,对胎儿不好。”
  我实在没话说。
  于是我与父亲商量移民的事,我想离开了这里,或者会好一点。
  老陈说:“你恢复工作吧,一忙起来,看着鲜血伤口,没一下子,就忘了你自己的存在了。”
  真的,大半年没做事了,于是又向原来的医院应征,盼望他们录用。院方很爽快,马上恢复原职,我也就自去工作了。每天十多小时。居然还有人送花篮欢迎。兰兰为此快乐得哭了一场。又恢复了以前的日子,一小汽车,每天下班,等兰兰,或者兰兰等我。渐渐我对兰兰倚赖起来,一切惟她的命是从,绝无异见,巴不得不用在小事上费脑筋。这一日,我坐在医生房里,陈小姐,见习护士又哭着进来,“可怕!真可怕!”
  我想起一年前的小李,白了她一眼。说不定她转头也就去偷垂危病人的项链了。
  “什么可怕?看看就惯了。”
  “都扁了,整个人在车子里夹扁了,可怕!”她尖叫。
  “什么人?”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我白她一眼,说了等于没说。一个女人,不是女人就是男人,还有阴阳人不成?
  “在哪里?”我问。
  “断了气了,早断了气了。”她泣不成声。
  我低头看我的文件,没她那么好气。
  兰兰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面色苍白。
  她缓缓的坐下来,然后对陈小姐说:“陈小姐,请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跟王医生说。”
  我诧异的抬起头来,她的话里有一种奇异的声调。
  陈小姐眼泪鼻涕的出去了。
  兰兰说:“这些女孩子,成什么话了,几时的老例?竟名正言顺的跑到这里哭哭啼啼?像什么话了?”
  我看着她,她的声音发抖,她要说的绝不是这话。
  我问她,“兰兰,你怎么了?”
  “家明——”她怔怔的看着我。
  “说呀。”我笑,“不是又有人看见我与别的女人挽手而行吧?”
  “家明,答应我你不要太难过……”
  我站起来,柔声问:“什么事?”
  “他们运进来一个女人,是汽车失事身亡的。她是……她。”
  我一时没悟过来,呆了一呆,想了半晌,明白了,一颗心荡了起来,吊在半空。我只觉得全身的血往头上冲,我走到门前,拉开玻璃门就要去看,兰兰一手拉住我。
  “家明——”她很温柔的说,“她已经不中用了,你最好不要看。”
  我转过身子来,那声音也出奇的平静,“你仍认得出是她?”我问。
  兰兰点点头。
  “我要看看。”
  “很可怕,家明,整个上身一一”
  “不要紧。”我大步向太平间走去,兰兰跟着我。
  太平间我是天天到的,但今日特别异样。冷气好像也不怎么冷,我走到兰兰指的担架前,照例盖着白布。我看着兰兰。兰兰用手在白布下拉出了死人的右手。右手倒是完好的,只是尾指齐齐的切断了。伤口还是新的。她纤细的手指。她不搽指甲油,指甲是一种苍白的透明,薄得很。是这只手。
  我伸手握住了那只手。它极冷。我没有碰过更冷的手了,即使是死人的手,也不应如此的冷。
  “她进来多久?”
  “刚进来。”兰兰说。
  “让我看她的脸。”
  兰兰没有犹疑,轻轻掀开了白布,只掀到颈间。她脸上有血渍,短头发,眼睛没闭上,嘴唇微微张着,这是一张死人的脸。然后我再把布掀开来。她整个上身轧扁了,所有的骨头内脏大概都混在一起了。立刻的死亡,不应有痛苦。穿着的一件晴雨褛牢牢的贴在血泊里。我把布仍盖好,把她的手放回去。
  我转向兰兰,我说:“她没有亲戚朋友,我们会得葬好她,我们一定要。”
  兰兰点点头。
  “她的车在哪里?”
  “我不知道。应见警方。”
  “我现在去。”我说,“现在哪里?”
  “可以问警察。”
  我打电话到警局找到了一个相熟的探长,那探长说:“啊,在落阳道三号附近的斜坡。车子还在山脚下,明日才使人去吊上来,很恶心,是不是?尸体夹在车盘与驾驶位之间,硬拖出来的。”
  我跟兰兰说:“我要去看那辆车。跟签死亡证的医生说,我认尸,火葬,不要动她,不要化妆不要洗。”
  兰兰说:“让我跟你一块儿去,天黑了,家明
  “我会回来的,兰兰,你放心。”我按按她的手。
  她的手是热的,温暖的。
  落阳道,她早已搬离了那个地方,为什么又去?车子到了落阳道,我在找那个斜坡,找到了,就在她屋子附近,我们那一次看影树的地方。
  我下车,慢慢攀着树走下山坡,用强光电筒照着。她那辆车若撞毁在那里,整辆车也就像她的人一样,不像样子了。我见到车门是硬凿开的,显然他们要救她,不得不如此。
  车里什么也没有。
  有什么可疑的呢?一点也没有,一个女人,开着辆跑车,失事在这里,死了。是意外吗?还是谋杀?车子滚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呢,还是活着?
  我翻开后座,见到一条丝巾。我展开来一看,丝巾是极薄的,都是蝴蝶,暗紫色的蝴蝶。我把丝巾纳在袋里,在车子旁边坐了很久。
  她死了。
  但是她回到医院来。
  她知道她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我会照料她。
  有许多事是我永远不会知道的,我只知道,这女人与我共同生活过四个月。我甚喜爱她。
  她死了。而且死得一一很心安。
  我回到医院,兰见到我,松了一口气。
  她说:“老陈看过了,说不能签字,这是谋杀,致命伤在脑后,用硬物撞击的,脑骨碎了。”
  我说:“老陈不懂,她死在车里,是意外。”
  兰兰说:“有人杀了她,有人总要杀她,她的手指……”
  “这是意外,我难道不是这里的医生?”
  “他们杀了她,把她塞进车里,硬把车子推下山……”
  “她已经死了,是不是?”我提高声音,“还有什么分别呢?还有什么重要呢?就把她当一个死人吧,不要把她身体各部分拿出来逐块讨论了,老陈难道要把她制成标本?”
  兰兰说:“我们总要弄清楚,替她伸冤。”
  我微笑,“你看小说看多了,兰兰,没事的,一切没事的,我们火葬她,一切没事。”
  兰兰瞪着我,忽然哭了,转过脸去。
  没有人来领她。
  我们去葬她,我们两夫妻。只有我们两个人。
  牧师念着“……是尘土的归于尘土。”
  兰兰默默的流着泪。
  没多久之前,我曾经坐在她屋子里吃点心,赏字画,说笑。她很软很瘦削的身体,手心常常有汗的,不常说话……我不大确定,我们只不过在一起四个月。
  我不为本身的安全问题担忧。他们甚至没派人来领她。
  当我第一次在医院见她,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当时她若死了,倒也少吃大半年的苦。做人对她来说。毕竟有意思,还是没意思,我没有问她。
  我并没有机会告诉她,那一日,我见到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的旗袍,与她一件旗袍是一般料子的。她死了,我不能再与她说话了。
  我与兰兰回家,默默的对着,坐在对方面前。
  有人按铃,兰兰去开门,是一个邮差,递上一个小小的挂号包裹。兰兰打开了,她说:“看!还有人送结婚礼物来!我们结婚都三个月了。”
  我抬头看她。
  她把卡片放下,打开盒子——“手表!男女装一对手表,看!”她递过来。
  我看了。
  我知道是谁寄来的。一对白金表。一只小点,另一只大点。还有谁这样一对对的送礼。
  兰兰觉悟了,她摸向颈问那条白金项链,她说:“当初咱们订婚,也受了这么一份名贵的礼,是同一个人送的吧?谁?谁呢?”
  是我们今天葬了的人。
  我医不了她。我甚至不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症候。所以我没说什么话。
  兰兰把手表戴在腕上看了又看,她说:“总要好几千呢,家明,你看看,是什么牌子。”
  我看了看,“康斯丹丁。”
  “是好牌子吗?”兰兰问。
  我点点头。
  “那人是谁啊?送这么大的礼。”她已经死了。兰兰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忽然问:“家明,你心情不好,明天上不上班?若不去了,我代你请假。”
  我木然的答:“不用,明日我自去上班。”
  “真的不用请假?”她奇异的问。
  “不用。”兰兰很高兴,“家明,你终于把这件不愉快的事忘了。”是吗?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总要活下去。
  忘了吗?我始终没医好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