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措活佛是谁:刘小川品中国文人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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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川品中国文人王维

  王维字摩诘,这名字取自佛教典籍《维摩诘经》。维摩诘是印度人,曾经大富大贵,妻妾子女众多,却能修大乘佛典而成正果,成大居士,设坛传经于僧众。他和普贤菩萨争议佛法的故事,在佛门中流传甚广。
  王维与禅宗六祖惠能是同时代的人,写过《能禅师碑》,是关于惠能的第一篇碑文。惠能禅师的首席大弟子神会,和王维有私交。
  中国的文人当中,王维是离佛门最近的一个人。
  作为南禅宗的俗家弟子,王维家里辟有禅房,每日要坐禅的。南禅宗讲究顿悟,王维并不苦修。他是山西望族子弟,做着官,享受俗世的若干乐趣,音乐造诣很高,绘画独步盛唐。他对爱情有过伤感的体验,写下五言绝句《相思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又有惜别朋友的名篇《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牵挂着几多人事,并不能做到万念皆空。禅宗也不苛求这个。俗家弟子更随意。入禅的妙处,正在这随意二字,有些禅宗和尚甚至到了肆意妄为的地步,比如对佛主出言不逊,或将寺庙中的木佛烧了烤火……禅宗和尚们的怪异言行,其实别有考虑,意在通过怪诞之举引发信众的禅心。
  音乐,绘画,诗歌,都要求有一颗滚烫的人世之心。不过,滚烫有变式,有些人的滚烫,反以冷静来表现。从古到今,这类例子无数。鲁迅发现了“火的冰”、 “出离愤怒”,
  “为了忘却的纪念”,盖由于先生对滚烫的变式有很深的体验。现成的汉语词汇难以抵达的人生情态,鲁迅先生就生造词语。犹如哲学家进入思想的幽深地带,要不断生造令人头疼的哲学概念。
  王维作为古今公认的艺术大师,他的独创性在何处?他为什么会在一系列的诗歌及绘画杰作中显得如此宁静?他的宁静,又为何能打动唐代以来的所有读者?这种宁静非常独特吗?
  苏轼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苏轼具有强大的生命冲动,毫无保留地投入生存的万顷波涛,亦弄潮,亦窒息,高峰体验和低谷沉迷交错,其喜怒哀乐,远比一般人来得广大而深沉。苏轼一生向佛,与和尚道士频繁交往,其精神轨迹,与王维相似。
  和尚们住在山上,云霭松风之间吃斋念佛,谈空说无,六根清静,仿佛离喧嚣的尘世十分遥远。需知这种遥远,也还是两者间的一种虽远犹近的联系。寺庙里的晨钟暮鼓,敲出一个静字,这静,对应尘世的万般躁动。人境与空门具有同构关系。山下如果没有芸芸众生,寺庙里的和尚也待不住。
  空门之所谓空,并不能以自身为根据。失掉对立面,空门将从它自身脱落。
  尘世永驻,空门永续。
  佛门的广大慈悲对应着人间的无边苦海。佛教于东晋传入中国,很快在南北扎根,和当时的时代氛围有关。两晋多杀伐,祸及皇族、士族与庶族,血腥气中透出无常,弥漫着命运的不可捉摸之感,
  “朝福夕祸”;另一方面,牢牢掌握着话语权的士人们,百余年沉醉于老庄玄学,玄风如炽。玄学与佛学一拍即合。东晋已有高僧如玄远、昙隆等,云游四海传佛法。到南北朝,佛教大盛,如北魏僧侣,竟占了北魏人口的十分之一,佛像遍及全国,至今留下山西大同著名的云冈石窟。
  佛教扎根于劫难频生的中国古代社会,对文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东晋以后的文豪身边,几乎都有大和尚的身影。
  王维被尊为“诗佛”,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鼎足而三。
  在叙述王维的故事之前,我们先来看他的一首流传极广的小诗《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虽然是林深人不知,但诗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正是人的身影。幽篁里弹琴长啸的王维,和五百年前的“竹林七贤”已有不同,他显得更安静,进入竹林更幽深。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文化精英与朝廷权贵打交道的智慧上升了么?王维的长啸又因何而发?长啸有个前提:胸中郁积着令人不啸不痛快的某些东西。
  王维另有小诗《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润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明代学者胡应麟点评说:这首绝句是“入禅”之作,
  “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
  这岂不是要把血肉之躯冷却成石头?
  诗佛王维,仅仅是一尊远离了生命冲动的石佛么?
  公元699年,王维生于太原祈县,家中颇富有,祖上几代做官的多,家祠里有东晋高官王述、王坦之的牌位。太原祈县的王家是望族,几重大宅门,房子百十间,有专供伶人表演的高台。王维的爷爷做过朝廷的的协律郎,致仕后,在祈县城招收弟子,平时排练和节日演出,丝竹声响彻十里,围观者爬树上墙。王维自幼熟悉各类乐器,尤喜琵琶,对琵琶的外形和音色充满了好奇。节庆或祝寿时,各路亲朋聚于王家,伶人鼓瑟吹笙,主客猜拳行令,热闹景儿要持续多日。热闹过后,王维独去了小河边的空旷处,似乎啥也不看,却能一待半天。翌日再去空旷地,野花初开,春水欢畅,王维不摘花不戏水,或走或蹲,或坐于大石头上,望望远处,瞧瞧近处。而王家高门外,爷爷、父母都对这小孩儿的举止有些困惑。
  丝竹声过后,寂静奏响了它的乐章,和广袤而苍茫的旷野形成合奏。
  王维八九岁,并不知道情绪的起伏有此规律。家里小孩儿多,没人像他这样,所以他对自己也不理解。年年家中大热闹,几重院子满是笑脸,协律郎爷爷,指挥他的弟子舞妓手舞足蹈哩,再现了他在长安兴庆宫中的美好时光。
  母亲站在屋檐下,微笑着。
  父亲总是忙碌,招呼各路客人,饮酒,咳嗽,走到墙角吐痰……
  王维演奏琵琶,博得掌声如雷。
  这是王家设宴乐的压轴戏,爷爷常常夸耀于人,很自豪的。
  而王维放下家传的宝贝琵琶,一溜烟就去了旷野,爷爷捋须思忖,搞不懂这乖孙子。王维长得也乖,皮肤白,眼睛亮,鼻子挺,据说这是百年传下的“王氏鼻子”,有祠堂的祖宗画像为证。太原王氏,和当年著名的山东临沂王羲之的家族或有“挂角亲”。
  一年四季,王家有庆典。
  王维溜出城门去,二弟王缙跟着他,有时还有三弟四弟五弟,还有咿呀学语的小妹妹。王维的弟妹们高高矮矮的一支队伍,其中可能有庶出,同父异母的。王维属猪,他带头“猪拱草”,穿草垛或躲进另一丛草垛,兄弟争拱,九月丰收的田野上一片欢乐。
  王维闹过了,时有安静光景。
  母亲崔氏教他画画。崔氏来自博陵(今河北定县)的大户崔家,识文断字,也颇知丹青事。丈夫身体不好,她在家里供奉佛主,每天祈祷。她笔下的草木山石,有一层淡淡的哀伤。
  王维九岁,父亲去世。
  家里庆典不再,人人面带戚容。不久,爷爷又走了。离去数月的和尚们复回王家大院,念经超度亡灵,带领披麻带孝的王家人,缓缓绕棺四十九周。崔氏在大半年内,两度抚棺痛哭,悲唱亡夫和公公的身前功德,她泪干了,嗓子哑了,昏过去了。
  崔氏醒来,一把抱住长子王维……
  历代大文人,类似的情形多。孔子,屈原,嵇康,王羲之,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岑参,自居易,欧阳修,柳永,陆游,鲁迅,
    都是早年丧父,格外受到母亲的怜爱。而杜甫、李煜、苏轼和曹雪芹的青少年,则是备受女性的温柔呵护。也许还有一些例子。这现象说明什么呢?文豪们做官,对百姓多有仁慈之心,很可能与早年的经历有关。孩子老跟着父亲屁股后头的例子是王安石,而安石成人后,心肠比较硬。
  此后数年,崔氏跪菩萨,拜禅师,转为儿女们祈祷。
  经卷,木鱼,念珠,香火,释迦庄严,观音慈祥,和尚们的身影,寺庙的法事,放生的活物……王维对佛门气味的体悟,有点像少年李煜。
  他温习功课很用心的,不劳母亲催入书房。朝廷开科取士,主要考诗赋。
  累了,他到旷野里走走。通常漫无目的走上十几里,朝着天边火红的云霞。夜幕四垂,他变成地平线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开元元年(714年),王家搬到了蒲州(山西永济),蒲州在洛阳和长安之间。王维“裹饭携饼”,几次远足去看黄河,听涛声,观远山,闻黄土的气息。
  孤独的兴奋始于少年……
  十七岁,王维上路,带了仆从去长安应考。抵京城后,找个中等客栈住下来。科举“场屋”附近的大小客栈,住满各地赶来的考生。
  长安大得奇怪,有几条街竟宽达三十丈,朱雀街宽达四十多丈(据考古,142米)。高官的驷马高车,二十辆能并驰。酒楼多得很,市场排列成“井”字型,分割成九块,所以叫市井。住宅称坊,市场日市,坊与市有明确分界。按唐律,五品以上高官不能去市场。“市井之徒”这类词,通常含贬义。坊间,市井,街道,面目衣饰语音各异的人们,熙熙攘攘。娱乐场所叫平康里,妓女们来自洛阳、宋州、凤翔、成都,也不乏长安人……
  王维偶尔出去转转,步行,或坐马车。
  入夜书窗静,蜡烛还亮着。
  王维去看过城北的巍峨皇城,回客栈什么也没说。
  他在灯下思忖,发现思绪展不开。像他这样的富家子,还得进京考进士,走仕途,拿俸禄。家里有可观的田产,吃穿用度不愁。可是父亲生前讲过,不做官,单靠田产是不能支撑日益庞大的家族的。做官好处多,王家能享受种种特权,比如免徭役,免抽壮丁,家族也受人高看。而一般的商家、地主,没有这些特权。做官做到一定品级后,荫及子子孙孙。子孙即使考不上进士,也能靠门荫制度踏上仕途。
  王维依稀觉得,自己的一生,将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拿走。
  他不情愿。可也没办法。
  这“不情愿”就像种子,将来要开花结果的。
  王维对鼎鼎大名的长安印象一般,对他来说,长安是过于繁杂了,人口一百多万。嘈杂的市声,王维听而不闻。驷马高车上的王公贵族,他也拿眼去瞧,瞧过也就罢了,搁不到心里去的。
  重阳节到了,他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首诗,待考的士子们拿去传抄。有个荆南(湖北江陵)人綦毋潜,敲开了王维时常关闭着的房门。二人言语对路,做了朋友。
  次年,两个年轻人都没有考上,继续住客栈,花家里送来的钱。长安兴旺的旅馆业,餐饮业,娱乐业,受益于从各地涌人京城的待考士子。住客栈十年八年的,不算稀奇。想家想断肠。王维忆山东兄弟的小诗,年复一年盛传。有人含泪写成条幅,挂在客栈墙上…一
  綦毋潜拉王维逛长安的名胜,慈恩寺,大雁塔,兴国寺,西市,曲江,灞桥等,王维陪他去过几次后,不想出门了。实在是温书疲倦了,他喝下几盅酒,大白天蒙头睡觉。梦中才有他朝思夜念的兄弟姐妹。
  母亲病了。秋末,一纸书信到长安,王维匆匆打马回家,顶着长安城外的鹅毛雪。
  他居家九个月,伺候母亲,无微不至。来年春,母亲的病渐渐有了起色,感念佛主的恩德,体察到王维的孝心。崔氏对她的娘家人说,维儿话不多,一句句熨帖她;每日床前侍汤药,喂小米粥,一匙又一匙的,毫无怠色。
  崔氏这次病得不轻,自忖难起,才写信让王维回家。从大儿子沉静的眼神中她知道,儿爱母有多深。
  王维把母亲的病“央”
  (慢慢将息)好了。连蒲州城的名医都有些惊讶。
  王维是家里的老大,兄弟们向他看齐。
  王维返回长安待考,仍住城东南的那家客栈。綦毋潜还在那儿。这个好朋友给王维出主意,鼓励他去干谒宁王、岐王,此二人好文艺。
  考进士,有权贵或名流的举荐,效果会不同。干谒是唐代读书人挂在嘴边的流行词。
  王维去干谒,木着一张脸。
  安兴坊的岐王府,看门的士卒持戟而立,板着几张脸。
  王维把自己的“名刺”递进去了,犹如泥牛人海。太原王氏,做过朝廷协律郎的爷爷,在岐王府看门人的眼中似乎一钱不值。
  干谒有细节的。王维“朝叩富儿门”,尚须解决一些技术难题。綦毋潜点拨他,夜半灯下,煞有介事地指出他不够机灵,是干谒的外行,跑岐王府若干次,进不得朱门,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啊。
  王维听进去了。他始终牢记着母亲和弟妹们送他上路时的言语和表情。
  对他来说,干谒技术也简单:打点门吏银子,呈上他的名篇《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王维书法不错,学过孙过庭、李邕。
  开元四年,十八岁的王维,终于成了岐王李范的座上宾。
  中唐的白居易,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把诗作《赋得原上草》呈给高官诗人顾况,得以留居“米贵”的长安……
  王维以一首二十八个字的小诗,赢得王爷的青睐。他弹奏琵琶,岐王眼睛睁大了,耳朵竖高了。王维指间流出的音乐,既有宫廷调的典雅细腻,又有民间曲的清新奔放。
  岐王叹日:好个协律郎的孙子!
  天才少年碰上了知音。
  初唐盛唐号称“野无遗贤”,才华横溢者,出人头地的概率比较高。从太宗、高宗、武则天到玄宗李隆基,这些人全是艺术的内行。王公贵族自不甘落后,他们如果不懂诗,不礼佛,不知翰墨丹青及丝竹事,那是很有些羞于见人的。这股子文脉,是由魏晋南北朝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汉末皇权崩盘,礼教松动,人的面目终于露出来,个体得以伸展。文学、艺术各门类,几百年接力猛进,形成了巨大的历史惯性。隋唐科举以诗赋取士,盖由这惯性所致。
  艺术的嬗变自行其是。文学是人学,不是别的什么学。
  魏晋风度与唐宋文化,有着内在的紧密联系。不过,这种联系尚未得到充分的考察。人,幽拘轨迹,精神的图谱,尚有待描绘。唐宋六百年间,蔡邕,曹植,嵇康,阮籍,二王父子,陶潜,“二谢一鲍”……这些名字是光焰夺目的。应该说,王维、李白、杜甫、苏轼等人的出现,更多的是受益于魏晋式的“人的自觉”。艺术,乃是精神力量绵延喷发的产物。不是艺术家受惠于唐太宗、唐玄宗或是宋仁宗,而是相反。
  王维二十一岁高中进士,有资料说是录为第一名“解头”,相当于后来的状元,可以做京官了。他受到礼部、吏部高官的接见,又披红戴花,打马游街,去右园吃了专为上榜进士设的鹿鸣宴。宴罢,其他进士依依不舍地散去,王维却于众目之下,荣登岐王府的专用马车,径直去了王府,接受岐王赠银数百两。


  开元年间物价便宜,斗米才卖十钱,几百两银子是很大一笔钱了。岐王的僚属对新科进士王维各有所赠。王维家本不缺钱,但受到岐王如此礼遇,他心里确实非常感激。他考中进士,和岐王、薛王的举荐是分不开的。
  岐王又把王维介绍给宁王李宪。李宪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哥哥。两个王府只隔一堵墙。有时王维还在这边欢宴呢,那边的管家就来递上请柬了。
  《旧唐书·王维传》云:“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视为师友。”
  王维的弟弟王缙也中了进士,虽然排名不及哥哥。兄弟同时扬名于京师,颇似宋朝的苏轼、苏辙。
  王缙快马回蒲城报喜,对母亲和弟妹细述京城里场屋应试的细节,哥哥如何风光之类。王家大欢喜,族人奔走相告。王缙居家月余又返回长安。
  綦毋潜落第了,十分沮丧,每日借酒浇愁。他给王维支招成功,自己倒名落孙山。王维想在岐王府给他谋个差事,以便在长安住下去,以后再考。岐王没有答应。王维无奈,只给了好朋友许多银子,鼓励他满城游荡尽情花销。
  綦毋潜出入平康里,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花光银子他就卷铺盖回老家……
  王维则出入岐王府、宁王府、薛王府,如入寻常人家。长安举子传王摩诘的大名和诗篇。这两年他新作不断。
  宁王看人才很挑剔的,听琴观诗画,一般面无表情。但王维指间笔下的功夫着实让他钦佩。不服不行哩。这宁王三十多岁,有个穿道服的小妹妹叫玉真公主,兄妹二人简直有点迷上王维了。王维自谱琵琶曲,曲名曰《郁轮袍》,玉真公主听得痴了,忘了她的高贵身份,下座,几欲盈盈一拜,要王维收她做女弟子。
  玉真公主行事,一向率性,比如她不顾众多皇室成员的反对,做了女道士。她身上所具有的“虚静”,和王维与生俱来的安静陛格颇相投。静与静要照面的,道静、佛静本相邻。若干年后,玉真公主又迷上狂饮于皇家翰林院的李太白……
  三个王爷一个公主,都把年轻的王摩诘列为座上嘉宾。
  王维获殊宠而情态举止如常,
  “无矜色”,这让当时奔走豪门的各色人等都感到纳闷,想半天也想不通。
  王维仍住客栈,陪着沮丧的綦毋潜。他本可以住王府的,岐王、宁王都正式向他发出了邀请。
  綦毋潜感激他,他笑笑而已。
  二人连日醉酒肆。綦毋潜带王维“参观”平康里,夸耀长安的歌舞妓。王维细听名妓师顺儿弹琴,微微点头。
  朝廷的任命发布了,任王维为太乐丞,他和当年的爷爷一样做了朝廷的乐官,品秩更高。綦毋潜黯然离京。
  王维送他到长安东郊的灞桥。这座名桥是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下令修建的,桥长380米,宽7米,桥柱408根。桥下灞水滔滔,桥头酒肆相连,原野上的春花、秋树、冬雪、夏阳,都是离别的好景色。
  王维赋诗Ⅸ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一置酒临长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二十出头的王维,写诗宣称“圣代无隐者”。乱世隐,盛世出,或所谓野无遗贤,民间的英才都会冒出来为朝廷做事。这也是鼓励綦毋潜,他年再试于竞争激烈的科举场屋。
  落第才子挥泪而别。
  这灞桥上,伤心何止綦毋潜……
  王维在桥上独自徘徊良久。试问东流水,别意谁短长?
  这个太原青年很重情谊。
  王摩诘春风得意,夏天随岐王去了凤翔境内的九成宫,这九成宫是唐太宗建的避暑离宫,周遭青山据说刚好九层,符合皇帝喜欢的数字。欧阳询在此地留过墨宝,丞相魏徵撰写的碑文。现今传为《欧体九成宫标准习字帖》。
  文人墨客奔帝王之所,乃是汉唐之常态。“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杜甫是这么写的。
  唐玄宗要来九成宫避暑了,岐王命王维写诗。年轻的诗人为皇帝写诗,那兴奋劲儿可以理解。
  《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
  帝子远辞丹凤阙,天书遥借翠微宫。
  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
  林下水声喧笑语,岩间树色隐房栊。
  仙家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笙向碧空。
  献给帝王的诗,这算第一流了。尤其是中间四句,写日常山居之情景交融,颇为出彩,今日名山旅舍,不妨书为对联。
  唐玄宗对此诗的反应,史料无记载。估计他会高兴,赏赐王维金帛若干。
  王维在凤翔九成宫为岐王李范出了风头,长安的宁王李宪听说了。夏末,王维的车驾跟随岐王回转京城,宁王的属下立刻送上玉制的请柬。而玉真公主的请帖送迟了一步,她责怪属下,花容生嗔……
  王维去了宁王府。不须请示岐王的。
  三王一帝一公主,宠得王维梦也甜。
  令人诧异的是,王维还是王维。
  王维写《息夫人》,干预王府的事情,惹怒宁王。
  这王府里有个伤心故事,经由王维的大胆诗笔传遍了长安。宁王李宪非常生气。
  故事得从头说起。
  宁王李宪近年宠爱的一个女人叫甄氏,这甄氏来自荆州襄阳,貌美,炯娜,性子爽直,具有典型的荆楚女人的风韵。她原是王府管理厨具、祭器的下人周干的妻子,到府中探望丈夫,过庭院时不巧碰上宁王,
  “美色泄露”。宁王立定看她,直到她走过厢房的拐角。这李宪本来看看也就罢了,惊一回艳,并无夺美之心。然而王府管家多事,他发现了这一幕,眼珠子立刻骨碌碌打转,认为自己应该把握好这个讨王爷欢心的机会。当天下午,他把周干支开,叫甄氏去宁王书斋献茶。于是,美色再度泄露。那宁王接了香茶,只嗅着,连低头品都顾不得,一味瞧那情态特殊的美娘,觉得她香艳袭人,胜过书窗外的满园子春花。
  当晚,甄氏想离开王府,也不告诉丈夫周干是何缘故。周干不高兴。两口子正说着,一直瞧着甄氏动静的管家又出现了。他做这种“大事”,可不能废于中途。管家是介于主仆之间的人物,他帮周干挽留甄氏,说话是有分量的。甄氏隐约知他肚子里的那个鬼主意,又碍于羞涩不便戳破。
  次日一早,管家再给周干派个外出的差事……
  宁王对甄氏动念头了。夜里他竟然睡不着,中夜起徘徊,张望下人居所。宁王对管家开“金口”,管家对周干宣布王爷的“恩宠”。周干傻了。违拗王爷根本不可能,除非他丢掉饭碗。
  甄氏不得已成了李宪的女人,侍茶,侍宴,侍寝,转眼成贵妇,金钗银饰满头,玉玩珍珠在手,走路佩环声动,转身裙裾生辉。那周干闷头干活,手拿祭器默念甄氏的名字,只当她是亡妻。有一天他忍不住,一溜烟去了后花园,痴望甄氏穿着薄衫儿荡秋千,那宁王爷笑嘻嘻推她向碧空。
  弱势男人,拨开树枝,“恶目”向王爷。
  管家又来发现了,及时化解主仆矛盾,对周干恩威并施。
  王维到宁王府走动,有时一住数日,管家对这位年轻的贵客毕恭毕敬。王维和甄氏打过几次照面,感到她的神情与王府中的其他女人有异。一日黄昏,宁王未归,王维凭窗吹洞箫,远远看见甄氏立在池塘边抹眼泪。他也不细想,开门直去池塘。甄氏见他来了,并不闪避。二人在黄昏里待了多时。甄氏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泪洒池塘如小雨。
  那个夜晚,王维睡不着了。甄氏做宁王宠妾大半年,不羡富贵荣华,犹思“拙夫”周干,真是令他敬重!他决定干预这件事,不过,要选择时机。夏天,王维随岐王李范去了凤翔的九成宫,写诗感动圣颜,孟秋回长安,接到宁王的玉制请柬。
  王维再到宁王府,瞅时机与甄氏碰了一次头,设计了一个方案。王维复找周干谈话,让这郁闷人明白“前妻”的苦心。即使事败,对周干庶几是个安慰。
  中秋节宁王府夜宴赏月,李宪率先赋诗,赞美圆圆的大月亮,希望长安百姓沐浴皇恩,享受盛世,阖家团圆。一帮清客得了主题,纷纷拿团圆做诗。王维暗喜,望望李宪身边捧盏侍桂花酒的甄氏。甄氏暗暗会意。
  轮到王维做诗了,这个大才子将做什么诗呢?他在九成宫让玄宗开颜,今夜定能使宁王欢心。
  王维却写《息夫人》,诗云: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王维不仅写诗,还讲了春秋时期息夫人的故事。
  春秋时代,南方有个息国,息国君王的夫人叫息夫人,美貌惊动楚国大王。楚王发兵灭了息国,将息夫人抢到郢都的楚宫,并让息夫人生了两个儿子。但是几年过去了,息夫人始终不笑,不说话,还面带戚容,垂头行走。而当年在息国,息夫人的笑容是出了名的,玉齿一开,羞花闭月。楚王很郁闷,有一次他问息夫人:你都为本王生下两个儿子了,为何老是愁眉苦脸?息夫人回答:我作为一个女人,侍奉两个丈夫,不能守节已经很痛苦了,大王还能让我说什么呢?
  息夫人的故事,颇似汉末被掳去匈奴、替左贤王生下两个儿子的蔡文姬。
  王维讲完这故事,甄氏早已泪流满面。她也是南国女人哪!宁王板起脸孔,众清客纷纷摇头,有人已开始“观察形势”,试着对红遍诸王府的王维怒目而视。
  宁王转问甄氏:本王待你不薄,你还想念你那前夫吗?
  甄氏答:拙夫周干无过错,贱妾离开他,实属不得已。王爷恕罪!
  宁王作色而起,拂袖而去。
  清客们斥责王维说:摩御阿,你惹祸了!赶快收回你的馊主意,向王爷赔礼道歉!
  王维面无表情。
  诸清客大摇其头,大甩指头。
  此后数日,宁王仍叫甄氏侍寝。甄氏不言语,宁王劈头就问:你想做本朝的息夫人吗?甄氏躬身答:是。
  宁王怒道:王摩诘坏我好事!
  看来他对甄氏,已是割舍艰难。王维去劝他,他摔了名贵茶碗。王维蹲下将碎片拾起来,用绢帕裹好。宁王的鼻孔呼呼出气,却也不便对王维下逐客令。这事儿传出去了,玉真公主亲自过来,替王维说情,怜悯甄氏的处境。薛王李业也来了,送给宁王两个绝色丫头。薛王还说:此事可别让皇上知道。
  甄氏蒙王维相助,得以讨回她的自由身,和周千搬出了金碧辉煌的宁王府,过上寻常人家的好日子。那宁王顾面子,还赏他夫妻百金做本钱,去市井开个像样的铺子……
  让王维意想不到的是,这故事传遍了长安。民间的版本说:新科解头虎口夺美娘,才高胆大加妙算,宁王爷也只能干瞪眼!
  王缙向哥哥传递这些信息的时候,王维淡淡一笑。
  过几日,王维几乎把这事给忘了。向佛之人行善,不居功,也不图回报的。一生积善积德,此间还早呢,仅仅开个头。
  王缙不大懂这些佛啊道的,他陕马加鞭,满城宣传哥哥去了。
  王维入朝,和乐工伶人舞娘设计宫中的各类庆典、祭祀活动。下班他挑灯研究汉晋乐谱,琢磨胡夷曲调。艺术家按照自己对音乐舞蹈的理解,展开自由的想象。
  开元初年的新科进士,各方面感觉良好。
  常常夜深了,王维独坐庭院,据胡床,寻思章句或旋律。诗中有画境,有音色,有秋日落英缤纷,有夏季瀑布高悬……
  王维一个人待上两三个时辰,恍如一时半刻。
  人事纷扰,散为云烟。
  他学着母亲打坐了。盘腿,直身,微闭目,双手搁在腿上。
  万念向空之际,甄氏姣好的面容不请自来。
  过年了,周干夫妇给王维送来许多礼物,千恩万谢的。他们开在西市的铺子生意火红,很多顾客是慕名而来:
  《息夫人》传到寻常人家。王维打心里眼里为他们高兴,欣然赴周干家宴。曲水旁的周干家,如今有了扩建的两进院子,屋子考究,陈设典雅,俨然是个京城上等户了。王维又挥笔题匾,书法敦厚而沉静。
  王维在周干家待了几个时辰,无意间惹发了一桩恋情。
  甄氏的妹子小甄氏,未满十七岁,殷勤捧玉盅,拼却红颜醉,却不知怎么搞的,横竖不与王维对视。她开口涩涩的,只在喉头颤。这情状是亮在光天化日下了。王维嗅到这浓情味,先是吃惊,随后辨认着,向小甄氏投向探询的一眼。周干夫妇只装做没看见。他们并没有向这位恩公提亲的盘算。攀不上,差得远呢。
  而王维回客栈失眠,难熬。自己也搞不瞳。
  他夜里起床打坐,念念向空无,却忽然来了一道彩光似的,有什么物件照得满屋生辉。他再一思忖,“启目内视”,竟发现自己满脑子闪着小甄氏。这小伙子不禁想:小甄氏举手投足,比大甄氏还有韵味儿哩。他迷登登想到天亮,坐禅变成“坐馋”,眨眼便是大半夜。这可是有点儿玄。
  窗外下着雪呢,王维裹衣出客栈,一头去了十几里外的周干家,进门便问:小甄氏有无婚配?
  王维冒雪奔小甄氏,后来长安人传为美谈。
  周干、大甄氏犯难了。
  可是青年男女皆有情呢,那一天小甄氏的眼睛格外明亮,只不肯出她的闺房,隔着雕花窗子,拿颤颤眼儿去瞧王维,又回身扑向绣床,以被蒙头,凭谁也拉不开。她“以面蹭被”,爱得醉了。先前就老听姐姐讲王府中发生的事,她对王维真是又感激又好奇。姐姐描绘王维的相貌风度、在王爷面前的“凛凛风骨”,及至见了人,爱意竟横生!
  大过年的一大早,那王维在小甄氏的闺房外“呆伫雪花”。
  庭院中红梅初绽。
  周干夫妇静悄哨……
  甄氏父母双亡,且无兄长,妹妹的婚事是由她做主的。
  恋爱中的男女恋爱起来了。王维感到,冬季的长安是如此之美,曲江雪花大如席,灞水夕照浪涌金,登大雁塔观终南山脉,临九孔桥望商旅舟船。诗人一旦兴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中元节赏月亮,看狮舞,观灯笼,宽阔的长街人山人海,王维与小甄氏就难免“手手相亲”了,还须攥得紧紧的,汗与汗流到一块儿,温柔地湿润对方,人潮中忽东忽西,碰了腰腿贴了脸,唉,这两张恋爱脸儿如何闪避得开……从皇城东大街到皇城西大街,到朱雀门,十里人浪更是滔滔,三尺之地至少九人争挤,金钗玉饰散了一地,有奋力排开人众“蹲寻”的,有自称失主胡乱高叫的;人观百种灯,灯照千万人。那城门楼上有玉真公主、宁王李宪及一群大臣,指点茫茫人海。公主发现了王维,忙指给宁王看,宁王朝楼下的人群中连呼“摩诘,摩诘”。
  王维没听见。小甄氏往城楼望了一望。
  人潮将他们卷走了。
  中元节朱雀门这一带,人是站不住脚的。
  节日期间,王维但凡去了宫廷,小甄氏就到宫外远远地守候。姐姐陪着她。终身大事定了七八成。南国女儿魂不守舍,姐姐说什么,她一句都听不清。情目只是向宫门。“情耳”倾听着宫墙柳。可怜的小甄氏,神经质地绞着她那双红酥手……
  三月,三月!曲江流淌艳波,贵妇民女皆美,华服布裙都迎着春日暖阳。江边开阔的草地上,丽人们的车盖、帐篷迤逦几百丈。脂粉香浓,割腥啖肉,玉杯斗酒,追逐争欢。
  夜幕下古柳旁,情侣们厮守搂抱。官府不允许,可是民间男女火热的情怀,历朝历代按捺不住。
  王维与小甄氏,在长安郊外普救寺的围墙下,有过忘情相拥的时刻。北方汉子拥抱南国女儿,两颗心跳成一颗心。薄薄的暮色中那普救寺里节奏分明的鼓声,倒像王、甄二人强烈的心声。过了很多年,王维居终南山别业,一听寺鼓人就沉醉。“满山枫叶丹”伊人何处泪?”
  小甄氏到王维的官舍新居盘桓,入夜总要归去。即使她双颊如火,每一个细胞都跃跃欲试,渴望灯下守情郎,守到天亮。
  王维送她。二人偏走长安的小巷,黑暗中缠绵不肯分手。
  王维已写了信,等弟弟王缙五月回蒲城时捎给母亲。母亲会同意这桩亲事的。甄姑娘虽然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在王维眼中却胜过长安的名门闺秀。岐王李范本想给他提亲,见他近来“情貌殊异”,王府里待不住,便料知他有男女情事,打消了提亲的念头。
  王维想:弟弟回转长安时,他就可以带着小甄氏到岐王府走动了。
  甄姑娘满心期待着定亲的那一天。姐姐已为她置办嫁奁,被褥枕头首饰之类,还定了一只昂贵的紫檀木柜子。
  她认定自己是王维的女人了:两情缱绻百余日,牵过手儿搂过腰……
  然而王维的母亲崔氏,忽有一封亲笔书信送到长安,王维看信,脸上直冒汗。母亲给他定了一门亲事,那姑娘也姓崔,大约是母亲的族人。崔姑娘十八岁,她父亲做过蒲州长史,人称崔长史。蒲州长史是仅次于刺史的六品官员。崔姑娘本人“品貌俱佳,能文能琴”,与王维十分般配。母亲已为大儿子向崔家正式下了聘礼。信中还说,
  “蒲城缙绅称佳”云云。
  王维叫道:苦矣!
  这个孝顺儿子,如何能违拗体弱多病的慈母?
  看那信上署的日期,已是近两月之前。这五十多天,王、崔两家定是往还紧密,官绅同贺,满城皆知了。唯有他王维蒙在京城哩,一门子的心思,只想娶南国女儿小甄氏。
  王维对弟弟王缙说:苦矣,苦矣!
  王缙也是一筹莫展。
  如果王维早知有今日,过年时就奔回蒲州了,向母亲通报他与甄姑娘的“恋爱事件”。可他官居太乐丞,逢节庆要加班,为朝廷和王府做事。当时唯一的机会,是叫弟弟快马回家通消息。事实上却不大可能。蒲州距长安山高水远,他又坠入爱河身心痴迷……
  这事还不须细想。他别无选择,没有犹豫的空间。看母亲书信时的第一念头,已属“本质直观”:事情的全部结构,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苦矣,苦矣……
  苦了王摩诘,更苦了甄姑娘。
  甄氏姐妹都看了王维母亲的亲笔信。妹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姐姐泪流满面。
  几天后,小甄氏离开京城回荆州,姐姐和周干送她到老家住个一年半载,疗养好“情伤”,再作计较。她不向王维道别,只因爱怨太深。情丝千万缕,有几缕是唤作“怨艾”的,她疑心自己和王维不能成眷属,是由于双方门第悬殊。那崔长史家“能文能琴”的金枝玉叶,使她生醋意。
  周干将小甄氏的这层心思讲给王维听了。王维“五内翻卷”,一夜无眠。
  王维去送伤心恋人,并不多说,只呈上写于三尺绢帛的五言绝句《相思子》: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红豆形状扁圆,色泽殷红,南方的女孩儿常拿红豆镶嵌首饰。而王维写下这首诗,是想表达他对小甄氏由衷的爱意。
  长亭一别天各一方。此后数十年,这对热恋了百余日的情侣再未见面。而初恋通常要入骨髓。古人尤其如此。王维的这首《相思子》,被宫廷的头号作曲家李龟年谱成歌曲,缠绵悱恻,在中原、山东和江南广为传唱。朋友送别,唱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恋人分离,则唱这首《相思子》。安史之乱后,情诗复又衍生了许多亲朋离别的伤感之情。
  诗人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情感覆盖了全社会,人不分贵贱,地不分南北。
  唐诗中,男女情诗所占比例太少,乃是皇权以礼教掌控社会所致。热烈而平等的情爱体验本不多,表达体验出色者更是凤毛麟角。王维写下“最相思”,意外地赢得了唐诗的相思之最。
  时至今日,《相思子》还在盛传。
  小甄氏居南国,嫁人生子,却在她那只弥漫着特殊记忆的檀木柜子里,珍藏着王维写给她的“绢诗”。从满头青丝到苍苍白发,小甄氏用她的一生去回味。
  王维居长安自弹《相思子》,逾月唯一曲,弦弦寄相思。也消耗着相思的能量。
  数月后他迎娶蒲州的崔姑娘,闷头闷脑去做新郎,到身临其境之时,郁闷几乎一扫而光。原来,包办婚姻也能令人满意。当初母亲在信中所谈的崔姓女子“品貌俱佳”,并无夸张。
  王维赴老家偶见崔姑娘,惊异于对方眼里闪烁的企盼之光。这近一年的光景,待嫁于大宅门深闺中的崔姑娘,定是想象过他无数次,凭借某些线索勾勒过他的容貌举止,憧憬洞房花烛夜、婚后美好的夫妻生活。她是那么欣喜而又急切,白嫩面孔阵阵羞红,双眸比长庚星还亮。王维暗自感慨:这崔氏系于他的那颗心,并不亚于小甄氏。
  山西女孩儿情切切意绵绵,何尝逊于南国女子?
  蒲城崔姑娘,亦是最相思。
  王维重情愫。他是先“看见”崔氏的心,然后才注意到她的容貌体态。
  “巧笑倩兮,美目灿兮。”未入王家门,她已是一副王家媳妇的举止情态。
  王维“观人心灵”,仿佛具有特异功能。他这种能耐,当肇端于他漫长而又丰富的童年经历。十几年来,注重千丝万缕的内心体验,于是能“直观”别人的内心。
  进入自己的意绪有多深,通常意味着,进入别人的意绪就有多深。
  婚后一切满意。小两口在蒲州度过三十多天,后人是称做度蜜月的。然后,双双登车向长安。
  王维在京城西北角买了地,盖了房子,三进院子,连同数亩后花园。要在这儿生儿育女,光大太原王氏门楣。眼下是仲春,他打算过些日子把母亲和弟妹们都接过来。
  房子尚未完全峻工,后园子还在凿池塘、立巨石、栽松竹、砌青石板路。宁王和一些同科进士闻讯后,各有赠金。
  新娘子崔氏,忙着布置新家,置家具,挑下人,试帷幔……满心欢喜,每日忙碌着,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幸福样儿。
  王维常常放下书卷或经卷,移目去看她。她的笑容,她的侧影,真叫人赏心悦目啊。
  禅房里待一会他就出去了。进卧室往往不辨晨昏。小两口从山西缠绵到陕西,怎么爱也爱不够。玉肤云发的浓香中,亦有佛陀之光笼罩否?西方(印度)维靡诘大菩萨,当初究竟经历过多少男欢女爱、儿女绕膝的好时光?
  “色空”者,无色焉能有空?
  “虚无”者,不去体验“有”,何处赢得“无”?
  王维坐馋,卧馋,行也馋。居庙堂之高矣,心思却环绕在年轻漂亮的娘子身边。绮念
情思绵绵无尽。这还像个佛家俗弟子吗?王维真感到疑惑。去年三春多美妙,他与南国小甄氏也是那般情好……
  初夏这一日午后,摩诘入禅房打坐时,眼观鼻鼻观心,宁静生也,幡自动也。可是外院的回廊间或庭井旁,响起十九岁的“崔姑娘”银铃般的笑语声,王维便要“心猿意马”。
  心魔现身处,佛境亦暂消。
  王维微笑。起身向娘子的井台语声处走去了。
  他从不刻意“向空”的。
  情思爱意任它绵绵。
  文人之向佛,走火入魔者少。香山居士,莲峰居士(李煜),东坡居士,易安居士,皆与空门结下善缘,而自由行走于俗世间。这种几百年不约而同的“边缘状态”,当能凸显出某些可能尚未探寻过的学术空间。
  文人信奉道教,炼丹服食寻仙,倒有不少走火入魔的例子,比如晚年的王羲之和中年的李太白。
  王维的精神皈依禅宗,是再好不过了。他二十来岁有此向度,与幼年随母拜佛以及山西和长安随处可见的佛寺有关。
  他定位于人境,身心朝着佛境。所谓边缘状态,可作如是观。人境处处有欲,欲望情景中又始终眺望着无欲,方有诗人之异乎寻常的宁静。这一层后面细说。
  王维、崔氏夫妻恩爱。热烈,缠绵,细腻,娴静,祥和。
  家中有丫环,无侍妾。崔氏喜出望外,她写信给娘家人说,嫁王郎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
  一日欢娱胜百日。每一刻都晶莹饱满……
  王维下班就归家,拒绝应酬,不去平康里。而一般官员要去烟花巷。这可是大唐时尚。王维对花钱买笑、掷金寻欢那一套不感兴趣。居长安数年,偶尔被朋友拉去瞧瞧罢了。妓女们弄丝竹,倒有可观处,职业要求她们熟悉各式乐谱,以满足不同层次的客人。王维向来留意着民间的各种音乐。
  崔氏能琴。她从许配给王维那天起,就越发勤练指上功夫,包括琢磨佛门乐。音乐使她添了素静娴雅之美,不经意地渗入肌肤。难怪王维一见她,便被她身上的某些东西所打动。
  崔长史的千金女儿,出闺前已在努力。
  王维对此,默记于心。
  禅房里焚香默坐,他发现,空与色并不是水火难容。
  安静的男人走在长安繁华的大街上。喧嚣的市声涨潮般涌来,退潮般散去。而王维式的面孔,时或有之,他们穿袈裟、道服、官袍、布衣,分散在生活的各个角落。所不同者,是诗人要吟唱,给后人留下宁静的诗篇。
  宁静的生发尽管很微妙,却仍是有奇迹可寻。
  长安温馨的家园,娘子红润的面影,读书,弹琴,交游,泼墨,打坐,悠闲漫步于街市,谨慎行走于朝堂,注视着一朵花的盛开、一棵草的枯萎……王维动手组建的生活世界初见成效。他和二弟王缙商量,把蒲城的母亲和弟妹们接到长安。
  一切都令人高兴。
  可是出了意外事件。
  岐王李范在他的王府中观黄狮子舞,惹怒唐玄宗。玄宗降罪于太乐令,太乐丞王维受到牵连。
  黄狮子舞是皇宫里才能有的节目,岐王入宫陪玄宗看了两回,大觉兴奋,便想在王府中编排黄狮子舞。太乐令刘贶投其所好。王维认为不妥,力劝岐王打消此念,但岐王哪里听得进去。于是,府中弄起来了,对外秘而不宣,关起门来大舞特舞,中秋节,重阳节,九只黄狮子表演各种动作,与宫中无异,且有创新的看点。岐王看舒服了。王维倒了楣。
  岐王府连日折腾,消息传到了龙座前。李隆基因“太平公主之乱”,几年来阴影未消,总担心诸王暗中造反。这皇帝怒而下诏,贬王维到两千多里外的济州(今山东聊城市荏平县)。
  长安的生活计划,一夜之间泡汤。这对王维是个沉重打击。
  王维希望岐王能为他求情,岐王却是溜肩膀,不肯担当责任的。王维去安兴坊的岐王府,竟吃了闭门羹。看门的士卒对他没有好脸色。脸色比天色还变得快。
  王维呆伫。他忽然明白了,岐王不想同他这个罪臣再有任何瓜葛。王爷爱贤才,原来是这么个爱法的。
  二十二岁的王维很伤心。
  尽孝受阻;帮助几个弟弟入仕的可能性大打折扣;罪臣二字,将使母亲和弟妹在蒲城颜面扫尽,盖京城这院子,花了家里多少银子……
  王维心思细,禅房里想着这些事。向来沉静的男人,胸脯剧烈起伏着,入夜一盏孤灯,将他的影子投到墙上。
  面壁也艰难。达摩祖师不能帮他。
  崔氏倚门多时,怜爱地瞧着自己清瘦的丈夫。
  这些天她微笑着收拾行李,请人看好房子、园子,她相信过几年就会回来的。远走济州她也丝毫不抱怨。和丈夫守在一起,无论走到哪儿,她都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恩爱小夫妻,哪有偏远地。
  走就走吧。
  崔氏尽她之所能,安慰着心情沉重的夫君。
  王维察觉了,整顿情绪,收拾愁容。崔氏嫁入王门未久,他可不能让她的快乐心境打折扣。
  他们驱车上路。几个朋友来相送,岐王、薛王和宁王毫无动静。王维遥望皇城,发出一声叹息。
  权贵嘴脸,人情冷暖,领教了。
  济州小,仅辖五县,有东阿、阳谷等,州衙门设在卢县。王维的官职是司库参军,管理州府的仓廪、庖厨。州刺史原系武将,嗜酒,升堂断狱也是醉醺醺的;总拿斜眼瞧王维,宣称读圣贤书管个屁用。王维对上级尽量尊重,也陪他喝酒,听他吹嘘,闭口不谈自己在长安诸王府、凤翔九成宫经历过的那些事。
  对眼下的王维来说,那些事也不算事。虽然他知道,大多数官员要以此作炫耀的。
  王维单纯。看周遭物事,服从内心的指令。而这内心的形成已有若干年,主干分明,枝蔓不多。圣贤书是一直在读的,并且,消化到血液中去。区区济州醉刺史,焉能撼动王摩诰日趋坚实的内心?
  居所简陋到了寒伧的地步,与长安营造的精舍、庭院相去甚远。但王维几天就习惯了。犹如适应低能的州刺史、州长史。这能耐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古之大贤如庄周,做漆园小吏,以傲慢举止著称。“傲吏”一词广泛流传于士林。文化精英入仕途,要有点骨气。王维的骨气何在?且看他的五言绝句《漆园》: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
  阙通缺。经世务:经邦济世的才能。
  王维不缺这种才能,他缺的是机会。四卷本《王维集校注》中的许多文字,表明他对美政、对良吏有持续的向往。
  王维从长安贬济州,对官场留下了恶劣的印象。
  不过,他的外在反应并不激烈。上司的平庸好像与他无关。他干好分内事,服从领导的调遣。换了李白会嚷嚷,换成杜甫会沉郁,可是王维显然不同于李杜。李白梦想着“大道济天下”,杜甫发宏愿:“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们抱负大,生存激烈,落差也大。王维走的是另一条路。人境,禅境,诗境,画境,连同音乐中的妙境,五境混为一境。其中产生的能量不可测,足够他百年消受。
  “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
  王维的居所有个小院子,院中有梨树、枣树。他又亲手栽下一棵梧桐,对妻子说:梧桐是见凤长,三年可以遮阴了。
  他做好了长居济州的准备。
  梨花正开着呢。三月阳光照着。妩媚的娘子与满树梨花。情绪饱满的王维望望远山。“只研朱墨着春山。”



  崔氏学当地人做煎饼,系围裙,挽衣袖,脸儿红红的。她走过小院时,淡紫色裙裾裹一身春风。王维的目光将她镶入连绵起伏的青山。
  煎饼真香啊。济州野味下酒,恣恣的。王维唯一的下属赵化,朴实得像农民,他只身进山狩猎,驮回野物送王维。
  王维吃肉,面目加丰。刺史叫他陪宴,吃熊掌和狍子肉,他也去,席间话不多,认真品佳肴。有一次,醉刺史呼他“王解头”,揶揄说,解头恐怕有些来头,到济州二百天,不请上司啖肉。
  数日后,王维请刺史、长史在卢县城的酒肆啖肉,大醉而归。刺史满意了,次日召集衙门里的人开会,表彰王参军管理州县仓储、庖厨的工作。
  醉刺史希望曾经名噪京师的王维献诗一首,称颂他在济州任上的功业。王维搪塞说:“戒诗久矣。”过半年,刺史又想让王维写一通“遗爱碑”,王维虚与委蛇。
  在王维看来,官员任职一州,遗爱于百姓者,才配得上长留州府厅的遗爱碑。醉刺史算啥呢?为济州百姓做了几件事?
  济州刺史想利用王维的妙笔和名声,未能得逞。他又不好把王维咋的。他表彰过王维的工作,还得继续表彰……
  王维与济州的崔录事、成文学交上了朋友。此二人在武则天时期做过京官,一为录事,一为文学侍从。称呼官名具有悠久的历史,比如眼下称某些局长为赵局、张局、李局之类。
  王维在济州,人称王参军。
  崔录事、成文学都是耿介之人,素心人,有文化修养的人,虽然早已离开官场,但王维为他们赋诗。
  《崔录事》:“解印归田里,贤哉此丈夫。少年曾任侠,晚节更为儒……”
  《成文学》:“宝剑千金装,登君白玉堂。身为平原客,家有邯郸倡……中年不得志,谢病客游梁。”
  王维又写《济州过赵叟家宴》:
  “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道言庄叟事,儒行鲁人余。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
  王维和济州刺史、长史(相当于副长官)处了三年,未写一首诗。而济州的刺史长史姓甚名谁,则被历史淹没掉了。
  值得注意的是,王维二十几岁,已有隐居的倾向。“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这两句诗耐人寻味,可以看作王维一生的写照。门虽然门关上了,但人境就在门外,市井之声可闻。隐居者需要尘世的喧哗与骚动。这也是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大作家福克纳的主题:
  “人生如一场梦,充满喧嚣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王维借助般若(佛门智慧),想寻找这种意义。寻找也艰辛。他牵挂尘世太多。后十余年,随着阅世和出世的双重深入,王维在禅门与人境的连接点上,准确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这个接点是至关重要的,一切“宁静”的生发,都显现于接点上的张力区。
  换句话说,唯有这个接点,方能生发具有强烈艺术感染力的宁静之意境。陶渊明的“浑身静穆”,王摩诘的禅门寂静,显然来自静的对立面:尘世的万千骚动。
  针对这个接点,我们尚须追问:接点上的风暴是如何成形的?晋唐宋一千年,浑浊的权力场与保持操守的强大个体之间的价值观对峙、双方的“强对流”,如何制造出中国经典艺术品的张力区?而王维或陶潜的精神轨迹、心理结构,为何与唐宋文豪们的生命律动如此合拍?
  解开文化密码,此处可见端倪。
  安静、宁静、静穆、寂静,情绪有递进,也会有循环。市井男女也知安静,有时候察知宁静,不过,宁静在城市与乡村的发生率都是比较低的。浑身静穆,当为生存境域中的稀有情态。杰出的艺术家,用诗歌语言、笔墨线条、音符旋律,为各式稀有情态赋形,创造审美空间,把生存带向更高。
  王维十八岁就进入长安诸王府,二十一岁考进士又拿了解头,做了京官,见识过皇家排场,领略了男欢女爱。因岐王僭越观黄狮子舞,贬到两千里外的济州小城,王维遭遇了他的“生存落差”。
  王维悟陛高,开悟早。
  当年他母亲拜大照和尚为师,大照和尚是开元年间的禅宗高僧之一。高僧影响母亲,母亲影响儿子。
  济州的日子不错。王维并不羡慕京师繁华,也就无所谓穷乡僻壤。青山绿水挺好,野地里的鲜花几乎经年开不败。他造访朋友,敲开一扇扇柴门,欣见一张张笑脸;巡查各县仓储,纵马夕阳古道。冬天走雪溪,夏日入林深。家里时有客人来,少则二三子,多则七八人。
  客人尽兴而去,王维独坐庭院。
  厨房厢房卧房,穿梭着妻子俏丽而灵动的身影。
  王维也会念及南国的小甄氏,默默祝福她。
  他出门向野地深处走去,踏着野草,绕开野花,尝尝野果。这情形,宛如十几岁在太原老家……
  造化钟神秀。无论中原还是齐鲁,天地万物,处处显神奇。
  般若智看一花为一世界。王维观周遭风物,与常人迥异。此间初绘《雪溪图》,场面开阔,景物宁静,禅意只在若有若无间。后来长居终南山别业,他重绘山中雪景,也称《雪溪图》。
  雪的洁白,雪落无声,或许隐喻拒绝与小人同流合污、凸显人格独立的尊严。不过画家落笔,往往只顾抒发胸臆,不管隐喻的。这里没有主题先行。喜欢就是一切。画家钟情于雪景,肯定有某种原因。但知道“有”就够了,不能展开理性分析。
  艺术家是捕捉感觉的高手。而感觉往往自行其是,仿佛它要瞄准什么是它自己的事情。艺术家与感觉层面涌现出来的东西有打不完的交道。思想也知觉化了。
  理眭散入杯中,画家一口吞下。
  王维笔下的洁白与宁静,有人境的七彩光环、自然界的勃勃生机。
  济州冬季好大雪,画家闲坐观玉龙。
  雪啊,雪啊,扬雪称素君,裹得天地神奇,蕴藏勃勃生机。
  远山莽莽苍苍……
  绢本《雪溪图》现存台湾故宫博物院,右上角有宋徽宗赵佶的题字。画卷上的几座雪山夺人眼目,而雪山下的村舍、河面、老树、木拱桥,处处见古朴,透露出人世间的温馨。
  画家如此构图,乃是心境使然。画面上的景物结构,完全与内心同构。
  人境亦即禅境。艺术将二者化而为一。
  宁静的深处,方有动感纷呈。所以苏轼会说: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众所周知的是,苏轼对王维的诗与画非常推崇。
  后人眺望前辈,隔代气味相投。
  苏轼深知陶潜、王维。
  深知是说,苏轼人世深,他纵身跃入生存的万顷大海,在动与静的接点上辨认了陶王二人的精神轨迹。
  古代‘艺术家,绝不轻易提笔。除非方寸间有宁静缠绕,
  “绕出”了形式感,他是不会铺纸蘸墨的。
  贬济州的王维,到了二十四五岁,把自己包裹在一派祥和的气氛中,有点洋洋得意。他是要外表有外表,要内心有内心;工作有业绩,并与平庸的领导相安无事;和小城的一群素心人相处甚洽,崔录事,成文学,赵化,赵叟,以及“郑霍二山人”。
  王维在诗中写道:
  “郑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卖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吾贱不及议,斯人竞谁论?”
  老泉石:终老于泉石。老字作动词。安丘樊的安字亦然。
  王维用诗笔,为民间的素心人树碑立传。



  王维是年轻的著名诗人,待在济州写诗,长安洛阳也会流传。州刺史又不高兴了,转而向王维讨画。王维画一幅童戏图献给他。
  显而易见的是,王维五年多的济州时光,
  “闭门成隐居”,渐渐成为他发自内心的一种渴望。通行的文学史阐释王维思想艺术,以其四十岁前后作为分界线,恐怕对王维察之未详。
  王维的心是热的,这不成问题。禅心的特点是外冷内热。
  比如佛门慈悲,牵挂普天下的受苦受难人,以因果轮回说警示恶毒之辈,哪里是万念皆空。向空倒是意味着:为了赢得更大的心智空间,包容更广阔。佛陀慧眼,遥观三界……
  唐代“诗佛”成形的过程,尚须细看。
  禅宗化腐朽为神奇。王维视逆境为画境。“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个心理模式贯穿了晋唐宋,波及元明清。
  王维身处历史的惯性之中。
  “婆娑数株树”,颇似陶潜的“悠然见南山”。王维《与魏居士书》,说陶潜弃官后又乞讨度日,是“一惭之不忍”,以至弄得“屡乞而多惭”。王维即使弃官,也不会饿肚子。他手头从不缺钱。另外,陶潜生活在东晋末年,当时门阀制度盛行,军阀混战,官场的风气远不如盛唐。
  开元十二年(724年),醉刺史调走了,济州府迎来了新刺史。王维拭目以待。新刺史名叫裴耀卿,四十多岁,做过长安县令,有些政声。
  裴耀卿处理州县事务干净利落,对部属赏罚分明。上任月余,府衙整肃,州县两级官风大变。济州几个县令,变戏法似的变出了几张崭新的面孔,个个勤政爱民,工作一丝不苟。
  王维不禁想:裴刺史号称干吏,果然名不虚传!
  唐玄宗带领大队人马封禅泰山,裴耀卿部署济州境内的接驾事宜,绞尽脑汁。他定下的原则是:既要让皇帝满意,又不能使百姓遭殃。州县官绅要吃点亏,出钱出力。济州穷,人口仅三四万,赋税有限。裴刺史干接驾的大事,却是铁了心不打小民的主意。他筹划了多种预案,应对那些随鸾驾而来的众多京官、太监们的巧取豪夺。当初做长安令,他熟悉京官刮州县地皮的各种招数。如果他媚上邀宠,现在是个机会。可他毫不犹豫地作出了相反的选择。
  王维对妻子感慨说:古之君子爱民深厚,我是亲眼看见了!
  王维负责仓储和庖厨的事务,工作积极性空前高涨,为迎接圣驾、力避扰民,想了很多实用的巧点子。裴剌史巡视各县,每每带着他。二人纵马于黄河之畔,言语投机,忙公务的同时也游山玩水,凭吊古迹。东阿县有曹植的墓地。
  裴耀卿系马垂柳,路边也“断案听讼”,给王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后来对卢县令房瑁说:裴刺史真是潇洒之至啊!
  王维谈起裴耀卿,总是要动感情。
  房琯也是唐代名臣,后为丞相,与杜甫交厚。王维居济州,为他写过诗。
  王维自己是君子,所以对君子抱着感情。
  送走了唐玄宗,却又遭遇大洪水。七月暴雨不停,黄河泛滥,浊浪连天。“天灾流行,河水决溢……薄暮雷吼,百姓巢居。”济州治所成了重灾区,城内积水难排,城外洪水凶猛,“昼夜扑城墙。”裴刺史率领军民抗洪,几天几夜不合眼,“御衣假寐,对案辍食,不候驾而星迈,不入门而雨行,议堤防也。”
  候驾:等候刺史的专车。星迈:星夜奔行。裴耀卿治洪水,真有大禹风范。
  王维始终力挺裴刺史,年轻而英武的身影活跃在危险的地方,上堤坝,下洼地,扛沙袋,挥锄头。他组织后勤支援,保证了抗洪大军的饭食和伤病救助。吏民纷纷传颂:伟哉裴刺史,好个王解头!
  抗洪四十多天,济州安然无恙。
  裴刺史累趴下了,王解头还在忙碌:调查城内所有的屯粮户,平价买粮,充实官仓,以备灾后饥荒……
  从迎驾到抗洪,王维协助裴耀卿,表现了极大的热情和受人称道的才干。赵化、成文学、崔录事等当地人,又为王维的工作提供了支撑。这一年,王维沉静的双目一反常态,炯炯有神,闪闪发光。
  可见他在醉刺史手下干,一直憋着。
  来了好领导,隐士成干吏。
  次年,裴耀卿调任宣州(今安徽宣城)刺史,全城百姓哭送,王维后来追忆那场景,满怀深情地写道:
  “噫!公之视人也如子,人之去公也如父。”
  去了一个父亲般的好领导,老幼皆哭。这也表明好领导不好碰,好领导总是可遇而不可求。济州人还算运气好,大灾之年遇上裴耀卿。然而裴公待了一年多调往富裕的大州,继任的刺史将是何等货色,真是鬼才知道。
  这是盛唐开元年间,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期之一。从朝廷到州县,好官不少,庸官坏官亦多。裴耀卿后来做了丞相,政绩卓著。而济州人不忘他的恩德,捐资立碑。不轻易动笔的王维,写下《裴仆射济州遗爱碑》,洋洋两千余字,字字含情。这篇碑文,不失为研究王维政治热隋、为政理念的好材料。
  裴耀卿“八岁举神童,试《毛诗》、《尚书》、《论语》及第”。
  唐朝科举,设有神童科。裴耀卿八岁就考上进士,待官十二年,二十岁踏上仕途。他是政声与文名双盛的人物,与王维气味相投。
  盛唐名臣如张说、张九龄、李适之、贺知章、李邕、裴耀卿,都是文化修养不一般的人物,令人联想北宋那一连串的名臣: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苏轼、苏辙、曾巩……
  针对这个现象,学者们可以写很多论文。
  古代文化精英,首先“化”了自己。悲天悯人、担当天下是他们共同的人格特征。“头顶三尺有神灵”。
  开元十三年的济州,裴耀卿调走了,醉刺史又回来了:此人转了一圈复回小州,升迁无望,恶气上升,越发借酒消愁,看谁都不顺眼。尤其对王维不满,因为他听说王维协助裴耀卿很卖力气,为姓裴的升大州刺史立了一功。
  他上任的第二天就找王维的茬,指责王维滥用职权,逼济州缙绅低价卖存粮。王维据理申辩:抗洪救灾的非常时期,平价买粮天经地义。大户囤粮居奇,穷户就要饿死!
  醉刺史吼道:穷人的命值几个钱?
  王维反击:州县小民性命不保,你我的命也不值几个钱。
  刺史大气,哇啦哇啦。王维看他无表隋。
  此人蛮横,罚王维银子五十两。还当着僚属的面讥讽王维说:反正你这个小州参军不缺银子。俸禄花不完,资助俺酒钱!
  他果然用王维的罚金买酒肉,官厅里大吃特吃,命令王维“陪末座”。这倒霉蛋仕途不畅,拿王维撒气,欺人欺上脸。
  王维“不终席”,拂袖而去。
  血气正旺的山西汉子,哪能没点脾气!
  王维与娘子商量,索性辞职算了。领导如此耍横,将来伺候艰难。崔氏说,她也正在想着这件事。醉刺史的嚣张刁难,恐怕只是刚开头。
  王维笑着说:断了俸禄,你就不怕日用拮据?
  崔氏笑道:陶潜辞去彭泽县令后,举家受穷,他的妻子翟氏,十几年“安勤苦”,不发一句怨言。摩诘你放心,我虽然生于大宅,自幼受宠,但我随夫君吃糠咽菜,更无一丝怨尤!
  王维说:不会让你吃糠咽菜的。还有咱们的乖女儿,焉能受穷苦?
  此间,王维与崔氏生的女儿已满两岁。
  二十七岁的王维断然辞官,扔了官帽。
  这动作够大,却不是贸然行事。
  “冻饿虽切,违己交病。”陶渊明不惑之年永别官场,写下名篇Ⅸ归去来辞》。王维辞济州官位,离而立之年还差三岁。禅宗弟子心思远。他是总结了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东晋的谢眺、谢灵运、鲍照,与权贵纠缠不休,都是英年遭了断头之灾,留下血淋淋的教训。王维练就的一双慧眼,看历史比较清晰。
  违己交病:违背自己的秉睦,身心要患病。
  王维既是艺术家,又是思想者,生命的强悍非一般人可比。他和陶渊明的心是相通的。性格有差异。渊明有“金刚怒目”的一面,而王维入禅日久,雍容冲淡。他与坏领导打交道,既不同流合污,也不针锋相对。如今醉刺史盯上他了,以找茬为乐事,以寻衅为消遣。王维若不顺从他,日后更多的冲突不可免。不如走人。王维惹不起,但还躲得起。他有辞官的本钱,不至于沦落到辗转乞讨的境地。画画卖钱,办学收金,或者像退休的爷爷那样教一群后生吹拉弹唱……总之,多才多艺并且名播四方的王维,即使不靠家里田租的资助,也能维持丰衣足食的局面。
  济州扔官帽,自绝于万众争羡的仕途。王维想要什么?他想要自己的“本心”。
  堂堂王解头不当官,可不是佯装轻狂,做秀给人看。他留下一纸辞官书信,趁天光未明,带着老婆孩子上路了。送行的人唯有赵化、成文学、崔录事等几个卢城素心人……
  此后约五年,王维居蒲州、淇上、长安。
  官身不存,尽孝容易。王维先回蒲州,在母亲身边待了很长时间,拜见了母亲的师尊大照禅师。兄弟们都长大了,老三老四未娶媳妇,小妹妹长成了姑娘家。王维一家三口的归来,使他们欣喜不已。王家十几口人,连同下人二十多个,动不动就济济一堂,吃饭说话皆热闹。年底,在外地做官的王缙携妻归家,王氏五兄弟聚齐了,站在一块儿,一溜七尺大汉,个个饱读诗书,真真羡煞了左邻右舍。陶潜的五个儿子是不能比的……王维一念及此,嘴角浮现微笑。
  除夕之夜,五兄弟跪拜母亲,祝福她老人家。
  崔氏望着六个儿女,两房媳妇,一个乖孙女,脸上乐开了花。她这做母亲的,三十年虔诚礼佛,二十多年百般操劳,把孩子拉扯大,于是,佛主降福于她,叫她享受着天伦之乐。长房媳妇对她说:以后定让婆婆抱上乖孙子……
  王维的妻子,这一年二十五岁。暮春时节,她陪丈夫远足去看黄河,踏着铺向天际的原野之花,几入幻境,情不自禁扑倒在长长的斜坡上,仰望悠悠蓝天白云,俯嗅浓浓的大地气息。王维盘腿坐在她旁边,构思画图《雪浪赭裙图》,第一次将穿赭色新裙的美娘子列入有大河映衬的画境,倾泻他娶妻七年来的眷恋与感激。
  可惜礼教氛围无处不在。诗人们讳言家中事,很少为美好的女性写诗。王维也不例外。图画中约五寸大的美娘可以匿名。
  唐诗中母爱和夫妻之爱的表达欠缺,对唐宋士人逼近人性的核心价值形成了遮蔽。礼教的尊卑排序,将无数的美好女性在诗歌书写中除名。王维、杜甫的妻子皆贤淑,却未能留下完整的姓名。而王维对崔氏的深情,并不亚于苏轼对王弗的感人肺腑的眷恋。
  王维在他二十八那一年的盛夏,到蒲城崔氏的娘家盘桓多日。妻子到了父母跟前,撒娇,赖床,贪吃,声声唤爹娘,尽显女儿态。王维用微笑“怂恿”她。
  秋日里,王维携妻将雏赴长安,逾年,迁居中原淇水之上(今河南北部淇县一带,嵩山之下)。也许他闻不惯长安的官场气味,对岐王、宁王等人的交往圈子心生厌恶。他的诗画名气不小,济州、蒲州的作品竟然在京城有抄本和摹本,如《雪溪图》,《日隐桑柘长卷》,高手临摩的绢本、纸本售价均不菲。上流社会传言,王摩诰乃是“当代诗匠,又精禅理”。
  时隔七八年,王公贵族又想利用这个天才,他赶紧逃跑。
  年近三十的王摩诘,完全掌握了背向京城的逃跑技巧。
  不跑不行。一定要跑。离喧嚣城市越远,离清静“自心”越近。崔氏说,幸亏她保存的《雪浪赭裙图》秘不示人,不然那京师定有临本万千……
  《淇上田园即事》:
  屏居淇水上,东野旷无山。
  日隐桑柘外,河明间井间。
  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
  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
  据说此诗当月就传遍了洛阳、长安。诗中的静者姿态,清新,朴素,隽永,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多少人在拼搏仕途,每天说着不想说的话,看着不想看的脸(有时候也包括自己那张脸),复杂的体验欲说还休。王维的句子能引起他们的共鸣。
  陶潜“长啸掩柴门”。王维“荆扉乘昼关。”
  二人的姿态具有连续性。
  荆扉,柴门,傲视豪宅朱门。
  晋唐宋文人墨客,几乎人人拥有这样的柴门。艺术作品直指性情,而官场趋奔难免压抑性情。读书本为稻粱谋,士人入仕,何尝不想高官厚禄、不思豪华宅第?可是自幼读圣贤书,又念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易。”孔子讲得很明确:
  “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王维从长安跑到淇上,又大白天关起门来,正是“从吾所好”。他是个性情至上主义者,不高兴就走人,走了人就高兴。艺术家跟着感觉走,跟着性情走。所有的读书人都趋向官场,却总有_些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这些人当了官又弃官,舍去追名逐利,得到本真性情。
  “珍重芳姿昼掩门。”
  正人君子总有很强的自尊,不愿意乱搅和,不配合坏领导。
  关起门来天地宽。前门关上了,侧门后门全敞开,开向自然,艺术,禅境,哦,还有许许多多世俗的温情。王维留下的诗篇,多有叙说兄弟姐妹的,这一点,他像杜甫。《偶然作》云:“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小妹日长成,兄弟未有娶……”
  他考过进士第一名,曾经频繁出入诸王府。盛唐读书人,到他这“份”上的找不到几个。他排行老大,有责任照顾三个居家的弟弟。待在济州五年多,他有这层考虑。遇上好领导裴耀卿,他的工作热情是多么高哇,既为济州苍生,也谋一己迁升。然而好领导要调走,坏领导又杀了“回马枪”,王维扛不住,必须得走人。
  坏领导坏水多,王维与他耗不起。
  淇上风光好。门内娘子娇。
  崔氏格外理解王维,对王维是莫大的慰藉。两口子拧成一股绳。连同四五岁的乖女儿,日常生活处处透着温馨。此间王维频频作画,崔氏研墨捧轴。她自己也练书法,只为领悟书法线条之美,布局之妙,参与到丈夫的艺术创作中去。她又承担家务,养育女儿,精心烹制一日三餐。淇上的居所亦时有客人来,他们是王维在长安的旧交,或过境的官员,当地的名士。崔氏忙碌着,入厅堂下厨房,女儿也做她的帮手。家里的仆人只一个老妈子,从济州带来的,手脚已不大灵敏。王维养着年老的仆娘。
  入秋狐兔肥,王维也进嵩山打猎,带着猎犬,纵马弯弓于山林间。王维小时候便学过“六艺”中的二艺:御车,射箭。这六艺是孔圣人杏坛教弟子的常设科目。济州打猎时,“手感”已不错。林中穿行的感觉真好,妙不可言哪,追狐袭兔射大鸟,忘了山色山势山之苍茫,可是,停弓勒马沉思处,这一切忽然全来照面了。王维想:怪了,这究竟是何缘故呢?意念可真玄,不去看山反而“有”山……
  禅思突如其来,叫人沉迷多时。
  而兔死狐悲鸟哀鸣,王维几次入林“杀生”,也矛盾着。
  山中野味馋人呐,小女儿老仆娘吃得香喷喷。
  崔氏爱吃鱼。王维到淇河边垂钓,钓上来的鱼,半斤八两不算大。暮秋喜初雪,河边一竿垂。漫天舞玉龙,持竿人独立。
  月明星稀的夜晚,王维喜欢在旷野里横笛吹箫。
  淇上风物尽在笛声中,画谱上。禅思浸润着艺术,艺术又启发禅思。
  独立寒江雪,人比雪野静。
  春天来了,漫山遍野花又开了。
  王维携崔氏往野地深处走,走呀走呀,漫无目的地走,村落里徜徉,山坳里歇息,宽衣晒太阳。七丈孤峰之上,摩诘参禅。峰下的娘子仰望夫君。摩诘头上隐隐有三色光环。
  高适游梁宋,在淇上有别业,写诗《淇上别业》云:“依依西山下,别业桑林边。庭鸭喜多雨,邻鸡知暮天。野人种秋菜,古老开园田。且向世情远,吾今聊自然。”
  别业:本宅之外建的山水园林居所,也称别墅,别馆。未必豪华,与今有异。别墅唯一的核心设计理念乃是清幽。
  盛唐文人,高适官最大,后为成都府路节度使,帮助过杜甫营造草堂。这两年居淇上,可能比王维稍后来。他描绘淇上的诗篇风靡一时。王维也吟咏玩味,
  “庭鸭喜多雨,邻鸡知暮天。”并以此作画,饶多趣味。两个名诗人同在淇水上嵩山下,也许相隔不太远,却未有交游的记载。
  王维好静居,一般不主动造访客人。这性格始于童年,成形于青年。
  朝廷复起王维于淇上,招大才子王解头还长安。大臣张九龄过嵩山,特意留宿叩访王维。二人几乎剧谈通宵,王维沉静的美目再次被美政热情所点燃。左丞相张说也对王维印象不错,认为贤能者生逢盛世,不该“遗世独立。”而宣州刺史裴耀卿回京诉职,也曾鼓吹誉扬王维的才干。
  三十出头的王维复去长安,回他的城北故宅。弟弟王缙曾居此宅数年。他升官了,唐玄宗赐他新宅第。
  王维到集贤院报到,任秘书监校书郎,顶头上司正是张九龄。王维平生,近距离感受第二个好领导,干分内事尽心尽责,苦羞烦差远差,从不推辞!张九龄是有名的诗人,写过《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他更有王佐之才,执政为公,毫不含糊。后为丞相,更是政治开明,严防官员腐败,不负民众厚望。王维写诗叹日:“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公器,犹言公共权力。
  张说,张九龄,裴耀卿,被称为盛唐三大名相。王维和他们皆有缘分。
  开元盛世,朝廷好官不少。
  王维升左拾遗,出差到成阳,写诗慷慨激昂:
  “新丰美酒斗十千,成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又有《从军行》、
  《燕支行》等豪迈诗篇。《老将行》赞美抵御外敌侵略的老将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王维久别归家,气宇轩昂,换了一个人似的。妻子女儿欣欣然。
  左拾遗是谏官,王维举贤人,参佞臣,像张九龄那样秉公而断。他不怕得罪人,有好领导罩着呢,而且不止一个,好领导有好几个。
  襄阳孟浩然到长安求官,谒王维。二人一见面,傻了,各自的神情都“关乎山水”。三言两语心意通也,孟浩然的五言诗《过故人庄》,使王维吟之再四,连称:好画境,好画境。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王维作《孟襄阳过故人庄图》数幅,构图各异。初试皴染笔法,使画面更富于层次感,“韵味游走”。
  孟浩然观画,良久不肯去。去了,第二天又来,径直趋堂看画卷,把立在一旁亲奉香茶的王维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唐朝墨客们津津乐道的一桩画坛掌故。
  这种绘画新技法不胫而走,大画家吴道子,善于画马的新秀韩干,也来“厚礼”求教。王维不保守,临场泼墨表演,还担心观者看不明白,再三讲解皴染之妙。长于绘佛像的吴道子,名气与王维在伯仲之间,却叹息说,摩诘诲人如此,京师无二人也!
  家里又热闹了。崔氏迎来往送,掩不住的微笑,
  “晏晏如也”,七八岁的乖女儿,跃跃如也。王维则是“申申如也”。
  孟浩然考进士不中,黯然离京回襄阳,王维写诗相赠:
  “杜门不欲出,久与世隋疏。以此为长策,劝君还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孟浩然还乡不久,给王维寄来一首小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王维读罢,对娘子说:孟襄阳有禅意哩。
  三月里他高卧堂上,醒来,吟唱这首诗,耳边落英纷纷响。已有身孕的崔氏,用楷书写成条幅挂在墙壁上。花落知多少……后来,王维不复吟此诗,把崔氏娟秀的书法伤心珍藏。
  孟浩然的命运不大好。“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他大王维十岁。王维时常托人问候他,带去金帛、美酒和干肉。
  襄阳城还有一个人,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王维很想知道,却又无从打探。
  于是,叹息着,为良朋诗友,为昔日羞颜动人的小甄氏。
  唉,人活世上,多少事牵肠挂肚。人要操心,或者说,人就是操心。古希腊神话中有个著名女神名叫“操心”……
  王维仕途得意、才名日上之时,看朋友的艰难处境,依然看得仔细。当初愁綦毋潜,如今忧孟浩然。
  夏末,崔氏生下一个胖儿子,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了笑容,丈夫高兴,婆婆高兴,她也欣慰呐。王家长门有了长孙。胖儿子足月坠地,头真大呀,她几乎难产,血流了一床。亲爱的夫君寸步不离,攥紧了她的手,款款细语安慰她。王维已吩咐郎中,若母子有危险,首先考虑崔氏的安全。弟弟王缙劝他再考虑,他动了肝火,用太原土话骂王缙是无情汉。
  危险期终于度过了,母子都平安,王维跪谢佛主,写信给蒲州的母亲报喜。但崔氏失血过多,产后虚弱。王维称病不朝,每日伺候娘子,像多年前在蒲州伏侍久病的母亲。夫妻情深呐,从来不用诉诸言语,一个眼神或表情传递多矣!崔氏二十九岁,嫁到王家未满十年,生一女,复生一子。病榻上她屈指数着她的幸福日子,感激地凝望丈夫,欣慰地瞧瞧儿子。将来日子还长,幸福犹如不息的曲江水。临近中秋节了,王维婉拒了岐王、宁王的邀请,不出家门一步。他对王缙说,除非皇上下诏命他协助宫中庆典,否则,概不从命。眼下,娘子的小事也是大事,王爷的大事却是小事。
  然而宁王府中的老管家,有一天突然造访王维宅,直入内院,看见王维一家四口、两个侍婢正在院中嬉戏喧闹。这鬼头鬼脑的老奴才向宁王报告了。宁王十年前为甄氏那桩事,至今还隐隐不乐呢,王维居然装病不来王府佐中秋雅兴,简直目无王爷!
  宁王在朝中小动唇舌,—件苦差事落到王维头上:去洛阳,准备来年迎接天子的若干事宜。唐玄宗带百官奔洛阳是常事,他自称“食粮天子”。
  王维不得已,择日动身。娘子好多了,脸上有了颜色,双唇鲜红,是服下重金买来的




高丽参的效果。王维心中宽慰,恰逢中秋夜长空几万里,他为妻子吹洞箫,弹琵琶,比御座前的表演还要尽力;又跳了一支羌人舞,乖女儿穿戴了羌女服饰随他前后舞呢。幼子在摇篮里,月光下睡得正香。崔氏大觉幸福,泪珠儿几次涌出她的眼眶。
  夫妻连日相拥而眠,补上数月来的肌肤渴望。
  这个月色音色姿色皆撩人的中秋夜,年轻的夫妻,呢喃悄语到天明。
  太阳升起,轻车登程。也不须灞桥长亭送别。至多百余日便可归家。
  王维到洛阳已是天寒地冻。野旷天低树,漫天雪尚飘。王维忙公务告一段落,得空研画笔,对雪倾听着内心的旋律。诗、画、乐的三位—体,他是十几年摸索过来的。
  可是这一次他迟迟下不了笔。心中音画纷乱。举目向远处,无边落木纷纷下。
  没由来的心慌……
  两天后,驿卒快马送来一封家书,王维看信,叫声娘子不好,夺了驿卒快马直奔城门,不管那洛阳上司,也不顾天正寒衣正单。几个时辰后,他的部属才带着御寒的衣物赶上他。
  崔氏受寒染疾,卧病二十多天,病转沉重,仍不愿惊动丈夫。她却没料到会将息不起,才撑了病体写信唤王维。驿卒送信昼夜兼程。王维冒雪归来时,崔氏已经奄奄一息。
  王维大恸,扑倒在病床前,挥拳猛击自己的头部,声声嘶叫:是我害了娘子啊!九岁的女儿抱他拖他拽他。父女俱痛哭。王缙夫妇掩面而泣。那半岁的小男孩儿又在酣睡。婢女抱他到崔氏身边,崔氏含笑,屡亲他的小脸,亲醒了,他咯咯发笑,胖胖脸蛋儿绽如红石榴。崔氏扭头去看王维的五官布局,清晰地说:父子多相似啊。
  崔氏回光返照,长达七日。
  崔氏去世,王维三十三岁。
  七天七夜炼狱般的煎熬,王维不是跪在病榻前,就是跪在佛像下。困极了,跪地靠墙打个盹儿,梦中的娘子如花似玉,莺声燕语。陡然醒来,一切欢娱皆空,病人,药味,古佛,青灯。王维跌跌撞撞,胡乱抓心撕肺,几次扯断了鲁帛胸襟……
  崔氏临终前,蓄了力气,含笑嘱咐王维,续弦讨个良家女儿。
  王维咬破食指发“血誓”:今生唯知念佛,为她祈祷来世的福祉。王摩诘只做鳏夫,绝不再娶!
  崔氏最后的一句话是:夫君何苦……
  王维怕她听不见,大叫:摩诘已发毒誓,娘子一路好走!
  他又赶紧叩拜释迦像,为崔氏念佛经。
  崔氏撒手去了。
  “驻景恨无千岁药,送行唯有小乘禅。”
  红颜入楠棺。青丝散墓穴。
  人生最大的悲痛也莫过于此了。王维三十三岁遭此大悲,真是不容易。他爱崔氏太深,深到无言。
  有一幅绢本绘画《雪浪赭裙图》,横二十七寸,纵九寸。
  而食指流出的鲜血,涂在崔氏的玉手上了。那个瞬间,崔氏合双目,尚启羞颜……
  据《旧唐书》,王维“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
  这个看上去安静的男人,其心力之强大,足以翻江倒海。
  所以,静者以宁静的方式显现着伟力之无穷,“道情”之不可测。
  唐朝官员俸禄丰厚,王维后来的官也越做越大,兄弟们,朋友们,同事们,屡屡苦劝他再娶,他听而不闻。长安洛阳佳丽甚多,名媛淑女几乎任他挑,青春红颜岂不好?可他视若无睹。他把长安女子的娇艳处理成盲点。
  崔氏跟他十年。此后三十年,音容宛在目前。
  李煜与大周后,苏轼与王弗,也是生活了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王摩诘这人呐,真叫人敬重他!
  唐人擅长撰写传奇故事,却未能写出崔氏的点点滴滴,可谓一大遗憾。
  而王维壮年亡妻不再娶,三十年毫不张扬。
  自足的爱情悄无声息。爱到穷途末路,往往造势汹汹。
  王弗死后十年,苏轼任职于山东诸城,才写下那首著名的《江城子》。
  “有意味的形式”须待以时日。这叫爱的高贵,反衬那些动不动就扯嗓子叫嚣爱的浅薄之徒。
  唉,浅薄之徒何其多矣,毒害多少青少年!
  盛唐王摩诘,携带着七尺血肉之躯,叩佛门,入禅定,好诗如喷泉。
  《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山居秋瞑》: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空山之空纳万境,包括人境。竹喧二字妙极,也喻示浣纱女的欢声笑语,几丛新竹,一群少女,俱弯纤腰。是啊,人境中哪能缺了她们。一切艺术,均与女性之无限美好有牵连。
  归浣女,下渔舟,对仗舒服。
  王维在终南山中造了别墅,距长安约百里,官道纵马仅半个多时辰。他两边住,一月进山十几次。中车驶往终南别墅,他自驾车,车厢里一双儿女。女儿也大了,照顾小弟弟,学父亲礼佛,默诵慈母崔氏。女儿也不希望家里出现陌生的女人。
  王维早朝,不到四更天就从山居出发了。终南山离宫别馆云集,通向长安的官道路况甚好。王维一袭官服,夜色中快马加鞭,停辔时望空长啸。
  终南皓月冷千山,禅客心事无人管。
  官身也是自由身。这是王维首创的“生存范式”。难怪他多年前任济州参军时,就微讽过陶渊明。
  当然啦,情况有所不同。
  左拾遗王维,名丞相张九龄,既是上下级,又是无话不谈的朋友。盛唐北宋,官场朋友多,君子交结君子,
  “同道为朋”,例子举不完。官场利益图凸显,歪脑筋鬼点子咕噜噜转,是后来才大面积发生的。明清尤甚。官风波及面大。
  好领导叫干啥,王拾遗就千啥。这决不含糊。杜甫杜拾遗,白居易白拾遗,也都是这么干的。杜甫“论救房琯”,慷慨激昂,置其艰难得来的乌纱帽于不顾;白居易拼死拼活,把众多不可一世的权臣拉下马。
  三个唐代大文豪,做官都是好样的。
  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两次出使塞上,抚慰戍边的将士,鞍马劳顿,往返几千里,面孔被草原上沙漠里的太阳风刮成黝黑。他得了一首名篇《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诗境雄浑,画面开阔。王维手中诗笔,似乎啥都能写。他走马甘肃,盘桓宁夏,住将士的军营,吃异域的食物,听悠远而又高亢的胡乐,跳激烈而又婉转的胡舞,目睹匈奴人大规模的夜间烧草围猎。《出塞作》写他在靠近突厥的居延城楼上的感慨: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王维写大漠,和他写内地山水同样出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句子,后人反复玩味不够。写绝了。看上去又是大白话。许多好诗词有此特征,世代流传不是偶然的。
  王维是波澜壮阔的人物,有济民之心,有儿女情长,有兄弟牵挂,有山水情怀,有禅境向往。而所有这些,汇集到艺术家的诗画笔下。
  看来,禅定之思,能够统摄尘世之千种风情。禅境,诗境,合而为一。苏轼精当的概括值得重温: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凡



大艺术家,都具备悟空的心智本领。
  王维出塞,想必有绘画作品,可惜今已不存。
  王维约四十二岁担任京官“知南选”,到桂州(桂林)去考核地方官吏,定其升降。他官居五品,地位很高,权力很大。而考核官吏极复杂,王维有丞相裴耀卿作后盾,化繁为简,将定下的升降原则贯穿到底,破解了地方流行的官场潜规则。
  而王维此行的另一大收获,是在南阳“临湍驿”,与禅宗大师神会相遇,传为千年美谈。禅宗六祖惠能的首席弟子神会,年近七旬,面色如壮男,举止若神仙。王维一见大师,顿生倾慕之意。这使他朝着佛门又跨出了一大步。
  这次相遇,可能是神会专程到临湍驿见王维。神会的平生夙愿,是为六祖惠能立碑于寺,而举国上下,僧俗两界,王摩诘堪称撰写惠能碑文的最佳人选。
  于是,有了一千多字的禅宗经典《能禅师碑》,头一次以碑铭的形式叙述惠能生平,阐释惠能禅学。惠能祖籍范阳,其父迁岭南,故自称“岭南新州人”,家贫,不识字,靠打柴养母度日,闻僧众诵《金刚经》而顿悟。后赴黄梅(今湖北黄梅县西北)东禅寺拜五祖弘忍为师,作偈子: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惠能的偈子胜过神秀的偈子,得五祖法衣南归,混迹于岭南市尘达十六年,于韶州(今韶关)曹溪宝林寺开坛讲经,弘扬“直指人心”、
  “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惠能的弟子法海禅师将其说汇编成书,名日《坛经》。
  禅宗思想,尤其是惠能的顿悟学派,对唐朝以及唐以后的文学艺术、建筑及器物制作,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静与空,蕴藏着大能量。艺术家们懂得了以退为进,以虚静总揽实有,以背向世尘的姿态赢得了世尘。
  王维活向禅境,乃是禅境的引力使然。王维并不是受了现实生活的挫折,然后单纯地、浅表性地、吹糠见米似的寻找心灵慰藉。若如是,则不能解释:他的作品打动人为何如此之深。他所抵达的宁静,令人怦然心动。他向世人证明了:宁静有魔力。这魔力直接源于尘世的无穷喧嚣。宁静的深度,取决于喧嚣的强度。这一层,宜思量。国内的古典文学研究,尚未展开这个维度的追问。倒是清初的金圣叹有所悟,点评王维诗:
  “洋溢着浓密密、香喷喷的禅意。”
  人类心智空间所蕴涵的可能性、意识本身的结构,也许是未来科学最大的挑战之一。而历代高僧所领悟到的东西,则构成了芸芸众生很难解开的谜团。中国古典精英艺术,也形成了若干谜团。比如对古代诗画杰作中宁静氛围的解读,对宁静所含元素的追寻,即使是当今艺术家,恐怕也要下点力气。
  浮躁的人,浅表性生存的人,靠近王维,谈何容易。
  浮躁者“触底反弹”,庶几能回头是岸。
  王维从长安赴桂林,经襄阳涉汉水,留下一首《汉江临泛》: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王维在南阳与神会大师神交面晤,到襄阳就有好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句子好爽,念之欣欣然,似乎又全无着落。妙境不能落实,妙在若有若无,若即若离。这是中国式的印象派,感觉派。
  欧阳修有词句: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苏轼赞美欧公说:
  “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苏轼记忆有差,把王维佳句记到了欧阳修的身上。
  王维结束了桂州的“南选”公务,返回长安,留步襄阳城,拜访孟浩然。岂料浩然已仙逝。王维还带了许多南州特产去,却只能祭亡友于新冢前。他写下伤心诗作《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王维步入中年,近距离感受到朝廷的凶险。
  李林甫跳上了历史舞台。此人堪称超级病毒,能量之大,盛唐称第一,他在短短几年间,疯狂吞噬唐帝国肌体上的优良细胞,排挤左相张九龄,打击右相裴耀卿,逼死仆射李适之,棒杀谏臣周子谅于朝堂,追杀耿介名臣李邕于北海(山东益都)。他还亲自主持天宝六年的科举,空前绝后地黜落全国各地赴京应试的考生。他把杜甫的殿试卷子扯烂,扔进废纸篓……
  李林甫是疯子。疯子却有疯狂的空间。
  这人是皇室宗亲,不大识字,因常念错别字而在朝廷名气不小。盛唐的政治核心层,聚集着文化精英,李林甫置身于其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按动物本能行事,
  “丛林直觉”又好得出奇,在一群儒雅的大臣中拳打脚踢,屡屡得手。唐玄宗宠爱武惠妃,李林甫就在武惠妃身上开辟他的进身之道。二人勾搭,共谋奸计,各取所需:武惠妃让李林甫跻身相位,李林甫让武惠妃的儿子、寿王李瑁赶走太子占据东宫。李林甫确实能耐大,“口蜜腹剑”,阴招恶招谗招,无所不用其极。君子有所不为,而李林甫这种人正好乐得无所不为。君子聚集之处,小人倒能活跃,为什么?因为皇权几乎空前膨胀。盛唐之盛,使唐玄宗忘乎所以,妄自尊大,妄动刀兵。唐玄宗被帝王的惯性思维所掌控,很像汉武帝。臣子也称他“汉皇”、
  “武皇”。杜甫写诗指责他:“武皇开边意未已。”《兵车行》传为千古名篇。
  李林甫谄媚唐玄宗,武惠妃又吹不完的枕头风,年逾半百的皇帝晕晕乎乎。李林甫罗织罪名数兴大狱,杀太子李瑛,并斩李瑶、李琚二王子,株连千百人,满地人头滚。这类似汉武帝的“尧母门事件”,皇权由其内在的逻辑所推动,父夺子命,残暴甚于虎。
  超级病毒以超级打手的凶相奔走朝堂,咆哮京城,谁敢说他的不是,谁就没有好下场。言路被堵塞。谏官们战战兢兢,担心一言不慎遭棒杀。唐玄宗听到的,都是颂扬声。
  盛唐杀大臣,诛言官,而北宋不杀大臣,不治士大夫的言论罪。北宋士大夫指责皇帝、甚至骂皇帝的事情时有发生。宋朝制度,对皇权有制约。大臣驳回圣旨,不是什么稀罕事。
  唐玄宗,宋仁宗,在位都是四十几年。
  武惠妃死了,李林甫联手太监高力士,又弄了一个杨贵妃,填补老皇帝愈演愈烈的肉欲,使其情商升,智商降。接下来,杨国忠、安禄山等人又粉墨登场,大大动摇了唐帝国的根基。七年安史之乱,唐朝人口锐减三分之二,堪称历史之最。
  看来,盛唐离乱唐,只一步之遥。史载,开元二十八年,两京米价每斛不足二百钱。“海内富安。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杜甫早期诗云:
  “九州道路无豺虎。”史料与诗句皆为佐证。
  然而,辉煌巍峨的帝国大厦,陡然间摇摇欲坠。
  若要探知缘由,当迫问皇权。
  从开元末年到天宝初年,王维启慧眼观朝堂,巨大的内心叹息伴随着外表的平静。很多官场事,乌纱帽下的各式嘴脸,别人看三分,他至少看六七分。他一眼就看清了。禅房里独坐,半天,半夜,是寻常事。诵《维摩诘经》:
  “如是我闻……”维摩诘经又名不可思议经。大居士在西方极乐世界讲经,方丈之内,万千佛陀齐至。
  方丈一词,源于维摩诘大居士。大居士历经荣华与伤痛,一朝觉悟,遁入空门。
  王维官位不低,名气甚大,也难免同李林甫打交道。李林甫十里豪宅落成,向王维、





郑虔、韩干、吴道子求画。王维画—幅《禽戏图》托人捎去,婉拒李府送来的金帛酬礼。李林甫乔迁新宅,百官往贺。而王维十天前去了荆州。按京师习俗,送请柬当在七天前。王维探知了李林甫的乔迁庆典所选的日期。
  张九龄贬为荆州长史,王维去看他,盘桓月余。他为张九龄留下一幅杰作《江干雪霁图卷》。这幅水墨画曾在长安洛阳传为天价。至今犹存。王维回京后,举目朝堂萧索,倍思恩师,不禁提笔写诗《寄荆州张丞相》: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
  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王维写诗,言谈,仍称张丞相。他赞美裴耀卿的德政,宣扬李邕的行书、楷书当世第一。李林甫支使“呆相”牛仙客给他打招呼,他照说照写不误。裴仆射年事已高,济州吏民为他捐资立碑,王维写《裴仆射济州遗爱碑》,凡二千余字,饱含热情地称颂裴公数十年为政为民之功德,
  “恺恺君子,人之父母。”并力斥豪右、贪官、黠吏。这碑铭在两京引起轰动,良臣与百姓,称王摩诘居士向污浊朝廷“作狮子吼”。
  李林甫也气得吼,听上去却如狗叫。狗叫显然不敌狮吼。
  京师和尚传言,王维头顶三尺有祥云环绕。李林甫蓄了一肚子恶气,还只能咽回去。他私下透露,暂时不去惹那尊“诗佛”。
  乱臣贼子当道。王维上朝退朝。
  《酬郭给事》:
  “洞门高阁霭余辉,桃李阴阴柳絮飞。禁里疏钟官舍晚,省中鸣鸟吏人稀……”
  禁指官禁。省指中书省、门下省,为朝廷中柜机构。
  朝廷如此凶险,王维闲庭散步。宫中府中,花还是花。风景还是风景。大自在菩萨,何处不能自在呢?
  回家礼佛如常。“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每日焚香独坐。不休息菩萨。视禅门为“甘露门”。
  可以想象的是,王维每独坐禅房,默跪佛主,必为他深爱着的亡故的女人祈祷。这一点,绝无疑焉!
  孤独男人跪拜祈祷的身影,惊天地泣鬼神。王维不向人吐露一字。可是王摩诘啊,谁知道你那鲜红的五内中有多少疼痛!
  王维常去终南山。又在辋川(今属陕北蓝田县)买了宋之问遗下的别业,后有诗集称《辋川集》。终南山别业与辋川别业,相隔也不太远。山中多有道路桥梁。
  摩诘名篇《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与林叟能谈笑半天,犹如孟浩然、杜甫与老农把酒话桑麻。这多亲切。当代作家韩少功先生有《山川入梦》,张炜先生有《如花似玉的田野》,品之如甘露。古今文脉通焉。
  摩诘名篇《过香积寺》:
  不识香积寺,数日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石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诗中随便提一句作画,皆为佳意境。终南山中豪华山庄无数,得王维一幅图难于上青天。于是王维诗一出,写意高手们竞相泼墨。这位盛唐诗佛,也是画坛宗师,音乐权威。
  李白杜甫当时也有名了,但和王维还不能比。李白当上“供奉翰林”,待在宫禁三年,狂放不羁,戏耍老皇帝,戏弄大权臣杨国忠、大太监高力士,对炙手可热的李林甫爱理不理。李白却写诗赞美杨玉环。这个号称诗仙的绵州(今四川绵阳)男人忍不住。居翰林院千余日,只为杨妃写好诗。那三十多岁的女人也确实太美了,激情舞蹈身,丰腴而袅娜,美目含睇映照百尺,月宫里的嫦娥也不过如此吧。杜甫、白居易也为杨妃动诗情,留下灼人复撩人的句子……
  王维屡去骊山的华清官,不为杨玉环留只言片语。
  他“色空”,无论何等姿色,入眼化而为空。他可能已经修炼到家了。凭你姹紫嫣红,我自岿然不动。如果十年前见杨玉环,他多半会惊艳,回家难掩激动,闭门写诗作图。
  大画家未画杨贵妃的系列图卷,可惜。倒是参与了《霓裳羽衣舞》的编曲、编舞和排练指导,连月指点一代舞蹈家杨玉环。大师为大曲贡献才华。这事唐书有记载。
  演练厅中的杨妃“转动照人”,王摩诘沉静如故。
  排演宫廷大曲事了,王维打马自回终南山。
  有一次,杨玉环对唐玄宗说:摩诘有矜色啊,话也不肯多讲一句。
  玄宗笑道:山人性格就这样。
  杨玉环也是女道士,道号太真。唐朝佛道如一家,那王摩诘却只管走人。玉环娇嗔,他看不见的。
  王维与李白也没有交往。见面是可能的,二人年龄相近,四十几岁同在朝廷,有一些活动会共同参加,彼此的才华大约心中有数。但王维青年时代就很少主动交朋友。李白也高傲,时刻关注神仙。两个大诗人,谋面不交心的。
  摩诘禅诗《山中示弟》:
  “山林吾丧我,冠带尔成人。莫学嵇康懒,且安原宪贫。山阴多北户,泉水在东邻……”
  吾丧我:丧失自我,物我两忘。唐诗中的这类句子,可能找不出第二例。丧失自我,赢得新我,这新我却以无我的方式显现。王维善于摄取“虚无”的能量。不过,禅宗式的顿悟并不追寻潜意识以及意识结构中的那些环环相扣的细节。而大量细节的缺失,使普通人靠近禅悟艰难。西哲之思则呈现了环环相扣。
  “生存论阐释”使人类生存的各个环节、各式情态得到了近乎完美的表达。
  意识和潜意识的研究,当为中国古典学者所重。
  笔者初悟,谈点感想。
  山坳上山道间山林里的王维,优哉游哉。一切都显得宁静。“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为何要长啸呢?因为心中郁积着许多事,山风吹不走,不啸不行,不吐不快。王维这副形象就上接嵇康、王羲之而下连苏轼、李清照。晋唐宋,文脉贯通。
  宽阔而平缓的江面之下,有急流,有回水,有碰撞进裂之声。就宁静看宁静,看不出个所以然。
  反思四千年历史的鲁迅先生显得更激烈,首创“火的冰”的生存情态。
  王维禅静着。诗佛趋于成形。
  “诗佛”对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是否有洞察?
  天宝十一年,李林甫死掉了。
  天宝十四年(755年),手握重兵的安禄山、史思明造反,二十万精锐从范阳起兵,横扫“百年不识干戈”的中原。唐军不敌。玄宗仓皇逃往成都,杨妃被缢死于途中。
  朝廷数百官员做了叛军俘虏,押送洛阳,其中有王维。
  诗佛一度被五花大绑。不少抗贼官员遭殃。附逆之臣受优待。王维名气太大,押到洛阳后受礼遇,安禄山一心想利用他,硬给他扣上伪官的帽子。王维装病,
  “伪疾将遁”,逃跑未能成功。叛军在凝碧池搞庆功会,逼唐宫乐人表演,乐工雷海青向西而哭,遭肢解。王维暗写七绝《凝碧池》,并传与至友裴迪。这诗后来救他一命。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唐军平定安史之乱后,王维复回长安,接受调查,住了一段时间的牢房。居高位的弟弟王缙帮他,《凝碧池》诗得呈唐肃宗。皇帝感动了,予以表彰,并封王维为太子中允,官正五品上阶。百官俱祝贺。杜甫有诗《奉赠王中允维》。
  王维陷入叛军之手可能长达七年,他没





有选择反抗,反抗也没有意义,徒然丧命而已。他也不为叛军做事。七年炼狱苦,禅静亦自安。他没留下有关战争的诗篇。也许写过,未能流传。写惊心动魄之事,本非王维昕擅长。二十世纪的一些西方作家,二战后也不写战争,他们对人类自十九世纪以来的哩性努力感到失望,对文明厌倦了,对人性投去迷惘的目光。
  王维不写安史之乱。他几十年的艺术兴奋电乃是宁静,而宁静之下波涛汹涌。
  读王维诗画,应当读出他的内心波澜。波澜为宁静、禅寂之类的意绪奠基。
  王维诗如空谷幽兰。而兰花有王者之香。
  高官王维,把他的十二顷(1200亩)职份田全部用来救济穷人。他本人吃住简单,室中几乎空空如,充塞之物唯禅思耳。与和尚们“共饭”成常态。时而谈玄,时而沉默,唯闻竹筷拨米饭……
  辋川的别业宽敞干净,《洛阳要记》载:“王维居辋川,宅宇既广,山林亦远,而性好温洁,地不容浮尘。日有十数扫饰者,使两童专掌缚帚,而有时不给。”
  王维以官俸雇下人,让他们有吃有住。所不同者,是主人总吃素,下人时沾荤。估计肉食有限,儿童闹罢工……
  暮年的王摩诘白发萧萧,禅定能制猛兽,连老虎都与他亲近。“青苔石上净,细草松下软。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
  辋川别业,神性环绕的庭院,老虎也是来听禅诵的吧?它趴在阶前,虎须柔软,虎目温和。
  六祖惠能曾言:猿獠身俱有佛性。
  《山中寄诸弟妹》:
  “山中多法侣,禅诵自为群。城郭遥相望,惟应见白云。”
  《蓝田山石门精舍》:“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朝梵林木曙,夜禅山更寂。”
  真是很逍遥啊,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王维的诗句总是明白易懂,而审美境界高入云霞,后人仰望无穷:官场商界之人,读王维会有收获。拜佛向善之众,读王维心意相通。
  夜禅山更寂;清泉石上流……
  摩诘大师亦食人间烟火,山居作Ⅸ雪中芭蕉图》,任凭下人拿去长安卖了,登豪华酒楼啖肉饮酒。下人们“载欣载奔”回别业,大师还问:汝等饱啖否?这幅名画后为中唐皇家收藏。
  王维长年食素,面容清瘦。别业中的常态是:“香饭青菰米,佳蔬绿竽羹”,难怪金圣叹会闻到香喷喷的禅意。“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诗佛慧眼,看到了无差别相。
  《戏赠张五弟》:
  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
  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
  渊明诗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真是很亲切啊。人与自然如此相处,绵延亿年不难。
  农耕文明至少延续五千年了,工业文明若持续对自然搞“促逼”式掠夺,别说延续五千年了,几百年也成问题。伟大的科学家霍金先生,早已向人类发出了警告。
  中国古典精英文化,温柔呵护着古代的青山绿水。生存的审美姿态,不去算计水流、林木、山脉、鸟兽鱼虫……
  为了我们的子子孙孙,当有强有力的“回行之思”。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王摩诘的许多山林诗篇,可作禅诵。“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诗作佛门偈子来读,亦系超一流。《能禅师碑》末段有云:“大师至性淳一,天姿素贞,百福成相,众妙会心。”并作偈子:“偈日:五蕴本空,六尘非有,众生倒计,不知正受。莲花承足,杨枝生肘,苟离身心,孰为就休!至人达观,与物齐功。无心舍有,何处依空?……”
  爱麾诘诗文者,不妨细读中华书局的《王维集校注》。日习一篇,神清气爽。“一悟寂为乐,此身闲有余。”
  摩诘晚年代表作《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穷通:穷尽,通达。张少府问询穷通天地万物之理,王维以“渔歌入浦深”作答。此中禅机,开悟仕途上的问询者。
  渊明诗云: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池中鱼哪有自由?
  两位大师可以并读。
  王维弹琴,可能类似佛门音乐,空寂之声直指凡夫灵魂。真想听听。
  大师称自己万事不关心,其实不然。暮年同样重要的作品是七绝《悲白发》: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为何伤心?只因操心太深。国事,家事,情事……
  王维之向空、丧我,并未迷失本心。大师暮年,良多自识。
  六十三岁圆寂,寿同陶渊明。
  中国历代高僧写诗无数,但恐怕加起来也不及王维。为什么?因为王维乃是杰出艺术家与禅宗大弟子的合体。
  七尺血肉之躯,向着禅门寂静。于是,这寂静动感纷呈。
  解读这位诗佛,可作如是观。
  王维一生有大疼痛,大欢喜,大关怀,皆被他从容收入诗画中,化入自然的无穷韵律。“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大师随口一问,托出古今禅境。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空门由来消不尽,晨钟暮鼓亦伤情……
  陶潜与王维的生存向度、心理模式,对晋以后的艺术家们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士子为生计、为理想要奔官场,几千年罕有例外,然而中国精英文化有铸造强大个体的能力。孔子庄子屈子司马迁垂范于先,后继者绵绵不绝。
  陶潜不信佛,王维禅思深。两位旷世大师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何缘故?盖因他们悟性高,性子倔,对晋唐官场之打压人性深有洞察。陶潜“投耒去学仕”,学了四回,终于把官帽一扔,回家躬耕糊口。王维早有佛门慧性,十七八岁就开始出入权力高层,前后四年多,对王府、宫廷的内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唐太宗登基也经历了“玄武门之变”,杀亲兄弟,逼老父皇。武则天做女皇的时代,朝廷腥风血雨,李氏宗亲遭殃。开元年间的唐玄宗也屠杀太子、王子、太平公主,棒杀或追杀大臣,放逐良相,宠信奸臣……
  王摩诘的慧眼,看官场结构入木三分。他仰望着裴耀卿张九龄,但凡有机会,便为小民趋奔。然而丞相尚且不能自保,王维只能退居山林。诗佛成大功,密林深处闪闪发光,这光辉轻而易举地穿越历史,直抵当下而又超越当下。
  王维也被称为中国文人画的开派宗师。明代书画巨匠董其昌,对王维的艺术顶礼膜拜。
  王维老画雪景,为什么呢?
  他的琴法曲谱没能传下来,很遗憾。
  而“诗佛”这一符号能广泛流传,表明诗意和禅意相通。
  绘画,书法,建筑,服饰,音乐,乃至戏曲,皆被广义上的诗意所渗透。
  王维香喷喷的宁静诗意,弥漫着人世间的温情与悲情。
  为普天下的善良者、美感创造者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