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空法师 持戒的重要性:清晰的私人历史回忆(1945-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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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清晰的私人历史回忆(1945-1966)(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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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睡梦中被叫醒,八姑告诉我:“太平了!”,我听了很高兴,不久又睡着了。第二天,大人带我到亲戚家中,我们是坐有轨电车去的。路上正在派号外,二次大战在日本无条件投降下结束了。那时我只有五岁,日占时期,只记得几件事。
每逢星期天早餐,我们坐在那英国胡桃木做的长餐桌前,由祖父分派每人一茶匙的花生酱 -- 我们每周的美食。大人们常回忆以往的好日子,他们告诉我,只要太平了,一切都会回来。每天晚上,大人就到三楼那间小睡房去听“之音”,我认为这是件很神圣的事。大人们一再警告我,不能对外人讲,否则全家杀头。其实我也不可能接触到外人,我们住在安和寺路 (现在新华路) 的一栋美国乡村式三层楼房 (如今是伊朗领事馆),有前后花园,我的房间就在二楼,在那收听“之音”房间的下面。我由祖母的远房亲戚八姑照顾,父母都是早出晚归。当时,人们都骑自行车,只有日本人有汽车,汉奸坐木炭汽车。
我家的两边,一边是汪精卫秘书曾仲明的房子。曾仲明在越南河内被枪杀。其实当时有人准备枪杀汪精卫,那天汪精卫可能得到消息,临时在河内旅馆同秘书换房,曾仲明因而为主子丧命。我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人出入,只看到门口守着两个日本兵。另一边是眼医李清茂的住宅,当时也是由日本人占据。有个比我大的日本小女孩,骑在三轮脚踏车上,看到在阳台上的我,总是对我吐口水,我觉得她很讨厌。
一天,住在附近的马太太,我叫她ANTIE LYDIA,带了她的邻居吉良太太到我家,要我母亲教她做蛋糕。吉良太太曾留学美国,会讲英文,她带来了很多棒头糖送给我。由于我憎恶日本人,克制自己不吃。说实在的,这种大块的糖我以前没有见过,的确有点馋,结果都是我姐姐吃了。我家有全套做糕饼的家伙,打蛋机、搅拌机及各种模具,一应俱全。厨房特别大,有电灶及烤气灶。据说当初电力公司和煤气公司为了生意,都替顾客安装。吉良太太来过几次。
当时没有钙片,母亲就向亲友收集鸡蛋壳,洗净了,送到附近的拜耳药厂,打碎压成钙片,我就是服用这种钙片长大的。记得有一次送蛋壳去药厂,我坐在自行车后面,当左转弯时,撞倒了一个领队的日本军官,大家都摔倒了。那刚站起的日本军官把我母亲扶起,过来摸我的头,见我没有哭,就翘起大姆指。我对他的武士刀发生了兴趣,过去握住它,想把它抽出来,只觉得很紧。日本军官忙把我推开,又翘起大母指,并来个立正,向我母亲敬礼,队伍开拔了。事后人们说我们幸运,碰倒的军官可能是日本人,如果是高丽人,满州人或台湾人,那就有大麻烦了。
印象最深的是我祖父被捕。一天上午,八姑告诉我“出事了”。我从三楼的楼梯口向下面走廊看,只见近大门处站着个日本军官,穿黑色皮靴,旁边站了两个持枪并上了刺刀的日本兵,祖父和祖母站在另一边,中间是一个穿黄色皮靴的日本军官。只见那可恶的穿唐装的汉奸在日本军官和我祖母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在军官耳边讲几句,又到我祖母耳边讲几句。那日本军官一会给祖父带上手铐,一会又开了。这样反复了多次,祖父最终还是被他们铐着前铐带走。这时,我才开始哭起来.
我担心是不是祖父收听“之音”被抓,老人们告诉我不是这原因。当时父亲在公司上班,母亲是家庭老师,事发后我家茶房阿勇打电话给他们,父母立刻赶回家。阿勇还打电话给我姑母、还有马太太,全家人商量怎么办。有的猜是因为我祖父常接济在集中营里的老同事,有的猜是因为我伯父是宋子文的私人秘书兼行政院经济委员会顾问。最后马太太说她会向吉良太太打听,因为吉良是宪兵副司令。
消息来了,日方怀疑我祖父“通重庆”,没有什么证据,只是查查。或许是吉良太太发了善心,吉良答应会善待我祖父。
三个月后,祖父释放回家,大家松了口气。他告诉我们,最初是关在“76号”,第一天日本人对他很凶恶,但没有用刑。第二天态度温和些,到第三天,日本人就把他送到大西路集中营,同英籍人关在一起,直到释放,也没有再问话。祖父为人极随和,他没有向任何人诉苦,只是说“饭团从地上滚入监仓”,初时他嫌脏,但饿了只得吃,不久就习惯了。
我父亲是画家,早年就读华童公学,之后毕业于青年会中学,入圣约翰大学习商科。未毕业就赴美国学美术,次年去学院的巴黎分校,在法国住了三年,又去意大利分校住了二年。最后三年是在欧洲各国学画,毕业时是在维也纳分校,总共学了九年才取得学士文凭。他学的是应用美术,即广告画,在中国没有发挥的天地,49年之前一直任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广告部主任,没有什么作品。大陆政权易手之后,广告部解散,失业了几个月,找到了中华基督教协进会影音部的工作,创作了耶稣的一生及路得传。中共的三自革新运动,影音部美籍牧师回国,父亲又失业了。他只能再改行画连环画,进入人民美术出版社。他画的人物,都像西方人,所以专画西方译本的作品。他的茶花女,曾掀起读者抢购潮,该书有一段时间遭出版当局禁绝。他是典型的有才华的艺术家,可惜在中国得不到尊重,因而一生不得志。如果他在美国,又有一位精明的经理人帮助,肯定是一名大画家。
母亲出身于富豪家庭,外祖父是创办中国水泥公司、统益纱厂的商人。母亲并没有富家小姐的娇气,她就读圣玛利亚女中,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经济系。除了在日占时期为了帮补家用而外出当家庭教师外,没有其他职业。她为人随和,平常家中都由父亲作主,但遇危急时她却颇有主张而能当机立断。
由于长住祖父家中,因此祖父对我们影响甚深。祖父继承父业,任太古洋行买办达五十余年之久,因而获得英皇授于的QBE勋衔。他的英文带有浓重的广东口音,但书写很流利。我是他最小的孙儿,对我特别关爱,常带我外出。
一切都变了,阳光也似乎更灿烂了。父亲拿到了在日占时期被扣的工资,祖父也取得日占时停止了的退休金,那是他退休时,他的老友太古东主士怀SWIRE存入汇丰银行的。他认为我祖父为人太忠厚老实,又不善经商,恐怕一大笔退休金会被人骗走,因而建议将它存入汇丰银行,仍用太古名义,连本带利分十五年发还。每月三千港元,如果十五年之后祖父仍在世,则继续支付,当然祖父也可以随时将这笔退休金取出。祖父认为这是个好办法。退休时,太古为他买下那栋大屋,那是在三十年代初期。
大屋内外装修一新,祖父一下就买了三辆汽车,两部大的分别是BENTLY和CHRYSLER,另外一辆敞蓬的SUNBEAM,是自己开了去打网球的。祖父是个英国迷,什么都买英国货。家中家具都由英国订做,他在餐桌上对我们说“千祈唔好学美国人,用右手揸叉,好失礼架。”即千万不要学美国人用右手拿叉子,好失面子的。他也要求我自己整理房间,女佣把洗完的衣服叠好放在我的床上,要我自己放到抽屉里去,我母亲每天都检查。姐姐性格比较反叛,不像我这样守规矩,而我祖父也不是严肃的人,也就随她了。
太古的大老板士怀(JOHN SWIRE)从英国到上海,特地来探访我祖父。祖父请他喝下午茶,我母亲做了鲜奶油蛋糕。他吃光蛋糕,又拿起碟子舔得干干净净,我们对他的失态有些惊奇。他说上海比英国好多了,在英国,战争虽结束了,物资仍然很缺乏,继续实行配给。并说如果邱吉尔见到了这样的蛋糕,会更馋,因为他们的配给是最少的。
那时最令我高兴的,莫过于是往机场接飞机了。每次,总是祖父开他的跑车,我坐在他旁边。其他人坐着司机阿祥开的CHRYSLER上江湾、大场、龙华机场。我沿着空地边上跑,热了可以喝汽水。亲友有的从内地来,有的从香港和美国来,分别多年见了特别亲热。
我们自己的屋子,以前被日本人占据,也装修完毕,我们一家就搬回去了。这是四座屋子的小弄堂,房子是法国式的,四座面积相同,而房间的间隔各不相同,是我父亲设计的,安排恰到好处,没有一点空间是浪费的。当然比起祖父的大屋要小很多,但并不局促。一个小花园,二楼三间睡房,假三楼,即房顶是斜的,也有两间睡房,我就睡在三楼的小睡房里,大睡房由女佣住。四栋房子,我们住第一家,其他出租。弄堂位于法界雷上达路,后改名兴国路。父亲买了辆DESOTO,停在车房里。
我母亲仍有学生要她补习,我在家中觉得闷,因此我的姑母和祖父建议将我送往附近的大屋里去玩。那间大屋叫 HAZELWOOD,是太古大班的住宅,占地100华亩,里面有泳池。这栋屋就是现今的兴国宾馆,在五十年代初期,由太古洋行赠送给当时的上海市长陈毅作官邸用。这一带所有的房子都是太古的产业。英籍的股东,高级职员,每天把孩子送到大屋,由一位“阿嬷”照顾。我在那里学会了游泳,交到了朋友,同我最好的叫MICHEAL。后来同我同年的邻居SAMUEL从美国回来,也跟我去那里。
入学年龄到了,先报名最近的南洋模范幼稚园。由于我不会讲上海话,他们不收。再到世界小学,幼稚园沈老师是中西女中毕业,她同我讲英文,我的英文是从大屋里的英国小朋友那里学来的。上学了,由于言语不通,我就被排除在小朋友之外。他们不让我参加集体玩耍,要老师干涉才免强让我进去,他们叫我“外国人”。世界小学一年级就学英文,有些高班学生,倒会同我来往。我很怕同班的小朋友,这是我第一次尝到了被排斥、被歧视的滋味。沈老师后来也发觉了,建议我母亲送我到美国学校。
美国学校幼稚园分两班,华籍的在一班,其他另一班,而华籍新生都不会讲英文,虽然有一两个广东人,但他们都会上海话,我又被孤立了。就在这时,家庭发生了变故。
就在家中发生变故之前,我得了伤寒症,那是去了虹桥路姚家花园吃了生菜之后发作的。姚家是我外祖父的合伙人,那花园后来被 CPP 没收,日后毛ZEDONG在上海的行宫就设在那里。患病躺在床上有好长时间,父亲生意上的朋友,一个电台的老板,送给我一架通讯接收机,那是一台RCA88型十四管的。当时的长途电话局都用这类机器,他们对我说可以听得到火星人的电台。
伤寒症好了不久,一天晚上,平时极宁静的街上,灯火通明,人声噪杂。我被吵醒了,下楼看究竟。只见父亲急得六神无主,母亲对我说没有我的事,要我上楼去睡。次日一早,母亲要我收拾平时常穿的衣服,大门有警察守着,不让其他人进门。不久司机阿祥驾车来了,姐姐和我在警察护送下,被接到祖父家。
事后我才知道父亲被流氓敲诈了。事情发生在前一天晚上,住在我们汽车间楼上的,是以前我大姑母家的男佣一家。那男佣叫阿义,当时看管弄堂,他大儿子是哑吧。那天他们在外边乘凉,同对面马路在大便的三轮车夫发生口角,那哑吧过去同人打斗,将人打伤了。附近的流氓见有机可乘,冒充伤者家属把他送入医院,却又不准医院动手术抢救,三轮车夫因而丧命。流氓们诬告我父亲指使那哑吧打死人,当时的小报绘声绘色描写道:“那个恶少身穿睡袍,手叉着腰,高声叫喊:‘给我打,打死了也不要紧,我有的是钱!’”
我的父亲一向胆小怕事,这突然发生的事,弄得他手足无措。那天晚上,棺材抬到大门口,门外人山人海。这时,好心的邻居蒋先生半夜打电话来,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父亲就从三楼老虎窗爬到蒋家。次日一早,蒋先生用他的汽车将我父亲送到他的公司。
父亲躲在公司里不敢回家,只留我母亲一个人,同流氓讲斤两,上法庭都由我母亲出面。结果付给流氓头子顾祝谦八万美元,法庭对我父亲的判决是“查无证据,宣告无罪。”
另有一插曲,就是出事那天,我伯父想帮我父亲,把事情同宋子文讲了,宋子文拿起电话打给杜月笙,杜答应做和事佬,但要车马费,我家又多付了八千美元给杜月笙。
母亲虽然继承了五十万美元的遗产和一些房地产,但屡经战乱,以及数次失败的投资,所剩无几。母亲只得变买首饰,汽车也买了,再加上我祖父卖出一些古董,以及两幅法国名家的油画,才凑足这八万多元。
事后,那帮流氓还敲诈了我们的邻居2号和4号的两家。蒋家被敲诈之后,我父亲曾内疚地问蒋先生,是否是因为我家而连累了他们,蒋先生说不关我们的事,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一直十分感激2号的蒋家在危急时伸出援手。他们是美国华侨,不久他们又搬回美国去了。SAMUEL是我另一个华籍小朋友,他走了,我一直想念他。
兴国路不能再住了,我们又搬回祖父家。那时我正好入学,父亲同觉民小学倪逢梅校长是在美国留学时住同一宿舍大楼的校友。当时倪小姐要比他们年长很多,大家推她做首领。校长见了我问了几个问题,我忘了问些什么,只记得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又要我写字,我把平时祖父教我的中、英文都写了。由于祖父教过我拉丁花体,她赞我英文写得好。又问我会些什么,我即用广东话背诵了《木兰词》。我也直言讲了我怕上学,是怕学生欺负我,她向我保证在她的学校不会发生欺负人的事。
我的伯父也带我到他上班的地方,建国西路的宋子文办公处。那里的花园大,但没有小朋友。其中有一个会讲广东话的警卫同我最好,他把子弹里的火药倒了,放在一佩枪里让我玩,引信一样能发出响声。真枪要比玩具枪重多了,扳机也紧多了,但我还是喜欢真枪。一天,我在花园里见到一位身材高佻的老人出来散步,穿唐装,头是剃光的,头顶有点尖,由一年纪轻些的人陪着。我见到他就过去叫他“阿公”,他笑着摸摸我的头,旁边的人对他说陈秘书什么的,他们走开了。他走后,我的那警卫朋友问我认识那个“阿公”吗,我说不认识,他说:“这是我们的大老板”。
蒋夫人我也见过一面。我的二姑母同蒋夫人是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学,还有一位是富文寿医生的太太,我叫她ANTIE PERLY,她们三个人最要好。我姑母和ANTIE PERLY,是蒋夫人结婚时的伴娘。说到ANTIE PERLY,她是澳州华侨,平时讲英文和广东话,她的上海话十分糟糕,常闹笑话。一次她吩咐女佣去削两个梨给楼上的老太太,她说“老太太要侬去叫两个小白脸”。
蒋总统官邸在旧法租界,靠近如今的衡山路,也近美国学校。那是一栋二层的小屋,客厅几乎走几步就到另一端,比起我们在兴国路的小屋子还要小,花园也很小,但里面很整洁。二姑母带我去那里,说是要去看看美龄。我只是在窗前对着花园的椅子上乖乖地坐着。印象之中,蒋夫人很斯文,给人一种和霭可亲的感觉。她们谈了一会,我姑母就告辞了。
宋子文,我只见过二次。一次是他装修了屋子,置了新家具,要我父亲去“指教指教”,父亲带我一起去。他的屋子很大,比我祖父的要明亮多了,家具都是当时流行的不锈钢和玻璃的。我父亲看了对宋说,很好很好。宋说:“有你这大画家说好,我就放心了。”事后我父亲对我伯伯说,没有想到老宋那么土,这房子如果是电影明星的还差不多,但和外交部长的身份,就一点也不配。
另有一次,是宋子文买了辆LINCOLN,特地开到我家,给我祖父看。他叫我祖父“老伯”,讲话带上海本地口音,他说那防弹玻璃是最新式的,同平常玻璃一样,看不出是防弹的。这时他的警卫傻呼呼地抽出佩枪,向玻璃开了一枪,玻璃没有碎,但龟裂了,气得宋子文骂了句上海粗口,训斥了他一顿。
我们两边的邻居,曾仲明的屋子是敌产,被当局没收,住了几个美国兵,他们常来我家的网球场打网球。后来,有人来要买那块地,我祖父那时常患风湿,不打球了,而且球场也很少用,因此卖了。另一边,李清茂医生已故世,他的几个女儿搬回来住,女婿是眼科曹医生,他的儿子培培,比我小一岁,我又有了伴。我们在墙上架了两条梯,在墙上爬来爬去,不用走大门,我们互相呼“小朋友”。他就读中西小学,后来入徐汇中学。在初中三年级时,他因为写信给国外的朋友,告诉他大陆已经在配给粮食,因而被捕,判劳动教养。他父母都很宠爱他,因而吃东西很挑剔,但在劳教时,他因为饥饿而偷吃猪食,惨遭殴打。直到六十年代后期在我被捕之前,他仍是劳教留场人员,所幸的是现在他已到了美国,经营一小超级市场,生活安定,他前后总共被关押了二十多年。
由于我父亲工资高,又有佣金,记得当我升到二年级时,父亲又想买汽车了。为了此事,他同我祖父吵了架,因为祖父认为我父母都不会开车,何况他已经有三辆,没有需要再去买,而且车房也停不下,因为我伯父还有一辆车,结果父亲终于放弃买车的念头。我们还有一块三亩大的空地在湖南路,用来建自己住的住宅,父亲已经画好设计图,并由建筑师友人计算好,准备造房子。就在这时,政局开始动荡,我只记得收音机里总是“gongchan gongchan”的。
我的舅父被抓了,大家又紧张起来。舅父家就在衡山路美国学校斜对面。表哥ANDY比我大一岁,就读美国学校。我母亲常带我去看电影,总是同ANDY一起。由于场内空气混杂,对身体不好,我们只看儿童场。我最不喜欢看的是《小鹿班比》,因为班比的母亲被猎人打死,看得我直哭。
母亲安排舅母带两个小孩,即ANDY及他的弟弟小培先到香港,待舅父一出狱,家也没有回,直飞香港。后来我才知那是因为蒋经国在搞“限价”,舅父因商场上对手诬指他套汇而被抓。
二姑母一家搬走了,他们去了香港。伯父也到广州去了。二年级暑假过去,升到三年级,我是乙组,在幼稚园楼上的大教室,级任方老师。这时老师们开始问同学将会到哪里去,有的说去香港,有的说去美国。班级里的人越来越少,连幼稚园的曹老师、王老师和教琴的张老师都走了。
祖父、祖母要去香港了。他们乘船去,同时带走两辆英国车,因为这些车的驾驶盘是在右方的,上海不适用。他们一走,大屋就显得冷冷清清了。有人劝我父亲走,南洋烟草公司的老板,把飞机票放到父亲办公桌,希望我父亲也到香港,并让他当广告部副主任,薪金照旧。我父亲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性格被动,何况在三十年代末期为了逃避日本人打仗,全家迁到香港。到41年又逃回上海,损失了大笔财产。此外,在上海我们还有房地产,他是不想走的。父亲将我母亲的首饰别在一大块黑丝绒上,父亲特地让我看了,说是“Mama的首饰”,当时我看了也不懂,首饰交给我祖父母带走了。
教室里空荡荡的,后面几排空了,老师说如果人再少,大教室两班合并为一班,每天都说次日会停课。一天,见到有很多汽车都在学校前调头,司机们对阿祥说不上课了,我就回家。母亲接到父亲公司电话,说他这晚不回家,同事们都在公司过夜,要我们住到静安寺附近姨母家去,因为CCP大半是从市西虹桥路一带进入上海。
我们收拾了一些日用衣物,雇了辆三轮车到姨母家去。三姨妈是外公的第三个女儿,我母亲是第六个,母亲的弟弟是第七,就是上面提到的,现住加州PIEDMONT市。再有一个妹妹,是最小的,当时在美国,现住麻州CAMBRIDGE市。
那天晚上,从窗外望去,只见天上火光通红。次日一早,只听见些零星枪声,我们也没有敢出外,在姨母家住了两天,阿祥就把我们接回去了。
本来已经单调冷清的家,更安静了。来往的亲戚,只有三姑母一家,及三姨母一家。三姑丈是太古洋行船务部主任,有业务,留在上海。他们的子女都已出洋留学,大女儿惠兰(LORIANNE),毕业于CONELL,曾任职联合国,现已退休,住在新泽西(NEW JERSEY)的FORT  LEE。大儿子铁铭(ROLAND)毕业于格拉斯哥大学,是机械工程师。记得他在上海时,我喜欢看他保养汽车,他送我好几本飞机的和其他的科学书。他是我表兄中同我玩得最多的,现已退休,住在加州MORAGA,比我年长13-14岁。次子铁松是CPA,现居纽约市。最小的儿子是铁樑,毕业于伦敦大学,曾经是香港首席法官,现仍在香港。三姨丈早已亡故,我的三个表兄分别是千根、亿根、兆根,他们毕业于之江大学,是机械工程师,现都退休了,住上海市。
学校里教唱解放歌,我们都没有好好学,我们唱改了歌词的歌,记得一首“解放区的天”
另外一首是“你是灯塔”。同学们唱:“你是灯塔,我是警察,打哝头塔,无没还价。”据说这首歌的曲调是列宁出殡时奏的,在一次欢迎苏联代表团时,政府用这首歌来助兴,令那帮苏联人大为恼火,这首歌的作者因而被捕入狱。
美国电影被禁止放映了,我很少看电影,所以无所谓,我姐姐的同学和老师,都赶着去看最后一场。
49年10月1日的大游行,街上的人说是大出X。
父亲失业了,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被CCP接管,取消了广告部,说解放了,不需要做广告,要我父亲“自动辞职”。我父亲想不通,明明是裁员,却要他说“自愿”,他说不自愿也不行。家中经济断了来源,我原先学琴,也学不下去了。祖父写信来,说把汽车卖了。不久我父亲找到了一份在中华基督教协进会影音部的工作。当时主任是美籍牧师林顿博士(DR,RINDON),他也是国际礼拜堂的驻堂牧师,当时我们都去做礼拜。父亲同事中,林嘉通先生同他最好,他曾经是燕京大学教务长,学识渊博。他有英国利物浦大学教育和统计学两个博士学位,他的儿子林风,同我年龄相仿,是我好朋友之一。
世道每况愈下,昔日那种热闹的气氛没有了。培培一家搬走了,虽然搬得不远,却不能天天玩在一起。
祖父母在香港住不惯,回到上海,家中是热闹了些,但同以往相比,冷落多了。生活方式改变了很多,祖父身体渐渐衰弱,休息时间多,外出少。
为了得到确实的消息,我的那台通讯接收机派上用场了。在韩战爆发之前,我开始每天收听广播,我把听到的告诉大人们,他们讨论局势。当时,美国还希望中国在联合国监督之下,实行公民投票,或以长江为界,分成南北两部。我喜欢收听美国之音,它的新闻广泛而确实,内容很吸引我,我的国语,就是从美国之音学来的。此外伦敦的英国广播电台,也是我主要收听的电台。台湾的只是骂得多,实质内容不多,我不太留意。美国之音每天有四次内容不同的国语节目,也有粤语。那时足球健将李惠堂还主持节目,我爱踢足球,所以也听他的节目。到韩战时,有江土华短评。之后,又有“江士华先生同共干聊天”的节目“学习讨论会”等,都很吸引我。
土地改革,首当其冲的是三姨母,她在江湾有很多地,但她从不收租,在她交出地契时,乡间的佃户都说唐太太是好人。她不但不收租,还帮助几家孩子上学。这样,斗争会开不成了。过了数星期,当局又组织了一次斗争大会,上台的都是她不认识的人,声泪俱下地说我姨母如何逼租,如何派打手去威迫佃户。姨母作了最坏打算,如果当局要枪毙她,她只好咬舌自尽。好在佃户表示斗争会可以开,他们也出席,但要对我姨母作处置,他们不同意也决不作伪证。因此,这件事就以斗争会了结。
接着是镇压反革命,警车天天在路上呼啸而过,每天放学都看到店铺里有人被抓。一天我们往南京西路一家叫廖九记的广东点心店买点心,见到警察将一个人五花大绑,这人看来是广东人,中等身才,梳分头。当时店员说是否到后面去绑,在客人前不好看,公安人员不依。这位被绑者说:“这样好,让大家看到CCP是多么残忍。”到如今我还记得他的模样,看来他早已遭难了,这间店铺不久也就关闭了。
家中友人,原沪江大学校长凌宪扬被抓了。原先他们已经到了香港,是周恩来托宋庆龄去请他回大陆的。凌先生被抓之后,凌太太去问宋庆龄,宋说她无能为力,结果凌先生劳改时死在南京采石场。
学校英文课取消了。附近的马太太一家搬到我家暂住,因为马先生早去了香港,马太太一家申请出去,没有得到批准,而屋子却租了出去。马太太请了一位董太太替她的子女补习英文。董先生原是圣约翰大学教务主任,也被CCP抓了去。我记得董太太谈到她带罐红烧肉到劳改农场见董先生的事,董先生在田边吃起来,一不小心一块肉跌到地上,董先生立刻拾起来连泥沙一起吃了,见到泥中还有一点汁,大叫浪费浪费。董先生最后也死在劳改农场。
祖父患了白血症,次年去世了,83岁,大家都很悲痛,尤其是我。
小学来了个CCP副校长,名叫葛芝瑾。她来的第一件事,是给我们五年级一个剧本。学校每周六上午有周会,各班级都有节目。一次,我们五年级甲组排了个剧目:一位老妇人梦见天使说耶稣次日会到她家作客。第二天一早,老妇人就把家打扫干净,准备了好吃的,迎接耶稣。谁知等到深夜,还不见耶稣来,最后有人敲门,原来是一个又冷又饿的乞丐。老妇人起了怜悯之心,拿出食物,招待那可怜的乞丐,让他得到温饱。这时,时钟响了十二下,老妇人突然想起为耶稣准备的食物都让乞丐吃了,正在着急,幕后响起了读经声“你作在我弟兄中最小一个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妇人恍然大悟,转忧为喜。
这个演出令那党员副校长浑身不舒服。她带来了另一剧本,叫“聪明的贼”。一爱财如命的老妇,整天整夜握着她的钱箱钥匙不放,一天一个贼人混入她家中,躲在角落里一直低声叫“老太太”,弄得那老妇人心神恍惚,最后那贼人偷到钥匙,将老妇洗劫一空。这戏演出后,倪校长到我们班级,问是哪里来的剧本,级任顾老师全然不知。问到演戏的同学,才知道是葛副校长拿来的剧本,并亲自导演。倪校长同顾老师都说这不是一出好戏,教学生做贼。大多数同学也有同感,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葛副校长要拿一出坏戏给我们,我心里想,CCP都不是好东西。
倪校长自杀了。学校中有几个接近葛副校长的,要求开会“控诉”倪校长,但大多数老师和同学都尊敬她,大会夭折了。倪校长的追思仪式在万国殡仪馆举行,老师、家长、学生、校友把礼堂挤满,没能进入会场的,站在屋子外面的花园里。倪校长自1902年从事教育工作,桃李满天下,她的学生,有得到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有加拿大国会议员、有香港两局首席议员、首席按察师。至今,我还记得她所作校歌的最后几句:“觉民,觉民,我可爱的觉民,伟大的将来就在觉民。”
六年级时正好是三反五反运动。姑丈在太古洋行被关了一个星期,当局查不出什么,放他回家,我们全家受了一场虚惊。同班好几个同学的父亲,被打成“大老虎”,他们的生活艰苦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同情他们。我记得全校有二位同学的父亲跳楼自尽,在路上到处听到那一幢大楼又有人跳下来了。
一天,家中来了个亲戚来探访我祖母。她是祖母后母的孙女,叫阿德,以前是地下CCP员,如今得势了。她梳了个当时女CCP员特有的那种短发,边上扎了条辫子,我们叫她“GONGCHAN婆”。她坐在沙发上一面冷笑,一边得意地说“打成一片,哈哈,打成一片。”我对此极为厌恶。她有个弟弟叫五弟,在上海市公安局政治科,他们俩都是在学生时代去延安的。
阿德后来在反右运动中被打成右派自杀了,因而牵连了五弟,由市公安局调到青东农场(是共产党内部人员劳动教养的农场,在上海青浦县)去当管理人员。记得60年我刚从部队复员,春节往姨婆家拜年。大家问起我的情况,我说大半是因家庭成份不好而提早退役的,大家有顾忌也就一言不发了。临走时,五弟的太太,她也是青东农场的管理人员,对我说:“现在亲戚朋友很少,有空多多来。”她又悄悄地说:“不是所有的CCP人都是一本正经的。”后来才知道,在监狱劳改、劳教场所当管理干部的,大多数是在公安部门犯了错误的,或家庭出身“不好”的,或是异己分子,他们被称为“公安部门的渣子。”
我姐姐突然变了,也梳起了“GONGCHAN婆”式的头发。一天她带我去兰心大戏院看解放军总政文工团的演出。没有一个节目是我喜欢的,只记得弹伴奏的钢琴家休息时挖鼻子,把鼻屎弹在旁边。还有一个大肥婆,声嘶力竭地叫喊“蒋匪帮哟,闹得一团糟哟!”算是女高音独唱。我姐姐也一本正经地学那肥婆唱。有时我们发生口角,姐姐扬言要去检举揭发我收听短波,我则说:“我听时你也在场,是一齐听,你也逃不了!”
姐姐学校的老师打电话来我家,说姐姐报名参加“军干校”(解放军军事干部学校),已经批准了。我母亲赶到学校,老师见到我母亲就说我姐姐是大小姐,怎能吃得起这种苦。母亲很感谢这位老师的帮助,同校方交涉了大半天,才把姐姐的名字从出发名单里除去。姐姐回家大吵了一场。不久,他交了男朋友,是棒球健将,笃信基督教。我姐姐也对基督教热心起来,把辫子盘在头上,将自己装扮成女牧师的模样。过了数年,姐姐得到消息,“那些当年由中西中学入军干校的同学,有的自杀,有的成了右派,没有一个有好结果。”她说。
小学六年级开始上政治课,由教导主任周长任课。她先是教“谁养活谁?”结论是工人养活资本家。有同学问,如果资本家不开厂,工人到哪里去做工?周长教导主任也不知说些什么,大家都听不懂,反正由她去说。接着是教从猿到人。当时有学生问,那就是说人是猴子变的,或者猩猩变的?她说既不是猴子,也不是猩猩变的,而是由“类人猿”变的,好像现在的猫,都是由野猫经过人类培养,到如今才有各种各样的猫。我举手问问题,同她有如下的对话:
“既然各种各样的猫是由野猫变的,还是由猫变成猫,为什么类人猿就不是人呢,也可以叫野人。”
“不是的,类人猿通过劳动才变人的。”
“那么有没有不劳动的类人猿,永远变不了人的呢?”
“没有,所有类人猿都劳动,”
“为什么不能叫类人猿是原始人呢?”
“类人猿是猿,人是人,就像课桌椅是木头做的,但你不能说课桌椅是木头。”
“课桌椅是由木匠把木头做成的,没有木匠,木头变不成课桌椅。没有上帝,也就没有人。”
其实在这场对话中,我违反了逻辑辩论的基本法则,我本来是否认“变”,而最后却又承认了“变”,我是无意地偷换了概念。但那教导主任看来不懂得逻辑学,没有哲学常识,以致有如下结果:
只见教导主任双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急急往外跑,回到她办公室里去了。下课了,同学们为我担心,我闯祸了。我也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这样一直到下午放学,没有人找我。
回到家里,校长、教导主任、级任应老师都在,他们说我上课不守纪律,影响全班上课,顶撞老师。我说我是举了手,站着问问题的,当时马太太一家住在我家。马太太讲话了,她说我既没有骂粗话,只是问问题,“学问学问是有学有问,你们做教师的连一个小学生都不能说服,我真怀疑你们做教师的资格。”
我见到那两个CCP脸色很难看,想发怒又怒不成。这时应老师忙说,“你们先回去,陈文立由我来开导。”那两人即溜之大吉。
应老师说:“陈文立个性太强,脾气太倔,在这种时局要吃亏。”他说为了此事已经吃过“排头”(被训斥过)。“他们(指共产党)可以敲掉我们的饭碗,今后你把想法放在心里,不要同他们争。何况他们还会给你父母带来麻烦。”这时,我才知事态的严重。
小学毕业照我不愿同那党员校长合拍,拒绝照相。还是应老师说:“你又倔了,看在我面上,拍了就算,否则我又要吃排头。”我这才参加,但我只要全班同学同应老师一起照的那张照片。
到了中学,大多数同班同学都是少先队,全班只有两个人不是,我是其中之一,因为小学没有建队。我为了不突出,也报名参加,但没有被批准,辅导员说我小学表现不好。我把小学成绩单给他看,评语是勤奋诚实,有礼貌,爱劳动。缺点是个性强,功课粗枝大叶,并没有特别不好的地方。他只说:“那继续努力吧!”。后来才知,那教导主任或校长对我怀恨在心,不知在我的档案材料上写了些什么东西。
我进入的中学虽然叫圣芳济中学(ST. FRANCIS XAVIER’S MIDDLE SCHOOL),但已经由政府接管。校长是代理的,叫陈新。以往的教会校长白修士已经离境,是同教廷公使黎培里同时被中共当局驱逐的一批。不久,学校改名时代中学。
老师当中,我最尊敬的是唐才林老师。他原先是教英文的,我在学校时他教算术、代数。他写得一手十分漂亮的拉丁花体。上课之前,他要默祷。本来枯燥的数学公式,他却能解释得生动易懂。作业,他是不允许涂改的。据说以往他当英文老师时,谁涂改了要罚抄写数遍。我们的作业如有涂改,他会用红笔圈出,边上写“涂改”两字,我们都不好意思起来。为此,我先是在草稿上做作业,再誊到练习本上。唐老师在本子上批了“整洁”,我看了受到鼓舞。上课结束前,他总要讲个小故事,大多是敌伪时期发生在电车上,或一些家常的事。例如钱包被扒手偷了,小偷给逮住了,但这些扒手小偷,又是为生活所逼,结果是他们觉悟了,逮人的又原谅他。他讲得那么生动,很多同学感动得流泪。小故事激发了我们的同情心,他教导我们人与人之间要相爱。
初三时,唐老师不见了。后来我在教师办公室里见到布告,他因反GEMING被捕。那是55年9月8日,CCP那天大肆镇压天主教。同时被捕的,有沈伯良老师、李安琪老师、周献会修士。学校里的天主教同学,都要开会学习,因为我还不是天主教徒,没有参加。胡志芳老师除了上课之外,就被叫到一个办公室,坐在藤椅上,旁边有人向他问话,他一言不发。这样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他没有被捕。事后,天主教的同学说他“门槛精”,就是守口如瓶,不同当局争,结果对他没有办法,运动过了,就不了了之。
我开始踢球,为了抢场地,同高班同学打架。他们人多势众,宋千里一拳打得我流鼻血,他急了,把我送到医务室,忙说对不起。医务室的桂春老师正在筹备一个演出,宋千里会拉小提琴,桂老师要我帮他伴奏。所谓不打不相识,我们演出的是托赛里的小夜曲。宋千里到我家来了两次,都是练琴,当时他拉得并不好,有时走音,当然我的钢琴也不见得好。
讲到打架,在小学也发生过一次。学校来了个新生,由于太顽皮,没有学校收,他母亲把他送到觉民。他外祖父是外交官,母亲在俄国长大。当时她在教俄文,我们阿姨也在她那里学俄文。这位同学在学校里组织了个“团结组”,同我最要好的冯国乔参加了。一次冯国乔同他打架,被他打得很重,我看不顺眼,走过去对正他眉心一拳打去。他一面用手按住鼻子,一面用右脚打算踢我,我后退一步抓住他右脚向左一转,他跌倒了,同学把我们拖开。教体育课的林老师走过来,要我们互相握手道歉。放学时他走来,我原先以为他要找我打架,结果是他认为我学过摔角,要我教他。我直言说,那些都是从我表哥那里听来的,他是摔角选手,上午我还是第一次试验呢。他叫邹霁,聪明过人,中学也在时代。我们不在一个班,之后就没有来往,只知道六十年代初他去了香港,后来入英国牛津大学。他的姐姐告诉别人,说他当上了某个英联邦国家的外交官。
初中三年级时,有次到江湾体育场看足球赛,一场大雨,浑身湿了。回到家中,开始发烧,热度一直不退,经医生诊断,患了肺结核。家人说我踢足球,运动过度。当时我是睡在二楼,二楼中间两间睡房是相通的。睡房外面分别有个小会客室,我可以在会客室里做功课,祖母就睡在另一间睡房。我的房间是祖父去世时睡的,祖母说祖父去世后,她一个人一间有点害怕,要我在隔壁陪她。这种房屋结构,是仿以往英国上层家庭的设计而建的,上了年龄的夫妇分房而睡。我患肺结核后的第二年祖母去世,才发觉她的肺结核病在二、三十年代被控制住后,又复发了,而且半边肺已全部失效。我的肺病是由此传染到的。
停学休养一年后,我痊愈了。邻居一位退休药剂师在家觉得闲着无聊,上无线电学校学习。我向他借了些书来看,因为我的那台通讯接收机,是管制器材,被公安局以180元人民币收购,另一台是我祖父在日占时期使用的三十年代飞利浦三波段八管机,已经老旧,但还可以使用。我将书上学到的,把那机器改装了一下,就是原先的二级中频放大,是用外耦合的。我从芝罘路旧零件摊上买到上好的中频变压器,改成内耦合,灵敏度大增。当时中和无线电行尚有欧洲式电子管供应,我把EF5换成EF9,这都是边接触式的管子,机件整旧如新。这架机器,一直用到我入狱。因为机件看来很古旧,我家被“扫地出门”时没有被没收。80年我离开上海前往香港时,那台收音机还能正常收听,十分耐用。
我从小就喜欢听音乐,抗战胜利之前,我总是要大人用那台手摇留声机放唱片。后来,家中买了台ZENITH的落地收音机,有了自动唱机。我伯伯也爱听音乐,购置了好些唱片。我最喜爱的是那套爱尔兰民歌,尤其是那首O DANNY BOY,旋律优美,歌词又是那么耐人寻味。另外一首是从我懂事就喜爱的德国民歌 TREUE LIEBE (真诚的爱)。到了初中,开始喜欢古典音乐,尤其是舒曼、门德尔松、韦伯和萧邦以及莫扎特的作品。至于流行音乐,只是停留在五十年代的,都是从短波听来的。那时澳洲广播电台、美军电台、BBC都有音乐节目,我最喜欢BBC的SING SOMETHING SIMPLE,是由口风琴伴奏的男声合唱“ADAM’S  SINGER”,都是些老歌,开始曲中有句“WE SING THE OLD SONG AS YOU USED TO DO”。
每个星期天我们去国际礼拜堂做礼拜,那里有个少年团契,在三楼。当时由冯家声先生负责,他要我弹琴,因此我每天先在家里练好,星期天去司琴,结果技术大有进步。除了圣诗之外,我姐姐学的我也跟着练,人们说我弹得比她好,因为我练得比她勤。冯家声是沪江大学的教务主任,55年肃反运动时被捕。
国际礼拜堂的驻堂牧师名叫李储文,他在上海沪江大学就读时加入中共,后来共产党派他往美国耶鲁大学攻读神学,得到博士学位,随即周游欧洲各国,然后往东南亚一带做教会青年的“培训工作”。49年之前,就是国际礼拜堂的副驻堂牧师,后来领导中共的三自革新运动,仍以牧师身份出现,一直到文化大GEMING。文革之后,不当牧师了,在外交部工作,曾任新华社驻香港分社副社长。他当牧师讲道理时,倒是根据圣经的原则,没有夹带政治宣传。另有个叫沈以藩的牧师,一天到国际礼拜堂客串,大骂其“美帝国主义”,教友纷纷离去,令那沈牧师在圣台上十分尴尬,他暴跳如雷,大声叫喊:“走出去的都是反GEMING!”
56年是一个动荡的年份,匈牙利发生了ZIYOU GEMING,可惜被苏联镇压下去了。那时我正病休在家,天天开着收音机。祖母的健康每况愈下,已经卧床不起。为了方便医生进出,她搬到楼下“电话间”去睡。电话间其实是给客人更衣用的,旁边的浴室在靠大门的第一个房间,是给打球或骑完马的人洗澡的。祖母患的病叫DEGENERATION OF THE CORD,即身体各部机能逐渐衰竭,请了好多医生,都没有办法。她在57年去世,享年75岁。
祖母一去世,太古洋行每月3000港元退休金就停止了,家里开始拮据起来。三姑母去香港的申请批准了,当时祖母曾要求她将我姐姐带出去,姑母认为姐姐个性太反叛,怕管束不住,只愿意带我走。姐姐是祖母唯一的孙女,对她特别宠爱。我个性倔强,不讨祖母喜欢,加上父亲认为我年龄太小,没有让我走。当时放了好些人,马太太一家也去香港了。国际礼拜堂几乎四分之一的人都走了。当时我的确很想走,我一直梦想将来去剑桥大学学数学或物理。58年,我第一次申请去香港,没有批准。59年去当兵,60年上大学,第一个暑假又再申请,接着寒假再申请,一直申请到文化大GEMING被捕,也不知被拒绝了多少次。
57年升到高中一年级,班里没有女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班级里开始有团员,学校老师开始“大鸣大放”。我从广播中听到印度总理尼赫鲁忠告中国知识分子谨慎,少说为妙,我将此话告诉了父亲,因为单位领导对他说,他是唯一的留学生,一直没有重用他,要他对党提意见。他想不出说什么,要他讲笑话开玩笑他很能,说正经话他就很结巴,这种长处救了他。他发言说他想开一个班,讲授绘画透视学,因为好多同行没有学过,领导说这不是对党提意见,却马上让他开班讲课,结果他逃过了反右这一关。
学校里几乎所有好的老师都成了右派,教研组长、教导主任冯懋昆老师,都在学校监督劳动,连原来是新四军的校长路竹也成了右派。我们做学生的要发言,我已经学会了人云亦云。发言都是千遍一律,“右派分子反党反人民,罪大恶极,我们要同他们划清界...然而他们有学识有才能,希望他们早日觉悟,回到人民队伍里来,继续为人民服务。”那最后一段,教政治的赵庆麟听了不舒服,说我们有的是人才,不稀罕一两个右派分子。
赵庆麟父亲不知是地主还是反GEMING分子,总之遭CCP枪毙了。那时他在沪西中学念高中,突然积极起来,宣布同死了的父亲决裂,加入CCP。中学毕业后就到时代中学教政治,身材只有150公分左右,獐头鼠目。在反右运动中,他是斗人的打手。记得我们班里一位成绩极好的同学,因为父亲在香港,赵说“像方德华只能读读松江师专”(松江师专是中等专业学校,收初中毕业生)。大学放榜,方德华果然是松江师专,气得他放弃上学,准备等一年再考。那时我刚从部队复员去探望,他说赵庆麟对他怀恨在心,在他档案里乱写,次年他考大学未被录取。幸好他在62年去了香港,后来经营建筑业,颇有成就。
记得在初中时,有位姓葛的同学很顽皮,他父亲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被抓,说是开地下工厂,造钢笔尖,其实只是在家中置了台机器,由他父母买了些原料自己操作以维持生活。他父亲被捕后,葛姓同学家中极为困难,是申请“人民助学金”读书的。
当时赵庆麟训斥他:“吃了人民的饭,还要调皮捣蛋!”因而得了个“吃饭”的外号,我对此很气愤。那时唐才林老师也严厉地责备那些叫他“吃饭”的同学。“他家中经济困难,已经很可怜了,你们不能这样侮辱他!”自此之后,才没有人再叫他“吃饭”。他功课不好,我同情他的遭遇,放学后到他家帮他做功课。后来他考入了中专技术学校,就没有来往了。他家住在我大学同学金文达的隔壁,我离开上海往香港时,去同学家道别,顺便探访了葛家。当时他父亲已出狱,他不在。我作了自我介绍,说到当年我对他的遭遇极为同情,我们一度成了好朋友。问起他的近况,葛老先生感慨地说:“还是你有良心,我们的儿子如今同家里断绝了来往,说是由于我害得他入不了党。如今听说他是单位里的小领导。”我说:“那就好啦,党员值几个钱一斤?我当兵时只差两个月就入党,只是因家庭出身而提早复员,共产党与我无缘,我是天生的反GEMING。”我们大家都笑了。
“在大入团的前夕,一定有很多人要遭殃”,这是班级里传开的一句话,班里的团员,争取入团的积极分子,身边总有一本“工作手册”,那是一本大约2寸乘3寸的小笔记本。一天我好奇,趁一个团员不小心把手册忘了放在课桌板凳上出去打球之际,偷来一看,前面是全班同学的名单,在名单前打了“*、ú、D、′”的符号,凡是团员及争取入团的,都是“*”,在他们认为表现中上的是“ú”,“D”是中下的,他们认为是坏学生,就是平时为人爽直同他们作对的,打上“′”。同我一起看的有方德华等同学,我是属于“ú”一类,而方德华是“′”。他记起有一次大家闲谈,说如果有外星人,一定比地球人进步,有人讲到外星人的社会制度,这时赵庆麟在场,他说:“可能是GONGCHAN主义了,或比GONGCHAN主义更高的制度。”方德华说“修正主义”。他是说笑的,引起大家哄堂大笑,这个赵庆麟面色大变,为此,他得了个“′”记号。
那本子上还记录了班级同学的一言一行,当然方德华的言论在其中,大多是收集同学无意中讲的笑话,同当局的宣传口径不一的,都有时间地点,一一记下。这些,都是在未来整人斗人的材料。正看着,有人说XXX来了,我们忙把那本子收起,后来丢到垃圾里去了。我们见到那团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寻找东西,当然他又不能问任何人。如果别的团员知道他把那手册丢了,他将会面临什么?没有人能预料。
当时我在学校里表现得很小心,同学中没有一个知道我收听短波,他们只知我家信奉基督教,埋头读书,有人说我是“被人遗忘的”,反正我在或不在,没有人在乎。由于初中时患过肺病,体育课都不让我踢球,因此,我只能到住处附近的交通大学去玩。我的成绩,大半是5分差一些,我有个坏习惯,测验、考试很急躁,总是第一个交卷,从来不重复核对一遍,往往都是粗心而出了些差错。从小学开始,“粗技大叶”的缺点就一直跟着我,直到我来到美国,才把这缺点改了,只有高中二年级下学期,学生手册全是5分的。
学校调来新的教导主任,叫董效俭的,讲话带河南口音,做起报告总是一边讲话一边冷笑。我发觉几乎所有的CCP党棍都是如此,后来到了美国,接触到一些俄国人和德国人,他们也觉得苏共特务或纳粹分子,都爱冷笑。这个董效俭,以极左的面目出现,事后,才知他是由复旦中学调过来的。他原是复旦中学的教导主任,由于同一有夫之妇的女教师发生桃色关系,女教师的丈夫是另一学校的老师,走到复旦,给董效俭一记耳光。丑闻传开了,董在复旦呆不下,又不知他同那一级的高级干部有点关系,没有受任何处分,就调到我们学校,仍旧当他的教导主任。
他一到时代,就开始“整团”,这在其他中学也有,如市西中学,51中学,我都有朋友在那儿。他们只是开开会而已,我们学校可不同,大批大斗。记得有一位团员同学叫崔乃荣,批判他的大字报贴得全校都是,内容大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例如,他家中是信佛的,他说了句“佛教也有它一定的道理” ,就成了滔天大罪。有人甚至把他名字改成“臭奶油”,结果他被开除团籍,以后他怎样,我不知道,因为他比我高一班。最可怜的是一位姓瞿的女团员同学,她是为了要升大学而争取入团的,为此受到批斗,最后因受不了侮辱,在锦江饭店跳楼自杀了。当时学校还准备开大会批判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大会没有开成,整团也结束了。我从部队复员回到学校时,见到我同班的一团员同学,他也因出身不好而没有考上大学,谈起整团时的那位瞿姓女同学时,他说:“我们的太平,是用她的性命换来的。”
学校似乎停课了,先是下乡,我们去青浦。由于我们没有农村劳动经验,连摘棉花农民都觉得我们帮了倒忙,记得我们只是推车子运送货物。有的同学嫌乡间伙食差,当然不敢公开讲,只是说没有油水,大便不通。而我却觉得蔬菜挺新鲜,米也好,那是因为我家吃得很省,我父亲工资不高,又要维持那间大屋,只能在吃的方面省了。农村的茅厕很脏,大便时苍蝇尽往屁股上叮,有位同学闹了个笑话。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他找到了一个干净的茅厕,没有大群苍蝇,说明天带我去。谁知次日,有个农民大叫,说有人把大便 拉到他们的酱缸里了。
农村劳动的第一,二天,晚上混身肌肉疼痛,到第三,四天就习惯了。有人要偷偷地溜到镇上买东西吃,问我去不去,那时我身边只带5元,是以防万一的,我没有去,他们都去吃了碗油豆腐线粉汤,回来时都说有了油水大便即刻畅通。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次日晚上学习讨论会上他们遭到团员和积极分子的批评,有人说我也去了,我说我没有钱,吃不起,我没有去。这里有个在争取入团的董建国厉声斥责我,说我“明知别人去了,却不报告,是包庇!”当时凡包庇右派分子的,也被定为右派。我想,一碗线粉汤,又不是什么大事,但我知道,如果我同他们争,事情会越闹越大,我只好说:“是我不好,今后一定报告”,这才过了关。
一天,天气不是很热,但由于推车,我们都热得只穿汗背心。那天田边上的人特别多,有几个人把上装披在身上,有些上装是没有符号的军装,看来是复员军人,他们在指手画脚,这些人是大队或公社的干部。当时农民有个顺口溜:“大衣披了披,不做二三千。”- 这是指干部不干活,一年有二至三千工分(计算劳动的单位),“胡须撬松松,勿做勿成功。”- 这是指老年农民。
呜呜……,来了二辆黑色的小汽车,停下了,后面的那辆坐在前面座位的第一个下车,走到后面去开门,一个个子不高的干部下了车,这时前面那辆车的人也都下了车,有的背照相机。那个干部站定了,几个披了上装的农村干部围了上去,只见那干部把脚一伸,于是有人前去把他的皮鞋脱了,换上草鞋,又有人替他脱了上装,他把手一伸,那人又帮他卷衬衫袖口,又卷裤筒,农村干部给他带上草帽,再递给他一把带着泥巴的铁搭,他摆好各种姿势,背照相机的忙替他照相。照完相,又有人忙着替他换回原来的衣服,他自己一点也不用动手。之后,那帮人又坐上汽车扬长而去,披上装的农村干部向他们挥手送别,历时大约二十分钟。
次日,解放日报刊登了一张照片,就是那天所摄的,报导说上海市副市长宋日昌下乡参加劳动,边劳动边同农民谈心,同农民打成一片,又问寒问暖,关心农民生活。
我看了之后,想那些“新闻记者”也真会做文章,把那二十来分钟的换衣服、扮相作秀改写成面目全非的报导。然而这些在当时司空见惯,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两个星期的农村劳动结束,就投入了大炼钢铁运动。当时的宣传,要十五年赶上美国,又要完成1080万顿钢的指标。各单位、各学校,不做工不上学,在空地上塔起了土高炉,我们学校在小型足球场上架起四座 。白天,我们到郊区去挖黏土,又到砖瓦厂去取砖头,我踏三轮运货车,上海人叫黄鱼车。到了晚上,由化学老师一本正经地绘好了高炉的图样,我们用黏土和了砖头,砌成高炉,谁知一生火,高炉爆裂了。有人说粘土要加头发,有几位女同学立即剪了辫子,刚剪了,化学老师说没有用的,同样的高温头发早成灰了,他说要用耐火砖才行。这时,我们班里的团支部书记王仁淦说他住处附近一家工厂也在炼钢,他们有大批耐火砖,由他带着我踏黄鱼车到那工厂去偷。耐火砖来了,高炉架起,放了些废铁,把学校伙房蒸饭用的鼓风机拆了来鼓风,将半溶化的铁水倒入焊锅,结成一块铁疙瘩,大红喜报就贴出,说高二三班炼出了第一炉“中炭钢”。为了炼钢,全上海的大铁门都给拆了,当局甚至连铁锅也要,结果炼成的铁疙瘩全是废物。
说到团支部书记王仁淦,他的父亲是被CCP枪毙的,母子相依为命,家境非常困难。邻居戴天老师,是我们高一的班主任,教生理卫生,帮了王家不少忙,王仁淦得以继续念高中。在反右运动中,王仁淦反咬一口,检举戴老师言行,戴老师被打成右派,我们班主任由赵庆麟接替。王仁淦善于钻营,后来考上北京钢铁学院,文革时是造反派头头,当上了革委会主任之类的官。四人帮被打倒后,他受到清算。我在香港时听老同学讲他郁郁不得志,但还想东山再起。
我们班里有一姓钱的同学,阅读了好多书,几乎出名的翻译小说都读过,写得一手好文章。他酷爱音乐,会拉小提琴,是自学的。他开始同我接近,虽然我不太相信看相,但我祖母常有句话,说“耳后见鳃反面无情”,那位钱姓同学,就是属于这一类相貌,因而我一直对他存有戒心,从不对他讲真心话。学校的文娱演出,他拉小提琴,我伴奏。他到我家里来过几次,当时我父亲单位号召美术人员在家创作,所以他见到我父亲在楼下书房绘画。我父亲有很多绘画的参考书籍,其中有十几大本罗佛博物馆的油画册,他看得爱不释手,我姑母寄来的一些杂志,他都一一翻阅了。祖父以往的线装书,在二楼走廊里有几千本,他说我家好像图书馆。这些,想不到会使我成为班中白旗的材料。
58年的暑假,在大炼钢铁后开始,我不是在家中平静度过的。学校开始了拔白旗运动,这运动,也只是时代中学进行,其他中学,大多是下厂劳动而已。我们每天下午六时就要到学校,全班开会,团员及积极分子根据他们整理好的材料,对同学逐个进行批评。第一个星期似乎平静地过去了,因为提出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大多数同学作了些检讨,通过了。接着,他们炮火对准了姓钱的那位同学,批评他平时讲罗曼罗兰,讲巴尔扎克。由于钱姓同学口才极佳,反唇相讥,把那些批判他的人驳得丑态百出,所以几天下来,似乎没有人能批倒他,而我们大多数同学,都认为他是“好样的”。到了第三星期,开会前钱同学对我说,他要对我提些意见,当时我还是处之泰然,我觉得在他面前一向十分谨慎,他不可能对我说严重的话。
那天他来个180度大转弯,他先是承认了他崇尚外国文学,接着检讨了上一星期作了不应该作的发言,影响了拔白旗的运动,接着,他对我作了如下的发言:
“陈文立在班级里是不注目的,是穿着朴素的,是一个不花钱的人,就好像他平时骑的那辆自行车一样,看来很旧,很不显眼,你们有没有试骑过呢?我就试过,我可以说那辆自行车比班上任何同学的还轻,就好像是童话《祖母的奇椅》那架神奇的纺车,看来破旧得要散开,但在那老祖母手上,飞快旋转,纺出最好的纱。他的自行车是英国三枪牌的。我到过他的家,那是一幢好像英国贵族城堡那样的大屋,有数不清的房间,有两间以上的大客厅,我只看到两间,每间都放了台三脚钢琴,那台钢琴,就是苏联反特小说《XXX》那变节的军官,西方特务机构给他巨额奖金才买得起的那种,也是当今四大钢琴名家如鲁宾斯坦所使用的那个牌子。他家还有落地收音机,他家的图书,中文线装书就有上百箱,我想它包括了中国历代所有的名著。他享有两间以上书房,都是外文书,他家的睡房,就是莫泊桑短篇小说《项链》中女主人公玛蒂尔德梦想的那种,外面有间小会客可以同男朋友幽会的。”
他说到这里,引起全班大笑。接着他说:“连他家的痰盂都是全金的,上面印有英国贵族的纹章。他留我在他家吃午饭,刻意把小菜弄得简单清淡,以显示他们节约,但盛载那些小菜的碗盘,倒是清代最细致的瓷器。我不善于表达,如果曹雪芹到他家,一定会觉得他家比起大观园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讲到这里引起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转向我,对于这些似是而非的描绘,弄得我头晕目眩。房间是多了些,也不至于“数不清”,那几个从倒闭了的饭店买来印有该店商标的痰盂,变成了全金的、印有“贵族纹章”。他来我家吃午饭,我家还加了菜,但他却说我们刻意装穷。我的心跳加剧,不知他把我这样描绘之后,要对我下什么结论。
接着他说:“平时陈文立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除了班级集体看电影之外,因为电影票只是二角五分一张。”他把二角五分讲得特别,又引起了一阵笑声。“他的表现,就好像是葛朗台一样。”又引起一阵笑声。
他接着说:“陈文立家真的是他表现的那么穷吗?不是的,只要他们变卖任何一二件东西,足可以使普通家庭舒舒服服吃上几年。”
我的天啊,我想,我们也的确想卖掉些东西,但那旧货店的估价人说我们的钢琴是假的史坦威,最多只值二百元,整套柚木卧房家具,是老式的,尺寸太大,只值75元。
“你们可以想象得到,在解放前陈文立家是过怎样的生活,现在解放了,他们装穷,充满了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极度不满!”这时,他停顿了片刻,寂静的教室,只听到团员和积极分子记录时在本子上发出的沙沙声。我环顾了四周,看见几位同学向我投以同情的目光,我感到安慰,也向他们投以感激的目光。
那位姓钱的同学接着说:“他特意给我看他家中从国外寄来的美国杂志,最反动的美国生活杂志。我一边看,他在一旁解释。”
胡扯!是你自己在我父亲的画室里翻到的,当时我叫他不要看,说是坏书,我那里解释过?我想。
“那杂志上有纽约的照片,也有莫斯科的照片。而纽约的照片是用正光拍摄的,看起来很明亮。莫斯科的照片,是用逆光拍摄的,表现得极灰暗。可见得陈文立就同美国记者一样,崇尚资本主义的美国,敌视社会主义的苏联!”他接着说:“这还不止,在他房里,还有他订购的美国《大众机械》。”
哪里是我订的?是香港亲戚订了看旧了寄给我看的。
“其中一本封面上有布鲁塞尔博览会上原子结构式的建筑,我问他是不是苏联馆,他气急败坏地说这是美国人设计的!”
他是问过我是不是苏联馆,我说记得我们一起去看过苏联拍摄的记录片,解说人说比利时人擅长建筑术,那是比利时筑建师的杰作。
他又说:“陈文立在班级里从来不对任何人讲内心话。”, “他的朋友都在其他班级,他常常去交大踢球,我真不知他在校外的朋友是些什么人。”
接着,由会议主持人团支部书记王仁淦讲话了:“陈文立平时是沉默寡言的,我们都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现在葫芦打开 ,同学们要积极地把那葫芦里的药彻底倒出来!”
首先由团员积极分子发言,有的说我不参加去苏州杭州春游,是对祖国大好河山的不屑一顾。有的说那天参加反对美国武装干涉黎巴嫩游行时,我的用薄纸糊的标语旗被雨淋破了,是蓄意破坏游行。其实全班同学的旗那时都破了。
随后,全班同学逐个发言,大多数都是重复地说我“装穷”,但有一件事,却令我震惊不已。
一位同学说,“陈文立常同人提外号,说这人像啥,那个人又像啥,一天人们问他自己像什么,他说像艾森豪威尔。”
当他一说,没有人笑,只听到沙沙声,那是多支钢笔在本子上记录 的声音。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那天大家在谈论电影,有人问,他觉得有一处电影里的人物同一位同学像极了,就记不起哪个电影,当时我说,是《天堂里的笑声》里的银行职员,大家都说是。那位同学有些生气,因为那个人物有点傻,他急着说:“你就像那照片里的人!”他是指那贴在墙上那张上了绞索的艾森豪威尔的宣传招贴。大家见他不高兴,也就不再说笑。怎能料到这样一件说笑的事,也会弄得面目全非。我后悔自己记忆力太好,太多嘴。而发言的那位同学,的确有点傻乎乎的,他倒不是有意中伤,当他发觉事态严重后,事后一再同我打招呼说对不起。我一点都不怪他,因为我当时已经是有如一身蚂蚁在爬,多一二个都无所谓了。
这样前后一共三天,到第三天结束时,发言的人也差不多都讲过了,我当时一言不发,因为我很明白,解释辩驳,只会把事情闹僵以致没法收拾。那王仁淦发言了,他说我是消极抵抗,不要以为一言不发就可以蒙混过关,他们会采取进一步行动的。
我想了之后作了如下发言:“同学对我的帮助很中肯,很正确,也唤起了我的记忆,认识错误需要时间,需要过程,我一定会作一个彻底的检查。”
“多长时间?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一个团员在叫喊,“明天”我说。
回到家里,电话响个不停,同我接近的同学,打电话来都怕我会出卖他们,方德华为人直爽,早就告诉我他听美国之音,特地关照我千万不能说。我向他们保证,绝不做小老板(钱XX的外号)。我也告诉他们,我不准备在会上做检查,我会写份书面检讨,只不知道交给谁为好。他们都向我推荐交给教导处副主任张孝治。
张孝治是化学老师,听别人说他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化学系,是最后一班,之后加入CCP,父亲是“红色资本家”,是人民代表。平时衣着光鲜,谈话颇有讲道理的感觉,没有那种党棍的跋扈气息,相貌上也是属于“耳后见鳃”的。
整个事件,我没有告诉我的父母,一是怕他们担心,二是他们也帮不了我什么。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比较长时间的祈祷,求天主赐我智慧,写好这篇检查,以顺利过关,接着就开始动笔,先是检讨了自己走白专道路,只顾埋头读书。我否认了对社会主义的不满,我说在日占时期祖父被抓过,国民党时期舅父又被抓过,我父亲又被流氓敲诈,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当初我父亲的公司要他去香港,但他说不愿当白华,坚持留在上海。解放后虽然生活艰苦些,但很稳定。说到我装穷,我说我住处是大了些,那是祖父的屋子,家中的东西不全是属于我家,有国外亲戚寄放,我们代为看管的。而且我父亲工资不高,以往房产的确有些定息,但为了维持那间大屋,花费不小,我当然不可能拿出二、三十元去杭州游玩。至于说我反苏,是没有理由的,苏联是伟大的国家,他们的交响乐团、芭蕾舞团,以及奥伊斯特拉赫来上海访问演出,我都去,苏联电影我也看,我也读契科夫,普希金的书。最后说到有人说我自己说自己像艾森豪威尔,我想世界上没有傻瓜会承认自己像艾森豪威尔的,这是一场误会。
检查写好,大约是近十一时,我睡了,倒没有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上学校,等到张孝治老师一来,我即上去要求同他谈谈。他让我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先把拔白旗的过程说了,我说我完全接受同学们的帮助,接着把检查交了给他,我说我正等待学校给我处分。他粗略地将我写的看了一遍,说,“学校是教育人的,不是处分人的,你有了认识,就吸取教训嘛。”然后,把我打发走了。
傍晚六时的会议,王仁淦说我不宜参加,要我先回去。次日一早,我去方德华家问究竟,他问我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说:“到底是张孝治上路,昨天赵庆麟说了,你作了检查,他说你的检查还可以,陈文立的问题告一段落,接着他作了总结性发言,这白旗算拔好了。”
而其他班级,拔白旗活动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我小学的同学华克伟,他班里要批斗他,幸好他申请去香港的通行证批准了,他即刻动身。赵庆麟带了几个团员赶到公安局,想把华克伟截下来,反遭公安局里的人抢白了一顿:“你们会比我们公安局更了解华克伟?瞎胡闹!”
华克伟现在美国,是个成功的商业人士。
暑假没有结束,学校搬到闵行去“勤工俭学”,这又是董效俭的一大发明。一部分班级去汽轮机厂,我们去木材加工厂,校舍空置不上课,在厂里也不上课。在厂里,我们在场地用板车运木料,以便工人放到大锯床上去将原料锯成板条。
我们发觉有几个团员和积极分子,老是往厕所里奔,他们是在察看大便。班中为了贯彻勤俭节约的原则,规定我们一天只能吃一顿荤菜,这又是王仁淦想的点子。如果某同学的大便是深浅交杂的,或是金浅色的,说明他守规矩,一天只有一顿荤菜,或全是吃素菜。如果某人的大便全是深色的,证明他都是在吃荤,就将此事记录下来,成为未来批判的“证据”。
有位同学买了个小沙锅,里面是只小白蹄,受到批评,“小白蹄”从此成了他的外号。
在闵行几个月都不准回家,天冷了只是叫家里送衣服来,信中还要说明不准带吃的东西。
由于我是“大白旗”,同学们不敢同我接近,只是暗中打个招呼,他们认为我的一生完了。因而我有更多时间看教科书,做习题,高中三年级的上半年,我是自学完成的,而其他同学大多数都不自习,他们过一天算一天。
一次吃蕃薯,一位初中的同学,吃得太多而被送进广慈医院,那位同学是肠梗阻,必须立刻动手术,但由于当时该医院正在忙着抢救邱才康,手术贻误了,那位同学丧失了生命。
不久,我们就搬回学校。那失去了儿子的家长,去同教育局交涉,因为学校没有照顾好学生。之后,教育局批评了董效俭,命令把学校迁回上海,正常上课。
那个董效俭还恬不知耻地做报告,报告中一再说,他没有受到任何批评,还说我们学生受到了“GEMING意志的锻练” 。“我们这次得以回家,是用一位同学的生命换来的。”同学们说。
暑假前,也就是前面提到的下乡劳动之前,征兵开始了,我们全班同学刚满十八岁,我差几个月,但同我一样12月份出生的,都报了名,我当然不能例外。按照常例,高中生不会被征入伍,何况我是独子。秋季征兵,我们学校没有一个被招。
我们从闵行回上海,上了没几天课,就放寒假了,春节一过,就是我中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二月下旬,他们通知我去做体格检查,大约二星期后,我接到入伍通知。
由于学校刚迁回上海,经过大跃进,大炼钢铁,整个社会似乎很不安定。在这个时候,父母没有给我任何意见。一天在学校的走廊,我们的前任班主任,教政治的赵庆麟,见到我时对我说:“陈文立啊,你是独子,前几年又生过肺病,你如果有困难,组织会照顾的。”
这个赵庆麟,好久没有看见他了,拔完白旗,我们班里换了教俄文的陈碧园老师做班主任,到高三下学期,我们的班主任是化学老师郭时平。
我觉得很奇怪,平日,赵庆麟视我如眼中钉,他曾多次对我说:“你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们要看你今后的表现!”。怎么今天突然关心起我来了?我回答他:“服兵役是青年的义务,我自己会掌握的。”他接着说:“你要仔细考虑考虑,想想你的父母喔,有困难可以找我。”
他走了之后,正在一旁扫地的冯懋昆老师(他原先是历史老师兼教导主任,是足球好手,被打成右派之后,在学校监督劳动,校方不准我们叫他们老师,但我们还是暗中叫。)见四周没有人,悄悄对我说:“你回答得好,我看你是应该去的,换个环境。”
他的话正中我下怀,他是知道我情况的,去年暑假时的拔白旗,我至今仍心有余悸。在闵行劳动时,有位同学对我说,我的一生完了,就好像被打成右派一样,永远翻不了身,除非有突发的灾难,好像火灾,如我能奋不顾身地去抢救,或许会有转机,而他们(指当局)还要调查,看这火是不是我放的。
部队到底怎样,我全然不知,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当过兵。严格的纪律,艰苦的生活,对我并不是挑战。我生活一向很有规律,以往下乡、下厂,有好些同学抱怨生活太苦,吃得差,而我却能适应。我所顾虑的,一是要离开一直在身边的父母,我舍不得。另外,我的英文不能再学了。那时我父亲的朋友,前面提过的前燕京大学教务长林嘉通先生,在家里开设了一个英文班,他的儿子,我的好朋友林风和他的妹妹,另外还有几个小朋友,每周两次,都在他家学英文,这是友谊性质的,不收费。当时我们正学到的ESSENTIAL ENGLISH第三册。此外,生活将有大改变,何况我是一个内向,不善辞令的人,到时如何应对?
我被打成白旗一事,父母一直不知道,我怕他们担心。那种铺天盖地的批判,无中生有的揭发,想来都觉得头晕目眩,想到这里,我决定要去换个环境。
这次是春季补征,我们一起去的不到十人,除了我一个人来自市区学校,其他的都是郊区农民青年。我们问带队的部队在那里?是什么兵种?他的回答是:“到了那边就知道了。”
火车往北开。同大家一样,我以往很少坐火车,这次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而郊区农民,更谈不上远行,一年一度能到上海市区城隍庙吃个八宝饭,已是一极大的享受了。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往窗外看,我把靠窗的座位让给了别人。
那带队的军官,一一询问我们的情况,问到我时,他说:“上海学生都是很娇的,你得好好锻练,部队很艰苦。”他又拿出纸牌象棋让我们玩,可惜这两样我都不精。俄式纸牌游戏“杜洛克”,即大傻瓜,我根本不会,因为我祖父憎恶赌博,家中没有人爱打牌,何况我在学校大部分时间花在功课上,加上每天都收听美国之音和英国BBC的节目,因此我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玩意上。
我们在济南下车,军用卡车早已在等待,我们连跳带爬,上了车,一路上尘土飞扬。三月初,不是很冷,我们穿了棉衣裤,车子开了相当长时间,才到达部队。同所有军营一样,大门上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字样。第二天,从各地来的新兵到齐,开了个欢迎大会,我才知道,我们是属于装甲部队的一个机械化团。
各地来的新兵不到一百人,四川、湖南、湖北的占了大多数,训练三个月之后,会分配到各中队(连)去。大家都想当坦克兵,制服漂亮,伙食待遇好。最差的是步兵、工兵、修理队,伙食每个月只是12元5毛。由于我以往的经历,没有什么指望,只觉得好事轮不到我,过一天算一天,我想念我的父母,我的同学、朋友,还怀念每晚的新闻广播。我不敢将圣经带到部队,每天晚上的圣经阅读停止了,但每日的反省、祈祷,颂天主经和信经,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