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v内存卡 多大:投稿[情感]+执着女人:《把我的手放在你的乳房上》[原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19:48:53
第一章 1 我和越越好了很长时间,从我们进入那所学校起,直到从那所学校出来,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她父亲一直不太瞧得起我,我是农村人,毕业后,从合肥回到县城里分到一份工作,我不满意,从那家单位退出来,一直闲在家里,靠种地的父亲来救济。越越却不在意我这些,从她见到我的第一天起,她就注定要做我的女人,这是她后来亲口对我说的。差不多四年时间,她除了让我吻过她几次,从不让我碰她,都八十年代了,她却还像个活在七十年代里的人。我知道她也在忍受着煎熬,但她就算死也不会让我得逞。我们彼此就跟戒烟瘾似的,缩在各自的包围圈里,窥望着对方, 不越雷池半步。 越越的父亲抽烟抽得死去活来,她瞧不起父亲,我也瞧不起,因为他也睢不起我,但我却不能显露在脸上。若干年后,越越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去了,没有几个人去送葬,只有她和她母亲,以及几个远房亲戚。她让我捧着她父亲的骨灰,行走在队伍的前面,我却并不感到有多难过。 我最后一次和越越拥抱并亲吻的时候,那天天气不太好,阴了整个白天。我们呆了整个白天,到晚上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没经过越越的同意就去解她的衣服,她没有反对。雨终于下下来了,并且伴着大风。越越说打雷了,她捉住我的手,不让我继续往下脱。她的话我没听进去,我们彼此喘着粗气,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松开手。事实上那次她仍没让我得逞,我脱光了她的衣服,她又将衣服穿上,然后什么也没说,走了。 越越那次走后,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没去找她,我们之间似乎就这么算了。谁也没有在他人面前提到谁。 我当初念的那所学校是一所师范学校,后来更名为师范大学。我刚到学校那会儿,父亲给我买了一件西服,我穿在身上,有些瘦弱的我怎么也撑不起来那件衣服。那时都赶新潮,都在身上挂着一件新西服。越越却不,她总是穿着一身军装,前胸上面有点挺挺的,很好看。 学校里有一个诗社,并创办了一份刊物叫《青春》。我读高中时就喜欢写诗,最喜欢的诗人是北岛。我将我写的诗拿到《青春》上去发表,没想到一下就轰动了。我走在路上,谁都会扭过头看我一眼,我在心里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表面上从不显露。尤其是一些女生,她们想接近我,却怕我不理她们。我这人的性格比较沉稳,即使在经历以后的日子,经历是是非非之后,再面对众生时仍未改变。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寝室里,一个室友突然跑进来说外面有个女孩喜欢我,我像经典电影里一样苍茫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她正站在窗外忐忑不安地朝里看,那个女孩就是越越。我没有站起身,更没有走出去。告诉我的室友说那女孩走了,我才松了口气。 青春诗社共有四个人,分别担任各自的角色。那时吴思翰任主编,白露、孙云云任编辑,陈之驴打杂。我出现后,吴思翰立刻找到我,请求我加入他们,后来白露又来找我,我才答应加入。我去青春诗社不久,思翰就回家了,据说他家发生了事情,具体什么事,我不知道。后来白露找到我,让我来干主编一职,我推辞说干不了。她们进来的比我早,资格比我老。 我每天穿着那件大号西服,努力地从衣袖里伸出头和手来,像一只龟,努力向外奔着,不想被衣服灭了。父亲给我买的领带,我不敢在众人面前戴,除了睡觉前戴一小会儿,平时就放在书包里,和我同寝室的刘翰向我借领带,我不肯,他就趁我不在从我的书包里取出来,拴在自己脖子中央。我平时最讨厌刘翰这种人了,看见他时,立刻命令他从脖子上取下来,他也会乖乖地从脖子上取下来。有一次,我很气愤,用手揪住他的脖子,他朝我脸上吐痰,我给了他一耳光。我们彼此都愤愤地离开对方,都恨不得对方死,突然掉进水里淹死。 那时刘翰喜欢白露,我和白露在一起作诗,他害怕我也喜欢她,于是说孙云云对我有意思,后来又说越越对我有意思。整天把自己打扮的跟牛皮似的,出现在诗社门口。突然跑进来说他的东西忘在里面了,趁机朝白露脸上和身体上瞄,样子十分恶心。他经常拿着他七拼八凑来的诗到社里来发表,有阵子他跑得特别勤便,几乎每天一首。他的诗很难被登出来,他经常跑来问是什么原因。他跑来问过我,我不是主编,所以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叫他去问别的人。他就又去问白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追求白露,太明目张胆了。他还替我宣扬说我和越越约会,害得我几天抬不起头来见人,行走将头低着。 刘翰害得我抬不起头,我饶不了他。我找人替我约了他,我要用我的青春和力量教训他。这有可能是我一生中干得最鲁莽的一件事了,我把他的头打破了,他把我的左眼打得像桃花盛开。后来他为了达到讽刺我的目的竟然写了一首打油诗。白露并不知道这件事,除了越越,和那个帮我传话的人,没有其他人知道。白露也不知道刘翰喜欢她。我没有在公开场合表示对刘翰的不满,依旧保持着那份平静。 刘翰和我住一间寝室,后来陈之驴也拎着被子过来了。女生寝室和男生寝室中间有隔离带,被操场和教室挡着,踮着脚都看不够那里面走动的人儿。刘翰从家带来了望远镜,他经常一个人找个墩子站在上面朝女生寝室里望。有一次他拿来让我望,能看见女生在寝室里走动。看见女生洗脸、刷牙。看女生的最佳时机是早晚,那时女生的衣服穿得最少,看到身体的部位多一些,很适合观看。有时看着看着,裤裆里的玩艺就不听使唤翘起来了,像架炮挺立在那儿。有时正赶着吃饭,又不能走动,只能躲在寝室里等它慢慢变软再慌慌张张去打最后一碗。如果时机赶得好,甚至还有幸看到美女白生生的奶子,就有人惊呼那是谁的乳房。男人们已经变得相当大胆和下流了。 有人很下流,如果有人在用望远镜朝女生门口看,旁边人就会看着他的裤裆,如果发现他的裤裆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就会有人去抢他手里的东西。在诗社作杂务的陈之驴对此也感兴趣,也抢着去看,参加议论谁的乳房最坚挺,还返回来讽刺我假正经。有一次,陈之驴惊呼说越越,叫大家来看,说真好看。有人问露出来了吗,他就说是啊。我一惊,因为那女孩来找过我,所以对他们这种对越越的行为很不自然。我离开了,陈之驴就在后面说开玩笑的,说她包裹的那么严实,只有我才能看的到。 我越来越觉得他们有些过份了。但我却无权干涉。 几乎所有的女生都不知道男生背地里所干的勾当,她们只在更衣的时候才将门掩上,绝不会想到在洗脸刷牙的时候也会受到目光的威胁。在睡觉之前,那帮男生要干的事就是偷看女生。他们将他们所见到过的女人,全都打上生理特征,白露端庄,孙云云古典,宋芊现代,越越简单…… 2 在学校操场周围有几个梧桐树,据说前几年这里发生过一位年轻的男生爱上一位年轻女生的事,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那男生用身上的裤腰带在这棵树下上吊了。短短的几年时间,故事已经传的相当模糊了,但人们还打算将这个故事传下去。直到传说中已经不是那男生爱那女生了,传说中也许是一只鹿与一只马。谁知道呢。知道故事的人都会回转头来看上一眼这棵树,因为它看到了人们没有看到的事情。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去那棵树下,有时候什么也不为,只为站在那下面,当我站到那棵有些古老的梧桐树下,感到自己也具有了历史厚重感了。白露有时也会去树下站上一会儿,她是在思考诗和人生。也许是受到我和白露的影响,孙云云、越越在我们不在的时候也会走上去站着。有一次我在树下站着,越越托人送来她写的小说让我看。我跟她并不熟,我们虽然是同年级,但她是学理的,我读的是历史。 她在她的小说里夹着一张纸片,要我读完了给她提意见。我读完她的小说后,去见她,我难得去一趟女生寝室,不是我不愿去,是我见到她们青春靓丽的样子脸会发红。有人断言说我这种人,表面一套,其实内心里疯狂地想着女人,我不知道,也许是吧。我在一间女生寝室门口站着,因为里面有人,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正在我犹豫不决时,越越从里面走出来,我什么也没说,把她的小说还给她就走了。 后来越越又托人递来纸条,让我和她见面,理由是她想向我请教文学知识。地点是她规定的,在男厕所的附近,那儿离人最远。当然还有一个离人最远的地方,就是女厕所。我在约定的时间内提前到了。她突然出现,我依然用那个朦胧的带有经典意味的眼神回望了她一眼。 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在呀。” “恩。”我说,很不自然,我很少与异性打交道。 她站在和我很远地方和我说话。这种距离我能够接受。 “他们说你有女朋友?”她轻声问。她站得那么远,我有些听不清。 我再次回望她。我想离开她。我看到那棵梧桐树,那棵树下的那男人的冤魂,那个女人去了哪里呢。我糊乱地想。 她没有再说什么。我在家乡的事竟然也被人知道了,而且传到面前这女子的耳朵里。萍儿一心一意地喜欢我,我却并不喜欢她。萍儿是父亲托人替我找的对象,她见到我的头一天就喜欢上我。萍儿没读过什么书,却喜欢读书人。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了,但在她眼里我已经远远超过半个了。萍儿没事的时候就来我家,那时父亲不让我下地干活,让我一心一意读书。我没让她来我家,是她自己要来的。她一来就帮我整理书籍,还叫我教她认识字。我却从来没有教过她。她还替我做鞋,那时已经有很多人在买鞋穿了,她却还像上一辈人那样做鞋。她替我做了许多双鞋,却没能打动我。她还在没人的时候让我拉她的手,我没有拉。她没有因为这而不理我。 “你家是哪的?”越越终于又问。 “宣城。”我说。 “我没去过那里。” 我在心里好笑,觉得她很幼稚,没去过也回答。 我觉得有一天我也会在那棵树上吊死自己。我这样想,感觉真有根绳子从上面垂到我的面前,但我却没有感到疼痛。有人从一边走过来,是一帮上厕所的男生,有人认出越越,喊她的名字。我感到我不会就这么轻易死去。也很难说。 越越一直站在很远的地方和我说话。她被一个女生叫走了,还回过头来依依不舍地看我。我并不在意地看了她一下,还有那个女生。我去了厕??一下,尿撒进裤裆里了。我出来时裤裆湿了一大片,那人已经不见了。就算我能看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我回到寝室时,刘翰正在用望远镜偷窥对面的女生。他脚下的凳子歪了,从上面掉下来,落在我面前,用眼睛打量我。 3 半夜里,刘翰不停地动弹,他睡我上面,我被他弄醒了。我睁开眼,看着上面。他又在拼命地手淫。突然又不动了。我感到头晕的要命,像是病了,至少也是大病前的征兆。我去过诊所,里面的人说我患的是抑郁症,让我开朗一点,多走动,多交些朋友。我不信。白天,我站在诊所外面看着学校的方向,我感到自己会变成一只鸟,会飞上天去。 半夜里,刘翰发出一声咳嗽,这声音很可怕。其他男生都睡的很死,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醒着,活着。我感到自己置身在一片森林中,绝望地看着天空。 白天父亲跑到学校来找我,我把他领到男厕所附近。父亲说有好几个人家去萍儿家求亲,虽然我和萍儿的事定了,但我却从没去过她家里,从没当着她的父母叫声爹娘。她父母对我不放心, 怕我变心,把萍儿给耽误了,把她一生变苦了。而且一直都是萍儿来巴结我,我却从没巴结过他们。萍儿父母想退了我这门亲,萍儿却死活不肯,和他父母闹翻了,离家出走了。父亲问萍儿来找过我没有。我茫然地看着父亲,看着远方,仿佛在我的前方正有一个弱女子背着个包袱艰难地行走着,她会向我这边走过来。 父亲焦虑地看着我。我茫然地看着他。 我又想起那棵树下,那个上吊的男人,他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地活着呢。我想,有一天,我真的会变成一只鸟飞走的。 我知道萍儿是一个很善良的姑娘,我知道她是真心对我好,她为我做了许多鞋,都放在我家的木箱里,那只木箱差不多放满了,而我却很少去穿。不管我是否穿她送来的鞋,她还会去做,直到将另一只木箱也装满。当我面对她和那些布鞋时,我很迷茫,就像我面对天空一样迷茫。我在家时,萍儿每天都会来我家,有时白天没空,就晚上赶来。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让我摸一下。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让我抱着她,让我亲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奶子上,让我体会到乳房的真实。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我反倒有些瞧不起她。尽管我也睢不起父亲那一代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的什么,是什么样的人。 父亲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有一次,萍儿在她自己家中哭了整个白天,又哭了黑夜,说是她自己亲口说的,说我不喜欢她,不想要她。我更加迷茫地看着天空。我想和天空摔跤,想把它狗日的天踢一个窟窿。 在我放完暑假来学校的前一天夜里,萍儿来我家。夜里,她坐在我的床上不走,她脱光了衣服,让我过去看她,看她好不好看,让我看看女人是什么样的。我没有去转身看。她就躺在了床上等我,她说这辈子不管我想不想娶她,她都愿意,不会后悔。后来她又说,不管她会不会有孩子,不管将来还会不会有人再要她,她都不会后悔。我觉得她很幼稚,把许多事情都想得那么复杂。 我走的时候,萍儿跟在我的后面送我,她还兴高采烈地将她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五十元钱交给我。我没接,她自己放在我的书包里。她还自作主张将她去城里拍的相片和钱一块放进书包。我不让她送,她偏要送。她希望我能记住她,希望我回来时还没有变心,就算对她冷淡也没关系。车快开的时候,她还辛苦地守在车外,当我看见她寂寞的神情,我的眼泪突然出来了。车起动时,她跟在车后面还在找我,我向她挥手,她也拼命地笑着向我挥手。我从来没有为谁流过泪,除了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感觉她站在车外辛酸的神情像是我的母亲。 我送走了父亲。父亲让我把学退了,回去跟萍儿把亲成了,说萍儿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我看着父亲走远,被车驼着像一只鸟飞上天空。 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我如浮云般躺在黑夜里,永远都闭着双眼,不能醒来。 4 白露再一次找到我时,我才答应做《青春》的主编。白露为这份刊物付出了很大的辛勤,几乎所有的事都她一个人在干,这份刊物只所以在全校能引起关注,也是因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好像只专注写诗和出刊物,却没有和谁淡恋爱,她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候仍然这样。有一阵子我特别迷恋她,感觉她像我姐姐,暗地里把她列为我的情人。我特别想和她单独在一起,想把她揽在怀里,甚至想和她做爱。但当她出现的时候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她的面前我抬不起头来。 白露对所有人和事都能保持一份平静和从容。她很平静地学习和创作。我也想像她那样从容地生活着,但我做不到。几乎每一个有着文学梦想的人都想来《青春》上显露自己,为了能保住自己在《青春》上的地位,我昏天黑地的写诗,甚至放弃了学习。白露找到我,叫我要以学习为重。然后再也没有说什么。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来叫我为《青春》多出力。陈之驴跑来告诉我,说白雪不让我担任主编了,她自己来担任。我很失落。 我知道白露和我一样都是从农村来的,她的家在江西,据说她生活的地方比我那还穷。她也是许了人家,父亲才让她来上学的。这是几个喜欢写诗的学生从哪探听到的,她自己从不说自己的事情。据说白露许配的那家人很有钱,是养猪状元,是个万元户。那家人也放出话来,叫她快读完书回去与他儿子成亲。我不知道白露不交男朋友,是不是因为这,难道她真的喜欢那个养猪状元的儿子。 一天白露父亲背上背着个布口袋突然出现在校园里,见过的人都说她父亲是乞丐,要饭要到她女儿的学校里了。白露依旧不说什么,像从前一样。我突然很同情白露,更想娶她为妻了。我看见她一个人去那棵梧桐树下,我偷偷跟踪,刘翰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被他一吓,他问我干什么,我竟然回答不上来。 刘翰依旧如痴如醉地追求着白露。我想白露那么精明的人,一定知道刘翰对她有意思,但谁心里都明白,刘翰在学校的表现并不怎么样,有一次校长还把他父亲请来了,让他领着他的儿子滚蛋。刘翰父亲从校长办公室躬着腰退出来,又向前挺进去,有人判断说是被校长踢出来的,还给了他父亲一耳光。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刘翰还在学校呆着,有人说是他父亲使过钱了,也有说是他父亲跪在地上不起来。说什么的都有。我和别的同学一样,很瞧不起刘翰。白露却不像我们,她仍旧那么平静和从容地对待每一个人,对刘翰也是这样,好像从来没发生什么一样。我感到白露很高深,永远也看不透。 刘翰依旧趁着女生归巢时通过望远镜窥视。据说他曾成功地窥测到一个女生的乳房,这种机会十分难得,比科学家窥测行星还要困难和艰辛。当然,每一次成功他都要进行手淫,这是必然。有一次他来找我分享他的成功,遭到我的拒绝,后来他就在背后说我假正经。我忍了,没有暴跳出来。刘翰扬言他最想窥测的是白露,但一直没能达到目的。白露总是从他的望远镜里匆匆地走过去,然后再也看不见回来。 我正站在梧桐树下,有个人经过我时冲我用手向后指。我看见陈之驴在一个劲向我招手。我没有立刻走过去,他竟然向我跑过来。他的胡须挂在嘴上,比我的长,我认为他应该去理了,但他却还从没动过刀子。我感觉那黑东西会越传越远,会把他的脸都占满了。他的鼻子像是谁的坟墓一样埋在那儿。他的脸上一片荒芜凄凉的景象。 陈之驴跑到我的跟前,我以为是他家来人了。他不停地呼着粗气,像是风在刮,那些树木一起在他脸上摇晃着。 “白露,她晕倒了。你快去看她。”他说话的风声,我感到都快要将他整个人都连根拔起。 我很吃惊,在我印象里白露一直都是那么平静,好像在她身上从来都不会发生什么。“不要紧吧。”我离开那棵树,跟着之驴一起往回去。 之驴没有理我,继续在前面呼呼生风。 我们赶到诗社时,白露已经不在了。之驴责怪我说都是因为我。我们又跑到女生寝室,在那里围着的人纷纷散去。我眼泪突然出来了,我感到白露像是要离开我们的人,离开这世界。 白露被众人护送着送上了救护车。我茫然地站在那里,我感到这世上所有关心我和我喜欢的人都会离开我的。 5 越越父亲也到学校来看越越了,她父亲是开货车的司机,车很大,停在学校外面。她父亲的个很高,脸却很瘦。有人看见了,得知是来找越越的,早已经去叫去了。越越跑到她父亲的车里,出来时手里拎着一袋吃的东西。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然后在很远的地方离开。 后来就有人说越越家很有钱,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越越将她写的又一篇小说拿来让我看,而且带来了一包吃的东西,是她父亲买给她的。其实我对小说并无多大兴趣,我只写诗和看和诗有关的资料。她让我晚上和她一块出去,她请我吃饭。我知道她父亲来了,她有钱了。她没有等我答应,就走了。我朝手上看小说,这是一篇叫“杜鹃花开”的小说,描写的是旧社会一个名叫“杜鹃”的女子,她的丈夫和儿子被日本人打死了,她就在屋里屋外,甚至屋顶上全种上了杜鹃花,来怀念她的亲人。杜鹃花开时,红似火,映照着村庄。很感人。我没想到表面看起来一个简单的女孩,内心却有这么丰富的人生体验。 还没到晚上时我就将越越说过的事给忘了,白露正病在医院里,我和之驴轮流去照看。今天临之驴去看白露,他却突然跑来说肚子痛,去不了了。而且头上还拴着一根绳子,说他头也有点痛,口中念着不知道他会不会死。我看到他脸上一片荒芜凄凉的景象。我没有说什么,答应去看白露。他还叫住我,想有个人来帮他掐一下鼻梁和后背。我说我帮他,没掐两下,他说他的鼻子快被掐掉了。他不让我掐了,他想请个女生来帮他掐。他让我去请孙云云,我想了想还是去叫越越过来。 白露在医院住了好几天了,她头两天就想出院,被医生阻拦了。白露住院后,学校通知了她父亲。她父亲依旧穿着一身旧社会地主穿过的衣服,肩上挂着两只布袋,要不是仔细看还以为是从戏台上蹦下来的小丑。我也终于知道白露家过去是地主,从她祖父以前都是做老爷的,被人侍候享尽荣华。到她父亲这儿,家产被瓜分,房子也被一把大火给烧了。政府发给她父亲一只布口袋,让他去逃荒要饭。她父??了,和那家的女儿成了亲,老天有眼让他捡了个便宜。 到白露上中学的时候她父亲还在要饭,每天早晨天不亮就上路了,晚上别人都睡了,他还在背着讨来的米往家里赶。有时会出远门要,一去就是半个月。再往前一点,有时会出去好几个月,有时会让家人担心,因为不知道是死是活。以前他们那里经常要饭,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的。也有的是遇见好人家了,赖在那不想回来了。而大部分是生病,病死在外面了。也有的可能是在翻越大山时被野兽吃了。总之外面的世界说不清,让人感到恐惧和担忧。等白露上初中的时候,原先趁农闲出去要饭的人家,大多都已经不出去要饭了,人们似乎突然珍惜起生命来,纷纷在家养起猪和鸡来。但白露的父亲却依旧出去要饭,他已经习惯天两腿地奔波,他比谁都专注于乞讨这一行。 直到白露上高中时,她不让父亲再出去乞讨了,因为除了父亲已经没有第二个再出门了。而且她也不想别人看到他们家是以乞讨为生。白露上高三时,母亲去逝了,等她知道赶回来时,母亲已经躺在堂屋中央的木板上了。就像所有死人的人家一样,人们帮着为母亲安排下葬。母亲死的那年,她能够记起的只有泪水。 白露读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就有人来她家提亲了,父亲看到那家养猪得很红火,每年都有上千元的收入就答应了。白露知道这件事,等她转回身时,父亲已经用了别人家送来的钱了。在家乡,白露是唯一一个父亲用乞讨来送她上大学的人。我想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感动的了。 白露已经能下地了,不需要人搀扶。我来时,她说她可以出院了。这我做不了主,得去问医生。医生说还需要再观察一下,还要再过两天。白露要我再去和医生说,让她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让我去说,我就去说了。白露父亲已经回去了,他带来了不多的一点钱给白露,其中有一部分是他在路上乞讨来的。走的时候他说,他顺便再乞讨一些粮食带回去。 医生的太度很强硬,说出了事她不负责,然后就跟别人说话去了,再也不肯理我。我回到白露面前,她要我再去说。我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找那位医生。那位医生看见我来,装作没看见我。我连说三遍“我师姐想出院。”她才没好气地回我一句:“随便。” 白露说她很高兴,她终于从医院出来了。我看见她脸上的欣喜,我也替她高兴。 之驴的鼻梁掐红了,背上出多出两道红来。他躺在床上不断呻吟。他一边呻吟一边嘴里诅咒他的班主任,口中念念有词,说他死后变鬼也不会放过他,而且还对天发誓要娶他的女儿,来惩罚他。他叫我把他扶起来,他反复念着“为何而生呢”。刘翰进来朝他脸上白了一下,之驴也毫不示弱地白了一眼他。 “白露出来了。”我说。 “出来就好。”之驴艰辛地说。 “谁放出来了?”刘翰不知情地问。 我和之驴都没理睬。 越越来的时候之驴还靠在我的肩上,他已经睡死过去了。越越冲我使眼色,我放下之驴走出去。她问我还去不去街上,我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我请你吃饭。”她再次强调说。 我看了看之驴。越越在前面走了,我只好跟在后面也走。我跟在她后面走了很长的路,才发现已经过了庐州路,到了宿州路的地界,才选定一家小饭馆,仿佛我专是为吃而来的。饭馆虽小却很整洁,也有雅座。越越回转身来看我,我站在后面看着她。服务员走过来时她还没有拿定主义。我不表示任何意见地站在远处。最后她还是选定了一间雅座,付了钱,招呼我过去坐。在我看来不如将买地方的钱用在买菜上,替她惋惜。 我对吃并无多大兴趣,这辈子从没想过要吃上什么高级豪华的场面。这辈子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份像样的工作,能把白露娶回家做老婆,让她给我生儿育女。再有就是,希望自己能做个诗人,超过所有的诗人。 菜都是付了钱的,越越叫我吃。 “这菜还没食堂里的好吃呢。”我说。 “哦。”越越夹起一块放进嘴里,撅了撅嘴。 我感到自己说话有些过份了,不再吭声。 越越象征性地吃了一点菜。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的话让她没了胃口。我吃了大约是她的两倍,就再也吃不进去了。 越越原打算是想和我边吃边聊文学及她的小说的,事实上,甚至我们都没说话。 越越叫服务员拿水来给我喝。我想替她省了,服务员却及时地将水端来了。我用水漱了一下口,看了看却没有地方吐出来,越越说吐地上吧,我一使劲吞下去了。我十分尴尬地看着她,没想到我的举动却引起了她的注意。我立在那儿的神情却让她禁不住笑出来。 离开那家饭馆天已经黑下来。我始终没提小说的事,回去时我在前面走,越越紧紧跟随在我身后。一辆一辆的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车身上鼓鼓囊囊的,像是拖着这个世界到另一个地方去。这个城市的柏油路似乎变宽了,世界变得宽了,远方变得更远,人心再也够不着远处的事物。我想到另一些地方生存的人,这个城市的景物阻隔着他们,让我对他们的生感到迷惑。我想到那个为爱而死的年轻人,他的孤魂永远留在了这个城市的上空。 回到住处,之驴睁着眼睛痛苦地看着我,他需要我的帮助,否则他会死的。他没有问我去了哪,他用嘴在我的面前微弱的呼吸。其他的同学都出去了,刘翰也不知去向。我什么也没说,将之驴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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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作者:谁在流浪发表于:2006-10-26 08:3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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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一场暴雨过后,这个城市像是遭受了一场劫难,人们从墙后面露出脸,重新走出来,劫后重生,重新清理着他们收藏在这世上发霉变质的一切。究竟是什么在改变着他们呢。人行道上那些泥泞的人们,脸上露出脆弱的笑容,像是受到欺骗又必须迎上去再次接受欺骗。一场暴雨过后,人们又在重新寻找从前的感觉,适应新的生活。 而在暴雨之前,仿佛是很遥远的事。那扇生活之门离我们更加遥远。我知道没有一扇门是向我们敞开的。 昨天,吴思翰到学校来了,后面远远跟着他的妻子。他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突然出现,引起不小的波澜。大家纷纷在议论这件事。白露站在诗社门口吃惊地看着他。我看见隐藏在她眼里的泪。我知道白露喜欢的人是吴思翰。吴思翰没有去教室,只在诗社站了一会儿。他的胡须一下长出来了,比在校时成熟了许多,像个中年人。也许是这一点让白露感动吧。白露没有和吴思翰说一句话,反倒我和之驴同吴思翰说起些什么。说着说着又没声了,仿佛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往往是一件事没说完就没了,就又重新找一个事来说。 之驴提起从前,说那时候的诗社和《青春》,一副很兴奋的样子。然而他的激情并没有点燃别人的激情,他就不再往下说了。我问他没有没在写诗了,他说没写了,不过他来之前的头天晚上写了两首,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 吴思翰是专程从湖北老家赶过来看大家的。他原本想在学校歇一夜再走的,但却只站了一会儿就要走了。我和之驴把他送到大门外,他向前走了一截路,回转身来向我们挥手。然后回转身去继续向前走。我有些失落,感到白露多少有些过分了,不管怎么说吴思翰是千里迢迢从老家赶来看大家的。他现在正准备承包一家公家的厂子,准备大干一场。但他走的背影却很凄凉,一点也不像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之驴从外面像一只猫一样跳着脚走进诗社。一进门就问:“白露,你为什么不理人家,那家伙挺惨的。不知道怎么想的,这辈子。你看他走得多凄凉啊,我都掉眼泪了。” 我和白露正在往蜡纸上刻诗,我看了一眼死里逃生的那人,没吭声。 白露也没吭声。 见没人理,之驴伸着脖子在一边立了会儿,想起什么,从衣服里抠出一张纸来。“我写了一首诗。”他有些欣喜地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能写出一首作品了,以前他每天都要憋出一首来,突然有一天无论他怎么憋,怎么上厕所撒尿,都没能写出一首来。今天突然坐出一首来,当然很开心,一定要拿来给大家欣赏一下。“我看见的那只鸟啊,它在向我飞来,它在向我飞来啊……” 不等他念完,我笑出声来。 “笑,笑什么。”之驴显然对我的笑不满。 “继续。”我说。 之驴却不念了。“你那就是诗,我这就不是诗了。” 哦,我可没说,我说了吗。哦,也许所有人都会认为我说过了,但我真的没有。 我无辜地看着之驴。之驴愤愤地走了。看着他愤然的后背,我想我也没犯法,为什么要判我死罪呢。 也许之驴真的是江郎才尽了,他以前的诗还是有些味道的,但越到后来却写起大实话来了。究竟是什么在引导着他生活呢,他究竟要回到什么样的一个起点上面。真是太可怕了,一个人的变化会有这样大,这一切会落到我的头上吗。我知道之驴为《青春》做了很多事,是白露的得力助手。刚开始,稿子不够,之驴就到处约稿和收集稿子。后来,稿子用不了,他还在四处走动,询问打听,弄来的稿子,大部分都没用,就有人来戳他的脊梁骨,说他说话不算话,耍流氓。说什么的都有。诗人也是人,也会说脏话。后来之驴不收集诗稿了,但仍有人来把写好的诗稿交给他,求他给发表了。 之驴的梦中情人宋芊以前是从不写诗的,但就在最近突然送过来一首诗,而且还是一首很不错的诗。宋芊这人让人吃不准,看起来好像很瞧不起写诗的。她对穿戴很讲究,也很特别,她的喇叭裤不一样,别人的像裙子,她的喇叭已经很细了。她的个高,眼睛也高,看的东西往往是别人看不到的。也许她比谁都深刻,比谁都清醒。但之驴却给她下过定义:肤浅。由爱生恨,我能懂之驴的心。 其实宋芊是已经有男朋友了的,这谁都知道,但之驴却仍这样做,把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并排埋在一起。之驴曾对我说,这辈子最想强奸的人是宋芊,外面的风声很紧,宋芊和她男朋友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这儿再闹出点什么事会遭人耻笑的。他这样恶狠狠地想着某个女人总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一天,宋芊突然出现在诗社门内,在场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并向后退怯。因为我们从没想到过她会来这里,会看上一眼诗。宋芊接连几次来诗社,都是白露和她说话,我没那勇气,倒也不是怕,只是觉得没什么可说。之驴更古怪,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不知道他凭什么喜欢她,对于别人来说,可能还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全校上下都在议论说宋芊不是处女,早已经和某个男人睡过了。宋芊依旧在众目中行走,也许她并没感觉到这些恶毒的议论,也许事实就是人们所议论的那样。许多的事就这样被蒙在鼓里,没必要再去敲碎它,看到血淋淋的真实。 之驴却从没对宋芊的处女身份表示什么,他突然沉默了,像一个在森林里住了很久的人,突然来到都市里,他的脸就是一座大山,就是一只乌龟的脸,不动声色地看着你。 但就在前一天,突然传来宋芊失身的噩耗,这一次看来有点像是真的,因为之驴突然失踪了,两天后当他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脸上挂着笑,他时不时就露出那种让人害怕的微笑来。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为了那个女人而变成那样的,也有人说是他家里出事了,没人敢问他。我替他担忧,他会不会就此失去理智呢,我很自然地想到我们村里的那条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疯了,在村里乱跑,不知什么时候从这个世上消失掉了。 2 之驴疯了,许多人都这样说,但我不相信他会疯,但他却突然唱起歌来,以前他是从不唱歌的,哼也不哼。而且突然唱起当前最流行的武打电视剧主题歌。夜里,他总是不睡,或睡之前总要先坐在那里哼上一曲,神态可疑。 刘翰在半夜里依旧匆匆地睁开眼睛,然后又匆匆睡去。 白天的时候之驴上街了,一个人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帮人回来。那帮人扭着他,说他偷了餐厅的麦克风,吃了他们的东西不给钱。对此之驴没有申辩,一脸的冷漠。之驴被白露领走了,我看见他发抖的身影,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这个世界仍是一个谜,那是一个值得哭泣的世界。 我每天都会在那棵梧桐树下出现一小会儿。那里也许有我要得到的东西,或者我要在那里等一个人。 3 父亲又跑到学校来,说萍儿已经找到了,她没有走远,在三十里外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她家人找去时,她正在地里帮亲戚干活。她的父母突然出现时,她向一边逃去,她拒绝和父母一起回去。 父亲在一旁等我的回答。我抬头看着天。 父亲说:“别看了。” 我看到父亲那张凄凉无比的脸,他在哀求我吗。我看着他不做任何表示。 “回去吧,他总这么呆在亲戚家里总不是事。她听你的,她对她父亲发过誓,这辈子除了你,她谁也不嫁,情愿守寡。” “哦,她是这么说的吗?” 我看着父亲瘦弱的脸,在风中悲泣的那张脸,那还是一张脸吗。 父亲没有再叫我退学回家与萍儿成亲,只是叫我回去把萍儿从亲戚家接回她自己家。父亲迟迟不肯离开,我答应他回去接萍儿回家。他老人家一再叮嘱我不要忘了这件事,一定要回家。我向父亲保证,我仰着头对天发誓。 越越来的时候我还在看着天空。她蹑手蹑脚走到我身边。 “怎么啦,还在想着怎么变成一只鸟呢。” 我缓慢回头,这让我想到我昨天那个具有经典意味的回头。我淡漠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爸呢。” 她为什么会那么天真呢,难道她不也想变成一只鸟吗。不想飞上天吗。 “走了。”我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朝着父亲走失的方向看去。 “他可真怪,每次来都和你站在这说话,说完就走,是你让他走的吗,为什么不让他多说会儿。” 我没有回越越的话,我感到她不会理解的。 越越仍旧如从前一样喜欢我,甚至她也会对我以身相许。我不知道是我平淡无奇,还是我在文学上的那一点执着精神。她走过所有的男生,来到我面前,向我提问,几乎所有的问我都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是不是我对生活保持的沉默呢,我是个沉默的男人吗。 越越突然在一天夜里跑来,我被她叫着走出校园,在公园里她要我像别的恋人那样抱着她。她甚至将脸凑上来让我亲她。 我没有跟她说我明天回家的事。 “明天是我的生日,我请你吃饭。”她高兴地说。 我再次回头,用经典的眼神看着她。 “干吗这样看我?” “快乐。”我仿佛在念一个咒语,念到谁谁就死亡。 “还有我朋友也来。” “朋友?” “是啊,我同学。” “他们都是女的?” “怎么?要不就不让她们来了。” “哦,别这样,让她们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讨厌。 越越抬头看了看天,“回去吧。”她说。 我在前面走,她从后面伸手到我的手上。我轻轻一用力,她的手又缩回去了。我张着手,等着她的手再一次凑上来,却再也没等到。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又紧走几步跟上来。 快到学校时,越越止住脚,等我走进大门,她才又往前来。 刘翰正在摆弄他的望远镜,看见我走过来,镜头朝向我。之驴进门时没注意一下将刘翰的望远镜碰落在地,刘翰伸手去抓时已碎成几片。大事不妙,刘翰已经向之驴伸出拳头。我想赶上去,已经晚了,之驴连挨几拳,倒在地上。我不由分说冲上去给了刘翰一耳光。刘翰捂着脸看着我,我伸手去扶之驴。之驴起身后竟然又冲向刘翰,两个人竟然扭打在一起。我有些不知所措。 “放开放开。”我一边说着一边去拉开他们。 他们彼此是那样恨着对方,想置对方于死地。 在我的劝说和命令下,刘翰先放开之驴退缩到一边。之驴仍不甘心,想找刘翰继续打下去。挥动着两只手,像一只大猩猩。“我打死你。”他说。 我本来是向着之驴的,他这样一来,我很气愤,用脚向他的膝盖踢去,踢中了,他嗥的一声倒在地上。我没想到他这么不禁踢,我只是想阻拦他不要再打架,没想到踢到他了。 之驴立刻从地上爬起身,寻找我。我没想到他会冲着我来,我没有退让,迎着他,准备和他大干一场。 之驴看到我站在他面前,突然又止住了,没有继续冲着我来。 之驴接二连三地出事,让我对他很失望。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将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 之驴终于停在那里,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安静地站在那儿,没有人理他。我也不用眼睛看他,从他面前走过去。 直到半夜,之驴也没有从外面走回寝室来,没有人管他能不能回来,是不是从此离开这个世界。这个黑夜的梦里没有人闯进来,看到谁一脸的泪水。 4 我没有忘记父亲的叮嘱,匆匆回去,看看家中的那帮人还是不是安卧在那片土地上。我将回家的事告诉了白露,她问出了什么事,我没说。我没打算再跟越越说的,但念在她对我的一片赤心,我还是去跟她说了。她很惊讶,问我为什么要回去,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为什么昨天不跟她说呢。哦,昨天说和今天说有什么不同吗。 她很生气,但等我走的时候她又追上来说要送我。她跟在我的后面,经过那棵梧桐树时,我看了看上面,那粗壮的枝丫比人的手臂要粗上好几倍。我看见有根绳子从树上垂下来,还有那张冷漠的脸。我说这树上有人吊死过。我看了她一眼,她说是啊,她也听说了。她甚至知道的比我还要多,她甚至知道那个女子最后的走向,嫁给了一个富商。哦,这是一个多么叫人悲愤的结果呀。我感到她完全可以不嫁,守着那个男人。她跟在我身后,竟然又说起她的生日来。她把她的生日看得那么重要,而我是从来不为自己过生日的。 我终于坐上了车,她向我挥手,车开走了,她走到车走失的地方站立。而一转眼,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知道父亲肯定会在我下车的路口等我,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等我回家的。家乡的路面崎岖不平,当我又换上一辆车时,我感到我像是坐上了一匹马,马在向前飞奔,突突的马蹄扬起尘土。车停下的时候我的脸重重地碰到前面年轻人的脸,他淡漠地看我一眼,我同样看了他。 父亲果真如我所想的那样在路边伸着头等我的到来,我被人在后面催促着从车上下来,我还没来得及站稳,车已经开走了。和我一同下车的,有人在恶毒地骂着开车的人,以及催着快开车的乘客。 我每次回来都带着个大包,里面全是书,这次没有带,父亲凑上来要帮我拿些什么,却没有,竟然很失落。 我小时候就没什么话,现在更没话了,面对父亲竟没什么要说的。 “什么时候去接她。”我说。 “明天吧。”父亲站在我一边等我走在前面,他好跟在我后面。 “现在去接不行吗?”我在前面走着问。 在这条并不宽阔的街上,一些破旧的门脸里伸张着一些头颅。那些破旧的柜台紧紧将他们的身体护围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商品和儿童玩具一放就是半年,上面布上厚厚的灰尘,一些商品露出来像是谁的眼睛。如果有人要买,店主会拿起一个来不停地拍打,又用嘴吹,最后交到购买者的手里。 父亲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他要去买一些东西,向一边的小店里走去。 我也跟着走过去。 父亲还没进门就大声嚷着:“买东西。” 其实对面的两只眼睛正盯着他的脸上看呢,甚至别人还不知道他将进的是哪道门,他就嚷出来了。 蹲在那快一天的人立刻从里面站起来,让身子彻底得显露出来。 父亲回头看我,问:“想吃什么?” 我看着柜台里面躺着的梨和苹果。 “这个好吃。”店主拿起一个灰色的梨冲着父亲说,同时用两只眼睛中的一只看着我。见我没反应,又赶紧拿起一只灰色的苹果冲着父亲说:“这个最好吃,我吃过。” “你这里有长长的——香蕉,有没有?”父亲突然直问店主。 “没,没有。”店主斜着眼睛看我。我没有任何表示。 “你吃过?”店主问父亲,嘴朝着父亲,眼睛却仍朝向我。 “好香。”父亲说。父亲看着放在柜台里的盘子,每一个都看一下,又拿起一个放在手上看,仿佛要从上面找出牙印什么的。“要不就买这个。”他指着手上的梨说。 那些灰色的梨像遍布乡下的灰色西装一样。我没有表示。 “就这个来二斤。”父亲果断做出决定。 店主立刻动作起来,找来一块围巾擦着梨,用嘴吹气,每一个都重复一遍。 趁店主擦梨的当儿,父亲又问:“你吃过哈密瓜吗?” “听说过。”店主一边用力擦一边说。 “破了破了。”父亲说。 “这是坏的。”店主赶紧捡起来放在身后,准备留着自己吃。 “改革开放了,你们做生意的也能捞到不少钱。”父亲说。 “我不行,都快改喝粥了。” “可以。” “不行。”店主坚持说。“西边的那家是万元户。顶西边的也是。” “哦。”父亲伸头看了看。 最后一个梨,店主反复挑选,放进盘里正好二斤时落下来。用一个旧塑料袋装上,送到父亲手上。父亲付了钱在柜台上,又点一遍给店主看,才离开。 已经下午了,父亲问我饿不饿,说前面有家新开张的饭馆。我摇摇头,一点也不想吃。 我离开的时候这条街上又增加了几间房,而且里面都立了柜台,可以看得见柜台后面的脑门。改革开放了,有门路没门路的都来这条街上撑门面做生意。父亲很羡慕,也要来这街上弄个门面立个柜台。 只是这街比从前更脏了,在这里住久了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脏,很热情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 萍儿的父亲知道我到家了,也匆匆赶来,我和父亲正往回的路上走。父亲迎上去和他寒喧。我离得很远。一会儿他们走过来让我和他们一块去接萍儿,现在就去。有萍儿父亲在我有些不安,我想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过又一想,也好,公事公办吧,大家都在场。 我知道萍儿父亲一直对我没什么好感,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多读了几年臭书,干不了体力活的小白脸,他肩上能挑一二百斤的重担,如果放到我肩上非压扁我不可,他从心底里都瞧不上我,我知道他也这样规劝过她女儿,但萍儿却从来都听不进去,甚至还以死相威胁。他从来也没有觉得我这种人会好在哪里。而且我也很少去他家,即使去也是跟着父亲去的,而且从没亲口叫他一声爸。我知道他现在已经对我怀恨在心,甚至恨之入骨。但现在他不能对我怎么样,现在他需要我。就算他女儿回家了,他也不能对我怎么样,因为不是我去找的他女儿,而是他女儿来找我,他没有理由打断我的腿。 路上我们遇到一辆卡车,父亲伸着两手站在路中央,司机被迫停下来,父亲走上去好说歹说,司机说轮胎没气了。父亲又算了几只烟,那司机才同意我们三个上去。 等赶到时,已经黄昏了。萍儿还在地里干活没回来。我和父亲立刻又跟萍儿父亲去地里寻找。 很远就能看见萍儿在地里弯着腰干活。两位父亲早已经停止向前了,让我一个人去跟萍儿说话。我没有叫萍儿的名字,而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萍儿身边。萍儿猛抬头看见我,呆住了,只片刻,她丢掉手中的泥团,向我奔来,一下抱住我,然后就哭了。 我知道一旁的几双眼睛正在看着我和萍儿,我不希望被那几个人看见这一幕,却没有办法让她松开手。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才来。” 萍儿不依不饶。 我没有话说,我在等着她松开手,然后和我们一起回去。我希望大家都能看清楚是她在拥抱我,而我却并没有拥抱她。我开始担心她会突然亲我,会被一旁的人看见。我开始有所行动,我将她的一只手从我的身上拿掉。我再去拿她的另一只手时,她自己松开了。她用手去揉眼睛。一旁的人终于松了口气,离他们担心的还有一段距离。 “你爸来了。”我说。 萍儿立刻回头去看。果然有两个黑影如同两个蒙面人站在远处。天开始黑了,他们的容貌开始被夜色吞食,人已变得含混不清。令人怀疑的两个人影向前走过来,他们仍是来劝说萍儿的。 萍儿终于肯回家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到来。我跟在众人之后却没有感到一丝的喜悦。 5 萍儿回家,而我要赶回学校了。父亲失落地看着我,仿佛我的再次离开是他不能接受的现实。我知道日子很艰难,我已经不能替他分担什么,我只能看着他呻吟,看着他去死,倒在地上。萍儿已经来过了,又走了,是我伤了她的心,她一句话没有说走了。 我家屋前的桦林里传来阵阵鸟鸣,像是我过去的祖先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鸣唱。黑夜来临,他们会走出来重新操起过去的一切吗。我不知道,但我对那些鸟声很痴迷。 我知道父亲不希望我走,就算要走也要趁这个机会把婚结了再走。父亲把我叫到他的面前,叫我把萍儿娶回家,让她怀上孩子,我再去上学。我虽然站在父亲面前,却将头伸向一侧,听着屋外的鸟叫。父亲的话完了,而我却仍没有回转头来。 我知道萍儿也想趁我回家时把婚结了,她虽然没有当我面说出来,但父亲说话时她一直站在门外,父亲说完了她才进来。夜里她不走,她问我为什么不想现在结婚,她脱了衣服躺在我睡的地方,她说没事,不会有人知道,就算以后我不要她,别人也不会知道。她看我站在房门后面,她走上前拉我过去,帮我脱衣服。然后将我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我一怔,猛抽回手,碰痛了她。她很惊愕。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什么事,我也不想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叹了口气。我的举动突然让她感到惊恐起来,她慌乱地穿上衣服。 她终于重新穿上了衣服,衣冠不整地出现在我??脱离男人怀抱,或遭人强奸后急着寻找光明的女子。她没有说什么,走到门后,将门开了,走出去,她丢盔卸甲的样子让人同情。 我没有追出去,更没有去安慰她什么,一切似乎本应这个样子,她的离去并不能改变什么。 父亲并没有死心,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说他的胃病犯了,要我留下来陪他一天。我知道他还想劝说我,甚至还会设计让我和萍儿生米做熟饭,以前他就这样干过,只是被我识破。看到他一脸的难受相,我跨出的脚还是收回来,回转头看着他加速呻吟。 果然如我所料,父亲又干起从前的勾当,设计给我。他说去看大夫,我要陪他一起去,他说不用了。我想去前面的林子看看。我回来时,他已经回来了,并且在等我。 他慌慌张张地说萍儿病了,他去找大夫时,大夫在萍儿家里给萍儿看病,好像不行了,快要死了。而且她父母去亲戚家了。父亲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同样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 “那她没有亲戚在附近吗?”我说。 “没有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叹了口气,然后不再说这件事。他等了一会儿,我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于是他又说:“她叫我让你去侍候她。” 父亲终于说出他想说出的话。我茫然地看着他。 “去吧,不能让她死。”父亲守着我,希望我立刻离开他。 看来我真得去侍候她了,也许她真的会离开这个世界。 父亲转身走了,去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我去到萍儿家时,果真她一个人在家,她父母都不在。我四处看了看,走进她的房间,她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我不忍心去弄醒她,我感到她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而我又跟她确实没多大关系,而我就是那个被派来照顾她的人。我看见放在床头木箱上没有做好的鞋和打了一半的毛衣,我知道那些都是为我的,而我已经有很多了,真的不再需要了。我知道作为女人的艰难,她认准的男人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而我只是一心想离开她的男人。 她房间的窗户被重物砸坏了,玻璃没有了,栏杆少了一根。这些都是她干的,没人帮她。我真佩服她的勇气,一个女孩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我知道她父亲关过她,不让她去找我,她从来都没有听进去她父亲的话。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早已经嫁人了,已经生下小孩了。我的出现,使她在该嫁的年龄没嫁,该生小孩的年龄没生小孩。将来我该为她承担起什么呢,我又能为她承担起什么呢。她应该嫁给一个男人了,应该生小孩了。 我守了一会儿,她没有醒。我又到外面去守着。我由安静变得焦躁,又回到安静。我想等萍儿醒来,想跟她说清楚,让她去找个人嫁,不要再这么执迷不悟了。我的沉默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越来越无法收场。 天快黑了,我突然想到来时父亲说过的话,她会不会有事呢,她不会已经死了吧。我惊慌起来。我快速走进房间,走到她的面前,用手去她的鼻前试探。也许是我走路太急,发出声响,萍儿醒了,她看着我,竟然笑了。我虚惊一场,她没事。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心中竟然涌过一丝莫名的惆怅。 “你怎么来了。”她竟然说。 “哦,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你生病了。”我说。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很白,像城里女孩那样的白。 “嗯。”她回答。然后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我不知道她的灯在哪儿,她没有说,我也不问。我就这样站在黑暗中。 我的等待没有结果。 “你的灯呢?”我终于问。 她继续不说话。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会走吗?”她突然问。 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呢。我不明白。 “我怕灯开了你就走了。”她的声音很小,似乎在哀求我。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走。 “你好些了吗?”我问。 “我们别开灯好吗?”她仍在说前面的事情。 我不知道,是啊,我也喜欢黑暗,但不是现在。 “你饿吗?”她继续问。 我摇摇头。她用手拉着我的手。用她的手交叉着我的手。 “你别走好吗,你陪我。”她用两只手抚摸我的一只手。“你上来和我一起睡好吗?” 我没有说话,去将外面的门关了,又关了房门,做好这些,我按照她说的睡到她的身边。我背对着她睡不着。 半夜里她突然说她冷,不停地抖动着,她要我抱着她。我的心跳加速,身体发热。我抱着她,我能清楚地感到一个女人的身体,一个男人想要得到的就在眼前,只要想,就在身体下面。她开始在我的怀里伸张着她的身子,像一条蛇开始将我缠绕。我热得快不行了,我想逃却逃不了。 “你不是病了吗?”我问。 她不说话。但只一会儿,她的身体又开始动弹起来。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趴到她的身体上面,我在焦急地寻找着。“你不是病了吗?”我再次问,我已无法再控制自己,在黑暗中再也无法分辩的人,在女人面前无力自拔的人。 她继续不回答我的问。她在迎着我奔跑,但当我问到她是不是病了时,她就会停在那儿,然后再迎着我奔跑。 我们一起奔跑着。我似乎就要得到我今生以来的女人了,但我不停地追问,她不停地停顿,甚至停止呻吟,让我感觉到了,她没有病。我想到父亲,这难道是父亲串通好的,为我设下的圈套吗。我很惊愕,我终于停止了一切。我离开她的身体坐在黑暗里。 “你骗我。”我很沉地说,全没有刚才对女人的冲动和激情。 “不是我要这样对你。”她在辩解。声音却很小。 “是我爸叫你这么做的?”我质问。 “还有我爸。” “你也和他们一起来骗我?” “没有,我不想骗你。”她在哭,她想替自己解释清楚。 “你为什么要说你冷?” “我真的冷,真的。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我也不知怎么了,有你在我就好冷。” 我没有再质问她。我感到她的可怜与可卑。她是一个值得让人同情的女人。 我离开她的床,拿起衣服穿上。我要走了,她却坐在床上哭出声来,也许她感到她从此以后再也挽留不了我了。她在后悔今晚的一切吗?她在后悔她的一生吗?哦,让她哭吧,我不能扶起她的哭声。 “我真的不想骗你,你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想跟你说。”她坐在黑暗中哭着说,她想抓住我的手,不让我离开。 可是已经晚了,她抓不住我的手。 我走出门还听见她在黑暗中说话,自言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想哭泣,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我走出她的屋门。 一阵风吹来,我再次警觉。我回头看着那间陈旧的瓦房,那敞开着的黑洞洞的屋门,像是谁在狰狞地微笑。哦,萍儿此刻就在它的腹中吗,她要被那间屋子吞吃,她再也不能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了吗。谁能够救得了她呢,谁又会来救她呢。我是为哭泣而来到这个世界的,我要为这个世界不停地哭泣。 我同情起那个柔弱的女子起来。我知道和我一起生长的亲人要吃着村庄里的一切,死在村庄里,被埋在村庄的地下。而我却救不了他们,不能把他们从土里刨出来,让他们重新活过来,和我说到今天,这个黑夜。 6 早晨,父亲跟在我的后面老泪纵横,他问我还回不回来。他问了三遍,我回答一遍:回来。他问我萍儿怎么办,问我还要不要她。他问了三遍,我没有回答。其实我有什么资格说要或不要呢,只是我不能接受老天为我按排的这一切而已。 汽车在向前飞驰着,我想着父亲那张老脸,在那张脸上布满像泪一样的东西,那张因泪而无法晾干的脸,那些因岁月而逐渐隐去的事实。父亲要在他的脸上写满多少沧桑才能打动一个人冰冷的心。这个世界在和车赛跑,一个人在甩掉多少事物才能冲出这个世界。 我听见轰的一声,噢,是车冲出了这个世界……
2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6 08: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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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天渐渐转凉了,道路变宽了,突然之间,鸟雀孤孤单单屹立在枝头,遥望逝去的岁月发出凄厉的鸣叫。梧桐树结出又黑又硬的果子来,一串串挂在枝头,像是谁一串一串的梦。我也会结出自己的果子来的,我也会将一生挂在枝头。 校园内越来越宽广了,空荡荡的,让人有走路不小心就跌倒在里面。这个时候我开始感到孤独。我被谁狠狠掐住脖子,却喊不出救命。道路上,一个个被风抽空的人形,像树叶一样满街飘落。 我和萍儿的事,有人知道,就有人来问我是不是真的。我无语。于是这件事成真的了。说我在乡下已经有女人了,说那女人怀了我的骨肉,说什么的都有。竟还有人说看见那个女子拎着一竹篓五香蛋来看我,说她快不行了,快生了。对别人的议论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就当没听见。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想变成一只鸟的事,看见我会顺便问一声,我会变成一只什么样的鸟,说不定我会变成一只秃尾巴鸡什么的。我仍然仰望着天空,什么都不说。 我仍旧利用课余时间写诗,去诗社和白露办刊物。我很痴迷地写着诗歌,我希望在诗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我仍然受到白露的器重,并在校园内树立自己的诗人形象。 风言风雨传到越越耳朵里,越越也知道我和萍儿的事了,但她没有来找我,问我这件事。我没有去找她,我看着天空,看着梧桐树上那黑色的果子,我想有一天我会结出自己的果子来。 越越来之前,我正和之驴说话,之驴让我帮他侦察一个人,女人。是历史系的周慧慧。我不愿意干这种具有特务特征的事,但他用一袋香瓜子收买我,我不吃他的瓜子。他硬剥开一颗塞进我嘴里。他说我是诗人,走路没声音。谁说诗人走路没声音了。他说诗人是怕吵的动物,对声音特别敏感。发展到最后,他跪下来求我,说他已经爱上那女子了,要我救他一命。我被打动了,这个萧条的季节,一个男人一跪不起的神情让我感动。甚至我也会流下泪来的。 在之驴的眼里诗人是冷静的,他的脚步也是冷静的,不会跺出咚咚声。其实之驴和那女孩有过接触,那女孩对他是有好感的,甚至他们还有过一些轻微的亲密接触,比方说他拉她的手时遭到她的拒绝等等。其实对这个女子我以前从没注意过,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知道之驴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她的,她确实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笑起来像一朵花似的。据之驴说最近这女孩经常出校园,有时候两个人,有时一个人。当她还没出校园时,他就已经在跟踪她了,其实在校园里很难把握,跟得不好会被发现,让人警觉。其实也只是隔着环形跑道使劲朝那边看,或者趁她走进寝室,也从门前走过去,趁机近距离地朝里偷看,有时不凑巧,被她的同伴呯的一声关上门。有时候看见她上厕所,就站在离厕所不远的地方假装仰着头看天,心里却想像着她在厕所里的种种表情。 当周慧慧出了校园之后,之驴心里更没底了,女人善变,女人是很难把握的动物,这是之驴多年来对女人的总结经验。其实每次之驴跟踪也没得出什么来,只不过是逛逛书店和商场。只是有一次,她在书店里和一个男人说话,后来有一次他猛然抬头在校园大门前遇见那个男人,他开始失眠和自言自语地说话。我的任务是找出那个男人是偶然,还是和周慧慧确有关系。在我看来之驴可以身体力行地去追求周慧慧,别人和她有没有关系并不重要。但之驴说重要。 之驴刚从地上起来,还没有把这件事交待完时,越越就来了。越越是来把她写好的又一篇小说给我看的,之驴瞪大着眼睛看她,我知道他对越越很不满意。越越把小说交到我手上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并不知道我和之驴刚才在说什么,因此也并不知道之驴此刻正经受的痛苦。之驴守了一会儿,看到越越毫无离开的意思,十分沮丧地离开了。 看到之驴离开的神情,越越感到奇怪,疑惑地看了看我。是啊,远远看去,那男人就像一只丧失斗志的公狗,在这个秋天,它卷起的皮毛就要散去。 “他怎么啦?”越越再次看了一下远去的之驴问。 “他失恋了。”我说,竟然具有某种嘲讽之意。 哦,这个季节很适合分手,别恋和变洁。那些已经疲惫的人们会守在屋子里,守着他们暗淡和沧桑的一生。爱情是什么,是一个女人在迎风流泪还是一个男人像疯狗一样的奔跑。爱情就像一道谜语,谁会站在那里面呢,猜不出,是因为那是一个空着的世界。 “他不会有事吧。” 他会有事吗?我朝之驴走失的地方看去,我想到那个为爱而死的年轻人。之驴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为爱而亡呢,我奇怪地想。 越越在听到有关我的传言,仍来找我,我冲她笑笑,笑得很凄凉。 “你也怎么啦?” 我继续补以笑。 她又等了一会儿,不肯离去。我知道她有话要说,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于是,我们一起等着,等着那个合适的机会到来。 “她还好吗?”她终于趁我低头时问。 “谁?”我有些明知故问。 “你,你爱人。” “萍儿?” “是啊。” 我没打算替自己辩解什么,就让误会再加深些吧。有些人要踩在这个季节上面,而有些人要永远沉下去。 “她有小孩了?” “没有。” 她再也没有继续等下去,一声不吭地走了。我站在她的身后拿着她给我的小说。秋天真的已经来临了。 2 之驴又找上我,就跟踪周慧慧之事说个不停。这种事我做不了,但除了我能帮他没有第二个人了。但我始终觉得这样做是没必要的,但他有他的打算,他会为了这个女子做出自己的进攻策略。我能说什么呢。他不停地要求着,用手指着天空比划着,哀求着,哦,哭泣着。 我答应他我会去做的,就算死也为他去死这一回。 我们正说着,越越又来了。之驴紧张地用两只眼睛看着她。越越是来拿回她的小说的,我说我还没看,她说等明天她会再拿来给我看。看着她离去,她对我的突然转变让我感到茫然。 之驴立刻跑回寝室拿来瓜子巴结我。他将瓜子放到我手上,又信心百倍,用手指划着天空。哦,他能得到那个女子吗,我很疑惑。 就在越越离开一会儿,我和之驴还站在天空下面说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另一名诗社成员孙云云跑来告诉我说白露跌倒了。我从一片天空下离开去另一片天空下看望白露。我总是这么匆匆奔忙着,而事实上我总是两手空空无所事事。 我赶到时白露已经从地上起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本诗集,她抬起头,我匆匆的神情让她感到疑惑。 “你跌跤了?”我说。 白露皱了皱眉,仍旧奇怪地看着我。 “出什么事了吗?” 露,她竟然这么问我。 “没事。没什么事。”我竟然无比惆怅。难道她不感到冷和害怕吗,为什么我总是那么害怕,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失去什么? 在这个秋天来临之前,白露的父亲又背着那只旧布袋来找白露。他是来叫她回去和那男人成亲的。她第一次跑来找我,她突然之间没了主义。后来她父亲找不到她就又背着那只布袋回去了。在那个没人的夜晚,她扶在我怀里哭泣。她不停地说着她不想和那个男人成亲,说着她不想回去的话,她喋喋不休像个老太婆。为什么她总像是我的姐姐,而在那一夜她却像是我的妹妹。而我又能给她什么呢,深夜里她告诉我她的秘密,她已经给过那个男人了,她不欠他什么。为什么他还要找到她,缠着她不肯放。她去堕过胎,她一个人偷偷摸进县城,又偷偷摸回家。这个秋天还有什么纠缠不清,还有什么不能解开的呢? 我想哭泣,为什么我却哭不出来。 我们在诗社——那间破旧的被闲置的办公室里呆了一夜,不开灯,白露在我的怀里睡了。黑夜里,我紧握她的手,我知道她是我这辈子想娶的女人,为什么我面对她却说不出来。我想娶她,守着这个女人让她给我生小孩,这就是我超越无数个季节对人生的渴望吗? 白露的父亲又来了,依旧是那个破旧的布袋。白露拼命地向学校池塘跑去,噢,这就是我所认识的白露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要向那个秋天的最深处奔跑,她要索要那个季节最后的秘密。这个世界我所认识的又有多少呢,而我所认识的又是我所认识不到的。 而我就站在那个季节的后面,看到这一切。 “白露。”我说出她的名字。 “嗯。” 哦,为什么她总是那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是啊,这个秋天来临,究竟发生过什么,其实我并不知道。 “你不会有事吧?”我又问。 “你怎么啦?”这一次她把书放在桌上。 “孙云云说你摔倒了。” “哦,没事了。” 是我想得太多了吗,为什么摔一跤也会让人心中产生那么多惆怅。 之驴也赶来了,但他站在很远的地方朝这边看,像一个历史中的人物,站在历史中,他身后的梧桐树和栅栏都有了历史的味道。他好像要被一阵风旋进更深的历史,而我用一根绳无论怎么拉也拉他不出。他就要被他身后的那本书合拢在历史的某一角落。他脸上突出的坟墓,一个人的身上杂草丛生。 之驴已经退出诗社了,他颓废的生活已把他推向死亡的边缘,他已经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为诗社尽力,为白露效忠。他退出诗社,白露原谅他了,谁也不想把自己过到死亡的边缘,但谁也无法预料生活,也不能拿开命运为他安排的一切。 他在焦急地等着我,希望我回到他身边。 “那不是之驴吗,他在干吗?”白露发现了站在远处的之驴说。 “他失恋了。”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是不谈恋爱的吗。他发过誓。” “他已经发过无数个誓了,谁能拿誓言当回事呢。” “你叫他过来。”白露说。 我冲之驴招手,招了几下,没反应。我又连招几下,他才慢吞吞走过来。 走过来时,他规规矩矩站在那儿。 “为什么站在那儿不过来?”白露问。 “我找老李。”之驴说。因为我的沉默,他们都这样称呼我。 “有事吗?” “没事。” “怎么??家了。”他突然说。 我白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说真说假。我感觉不到他脸上的虚假表情,面对白露时他总是毕恭毕敬,白露是受我们尊重的师姐。 “为什么要回家,回家能干什么?”白露不理解之驴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不能理解。 “种地。” “你不是说真的吧?”我问。 “我也不知道。”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白露问。 “没事。是我自己不想呆下去了。” “别想的太多好不好,要是没事就到这里来帮我吧。” 之驴没吭声。停了一会儿,他要走了。 我也离开白露去追赶他。 我决定去帮他,我知道如果我不帮他,他真就真卷起铺盖回家了。我跟他是有兄弟情分的,我不想失去他这样一个兄弟,想永远和他保持着这份兄弟情义。 似乎之驴一生的幸福全握在我的手中,我们的兄弟情义也握在我的手中。这个秋天,我要做的事太多,而帮助之驴只是我要做的其中的一件事。 之驴脚步匆匆,一会儿就不见了。无论我怎么匆匆追赶也没能追赶上他。 3 风吹来的时候之驴随风旋转,像散花的仙女,渐渐熄灭在那儿,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他要用他的执着和痴情来证明什么,他要用他的身体来击穿这个季节。 我已经替他跟踪过那名女子了。我戴了默镜,换上之驴的衣服。之驴给我画了两张小胡子,要给我贴上,遭到我的拒绝。他又把他们班主任晒在外面的皮鞋顺手牵来让我穿上,我不肯穿,我怕会有人认出来那是谁的鞋。他又给我弄来一个皮包,将胡子和皮鞋放在里面,以便在急需时用。他太隆重了,反倒让我感到没把握。其实也就是看一下她有没有男朋友而已,很简单的一件事,即使让她认出我来也没什么。但之驴一定要说我是公众人物,非让我做这些不可。 女孩果真又去了新华书店,这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很不错地女孩,有上进心。我也在她附近拿起一本小说来看。后来我竟然被小说里悲剧的人物命运所吸引,把盯人的事给忘在九宵云外,等我想起来时,女孩已经不见了,我十分惊慌,怕她去幽会情人去了,而我却没能看到。我匆匆忙忙往书店外走,那女孩并没走远,在书店附近,我看见了她。她正和一个男人站在路边说什么,这难道就是传言中的那个男人吗。我不知道。我不敢将我跟踪到的结果告诉给之驴,我怕他会疯掉,满世界奔跑。事实上,我在那对男女附近守了很久,怀着悲愤之情。为了之驴,我一直守到他们散去。事实上,我并没有得出他们是什么关系,也许是兄妹,或者是相识,很难说。之驴一直在追问结果。我答应他再去探一次,绝口不提这一次我看到的。 但之驴似乎看出什么来了,穷追着不放,逼急了,我就说什么也没看见。 “你一定看见了。” “没有。所以我要再去探一次,看他有没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以免你吃亏上当。” 之驴十分感激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我说出这样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会不会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中。我甚至有些怕他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却老像个挥之不去的鬼影一样跟着我,他甚至会在我要出现地方等着我,令人心魂不定。 “你别老跟着我好不好?”我有些不耐烦地说。说过之后我又有些后悔。 之驴有些紧张地看着我,他怕我生气。 “没事了,我会帮你办好这件事的。”我说。我向前走了几步,他没有再跟来,却仍站在那儿不离开。我又走出几步,回头时,他还在那儿。“你回去吧。”我说。然后不管他是不是还在那里了。 但就在我离开之驴后的下午,我从教室出来,看见之驴向我奔跑过来。他平时总是死气沉沉地走到我面前的,这一次却不同。我有些奇怪,不知道他又哪根筋错乱了,如果真是那样,该是我卷起铺盖回家了。 这回临到我紧张地看着他。 “老李,我成功了。”他激动万分。 有什么值得这么激动不堪呢。我依旧平静地看着他。他几乎在他的风声里跌倒。哦,他的风声向来都这么紧,不停地吹动着他的世界。他什么时候会被连根拔起呢。 看到他那么狼狈地激动,我想笑出来。但我克制住了,让那一丝不经意的笑立刻扩散到脸的四周,消失。 “周慧慧来找我了。” “哦。”我没想到我会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她说她喜欢你吗?”我问。 “这倒没有说。” “哦。”我卸下惊讶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我对他的事情并不关心,他死亡与活着和我无关。 他从身体里捞出两只手来,将一袋瓜子放到我手上。 我突然为之驴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为什么要把找女人的事看得这么重要,难道除了女人男人就没有事可干了吗。 我抬头看看天,灰蓝色的天空上什么也没有。 之驴继续跟在我身后就周慧慧来找他的事说着。我并没有替他感到喜悦。我不表示什么。 经过那棵大梧桐树,我朝上面看了一眼,之驴也朝上面看一眼。 “我昨天捡到的那只手表是她的,她来取回去了。” “哦,这样。”这种季节,如果自己心爱的人能举动送上门来找自己说上一句,也会感动的让人哭泣吧。“她没说什么吗?”我问。 “她说我这人心好,她非常感谢我。” 哦,听起来多么让人感动。 在寝室门外,我看见刘翰靠在门框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刘翰的父亲昨天又被招来见校长了,刘翰因偷看女生洗澡而被捉住。他父亲卑躬屈膝从校长室退出来,又挺进去被路过的我看在眼里。刘翰已经把铺盖打起捆了,等着他父亲第三次挺进去出来的结果。先做好坏打算是对的,这样希望就不会大于失望。 许多人都对刘翰有了新的认识,认为他是个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流氓。自从他的望远镜被之驴摔坏之后,他并没就此罢手,他修了很长时间,也没能将那架望远镜修好,通过那架望远镜甚至连眼前的人也看不见。他彻底绝望了,扔了那架望远镜。自从他扔了望远镜之后,偷看女人洗澡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几乎所有和他同寝室的男生都知道他所干的勾当,但都敢怒不敢言,他会没完没了地盯上谁,永不停息地为他作打油诗,突然之间就从自己的书本里扣出一首诗来,指名道姓地赠予某人。 在女生浴室后方有一个破洞,差不多只能容下一只眼睛那么大,位于围墙边缘,被梧桐树叶遮挡,而且位置偏高,很难被人发现,事实上从没有人发现过。突然没了望远镜,刘翰闲得慌,想找点事来做,于是他开始到处游荡。当他游荡到女生浴室后面,意外地发现了那个隐藏很深的洞。那一次的收获使他激动了整个晚上,白天还继续激动。谁也不知道他究竟遭受了什么打击神志不清了。他第一次去偷看女生洗澡是在他发现那个破洞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晚上我的稿纸用完了,之驴陪我一起去街上。买了稿纸,我们又去了书店,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当我们回到寝室时,发现刘翰站在门外不肯进去。之驴推开门,灯光从寝室里射出来,发现刘翰的裤裆冲得老高,我和之驴同时大笑起来。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没有隐瞒如实相告说他看女人洗澡了。说他看到女人白花花的奶子了,他已经站在门外都半个多小时,就是消不掉,撑得他很难受。 第二晚上之驴就随刘翰去了,直到半夜才回来。据后来刘翰交待,他们离开女生浴室后就坐在校园门口消,可怎么也消不掉,他们就用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捉住到路上去走,一直走到半夜才回来。 后来之驴没再去了,是我用白露来威胁他,说要把这件事对白露说,他才害了怕。 看得次数多了,刘翰还放出风来说,里面有不少女生已经不是处女了,乳房下垂得厉害。有一次,刘翰说她看到越越了,说没想到越越的奶子那么坚挺,绝对的处女,不等他说完我就出手狠狠揍了他,揍得他鼻青脸肿。那一次他竟然没有还手,直到血从他的鼻腔里流下来,我才感到出手重了,会出人命。事情过后,他并没有写打油诗给我,竟然还委托之驴来向我陪理道歉。我原谅他了吗,很难说,岁月流逝,一切都会成为过去的,成为过眼烟云。 有一阵子,我特别讨厌刘翰,甚至想从寝室里搬出去。刘翰也不止一次地对天发誓绝不再去偷看女人身体了,那是地痞流氓干的事,他要好好读书,做一个正直的读书人。没人关心他去不去,直到他被教务主任当场捉住,他还在去。都说是有人在陷害他,报了案,教务主任大声一喝,他顿时瘫软在地上,裤裆里的那玩艺一下就消下去了。 都说刘翰这一次没指望了,非连根铲除不可。但事实上,他又奇迹般地留下来了。谁也不知道他父亲究竟向校长的办公室里挺了多少次,挨了多少脚。刘翰半夜里摸到校长的床边长跪不起。总算没有被赶回老家。 刘翰终于奇迹般地留下来了,却被折磨地两眼深陷。 看见我和之驴走过来,他给我们让道。他十分谦卑地站在一旁,他的天空塌陷了吗,他再也撑不起他的天,站在别人的天空下面。又一个人沉默了,他究竟站在哪一片天空下默默无闻呢。 之驴依旧沉浸在他的憧憬中,不会去体会刘翰的此刻的心情。 我仰望着一片沉默的天空,我也是沉默的。 4 梧桐树叶加速飘落,直到将路上铺得满满的,那时候听不到池塘里的青蛙叫,鸟儿越飞越远。那时候我站在枝头看着远方,开始怀念。 那个女孩在池塘边洗手,洗完手也离去了,我把目光投放到她要经过的地方,直到目光再也追赶不上她。这时候我站在梧桐树下,看着鸟儿串上天空发出凄厉鸣叫。 父亲找到学校来了,他带来了萍儿为我织的毛衣和她一针一线为我做的保暖鞋。他拿了萍儿为我准备的包,然后什么也没说站在一旁,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也知道他为什么不说。到了最后,他说他要走了,我还是一句不说,只是跟在他身后。 但半路上,父亲又回转头来看着我。我将头低下去。 父亲又朝前走,走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回头说:“其实那次不能怪萍儿,是我让她这么做的,她自己不想这么做,是我和她爸逼她这么做的。”父亲反复说。 我早已经知道了,其实在我心里我并没有怪她。其??父亲把她给我的东西带回去,但我开不了口。 大街上那些被季节劈开的人群,被风吹着像花瓣一样向四周飘散。在宿州路,建筑民工从地下往上掏着土,远远望去像是趴在地上,把双手和双脚伸进土里,却把背留在了地上。父亲把他的两只手伸出来,前后摆动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朝父亲的双手上看着,等父亲和我走远,他还站在那儿出神。又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横卧在道路中间,车辆过来时从他身边绕过去。乞丐睁只眼闭只眼看着过去的那辆车,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不易觉察。父亲用眼睛看着那乞丐,直到身体走过去还回头看着。那乞丐也用眼睛看着父亲,四目对视。 卖小吃的人们纷纷撑起遮阳伞,守在用木箱和铁片改制成的灶具后面同样聚精会神地看着行人,同样看着我和父亲。仿佛他们要看穿在他们面前行走的每一个人,看出他们这一生的坎坷命运。 快要走出宿州路时,一只小黑狗突然从地下串出来,被一辆快速行驶过来的汽车撞翻在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这些却没能引起父亲的注意,他挺立着头颅直到走完这条大街。 父亲只顾往前,似乎把身后的我给忘了。我追上他,他却愣愣地看着我。我把萍儿的包拿到父亲面前:“爸,你把这个带回去还给她。”我终于鼓足勇气说。 父亲没说话,却突然哭了。我没想到父亲会这样,吃惊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不要再带回去给她,不要。”父亲抬着头,斗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我知道父亲那张悲泣的老脸再也晾不干了。 我深深将头低下去。我知道我是一个无法原谅的人,是一个罪人。我知道我不能爱那个女人,她还在这个季节里守着。 父亲跟我说起了萍儿,他认真的神情让我感动。 萍儿又跟她父母闹翻了。因为我始终没有说出我要娶萍儿的话,他父母对我不放心,认定我会变心的。而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对萍儿动过心,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又有人托人去她家说媒,她父母就替她张罗了一家好人家,祖上做过朝廷命官,中过举人和进士。只是到这一代只是小学毕业。但他有祖上留传下来的银子,埋在他家堂屋中央,红卫兵造反时挖遍了他家墙角都没能挖出来。现在那些银灿灿的东西可以卖数不尽的钱,但他却不卖,怕有人红眼,也怕国家逮他,他要过一阵子等风声小了再说。她却死活不同意,说什么也不肯和那男孩见面。她又想离家出走了,被她父母发现了,关进房间,上了锁,从此不给她再出来了。她用手砸窗户,手砸烂了,她父母扭不过她,只好拿钥匙开了门放她出来。 相亲的那天,她搬开她们家的水井盖,跳了进去。等人把她从里面抱上来时她已经断气了,有内行的人给她做人工呼吸,总算又把命捡回来了。死过一回的人面对死亡时仍就一副临危不惧的神情,她可以再死一回。我知道萍儿就站在这个秋天里看着我,盼着我。她的头发乱了,衣服也不整,她却再也不管了,她每天都到我走失的路上去等我。我哭了。 再也没有人管萍儿了,她的婚姻由她做主,她现在除了等我回去,什么也不想干。她不用谁来管她,她相信明天我会来娶她。 我明天会娶她吗?哦,明天也许我真的会娶她! 父亲说他要走了。我看着他走远,看着他把背影融入千万个背影当中。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萍儿嫁人了。她要嫁的那人不是我。吹锣打鼓好不热闹。我也回家去看热闹了,我夹在人群里想看一看做新娘的萍儿是什么样子的。屋外的人都在等着看她。屋门大开时,出来的却是一口棺材。顿时人群乱了,人们开始变唱歌为哭泣。我却不知道萍儿怎么了,在人群里踮起脚来寻找。 这一次萍儿是真死了,谁也不能把她从死里变活。从此以后她从空气里消失,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很悲伤。大家都在说萍儿的死,说她为了她喜欢的男人宁愿去死。可那个喜欢她的男人却迟迟不归,也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了,但萍儿不知道。 这时抬萍儿的大花轿已经来了,停在萍儿的红色棺材旁边。那个来娶萍儿的男人开始哭泣,所有在场子的人都陪着他一同哭泣。按当地的习俗,萍儿的尸首要停在那三天,然后八抬大轿抬上山。后来哭泣的人都散了,没有人再哭泣。萍儿和那口棺材一样安静地躺在那儿。这时天空开始变黄了,变得发红,直到整个世界都变得红通通。 在红通通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有一个人却没有离开,一直在那儿低声哭泣。那个哭泣的人是父亲,他脸上的泪像蜡一样一串一串流淌下来。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一切都隔着一层布,变得不真实起来,但那却又是真实发生的。这个世界里只剩下父亲和萍儿两个人了。 村里人议论着要为萍儿竖一座贞节牌坊,要用这座牌坊昭示后人,要让那些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的男人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永远不得靠近这座牌坊。
3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6 08:4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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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学校要进行新一轮的扩建,那些民工将头伸到土里,身体漂浮在地上,要被风吹着飘向更远处。卡车将一车车砂子运进校园里,那些民工突然从地下伸出头来,用眼睛打量这个世界。学校的臭水沟更臭了,被从地下面挖上来的泥土挡住盘踞在那里。有男生或女生夜里不愿跑多余的路,或是情况紧急,将粪便盘踞在水沟一旁,形成一道微缩的风景。校长和教务主任每天经过时都要用手捂住鼻孔,原本说话说得好好的,这时紧闭住嘴,一句不吭,并腾出另一只手来拍打过来过往的苍蝇,走过去后,用嘴对着大梧桐树必定长长呼出一口气,再吸入一口气。 一天校长一脚踩在谁精心拉的一泡屎上,立刻抬脚扔了半天,像一只公狗撒尿时的一连串很规范的动作,后来又学一只驴跺了几个来回的脚,才算完事。和校长不一样,如果换成其他的老师,就立刻站在那儿破口大骂,骂到谁祖宗八代缺德云云。谁也不知道那是谁拉的,第二天醒来,又一泡假山矗立在那里。一切都只是暂时现象,等大楼落成之后,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人们都在急切地盼望着,希望大楼早一天落成并验收合格。 校长无比忙碌起来,整天抱着公文包,生怕被谁抢去似的,不停地来去于派出所和法院。新教学楼因扩建强占了附近居民的地盘,几个居民连合起来把他推向被告。当了几十年的校长和教务主任,总算当上了一回被告。看着校长每天被派出所的人唤来唤去,有人躲在下面笑。整个校园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之驴也笑个不止,他笑并不是因为校长要坐班房,虽然许多人都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但之驴并不关心这些,甚至他不知道人们究竟是为什么在暗自发笑。他的笑是因为周慧慧又找上门来问陈之驴在哪儿。他就在墙角里蹲着,他走出来,周慧慧问他看没看见她的手表,她手表又奇迹般地丢了。之驴虽然没看见,但他答应帮她找到。之驴已经把周慧慧正式列为他的情人,并把她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和他的名字并排埋入土里,埋成一座小坟包。他要和这个女人不能同日同时生,但要同日同时死。他要和这个女人死在一起。 但那只手表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了,人海茫茫,谁知道现在戴在谁的手上了。之驴想借这个机会为那女子买一只手表,以朋友的名义送给她。买一只像样的表,至少也得五十元钱,他从此不再吃瓜子也只有五元钱还不到,差得太多了。他开始四处借钱和骗钱。他第一个找到的仍是我,我平时很少吃零食,钱只用来买稿纸。事实上,家中清贫,也没钱可带。所以我没有钱借给他。命中该着,那天他摔了一跤,竟然趴在一张十元大钞上,他惊喜若狂,当时就从地上爬起来,如果换成平时,他非得趴上半天不可,甚至等到有人来嚷,让嚷的人过来拉他一把。他激动地手握那张大钞,冲天拜了三拜,他知道这是老天在成全他的美事。 他把捡到的钱和他自己的钱放在一起还不到十五元,还差上好几倍。他又来找我,我见到他从暗处走出来,扭头就跑。他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大叫:“老李,你有钱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没有钱。”我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回答他。但我回头时,他却仍穷追不舍。 “你不要跑呀。”他的脸被风吹着,向我奔跑。 “我没钱。”我在哀求。 “你想想看,在哪帮我弄点钱。” “三十多块,不是个小数目,我上哪弄去。” “你向越越借,她有钱。” “她?”我停下来,实在跑不动了,喘着粗气。 “她有钱。”他一口气没接上来,翻了一下白眼。补充了几次才将这句话说清楚。他晃了两晃,站到我的面前,风终于在他脸上停止。他的脸上东倒西歪,经过一场大风,鼻子和嘴歪到一边。 我很为难,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她说话了,见面时她竟装作看不见我,从我面前走过去,让我感到世态炎凉。就算我和她说话,她还来找我,我也不会去向她借钱的。就算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也不会说出我要吃她碗里的面包,除非是她将面包塞进我的嘴里。我绝不会先开口求任何人。 他见没反应,以为我没听清他说的话。“越越有钱。”他再次提醒。 “那是她的。”我说。 “她的不也是你的吗。” “屁话。”我有些不高兴,显露在脸上。 之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很规矩地站在那儿,希望我能原谅他。“有什么办法弄到一笔钱呢。”他说。 “把你的衣服拿去当了吧。”我说。 “可谁要呀。”他朝身上看着,一件旧中衫装,也许还是家中遭受大水时政府救济到他身上的。“现在都没有当铺了。”他说。 是啊,为什么当铺也没有了呢。我也想,很惆怅。 我身上有三十元钱,那是父亲来时萍儿托他带来给我的。我不想用,我也不能用她的钱,我想留着它在那儿。 之驴沮丧地走了,他空着两只手在空气中摆动。 我犹豫了很久,始终没有说出那三十元钱。我也跟在之驴后面往回走,他摆着两只手头也不回一下。我知道我在他身后的风并没有吹到他。 之驴走进一间教室,从另一个门里出来时仍摆着那两只空手。然后又走进另一间教室。等他再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件破布问有没有人要。 “要衣服吗,谁要衣服?” 他真在卖他的衣服,疯了。为了女人他可以连衣服也不穿了。我想拦住他,但伸了伸手,却够不着。 他顺着前面的石阶下到操场上,一会儿又顺着梧桐树爬上来。 他再次从某个角落里爬上来时,手里的破布不见了,仍是两只空着的手摆动着。那个天空一样的蓝色,好像又回到他身上了,穿着它,他好像又可以回到天上去,和天空融为一体。 校长从法院回来时,从建筑工地旁边的臭水沟上走过去,之驴也从另一边走过来。校长用眼睛打量着之驴,眼神中充满怀疑。这个世界可疑的人太多了,突然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像是整个事件的主谋。但谁的脸上都被打上无辜的三个字:“不是我”或“就是你”。谁都有可能被推出来,加深天空的颜色,成为天空的一部分。 后来据说之驴开始向其他同学行骗了,用一钱不值的假古董骗取同学的伙食费。让同学握着那只假货站在食堂门外饿得头晕眼花。后来他又去街头和车站行骗。他把自己脸上、头发上、身上抹上灰,不停地从嘴里呼出七级大风,让自己站在风中不停地颤抖。他已经两天没吃了,他好饿,他想回家,但他没有钱买回家的车票。如果没有人前来上钩,他就会反过来将自己打扮成地痞流氓,弄把水果刀在手中,他会掐着一个小孩命令他的母亲。 这一招果然灵,虽然很多人都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只要还有人能相信他就行了。他低着头,站在路边,一副落难者的形象。来来往往的人群把风刮在他的身上,他身体上的衣服不时地向上飘一下,向人们昭示着什么,又像一面人生的旗帜掀动着下面的一生。当有人把一枚枚硬币扔到他的脚下或身上,他很是激动。他想颤抖着去捡拾,但还是仍住了,他要让满地都充满硬币。 但街头会有另一些流离者,他们会盯上之驴脚下的硬币,所以他必须时时堤防,他必须要在另一些饥渴的目光赶来之前,快速蹲下身去将钱从地上捡起来。但他捡钱时的兴奋往往令过往的行人疑惑不解。当一个流离者到来时,他已经从地上捡起最后一枚硬币,握着最一枚硬币,他冲来者神秘地笑着。如果此刻让对面这人冲上来,无论你用手怎么拍打他的后背,就算断了背也要替你捡起最后一枚。 之驴只所以能吸引人,是因为他的学生相,他的那双读书人的眼睛还健在。 但好景不长,不知是谁替他走漏了风声,或者是他太贪心了,到最后没能把握好这个角色,被对面派出所门口站着的人看见了,一只冰凉的枷子枷住他的双手,他很无辜,脸上写着:不是我。 2 梧桐树叶落了一地。之驴蓬头垢面,鼻子和嘴比原来的又大出很多来。他的脸上还在起风,他面目狰狞地走在校园的石子路上,用眼睛注视着前方。之驴被关了一夜,才被打开枷锁释放也来。他写了保证书,甚至对天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干这种事了。他得到的那些钱被派出所拿去充公了,连他自己的五元钱和老天恩赐给他的十元钱也给没收了。他苦巴巴掏心掏肺地说那十五元钱是他自己的,他哭着说那五元钱是他自己的。但没有人在听他说话,有人拿脚把他踢出来,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不敢再挺进去。 之驴比没有摔跤和没有去街头和车站之前更贫穷了。他终于站在了那棵大梧桐树下面抬起头,那一串串果子,黑色的果子,生命结出的果子啊。他激动万分。 之驴终于变得沉默,甚至超出我的沉默,他的平静让人感到害怕。哦,难道他就要结出自己一生黑色的果子来吗? 白露让我带她去见之驴,白露把她平时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钱以及她零零碎碎的稿费,又向别人借了五元钱,才凑足二十元钱。而且她平时还要靠省吃俭用和向一些杂志寄出诗歌来维持这份油印刊物。 我和白露见到之驴时,他正在梧桐树下玩树叶,像一个游离季节之外的人,像一个站在梦境边缘不可能再回头的看一眼的人。他手握一片树叶在天上飞,然后另一只手握住另一片树叶从另一边飞过来。他的举动让我悲伤,因为我也像他这样飞过树叶。我还想变成一只鸟飞上天。 之驴看见我和白露时稍稍回头,由于头回转的角度不够,他又斜着两只眼睛。眼角空出大片的白,像是对谁不满,突然留出那么的空白,再也不会让人站到那片空地上去。 “之驴,为什么不来跟我说呢?”白露关心地问。 我紧紧尾随白露之后,我们几个已经结下了浑厚的情义,不光是在同一所学校上学,还是生活中最好的朋友。尤其尊重白露,不管我们出了什么事她都要过问一下,并会来指导我们和困难作斗争。虽然我感觉她也是脆弱的,也会在生活中抬起泪眼,但她对生活的那份平静是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 之驴让两只眼睛回到地面上。两片树叶离开他的双手缓缓飘落到地上。 “我这里有二十块钱,你拿去用吧。还不够,我再想想办法。”白露说。 之驴背对着我们,听到白露这样说,又将头转过来,身体仍保持原状。即使??望着白露手中的人民币若有所思。 我伸手将白露手里的钞票拿过来,放到他手上。他终于将身体回转过来。 白露笑了。之驴再次朝一旁看了看那棵梧桐树,然后将头低下去。我笑不出来。 之驴出发了,带着白露给他的二十元钱,跑遍了合肥的大街小巷,跑遍所有杂货铺和百货公司,最便宜的女式手表也得三十元。他走出商店时望着天空欲哭无泪。他一边跑,一边看那些从皮夹里掏钱的手,他多希望能从他的指缝间掉下一张来呀。然后他装作系鞋带伸手替那人捡起来,放进自己袖筒里。之驴还真就碰到有人将钱掉在地上了,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顺着柜台向那人走过去。但那人却在之驴赶到之前自己弯腰将钱捡起来了。 之驴彻底失望了。他不想再做最后的努力了。他决定就这么去见周慧慧。 他终于要去掉他脸上的胡子,他花了整个黄昏的时间刮胡子,又用了吃饭的时间整理头发。我替他打了饭放在那儿,他吃了饭,又继续整了一袋烟的工夫。他把刘翰的皮夹克借来穿在身上,又要走我的领带拴上。 黑夜里,他只身前往了,没有人陪他。他叫我和他一起去,被我推托了,我要趁着夜色修改一首诗。我要在明天到来之前做完这一切。明天到来的时候我要寻找另一个人生起点。在一个又一个起点之上,我看到了被层层叠叠包着的我。 黑夜里刘翰说他想回家了,想回去看看他父亲。 我知道他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几乎所有的厕所和所有阴暗角落里都用小刀刻着“流氓刘翰”或“女生浴室”等等宣传标语。刘翰心里很寂寥,除了我和之驴几乎没有人肯和他多说一句话。除了他父亲,这个世上没有人肯帮他说话了,没有人肯和他站在一起。众人合影时,没有人喊他过来,他孤零零地站在对面。 刘翰白天从女生寝室前走过时,从窗户里扔出来一只鞋子砸在他的脑门上。他默默承受着一声不吭。紧接着从窗户里扔出一句“不要脸”。他感受着活着的艰辛和痛苦,他要继续支撑着自己活下去。他要看着天空前面的那块空地,他要走过去,直到老死在那块空地上。 之驴去了很久,这个夜晚的空气里突然缺少点什么,反而变得不安分了。这个夜晚需要之驴来参与呼吸,他会把空气里的灰尘都吸走,没有他灰尘更重了,让世界变得模糊不清。所有人都被灰尘覆住,挣脱不掉。 “你说之驴会怎么样?”刘翰问。 “希望成功。”我说。事实上我对他能否成功很渺茫。 “他现在会在干吗呢?” “不知道。”黑暗中,我们聊着之驴以及他所追求的那名女子,以及他有可能面对的坎坷命运。 “他一个人,我想陪他去的。” “哦。”但之驴没有叫他,之驴几乎所有人都叫过了,就是没叫到他。他甚至愿意出一元钱让我陪他。谁心里都清楚,刘翰现在是公众人物,谁心里都有一副他的通缉图像。我知道他是真心想帮之驴。 我们还在等着之驴回来,睁着眼睛不肯睡去。此去凶多吉少,但愿他能平安回来。如果他能被那女子留下来说上几句,我们也会为他感动的流泪的。谁知道呢,说不定此刻他还在那女子的墙根下守着呢。 “你不要回去了。”我说。 “嗯。” “其实,也没什么,过去的就过去吧。以后要好好做人。” “嗯。” 我们继续睁着眼睛。 “你说之驴会不会出事呢?”他说。 “出事?也许吧。”我艰难地睁着眼睛。 直到半夜之驴也没回来。我的两眼偶尔闭上,闭上之后就再也睁不开了。离开这个世界,大片的黑夜将我的身体覆盖。迷迷糊糊,我感到大祸临头,之驴蹲在女人的墙根下面,身穿制服的公安走到他身边,叫他站起身,然后取出枷子给他枷上。 3 太阳出来了,新的一天到来时,路上有人在走,世界每天都这个样子,火在厨房里烧,太阳从东方升起。有一天要是太阳不升起了,火不烧了,人不在行走了……我无聊地想着一些事。 过了一夜了,人们并没因为那些留在黑暗中的一切的而怅然。过了一夜,之驴没有回来。他也永远消沉到那个黑夜中去了吗?我站在寝室门口,孙云云跑来告诉我,说校长让我去一趟。 走进校长室,之驴竟然也在。校长一脸的肃穆,像是吃了什么不洁净的食物,嘴向前突出着,像古老的北京人转世而来。我到来时,他依旧用这种神情看着我,我没敢挺着进去,而是微屈着身子。 我走进去之后,校长又继续凶狠地看着之驴,像是看着偷吃了他买来的鱼的猫。之驴深深低着头,像是过去日本人投降时面对中国人。我来后,校长又盯着之驴的脑门看了一会儿。我看见校长的手按在一摞纸上,他松开手,那是一摞保证书。他又将手放上去,然后转脸对我说:“你把他领回去吧。” “出什么事了吗?”我试探着问。 “你问他吧。”校长用凶狠的嘴脸看着我,仿佛我也偷吃了他们家的鱼。 我从校长室走出来,之驴跟在我后面。我莫明其妙,他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昨天夜里难道他是和校长睡在一起的吗。这种可能太小了。我希望他能主动说出来,但他却不说,我很失望,但我决不会去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之驴不说,刘翰却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昨天夜里之驴去找周慧慧时,周慧慧出去了,之驴追出去,却没能追上。他很沮丧,当他走回男生寝室时,又返身回去,他要去校园门口等着周慧慧回转来。 他一直等到深夜周慧慧也没回来。他困了,就伏在自己的大腿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了,看着东方天空上的一丝微弱的光,他感觉周慧慧也许已经回来了。他走到女生寝室继续靠在门上睡。门开时,之驴一下趴到对面女生的身上。大家七嘴八嚷,嚷来了校长。校长赶来时之驴已经从那女生的身上下来了,但许多人都看见他趴在那女生身上了,这是无法争辩的事实。那女生坐在床上哭泣不止,饭也不吃了。校长当场给了之驴一耳光。他默默忍受着。 这件事一直从天微微亮持续到太阳照得人微睁双眼。有人说校长怀疑工地旁边的屎是之驴屙的,从之驴的气质和那泡屎的形态判断,有渊源。有人替之驴说话,说之驴是冤枉的,他不是真要抱那个女生的。也有人提出质疑说不是真的,天还没亮他为什么跑到女人的门缝前面。后来又有人说他深更半夜摸到女人的门前用手电筒往里照什么。也有人骂校长不是东西,败坏别人名声。更多的人选择沉默。 之驴又变得沉默了,像一只乌鸦一黑到底。 4 校长继续吃着官司,来回奔波着。每天要跨过那条小水沟,免不了要跺上几脚。有一天他披星戴月从法院回来,哦,也许不光是法院,也有可能是看守所,去那里适应一下环境,有人这么说。经过小水沟时发现了那个黑暗中拉屎的人,原来是刘翰。刘翰当场跑了,可他的嘴脸被校长记下去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校长照样也醒过来了,因此这个秘密必将公之于众。但之驴狡辩说以前的屎不是他拉的,昨天晚上他是夹不住了,才拉在那里的,他可以对天发誓。但校长认定就是他干的,并在几个班上作了批评和讲演。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是刘翰干的,因为他的气质和那泡屎的特征最接近。但令人奇怪的是,在人们都纷纷表示蹲在黑夜中的人是刘翰时,第二天经过那里时仍就有个东西矗立在那里,像个缩小的宝塔。人们十分诧异,原本以为再也看不见这些了,但却偏偏又看见了,而且是故意扭回头去看的。于是人们又不知道那个黑暗中的人究竟是不是刘翰了。但人们再怎么打扫也打扫不干净刘翰在心中留下的阴影。 人们一直在这样平静中怀念着每一天,逝去的不光是感恩,还有憎恶。但平静的日子也会突然直立起来,像一堵挡在面前的墙,挡住一些哭泣声。 平淡的日子里偶尔也会一两件奇迹发生。 人们仍然可以看见校长匆匆走出校门,又匆匆走回来。人们已经习惯了他匆匆的脚步,就像校园中央的那棵大梧桐,人们看见它还在那儿心中就会踏实,如果某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发现它不在那儿了,会惊惶失措,并倾巢出动。 但校长的奔波总会有一个结束的,总有一天他不会再为这事奔走的。但人们都说如果他不为这事奔走了,那么他也就离班房不远了,说不定他被所长一脚踢进去,看不见外面的日头。人们在等着这一天,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人们倾巢出动,纷纷走到路上去,心情十分激动。校长每天这么奔波,当他出现在法院门口,他会不会挺着进去,被里面的人用脚踢出来,再挺胸进去呢。人们胡乱猜测着。 校长被学校附近的几个居民逼上了绝路,每天不停地挥动着两条腿子。当这件事还没结束时,又一件事却已经发生了。一个男生爬上了教学楼的三层楼顶上,人们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时,他已经从楼顶上下来了,趴在地上。等有人惊呼时他已经死了。这一回校长面对铁枷子不再申辩了。 但校长很快就被放了,走了这么多的路,他的腿也瘸了不少。他的头发突然蓬松起来,像个鸟窝翻过来扣在他的头上,像个经过坟墓又被扔回来的人。人们突然对他生疏起来,好像从没见过他似的,斜视着他,脸上蓄着陌生感。 有人说校长回来了,有人试图替他找回过去的那种感觉,而他挺胸阔步的形象已经相当模糊了,仿佛隔着一个世纪,他是从上个世纪里淘出来的古董和瓷器。 校长被撤职了,这是公文上写的,谁也救不了他。校长走的那天,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前面装着床板和瓶瓶罐罐,后面装妻子儿女,车箱上面他握着根绳子。他紧紧握着那根绳子,像一只被水淹没又爬向岸,不肯撒手离开世界的猴子。许多人都站在路边或从操场和寝室里纷纷回转头来,也有从厨房里赶出来看的。他像是从此要离开这个世界,人们在为他送行。 校长走的那几天,校园里很平静,甚至这种平静超过往常。并没有像人们想像的那样个个怀着激动的心情,奔走相告。梧桐树叶还在飘落,要落到一个人的生命深处,把一个人的一生填满。 校园里挖了一条条像战壕一样的坑,那上面的人没有跟谁打声招呼突然都不见了。一切仿佛都是在昨天发生的事,而昨天又是那么的遥远。今天什么都没有了,今天留下的是昨天的狼藉。 之驴从校园深处走出来,仿佛是从岁月深处走出来的一只羊,延着小道走到操场上,仿佛他又要回到岁月深处去。没有谁来打动他,让他保持着这种岁月的姿势。 众人终于在校长离开后不久捉住了那个半夜起来拉屎的人,是居住在校园内一个民工,一天夜里他的屎拉得太长久了,直到天快亮时他还蹲在那里。直到他从跨里看见教务主任向他走过来,他还没离开。教务主任发现是民工,没拿他怎么样,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跺了几下脚,那名民工依旧蹲在那里。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人们依旧那么平静,仿佛早已经知道是谁了。 而值得高兴的恐怕要算是刘翰了,校长被撤,他又重操旧业写起打油诗,在校长还没有搬出学校围墙时,他就写出力作来贴在大门口,并趁着黑夜贴一份到校长的门上。虽然人们心中装着的那个写打油诗的人是刘翰,但没有被人亲眼看见,所以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刘翰和校长有剪不断的仇恨,打油诗也写得极其恶劣,他是在报仇,要置校长于死地。刘翰很勤奋,每天抄写打油诗到深夜,他并不是在寝室里抄,而是趁人不注意拿着一摞纸到诗社去抄,而且他要等诗社一个人都没有了才去。他每天午夜过后才回到寝室,有时甚至就在诗社过夜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人第二天问他时,他只是笑笑不作回答。刘翰突然变得神秘起来,让人猜不透。 有一天我的墨水突然不够用了,寝室里又找不到墨水,我去诗社取,却发现刘翰坐在里面,我的突然出现,他吓得一下收起那些白纸。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就算我那天夜里不去诗社也会想到是他,那些打油诗会是他贴上去的。我只是冲他笑笑,取了我要的东西就走了。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也许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抚慰他的伤口吧,我知道他过去的血还在流淌。 当校长从学校搬出去时,刘翰却哭了,我不知道是那些诗校长看不到了,还是他终于赢了这场比赛,还是看到对手的落魄而失声痛哭,总之,他再也受不到这些压抑了。 这场风波看起来已经过去了,人们依旧积极参加劳动,然后守在土地的后面等待收获劳动果实。刘翰哭过之后依旧能走出来,站在土地上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棵玉米。之驴也会走出来。我也会走出来。 5 白露病了,她不肯去医院,她说没事是天冷了她不能适应。我和之驴凑钱买了一件毛线衣让她穿上。她说好些了,却仍走不出诗社,我和之驴扶她回女生寝室。白露让我和之驴离开,离开之后,我仍旧不放心。我还是希望她能去医院,免得受罪。我知道我们身上都没有钱了,我们都希望过一天病就好了。 天真的已经冷下来了,在清晨嘴里会呼出白色的气体。早晨,有人走进了工地,那些挥动的人影,让人想远离这个世界。 有人跑来告诉我越越病了。哦,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病了,生命原来是这样的脆弱,不堪一击。我去看越越的时候,她不理我,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和她说话了,有很长时间没去找过她,事实上一直是由她来找我的,我从没去以任何理由找过她。她用仇恨的眼神看着我,我们现在已经由朋友做到仇人的份上了。我面对她时依旧没什么话要说。我想办法弄了一点钱,买了几斤水果。没什么人来看她,或者来看她的人都已经走了,我看见桌上有一些放得乱七八糟的水果和营养液。这么大一间病房里,她一个人睡在里面一定很孤单。 我要走了,我离开时,听见身后哐当一声,什么东西翻落到地上了。我回转头来,她还如原来的样子不看我躺在那里。我继续向门外走去,身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再次去看越越时,她没有再像第一次看她那样对我,我们甚至还说了话。她问我今天空余时间干什么,我说在诗社里干活,现在白露病了,只有我和孙云云能干些事情。 “她怎么了?”她很关切地问。 “不知道,感冒了吧。”我说。 “噢,我也感冒了。我还胃痛。”她认真地说。 她这么大的女孩得了胃病,听起来好像很可爱。我笑笑。 “吃东西吃的吧。”我说。 “我吃什么了。” “虫子。” “你才吃呢。” 我更加笑了。我突然有些愉快。 她高兴的时候让我坐她的板凳。 “谢谢。”我说。 我坐下来后又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你下午干什么?”她问。 “上课呀。”我有些明知故说。 “还有呢。” “事很多,看白露。”我忧心忡忡地说。 “噢。” 她没有再问,用眼睛看着天花板,又转一下头,看着地上,我给她的水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放在了地上,而别人送的却依旧在原先的位置上。她伸手要将地上的水果重新拿回到桌上。我却没有帮她。她把水果放在桌上后撅撅嘴巴。 “你下午能来和我说话吗?”她有些寂寞地问。 我沉默起来,仿佛她的这个要求太过分了。 她又不说话了,用手使劲捏着被单,仿佛要捏碎什么,捏得被单嗷嗷叫。 我继续沉默着。她继续捏着被单,要捏出一只鸟来咬死我。 “明天行吗?”我说。 “嗯。”她使劲点头。气氛终于缓和了。 “哦,不行。”我突然说。 越越本来低着头的,听我这么说,吃惊地抬起头来看我。 “明天之驴要去见周慧慧。”我说。 她的手又开始捏被单了。我知道她是在捏我。 “他很脆弱,没有女人他可能活不了。”我说。我想这不算出卖吧,这个秋天很适合出卖,人很容易就被卖给了谁。而我只是供出实情,哦,供出实情不就是出卖朋友吗。我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供出了他,他的罪恶就是离不开女人,没了女人他会像疯狗一样在这个秋天里奔跑。 她用眼睛斜视着我。女人为什么总要这么看男人呢,在这个季节里,我很容易就做了谁的仇人吗。我不想她再这么看我。 “我过一会儿,黄昏的时候来看你行吗?”我说。 她继续捏了被单几下,才松开手。 她不说话就表示同意了。 我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在我身后扔东西到地上,这个平静的季节很适合将东西扔在地上,将这个世界扔得七零八落。 这个季节也适合一个人坐在墙角里嘤嘤哭泣。 下课的时候,我想着要来看越越,陪她说几句话,安慰她年轻易碎的心,之驴却突然从地下冒出来。这个世界真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突然横在你的面前让你不能争辩的事实。之驴仍旧保持着他从前的神秘,有话要对我说。 “老李,计划临时改变,你马上去帮我约慧慧。” “啊。”我吃惊地看着他,不相信这是事实。 “你先帮我约到她,你站在暗中,如果我和她一起走了,你可以走。如果她一个人要走,你就走出来,找一个借口拦住她。什么借口呢?”他用手抓着脸。 “拦不住。”我说。 “你就说:哎哟,那不是周慧慧吗,慧慧小姐跟我们的之驴同志在干吗呢。我今天有钱了,我请二位吃饭。你就这么说。” “我不会演电影,这个我不会说。再说我也没钱请你们。”我不能答应他的要求。 “钱,你来想想办法。” “想不出来。” “你先这样说,先稳住她再说。只要她不离开,一会到街上你就说忘带钱了。” “不要开玩笑了,这种不要脸的事我干不出来。”让我来做替死鬼,我不干。 “为朋友两肋插刀吗,我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他边说边走上来用两只手捉我的两只手。 我最讨厌他这样的年轻人了,动不动就上来抓别人的手。我将自己的手拿到一边去,他扑了个空。我向一边走开,他又跟上来,我用眼角的余光侧视着他脚尖前一米的地方,不让他继续向前。他没有继续向前走,停在那里,够不到我,两只手在空气里划了几下,像两只受伤的鸟儿终于落在身体上面,偶尔还会抽搐几下。 “只有你能帮得了我。”他竟然又向前走,又让两只鸟飞起来。 “不要逼我。”我推开他的两只手,向另一边走去。 这一次那两只鸟彻底死了,硬梆梆垂挂在身体两侧。 我忍耐着等了一会儿,之驴竟然没有说话。我转头去看他,他竟然在用眼睛看我。我心中一惊,心想完了。 他的眼中充满一股悲凉之气,像是被这个季节击中,他的身体起风了,他身体的落叶开始飘落,要在一瞬间飘落完整片森林。他在以死威胁我吗? 看着之驴我感到寒冷。是的,他想让我在他的森林里奔逃,永远也逃不出去。他是想我在他的森林里死去吗? “你想干什么?”我后退一步问。 “帮帮我好吗?”他温柔地冲我说。 我没有吭声,但并不表示我已经同意了。 他又向我逼近。接着追问。我被迫点点头。 “可我要去看白露和越越。她们都病了。”我说,仍不甘心。 “办完了我的事,再去看她们好吗?” 我没有办法不再次点点头。他的眼睛发直,像个死人的眼睛一寸不移地看着我的脸。我怕被他覆身也变成另一个他。 6 我总认为去看白露和越越比之驴的终身幸福重要,我是不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吗,我想我只是不能为之驴插刀而已。我从没认为他的幸福就是幸福,从没拿他的幸福当回事。他只是习惯于在风中奔跑而已。 我几乎被之驴威胁着去帮他追求女人。我站在黑暗处,守着他们的动静。我听见他们的对白。 之驴走出去后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之驴的声音:“你要走呀。”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该不该走出去。 “我有话想对你说。”还是之驴的声音。他在和谁说话呢。 我听见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难道是什么东西落在了之驴的脸上?我很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哎哟,我有话跟你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难道他是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我还在等待女人的声音出现。看来我失望了。 “我请你吃饭。”哦,之驴在绝望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像一个狼发出的嗥叫,令人毛骨悚然。 我赶紧从黑暗处走??,没有女人,连男人都没有。难道他是在演电影,他在预演有可能发生的一切?而女主角并没到场。看着他一个人站在空地上,我感到秋天真是伟大,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我同时感到他演出的太投入了,他孤独寂寞的样子可以令所有在场的人流下泪来。 “真感动人。”我感叹。 “她走了。”之驴回头看见我,带着哭腔说。 “谁走了?”我十分惊愕。 “慧慧。” “什么时候走的?”我感到事态十分严重。 “走有一会儿了。” 哦,他在和谁说呢,他都没见到别人! “你看见她了吗?”我问。 “看见了,我看见她走的。”他心急如焚地说。 “你不是早就出来了吗?” “我站在暗处没出来。” 我感到无比的好笑,我想这世上如果有十个陈之驴,这样就可以不用干活,整天捧腹大笑了。 “她听见你在叫她吗?”我说。 “不知道。” “她是一个人走的吗?” 他摇摇头。 哦,难道她是被一个男人牵着手走的。 之驴神情黯然。“有个人在前面叫她。她追那个人走了。”他突然说。 不知是谁把一只塑料瓶用绳拴在操场的水泥柱上,被风吹着拍打着,像一个哭泣中的女人,以头磕地。 之驴这么说,也许周慧慧到这地方来真是来等之驴的呢。这么大的操场承载着之驴孤寂的身影,操场上空荡荡的,很容易让人跌倒在上面。跌倒之后又像蚯蚓一样翘起头想站起身来。 悲伤过度的之驴,为他的这段“情感”愤然作下百行长诗一首: …… 河水已经漫过了昨日黄昏 被多少流水淹没你翘起头颅 书上说爱情是一只鸟 它飞走了 书上说什么了 说你是一个女人 你在等待一个男人? 这个世界所有的女人和男人都到路上去了 爱情是什么呢 是一个男人浅薄世俗卑鄙无耻的微笑吗 如果一个男人死了是不是这世界就多出一个女人 多出的部分 哦那空旷的世界里是不是很冷 这世界如果死了一个女人会不会疯掉一个男人 谁会为你疯掉呢 爱情是什么 是一个女人在迎风流泪还是一个男人像疯狗一样的奔跑 你会出现在昨天的河流边吗 你会举起你的爱情誓言吗 你要等着所有的鸟都飞走了 你要把自己竖立成一座爱情的牌坊吗 你要让所有路过的人看见你都落下泪来 爱情是谜语 你猜谁会站在里面 你猜不出是因为那是一个空着的世界 还有什么可以变作爱情 像你手中的纸飞机在天上飞 …… 之驴为这首诗命名为:爱情就像纸飞机。是啊,之驴已经开始在玩纸飞机了。初次读到这首诗时我很感动,甚至我带着这首诗去见白露时,她也感动的流下泪来。尤其是诗中的“牌坊”一词,让我想到萍儿,想到在那个梦中人们为她立的贞洁牌坊,人们是在用贞洁牌坊诅咒我这个卑鄙无耻的男人。之驴是有才气的,在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之后,他终于写出一首饱含真情,让人潸然泪下的好诗,虽然调子有些低沉,但我们恰恰看重的就是诗中对生命的感动。我们决定为他油印这首长诗,让整个世界都为他而哭泣。 6 我没能去看越越,惹怒了她。我不知道她现在的变化竟然这么大,一点也不像从前的她。她一病不起,还躺在医院里,仿佛跟我没能去看她有关系。我知道她对我好过,后来她又把她的小说拿走了。后来她的小说又在杂志上发表,许多人都在说这件事,传到我耳朵里,我缓慢地回过头看着背后那些攒动的人群。 不知是谁把我私通白露的事告诉给她,说我跟白露的关系不一般。甚至有人说我和白露通过奸了,在这个秋天里谣言听起来多么真实。她是因为这个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4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6 08:4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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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这个秋天我是和白露接过头,不知是谁带着越越跑来,看到这一幕。其实我和白露并没做什么,甚至白露并不知道我去见她包含着多少意义,她只是像往常一样,脸上挂着平淡的笑。场地是我选择的,我让她在某个地方等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在向我未来幸福生活迈出的第一步。我喜欢白露,甚至我会冲着天空泣不成声。但白露并不知道我为她做的这些,她并不知道我喜欢她。我知道她没想过她会喜欢谁,她只是在等待日子流逝,等待一个结果。那也许是一个令谁都惆怅的结果。谁知道日子会留下些什么,人生会留下些什么? 我只是想和白露这样见一次,但不我知道会留下什么结果,正如我不知道我这一生会留下些什么一样。那也许是一个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走出校园,路两边都是梧桐树,往前一点,白露就在梧桐树下等我。她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校门口,看我出来了没有。我没有将我与白露见面的事告诉任何人,事实上,我也并不知道这次相见究竟包含着什么,也许就是为了见上一面吧,不管明天发生什么,我都要和她见上这一面。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刮了胡子,向之驴借的刮胡刀。而且把头发向后梳了,看起来像个中年人。我又穿上那件父亲给我买的大号西服,从小到大,每逢节日买衣服,父亲总要将衣服买大一些,这样在一年以后我可以继续穿在身上。直到我上师范学校第二年还是这样,而事实上我的身体很难遍布那件衣服的每个角落。 黄昏了,但白露仍可以看见我油头粉面的样子。 “哟,穿得这么新潮干什么去呀?”白露在前面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她这么说我。 “刮胡子了呀。” 她的眼睛可真尖,连这都看得出来。 “我想请你吃饭。”我说,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 “有钱了呀,能请客了。” “是我的诗在《合肥青年》上发表了,他们给了我五块钱稿费。”我像是在承认错误一样低着头说。 “五块,不是个小数目。怎么想到要请我吃饭呢。” 说实在的我很讨厌她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样。“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行不行。”我说。 “怎么啦?”她吃惊地看着我。 “我不是小孩子。”我不太高兴地说。 “是啊,其实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就让你请我吃饭吧。” 被我刚才那么使劲一说,我们都不再吭声,向前走着,找着吃饭的地方,好像就是专为了吃饭来的。 这座城市仍就一片荒凉的景象,一座座建设中的城市景点将这座城市分割的七零八落。城市上空的旌旗被风吹着摆动着。那些年久失修的门脸上的铁制招牌被风吹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霓虹灯在闪烁着,像是谁突然睁开的眼睛,睁到足够大时会突然将眼睛闭上。那些在城市屋檐下晃动的孤独的人影,他们在寻找着自家的屋门,如果将城市拿走,他们会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我们已经走过好几个饭店了。我们似乎不是为吃饭来的,是为了在这座城市里一直走下去。 “你打算请我吃什么?”白露终于在我身后问。 “你想吃什么?”我说。我终于停下来。 白露也在我身后停下。我们差不多已经把所有吃饭的地方都错过了。 “你打算吃几块。” “全吃掉。”我们心里都清楚,即使全吃掉也只能上地摊上去吃,上饭店,一个人都不够。”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家饭摊。我们在饭摊前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离开了,最后由白露做主每个人手里握着一根冰棍离开了。已经深秋了,冰棍吃得人上气不接下气,冰块从肠子里滑下去时让人产生绝望,一直凉到脚底。 一个乞丐打扮的人也站在路边的霓虹灯下手里握着一根冰棍在吃,冰块吞下去的时候全身发抖。我和白露都看见了那个吃冰棍的乞丐,但我们没有笑,我们走过去时,在黑暗中啃着手里的冰棍,并不时打着惊战。 这个夜里,看起来显得毫无意义,我想我们总得做些什么。或者我可以告诉白露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我想上去抓住她的手。我却不敢,她一直都是这么平静的,平静的别人不知道该不该抓她的手。 我不希望她走到尽头时我还什么都没干成,我想让她走慢些,我想走到前面去拦住她。我想抱着她亲吻她,想让她听我的话,但我不敢,我怕她会喊叫说我耍流氓。我从没间断过想把她娶回家,或把她带到一个没人的小屋里,让她给我生小孩。这一生我没有别的愿望了,就是想娶她。她那么端庄和高贵,她就是我想追求的人儿。 我知道白露父亲一直在催她回去,让她和那个她不喜欢的男人成亲。她已经去过池塘一回了,我不知道她这么冷静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傻事,她可以抗拒,可以拒绝。我不知道,也许她觉得只有她离开,别人才会安静下来,而不会因为她的存在有什么事情发生,而她只是比原先更安静而已。她父亲一路乞讨着再来时,她在父亲面前哭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父亲交待,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离开这个世界,如果不离开,她能不能平静地活着。 父亲又一路乞讨着回去了。看着父亲离去,她和父亲该怎样把他们的世界撑起来呢。 我知道白露爱过的人是陈思翰,她是真心想嫁给他的,和他一起回到他的家乡。即使那爱很朦胧,他们也都朦胧地接受和喜欢着对方,但陈思翰却先一步离开了,并且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娶了别的女人为妻。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所喜爱的并不一定就是你能得到的,你不喜爱的却一定要来到你身边。 陈思翰自从上次来过之后再也没来过了,似乎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其实来又怎么样呢,做朋友做到如此生疏的地步,还不如不见,就当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吧,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 我追上白露,用手去假装无意中碰到她的手一下。她并没有做出反应,依旧在前面走着。 黑压压的梧桐树压得人抬不起头来。我再次伸手去触她的手,鼓足了勇气,看着她的手去捉住她。她的手竟然顺从了我的手,她却依然走着,没有回头看我。我胆子大了,牵着她的手和她并排走在一起。 但就在我们快要到达学校大门,我仍不舍丢开白露的手时,却发现越越站在学校外面,她正看着我和白露。我很吃惊,是谁把我和白露的事告诉了她,还是她无意中发现。在大门路灯的照耀下,她看见我抛开了白露的手。然后她也消失了,就像时间的钟摆消失在黑暗中,她的钟摆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 2 清早,我站在操场上,之驴在远处冲我叫嚷:“牢里牢里。”他的叫声就像我们村里谁丢了魂被巫婆叫着满世界找魂。 我不加理睬,继续站在操场上思考人生。 “牢里。”他的声音近了一些。 我仍不回头。我抬头在寻找鸟儿。天空竟然一只鸟也没有,我有些失望。 “老李。”这一回他拖长声调叫着。 “什么事?”我不耐烦地回头看着他。“请你以后发音准确一点。”我说。 “不准确了吗,牢里。别人不都这么称呼你吗,牢里。” 我很讨厌之驴在这个清晨跟我这么说话。我知道他现在很得意,周慧慧来找过他,而且他们一起出去过,虽然他们到很晚才回来,但我不相信他能干成什么。哦,那天深夜他的脸确实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在深夜里醒来猛然看到很恐怖。 我看着建筑工地上,教学楼已经建得比一个人还要高了,那些建筑民工伸着手像是摘树上的葡萄一样,努力向上够着,他们想吃到树上的果子。 之驴走到我面前对着我说:“校长去找白露了。”说完,他在等着我做出反应。 我看着他的脸,心想为什么还没变成一张驴的脸呢。建筑工地上一个民工撒完尿抖动着屁股,两名女生走过来时突然又缩转去。 之驴见我毫无反应,不解地看着我。 “你真不当回事?”他问。 我知道之驴是在帮我,他也许是唯一知道我暗恋白露,并一心想把她娶回家给我生小孩的人,就像他想把周慧慧娶回家给他生小孩一样。我们都想成为那小孩的父亲。自从新校长来过之后,格局发生了变化,我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了。新来的校长是从北京调来的,据说刚从外国留学回来,说的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他对诗歌特别感兴趣,出版了个人诗集,他来学校就注意到了白露。这些信息都是之驴搞到并告诉我的。但我不相信他会去追求白露,在我看来师长是不可能去追求自己的学生的,但之驴说他在追求,说他亲眼看到校长买了蛋糕送去给白露吃,而且白露收下了他的礼物。哦,说得跟真的一样。但我仍不肯相信这就是真的,白露是不会随便吃别人东西的。 他说新校长手上的戒指突然不见了,是不是送给白露了呢。他猜测着。虽然我感到新校长一表人材,又有很好的家世,但我总觉得他配不上白露。我也配不上白露,但我总觉得她会选择我,我有预感。她宁愿给我生小孩,也不会去给那人生小孩。 “校长又拎着东西去见白露了,你不去看看?”之驴再次提醒。 “不会的。”我说。我对之驴所说不以为然。就算是真的那又怎么样,我突然对白露感到很渺茫,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娶到她,我只是把这当作一个理想,理想并不是都能实现的。 “去看看吧。有我帮你怕什么。白露是咱们的人,也不能让别人给抢去。” 我很高兴之驴这么说,好像白露真的会成为我的女人。但我面对之驴时我不会总把女人挂在嘴上,就算是白露也一样。我要默默地感受着这份人生的情义,默默地去接受和远离。 我在之驴的连拉带扯下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去见白露。其实我感到白露成为谁的女人,为谁生孩子,那又怎样呢,为什么非要把我拉出来呢。我不想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看出我的意图来。 白露和校长同时抬头看着门外的之驴和我。我想逃,之驴却一把拉住我。 “白露,老李找你有事,你能出来一下吗。”他竟然这么说。 白露从座位上站起来,从诗社里走出来。之驴立刻拉起我往前走。白露只有跟在后面。快到男生寝室时我停下来,我不知道该怎样转回身去面对白露。 “能说了吧。”白露走到??我有些低声下气地说。 “没事?”白露的声音明显不高兴了。“为什么把我叫到这儿来。”她不高兴地说。 “是之驴。”我忍无可忍,我不想再替他背黑锅了,不想再为谁保守沉默。 “校长是不是追求你?”之驴终于从后面走上来。我终于能够退出来了,把我的位置让给他。 “你们想什么呢,谁让你们这么想的?真过份。”白露彻底得不高兴了。她从来没有这样不高兴过。她一直都是那么一个心平气和的一个人。 “我看他就是对你不怀好意。”之驴顾不了那么多了,把他看到的和想到的都说出来。 白露什么都没说,愤然地走了。我不知道之驴做的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看着白露愤愤离去,我有些不能原谅之驴所做的这些,为什么要让一种平静的生活变得愤怒起来呢。 而事实上白露并没和谁在谈情说爱,她是不会和谁谈论这些的,除非她再死过一次之后,她还会再死一次吗。一个人可以死两次吗。死过两次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哦,她为什么不能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呢,为什么不能为一个男人生孩子,和他过幸福的下半生呢。这些问题多么深奥,让人怎么想也想不出结果啊。 之驴让原本平静的生活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让我看不清那生活里究竟有些什么。当薄雾散尽的时候,会有些什么在等着我们呢。我有些憎恶之驴为我所做的这些,想远离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他。 夜里我偷偷跑去见白露,我想向她说明一切,向她颤悔。我去诗社时看见白露一个人坐在里面,一个人在墙角里嘤嘤哭泣。我很茫然,谁把她逼到那里哭泣的呢,是我和之驴吗。她不理我,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怀疑到她,就算怀疑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她也不会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我站在一旁,想等时间流逝,流逝到她在岁月里开口找我说话。 但她始终没有开口。直到我寂寞的声音响起,然后又寂寞地消失。我知道我还要继续等下去,等到她突然开口说话,我回头看见她站在空茫的岁月里…… 3 孙云云突然跑来说白露跌倒了,让我赶紧去看看,并指明了方向,说是在厕所小解时跌在了地上。我立刻向女厕所奔跑而去。在女厕所外面我停下来,我不知道厕所里有几个女生,是不是光着屁股。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正当我要冲进去的时候,白露却自己从里面走出来。 “你没事吧?”我问。我们已经几天没说话了,因她作出和我以及之驴决裂的姿态。 白露摇摇头,她的脸色苍白。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为什么又摔跤了。 “我扶着你吧。”我说。 她摇头。我没敢去扶。 她扶着厕所外面的墙站了一会儿,却不看我。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 “要不要去医院?”我问。我想到自己也许不应该这样问,于是又说:“去医院吧。” 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在她附近陪她一起站着。 操场上的梧桐树叶继续飘落着,也许再过一夜就不再飘落了。梧桐树叶一片一片缓缓飘落像是在等着谁到来,匆匆的脚步,当他赶到时,看到空空的枝头会不会无比惆怅。 一个女生从路上走过,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放到脸上,然后又弯腰捧起一捧来向天上散去,落叶再一次从空中飘落时有几片飘落到她身上。 秋天也许就快过到尽头了。那些散落在道路上的人们用他们孤寂的背影传递着这个季节最后的讯息。他们要带着他们的孤寂到另一个季节里去行走和流浪。那些晃荡的脚步,是不是被风一吹就散落到地上,被风一吹就离开了道路。 这是个空荡荡的季节,让人一不小心就跌倒在里面。 “你走吧,没事。”白露说。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闷闷不乐地离开白露,走向男生寝室。到了男生寝室时,又走出来,向操场走去。 之驴突然跑出来,从后面掐住我的脖子。我挣脱他的手,然后将他狠狠推倒在地。他躺在地上,向上看着我,伸出手让我拉他起来。我不加理睬,绕过他走去。我以为他还会追上来,我等了一会儿,却没有。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坐在地上,朝我的方向看。他一声不吭,我知道他一定是对我刚才的举动感到陌生,或许他已经生气了。我恨不得再转回去给他两脚。我丝毫没有后悔的意思。 “老李,你要死呀,出手这么重。”之驴在我身后嚷着。 我不加理睬,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着他走上来报复我。 我等了一会儿,他却没有来。我不回头去看他,就算他马上死去,我也不会去伸手拉他一把。我知道周慧慧又来找过他,他们又一起在夜里出去过。我知道他每天都在盼着黑夜来临。 之驴又走上来,在我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心想他为什么还没疯呢。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我真想帮你。”他语重心肠地说。 “算了。”我淡漠地说。忽然又说:“我和白露怎么啦?” “怎么啦?”他吃惊地看着我。 “我跟她根本没什么,你干吗要这么对我和对她?” “没什么?你没病吧,你做梦都念着她的名字,还说没事!”他的声音变得大起来,想要站起身。 “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她了,我叫你帮我了吗,我什么时候叫你帮我的。”我火了,也往起站。 之驴比我先站起身。“我帮你还错了吗?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他也火了。 我再也不能忍受对面的人了,冲上去抱住他,和他扭打起来。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倒在地上,相互掐着脖子,用脚踢对方。我们正打得难舍难分,有人冲过来,喊着:“谁叫你打架的,你们不想活了是不是?” 哦,是白露。是她赶过来。之驴首先放开手。我还不肯放。 “还不放开手。”白露厉声说。 我放开之驴,趴在地上不肯起来。 “看你们都多大的人了,把自己弄得跟牛皮似的。不想好了。”白露继续数落。 白露上前来拉我起来,她的力气太小了,我动都没动。又有人走上前拉我,是之驴,他抱起我时,我在哭泣。 “哟哟,都来看看,还哭了,打架有多光荣呀。” 就算白露羞辱我,我也不能停止哭泣。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哭不行。 我决定不再理之驴了,就算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也不理。我要和他划清界限,让他死在界限的那边。 白露开始在我和之驴之间做思想工作,主要是我,之驴当场就表态他不会和我计较,就当没发生过的这事,愿意和我像从前一样。但我并不领情,白露也拿我没办法。她把我单独叫到诗社对着我一个人做思想工作,让我摆出点男子汉的大气概,并说之驴就很好的话,她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理她。说到后来她说到自己好发晕,一晕就跌倒了。她说她想上厕所,让我跟着她,天已经很黑了,她怕她倒在地上起不来,又没人来帮她。 我仍旧不说话,但我却跟在她身后。 “女人就是事多。”她在前面走着说, “今生啊,我要也是男人就好了。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了。” 我知道她所说的烦恼不光是指女人在生理上比男人麻烦,她还面对着许多人生中的麻烦事。 夜有些深了,借着微弱的灯光她走的比我快,想必她已经熬不住了。 她进厕所时没有回头叫我停在外面。我就在厕所门外等她,因为离得近,我甚至能听见她撒尿的声音,和男人的不一样,比男人的散乱。一会儿声音没有了,我还想听到其它的声音,却没有了。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等了一小会儿,还没有动静,我怕她又跌倒了,于是轻声问:“好了吗?” “还没。”她在里面回答。 我蹲下身耐心等待,感受着白露在里面可能的一切。 “你没有偷看我吧。”白露竟然在里面这样说。 女人有什么了不起,我在心里说,并在心里不以为然。但我还是说:“没有。” 这下她放心了。我并不想再听她的声音了,事实上我也什么没听到了。这样又过了一会儿,里面又什么都没有,好像是一个空厕所。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还呆在外面。 “里面有人吗?”我问。 停了一会儿,白露才从里面回答:“有。” 她的声音这么小,像是睡觉才醒似的。我想伸头进去偷看她,偷看女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偷看,我怕她看见我的头。 我继续漫长地等待着。深秋的夜很冷,偶尔有一丝风吹来,让人身体始终处在一种颤抖中,并产生出一种莫明的惆怅感。我的身体发冷,脸却发烫,我想是跟白露上厕所这件事有关。 我想走进去看一眼她,再走出来。这时白露却在里面说话:“我出血了。”声音同样不大,好像还带着哀怨。 哦,难道她才第一次这样吗,怕别人不知道还要炫耀一下。但仅仅一瞬,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呢。 “我出了很多血。”她再次哀求着说,仿佛是在哀求我,又不像。 我惊慌起来,顾不了那么多了,向厕所里走去。 白露蹲在那儿起不来了,她的下身和裤子上有很多血。血还在流。她的裤子不能再穿了,但她坚持要穿上去诗社。我依了她。然后搀扶着她从厕所里出来,她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我的身体上。看到白露这种样子,神情哀怨,我想哭。这个秋天为什么我动不动就想哭泣。 出厕所时有个人影从黑暗里一晃,晃到微弱的灯光下面。“男人跑女厕所里去了!”那人说,他也是个男人。 我都快哭了,他还这么快活。 我小心地将白露扶进诗社,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然后将她抱上去。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只要我不说,是没有人会知道的。我帮她脱了外面的裤子和内裤。我又跑出去拿来我的洗脸手巾,端来一大盆温水。我开始为白露一点一点清洗。其实只有我白露,没有第三个人,不会有人知道,但她却哭了,我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你哭了?”我停止为她擦拭,看着她的脸问。 她闭着双眼摇摇头。我犹豫了。 “给我擦吧。”她说。 噢。我继续。 “我们去医院吧。”我擦完最后一小块地方说。 “不用,我好这样。过一天就没事情??的什么都没有了吗。但愿如此吧,她自己的事她自己决定,我改变不了她。 我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给她穿上,又跑回寝室抱来我的被子给她盖上。我守着她,看着她慢慢睡熟。深夜里,我想抱着她亲她,我已经见过她了,她是不是离我这一生又近了许多呢。 4 无论白露怎么说,我都不理睬之驴,虽然我不拿他当敌人,但我也不拿他当朋友。如果不是白露反复地在我和他之间游说,很难说我不把他当成敌人。白露该说的都说了,站在我的面前一句不吭地看着我,看着我隐深到怎样的世界里去。 白露安详的目光看着我,我感觉她像是我的母亲。她站在我的面前,哦,她是想把她隐深成我的母亲吗。她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她总是把她世界里我不想要的拿来给我。她要像我母亲一样站在那个空荡荡的世界里,被风吹着摆来摆去。她再也不会跟我提到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她仍旧像从前一样那么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我再也忘不掉她像个饱受折磨与摧残的女人依偎在我怀里的情景。 我想找个机会占有她,我在心里发誓。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找之驴说话,之驴来找我,我不理他,让他站在外面被风吹着,让他摇摆,让他变成驴在外面叫。 我在寝室前面的空地上站着,有人走过来对我说有人找我,在学校大门前,不肯进来。我猜是父亲,但父亲是不会不进来的,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除了父亲,我想不会有谁来找我的。 我走到校门口,远远看见一个女子站在学校门前的柏油路上,在她的背上背着一个布包,手里还拎着什么,正朝大门里面张望着。哦,是萍儿,她竟然找到学校来了。她身上穿着红色的衣服,和我梦中的一模一样。我突然悲伤起来,是因为她的这身打扮,仿佛刚离来那个梦,她就来找我了,眼里还蓄着从那个梦里带来的泪水。 看见我,她兴奋地叫着我的名字:“瑞华。”然后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她脚边的地上,用手摸着上面的绳,等我过去。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带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我最怕别人带很多东西来找我。我甚至感到这样会被别人嘲笑,但我不会说出来,就算别人要在心里笑。我站到她面前看着她带来的几个包。 “我好难找呀,我刚才走过去了。我问一个老头儿,他说我走过了,我差一点走到又一条街上去了。”她说着。 “你一个人吗?”我问。 “是呀。” 我以为父亲也来了,他却没来,我有些失望。 “我爸为什么没来?”我问。 “你爸在地里刨孩儿参种,说是明年要多种些,多卖些钱,说是给你结婚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并稍稍低下头。 我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都谈不上。我趁着萍儿低头,抬起头看着天,我不敢叹气。 “你在哪住?”她寻找着我的脸问。 我弯腰拎起地上的几只包。我直起身来时说:“不用带这么多东西。” “没事,我自己买的。茶叶蛋是我煮的,可香了,你吃一个。”说着她要去包里拿一个出来。 我拎着包,任她在里翻找。“不用了,我不饿,不想吃。”我说。 她已经找出一个来,送到我面前。我没接。有人从我们身边走过,用眼睛打量着萍儿和她手里的茶叶蛋。 “放里面吧。”我说。 “哦。”她将茶叶蛋放进包里时看了看我冷淡的脸。 我领着她往校园里走,往男生寝室走。我感到也许我不应该把她带到我住的男生寝室,但我又不知道该把她带到哪。我一边犹豫一边向前走,走得很慢。我在等待一间没人住的空房子,让她在里面呆着。她的到来有些让我抬不起头来。 “我想后天回去。”她竟然这么说。 我停下来,我不知道该把她领到哪里去。她还要在这里住上两晚上,这里没有她睡觉的地方。 我想去找白露,但又不想让她知道我和萍儿的事,至少我不想让她亲眼看到。我把东西放在地上,然后让她等着我,我去诗社看了一下,没人在里面,我才转来拎着东西去诗社。她一直很兴奋,像是回到家那种兴奋,我却对她的表情很失望。我不希望她这么高兴。她一高兴,我就更加悲伤。 她给我介绍她带来给我的东西,有茶叶蛋、茶叶、新衣服、新布鞋、还有一小盒孩儿参,还有营养液和花生米。她为我做得太多了,而我有什么资格去接受她这一切呢,除非我也接受她,而我是不是准备接受她呢。 “你——”我想说“你不用带这些给我”,但我说不出来,我不妒忍说。 她从包里找出一只茶叶蛋递给我吃。我没有去接。 她身后扎着一只长长的辫子,我想如果她将辫子散开,如果不穿那件红色的衣服,她一定会和城里人一样,不会有人把她当成乡下人的。 我不吭声,她只好也不吭声。我往外走,她立刻跟着我。于是我把她带到街上去。 我带着她在街上走了一天,直到天黑才又带着她走回来。在街上她看到许多在乡下看不到的东西,她很兴奋。而我希望天快些黑下来,让我看不见她的兴奋之情。 她在家里每天都要去一遍路口,看看我走的那条路,看看我还要等多久才能回来。她已经和她父母闹翻了,她父亲把她锁在房间里要把她嫁给朝廷命官的后代作媳妇,她死活不肯,她用剪刀刺自己的胸口,以此来威胁她父亲。深夜里,我把我的被子拿到诗社里给她睡,她解开衣服让我看她胸上的伤。她的腹和乳房上布着血迹,在灯光的照射下,她散发着淡淡光晕的乳房因那星星点点的斑迹而显得更加光彩夺目。 她让我走过去看她的伤。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伤口上说她不痛了。我很惭愧,我知道她为了我才离家出走的,即使这样她还不忘为我带来这些东西。为了我,她甚至用脚下踢了她父亲,她父亲在她身后诅咒她叫她永远别回那个家。她同意了,不回去。她不回那个家,她又能去哪里呢。她放弃人生中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就为得到一个男人是不是值得呢。 深夜里她仅仅抱着我,嘤嘤哭泣,说她愿意为我做一切,只要我想要,只要我能娶她,不抛弃她。面对赤身裸体的她,我惭愧地低下头,就算我娶她,这辈子和她在一起,我也不能那么对她。 5 第二天,萍儿突然说她要走,不过一夜再走了。她突然改变了计划,让我感到诧异。她要走了,我跟在她后面,哦,她不回家去哪儿呢。她说她要带一只包走,我又跑回去拿来她的一只包。她说她还有二十元钱要给我,我不要,说她托我父亲带给我的三十元钱还在呢。她偏要给我,说是她从家里就打算要送给我的。她将钱硬塞进我衣服口袋里时,我想哭泣。我扭过头去,不让她看见我的脸。 我让她过一夜再走,她说不了,并露出神秘的笑来,说她是试我心的。我问她试出来没有,她说不知道,不过她不想试了,她要走了,不想人家看见她在这里让我不好做人。 大街上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风还在吹着。风要吹走什么,要吹着我奔跑着离开这个世界。我和萍儿停下来,一个孤独的男人从一旁走过来,他孤独的脸竟然比我还沉默。 “你去哪儿?”我问。 她轻晃了一下头,没有回答,却将头低下去。 “你怎么啦?”我小声问。 她拿着那只空瘪的帆布包向前跑去。她的样子告诉我她已经在哭了。我追上去,捉住她拿着包的那只手,包掉在了地上。我弯腰去捡包,抬头时她正用另一只手抹眼泪,然后笑着看我。眼泪在她的脸上拖出一条宽宽的黑印出来,她的脸脏兮兮的。 那些拆掉还没有建起来的大厦,那些漂浮的人类,还在继续漂浮。这个世界就像一条河流,那些飘浮在河面上的身体,飘着飘着,拐过一道弯时,一些身影突然不见了,而我还在回头张望。 我沿着父亲每次来时走过的路送萍儿走。 “你还是回去吧。”我说。 她竟然摇摇头。哦,她和她父亲真的闹到不能原谅的地步吗。如果她不回去,她应该去哪里呢。我突然为她担忧起来。 “回去吧。”我再次说,希望她能听我的话。我想只要她不生她父亲的气,他父亲会原谅她的。 她停了停,用眼睛看着我,仿佛她也感到了茫然。 在车站她不时用眼睛看着我,她也不知道去哪里,但她又必须去车站,她似乎不可能留下来,因为我在这座城市里。她必须在另一个城市里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想去广州。”她小声说。 “你一定要去那里,你知道那地方在哪儿?”我说。 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不再说话,然后不时回头看我,看我是否离开了。她在等我,但我同样在一旁等她。 候车大厅里有人进进出出,有人站在大厅内咳嗽,然后跟着好几个人在咳嗽。坐在座位上的人不停地晃动着脑门,区分着自己和身后的木制靠椅,像一群蚂蚁不停地翻动着土,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有人在叫嚷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声音,像是穿着灰蒙蒙的衣服,从岁月深处走出来,但还是被一堵长满青苔的院子挡住,看不清她的脸。她像是我的母亲,踩动我的记忆,翻开一层层帷幔走出来,站在我的面前,尘土落了一地。这声音在大厅上空穿过,吹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尖。 “别去广州好吗?”我说。 她继续不吭声。 我想也许我应该送她回去。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想回学校去请假,我不放心她就这么一个人出门。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她吃惊地看着我,手里紧紧捏着那只空瘪的帆布包。 我指着一个空座位让她坐在那里。她使劲点头,怕我没看见似的。不等我离开,她就走到那个座位前坐上去。 我飞快地向学校跑去。空气被我溅起来打在对面人的脸上,他的衣服从中间向两边分开,赶紧用手扶了一下身体。 我恶狠狠地喘着粗气出现在学校时,所有人都拿着课本去教室了。之驴突然串出来,我差一点和他撞上。他正鬼使神差匆匆忙忙往学校外面跑,像是被豺狼追赶,急于逃命。我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并向一边让去,不想让他挨到自己。他怔怔地看我一下,没说话,又将头低沉下去,继续逃命。 我在寝室里铺开一张白纸,编好充分的理由,写上去,然??的窗户下面将纸条扔到窗户下面的桌子上,然后溜之大吉。 我再跑回候车大厅时,萍儿还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着我的到来。 “走吧。”我说,像是在躲避谁的追捕一样。由于走得急,走到她面前时我弯了一下腰,我的风将她额上的细发拂起来。同时我闻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酸酸的味道,这是她这种年龄女孩特有的味道,如果是在夏天这种味道会更明显一些。和城里的女孩不一样,她没有使香水。我喜欢她身体的味道,这也许是她唯一让我心动的地方。 她在我的带动下走到售票口,焦急等待着。 买完车票,我们继续焦急地等待着。我无意中看见车站前面的大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感觉是之驴,哦,他在那里干什么呢。他就像是另一件飘浮物,一会被熄灭在波涛里,一会儿又现身出来。一会整条街都浮上来,有人在叫自己亲人的名字,让人无比感动。被叫到名字的会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来,没有叫到名字的将永远沉到水底。 临上车时,萍儿突然说我不用回去了,她自己会回去的,她自己会走,不想耽误我上课时间。她突然这么一说,我犹豫不决。 车就快开了,她还依依不舍站在车门口望着车下的我。她从车上跑下来,叫我把她带来的那些东西都吃了,对我的身体会有好处的。她说天冷了,问我怕不怕冷,我说不怕。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回转身去。她再次回转身,像我今生和前世的亲人,像我的母亲或情人。 在最后时刻,我又紧走几步还是扒上了车,我突然担忧起她来,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她身体上所受的那些伤吧。我不知道,我突然同情起她来。我想陪着她一起回一趟家。 6 我和萍儿一起回来,乐坏了父亲,说他这辈子就盼着我能和萍儿一起从远方回家。以前我最反对他说这样的话,这次我仍旧一声不吭,虽然没有愁眉苦脸,却也没有显出高兴来。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却不想去道破,让它就在那儿吧。 父亲趁着高兴,又提到我和萍儿的婚事,说不如趁我回来的机会把事办了,要不让萍儿来家住也行,让她住我的房间,和我一起睡,她在家实在住不下去了,她和她父亲闹翻了,她父亲把她赶出了家门。她没地方去了,只能住我家。我仍旧不说什么,听着父亲在说着什么,或者根本就没有听。 萍儿一回来就在我家赖着不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送她回去,她总是要回到自己家的。她却帮着父亲干活,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就这样打算在我家住下了吗。 晚上,她来到我的房间,说她的手弄破了,让我看她的手,让我用舌头帮她吮吸破处。我帮她吮吸的时候,她用手摸我的头,将我的头抱在怀里。我一用力,她仰面倒在床上,用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还是从她身上起来了。她又从床上起来,说她晚上不走了,就在我床上睡看我怎么办。我说我去和我父亲睡,她撅了撅嘴。我在心里好笑,哪有这样勾引男人的,还没和男人结婚,心里就想着男人和那种事。 我向房间外走时,她在后面弄出被子挨打的声音。 “你是不是想我死呀。”她终于在我背后说。 我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却不看我,低着头好像刚才的声音根本不是从她那里发出来的。 “不要为了我去死。”我说。 “你知道我受了伤,还要去跟你爸一起睡。” “就因为你受了伤,我才不能在你身边睡。” “我好了,不痛了。” 我原打算去开门的手从身体一侧垂落下来。“那也不行。”我说。 “你就不能和我呆在一起吗?”她轻声问。 那又何必呢,我感到呆在一起的时间还很漫长,也许还要度过很多漫漫长夜和白天。谁又会站到那个漫漫长夜和漫漫白天的后头去呢。 “我想看见你。”她又补充说。 “可我没地方睡。”我说。 “你睡在我旁边啊。我们都穿着衣服睡。” 哦,这可能吗。我做不到。被一个女人勾引着,我能始终守着自己,守着明天吗? “我做不到。”我自语着。 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从房间里出来时,父亲还在堂屋里,看见我从里面出来,诧异地看着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父亲我又不想和他一起睡了,我有些讨厌他。也许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他。 “萍儿呢?”他问。 “里面。”我回答。 他走到房门前推门朝里面看了一下,然后退出来,没说什么。他走到自己的房间里时又转身朝外看了我一眼,将门关上。 过了一会儿,等一切彻底安静下来,我走到房门前推开门。萍儿还没有睡,穿着衣服坐在那儿,她还在等我。我将门缝推大一些,能容下一个人时停住。 她抬头看见我站在门缝里,脸上流露出一丝喜悦之情,但只一会儿又含着凄凉,让人觉得像是死了丈夫没人怜惜的小寡妇。 “萍儿,我有话要对你说。”我说。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也许是我叫了她的名字,我很少当着她的面这样叫她,几乎没有过。 “明天你还是回到你自己的家吧。”我说。 她不吭声,我知道她不想回自己的家。她想就这样在我家住着,就这样即使不结婚就成为我的女人。 我不知道以后的事会怎样,如果我不能和她结婚,她就这样呆在我家里,我不知道会不会害了她一生。到那时,她又该怎样去面对另一个男人呢。哦,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别的男人来娶她。她的一生会不会变得很凄凉。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让她感到无限凄凉,她在车站时就已经想好要来我家生活了。也许是我的话说重了,我根本就不应该说出来。沉默吧,一切都留到明天吧。我决定和她一起睡,但决不会碰她。 早晨,我对父亲说我要回学校了,父亲吃惊地看着我。萍儿站在一边听着我和父亲说话。 “再过两天,陪陪萍儿吧,她刚来我们家。”父亲说。 哦,他老人家难道以为我和萍儿做过什么吗,看来他想错了,他一时半会还抱不了孙子。 “让她回去吧。”我说。 父亲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两眼看着我。 “让她回自己家。”我重复说。 “回去?她现在是你媳妇,她回哪去?”父亲边说边问。 父亲回头看萍儿时,萍儿一个劲冲他摇头。是啊,我们并没行夫妻之事,所以不能算是夫妻,她不能算是我媳妇。这是规矩,谁心里都明白。父亲没话了,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你吧,如果她真想在这里呆着,就让她呆着吧。”我说。看到他们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我真的要走了,他们留不住我。 父亲没有再说让我留下来的话,他知道是留不住我的。他让萍儿送我。他弄了一些家中的特产装在一个帆布包里让萍儿拿着,等我上了车时再交给我。我已经不需要了,但父亲说一定要带上,而且一定要萍儿帮我拿到车上。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他们都在心里怨恨我,又盼着我能回到他们身边来。而萍儿为我送行是有特殊意义的,就像许多年轻女子送她们的丈夫或情郎出远门一样。 萍儿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怕被我落下,如果我走得慢,她也不决不会超出我。 有一辆三轮从后面开过来,车开近时停下来。我冲身后紧跟的萍儿说:“你回去吧。” 我看见她的眼泪出来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我马上要走了吗,还是我不应该这么早就扒上了车,她还想跟着我再走一会儿。 她看着我,就这样眼泪不断地往下流。 车开了,她突然举起手里的包,向前跑来。 我抓住她送上来的包,眼睛湿润起来。她松开包时没站住一下趴倒在地,她翘起头的刹那,我感到自己像是旧社会被抓去处以极刑的囚犯,她是电影里我新婚不久的妻子吗? “我会回自己家的。”她在远处大声说。她终于泪如雨下抽泣起来。 我冲她挥挥手,然后再也没有说什么,将头深深低下去。
5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6 08: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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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秋天已经过到尽头了,梧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究竟有多少人从那个秋天里飘走了。我抬起头看着空空如野的天空。建了一半的教学楼,站在空中的人,仍旧向上伸着两只手,他要抓住什么时候,然后用力升到更高的天空中去。被风吹散的人类要握住什么不让自己跑得更远,他们呼吸着今天和昨天的空气,仰望着今天和昨天的天空。 这时候我站在操场上,嘴里吐着白气。之驴从一边跑上来,他是来找我的,在经历若干个日日夜夜后,他还是走近我。他是来找我帮忙的,还是他和周慧慧的事,缺少个托。除了我没人能帮得了他,这是他再次找到我的借口。而我依旧沉默着面对他或背对他。 “牢里。” 我用眼睛斜视他。 “老李,我知道想请你出山很难,但只有你能帮的了我,别人我不放心。” “什么事情?”我没看他。我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似乎从来都没好过。 “下午,我想请周慧慧和她的同学……” “没空,下午越越同学请她吃饭,我要替她看书包。”我不等之驴把话说完,抢过来说。 “不会吧。” 我再次斜了他一眼。对他很小心地对我不以为然。 “我想请慧慧和她的同学吃个饭。”他终于逮着机会把话说完整。 工地上传来民工的叫喊:“踩到屎上了。” 然后一个民工站在小水沟旁不停跺脚,比老校长跺得快,用脚在地上拉着弧形。 然后是恶毒地叫骂:“狗日的,让老子逮着非把他狗日孙子的屁眼塞起来,把他鸡巴割下来喂狗。” 然后是找老王的声音,扯着嗓门嚷。 “我想请你帮忙。”见我没反应,之驴再次响起声音。 我转了一下头,看着女厕所,看着女生们从厕所里进进出出,有些还没到达厕所就已经在解裤子,有些已经出了厕所还在系裤子。女人的事就是多,我想。女厕所门前聚集的人就是比男厕所门前的人多。 之驴用手轻牵了一下我的衣角,像被风吹了一下,我感觉那是一只手。 一个女生走到厕所门口用手提着裤子,突然又弯下,我真希望她的裤子一下掉下来,我恶毒地想着。 我看见越越也去上厕所了,她也在门外伸手去解裤带。她在门外解裤子的动作让我不解和不能原谅。 我和越越的恩怨说不清道不明,每次都是不欢而散,没有谁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我用沉默的眼神看着她,她根本没在看我,她瞧不起我。我和白露的事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是江湖侠士突然隐退江湖了,想起来让人感动。而我差不多把她给忘了。她突然又出现,让我感到她曾对我的那些好来。一个人能对一个人好,真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值得怀念和感激。 而就在昨天,越越又突然拿着她写的小说来找我,丢下她写的小说就走了,好像丢下的不是小说,而是帐单。她是在用她的小说来向我清算来的,我到底欠她什么呢,我在想。我和白露的事传着传着就淡了,像操场尽处的池水。我喜欢那一池的水,清澈见底,被风轻轻一吹,闪着亮光。没有谁的手从池中伸出手抓住昨天里谁的屁股。我渴望有一天能到水下去生活,在水中守着我的一切。 也许是生活的平淡,翻开书,那一两个平淡的人影,他会变得越来越淡,直到淡得再也看不出那是个人站在岁月深处,看不见岁月里还有谁。也许是我的淡淡的色彩,那么容易就被忽略和遗忘,那么容易就和别的事物混为一体,越越才肯忘掉和不计较我的那些“不干净”的传闻,重新找到我,辩别出我的颜色,我还没有和别的事物融为一体。 之驴一直在身边守着我,担心我会从这个世界逃走似的。直到越越从厕所出来,消失,他还在一旁望着我。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干吗还耿耿耿于心呢。”他说。 我心中一怔,他说中了我的痛处?他还好像在教训我。 “我真的有事。”我依旧说。 “看书包?” 我无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事,还是对他所强调的事情无能为力。 “我一个人应付几个人应付不过来,你去帮兄弟一把行吗?” “越越确实也要去吃饭,不会是去吃你的吧?”我说。 “不会吧,没听慧慧说起。” “她叫我等她放学后守在路口把她的书包拿到我这里来。” “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玄机吗?” 我不能回答之驴。 之驴再次请求时,我答应了。也许我帮不了他们走到一起,但我可以帮他们分散。 之驴丢下我去准备了,为了这次吃饭,他跑了很多路,筹了很久的款,帮人洗厕所、看孩子、牵老人过马路,这都是收费的,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他已经把他这一生的幸福都押在这次吃饭上了,他吃了太多的苦,甚至受过伤,而吃了这顿下顿很渺茫。 然而让我们,尤其是让之驴感到意外的是,饭管里的老板突然在中午时间打来电话,要他赶紧喊人过去吃饭。而之驴明明说好是晚饭的,饭管突然替他改变了时间让他十分恐慌。他在电话里带着哭音说他说好是晚饭的,但里面的人说他没说清楚,接待的人明明听他说的是中午。之驴还想替自己辩解,但电话里的人说如果不吃押金就没有了,吃不吃由他。对方挂了电话,他还对着这头喂了两下。 没有办法,之驴不得不去找那些已经谈妥要去吃他饭的人,通知他们。通知我,通知周慧慧,周慧慧再去通知其他人。接到通知的人都对突然改变吃饭时间感到奇怪,不知道之驴是什么意思,究竟想玩什么把戏,不想请人就算了,不要这么来折磨人。而之驴还在一边守在路口等着那些前去吃饭的人,一边盘算着究竟要不要在中午去吃这顿饭,如果不去错过了这顿会不会有下一顿。 他在路口焦急地等待着,事实上他只等来了我一个人。他额头冒汗了,没想到请人吃饭也这么累。看到之驴一脸的辛酸,我有些不忍心,我决定去帮他再次去通知周慧慧。我见到周慧慧时,她说那几个决定不去了,仓皇急火地吃什么饭呀,而且都已经拿着瓷碗去食堂了。我急了,责怪周慧慧没替之驴办成事,她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又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我。 我转回到路口把我得到的消息转告给之驴,他一下瘫软在地,向上伸出手,让我扶他起来。 2 越越跑来说她父亲来过了,带来了好吃的东西,问我吃不吃,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吃的东西带来放到我手上。对她的问我感到奇怪,我从来都不会对谁说我要吃谁手里的东西。越越问过我后真就没有将吃的东西拿来给我,我竟然有些失落。难道她是在用吃来引诱我吗,让我向她低头?对她的做法我不以为然,就像别人对我不以为然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越越在两天之内接连来找过我三次,有些反常。最后一次她说她父亲给她找了一个对象,她说这话时我正用脑门对着她,她说完了,我还在用脑门对着她。她说那个人是读清华大学的,毕业了,分配到武汉市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呼风唤雨,春风得意。对她所说的这人,我既没有表示出高兴也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悲伤,我让她什么时候让我会会他,和他交个朋友。她再也没有当着我提起那个清华毕业生了,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也值得怀疑。 她写了一个爱情小说,写小说的女主人公跳楼自己杀了。那女主人公为了爱而选择毁灭自我,让人感动和震惊。她将小说拿来让我看时眼中流露出忧伤的神情,尽管我读到这篇小说时能回忆到当时她忧伤神情,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她和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联系在一起。后来她问我如果是我来写会把女主人公写成怎样的,会怎么来结局这个故事。我不假思索地告诉她说我会把男主人公写成死人,让他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不过男人上吊相貌十分难看,据说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舌头伸出口外,最要命的是裤裆里的那玩艺也向前冲着。不管怎么说女人都不会像男人这样。她说我这人真可恶,以前她竟然没看出来。 后来她又跑来说她要写一个长篇,是爱情小说,是悲剧。她准备把男主人公取名瑞华,尽管我感到她这样做有些不妥,毕竟那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但并没有反对。我不知道女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她没说,我也没问,当然肯定不会叫她的名字,她不会让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一起,让别人知道她和我在谈恋爱,她决不会那么做。这一次她没说让谁去死,也有可能还是让女主人公死,也很难说,因为已经死过一回了,说不定会让我死,上吊而死。 我和越越关系又回到从前,变得有些密切,是因为之驴的那顿饭。那顿午饭没吃成后,之驴又上街牵人过马路,替人扫厕所,总算又凑齐了饭钱。这一次他换了一家饭店,并要店主写了保证书。第一次之驴请吃的时候越越说有人请她吃饭,第二次之驴请吃她又说有人请她吃饭,见面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吃的都是之驴的血汗。那天夜里连之驴身上最后五元钱也不肯放过,吃得一分不剩。之驴身上空荡荡的,两只手不停地上下拍着衣服,劝别人多吃,我知道他身上和心里都空荡荡的,心里没底,当一个人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时,会感到失落和茫然,手抓什么都抓不住。那天夜里之驴无意识地不停地用手去摸着下身衣服口袋,我知道他已经身无分文。 那天夜里几个女生吃完饭后嚷着要去舞厅跳一曲,之驴一个劲说他不行了,说他肚子里有五条蛇在搅动,他要上厕所,让我扶他。我知道他是没钱了,他原本想留着五元钱,到时找个小门面的歌厅去唱卡拉OK,但事与愿违。那几个女生见之驴躲在厕所不出来,就不再往下等了。听不到动静,我和之驴跑出来时,却惊奇地发现越越还坐在那儿。之驴吓得又要缩回厕所,被我一把捉住。 之驴想找个地方压压惊,想我陪着他去街上散散心。越越却叫我送她回去,要不她也跟着我们一起去街上,之驴感到不方便,于是叫我送她回去。其实那天夜里所有参与吃饭的女生都有说有笑,只有我和之驴沉默着一声不吭。这好像跟原来由他和我来主持这桌饭完全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一声不吭像两个傻子坐在一边,好像是受到谁的诱骗误入歧途。 之驴一个人去了街上,说不上高兴,心中一定是充满了凄凉。我送着越越回学校,她借着酒劲拉着我的手,说了一些不冷不热的话,说她??相互接吻的男女说真有意思,我知道她醉了。我并没有趁着她的醉意去占她的便宜,我也从没想到过要对她怎么样,我对人世间的男女之爱就像对天空那么迷茫。 夜里,越越跑来说她的小说写好一节了,拿来让我欣赏。女主人公名叫阿莲,这场爱情游戏开始了。瑞华果然被她安排成一个沉默的男人,甚至有些臭的臭男人。阿莲先由暗恋到主动去试探瑞华,一连串的经典的爱情和人生画面。我感到那个男主人公就是以我为原型的,他也有一个父亲,他特别听他父亲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听父亲的话。 “你说男主人公是不是应该把他写得再臭一点?”她说。 我总觉得她在暗示什么,表面上是在说男主人公,暗地里是在诅咒我。 “同意。”我用十分赞赏的表情说。“最好把他写得卑鄙无耻一些。”我说。 “要不要找几个人把他打一顿?” “应该打。让他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让他挨一刀怎么样?” “最好别让他死了,要不就没法写了。” “没那么便宜。”她恶狠狠地说。 哦,她对男主人公这么恨之入骨。我想这男人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最痛恨这种假沉默的男人了。”她接着恶狠狠地说。 假?我审视着我的两只手和两只脚,这难道是虚构的假的吗? 她说要走,看了我一眼,出诗社门口时又回转头来看我一眼。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知道她是要我送她。 等越越走远时,我突然发现她的小说没有带走。我拿了那叠稿纸跑出去。她并没走多远,也许她还在盼着我能从后面追上来送她。女人都被宠坏了,动不动就要别人来送和安慰,或是来向她承认错误。 还没有到深夜,走道上的路灯还亮着。快要追上她时,我轻喝一声,声音出来时像一个唱戏的。她的身体一怔,像是中了一箭,停留片刻她缓缓回过头来。 我把小说递到她的面前。 她接过小说,没说话,继续走她的路,显然加快了脚步。 我感到她真生气了,如果我不把她的小说拿来送给她,她不会走这么快的。 我站在她身后想她凭什么要生气,凭什么这么对我。 在夜色里我用手对着她的身影“呯”的一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3 我和越越的关系时好时坏,问题出在她,我依旧如从前一样对她,从没有对她存过非分之想。我承认越越长得好看,而且给人的感觉是简单,不管是相貌还是性格都让人感觉不出复杂来。作为一个性成熟的男人,我喜欢一个女人就是要把她娶回家和她睡在一起,而不会讨厌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讨厌越越,我承认我想过和她睡在一起,但从没想过要把她娶回家,也从没真的想和她睡一起。 但就在她和我分开的那个夜里的又一个夜里,她说出她喜欢我。我立刻就表示了自己的意见,说我和她就跟兄弟似的,她是我最好的兄弟。她不说话,但用一种眼神看着我。她说她是不是很像我的小兄弟,我说是啊,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虽然我感到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长大了的遮挡不住的女人,但这并不妨碍她来做我的兄弟。我拍了拍她的肩,说好兄弟。我放在桌上的书和笔一下全掉在地上,我并没怀疑是她干的。我突然不怕她了,我甚至可以握她的手,抱着她的肩欺负她。 我抱着她的肩,她不吭声。我的手无意中落到她的胸前,心中一惊:哪有这样的兄弟! 我的胆突然变大了,可以把手放到她身上。借着灯光,我突然发现她目光变得柔软起来,我心中一惊。我仍旧提高嗓门呼唤她兄弟,仍旧用手摸她的头,拍她的肩膀。 “你就叫我兄弟吧。”她认可了。 我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落了下来。她拿起我的手,最后还是放回肩上。但只一会儿她弄掉我的手,回转身来看着我。 “你能用你的眼睛看着我吗?”她说。 我看着她,但不一会儿,就盯不住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目光是这么的犀利,那不是一个兄弟的眼神,而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光芒,让人无法躲藏。我想蹲下身去,想从她面前逃走,但她不肯放过我。 尽管我曾把自己想象成过卑鄙无耻之徒对她做过什么,尽管我想做一个正人君子,但我也无法拒绝这样的想像。但现实生活中,我保持着自己的冷静和克制,对一切都表现出应有的沉默,尤其是对女人,我保持着应有的矜持。 “你叫我兄弟呀。”她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却仍不肯放开她的目光。 “兄弟。”我回答。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女人。我无法抗拒她这样的身份。 “手呢?” 我觉得我的手是罪恶的手,像鸟一样飞不起来了,落在身体两侧。 “哼哼。”她似乎在冷笑。 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不,她是在嘲笑整个男人森林。我承认我拥有男人拥有的一切:自卑和虚伪。我表面沉默,其实内心怯懦的要命,经不起盘问,我也会像其他男人一样原形毕露,露出自己的男人尾巴。 “想想你们男人也怪可怜的,却总是自以为是。” 仿佛每一个男人都有这毛病,没有的似乎就不是男人了,就像男人的性器官一样,与生俱来,跟着一生。其实很难说这还算是男人的病了,就像女人爱哭一样。 “大哥,你愿意为我两肋插刀吗?” “当然。”我沉默了很久终于说。 “你说的。” 我又犹豫起来。 “怕了?” “不是。” “为什么惊慌失色?” 我心里的事全被她看出来了。我并不是惊慌,只是她表情好像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我其实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胆大妄为,我只是比普通男人要沉默一些而已。 她拿起我的一本书,用两根手指夹住中间的一页纸,来回晃荡。我担心她松开手指,书会掉下来。我很讨厌她用这种方法对我。 我站起身,表现出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我已经不想和她说下去了。 “我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没想到我错了,男人都是同一种男人,胆小懦弱,像老鼠一样地活着。”她站起身来说。 我十分讨厌她这样对我说话,她以前的默默无闻不见了,像个可恶的女人。我也重新认识了她。 “你去发财吧。”她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她冲出门,像一颗子弹射进黑夜的胸膛。 我回到寝室时,之驴还没睡,睁着惺忪的眼睛看着我走进门。而刘翰已经睡着了,他已经和以前有很大的改变,偶然还会在深夜里听见他在裤裆里翻动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在寻找过去影子,然后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像是被人追着满世界奔跑。他是在逃命,他要逃到第一个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之驴躺着的原因,他一直盯着我的裤裆看,这个夜晚人都变得怎么了,都神经不正常了,人都变得和这个世界不相干了,都成了魔鬼。 “看什么呢!”我不耐烦地警告说。 “没看什么。”他收回目光。 我断定刚才他就是在朝我裤裆里看。 “你和越越在诗社里干什么?” 我正准备上床睡觉,听他这么说,站在那儿,看着他。“你跟踪我?”我发问。 “路过,知道你在里面,就上前朝里看了一眼,发现越越也在里面。” 对他的解释我并没感到有什么不妥。我没再说话。 “你在摸她?”他突然说。 之驴的话再次引起我的警觉。我知道他会让女人投池,男人上吊。作为男人,我早就对他没有信心了,我觉得他可以死了,死了一点也不可惜,而且会给社会减少不少负担。我希望明天早晨所有人都起床了,除了他之外。 “你还对她做过什么?没看出来你,话说回来,正人君子也有七情六欲。”没等我作出反应他接着说。 “你看见了?”我发问。 “看见了。”他坚定地说。 我用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里含着的凶光,他突然又改口说:“没看见。” 我不知道此刻我脸上的表情有多凶残,是不是可以吃掉一个大活人。 “闭上你的嘴。”我说。 之驴再也没有吭上半句。 刘翰在上铺上翻动了一下身,我很担心他又要去裤裆里翻动什么。我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他并没那么做。 之驴没有再说话,开始把两只眼睛往一起闭。闭了一会儿,又突然将眼睛睁开。 4 我突然得到消息说越越在和一个大一男生谈恋爱,我觉得可笑,自己那么大人了,却去找了一个刚来上学的男生谈恋爱。但消息是从刘翰那里得到的,至少比从之驴那里得到的要牢靠的多。我感到越越可能是来真的了,她是在和我赌气吗,还是要证明什么,有这必要吗?如果是为了证明给我看就太没必要了,为了别人而把自己抛出去。人生艰难,我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之驴也跑来问寒问暖,对我表示同情,“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李就随她去吧。” 我向上伸了伸脖子,好像脖子被什么压住,终于可以松动一下了。其实越越和谁谈恋爱和我并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作为朋友她这样草率,让我替她担忧,谈恋爱不是闹着玩的,在我的心中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我帮过之驴很多次,我希望他来帮我一次,去探一下这件事的虚实,究竟到什么程度了,有没有到要以身相许的地步,我想我拒绝了她,她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吧。 之驴立刻去办了,并且很快弄清了事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并不是越越在追求那位小男生,而是那位小男生瞧上了越越,主动站出来去对越越表白说他爱她。我感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胆大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而且越越并没有拒绝小男生的追求,接受了。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按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和比她小的男子谈恋爱的,比她大的也不一定就会去谈,在爱情上她也是个傻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是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持有的诗人形象,我自从走进这所校园发表第一首诗起就被称作“诗人”,一直保持到今天。在这所校园里,那些表面看起来不爱说话或不爱大声说话的女生,我能感觉到她们在内心里崇拜我。我的耳朵在几十米??首诗里对一件形象事物高超的处理技艺。她们会把我的诗抄在她们的日记本上,甚至把我的诗与北岛和顾城的诗放在一起做比较,得出三足鼎立的结论。 越越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拒说那位小男生经常去找她。我竟然有些失落,我总是把除自己以外的男人想像的那么坏和对爱情不忠,我对那些喜欢过我的女人总是保持着距离,一旦她们去喜欢别人了,却又那么惆怅,只因为她们喜欢过我,所以要一直站在我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站成一道风景,而且永远不让另一个男人靠近。我知道一旦有人走进那道风景,风景就没有了,就成了空白。 之驴没有在我的授权下又主动去侦察那个大一男生去了。果然在晚饭过后不久,那个大一男生出现了,他在越越所在的寝室外面敲门,门开了,又关上。男生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越越从里面走出来。我和之驴站在校园的走道上,不一会儿,越越和那男生出现了。昏黄中,我脸向前,眼睛却斜向越越,和那位在我眼里有些发瘸的大一男生。越越可能是发现了我,突然将脚步放慢了,但仅一会儿,她又快步向前追上那男生。 等一男一女走过去时,我忽然像从前一样缓慢地回过头来,用十分经典意味的眼神看着越越,她却没有回头看我。 “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之驴试探着问我。 我惨淡一笑,并不说话。其实我并没感到怎么样,我只是为越越感到惋惜,她这样悲惨地和别人谈恋爱,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要不,我去看看?”之驴再次征求我的态度。 “不用了。”我说,我不想看到他们在一起凄惨的样子。 “这哪像是谈恋爱呀,像是去偷别人东西。”之驴说。 我在黑暗中笑了一下。我很欣赏之驴的这个比喻。 “不过倒很像是结了婚的两口子,被生活所迫,在黑夜里匆匆赶路。”之驴再次说。 之驴的话突然提醒了我什么,我站在走道上久久回味着刚才越越的步法,那会不会是一个小妇人的步法呢?我仔细地想着。 “你说他们会不会干点什么呢?”之驴说。 “干什么?”我问。 “说不好,现在的小年轻,胆大极了,对着年轻女子他什么干不出来。”他这样说,好像我们很老似的。 “不会吧。”我试探着说。 “你说世界这么大,你能保证什么都如你想像中的一样。世界之大,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保证不发生的事,别人可保证不了。”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是啊,我能保证的,别人不一定也保证。别人为什么要像我一样呢,这似乎没有道理。越越也不能保证吗?我很疑惑。 “越越呢,她可以保证啊。”我说。 “就算她肯保证,别人要是坚持呢。再说了,她凭什么要保证,为谁保证,为你吗?” 我无语。 “有些事是自己也保证不了的,不是你想保证就能保证的,到那时已经身不由己了。再说了,她是为谁保证,为她自己吗,这有意义吗。人一旦落到这个世上,你就不属于自己了,你为这个世界或宇宙来保证,是不是太滑稽可笑了点。” 我看见之驴在夜色里露出的头和身体,他似乎是一个欢乐的人,但又不是,他似乎是被上天派来的黑夜的使者。他要把黑夜带到每一个人的身体上。 我想在走道上等越越回来,再看她一眼。但之驴坚持要去跟踪。我不同意他那么做。之驴说他已经瞧出来了,那个小白脸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会对越越下手。在他的想像中世界总是那么一团糟,人也那么不堪一击。 “我就在这里吧,再看她一眼。”我说。 “说得这么伤感!好像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女人。” 是啊,被之驴这么一渲染,越越好像真的就成了别人的女人了。面对她时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以为要等很长时间越越才会回来,我担心我会等不到那个时候。但她却比我想像中要快得多回来了。回来时是越越在前面走,中间空了很长一段距离,才看见那个大一男生出来。像有根线在背后扯着他。 越越走到我面前时看了我一眼,我正在看她,我怕她看不见,我将眼睛睁得很大。 “越越上哪儿了?”之驴在一边小声问。 越越抬头看了看之驴,“没什么事。”她回答。 “给个机会老李,和你聊聊好吗?”之驴说。 我没有反应,算是默认了之驴的话。 “你身后那位弟弟?”之驴的话太多了,不该说的也说。 越越没有再说话,向前走了。在她身后是一片黑暗,这个空着的世界始终是空着的,不会有谁愿意为它留下点什么。 等那个小男生走近时,之驴喝住了他:“站住。” 小男生不慌不忙地看着之驴,眼里丝毫没有胆小怕事的表情。 “小子,以后不许你跟着越越,她是老李的。”之驴说。 小男生竟然对之驴的话不加理睬,向前走了。之驴想冲上去教训他,被我阻挡了。 之驴埋怨起来,说越越也是的,竟然和这种小男人谈上了。 我们一直等着大一男生走不见了,无论用眼睛怎么找也找不出来了,才又看了看彼此。 之驴说天冷了,然后我们谁也没再吭声。
6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6 08:5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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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秋天已经过到尽头了,梧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究竟有多少人从那个秋天里飘走了。我抬起头看着空空如野的天空。建了一半的教学楼,站在空中的人,仍旧向上伸着两只手,他要抓住什么时候,然后用力升到更高的天空中去。被风吹散的人类要握住什么不让自己跑得更远,他们呼吸着今天和昨天的空气,仰望着今天和昨天的天空。 这时候我站在操场上,嘴里吐着白气。之驴从一边跑上来,他是来找我的,在经历若干个日日夜夜后,他还是走近我。他是来找我帮忙的,还是他和周慧慧的事,缺少个托。除了我没人能帮得了他,这是他再次找到我的借口。而我依旧沉默着面对他或背对他。 “牢里。” 我用眼睛斜视他。 “老李,我知道想请你出山很难,但只有你能帮的了我,别人我不放心。” “什么事情?”我没看他。我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似乎从来都没好过。 “下午,我想请周慧慧和她的同学……” “没空,下午越越同学请她吃饭,我要替她看书包。”我不等之驴把话说完,抢过来说。 “不会吧。” 我再次斜了他一眼。对他很小心地对我不以为然。 “我想请慧慧和她的同学吃个饭。”他终于逮着机会把话说完整。 工地上传来民工的叫喊:“踩到屎上了。” 然后一个民工站在小水沟旁不停跺脚,比老校长跺得快,用脚在地上拉着弧形。 然后是恶毒地叫骂:“狗日的,让老子逮着非把他狗日孙子的屁眼塞起来,把他鸡巴割下来喂狗。” 然后是找老王的声音,扯着嗓门嚷。 “我想请你帮忙。”见我没反应,之驴再次响起声音。 我转了一下头,看着女厕所,看着女生们从厕所里进进出出,有些还没到达厕所就已经在解裤子,有些已经出了厕所还在系裤子。女人的事就是多,我想。女厕所门前聚集的人就是比男厕所门前的人多。 之驴用手轻牵了一下我的衣角,像被风吹了一下,我感觉那是一只手。 一个女生走到厕所门口用手提着裤子,突然又弯下,我真希望她的裤子一下掉下来,我恶毒地想着。 我看见越越也去上厕所了,她也在门外伸手去解裤带。她在门外解裤子的动作让我不解和不能原谅。 我和越越的恩怨说不清道不明,每次都是不欢而散,没有谁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我用沉默的眼神看着她,她根本没在看我,她瞧不起我。我和白露的事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是江湖侠士突然隐退江湖了,想起来让人感动。而我差不多把她给忘了。她突然又出现,让我感到她曾对我的那些好来。一个人能对一个人好,真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值得怀念和感激。 而就在昨天,越越又突然拿着她写的小说来找我,丢下她写的小说就走了,好像丢下的不是小说,而是帐单。她是在用她的小说来向我清算来的,我到底欠她什么呢,我在想。我和白露的事传着传着就淡了,像操场尽处的池水。我喜欢那一池的水,清澈见底,被风轻轻一吹,闪着亮光。没有谁的手从池中伸出手抓住昨天里谁的屁股。我渴望有一天能到水下去生活,在水中守着我的一切。 也许是生活的平淡,翻开书,那一两个平淡的人影,他会变得越来越淡,直到淡得再也看不出那是个人站在岁月深处,看不见岁月里还有谁。也许是我的淡淡的色彩,那么容易就被忽略和遗忘,那么容易就和别的事物混为一体,越越才肯忘掉和不计较我的那些“不干净”的传闻,重新找到我,辩别出我的颜色,我还没有和别的事物融为一体。 之驴一直在身边守着我,担心我会从这个世界逃走似的。直到越越从厕所出来,消失,他还在一旁望着我。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干吗还耿耿耿于心呢。”他说。 我心中一怔,他说中了我的痛处?他还好像在教训我。 “我真的有事。”我依旧说。 “看书包?” 我无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事,还是对他所强调的事情无能为力。 “我一个人应付几个人应付不过来,你去帮兄弟一把行吗?” “越越确实也要去吃饭,不会是去吃你的吧?”我说。 “不会吧,没听慧慧说起。” “她叫我等她放学后守在路口把她的书包拿到我这里来。” “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玄机吗?” 我不能回答之驴。 之驴再次请求时,我答应了。也许我帮不了他们走到一起,但我可以帮他们分散。 之驴丢下我去准备了,为了这次吃饭,他跑了很多路,筹了很久的款,帮人洗厕所、看孩子、牵老人过马路,这都是收费的,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他已经把他这一生的幸福都押在这次吃饭上了,他吃了太多的苦,甚至受过伤,而吃了这顿下顿很渺茫。 然而让我们,尤其是让之驴感到意外的是,饭管里的老板突然在中午时间打来电话,要他赶紧喊人过去吃饭。而之驴明明说好是晚饭的,饭管突然替他改变了时间让他十分恐慌。他在电话里带着哭音说他说好是晚饭的,但里面的人说他没说清楚,接待的人明明听他说的是中午。之驴还想替自己辩解,但电话里的人说如果不吃押金就没有了,吃不吃由他。对方挂了电话,他还对着这头喂了两下。 没有办法,之驴不得不去找那些已经谈妥要去吃他饭的人,通知他们。通知我,通知周慧慧,周慧慧再去通知其他人。接到通知的人都对突然改变吃饭时间感到奇怪,不知道之驴是什么意思,究竟想玩什么把戏,不想请人就算了,不要这么来折磨人。而之驴还在一边守在路口等着那些前去吃饭的人,一边盘算着究竟要不要在中午去吃这顿饭,如果不去错过了这顿会不会有下一顿。 他在路口焦急地等待着,事实上他只等来了我一个人。他额头冒汗了,没想到请人吃饭也这么累。看到之驴一脸的辛酸,我有些不忍心,我决定去帮他再次去通知周慧慧。我见到周慧慧时,她说那几个决定不去了,仓皇急火地吃什么饭呀,而且都已经拿着瓷碗去食堂了。我急了,责怪周慧慧没替之驴办成事,她用惊奇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又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我。 我转回到路口把我得到的消息转告给之驴,他一下瘫软在地,向上伸出手,让我扶他起来。 2 越越跑来说她父亲来过了,带来了好吃的东西,问我吃不吃,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吃的东西带来放到我手上。对她的问我感到奇怪,我从来都不会对谁说我要吃谁手里的东西。越越问过我后真就没有将吃的东西拿来给我,我竟然有些失落。难道她是在用吃来引诱我吗,让我向她低头?对她的做法我不以为然,就像别人对我不以为然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越越在两天之内接连来找过我三次,有些反常。最后一次她说她父亲给她找了一个对象,她说这话时我正用脑门对着她,她说完了,我还在用脑门对着她。她说那个人是读清华大学的,毕业了,分配到武汉市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呼风唤雨,春风得意。对她所说的这人,我既没有表示出高兴也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悲伤,我让她什么时候让我会会他,和他交个朋友。她再也没有当着我提起那个清华毕业生了,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也值得怀疑。 她写了一个爱情小说,写小说的女主人公跳楼自己杀了。那女主人公为了爱而选择毁灭自我,让人感动和震惊。她将小说拿来让我看时眼中流露出忧伤的神情,尽管我读到这篇小说时能回忆到当时她忧伤神情,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她和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联系在一起。后来她问我如果是我来写会把女主人公写成怎样的,会怎么来结局这个故事。我不假思索地告诉她说我会把男主人公写成死人,让他在一棵树上吊死自己。不过男人上吊相貌十分难看,据说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舌头伸出口外,最要命的是裤裆里的那玩艺也向前冲着。不管怎么说女人都不会像男人这样。她说我这人真可恶,以前她竟然没看出来。 后来她又跑来说她要写一个长篇,是爱情小说,是悲剧。她准备把男主人公取名瑞华,尽管我感到她这样做有些不妥,毕竟那是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但并没有反对。我不知道女主人公叫什么名字,她没说,我也没问,当然肯定不会叫她的名字,她不会让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一起,让别人知道她和我在谈恋爱,她决不会那么做。这一次她没说让谁去死,也有可能还是让女主人公死,也很难说,因为已经死过一回了,说不定会让我死,上吊而死。 我和越越关系又回到从前,变得有些密切,是因为之驴的那顿饭。那顿午饭没吃成后,之驴又上街牵人过马路,替人扫厕所,总算又凑齐了饭钱。这一次他换了一家饭店,并要店主写了保证书。第一次之驴请吃的时候越越说有人请她吃饭,第二次之驴请吃她又说有人请她吃饭,见面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吃的都是之驴的血汗。那天夜里连之驴身上最后五元钱也不肯放过,吃得一分不剩。之驴身上空荡荡的,两只手不停地上下拍着衣服,劝别人多吃,我知道他身上和心里都空荡荡的,心里没底,当一个人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时,会感到失落和茫然,手抓什么都抓不住。那天夜里之驴无意识地不停地用手去摸着下身衣服口袋,我知道他已经身无分文。 那天夜里几个女生吃完饭后嚷着要去舞厅跳一曲,之驴一个劲说他不行了,说他肚子里有五条蛇在搅动,他要上厕所,让我扶他。我知道他是没钱了,他原本想留着五元钱,到时找个小门面的歌厅去唱卡拉OK,但事与愿违。那几个女生见之驴躲在厕所不出来,就不再往下等了。听不到动静,我和之驴跑出来时,却惊奇地发现越越还坐在那儿。之驴吓得又要缩回厕所,被我一把捉住。 之驴想找个地方压压惊,想我陪着他去街上散散心。越越却叫我送她回去,要不她也跟着我们一起去街上,之驴感到不方便,于是叫我送她回去。其实那天夜里所有参与吃饭的女生都有说有笑,只有我和之驴沉默着一声不吭。这好像跟原来由他和我来主持这桌饭完全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一声不吭像两个傻子坐在一边,好像是受到谁的诱骗误入歧途。 之驴一个人去了街上,说不上高兴,心中一定是充满了凄凉。我送着越越回学校,她借着酒劲拉着我的手,说了一些不冷不热的话,说她??相互接吻的男女说真有意思,我知道她醉了。我并没有趁着她的醉意去占她的便宜,我也从没想到过要对她怎么样,我对人世间的男女之爱就像对天空那么迷茫。 夜里,越越跑来说她的小说写好一节了,拿来让我欣赏。女主人公名叫阿莲,这场爱情游戏开始了。瑞华果然被她安排成一个沉默的男人,甚至有些臭的臭男人。阿莲先由暗恋到主动去试探瑞华,一连串的经典的爱情和人生画面。我感到那个男主人公就是以我为原型的,他也有一个父亲,他特别听他父亲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听父亲的话。 “你说男主人公是不是应该把他写得再臭一点?”她说。 我总觉得她在暗示什么,表面上是在说男主人公,暗地里是在诅咒我。 “同意。”我用十分赞赏的表情说。“最好把他写得卑鄙无耻一些。”我说。 “要不要找几个人把他打一顿?” “应该打。让他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让他挨一刀怎么样?” “最好别让他死了,要不就没法写了。” “没那么便宜。”她恶狠狠地说。 哦,她对男主人公这么恨之入骨。我想这男人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最痛恨这种假沉默的男人了。”她接着恶狠狠地说。 假?我审视着我的两只手和两只脚,这难道是虚构的假的吗? 她说要走,看了我一眼,出诗社门口时又回转头来看我一眼。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知道她是要我送她。 等越越走远时,我突然发现她的小说没有带走。我拿了那叠稿纸跑出去。她并没走多远,也许她还在盼着我能从后面追上来送她。女人都被宠坏了,动不动就要别人来送和安慰,或是来向她承认错误。 还没有到深夜,走道上的路灯还亮着。快要追上她时,我轻喝一声,声音出来时像一个唱戏的。她的身体一怔,像是中了一箭,停留片刻她缓缓回过头来。 我把小说递到她的面前。 她接过小说,没说话,继续走她的路,显然加快了脚步。 我感到她真生气了,如果我不把她的小说拿来送给她,她不会走这么快的。 我站在她身后想她凭什么要生气,凭什么这么对我。 在夜色里我用手对着她的身影“呯”的一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3 我和越越的关系时好时坏,问题出在她,我依旧如从前一样对她,从没有对她存过非分之想。我承认越越长得好看,而且给人的感觉是简单,不管是相貌还是性格都让人感觉不出复杂来。作为一个性成熟的男人,我喜欢一个女人就是要把她娶回家和她睡在一起,而不会讨厌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讨厌越越,我承认我想过和她睡在一起,但从没想过要把她娶回家,也从没真的想和她睡一起。 但就在她和我分开的那个夜里的又一个夜里,她说出她喜欢我。我立刻就表示了自己的意见,说我和她就跟兄弟似的,她是我最好的兄弟。她不说话,但用一种眼神看着我。她说她是不是很像我的小兄弟,我说是啊,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虽然我感到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长大了的遮挡不住的女人,但这并不妨碍她来做我的兄弟。我拍了拍她的肩,说好兄弟。我放在桌上的书和笔一下全掉在地上,我并没怀疑是她干的。我突然不怕她了,我甚至可以握她的手,抱着她的肩欺负她。 我抱着她的肩,她不吭声。我的手无意中落到她的胸前,心中一惊:哪有这样的兄弟! 我的胆突然变大了,可以把手放到她身上。借着灯光,我突然发现她目光变得柔软起来,我心中一惊。我仍旧提高嗓门呼唤她兄弟,仍旧用手摸她的头,拍她的肩膀。 “你就叫我兄弟吧。”她认可了。 我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落了下来。她拿起我的手,最后还是放回肩上。但只一会儿她弄掉我的手,回转身来看着我。 “你能用你的眼睛看着我吗?”她说。 我看着她,但不一会儿,就盯不住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目光是这么的犀利,那不是一个兄弟的眼神,而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光芒,让人无法躲藏。我想蹲下身去,想从她面前逃走,但她不肯放过我。 尽管我曾把自己想象成过卑鄙无耻之徒对她做过什么,尽管我想做一个正人君子,但我也无法拒绝这样的想像。但现实生活中,我保持着自己的冷静和克制,对一切都表现出应有的沉默,尤其是对女人,我保持着应有的矜持。 “你叫我兄弟呀。”她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却仍不肯放开她的目光。 “兄弟。”我回答。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女人。我无法抗拒她这样的身份。 “手呢?” 我觉得我的手是罪恶的手,像鸟一样飞不起来了,落在身体两侧。 “哼哼。”她似乎在冷笑。 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不,她是在嘲笑整个男人森林。我承认我拥有男人拥有的一切:自卑和虚伪。我表面沉默,其实内心怯懦的要命,经不起盘问,我也会像其他男人一样原形毕露,露出自己的男人尾巴。 “想想你们男人也怪可怜的,却总是自以为是。” 仿佛每一个男人都有这毛病,没有的似乎就不是男人了,就像男人的性器官一样,与生俱来,跟着一生。其实很难说这还算是男人的病了,就像女人爱哭一样。 “大哥,你愿意为我两肋插刀吗?” “当然。”我沉默了很久终于说。 “你说的。” 我又犹豫起来。 “怕了?” “不是。” “为什么惊慌失色?” 我心里的事全被她看出来了。我并不是惊慌,只是她表情好像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我其实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胆大妄为,我只是比普通男人要沉默一些而已。 她拿起我的一本书,用两根手指夹住中间的一页纸,来回晃荡。我担心她松开手指,书会掉下来。我很讨厌她用这种方法对我。 我站起身,表现出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我已经不想和她说下去了。 “我以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没想到我错了,男人都是同一种男人,胆小懦弱,像老鼠一样地活着。”她站起身来说。 我十分讨厌她这样对我说话,她以前的默默无闻不见了,像个可恶的女人。我也重新认识了她。 “你去发财吧。”她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她冲出门,像一颗子弹射进黑夜的胸膛。 我回到寝室时,之驴还没睡,睁着惺忪的眼睛看着我走进门。而刘翰已经睡着了,他已经和以前有很大的改变,偶然还会在深夜里听见他在裤裆里翻动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在寻找过去影子,然后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像是被人追着满世界奔跑。他是在逃命,他要逃到第一个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之驴躺着的原因,他一直盯着我的裤裆看,这个夜晚人都变得怎么了,都神经不正常了,人都变得和这个世界不相干了,都成了魔鬼。 “看什么呢!”我不耐烦地警告说。 “没看什么。”他收回目光。 我断定刚才他就是在朝我裤裆里看。 “你和越越在诗社里干什么?” 我正准备上床睡觉,听他这么说,站在那儿,看着他。“你跟踪我?”我发问。 “路过,知道你在里面,就上前朝里看了一眼,发现越越也在里面。” 对他的解释我并没感到有什么不妥。我没再说话。 “你在摸她?”他突然说。 之驴的话再次引起我的警觉。我知道他会让女人投池,男人上吊。作为男人,我早就对他没有信心了,我觉得他可以死了,死了一点也不可惜,而且会给社会减少不少负担。我希望明天早晨所有人都起床了,除了他之外。 “你还对她做过什么?没看出来你,话说回来,正人君子也有七情六欲。”没等我作出反应他接着说。 “你看见了?”我发问。 “看见了。”他坚定地说。 我用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里含着的凶光,他突然又改口说:“没看见。” 我不知道此刻我脸上的表情有多凶残,是不是可以吃掉一个大活人。 “闭上你的嘴。”我说。 之驴再也没有吭上半句。 刘翰在上铺上翻动了一下身,我很担心他又要去裤裆里翻动什么。我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他并没那么做。 之驴没有再说话,开始把两只眼睛往一起闭。闭了一会儿,又突然将眼睛睁开。 4 我突然得到消息说越越在和一个大一男生谈恋爱,我觉得可笑,自己那么大人了,却去找了一个刚来上学的男生谈恋爱。但消息是从刘翰那里得到的,至少比从之驴那里得到的要牢靠的多。我感到越越可能是来真的了,她是在和我赌气吗,还是要证明什么,有这必要吗?如果是为了证明给我看就太没必要了,为了别人而把自己抛出去。人生艰难,我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之驴也跑来问寒问暖,对我表示同情,“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李就随她去吧。” 我向上伸了伸脖子,好像脖子被什么压住,终于可以松动一下了。其实越越和谁谈恋爱和我并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作为朋友她这样草率,让我替她担忧,谈恋爱不是闹着玩的,在我的心中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我帮过之驴很多次,我希望他来帮我一次,去探一下这件事的虚实,究竟到什么程度了,有没有到要以身相许的地步,我想我拒绝了她,她也不至于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吧。 之驴立刻去办了,并且很快弄清了事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并不是越越在追求那位小男生,而是那位小男生瞧上了越越,主动站出来去对越越表白说他爱她。我感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胆大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而且越越并没有拒绝小男生的追求,接受了。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按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和比她小的男子谈恋爱的,比她大的也不一定就会去谈,在爱情上她也是个傻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是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持有的诗人形象,我自从走进这所校园发表第一首诗起就被称作“诗人”,一直保持到今天。在这所校园里,那些表面看起来不爱说话或不爱大声说话的女生,我能感觉到她们在内心里崇拜我。我的耳朵在几十米??首诗里对一件形象事物高超的处理技艺。她们会把我的诗抄在她们的日记本上,甚至把我的诗与北岛和顾城的诗放在一起做比较,得出三足鼎立的结论。 越越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拒说那位小男生经常去找她。我竟然有些失落,我总是把除自己以外的男人想像的那么坏和对爱情不忠,我对那些喜欢过我的女人总是保持着距离,一旦她们去喜欢别人了,却又那么惆怅,只因为她们喜欢过我,所以要一直站在我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站成一道风景,而且永远不让另一个男人靠近。我知道一旦有人走进那道风景,风景就没有了,就成了空白。 之驴没有在我的授权下又主动去侦察那个大一男生去了。果然在晚饭过后不久,那个大一男生出现了,他在越越所在的寝室外面敲门,门开了,又关上。男生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越越从里面走出来。我和之驴站在校园的走道上,不一会儿,越越和那男生出现了。昏黄中,我脸向前,眼睛却斜向越越,和那位在我眼里有些发瘸的大一男生。越越可能是发现了我,突然将脚步放慢了,但仅一会儿,她又快步向前追上那男生。 等一男一女走过去时,我忽然像从前一样缓慢地回过头来,用十分经典意味的眼神看着越越,她却没有回头看我。 “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之驴试探着问我。 我惨淡一笑,并不说话。其实我并没感到怎么样,我只是为越越感到惋惜,她这样悲惨地和别人谈恋爱,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要不,我去看看?”之驴再次征求我的态度。 “不用了。”我说,我不想看到他们在一起凄惨的样子。 “这哪像是谈恋爱呀,像是去偷别人东西。”之驴说。 我在黑暗中笑了一下。我很欣赏之驴的这个比喻。 “不过倒很像是结了婚的两口子,被生活所迫,在黑夜里匆匆赶路。”之驴再次说。 之驴的话突然提醒了我什么,我站在走道上久久回味着刚才越越的步法,那会不会是一个小妇人的步法呢?我仔细地想着。 “你说他们会不会干点什么呢?”之驴说。 “干什么?”我问。 “说不好,现在的小年轻,胆大极了,对着年轻女子他什么干不出来。”他这样说,好像我们很老似的。 “不会吧。”我试探着说。 “你说世界这么大,你能保证什么都如你想像中的一样。世界之大,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保证不发生的事,别人可保证不了。” 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是啊,我能保证的,别人不一定也保证。别人为什么要像我一样呢,这似乎没有道理。越越也不能保证吗?我很疑惑。 “越越呢,她可以保证啊。”我说。 “就算她肯保证,别人要是坚持呢。再说了,她凭什么要保证,为谁保证,为你吗?” 我无语。 “有些事是自己也保证不了的,不是你想保证就能保证的,到那时已经身不由己了。再说了,她是为谁保证,为她自己吗,这有意义吗。人一旦落到这个世上,你就不属于自己了,你为这个世界或宇宙来保证,是不是太滑稽可笑了点。” 我看见之驴在夜色里露出的头和身体,他似乎是一个欢乐的人,但又不是,他似乎是被上天派来的黑夜的使者。他要把黑夜带到每一个人的身体上。 我想在走道上等越越回来,再看她一眼。但之驴坚持要去跟踪。我不同意他那么做。之驴说他已经瞧出来了,那个小白脸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会对越越下手。在他的想像中世界总是那么一团糟,人也那么不堪一击。 “我就在这里吧,再看她一眼。”我说。 “说得这么伤感!好像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女人。” 是啊,被之驴这么一渲染,越越好像真的就成了别人的女人了。面对她时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以为要等很长时间越越才会回来,我担心我会等不到那个时候。但她却比我想像中要快得多回来了。回来时是越越在前面走,中间空了很长一段距离,才看见那个大一男生出来。像有根线在背后扯着他。 越越走到我面前时看了我一眼,我正在看她,我怕她看不见,我将眼睛睁得很大。 “越越上哪儿了?”之驴在一边小声问。 越越抬头看了看之驴,“没什么事。”她回答。 “给个机会老李,和你聊聊好吗?”之驴说。 我没有反应,算是默认了之驴的话。 “你身后那位弟弟?”之驴的话太多了,不该说的也说。 越越没有再说话,向前走了。在她身后是一片黑暗,这个空着的世界始终是空着的,不会有谁愿意为它留下点什么。 等那个小男生走近时,之驴喝住了他:“站住。” 小男生不慌不忙地看着之驴,眼里丝毫没有胆小怕事的表情。 “小子,以后不许你跟着越越,她是老李的。”之驴说。 小男生竟然对之驴的话不加理睬,向前走了。之驴想冲上去教训他,被我阻挡了。 之驴埋怨起来,说越越也是的,竟然和这种小男人谈上了。 我们一直等着大一男生走不见了,无论用眼睛怎么找也找不出来了,才又看了看彼此。 之驴说天冷了,然后我们谁也没再吭声。
7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6 22:5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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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已经下过一场雨了,又一场秋雨来临时,一场秋雨一场凉,我想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的。我具有经典意味地回过头来看着雨中,被雨水遮挡行走的人,头发被雨水溅湿了贴在脸上,雨落在雨具上,溅起片片水花。我在等待一个人从雨里走到我面前,对我说点什么,然后带着我一起离开。我知道我不会等到我要等的人,也许根本就没有我要等的那人在雨中。 之驴说他有事打着一把小花伞走了,小花伞在风雨中飘摇,眨眼工夫不见踪影。于是我在等着那把小花伞再次在雨中飘来,我的心中空虚极了,我不知道我的等待会不会有结果。刘翰缩着脖子在寝室里像一只被雨水淋湿的鸡,害怕被风吹到。 雨水顺着地面流进水沟,流进遥远的记忆,之后再也流淌不出来。雨水打湿了所有的事物,湿漉漉的人站在记忆中像一只只鸡排起队伍缩起了脖子。而记忆中一只受惊吓的母鸡惊叫着奔向雨中。而谁会坐在阴暗潮湿的地上哭泣不止,她的哭泣顺着弯弯曲曲长满青苔的石壁爬上来,坐在绝壁上,俯视人间。她多像是我的母亲!一个人被关进了一只笼子手握着铁栏杆,再也走不出来了。 之驴从外面走回来时,雨已经停了。雨下了三天,人的心都下得霉暗潮湿起来。黄昏,我走出寝室,看见操场上那棵大梧桐,经历再大的风雨之后它都会在那里。一场雨过后,我再次见到那些人,让我无比感动。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越越从远处走过来,她的头发还没干贴在脸上。她离我很远然后就拐弯不见了。越越和那个大一男生的事传得很广,是因为那个男生的明目张胆,大摇大摆直接就冲着女生寝室去了。暗地里之驴直唏嘘说他混了这么多年还要偷偷摸摸去接头,并报怨说现在谈恋爱已经不希奇了,甚至有学生还在背地里同居做爱,过夫妻生活。 我偶尔会看见越越和大一男生出去,我看见他们一前一后从走道上走着。后来又传出大一男生把越越甩了,之驴跑来说不是大一男生甩了越越,是越越甩了大一男生,听起很绕舌,不知道究竟是谁甩了谁。 而事实上我又看见过一次越越和大一男生在走道上往学校外面走,之驴又跑来说大一男生不肯放手,缠着越越。而我和越越已经很陌生了,这事好像和我并没多大关系。但之驴想让我和他一起出面帮越越一把。越越和大一男生的关系不一般,之驴从他个人的经验判断说不定他们已经发生过性行为了,他不敢确定,但他感觉他们已经同居过。之驴是专家,他说是也许就是吧。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她做出这样的选择,至少她并没用她的这些冲撞到我精心守护的天空里来,所以我也不能怎么样。我能怎么样呢?她生活在她的天空下面。 “这小子不是东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之驴愤愤地说。 我看了一眼之驴,有些瞧不起他,我不相信越越是个很随便的人。我心里像是有只蛐蛐匍匐在那里,很难受。我想驱赶那只停留在心中的蛐蛐。我想大吼一声飞上天去。 “那小子每天都要去性骚扰越越,再说了,孤男寡女在一起时间长了,能不出点事吗。”之驴接着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出过事?”我对之驴很是不满。我对他随意给人下结论定罪很不高兴。 “越越走路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我看着之驴。 “没有以前轻快。” 哦,我竟然没有感觉,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之驴说的那样。 “女人一旦和男人做爱后,四肢就变得僵直,尤其是两条腿。” 哦,我仿佛被之驴猛然点醒,悟出什么道理来。但我仍旧两眼迷茫,而且我不知道越越真的会如他说的那样吗,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走路吗? “原先女人的手臂可以护住前胸,但和男人睡过之后,就护不住了,乳房就会变大,自由发展了。” 我不相信之驴说的是真的,越越不是那种人,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和越越接过一次吻,接吻的时候她甚至不让我的两只手靠近她,就这样我和她在风中伸着脖子。 我不相信地看着之驴。之驴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还对越越抱有希望是不是?” “不。”我说出一个字。 之驴用疑惑的眼睛略带忧伤地看着我,立刻说:“男人吧,不怪女人说没一个好东西。都巴不得头一开始和她睡的人是自己,给了别的男人心里永远都不会舒服,永远不会原谅。” “我没这意思。”我替自己辩解。 之驴嘴角露出不相信的笑来。“不管你有这意思没有,以前越越好歹也追求过你,她现在出现这种事了,你应该去帮帮她。”他说。 “她需要人帮助吗?”我十分疑惑。 “当然,她想甩掉那小子。” 哦,可我不想弄巧成拙。我一时间很难从之驴带给我的阴影里走出来,那只蛐蛐匍匐在我心里,牢牢抓住我的肉。我甚至感到越越只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我,我罪大啊。 我带着疑惑去见白露。白露在诗社里看书,看到我一脸的沮丧,很迷惑。“怎么了?”她问。 我慢慢走向她坐的地方,又向后退出一截距离。 “听说女人被……”我想把之驴说的话转述一遍,但我说不出口。 “女人?”白露更加不解地看着我。 我想算了吧,过去的就永远过去吧,其实不知道会觉得人生还是那么美好,一切还都如想像中的样子,让美好的永远盖住那些不好的。 “谁欺负你了,是个女人?” “没有。”我装出什么事都没有。 没想到我吞吞缩缩,贪生怕死的样子引起了白露的关注。“如果就是女人,没结过婚的女人被男人……”我支吾不清。 “和人同居了?”白露怪异地问。 “谁?”我问。 “你啊。” “我?没有没有。”我连连说,像是在替自己辩解。我对白露这样说我很不满。“你干吗这样想我!”我不高兴地说。 “没有啊。你没听人说吗,某某和谁谁同居了。看你支支吾吾的样子,我以为你也步入那个行列了呢。” “我没有。”我愤愤地说。 “没有就好。”白露说。 白露说这句话时眼里流露出温柔的光来,我竟然有些感动,我希望听到这样的声音。 “你说女人要是被男人那个了,她的四肢是不是就僵直了,飘浮起来,不像是她自己的了。”我胆突然变大了起来,白露能说我,我就能请教一下她。 白露放下书,细细地看着我,像是穿过无数人,终于发现我身体里藏有的国家机密。突然她笑起来,好像发现我吃下去的不是国家机密,而是一张废纸。“谁告诉你的?”她问。 “还有,女人的乳房会不会变大?”我不理会她继续问。 “白痴。” 我皱了皱眉,她竟然这么说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笨,还是事实就是如此,她不愿意说。 白露哼了几下,就又拿起书来看。她没打算再理我了。 我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告诉我,我就会不知道吗。我又一想,白露也和我一样笨,她也不知道这些事,虽然她是个女人。 我等了一会儿,白露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想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吗?” “我想知道越越是不是被别人那个了。”我如实说。 “以前别人对你好,你不领情,现在和别的人去恋爱,你心里又不平衡了。就算别人乳房变大,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不是的,我,我想帮她。”我说得很不利索。 白露哼了几声,“帮?怎么帮?” 我答不上来。 “你们男人啊,不好好读书,专门来研究这些东西!越越也不小了,她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自由,要帮也得看准了,看别人乳房是不是变大了。” 我感觉白露在讥讽我。我很后悔跟她说这些,就算她知道也不会告诉我的,况且她这种人从穷乡僻壤里走出来,受封建思想毒害厉害,是守旧分子。 我不敢再说什么了,我等到白露重新去看书时,悄悄往后退。等我退出门外时,白露突然在后面叫住我。 “不过,没之驴说的那么夸张。” 我悄悄地回头看了看白露,她又在看书。我从心里发出一声笑来,然后挺起胸来正大光明地向前走去。 2 我在走道上守了两个晚上都没看见越越从上面走过来。我感到自己这样做很下流,我在心里说我不是来偷窥她的,我只是想和她说句话,问她过得好不好。之驴从走道上走过来时,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来,这笑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终于有一天,越越向我走过来,她走到我的面前时,看了看我,她张了张口却没有问出话来,又向远处走了。我突然感到她的日子不是我想像中的很幸福,而是很凄凉。 “越越。”很久以后我喊出她的名字。 她从远处回过头来,隔着灰蒙蒙的光线,我看见她像是在哭。 她又走了。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走出大门。我想追上去,却只追出几步,她已经不见了。 越越的改变已经超出我的想像,她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后来我又见越越一次,她从我面前走过,甚至不抬头看我。 之驴跑来说越越被那个大一男生强奸了,整个学校都在说这件事。我愕然,唯独我蒙在鼓里。之驴说这件事已经发生三天了,校长也已经知道了,并把那男生叫到办公室,他一口咬定不是强奸。哦,原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我看到的只是结果。我的老毛病犯了,沉默不语。 “不是我说你,早就叫你帮帮越越,你看看,这事情都发生了,这叫她以后怎么抬头做人!”之驴责难着。“你去看看越越吧,发生了这种事,你应该去安慰她。还有那小子,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他妈的好东西,早就想去收拾他,一直没得着机会,我不会放过他的。”之驴愤愤地说。 我抬头看着天空,什么也看不到。悲愤之情填满了我的心胸,我想哭泣。我回头看着之驴,不行,我要为越越报仇,我要把那个糟蹋她的男人拉出来痛打一顿。 “这件事还是让我来替你办吧,你看你愤怒起来非结果了他的性命不可。” “不能放过他。”我低低的声音说。 “不会的,交给我吧。??几乎在命令之驴。 “行,我去给那小子下战书,不过今天你的火气大了,明天吧,明天出去,找个地方非把他裤裆里的那玩艺揍扁,让他断子绝孙。”之驴害怕闹出人命说。 “快去。” 之驴不敢再说什么,消失在黑夜里。 不一会儿之驴又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我此刻已经矗立在操场上。在之驴后面站着一人,正是那个大一男生。 “老李,今天就算了,要打架留到明天。明天我替二位找个僻静的去处。今天我是来给你们下战书的。”之驴站在我和大一男生之间劝阻。 我伸手去拨之驴的身体。 “老李别这样,决斗也要讲决斗的规矩吗,我已经替你们定好日子了,明天。” 我没再往前硬闯,站在那儿。 “就这么说了,明天我替你们找好地方,通知你们。” 趁之驴说话的机会,我冲上去伸手将大一男生的裤裆抓住。我抓住了他裤裆里的东西,大一男生疼得嗷嗷叫。等之驴反应过来时,我用力一脚已经将大一男生踹出去多远。我又跑上去照着他的屁股跺了几脚。 之驴跑上来一把抱住我的一只腿,叫着:“老李,不能这样啊,会出人命的啊。” 我收手了,压了压火,想到自己这几下子够他躺上半个月了。 “这事不算完,明天还要比。还要狠狠地揍。狗日的,缺德,糟蹋人家黄闺女还死不认帐,你是保住了性命,公安局不枪毙你了,可人家小姑娘怎么活,拿什么见人。不是人,叫人吗!猪都不如。”之驴不断地将口水啐到地上,并趁着黑暗朝大一男生身上啐去。 大一男生睡在地上接受着之驴的骂。 “还不快滚。”之驴痛恨地说。 大一男生仍旧一动不动睡在地上不起来。之驴突然想到什么,紧张起来:“他是不是死了?” 我也朝前面看去。我想他不会就这么死了吧,我可没想到让他去死。我不相信他会死。 之驴摸到大一男生的身边,伸出手来去试探他的鼻子。“呀!”他说出一个字,然后翘起头,他不是在看我。紧接着他一下坐在地上,“没气了。” 我也紧张起来,蹲下身,想让之驴再仔细试探。 “嘘。嘘。”之驴连嘘两下。 我们都紧张地向四周看去,没动静,四周一片漆黑。 “你看叫你别打,你不听,现在出人命了。”之驴埋怨。 “怎么办?”我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身体不停地发抖。我从没有过的恐惧和害怕,我想共产党的枪这下会对准我,然后呯的一声响。 之驴又嘘嘘着。“我看沉到水里去吧,在身上拴上石头。”他说。 “把谁?” “当然不是你。” “那行吗?公安局找到怎么办?”我边哆嗦边低声哭泣。我感到公安局的手就在我身后,伸过来就抓住了我。 “我们都不说,就不会有事。”之驴说,好像他杀过人似的。 我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一下翻在地上,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我想回家去。”我哭着说。 “不能回去,你一回去公安就会直接上你家抓你。” “我会不会死呀。” “我不会说的。”之驴说着要把大一男生往肩上背,“快来帮忙。”他说。 我颤抖着双手去捧大一男生的两只脚。由于我颤抖的厉害,没捧住,又掉在地上。我再次去捧。 “你在干什么?”之驴躬着的身子,气流不畅。“使劲逮住。”他小声吼着。 我捧不住大一男生的脚,于是我改作用身体去抱住它们。之驴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躬着腰跟随。我们想从校大门逃出去。 我仍在抖动着,我的抖动通过大一男生传递给了之驴,他不时回头低声向我吼着。他吼一声,我就努力克制一次,不让自己抖动,但却做不到。我裤裆里不停地有尿撒到裤子上,以至于一条裤腿都湿了。 “都怪你不听我的,叫你别打你偏要打。现在好了,要来抵命了。”之驴还在埋怨。 在经过教室和女生寝室附近的走道时,之驴也抖动起身体。我不知道事态究竟有多严重,严重到我也必须去死,必须离开这个世界?我从未意识过的死亡竟然离我这么近,我看见它在向我招手。 大一男生要从之驴的肩上掉下来,之驴拼命向上扯着,我从下面往上送。 “要不我去自首吧,他们不会枪毙我的。”我突然感到自首也许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即使受尽磨难我还要在这个世界,有一天我从大牢里出来时还会看到外面的阳光。我突然将生看得那么重要,我不知道是不是死亡逼得太近。 之驴回转身看着我,很吃惊,“你真的这样想?” 我点头。我有些托不住了。“什么罪都我一个人承担,我不会供出你的。”我说。 “等你出来时已经老了。你不想结婚,不想生儿子了?” “不想了。” 我和之驴终于没能坚持住,大一男生从之驴肩上滑下来,落到地上。 “你想好了。”之驴再次说。 “嗯。”我说。其实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我仍旧在心里抱着侥幸心理,我希望自己能像别人一样安稳地活在这个世上,但我怕被公安局发现了,那时我就再也活不成了。 我和之驴正在不知所措时,大一男生突然从地上站起身来。 我和之驴吃惊地看着对面的人。之驴伸手去触摸大一男生的身体。 大一男生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走了。看着大一男生走回走道,向他所在的男生寝室走去,我和之驴都惊呆了。 3 早晨,校长派人来把我叫去了。我去后一会儿,之驴也被叫来了,他一脸的悲哀。我却异常的坦然,像经过无数劫难,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一条子硬汉。直到派出所来人了,我站出来说这事跟之驴没有任何关系,罪责我一人承担了,事实上之驴一直在阻拦这件事的发生。之驴被留下来了,他站在我的后面,看见我被一只锃亮的铁枷子枷住双手,被所长带走,他颤抖地从校长办公室里跟出来。 “老李。”他在后面叫了一声。 许多人都朝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都知道所发生的一切,他们看到这一切,却无法去阻拦。透过人们的目光,我像一个即将被判出死刑的囚犯,带着对人世的深深眷恋不时回头,然后将头沉重地低下去。 越越在学校大门口站着,我经过她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我看见她含在眼里的泪水,我又将头低下去。我想我现在已经是囚犯了,说不定是被枪毙的死囚,我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并不怕死。我走过越越时,她在后面叫了我一声,声音里充满悲伤。我忍了忍,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我被派出所关了一夜然后被他们放了,所长拍着我的肩膀说让我捡了个便宜,大一男生裤裆里的东西很结实,完好如初。 虽然派出所放了我,但学校经研究决定不再收留我了,班主任来告诉我时,我看着他一声不吭。之驴却为我的事还在积极奔走着,还有白露也在为我的事奔忙。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学校竟将我开除学校的事通知了我在家中的父亲,他领着萍儿匆匆赶来了。我站在寝室里正叠着被子,感觉到窗户外面的人影,抬头时看见窗户外面站着的萍儿和父亲。 别的人都去教室了,只有我一人在寝室里。萍儿走进寝室帮我叠被子,她是和父亲一起来接我回家的。正当我们要离开寝室时,之驴跑了回来,他从教室后面的窗户里看见我们了。 “老李,明天再走,我和白露会想办法让你留下来的。”之驴气喘着说。 对之驴和白露的热心我很感激,他们能帮得了我吗。 之驴看着我和父亲以及萍儿离开,无能为力。 4 父亲要为我和萍儿准备结婚的事,我整天闷声不响,萍儿知道我心里还想着回学校,还想着读一辈子书。她去阻止父亲,她不想马上就和我结婚。父亲尊重萍儿,暂停了我和萍儿的婚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萍儿,我的心却并没得到好转。自从上次我送萍儿回家之后,她就一直住在我家,她父亲来捆她回去,她以死相威胁,她父亲退缩了。她每天很早起床帮父亲干活,晚上就睡在我的房间里。 村里的人纷纷说萍儿还没过门就贴到男方家里来了,说她不知廉耻,说什么的都有。萍儿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是铁了心要嫁到我家,做我的媳妇。 我走出门站在屋前的那片枫林旁边,仰着头看天空,天空中一只鸟儿也没有了。风从枫枝上吹过,一天就又过到头了。萍儿来叫我回家,说饭已经做好了。我没动,她就走到我身边来。 夜里,萍儿不让我去和父亲睡了,说反正迟早她都会是我的人。我知道萍儿是真心实意喜欢我,想做我的媳妇一辈子跟着我,可我并不想娶她,就算和她在一起我也会感到是被迫的,我不想耽误她去嫁个好人家,我希望她过得比我好,希望她在该嫁的年龄嫁出去,在该有小孩的时候有自己的小孩。以前我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而现在我是不是能将这些话说出来呢? “是不是又想赶我走呀?”萍儿说。我离着她,始终沉默,被她看出来了,“别人都说我是你媳妇了,我还上哪去呀,去哪脸上都写着‘李瑞华’三个字呢。不会有谁在要我了。” 哦,我所担心的难道已经发生了吗?我感到很无辜。我在想由它去吧,再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生有意义吗?我不知道。 萍儿不让我走,她要我和她一起睡。她从木箱里拿出一只小瓶子,说是避孕药,她去合肥接我时在药店买的。她怕我和她在一起时间长了,如果她肚子大了让别人看见会笑话。她说没见过像我这样见到女人连碰都不敢碰的男人。 我知道萍儿为我想到很多,甚至连避孕药都替我想到了,而我面对她时却始终无动于衷。 她吃了药先上床了,有我在她必须做好准备,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发泄起来,那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想冲她发泄,不想对她做什么,隐约中我还在坚持,我希望再坚持一个月或者一年。 深夜里我没坚持住也脱了衣服到床上去睡了。萍儿早已经把自己脱的光溜溜的在被子里面,我一上来她就主动把自己送上来。 “我累了。”我说,希望她能离远一点我。 “我知道你累,所以你想怎么样都行,我都让你。”她说。 我突然感到生活的艰辛,我似乎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再也实现不了我人生中的那美好的一切,永远都要做一个我不想做的人,直到我不情愿地死去。 萍儿的安慰使我想哭泣,我伏在她的胸前,她不停地用手拍着我的脑门,安慰着我,那一刻我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凭由她安慰。半夜里,她伸手到我的裤裆抓住我。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要将我所有的委屈都倾泄出来,萍儿说让我来浇灭你的所有委屈吧,让我把所有的苦难都让她一个来背。我哭了,我听从她的招唤,把我这一生所有的苦难都交由她来背。 她说她可以为了我去死。于是我一次次向她冲去。她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和泪痕,不住地安慰我,帮我解脱。而她就像是一个胜利者,无论我怎么追赶她都会出现在我前面的山峰上,无论我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她。但我不想输给她,我还在拼命,我要想尽一切办法要冲到她前面去。我说我追不上她了,她安慰我说不慌,我会追上她的。于是我努力着。 我感到我再也无法直起腰杆来做人了。我累了,然后什么也不管,睡去。我突然听见萍儿在我耳边小声说话,她说她出血了,让我看看。我没动,我感到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只能这么平庸地度过。她如此欣喜是因为她得到了我,而我的悲哀是因为我再也不能离开她。 萍儿推了推我,我紧闭双眼不动,她不再说话,也不再推我。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什么了。我知道今夜之后她再也嫁不掉人了,那些等着娶她的人不会再来娶她。其实我一直都没弄明白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生存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会被这么多事情包围,而不能自拔,而我再也不会明白了。 这一夜的最后时刻,我们都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地想着事。我想到我接下来悲惨的一生。萍儿偶尔会用她的身体的挨着我,得不到回应又向一边离开。萍儿的远离也许是她觉得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让我这一生都充满悲苦。有时候我也会想她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为什么要把想像中的事情变成现实呢。这一生我还能把哪些想像变成现实呢,而想像中有很多事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我怎么才能把我眼前的事实变成想像? 我们一起等着白天快些到来,白天到来时,这一切都会成为昨天。 5 白天到来时,萍儿要去上街,问我去不去。父亲在一旁说去吧,反正没什么事,陪陪萍儿,让我帮她拿些东西。萍儿拎着一篓鸡蛋,又和父亲一起捉了两只老母鸡去卖给有钱人吃。老母鸡的价格很好,也好卖,有钱人越来越多了,萍儿说。 鸡蛋放在一个篓子里,老母鸡放在一个篓子里,父亲让我拎一个,但走出门,父亲看不见时,萍儿让我把我拎的篓子也给她拎。 萍儿要上的街不是我每次回来时经过的那条街,而是要翻越几座大山的路更远的街,那条街上的有钱人多,很多人都去那条街上,买卖兴旺。 到了街上,萍儿在路边找了棵树让我站在下面,然后她去卖鸡蛋和鸡。以前小的时候我和母亲上街卖过鸡蛋和鸡,那时的有钱人少,母亲就找个人多些地方把鸡蛋和鸡放在路边上,人站在鸡蛋和鸡的后面,有时候很难遇到有钱人也来上街,而且那时候农村里的人都会拎着自己家辛辛苦苦喂养出来的鸡到街上来卖,卖的人多了,而买的人又少,母亲守着人来买鸡蛋和鸡,一站就是一天。有时候卖了鸡蛋,鸡没人买,或者是卖了鸡,鸡蛋没人买,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总会拎着没卖完的东西回家,然后放在那里,等积攒够了下一次再卖。母亲经常上街到很晚才回家,有一次她回家晚了,父亲和她吵架,还动手打了母亲,半夜里母亲坐在门后面嘤嘤哭泣。而我觉得母亲是对的,我感到她很辛苦,但我却帮不了她。从父亲打过母亲之后,我就对父亲有看法,即使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即使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对母亲的回忆就是她带着我上街卖鸡蛋和鸡,她让我在一棵树下面站着等她,她先拎着鸡蛋和鸡去街上几户有钱人家去问问,看有没有要买的,如果没有,她再回转来叫上我,到一条又破又旧的巷子里站着等人前来问价钱。上午时价钱通常要高一些,如果到下午还没有人来问,价钱自然会降低一些。而卖鸡蛋和鸡的巷子又破又旧,地上撒满了各种烂物,如果是在夏天会发出怪味来。这里是专供从乡下来的穷人卖东西的,那些干净的街巷贡着水果和布料。 有一次母亲要去上茅厕,让我看着面前的鸡蛋和鸡,有一个人上前来问鸡的价钱,已经很晚了,我正担忧这一次又买不掉呢,有人前来打听价钱,我急得直叫母亲。母亲匆匆从茅厕里跑出来。母亲在鸡蛋和鸡前站着的时候,我会去前面卖布料和水果的街上去看,看有钱人来了没有,因为天就快黑了,天黑了,东西还没人来买,我快要哭出来,而母亲却很平静。 有一年夏天,我和母亲来街上卖鸡蛋和鸡,在那条破旧的巷子里没有东西遮阳,太阳很烈,像火一样地照射在巷子里,让人无处可逃。如果是在上午我和母亲就会靠左站,如果是下午我和母亲就会靠右站。那条巷子里的人很多,尽管母亲和我把最大的一片阴凉让给篓子里的鸡,但一只鸡还是中暑了,我慌了,母亲让我看着鸡,她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弄来一根针在鸡腿上扎了几下,在我的印象里我突然不记得那只鸡到底活过来没有。我记得那天快黑时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最后站在旧巷里。 而母亲已经不在了,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如今的这条街和母亲那时已经有所改变了,街道上又增加了新的建筑,一些旧的建筑被拆除了,街变宽了。而且又开辟了新的街道。原先的那条旧巷被做成了楼房,卖东西换到了另一条街上,新巷虽然破旧,但比老巷已经好了很多,路面换成了柏油的。 这条街上有钱人增加了不少,萍儿让我在树下等她,她去挨个问,看谁买。看着她匆匆走去,我不由想到我早逝的母亲,她仿佛是母亲派来和我在一起的。 萍儿一会儿转来,她卖了鸡蛋和一只鸡,还有一只没卖出去。她让我看着,她去买些东西。她再次转来时手里拿着一块布料,很抖的那种,走到我面前问我喜不喜欢,说是为我买的。她将布和做鞋用的针线放在空着的篓子里,让我看着,然后拎起那只鸡去到前面的路口。很快我就看不见萍儿了。我耐心地等待着。 自从我上初中以后,几乎已经不上街了,家里已经不再有鸡拿到街上来卖了,母亲已经死去。母亲死去仿佛有很多年了,我差不多已经记不起她原来的模样了。当萍儿从人群中走向我时,我感到她就像是我的母亲。 我的担忧多余了,今天东西卖的很顺利,我知道有钱人多了。萍儿又去买了几个包子用纸包着让我拿着,然后带我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萍儿问我累不累。我摇摇头,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多了,还有包子吃。 “真的这样想?”萍儿说。 “嗯。”我说,“以前我妈总是买一个包子给我吃。” “你妈还背着你走路吧。” “嗯。” “那我可比不了你妈。” “差不多。” “你妈和你爸,谁更好。” “我妈。” “哦。”萍儿回头看我一眼。“可我觉得你爸好。”她说。 我没有吭声。她又回头看我一眼。 到家时太阳还很高,中午刚过,父亲做了饭没吃,等着我们回来一起吃。我不饿。我想找个地方呆着,但我却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我盼着天快黑,而当天真正黑时我又想天快亮。 天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父亲,怎样去面对萍儿。我仰起头看着天空,那轮日头向我奔跑而来。我听见有人在我背后叫我,我惊恐地回头,看见父亲和萍儿站在我身后…… 6 父亲还是决定来为我和萍儿操办婚事,说萍儿老这样呆在家里不是回事,让外人看着笑话。这一次萍儿没有阻拦父亲,生活已经把她和我安排在一起了,有什么比生活更有说服力的呢。我也保持沉默,虽然我还不想这么快就结婚,我还想过一个月或一年,这一生还有很多事我都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想弄明白。而我只能是沉默,在沉默中退怯,又不得不一次次迎上去。 我快结婚了,父亲盼这一天盼了很久,终于如愿以偿。萍儿是第二个高兴的人,其实她应该是第一个高兴的人,但因为我的沉默,她也很平静地面对一切。我不知道生活要把我逼到哪里让我掉下去,然后下面是空荡荡的,甚至我伸出手摸不到下半身。以前我总想自己要活到六十岁,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要坚持到那一天,现在我已经不那么想了,就算我突然死去我也不会感到遗憾。 父亲用石灰水把我和萍儿的房间涂了一遍,使原先灰暗的房间不点灯也显出几分亮色来。屋子里贴上了年画,父亲没忘买上一张港台明星画贴在我和萍儿的房门上。父亲又请人吃饭,托人用拖拉机从乡里带了一张新双人木板床回来,替换我的那张单人木板床。结婚的东西办得差不多了,父亲要将家里喂养的猪卖掉,替萍儿买辆自行车。 头一天夜里父亲把出发前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半夜里起床,并叫醒了我。父亲让我帮他把猪逮住,用绳捆绑好,抬到独轮车上用绳固定。萍儿也起来了,看到我和父亲忙碌着,父亲和猪搏斗了半天,全身粘满了污物。我的身上也有粘有污泥。父亲埋怨说昨天夜里不该喂饱了它。等我和父亲终于把猪搏斗趴下,并拴上绳,天已能感觉到微光了。 我和父亲所做的这些就是为萍儿买上一辆自行车。 “爸,不用了。我不要自行车,路不好走,瑞华走不了这黑路,等明天猪贩子来了再买给他们吧。”萍儿有些不忍心看到我和父亲折腾。其实这在农村是规矩,每家都必须办到,在一些稍微好的人家还会为女方买一块手表。萍儿在我家从来没有提出过什么要求,甚至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她有那一张新床就够了,床买回来时,她站在床边上,嘴角流露出笑意,来回忙碌着。 父亲没有听萍儿的,依旧坚持着要把猪拉到街上去卖掉。而我依旧一声不吭,很多时候我站在一边看着父亲一个人忙碌。 “就别去了,天黑路不好走。”萍儿还在劝阻父亲。 “去了。”父亲拍了拍身上的猪粪说。 我无助地看了看萍儿。 “别去了。我不要自行车了。”萍儿再次说。 “你在家吧。”父亲不再理会萍儿。 父亲在独轮车前面系了根绳,让我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握车把奋力向前推。我看过别人像这样干过,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前面的人的脖子被一根绳子勒紧,像乌龟一样头和脖子向前突着。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和母亲或与同村的人拉猪拉谷去街上卖,父亲通常是在后面握把,前面的人翘起脖子在前面拉,偶尔像一只乌龟回转头来看父亲,眨一下眼睛,脖子伸出的地方像两块甲板夹住脖子。这种交易通常在地下进行,像过去共产党的地下党,被称之为黑市交易。渐渐情况有所好转,政府准许黑市交易。 父亲让我在前面握住绳子,让我把绳子放在脖子和肩头之间。我翘起脖子看着天,天还没有亮,还有星星在天上。夜风从某处吹来,让人身体直打激灵。而父亲却埋怨说晚了,被别人抢了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萍儿也跟在后面,我知道她是放心不下我,怕我吃不了这个苦。 “萍儿别跟在后面了,回去看着屋子。”父亲发现了身后的萍儿说。 我像只乌龟一样回转头看着萍儿,她在黑暗中的影子,我感觉就像是我的母亲在看着我吃苦受累。 “瑞华,你当心点。”萍儿在后面说。 黑暗里没有传出我的回答声。我低着头,头伸出的地方像两块甲板夹住我的脖子。我伸出的头像是要离开身体。 我摔了无数跤终于到达那条祖祖辈辈都赶往的街,如果不是父亲在后面用身体撑住独轮车,那头猪差不多在我的带动下已经离开了人世。我和父亲将猪弄到巷子里,等待有人前来打听价钱。而此刻巷子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买鸡蛋和鸡的人了。我和父亲是第一个前来买猪的。其实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到巷子里来卖活猪了,大多都变懒了,在家等着猪贩子来收购。猪贩子开着一辆破旧三轮,三轮上放着一只木桶,如果谁家有猪要卖,就停在谁家门口,取出一只铁钩,用一根木头击猪脑袋,猪张嘴时铁钩一下伸进去钩住猪舌往笼子外面拖。拖出笼子后,几个人立刻按住猪身,早已准备好的杀猪刀被猪贩子握在手里,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被按住的猪身动弹几下,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像从远古里归来的亲人等不到开门再次倒在地上。 人类是在一片喊杀声中过来的,不管是人与人之间撕杀,人与畜之间撕杀,只到所有该死和不该死的动物都跪在人类的面前。撕杀造就了人类的今天,我知道撕杀还要继续下去。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愿意干这样的活,我想离开这里,去城里找一份安稳的生活,远离血腥。 今天还算顺利,很快就有人来打听价钱了。很快父亲就跟着那人走了。我缩着脖子缩着双手,身体瑟瑟发抖,在巷子里等父亲。等父亲转来时说猪已经卖了。父亲买了几只肉包子用纸包着,让我拿回家去给萍儿吃。自行车不买了,说是把钱给萍儿让她自己来买,她看重了哪辆买哪辆。我垂头丧气地跟在父亲后面往回走。我感到我这一辈子都会这么缩手缩脑地跟在父亲身后。 还没到家,老远就看见萍儿在路上迎着我和父亲了。这个家里有了萍儿才像个家,才有了温馨与感动。在萍儿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有些面熟,是个男人,好像萍儿的身边不应该站着这样的一个人。等走近时才发现那个紧紧尾随萍儿身后的男人是之驴,他怎么跑到来了呢。 “瑞华哥。”萍儿叫着我。以前她就是这么哥哥的叫的,后来有阵子她突然改口不叫我哥了。“你同学来找你了。”她说。 看着之驴一脸的风尘,我竟有些感动。他突然出现,就像是我的救命之人一样,在我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脸上还是层次不齐长着一些胡须,被风一吹,整个人在风中飘摇。 “老李,可找到你了!”之驴说,好像吃了很多苦似的。 对之驴的突然出现,我既感到兴奋又有些不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被学校开除离开学校,没地方去,于是找我来了。我多么希望他是来请我回学校的啊。 “老李,我是代表白露来接你回学校的。”之驴说,显得很激动。 之驴以为我要走上去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我并没有走上前握之驴的手,我像是在草丛里突然发现他,像是看到一只奇怪的青蛙,看着他不说话。连一旁的萍儿也觉得奇怪。也许是我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回到学校去上学,还能去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 “老李,你怎么了?”之驴问。 “谢谢你。”我说。 我领着之驴进屋时,萍儿没有进来,我突然想她来帮我招待客人。我第一次对之驴客气起来,倒水给他喝,从蛇皮袋里捞在太阳底下晒干过的花生给他吃。 “走吧。”之驴说。 我吃惊地看着他,“明天再走吧,我还没想好呢。”我说。 “不想回学校了?” “不是,不是的。”我说。 “那就走吧。” 萍儿终于从外面走进屋。看到我和之驴,竟然涨红了脸。她经过堂屋时停留了片刻就走进房间去了。之驴用眼睛看着她,直到萍儿走进房间。 “她是谁?”之驴忍不住问。 “我要结婚了。”我说。 之驴突然睁大两眼看着我,他没有再问我是不是和刚才那女子结婚。他瞪大的眼睛像是草丛里突然露出的一只青蛙。 “你不是在说真的吧。”之驴说,眼睛瞪得比刚才大。 萍儿在房门内露了一下自己,之驴似乎明白了什么。让眼睛恢复到原始大小。 “白露为了你的事可是豁出去了,连命都不要。你就这样放弃了吗?”之驴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可我感到我不能不结婚,对一生做个了断。但我又希望能回到学校,回到校园生活中去。其实我并不想结婚,我想逃出去。我的沉默映照着之驴的脸。 之驴站起身,说天还早,他要回去了。我留着他,希望他能留下来一天再走。萍儿也出来了,帮我挽留之驴。 “让明天我瑞华哥和你一起回去。”萍儿说。 在我和萍儿的挽留下,之驴答应吃过午饭走。 7 吃饭的时候萍儿忙碌着为我准备东西,帮我捆好被子,又为我准备吃的东西带上。饭吃好时她还在准备。之驴催促着快走。萍儿拎着帆布包追出来时,我和之驴都回过头来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哥,你带上吧。”萍儿说。 之驴看着我。我将头低下去,生活已经把我逼上绝路了。 萍儿拎着包说是要送我一截。之驴伸出手要去接过包,让她回去,她不肯,不把包给之驴。我是为了我一生的梦想而去离开她的,她能理解。 这一次萍儿一直把我送到县里车站,和我们一起等车。平时话语不断的之驴突然也变得沉默起来,变得一句话也没有了。 萍儿不时地朝候车室墙上看时间,然后又看我的头,看她的手,紧紧握住那只帆布包。然后她看着候车室里所有人的脸,有人要去上车了,许多人都往一起挤,谁的脚被踩到了,哎哟直叫。谁的鞋被挤掉了,拎着行李跑出人行队伍来捡鞋,然后又跑回他原先站着的地方寻找,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他只好沮丧地回到最后面去站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被挤出人群,又向前挤去,小孩在哭泣。 那辆车终于开走了,地上留下了一只鞋,被风吹了吹,没吹动,停在那儿。 候车室里恢复了平静,像是蚕在啃食树叶或是蚂蚁在翻动泥土。 “你回去吧。”我对萍儿说。 萍儿看着我,然后依依不舍从椅上站起身。她站着却并没有离开,甚至她的手还握着那只帆布包。 时间终于到了,之驴首先向前冲过去。但第一个剪票的并不是他,也许是过份积极了,里面的人白了他一眼,他攀上铁栏杆的脚掉下来,被后面的人挤到一边。他只好又回到最后,在我和萍儿前面插队。 萍儿被挡在了外面,直到所有人都上了车,车开动了,萍儿才从入口处跑出来,站在车开走的地方看着前方。我努力地从座位上回转头来看着后面的萍儿,她孤单地站在那儿固执地不肯离开,让我哭泣。我感到很伤心,面对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只有哭泣。 车绕到车站前面时,萍儿竟然也从后面跑过来站在路边,朝车上看着。之驴伸出手来向她挥手。她一边向之驴挥手,一边在寻找我。我也伸出手到车外向萍儿挥手。车开走了,只剩下萍儿孤独茫然的身影在那儿。 我沉默不语。
8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6 22:5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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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再次回到学校一切依旧如从前那么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白露说能够像昨天一样看见我真高兴,祝我发财,并且永远都希望能看到我站在她面前。我却始终忘不了萍儿在我身后送我时的情景,我低下头。 天冷了,人说话时会呵出很多白气。我不说话看着白露。白露的脸色很苍白,她一直都是这样面对别人,笑起来会轻轻地摇下头。她又摔跤了,我不在时是之驴帮她的,所以她感到我对她的重要。她要我称她为姐姐,她以前也这样要求过我,但我没有答应。 “快叫呀,我等着呢。姐弟情深,别不好意思。”白露几乎在要挟我。 我紧闭双唇,怕她会使了什么法让我的嘴突然张开。我看见之驴在操场上正吞云吐雾,抱着一只皮球逃蹿着,一种逃跑的游戏,谁逃得好,不被截住,谁就是胜利者。 白露也被之驴等人吸引了目光。 “瑞华,你也去抢呀。”她说。 “不。”我说。 “怎么突然变得消沉了呢,以前也是这样吗?”白露不解地看着我。 我没回答白露的问。我看着她的脸。 “我脸上有什么啦。为什么不叫我姐姐,我不配?” “不是。” “那是为什么?能说一下吗?” “不说。” “变了,一点都不可爱了。”白露说着,又等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等着我叫她姐姐,没有等到有些失望,然后走了。 也许白露并不是在等我叫她姐姐,她只是这么随便说说而已,以前她就这么让我叫她,但我坚持着不肯叫她,即使现在我也不想改变而来叫她姐姐。但我也不叫她的名字,只是在被地里称她为“小白”。 我不知道白露和那个同村的男人怎么样了,她父亲没有再来过。一切看起来好像很平静,但我仍然为她担忧着。前些时一直盛传新校长追求白露的事,但事情传着传着就淡了,好像并不如人们所传言的那样,一切还如从前一样平静。所以校长究竟有没有追求过白露,谁也不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校长再也没有去找过白露。那似乎是个谜,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有一阵子我很想去问白露,却没有胆量,怕她从此以后不再理我。 新校长来后,有一段日子教务主任不见了,说是病了,回老家养病去了。校长的位置在空过一段时间后没有落到教务主任的头上,大家都说教务主任对此很不满意,悄悄地跑到上面去吵过,他一直在等着上面批文下来,没想到下来是让别人坐去了。据说学校有很多干着领导职位的人都对新来的校长不满,他们已经在现有的位置上干了很多年了,好不容易空出一个位置来,大家都想往上挪一挪,换换位置,换换心情。从上面拨来一个校长,他们的希望破灭了,而且是比他们都年轻,看来他们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事实上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每天太阳依旧升起,看见一张张如树上挂着的果子般真实的脸。 教学楼仍在建设之中,从建筑物中露出的人头,让人相信那并不是一个虚假的事物,它的真实就像我们行路一样,走过去就会看见路在我们后面。尽管那些动弹的人会将自己隐藏在事物的内心,但最终他们会从那里逃出自己的身体,让我们确认他们走后那里究竟留下了什么。 我去了诗社,白露却不在。我离开时,白露却在身后叫我。 白露已经将她的床铺搬到诗社这间破旧不堪的废旧办公室来了,这里安静,而她越来越怕吵了。她喜欢一个睡,一个人静静地生活,就算再过十年,她也希望这样的生活。 我在白露住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白露说:“听之驴说你在家有媳妇了?” 我看着白露,我以为之驴没有告诉她,她什么也不知道。但她知道了。我不吭声。 “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白露接着说。 “和你差不多大。”我说。 “哦,那你是不是也得叫她姐姐。” 我感觉白露在幸灾乐祸,她在高兴什么呢。 “能不能说你和她有多好呢?”她接着说。 “我不是处男了。”我不希望这是真的,可这就是真实的。不知为什么,我想当着她面把这件事说出来,不管她是不是愿意知道。 白露坐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而不是半侧着身子,她笑了,像是突然发现我的可爱之处似的。“哟,没看出来,长大了,懂女人了!”她说。 我听不出来是不是含着讽刺之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说这些她没有生气,难道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吗。我很矛盾地面对这个世界。 “呵呵,要当爸爸啰。”她说。 “不会。”我说。 白露没有再说什么。 之驴把我的事全告诉给了白露,我很讨厌他的这种做法,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要守着这些秘密远离人群。 我呆了一会儿,白露嗯了几下,在忙着手里的东西,她在从一本书上摘抄着什么。我知道她是没话对我说了。 我又呆了一会儿,她回头看见我还在那儿,歉意地笑笑,说:“看来我不能让你叫我姐姐了。” “为什么?”我问。 “我这样感觉。” 哦,她已经感觉到了,我不适合做她弟弟。 屋外传来之驴的叫嚷声,他又和谁吵上了,声音之大像是要把谁从这个世界摔出去。我和白露没被之驴的声音惊动,继续坐在那儿,我在看着我的手,看手上有几只锣,母亲说一锣穷二锣富三锣四锣开当铺,五锣六锣挑屎卖,我有六只锣,我会挑屎卖的。 “你手上有几只锣?”我突然问。 “两个。”白露没动,然后又回过头来问:“干什么?” 我没说,却露出嫉妒的表情。 2 白露没有计较我不是处男,而且带着欣赏的目光,让我感到不解,难道女人都是这样来看男人的吗,这难道是衡量一个男人是否成熟的标准吗。我知道在我的心中还保留着对白露的那份淡淡的情义,那份也许用刀也划不开的淡淡的爱。白露告诉我她父亲来过了,说是那家人不再追究她父亲了,也不再强迫她回去和他成亲。平时白露是很少把她自己的事往外说的,我知道她已经成为自由之身了,不再为什么而担忧了。但她的平静,甚至我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喜悦之情。我很疑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保持着这份沉着与冷静。 是不是我太幼稚了呢,面对生活我总是做出那么幼稚的举动,说出那么幼稚的话。我对我所做的一切都表示怀疑。 我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越越突然变得那么高傲,哦,其实不是高傲,只是她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了。我在走道上等着她出现,她却没有出现。以前她总会在走道上行走,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重新回到学校之后没有见过她,她也没有来找过我。之驴说越越除了去教室,平时就一个人呆着,哪也不去,从此消沉了。 有一天黄昏我看见越越从走道上走过来,我竟然很感动。我离得远,她看见我站在那儿,却没有说什么,走了。我想帮她,想让她从阴影中走出来。但之驴说女人出了这种事,心里的伤需要时间来打磨的,是时间会让她变得平静,谁也帮不了她。但我仍旧关注着越越,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来找我,把她的小说拿给我看。但已经不可能了,她执意要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 我也不能去找越越,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看见的人都站在河对面,而我已经不能再趟过河水去对岸了,我只能远远地让他们看见我,我也远远地看着他们。 之驴不断地提醒我说我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要再对别的女人存有非分之想,人能安稳地活在这世上是一件不易的事,希望我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黑夜来临的时候我会对着家的方向望去,我会看见萍儿站在乡下的路口上望着我,我再也不能避开她灼热目光的关注。 我又在远离走道的地方看见越越,她是出校园的,她经过我在我能感觉到她的地方停下来,但很快又从那里离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难道她是希望我能靠近她吗。也许是因为我在看着她吧,她停留在那儿是让我感觉我和她曾经拥有的已经散失的和还没有散失的,让我感觉她还在这个世界存在,而在我转身的时候她消失在我追寻不到的世界里去。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越越竟然又让人拿来了她写的小说给我。她还在写着那个长篇,她还在背地里做着这件事情让我稍稍放了心,感觉她并不是像之驴说的那样,已经到了视死如归的地步。男主人公依旧和女主人公苦苦地恋着,生活虽然平淡,但他们有爱情作伴,我知道她在寻求人生的突破,寻求新的人生的可能。 我读完越越的小说,去看她,想看她过得好不好。小说写得有些凄凉了。又一个黄昏,我们站在离走道有一段距离的空地上。我在那片空地上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出现了,我知道她不会永远都将自己隐匿到黑暗中的。我们突然都变得生疏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看着她,她却没在看我。 还是她先说话,她问我看过小说没有。我说是啊,看过了,很伤感。她就抬起头来看着我。 “能不能写一件高兴的事呢?”我说,并迎着她的目光看去。 “嗯。”她说。 哦,这我就放心了。我想人生中总是有事情不断地发生着,不会都是苦难,苦难中也有值得庆幸的事。 “我挺喜欢瑞华这人物的。”我说。 “喜欢就好。” “你真的能让他生活的快乐一点吗?” “能。” “还有小芳。”我说,小芳是小说的女主人公。 “生活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她竟然这么说。 哦,她也是被迫的,不是她想让别人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指自己,也许吧。 我希望能说点别的事情,我说:“你现在过得好吗?”我突然又后悔起来。难道真的没有话要说了吗。 她没有说话。我更加后悔起来。 我想说一些宽慰她的话,但我犹豫起来,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了。 “你明天有事吗?”她突然问。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竟然被她问得答不上来。我努力回忆着,我刚刚从昨天时逃出来,而我又该怎样逃进明天里呢。我不知道明天里有些什么,我会怎??越。 她笑笑,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我想我还应该跟越越说些什么,之驴却突然跑来将我和越越有可能继续下去的话题打断了。越越说她要走。我和之驴都茫然地看着她,她还是离开了。 之驴是来找我说事的,说关于他和周慧慧之间的事情。说周慧慧突然又不理他了,让我帮着想想办法。我同样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3 还有一个月就放寒假了,之驴跑来告诉我。他想趁放假之前去玩一次,并邀请我、白露、越越和周慧慧一同前去,他说去紫蓬山,所有人都退缩了,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前去,天太冷了,路途遥远。他又改口说去三河古镇,我被迫答应了。白露说她这两天不舒服,怕冷,不去了。临行的时候周慧慧也没有来,只有我和越越走到之驴的面前。之驴叹息一声,我知道他精神不振是因为周慧慧没能来,他搞这一次出行最主要的也是因为周慧慧。最主要的人没来,我和越越不知道还去不去玩,但之驴一咬牙说去。 之驴很快就将周慧慧忘掉了,一路上不断地有话要说。 “老李,读书这么多年,你去过哪里玩过吗?”之驴问。 “没去过。”我说。 “越越去过吗?”之驴又问。越越鞋带散了,蹲在地上系鞋。他不得不又问一遍,但张了张嘴又打住了,也许是感到距离得太远,无力把他的声音传递过去。 越越赶上来时,之驴又说:“合肥这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不东不西不南不北,没什么地方特色。还不如我们江西。” 之驴也许说的是对的吧,我保持沉默。越越赶上来时看看我又看看之驴,感觉之驴也许说了很多话了。 在潜山路边的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冲说话的之驴白了一眼,之驴的声音停了一下,看了看身后的我和越越。 “天冷了。”之驴突然说。然后斜视着白他的乞丐。乞丐有节奏地抖动着身体。“他为什么不回家呀?”他小声说。 “他有家吗?”越越说。 “不知道。”之驴说。 之驴回头却发现乞丐跟来了,他压低声音说:“他来了。” 我和越越回头,那乞丐正有节奏地向这边走来。 “有钱没有,丢点钱在地上,他就不会往前走了。”之驴说。 “多少?”越越问。 “五分。” 越越从兜里掏出一个贰角焦急地问:“怎么办?” “扔地上吧。”我说。 扔了钱后,三个人向后退出几步。乞丐果然走到贰角钱的前面不再往前进,弯腰捡钱。之驴吞咽着口水,说可以买两个肉包子呢。 之驴建议去商场里取暖,然后再赶路。我和越越点头同意。 商场里聚集着很多人。商场里像始终有只耗子在某个拐角里发声。进了商场后,我回头看了看外面,大街上显得有些空旷,偶尔出现在路上的行人像是过去的地下党被揭穿了身份,又积极寻找新的藏身之处。车辆安静地行驶在道路中央,没有谁突然跑出来拦住谁。 “这么冷的天,还有人买东西!”之驴感叹。他要我和越越陪他去食品专柜看看。 而我和越越觉得那也许是最不应该去的地方。但之驴坚持要去看看。看着粗壮的榨鸡腿,之驴暗自咀嚼了几下,差一点被口水呛到。逛了食品专柜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提醒他还去不去,他坚持说去。于是我们一起向商场外面走。 走出商场,三个人不由得哆嗦起来。之驴紧缩着脖子,脖子伸出的地方被身体紧紧夹住,像是会突然掉下去淹没在身体里。 三个人继续向前,向着既定的目标进发。之驴突然变得没话了,像我一样沉默起来。 “太远了。”之驴又说。 我和越越也感到路远了,要走着去差不多要用上两个小时。 “到前面去打车吧。”越越说。 但走了不一会儿,之驴就站着不走了,说不去了。 顺着来路往回走。经过那家商场时之驴又要进去歇会儿,遭到我和越越的拒绝。再次看见那个乞丐时,想必他已经拿着越越丢给他的贰角钱去买肉包子吃了,但他站着的姿势却跟没吃一样,依旧有节奏地颤抖着,头缩进身体里,被两片骨头夹着,像一只乌龟,看见我们再次出现,头又从身体里伸出来,但我们走过之后又缩回去,像是要掉进身体里永远地出不来了。整整一条街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努力缩起脖子,要把头淹没在自己的身体里。 越越又停下来,蹲在地上系鞋带。一辆卡车驶过带来的风使越越一下跌倒在地上。我停下来向她走过去,我想扶她一下,她却说不用了,自己从地上站起来。之驴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站住,看见我和越越还在顶后面,有些生气,大声催促着。 但等我和越越走到之驴那儿时,之驴却不知去向。在XX路的尽处有一个交通岗亭,之驴突然出现在那里了,而前面就是XX路。我和越越赶上去,之驴并没感觉我们的到来。他突然变得像有满腹心事似的。 “出什么事了?”我问。 “我看见周慧慧了。”之驴仍旧在寻找着什么说。 “她在干什么?” “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和谁在一起了?”我也顺着之驴的目光看去,我看到一个榨油条的老奶奶正将冷却的油条从一边夹到另一边。“在哪呢?”我问。 “坐车走了。”之驴神情沮丧地说。 “你看清了吗?” 之驴摇摇头。 “那知道是谁呀,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着呢。”我拍拍之驴的肩安慰着。 之驴仍旧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情,两眼失神地看着脚下的路。 我为之驴担忧起来,他为了周慧慧吃了不少的苦,他把周慧慧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埋进土里时对天发过誓。他为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让人颤抖,不寒而栗。 我很后悔这一次的出行,无功而返,之驴却两眼深陷。 我和越越边走边等着之驴。当之驴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两眼和头几乎要沉陷到身体里去。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越越也一句不吭。 4 之驴又找我来帮他去侦察周慧慧。而我已经疲倦了,不想再干这种事了。但除了我没有人能帮得了他。我守了三天,周慧慧却没有行动,我感觉她不会行动了,也许那天之驴看错了人,我想一定是他看错了人。我跑去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之驴,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说就算那女人是周慧慧,那又怎么样,如果他真想和她在一起,他完全可以和那男人展开竞争,如果他不努力,那女人还是会投入别人的怀抱。 之驴在我的劝说下变得冷静起来。之驴说他和周慧慧已经同居了,第一次她没有任何征兆,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她也承认了。不过他原谅她了,他追求的是那个女人,而不是追求她的第一次,他不是那么小气和放不开的男人。但事到如今他突然觉得那个男人是不是还存在呢,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就在离他不远的空气里站着。 离放寒假只有二十六天了。我开始担心接下来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到尽头。我希望日子过得再漫长些,漫长到我无法看到它的尽头。而我又盼望春天快些到来,我能站在风和日丽的春光里。我很矛盾地想着,活着,斗争着。 天空中终于飘雪了,雪飘了整个白天,又飘了整个黑夜。第二天早晨,地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 越越踏着厚厚的雪来了,把她的小说来让我看。她的小说已经写到男主人公为了爱而背井离乡了,接下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了爱而去死。男主人公瑞华背着一只旧帆布包站在路口被大风吹着,头发和衣服向后翻卷。场景令人潸然泪下。而女主人公小芳在另一条街上行走着,盼望着。哦,生活只剩下渐行渐远,渐来渐淡的盼望,像一面插在墙头的旗,发白了,暗淡了自身的颜色。每个人都在把自己变成一面旗,在岁月的变迁中暗淡着自己的颜色。当久违的人相见时他还能辩别出自己的颜色来吗? 我被越越小说中的人物感动着。 我和越越在雪里走着,听着从脚下的出的沙沙声。 越越仰起头看着天说她希望天永远都下着雪。她不肯将头低下来。我知道雪会一直下到她的小说里的,漫天飞舞,像童话一般。她说她喜欢站在雪中的那种空旷和无处可倚的孤独。 “让孤独来得更猛烈些吧。”我说。 “嗯。”她说。 学校对面的街上偶尔会有几个人走上去,但很快就又消失了,像暗含在这个世界的鬼影。这个世界谁也无法确定。 我在前面等着越越,她在弯腰看她的鞋。她走上来时有些气喘。 “你明天有事吗?”她离得稍远问。 哦,为什么总要问到明天呢。我没有想到明天会怎么样呢。 “没。”我说。 “快放假了。”她又说。 “嗯。”我说。 我们一起走到前面一个拢起的雪堆前站住。 “你爸来过了吗?”我问。 “没有。” 哦。我想起她说过她父亲给她介绍的那位清华学子。难道就这么算了吗,我在心里想。 “你爸托人给你介绍的那位清华……” “骗你的。”不等我把话说完,她就说。 “为什么要骗我?”我问。 她不说话,过了片刻说:“不知道,就是想骗一下你。” 我笑了笑。 我们不知道该不该往回走了,站在那儿,有些为难。 我想也许还可以往前走一截吧,我试探着向前走出几步,她也跟了上来。 “听说你在家里有对象了是吗?”她打破沉寂问。 我低了低头,又将头抬起,点了一下。 她停了一下脚,但很快又跟上来。“你很爱她?”她又问。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继续停留片刻后点点头。但立刻我又摇摇头。 “哦,她很爱你?” 我点头。我仿佛看见萍儿正站在远处看着我,我的一言一行她都在监督着。 越越不再问了。 我们一直向前走着,走了很长的路。 一个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到门前抬头向天上看了看。我和越越不约而同地向那人看着,那人发现了我和越越看他的神情,吓意识地哆嗦了一下,退回进屋里。我和越越相视一笑。 回去的时候越越说起了她的小说,我说能不能让男主人公活得快乐一点。她说她??道他会不会快乐。我知道谁也不能预测生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我们为男主人公的命运深深担忧着。她说她希望他们两个人最后能在一起,能成为幸福的一对。她说这话时很认真。我很感激她能这么说,我也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我们都在心里默默为他们祝福。 越越突然用手一指,我顺着她指的方向向对面街上望去,是周慧慧正在前面急匆匆地走。周慧慧这是上哪儿呢,我心想。我有心去跟踪,但有越越在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跟踪别人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这种事只有之驴和我知道,除此只有天知地知,也只有我和他干过这种事。越越和周慧慧是同学,但关系却一般,越越出了那种事后周慧慧和她更加冷淡了。以前我也想到过让越越来拉拢周慧慧,为了之驴。但那时越越和之驴还谈不上朋友,只是来找我时顺便会看见之驴。而且我也是对越越抱着一颗平淡的心,我是不会为了这种事而跪下来求人的。 那时之驴也不太相信越越,认为她是不会帮他办成什么事的。当之驴认定越越是好人的那天起,越越已经帮不上他的忙了。 “当初如果叫你帮之驴去拉拢周慧慧,你帮不帮这个忙?”我说。 “不知道,也许会帮吧。”她笑笑说。 说实话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帮之驴,她现在比以前沉静多了,我说出来,她看着我,不回答。我感到自己的话多,有些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 越越突然不跟我说了,抬起脸向一边看去。原来是之驴沿着周慧慧走的那条路向前追去。我知道他是在跟踪周慧慧,但越越也许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周慧慧已经不见了,之驴却还走一路收藏一路,怕被谁发现似的。 一时没注意周慧慧,竟然不知道她是不是进了哪道门里了。果然,周慧慧从一家小商场里走出来,之驴立刻身体紧贴在一堵水泥柱后面,一动不动,像是电影里放的一样,像过去的汉奸走狗。我倒觉得他太过于拘谨了,反倒容易暴露目标。他完全可以把自己扮演成一个过客,或者他可以弄一顶帽子压住脸。 越越惊奇地看着之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之驴太投入了,竟然没有发现离得不远的我和越越。 当周慧慧回头之时,之驴突然挺直身体,越越也许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没想到现实生活中还真有人这样来跟踪人,我和她都是第一次看到。 越越说她的手很冰,问我的手冰不冰。我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果然那么冰,我替她担忧起来。我想多握一会她的手,她却抽回去了。我走到前面在雪地上使劲跺脚,蹦了几下,拼命搓着手,然后跑回来拉越越的手。越越冰凉的手立刻有了热气,也许女孩子的手就是这么冰的吧,身体瘦弱营养不良导致的吧,现在有很多年轻的女孩都在保持体形,减肥,不要自己长得太胖了。 我丢开越越的手又向前跑去,我在更远处努力向天空蹦着。越越从我蹦过的地方走过时却一下跌倒。我赶忙跑过去,我想去抱她起来,但我感到萍儿正在看着我,我只有伸出一只手去握住越越冰凉的手。越越起来后立刻松开我的手,并歉意地冲我笑笑。我说没什么。 5 在合肥的《诗歌报》以其青年性公正性,跳出旧有模式而受到全国很多诗爱者的喜爱。白露也有诗作发表在上面,我也寄去了自己的诗。这是一份半个月出一次的报纸,纸张灰暗,印刷质量也十分粗糙,却仍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诗爱者前来购买。写诗的越来越多了,有志青年们的一首首滚烫的诗歌远处纷纷赶来发表,竞争仍然很激烈,都想成为第二个北岛和顾城。白露和我的诗能频频出现在那份报纸上,在这样一所不出名的校园里已经很难得了,也算是为学校争得了荣誉。 也许正是学校有了我和白露这样的人,一位在全国有较有名气的诗人要来学校开诗歌朗诵会,这个学校里喜爱诗歌和喜爱朗诵的人们都在积极准备着。之驴却没有准备,以往这种活动是少不了他的,就冲着白露他也要去露一下脸。他看着屋顶上的雪一点一点地融化,一言不发,仿佛那融化的不是雪,而是他的生命,就要化为乌有了。 我走到之驴面前时他也不理睬。 “诗歌朗诵,你不参加了吗?”我问。 过了半天他才摇了摇头。 “跑了就跑了吧,早知道她是这种人早分,这样也不会把你的大好青春浪费,机会还多着呢。”我说。 之驴白了我一眼,也许我说的太轻巧了,他不满意。 我知道之驴心里不好受,他还是被周慧慧所抛弃。那天他去跟踪周慧慧,跟踪到一间院子里,后来人就不见了。之驴断定是进了里面的别墅,跟有钱人去了。后来之驴找到周慧慧,问她为什么,周慧慧说不为什么。周慧慧对之驴的跟踪行为十分讨厌,但她表示她不是去找男人,甚至她可以对天发誓。她同时表示要和之驴断绝恋爱关系。也许是被之驴不肯离开的表情所感动,她说不是因为之驴跟踪了她才要和他分手的,其实她已经感觉到之驴不适合她,从一开始交往时她就有这种感觉,但之驴的一片痴情打动过她,她是个善良的女孩,不想一脚就这么把他给踹了。但她还是踹了之驴,谁也不知道是多少脚。 谁也不知道周慧慧说得是不是真的,至少我判断不出来。刘翰却一口咬定这女人是另有新欢了,一脚把之驴蹬了。之驴比较同意刘翰的说法。之驴亲身经历的事,他认为是,肯定就是了。但可卑的是之驴却仍旧盼着周慧慧能回心转意。我没想到他会是这样没有骨气的男人,对他感到十分失望。 “天涯何处无女人。”我说。 之驴抬起脸看着我的脸,我却感觉他并没有在看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天空,看着一堵墙,我已经成为天空和墙的一部分,就像一个活着已经死去的人! “听说海子也会来。”我说。 “无所谓。” 哦,看来他真的是无所谓了。我还想劝劝之驴,却已经是力不从心了。 都说海子和欧阳江河会来,他们都是活跃于当代诗坛的诗人,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来,就连白露也不知道传闻中是否真的有这一回事。 不管是否是真,准备参加诗会的都积极准备着。我也准备着,我打算朗诵白露的一首诗《幸福一生》和我自己的一首诗。在雪没化完之前,我要把这些准备工作都完成了。 好几天过去,海子和欧阳江河没有来,甚至那个有诗人也没有来。传闻中要开的诗会也没有开起来,人们一下都泄气了。甚至所有人因此对白露和我产生某种怀疑。这天我正在默念白露的《幸福一生》: 风起的时候你在风中飘扬 我要回到你身边 看着你在风中飘走 我要被风鼓起 我要围着你起舞 匍匐在你的胸前听流水声 依偎你看着你被风掀起 我要在一场风里追着你 看你随风飘飞 要让你听见我的声音 听我在黑暗中一层层剥落的声音 一层层剥开我就是那蹲在里面哭泣的人儿 被岁月和风撕碎的纸片在下沉 我们是被岁月和风撕碎的人 随风飘落的人 这个世界的碎纸落了一地 我站在清晨里向一条流水伸出双手 我要握住它拉住你的手 我站在河里被流水缠住的双脚 我挣扎着看见你就快挣脱那条束缚你一生的 河流 …… 孙云云跑来说诗歌朗诵会取消了。我被诗句卡住,站在那里看着孙云云离去。
9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6 23: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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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之驴又离开学校了,像当初他为了宋纤一样,突然销声匿迹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让人不能觉察,甚至人们一觉醒来之时,发现他还在床上躺着,当人们发现他不见时,突然感到他已经失踪很多天了,人们从空气里搂时再也无法搂住他了,空气里像缺少点什么,变得更加空荡荡,那种突然到来的失落就像伸出手无法握住自己的下半身一样。 自从之驴被周慧慧抛弃之后,他变得无比沉默,他整天坐在一处,一动不动,穿过他的身体甚至可以看见他对面的空气。他就像是天空的一部份,就像一堵墙倒去之后剩下的残垣断壁还挺立在那儿接受时间拷问,就像一团没有算尽的蓝色气体,就快算尽了。但之驴从那儿离开了,人们突然发现周围的景致中缺少一景。 谁也不知道之驴去了哪里。回家了吗,还是远走他乡?他的一生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他用身体向前扑去,竹篓却无法从远处打捞上他的身体。 有人说在长江路附近看见之驴了。他在一家卖面食的摊位前站着。白露得知消息后让我立刻去看一看。等我赶去时,却没有发现之驴的影子。我盘问了某个摊位的摊主,他紧张地看着我,冲我直摇头。我走遍了长江路,又走遍宿州路、六安路。我没有看见之驴。我利用空当来街头守候,依旧没有结果。我坚信之驴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就算再死一次,他也不会死在这里,不会被这座城市埋葬。我懂之驴的心情。如果之驴真要去别的地方死,我只有看着他死。虽然我感到他为了这样的恋情而选择离开甚至死亡很幼稚,但这只能代表我的看法,之驴肯定是对的。 我想一定是那个看见之驴的人没看清楚,错把别人当成了之驴了。 之驴不见了,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我走到那棵长在操场一旁的大梧桐树前,我再次看见那个为爱而上吊的男人,我一直在寻找,没想到他就是之驴。之驴死了,他把自己挂在树上。我叹了口气,我希望死的不是之驴。 我为之驴失踪的事整天没精打彩,就像心中有根绳子被什么牵着,回转身却看不见人。 白露也无精打采,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但怎么也找不到。我去白露那里时,她坐在诗社里,竟然什么都没干。我们都无精打采地坐着,等待着,觉得之驴也许还会回来。 2 白露的父亲又来学校了,他是来问白露放假没有,来接白露回家的。他依旧背着那只旧帆布袋,一路乞讨着而来。我来的时候白露冲我笑笑。越越走来时白露也冲她笑笑。白露告诉她父亲还有半个月放假,然后打发她父亲走了。白露父亲走时把他弄来的零碎人民币给她,白露不要,她父亲还是分一半给她了。她父亲又对她说了一遍那家有钱人不逼她回去成亲了。白露送走她父亲时回转来又冲我和越越笑笑,然后从一边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和越越站在一起的缘故,我想不会,也许是因为她父亲以这种方式到来又离开。 我知道白露和她父亲的生活依然清苦,白露很节省,从不吃零食,即使是不花钱的零食她也不吃,也许是养成了习惯吧,或者她不想养成习惯。之驴把瓜子放在她抽屉里时,她让我拿去还给他。有时我想人不就是为吃到人世间的东西才来这世界的吗,吃饱喝足了然后好去死,她这样只吃一日三顿有什么意思呢。吃饱了喝足了就不会再去想人世间还有多少悲伤与苦难。其实我也不贪吃,但我不像白露那样拒绝吃。难怪她被风一吹就会倒在地上。 《XXXX》已经有两期没出了,诗社的人心不齐了,走的走溜的溜,陈思翰走了,之驴也退出诗社,孙云云去和人谈恋爱了,只有我和她还坚守着,有些坚持不下去了。白露这阵子身体也不太好,有几次在深夜里她上厕所都是叫着我在外面候着她,而她必须提前告诉我,让我在她那儿等时间,我有点熬不住了,她就让我搬只小凳子过去,坐在凳子上伏在她的床沿上睡觉。我睡着了说我要把她送到北京去请教授给她治病,但我睁开眼时她却说她没有病,说她从小到大身体一直就不好,她是这命,一辈子可能就这样病歪歪的了。说她不想嫁人,她怕她的婚姻会很不幸,我握住她的手,我想哭,我想娶她为妻。我知道如果不是特别需要她是不会让我在那里陪着她的,她也不想那么对我。 那天夜里她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有关她心里的事。这辈子她其实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她只想读完书回去找份工作和她父亲生活在一起,她要侍奉着她父亲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等她父亲离开世界也许她就离开世界了。我真的哭了,泪水流淌出来挡也挡不住。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的,不会说死就死的。可我感到她说的就跟真的一样,仿佛明天就会实现。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悲伤的故事,她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 我终于大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我用手抓着她的手。 她笑笑,从我的手中退出她的手来,然后把手放进被子里,只露出脸来看着上面。她却不哭,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觉得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生活不是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看着她的脸问。 “我啊,就这样,很平淡,很平静,就像这样。”她从被子里拿出一只手来指了指空荡荡寂静的屋子。指着墙上说:“就像那只唢呐和那只锣挂在了墙上,我喜欢它们这样挂在墙上。就像一只瓶子,一只瓶子发出的嗡嗡声。” 我知道我这一辈子的梦想再也不可能实现了,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白露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也只有我能带给她这样的生活。我想娶两个女人,一个是萍儿,一个是白露。 “我娶你好不好?”我说。我想回去对萍儿说我想娶的人是白露,白露比她更需要我。我会给萍儿跪下,直到原谅我选择了白露,我来生会变牛做马来报答她。 “傻孩子,你不是有姐姐了吗?她可在苦苦地等着你的哟,可不要再沾花惹草了。”白露拍了拍我的头说。 “可我喜欢的人是你,我爱的人也是你。”我终于把我想说的而一直不敢说的话全说了。 我脱了衣服,一下跑到白露的床上,白露惊恐地大叫:“你干什么?” “我冷,想和你一起睡。”我理直气壮地说。 “不行。快下去。”白露急了。不给被子给我。 “反正又没人知道。”我竟有些泄气地说。 “那就可以乱来了吗?” “我冷,只想睡一会儿。是你让我来陪你的。”我反过来责怪白露。 “那你走吧。”白露生气了。 “不走。”我说。 白露不说话了,我知道她真的生气了。她不再管着被子,由我去了。 我仍不肯下去,僵持了一会儿,我小声说:“我想和你一起睡。” “你是有家室的人了。”白露终于说。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因为我有了萍儿,就可以和她一起睡吗?我甚至有些感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想她只会对我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我救过她的命,是她的恩人。 我想起萍儿,她还在家乡盼星星。为什么我面对白露时总是把她忘在脑后,为什么我在面对她时又总想到白露。我欲罢不能地看着白露,她用背对着我。 可现在我过去的那些理想,今生不能实现的理想一骨脑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挡都挡不住。 “我想和你睡。”我仍坚持着说。 白露又不说话了。我依旧不肯离开她的床。僵持着。我脱了衣服,身体开始毫无节奏地打起抖来。 我的颤抖通过被子和床板传送给白露。 “我有病。”她终于又开口说。 “我也想得你的病。”我竟然这么说,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是不是有些卑鄙下流,她会不会误解我的意思。 白露不理我,我也不理她,但我却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后来几次白露不叫我去陪她了,因为我把话都说出来了,她不想再勉强我。也许她根本没想到她是在勉强我,而且我会那样对她说话。是我自己要去陪她的,她说不用我陪她了,她已经买了一个大瓷瓶,她不用深更半夜出门了。我装作没听见依旧呆在她那儿。她说有我在那儿,夜里她不太方便。我还是没走,因为我没听出她是在赶我走,她是在求我走。但我总感觉她不是在真心求我走。 夜里,白露不让我再上她的床了,她只让我把手放进被子里,我的手不小心触到她的屁股和腰肢,她会立刻向里挪去。我承认有几次是我故意去这么做的,但失败几次,我不再那样了,但我会无意中碰到她。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于是她就不再那么一触即挪,但她会用她的手来挡住我的手。也许她觉得我这种年龄的男人多少有些厚颜无耻吧,到头来会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会对她动手动脚,占她的便宜。她会觉得我这种人对她来说越来越危险,说不定管不住自己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我承认我以前对白露想入非非过,甚至想到过把她放在自己的身体下面。我不知道别的男人会不会像我这样想,在面对我所喜欢的女人,我这样想是不是正常,全天下是不是就我一个人如此卑鄙无耻。 半夜里,白露要蹲在那只大瓷瓶上,我知道女人的周期来了,她需要我的帮助,但她却说有我在她很不方便,让我在她的床上躺着,用被子蒙住头,不让看不让听。我照办。不让听我做不到,因为那声音很快会传到我的耳朵里。每一次她几乎坐在瓷瓶上,要在我的搀扶下才能回到床上。而有一次她用了很长时间,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我再问,她不理我了。我几乎睡着了,她却在大声叫我。我惊慌地睁开眼,看见她蹲在一旁的地上。那只瓷瓶在我看来并不是用来撒尿的,口太小,弄得地上都是,我得帮她弄干净,否则明天会熏死人。 也许是我为她所做的这一切打动了她,我的手再触摸到她的身体时她不再躲闪。哦,也许是她太虚弱不想动弹,也有可能。她也会让我去她的床上占一小块地方躺下,但中间会用几件衣服扭成长条隔起来。这些都是由我来做,我总是按照她的要求超额完成任务,但在深夜里我裤裆里的东西总会将被子顶得比身体高出一截,即使是在面对白露这样纯洁平静的女孩我也无法消除这些,我只有用手紧紧握住,背对着她。 3 越越的情绪一直不太好,我甚至感到她在有意回避人群??要住在大山里。我知道我不能带给她什么改变,自从之驴失踪之后我对很多事情都丧失了信心,我想我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我感到她应该握住什么,握住生的信念,而我们握得是那么的苍白和软弱。越越说生越来越让她感到迷茫,就像一场大雾一样,她站在雾中,她看不见我。 越越希望能早一天放假,她想回家。而我和她的想法不一样,我想日子过得漫长一些,再漫长些。或者飞快,一眨眼我们都老了,老得不成样子。我们没有为什么而争辩,日子如同池塘里的水很平静地映照一切。越越为我的想像很奇怪,但我是认真的,我们想像着自己老去,然后就真的老了。 “为什么要老呢?”她问。 “我们都是被时间囚禁的人,时间是不会永远都囚着我们的。”我说。 “诗人!” 我忧郁地看着越越,我的心却在说:时间囚禁了我们呀。 孙云云领着她的男朋友从远处一闪而过,让我猛然想到之驴,那天又有一个人来说之驴在某条街上出现了。他就像幽灵一样在这个世界的各个地方闪现,但我却抓不住他。 “怎么啦?”越越问。 “我看见孙云云了。”我说。 “和她男朋友在一起。” “是啊,没想到他们会是最幸福的一对。” 越越却低下头。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将头重新抬起来看了看远处。 我也抬头看了看天,苍白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 不远处,教学楼已经建起很高了,这堵厚重的墙执意要出现在谁的生命中挡住去路,无法前行。有民工从上面朝下叫嚷着,声音和一只塑料袋一起缓缓飘下,被树枝挡住挂在上面。没有什么能阻挡这个冬天人们所思所想,阻挡他们为之付出的行动,他们冰冷的脚步苍凉。 一个人在操场上散步,用脚划出弧形。所有的事都与这个冬天有关,婚姻、爱情、以及一个人疯去、老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了,蛙声、蝉鸣已经不在了,像出现在一个人的梦里。 越越低低的声音说她父亲又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人家庭好,很有钱,是个生意人。 我聚精会神地听她说。 她却突然不说了。 “怎么样?”我说。 “什么怎么样?”越越有些迷惑地问。 “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越越笑笑。我感到生活的艰辛,这时候谈论婚姻总有些被迫无奈的感觉。也许可以往后等,也许就会等来幸福的一生。也许更大的艰辛还在后面。 “我爸寄来了那人的照片,你看一下好吗?”越越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递到我手上时又说:“想让你给看一下,所以才放在兜里的。” 我表示理解地笑笑。 我的第一眼印象是那站在像片中的人有些苍凉,让人替他担心,哦,我想是替越越捏把汗。 “哦,有些老了!”我无意中说出,说的是事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点不道义。“不过挺富态的。”我追加说,尽管我心里觉得富态得有些凄凉。 “他很有钱。”越越再次说。 哦,难道钱可以买到一切吗?有钱就了不起吗?尽管国家是这么说的,也许是做穷人做的吧,我瞧不起有钱人,痛恨他们。穷疯了。“有多少钱?”尽管如此,我还是问。 “百万。” “哦。”我谦卑地朝越越笑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因为钱多我才这样冲越越笑,在我的心中越越仿佛已经成了有钱人了。父亲一年的收入还不足一千元,每年我回到家他只有两百元的零票放在枕头底下,做恶梦时被小偷拿去了,满面流泪地大喊大叫。一百万,该用多少血汗和多少条人命才能换回来呀。 越越确实用这一百万震慑了我,我不知道是应该替她感到高兴还是悲伤。她没必要为了钱而把自己嫁出去,也没必要为了钱而不嫁。“挺好的。”我说。 “你在嘲笑我?”她竟然这么看我。 “哦,没有,真的没有。”我辩解。 “其实,我没打算和他见面。”她说。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影响到她一生的幸福。“改革开放了,挣钱很光荣。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钱多很可耻。”我想把她劝回到她没有给我看照片的位置上去。 “我不喜欢他的样子,跟钱多少没关系。” “哦,他哪儿长得不好了。”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那人嘴鼻都生得凄凉,不好看,尤其是他一本正经的嘴,让人对一生都感到没有指望。我觉得自己很可恶,明明心里这么想的,嘴上却偏偏那么说。 “太胖了。” “这算什么,以前要是站在批斗台上问一声,有钱人是臭还是香,底下会异口同声说臭,一片叫骂声。时代不同了,有钱人香了。”我甚至怀念起来,没钱的日子多么光荣。我彻头彻尾地可恶起来。 “你也这么看我?” “不不不。绝无此意。”我忙说。 “他离过婚。” “哦。”这,我有些没想到。也难怪,这人的岁数不饶人了,应该结过婚。 “有一个孩子。” “哦。”我有些吃惊地看着越越,有些同情起她来。 “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但是他胖,我不能原谅。” 越越竟这么大度,如果换成是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原谅他结过婚。我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谁跟了我会吃亏的。 “胖,可以减肥的。再说了,大多都有钱人才胖,吃出来的。”我假惺惺地说。“瘦子,穷的,营养跟不上,省吃俭用省出来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穷人整天忙着吃,却吃不上。有钱人早已超越吃喝了。”我说,意然有些伤感。 “是吗?”越越淡淡地说,仿佛并不满意我给她的答案。 “是啊,改革开放了,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我依旧伤感,改革开放了,而父亲却依旧在地里抠着,从年头到年尾,重复着那一点微薄的收入。许多人都去经商做生意了,没有去经商做生意的也放起了鱼,养起猪或鸡鸭来。“我们村有人开始盖洋楼了。”我不无感概地说。 “你家呢?” “没有。” “你家穷吗?” “穷。”我轻描淡写地说。我希望再回到那个富态男人身上去,接着说。 “你父亲为了你很艰辛吧。”她却仍然说。 我看了她一眼,不回答她的问,于是她就不再问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好是坏。”我说。 “你还在想着这件事,我只是想让你说说,可没想让你一直说下去。” “哦。”我有些诧异。 “这只是我父亲的意思,我并不想嫁人,不想找男朋友。” “哦。”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和萍儿怎么样了?”她突然问。 “没怎么样。老样子。”我说,萍儿永远都是我心中的痛,是我不能触及却又无法割舍。 建筑工地上开始沸腾起来,上面和下面的身影开始忙碌起来,仿佛在寻找什么秘密,他们不停地挥锹,仿佛再也寻找不到那个秘密了。有人在高处朝下喊,于是下面的人停下来,抬头看着天,仿佛在等待着那个喊话的人从高外掉下来。 有人从走长着梧桐树的走道上走过来,努力平抬着头,不让它落下来。落尽繁华的梧桐树空如野地站立着,寂寞地等待,而春天依旧那么遥远。 “你和白露处得一直很好。”在一旁的越越突然说。 被越越的声音惊动,我回落头颅,像一个重物从空中滚落下来。“哦,没什么,都是好朋友。”我说。 4 就快放假了,大家都盼着这一天快些到来,像旧社会老百姓盼解放一样。人们跺着脚,像狼一样发出古怪的叫声。一起上厕所的刘翰,屁股被从地下面吹上来的风吹得哆嗦,从厕所出来时仍旧抖动着,有人说是他手淫留下的后遗症,刘翰却说他已经戒了,早就不那个了。走道上几个说着话的人,一阵寒风吹来,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几片树叶和一只废旧塑料袋被风吹着在地上荡来荡去。 这种时候我依旧去白露那里,虽然她说她的身体有所好转,不需要我再去她那里了。她说她的,我去我的。我去的时候等她睡了才离开,有时候会坚持到半夜,有时就不走了,和她一起睡,但我却从没碰过她,对她动过粗。有时候只为和她默默地坐着,什么也不说。我很珍惜这样的时刻,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而谁也无法预料以后的事,也许只能通过回忆来想像了。我和白露都清楚,这样在一起长了会出事的,而她是不希望能出现什么的。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出什么事,也许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吧。 白露怕我去她那里的事被别人知道,那时我和她的名声都臭了。她很在乎名节,认为人应该为自己,为将来而守身如玉。我同意她的说法。她害怕我去她那里的事被外人知道,被捉奸在床,尽管我和她什么也没做过,没必要为了这个而背上一生的骂名。我却不会这么认为,我认为别人是捉不到的。但白露却始终担着心,她甚至怀疑已经有人知道了,这个世界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人就把这事给抖露出去了。这事刘翰知道,但他是绝对不敢往外说的,他有把柄握在我的手里。当然,更重要的不是这个,白露是受人尊重的,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在白露的面子上,她一直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为人,从没做过什么让人看着不舒服的事情。 有一次教务主任巡夜,经过门外挂着“XXX诗社”的废旧办公室时,在门外敲了敲,他一般是很少来这里敲门的,因为白露是学校里最让老师省心的学生,品学兼优,从不干那些没有意义毫无道理的事情。我正在废旧办公室里,灯没有熄灭,白露慌了,这里面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把我藏起来,藏在哪都一眼看见。情急之中,白露让我躺在床上,然后悄悄地走过去将锁打开,退回来躺在床上,为了不让我占更多的地方,引起怀疑,她平躺着,让我将半边身子趴在她的身上,另半边身子放在靠里的地方,并且将头歪向里侧。然后又将我的衣服放在她的枕头下面将她的头支得很高,才叫教务主任进来,说门没关。 教务主任进来时白露吓坏了,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在颤抖,但表面上她极力控制好局面,不让对方发觉。我用身体紧紧贴着白露的身体,我能听到白露咚咚狂跳??和白露聊一会儿。哦,谁叫她太优秀了呢,谁叫她那么一本正经,从没犯过什么错呢。我在心里想。教务主任的谦虚与谨慎让我的心安静下来。但白露的心却依旧狂跳不止。我想伸手去摸她的心,我甚至伸手去她的下半身摸索,她也不敢动,不敢说我什么。我也没想到我是个趁人之危的人。我用身体紧紧压着她的身体,是她吩咐我这么做的。我们都只穿着睡衣,我的身体紧紧压着她的一只乳房,而伸向另一边的手可以触及到另一只。以前她总是穿着衣服从不显露她的乳房,而此刻我感到她的乳房已经很坚挺了,而且柔软,很诱惑人。我的脸动一下就会贴在上面,我想枕在上面。 教务主任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说:“你睡吧,天冷了,多注意身体。” 直到这时白露的心仍在狂跳,我甚至感到她的跳动是因为一个男人压着她的缘故,而并不是畏惧教务主任。我甚至希望教务主任多停留一会儿,让我多感受一下白露,但他却执意要走。教务主任走到门口时,白露想挪动一下身体,却被我附身,动弹不了。 直到教务主任消失了,听不出脚步声,我还附在白露的身上,甚至另一只手从一侧握住她的乳房。而我的生殖器已经硬梆梆地顶在她的大腿上。白露神色慌乱,却没有责怪我,而是挣脱了我,自己跑下了床。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什么,如果再不挣脱会出事,她也不是圣人,面对这么一个男人,她同时也是在挣脱她自己。 白露去关了门,上了锁,回转来时满脸通红。刚才我一个劲想趴到她的身上去,冥冥中一个劲叫着她的名字。我知道白露是全校最矜持的女生,面对男生时可以做到不动心,就算是在危急关头也是最能控制自己性欲的女生。我喜欢她端庄清秀,不风骚的样子,但谁也不敢保证她在面对男人时不蠢蠢欲动,不需要男人。她偶尔回头看上某个男生一眼也会让人怀念半天,甚至猜测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开始在想念男人了呢。 白露再也不肯上床了,身体有些发抖地站在一边,乳房将睡衣轻轻地向上顶着。她远远地离着我,怕我再把她拉上床去。我想我还没有到那种要强奸她的地步,就算需要也必须是她自己心甘情愿。但我却并不打算离开她的床,我想继续躺在上面,等她回到床上来。但她却一直远离着我,她已经感觉到如果靠近我必定是羊入虎口,她是不会相信我这种男人的,相信我会对她心慈手软,善罢甘休,在平日里她可以命令我,而此刻她的命令是不起作用的。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她,她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她是不敢声张的。 白露瑟瑟发抖,又不敢上床。我有些同情起她来,原来她也是一个柔弱无力的女子。 我从床上起来,离开。她才慢慢从一侧靠过来,回到床上去。 我仍希望她能让我回到她身边去,她却紧捂着被子抖动着身体摇摇头。我向她走过去时,她抖动得更加厉害,使劲摇着头说:“今天就不要了好吗?”她在哀求。 我知道她是在求我放过她,而我已经不想对她怎么样了,我不会厚颜无耻到要去强奸她。而她给我的感觉是我就要去强奸她。 5 刘翰瑟瑟发抖地缩在寝室里,像是谁要非礼他似的,样子令人讨厌。他就这么一天抖到晚,仔细想想其实也挺让人同情的。自从他在学校出过几次纰漏之后,他父亲再也没有来看过他了,没人给他送来冬天的衣服,都现在了,他还穿着初秋的衣服,我施舍给他的一件旧棉布背心,他睡觉都舍不得脱下来。有时我在想我们这些读书的学生就跟劳改犯一个样,都在盼着能早一天刑满释放。刘翰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睡觉,包括有些可以逃的课也用来睡觉,睡不着就在床上睁着眼睛。有些可以请动假的课,他会托人请假,也用来躺在床上。有时候他会躺在床上哭泣,我放学回来,或打饭回来发现他在抹眼泪,谁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而哭泣,也许是活得艰辛,生存的艰难与不幸吧。 刘翰在寝室的时候会背着被子走来走去,我替他打来饭,他十分感激地说声谢谢。他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躺在床上,他希望能早一天放假,他好回家。 自从发生上次的事情后,白露不让我再去她那里了,并声称我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还在外面为非作歹。我知道是自己错了,我向她承认错误,她不予理睬。我知道她怕事情败露,被别人知道了。我想是不可能有谁会知道这件事的,很心安。 我仍旧厚着脸皮去白露那里,她拿我没办法,只好由着我。快要放假了,我只是有些割舍不了她。我知道她心里也一定这么想的,我一直拿自己当成她的救命恩人,虽然她已经不当回事了。 我总是赖在白露那儿不走,她管不了我,她也由开始的警告我,到后来不再说我了。而人总会在最后时刻心会变得孤单,我其实知道她虽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希望我来陪她,和她说话,因为只有我对她最忠心。只是在过去,她经常把我当成她的弟弟来看待,这让我有些受不了。但现在她已经不再那样对我了,她知道我讨厌她那样对我。她甚至又那样提到过一次,遭到我的强烈反对之后,她向我保证再也不敢那样对我了。 但我真的没想到,在这剩下的日子里,我和白露之间真的有事情发生了。事后,我和白露彼此看着对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事实上,我们都清楚彼此已经做过什么。 我去白露那里的时候,她让我帮她去冲开水。冲完开水,她又叫我去帮她打饭。吃完饭,她又叫去帮她洗碗。她洗澡的时候让我在外面守着门。一直以来我都在充当她的使唤丫头,我不干了,问她拿什么报答我。她却两手空空地说什么也没有,如果我看重什么都可以拿去。我说我看重她,她却不说话。我没想到我会冲上去亲了她,她依旧不说话。也许她是感觉到欠我的吧,而真的是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我。她原本和我说得好好的,却突然不说了。 “怎么啦?”我说。 “我欠你的,还不起呀。”她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呀。”我申辩着。 “你不就这意思吗。” 我觉得自己很冤枉,跟她却说不清楚。不过她很少这样和我对等地争吵,以前她总是傲视我,把她凌驾于我之上。她甚至说我欺负她,我偷偷地笑。我说我晚上不走了,她说我是在逼她,知道她拿我没办法。我只好离开她。回到寝室,刘翰却把我的被子拿过去放在他的身上了。刘翰又胖,床又窄,两个人没法睡。我又跑回去见白露。她问我怎么又跑回来了,我说刘翰把我的被子弄过去了,我没地方睡了。 我说我不睡了,陪着她说话。她说她身体不太舒服,可以陪着我说话,过两天就放假了,没有机会了。 这一次白露仍像前一次一样向我吐露了她的身世。她轻意不会说这些,也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其实那年,有人来她们家把她许配给那个男人时,她父亲是不同意的,她母亲身体不好,要花钱治病,而她又要上学,这些只靠他父亲一人在外面奔波,日子非常难过。她父亲趁着农闲在外面没日没夜地乞讨,已经很难维持生计了。是她自己跑到那户人家说她愿意嫁给他的。没人逼她,如果逼也是生活逼的。她十七岁那年,她母亲快不行了,她去找那个男人,把自己给了他,有了钱给母亲治病,可母亲还是死了。可她并不后悔,因为这是生活把她逼到这条路上的,甚至母亲死的时候她并没有多悲伤,因为她已经尽孝心了。 再后来她到合肥来读书了。 再后来,又有人给那个男人介绍了姑娘,已经结婚了。 我为白露的身世深深感动。白露说她头晕,我上前扶着她。我握住她的手时,发现她的手很冰。我想起那天越越的手,哦,难道女人的手天生就是这么冰冷的吗?我帮她搓着手,仿佛她就要被冰冻住,而我是来帮她复苏的。她幸福地依偎着我,她知道我是来救她的。 我把她的手放进我的胸膛里,她说我的胸膛好暖和,说我娶的那个女孩一定很幸福。她用手抚摸我的胸膛,我捉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我说我想和她好,我说我想要她,她竟然露出脆弱的笑来。我将她放到床上,帮她脱衣服,她问我想干吗。我不说话。直到我把她衣服全脱了,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很激动,甚至有些慌乱,我说我找不到地方。她帮着我。她说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就跟梦中一样,我告诉她这就是真的。她说她没想到还会和我这样,她以为她再也不会结婚和男人在一起了。她的话让我感动,甚至我流出泪来。我用东西顶着她,她先不让我进去,说她还没想好,要再想想。我说不用想了,我使劲顶着她,她说我真粗鲁,弄痛她了,她的心都在痛,在流血。她说她输了,斗不过我,只好放行。我说我要让她尝尝我的厉害,她说是吗,我说是,谁让她总是这样冷冰冰地对我,还对我设卡。她笑着,笑出声来说她再也不敢那样对我了,求我放她一马。我说不。她用手摸着我的头,说我是个小坏蛋,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表面看着老实,一肚子的坏水。我说是。她说她还要想一下,我说已经晚了,她说上我的当了,我很得意。她说她这辈子除了我,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了。我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竟然有泪在闪动。我像个孩子似的天真地问她为什么,她不说。我等着她回答我。她说她已经跟我说过了,她不想结婚,只想和她父亲一起生活,直到她父亲死去。 我哭了,我说我想娶她。她说我已经有了。我说我想娶两个。她说国家不允许,我会被枪毙,萍儿和她会被人当作破鞋踢来踢去。于是我真的哭了。她说她有病,会传染给我,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我想得和她一样的病。然后我们什么也不说了,喘着粗气。我使劲向前冲着,她喘得厉害,说没想到我有这么大力气。我说我一定要追上她,她说我一定会追上她的。我说我一定要她付出代价,谁让她得罪我的。她说没想到我还这么记仇,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记着女人的错。我说就是。我有些累了,我说我追不上她。她安慰我说别急,我会追上她的,她等我。我说我不要她等,我说我要凭着自己的本事追上她。她说我真勇敢。我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她说原来我是蓄谋已久,问我对别的女孩子会不会这样,我说会,又说不会。她用手拍我的背。她用手掐我的后背,说她有些受不了了,要我快些追上她,她不想再等我了,她低声吼叫着。 我一次一次向她冲过去,每一次我都看见了她,我差不多就要抓住她了。我兴奋起来,并发着誓说我一定追上她,追不??说她快要死了,求我饶了她,她认输了。哦,我看着她,她认真地点着头。她说她谢谢我给了她人生中这次美好的回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我从她身上离开的时候,她说她不能动了。 6 白露突然又跌倒了,我跑去时,她已经从地上站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我用力过猛,才使她变成这样的。她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我来的时候她冲我笑笑说没事,她有头晕的毛病,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过一天就会好的。哦,我不知道事实是不是如她所说的。她说话时不用眼睛看我,我也不用眼睛看她,彼此都不太适应对方。我们竟然变得有些生疏起来。也许是因为昨天的事,对于我们那也许是个意外。谁都不敢相信那就是真实的。 我有些惆怅地从白露那儿离开。白露没有从后面叫住我。我回头时,她装作没看见。
10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8 00: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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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放假了,有的父母赶到学校来接自己的孩子,人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刘翰甚至哭了,他终于熬到今天,他终于可以活着走出这所学校。但他的父亲却没有来,也许是因为他过去所犯的纰漏吧,他父亲对他已经心凉了,不再对他抱有什么期望,不来接他回家了。而刘翰依旧高兴,他甚至到校门口去等了一会儿,没看见他父亲,只好再回到寝室里收拾他的破烂。但他依旧高兴着,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他一辈子痛恨却又不能离开的鬼地方,他可以堂堂堂正正做人了。他甚至为此哭泣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父亲没来的真正原因,他过去所犯的纰漏,人们都已经淡忘了,写在他脸上的“耻辱”二字被雨水冲刷已经看不清了,人们已经不再把他当作敌人,过去他被钉在耻辱柱上,接受口水,但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永远的过去。他父亲只所以没有来,会不会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呢,会不会因为生活的艰辛而匆匆离开? 刘翰还在盼望着,等待着。他背着他的破烂,站在校门口,他父亲也许还会到来。 父母到来的,或没有到来的,都背起大包小包,准备回家。学生们从校园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像战争年代的逃难者。校园里立刻变得空荡荡起来,地上留下了纸和树叶,被风吹着贴在梧桐树杆上和教务主任的腿上。校园内一片凄凉的景象。 寂寞从天的另一边飘过来,笼罩住整个校园。寂寞的梧桐树更加寂寞的挺立,它们又从头开始诉说那个为爱而上吊的男人,说了第一遍又说第二遍,就像有一个人始终站在这个校园的深处,看着校园的出口。那个有着深邃目光的人,才是这个校园的真正主人。 我赶去见白露最后一面,她却不在。我返身回来时,却看见白露回来,手里拎着一只包,看见我时她笑笑。这段日子我和她突然变得生疏起来,像陌生人一样。她有意在躲着我,即使遇见了,她也只是笑笑,目光飞快地从我脸上扫过去,从不接我的目光,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就向一边走开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变成这样,突然之间我们变得像两个陌生人。 “你为什么总躲着我?”我在她身后问。 她略略回一下头,又将头转回去,仍旧一声不吭地向她的屋子走进去。 她一声不吭的样子让我感到茫然。那天我买了水果来看她,看她身体好些没有,她说她不吃水果。我帮她冲开水,她说不用了,瓶里还有。打饭也不用了,她已经吃过了。她仿佛知道我要来似的。她突然对我客气起来,说以后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能行,不麻烦我了。我差不多当场哭出来。 白露突然什么也不用我了,对我特别友善,好像我要拿走她身后的东西似的。她这样对我,分明是要和我划清界限。我知道她是在回避一些事情,但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发生过的事是不能再收回去,重新放回原处的。我知道那天夜里,我们也许做得有些过份了,但那也许真的是人生中的意外,是谁也克服不了的。我知道那天夜里发生的事的主要责任在我,如果不是我去主动要求她,她是不会答应我的,那件事也许真的不会发生。但我不知道人生中究竟有几件事是可以避免的,让我们从来都没去经历过。而那些发生的,无论我们怎么逃避它都要挡在面前。为什么我不能冲上去呢,而要被追着哭泣。 我知道我做错了一件事,就等于做错了一百件事,这一生就再也没有对的时候了。我要始终颤悔着,像个罪人一样跪在世人面前。 我问白露是不是因为那天夜里的事,她却说不是。如果不是那会是什么呢。我说如果我做错了,她可以惩罚我,打我。她再次说不是,说我并没做错什么。我知道她要彻底地这么冷对我了。我知道到了我必须颤悔的时候了,我必须用颤悔来取得她以及世人的原谅。我在人们面前人五人六,背地里却干着违背良心,肮脏无耻的事情。而我再也不能收起那一切,把它们放原处,让自己回到从前回到干净的自己。就算我吊死自己,也是肮脏的死。 我走到白露住的屋子门口,她回转身问我有事吗。我说没什么事。我问她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她立刻冲我笑笑说声谢谢,说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就像在对待一个她认识却很陌生的熟人。 我怅然若失地从白露那儿退出来。 校园里仍有人在离开着,三三两两,拎着自己当初带来的东西,仿佛永远的离开。 白露的父亲来了,依旧是前些时来时的样子,那两只旧帆布包,一前一后仿佛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一般,永远跟着他。他是来接白露回家的,替白露背东西回家。白露很快跟着她父亲从屋子里出来,出来时她父亲肩上的帆布包不见了,也许是被白露收藏起来了,以前她就常提醒她父亲叫他别再带着那只包了,让人看见不好,但她父亲老是记不住她的话。 白露走到校门口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我,又将头回转去。我以为她会叫一声我,哪怕问一声我什么时候回去也行,但她却没有。我很失望。 而越越头一天夜里就已经走了,她父亲开着大货车来接她。她父亲带来了两盒饼干,她全给我了。然后逃进她父亲的车里。车启动时,她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我挥手,大声说着让我保重,说明年春天再见,说如果我想念她就给她写信。哦,我看着她挥手,然后将身子缩回车内。 越越走的头一天夜里来见过我了,她拿来她写的小说,我看了小说,男主人公瑞华和女主人公小芳终于见面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女主人公奔跑着到一片庄稼地里去见从异乡回来受苦受难的男主人公,就在那个夜里,她把自己拿出来交给男主人公,用自己来安慰他所饱受的磨难。在那个干涩吹着苦风的夜里,幸福离他们依旧那么遥远。我被小说里的人物打动,他们就像是我所认识的人一样,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深情地看着我。 我孤独地看着越越,她问我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我不知道有没有话要说。她说明天她父亲来接她回去时,希望我能去送送她。我答应了,去送她。 父亲和萍儿也来了,我本来不想让他们来的,但萍儿前几天去街上,上邮局打电话到学校来,问什么时候放假好来接我。他们来时我已经在等着他们了。萍儿生病了,父亲不让她来,她不肯,一定要来。见到我时萍儿笑了,说她伤了风寒,不碍事。父亲让我扶着萍儿,他来拿着东西。 我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我离开的时候,刘翰还站在学校大门外守着,他父亲还没有来。 2 生活依旧那么平淡,像溪流缓缓流淌。萍儿从溪流边回转身来看着我。我寂寞地站在那儿看着天空。 萍儿会走到我的身边来,把她绣的鸳鸯给我看。把她的手给我看,哦,如果我想要,她什么都可以给我看。她想我高兴起来,像她一样。而她作为一个女人,她唯一能做的,唯一能使男人高兴的就是把她自己给我看,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身体上,让我感受女人,让我看见她就是我想要的女人。而我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这么冷,像被下了一层霜一样,我想变得热情,却做不到。 萍儿的自行车没有买,她说她不要。她很安分地住在家里,和我一样平淡和寂寞地生活。甚至她再也没有提到和我结婚的事。父亲因为萍儿和我的事,一直对我心存不满,萍儿护着我,他才没有拿我怎么样。 夜里,我把我和白露之间发生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萍儿,就像叙述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一样,说完,我平淡地看着她。萍儿哭了,趴在床上不停地抽泣。也许我不应该告诉她这些,我只是想让她看清我,只是想让她看清她面前的生活。而我所做的一切,也许只是想生活变得更加平淡。而她却选择了哭泣,她为什么不选择平淡中露出一丝微笑呢。我知道她没有变成我,不能坦然地面对生活。她对生活的真诚和痴情让我感动。我是不是应该拿出自己的一只手来,或一只脚来,她就可以幸福地过完一生。 她的哭泣声在房间里响了很久,那种低低的哀怨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消失在我生命的尽处。 萍儿用手狠狠地抓着被子,抓出血来。我知道她再也不会理我了,她会在她的心灵深处埋下仇恨的种子。如果换在成别人一定会把我杀了扔到河里去,但萍儿却没有,她只是擦了擦泪水冷冷地看着我。 接下来的日子,萍儿虽然没有离开我,但她却不肯理我,以前总是她来找我说话,但现在变了,她不再来找我说话。甚至在夜里,她也用背对着我,我主动去找她,也不肯理睬我。几天之后,虽然她答应了我,却拿开我的手,我伏在她的身上,她转过脸去。以前总是她帮着我寻找,现在就算我自己寻找到地方,她却不让我进。我请求她能够原谅,她不说话。甚至在在高潮的时候她在哭泣着诅咒我,用脚踢我,用牙咬我,厮打我。 她说她要离开我。她在用她的行动威胁我。 而严冬是这么的漫长,我无助地看着天空。我的鸟儿呢,它们早已经离了开我。 3 直到新学期开学,我的心情仍旧不能得到好转。萍儿虽然还在生着我的气,但还是送我上路。我知道她担心我还会和白露往来,还会做下见不得人的事。我没有向她保证过什么。在我要离开她的一瞬间,她哭了,但她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而事实上,我和白露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甚至我们之间蓄着陌生,再也不像从前一样。直到有一天,白露又跌倒了,我跑去看她,她苍白的面容坐在那里。看见我,她叫着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很感动。她让我扶着她,让我在她的地方坐。她问我她会不会死。我惊奇地看着她。她笑笑说她不会死的,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么容易就死掉的呢。她的笑却让我感到悲伤。我帮她住进了医院,但第二天她就出来了,说她已经好了。 那学期白露住了几次医院,每一次都是我主动去帮她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她还是不会理睬我的。每一次,她都很快从医院出来了,甚至上午去的,下午就跑回来。最后一次她跌在地上,我扶她起来,她让我抱着她。我陪着她去医院。下午我去看她时,她却已经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了。她说医生给她开了药,过两天就好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对的,但她决定的事,我不能改变。 白露依旧写着她的诗歌,她告诉我说诗可以治疗她的身体,可以救她的命。她说喜爱一样东西就不会感到累,就会感到活着的乐趣。她问我感到活着的乐趣了吗??那儿等着她回来,她上厕所去了,她说她不让我陪,她可以走着去,走着回来。她让我看她写的诗,她又写了很多了。而我却再也翻不动她写的诗了。她走回来,说我不想看就不用看了。 “瑞华,你为什么不写诗了呢?”她问。 “我不是那块料。”我说。 “那你看我是那块料吗?” “是。”我说。 “马屁精。”她笑笑说。 “我为什么要拍马屁。” 白露朝我笑笑。我不想她这么客套地朝我笑。 “以后,你就是我的姐姐。”我突然说。 “哦。”白露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为什么突然又想让我做你的姐姐呢?”她有些高兴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承认她是我的姐姐,其实在我心里我仍不想承认她这个姐姐。我是被迫的,我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而从前我一直反对着,抗议着,甚至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尊严。而如今被我看得无比重要的这些却被我放弃,不再坚持。 白露无比开心,她说我早就应该放弃了。她因胜利而无比兴奋。 “不就收了一个弟弟吗,值得这样吗?”我说。 “要不要弄个仪式?”她说。 “什么?这还不够。”我想她有些得寸进尺了。 “简单点的。”她仍旧说。 “磕头吧。”我说。然后不等她做出反应,跪倒在她面前,倒头便拜。 磕完三个头,我跪在地上不起来,问:“行了吗?” 白露被我突然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她的眼里竟然含着点点星光。也许是我没经过她同意,而跪在她的面前,也许她并不想我给她下跪,她不会想到一个人要跪在她面前要叫她姐姐。 “叫我姐姐吧。”她说,像泄气的皮球。 我从地上站起身。“姐姐。”我也如泄气的皮球一样。我有点想哭。这场战争终于结束了,而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只是换了一样东西背在身上,还是从前的自己。 “以后我就是你姐姐了,你不许欺负我。” “知道了。”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要听我的话。” “帮你干活。” 白露使劲点着头,仿佛等着我的这句话等了很久。哦,身份的转变,她开始有点像从前一样对我了。我的心感到了一些暖意,我需要她的指使和差遣。早知如此,从她不理我的那天起我就应该叫她姐姐了。 “你以前为什么不理我?”我想起来就委屈和愤怒,直到现在还余努未消。我要讨个说法。 “以前?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她说,想逃避我的追问。 “不行,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白露看着我,又不说话起来。 “不说话了!”我有些不依不饶。 “以前你根本不把我当姐姐。”白露竟然有些委屈地说。 “你本来就不是我姐。” 白露白了我一眼。不说话。 “还有呢?”我要她向我承认错误。 “你总是跟着我,像个尾巴一样。还有你根本就没按好心,你还欺负我。我是你姐姐,你还跑到我的床上,想着下流的事,还逼我。”她终于把埋藏在她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 “我逼过你吗,你不如说我强奸你。”我愤愤地说,感到她把话说反了,事实根本就不像她说的那样。 她又不说话了。我有些担心,怕她又回到从前,喊她一千遍,她只回头看我一眼。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问。 “我怎么样,是你说我是你姐姐的。” “是姐姐,怎么啦。” “以后你要听我的,不许对我无理。” “不了。对天发誓,不得好死。”我说。 我都说到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解决呢。我们不再说什么。 “你和萍儿怎么样了呢,结婚了吗?”过好一会儿,白露问。 “没有,不过也算是结了吧。”我说。 “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我低下头。 我们又开始不说话。 我终于又继续为白露干活。在夜里,白露有时上厕所,让我陪着她。有时她也会让我在她那里过夜,即使我躺在她身边,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做过那种事了。有时无意中我的手会伸到她的身上,她甚至能容忍我的两只手,罪恶的手。我们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姐弟。而我尽力控制住自己不再起邪念。 我们就这样平静地往前过着,直到毕业离开,我和白露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 4 越越的小说已经写到男女主人公私奔了,女主人公小芳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在一天夜里逃到男主人公瑞华的身边。瑞华不想带小芳走,但她已经怀了他的种,她已经不能在家中呆下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迟早会被别人发现的。她想替瑞华生下这个孩子,她必须逃走。他们逃出村庄的时候,后面响起了锣声,有人在后面嚷开了,说小芳被流氓拐跑了,赶快去追,抓住流氓,打断他的腿。 为了使瑞华逃走,小芳不得不停下来,但已经晚了,人们的电筒已经照到前方的他了。情急之中,小芳跳下了山崖。 我被越越细腻而真实的描写所打动,谁能逃脱命运的围追堵截呢。我不知道她的小说是不是影射着什么,那悲苦中的人儿是她将要经历的生活吗? 越越说那个胖子男人还在等着她。她有些忧郁地看着我。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意外,隔了这么长时间,他为什么还不结婚呢,为什么一定要等着越越,他非越越不娶吗?越越使劲摇头说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男人,她讨厌他,她不想结婚,就这么一辈子算了。她问我,如果有一个女孩对我特别好,我又十分爱她,我会不会为了她而去死呢。我说会吧,不十分肯定。我问她会不会,她说不会。哦,我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说除非有一个肯为她去死的男人。 谁会为她去死呢? 谁又是她一生要等的人? 她不说话,痛苦地望着我。 越越父亲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带来了那个胖男人买给她的衣服和首饰。她当着她父亲的面把那些宝贝扔在地上。她父亲惊恐地趴在地上去捡拾,嘴里吼着这丫头不要命了。 越越用凶狠的目光看着她父亲。她父亲不敢再说什么,抱着那些宝贝跑到车上,灰溜溜地走了。在我见过的父亲中,越越的父亲算是最年轻的了,看上去他和之驴差不多。越越说她父亲已经五十一了,哦,比我父亲还长一岁。 越越说她没朋友了,她父亲也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她跑来问我,一个人怎样才能变得快乐呢。我劝着她,希望她能和她父亲好好谈,不要把事情弄僵了。她就低着头一声不吭。我说我是她朋友,她却意外地哭了。后来她托一个女同学拿来一本日记,上面记载着我和她在一起时的事情,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像一本帐本一样,又像记着谁的罪行。 那个女同学走时扔下一句话,说越越喜欢我,并且一直深深爱着我。 我仰望着天空,我寻找着那些鸟,它们都上哪里去了呢。剩下我一个人不能飞翔。我感到我越来越无法再变成一只鸟了,而那却一直是我的梦想,我这辈子还能实现吗。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越越,我也没有去找她。我每天都会抽空看一小会儿天空,看那些鸟儿飞回来了没有。我想去天边寻找它们。 越越还是来了,她说她是来拿回日记本的,说不知道谁把她日记本拿没了。她拿起日记本就要走,我在后面叫住她。她回过头来,看我的神情很忧伤。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说。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很快又恢复那种忧伤。甚至有一丝失落浮现在她的脸上。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突然想起当初越越对我说过的话,她说好喜欢我,说她想嫁给我。我甚至也为她这句话动过心,甚至我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她,吻好。但这些都已经是过去了,这辈子注定我不能娶她。我也知道越越是个能守着自己的女孩,虽然她家庭比较好,可以有钱买零食吃。但她却是那种能够守身如玉的女孩。我为曾经的这些感到伤心。 我说她是个很优秀的女孩,懂得人生,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生活。她不说话,看着我,眼中依然能看见那种悲伤。 后来越越又来问我,我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我没有回答她,但我说我已经和萍儿在一起了。 后来越越再也没有来找过我,甚至到大学毕业,我们也没能再说上一句话。 5 当我转身之时却再也没有看见之驴,他从那个深秋里走失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之驴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被人牵着来到学校,坐在校园中央对天大哭,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落下泪来。之驴母亲在学校轰轰烈烈闹过一阵之后,又被人牵着走了。那永远是一个悲伤的世界,让人不能触碰的世界。谁也不知道那个老妇人走后,那个世界里还会剩下些什么。那个空荡荡的世界里剩下的也许是一个老妇人坐在屋檐下的日夜哭泣。 我想到过去寻找之驴,但当我站在大街上面对这个大千世界时,我又退缩了,我感到之驴就像一根针投进去,再也不会有回音。而我只是另一根针,我想回到现实世界中来。哦,那个疯了的世界是多么的虚幻和飘渺。 而刘翰从那个冬天里回家后,再也没有露面了。那又是一个空了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短暂的三年大学校园生活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当我回转身来张望时,再也看不见那些站在我身后的人儿。那空了的世界,被野风吹着的寂寞。那现实中的梧桐树依旧向天挺立。
11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29 00: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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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我从学校里出来后,被分配到城里的一家小学教书,后来城市拆迁,学校被拆了,我被分到城里的一家粮油企业工作。那是一家没有前途滨临倒闭的企业,几个负责人每天坐在一起密谋着要成立一个公司,吃了早饭就开始呆在办公室,一呆就是一上午,下午接着呆。差不多有半年了,这些人还一直在办公室里如耗子般窃窃私语,而我作为厂长助理,差不多要在肩上扛着两袋米面上街去卖了。工作了半年,仅领取了一个月的工资,而我吃饭的米和肉都是父亲从乡下送来给我的。半年之后,我退出了那家企业。我回过头时,那几个人还密谋,策动革命。 从粮油厂出来后,上面说没有空缺,让我等。我知道他们是对我擅自退出自己的工作不满,负责我的工作安排的老王私下说我这种人活该让我晾着,惯出脾气来,三天两头吵着换工作,又不是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他还要想当国家主席,当得了吗。他当着我原先所在的工作单位冲着那几个整天吃饱了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密谋的人说的。说完一跺脚走了,留下那几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没了生活来源,我的吃饭完全由父亲救济,如果他不来,我又不好意思回去取,很快我就会断粮了。我感到我的日子无比的艰辛,动不动就会有生命危险。我去找过几次老王,但找他的人太多,有很多都是拎着鸡去的,我什么也没有。去了几次都没找到老王,我去他家里。他又不在,于是我就在他家里等,等他家的饭熟了时,我顺便在他家吃饭。终于在他家饭还没吃的时候,老王从床肚里爬出来了,说他生病了,歪歪歪斜斜地站在我的面前。我非常诧异他从里屋冒出来。 老王说有一个厕所你缺少一个护理员,如果我愿意可以顶上去,他可以叫那个原本干得好好的乡下人滚蛋。我听了,很愤怒,但我压着怒火,不让冲上来。不管怎么说工作的事还得过老王这一关,如果他一口咬定没有,就算我告到市政府也没有用,还得打回头,重新加倍给他下跪,磕头。到那时可能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知道,这次来没拎着一只鸡,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失误,有可能决定着我一生的命运。不过老王这样来给我安排工作,我感到他是在侮辱我的人格,好歹我也是大学毕业,就算去不了县政府,也不至于去扫厕所吧。我沉默了很久,老王看出来了。其实我多少知道一些这其中的奥秘,我只所以不受欢迎,是我两手空空。事实上,一些没有上过大学的,都在幸福地吃着国家的饭,为什么我不能呢。 老王笑着说这阵子没有空缺,先让我去那地方干着,等有了合适的位置再叫我去干,不管怎么说先找份工作活命要紧。只好如此了。但我在心里记恨着老王,心想等有一天,我爬到他的头上去,我也会让他去扫厕所。 因为工作的不安定,萍儿一直是住在乡下的,她对跟着我也抱着不在意的态度。我知道她还在为我和白露之间发生的那件事不肯原谅我。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对她说,如果她真的不能原谅我,她可以离开我。她说离开就离开,但在夜里她却紧紧抓着我,抱着我哭泣,说我要她离开我。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啊,面对她,我不知道是应该悲伤,还是喜悦。 我找到新的工作了,我回去把这件消息告诉了萍儿和父亲,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喜悦,尤其是我把我找到的是看守厕所的工作说出来,父亲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他甚至说出那也算是工作吗。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干份工作是应该的,并没多大惊奇,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会干的是这份工作。我面对父亲和萍儿时低下了头。 我的新住处在离我工作岗位不远的复新路,那是我原来的工作单位设立的一个销售处,现在已经关闭了门面,老王让我在那里面先住着,我虽然已经从原单位出来了,但我还是那边的人。萍儿依旧没来和我一起住,因为我的生活依旧动荡着,说不定哪天又换了一家厕所。她只是隔三差五来一趟我这里,帮我整理一下屋子,如果赶上天黑了,她就不走了,留下来陪我。 其实我知道她是想留下来陪我,因为她每次都会在下午赶来。如果她干完活,天还没黑,她就会说她要走的话,如果我不留她,下一次她就会过上很长的时间才来一趟。我知道她是在惩罚我,在一起生活有一很长时间了,她知道如果她不来我会想着她。但我却从没因此回家去接她过来。就算回家也绝不会是因为这些。夜晚来临的时候,萍儿说我这人死要面子其实心里亏空的要命。我接受她这样对我的评价,我其实就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我这种人已经不吃香了,但萍儿却没有这么说。我只是不想因为社会的改变而失掉自己。我从小就这副德行,萍儿也认准了我这一点,才不忍心离开我的。她喜欢我,不光是因为我是个读书人,还因为我是个傻子。 有时很长时间萍儿不来,我会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萍儿已经算到了,她知道我离不开她,她故意要这么折磨我,让我尝尝厉害,让我面对她时向她低头,向她下跪,而事实上我是不向任何人下跪的,就连向我父亲也不。而转眼三年过去了,萍儿早已经不吃避孕药了,但她的肚子却始终不见长。我一点也不着急,倒是她自己急得要命。她越急我就越不急。 三年中,我的工作换了又换,不是我这人挑剔,实属命运不佳,每一次碰到的都是别人丢下的硬骨头,别人啃不动的,自然我也啃不动。要么就是没人肯去啃的破烂货,或者是又把哪个农民工赶跑了,让我顶上他的位置。当初,老王许诺让我在厕所里干一阵子,等有了合适的位置再让我去顶,但他并没有兑现他当初的承诺,被迫无奈,他又让我回粮油厂。我想我不能就这么呆在厕所里一辈子,只好又回去。但没过多久,我又不干了,我甚至感到那地方还不如我在厕所里干呢,至少在这里不愁一碗饭吃。直到去年,我还在厕所里维持秩序。 其实厕所里的活并不如人想像中那么好干,比我当初在小学校里教书和在粮油厂里的工作难作多了,我感到我当初读的那点书都不够用。这里就像是一个隐蔽的交通岗亭,每天进进出出很多人,而人们都习惯把尿撒在地上,还保持着老祖宗的那些习性,但上面要求必须入库,可东西长在别人身上,我只能保证我自己不撒在地上,我能阻止了别人吗。比我高一级的领导说我是狡辩,强词夺理。限定我整改,一个小小的厕所,也要搞这么多花样。我不得不服从上面的指示,绞尽脑汁想对策。厕所文化,自打有公共厕所起的那一天就一直很流行。在厕所的各个角落都醒目地标着男女生殖器的图形。最发人深思的是,有人会把二者合二为一。但最为恶劣也最让人头痛的是,有人竟然在进门的墙壁上大书特书“粪便入池者是狗”等字样。这给我的工作和学习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我要想方设法消除这几个字,又要保证别人不再写上去。厕所文化也许是迄今为止唯一没有被列入中华文化一部分的文化,尽管如此,厕所文化已经源远流长,想要消除谈何容易。在屡禁不止的情况下,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在厕所的正墙上写上“粪便不入池者是狗”字样。后来经观察起到一定的效果,为加大力度,我又在其它位置上写上“粪便不入池者是猪”、“粪便不入池者是王八蛋”、“粪便不入池者吃屎”等字样。这倒不是我的独特发明,而是在墙壁上早已经有了的东西,我只是作了认真细致的观察,然后在这些语录中间加上一个“不”字而已。 当然,那些厕所文化的倡导者和精神领袖对我所作很不满,依旧趁着上厕所的机会进行抒写他们的语录,有的干脆把我的语录中的“不”字脚涂掉。我知道这其实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会潜伏在厕所之外,如果发现有人在厕所里挥笔疾抒,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旧电池或黑碳,我大喝一声,立刻吓掉里面人手中紧握的笔。我当然想将他立即枪毙,但却没有这个权力。 而女厕所情况相对要好得多,也文明得多。在女厕所里几乎很难找到男人的生殖器的图形和宣传语录。倒是偶尔会看见“男人该死”这样温和的标语。偶尔也会看见在低矮处记录着某某在何时何地被谁强奸,或是某某和谁同居,或是记录着某个女人充当第三者,某某女人未婚先孕等。这些语录会让人遐想上半天。和男厕所一样,里面也会刻着一些电话号码,据说这都是妓女留下来的,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女厕所管理起来一点也不比男厕所轻松,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有人上厕所。每天总要等到夜深人静或趁着那些妇女们还来不及起床就起床,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免总那么幸运。一天,我和往常一样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去女厕所,女厕所里空无一人,我手脚麻利地清洗起来,不一起儿就干完了活。看看时间还早,我屎来了,没有多想就解了裤子蹲那儿方便起来。我正撒尿之时,一个妇女急匆匆跑进来。我立刻从裤裆里抽回手,停止撒尿。我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还会有人前来上厕所,我想女人的事真是多,难怪孔子都放出话风来。 那个女人在我身边拉了一通屎后,又撒了尿,竟然蹲在那儿算起帐来。我一直低着头,憋着裤裆,但那个女人就是不离去。到了最后,我竟然没有憋住,尿一下子从裤裆里冲了出来。那个女人一下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算帐,惊叫起来,说不得了,有流氓。这声音在深夜里传出很远。幸亏是在深夜,那女人叫了几声没有人来,感到不妙,抱着身子逃走了。这事虽然过去了,却提醒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轻意在女厕所方便了,男女授受不清,那是女人的拉屎撒尿的地方。 2 一年之后,我终于离开了那家厕所,去到一家私立学校教书。人一旦走了下坡路,再想重竖形象,很困难。我是以一个厕所清理工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去应聘工作的。如果不是萍儿替我妥善保存大学毕业证书,可能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我的大学毕业证书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每天行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生活依旧是平淡的,平淡中让人感到恐惧。我仍然空虚,空虚的伸出手来甚至抓不到自己的下半身。每天就是上课,除了上课就是看报纸来打发时间。人都快成为时间的记价器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仍然对我这一生感到迷茫,我不知道我这一生将怎样度过,我能干些什么。生命的最后,我会是什么样的人,谁会站在那儿看着我。而萍儿在我一生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她会不会就是穿越我一生直取我性命的人。直到今天我还不明白这一切,那仍然是一个迷茫让??么,或者是我还不能把这一生放下。当我看到窗外那些碾动的脚步,当它们碾在我身体上时,这些都已成为过去。 萍儿依旧没有搬来和我一起生活,我没有要求过她来和我住一起,她自己也不提。我们一直就这样两地分居着。我不知道她搬来我和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的平淡和沉默会不会伤到她。她会不会对我这样一个男人感到失望。萍儿隔三差五地会来一趟我这里,慰劳我。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是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被女人宠着,安慰着,像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在黑夜里让他们把自己身上的悲伤和郁闷都发泄在她们的身上。我知道在萍儿身上是唯一让我感到温暖和快乐的地方。萍儿每隔一些天来一趟,这样会燃起一些激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有意安排的,是她不肯来和我住一起的原因,她太了解我了,她知道我很容易就将火弄灭了,而再要想重新点起来有多么困难。夫妻之间要靠这样来延续情感吗? 萍儿和我在一起已经三年多了,而她不吃避孕药也已经有两年了,但始终没能怀上孩子,她急得要命说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又是拍又是打的。我劝她别打坏了肚子,谁还愿意在她肚子里呆呀。她说我在讽刺她。我有口难辩。萍儿去医院检查,去了好几家,都说没问题,有生育能力。她不信。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夜里留在我这里不走了,说医生说的,她有生育能力。听她这么一说,原来一点也不紧张的我,却紧张起来,既然她能生育,那么就是说我没有生育能力了。我倒并不是怕没有孩子怕老来没人养老送终,我怕别人说我性无能,不是个男人,风言风语传起来很可怕。而现实生活中大多问题都出在女人身上,因为男人只要卸下一些物质,其它的事情都由女人一人承担了,男人可以高枕无忧地在那儿睡觉,而女人却在用身体参与整个后期制作,哪一个细小的环节出了问题都不行。但没想到这些事被我赶上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萍儿没有怀疑到我,希望是这样,我可不想她怀疑到我的头上。她说她还要试,因为医生已经向她保证过了。我不知道那个医生会不会向萍儿提到我,那个该死的医生。我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萍儿的惊吓,我想一定是的。我突然失去了往日的神勇,像个死鱼一样趴在她身上。萍儿摇着我,我看了一眼他,竟然发现藏在她眼底的猜疑,我可受不了这个。我又振奋起来,为了消除她的怀疑。 萍儿不达目的不罢休,她铁了心,一定要让自己怀上孩子。但我却越来越害怕见到她,我甚至想方设法来躲着她,我害怕有一天他会用手指头指着我。我看见她站在我的宿舍门口,我本来向前进准备回屋的,这时却向后退去。但萍儿已经看见我了,我立刻停止不动,却不上前,我仍抱着侥幸心理,看她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我,等待她的进一步反应。事实上,萍儿已经发现我了,正在向我一步步逼过来。 “就知道你在躲着我。”萍儿愤愤地说。 我知道我鬼鬼祟祟与众不同的样子被人一看就出来了。 “我的鞋被树桩挂到了。”我撒谎说。然后掂了两下脚。 这样的谎我已经撒过几遍了,萍儿当然不会相信。 “哼,你就是在躲我。”她生气地说。 我不得不低下头去,接受她委屈的眼泪。 为了让无关的人听见,我带头走回屋。 “你以为我想来吗?还不是为了你们李家。不想你们李家断了香火。没了继承人。”萍儿总是将事情说得这么严重,当初我母亲也不像她这样。 “你想怎么样?”我说。 没想到我的这样一句话,竟然让萍儿咬起嘴唇,咬出血来。我知道她憎恨我到极点。我却没有向她承认错误,一直以来都是她主动来找我的,就算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她也会咬咬牙,把泪水咽到肚子里。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迁就我,她要回去。我突然感到很愧疚,萍儿都是在为我和这个家着想,她已经把自己融入到这个家庭了,她也是为了她和我的将来打算。而且女人到了这种时候早已经就应该有孩子了,而她却没有。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许是一种耻辱,也是一种悲哀。她现在唯一想得到的就是能有个孩子,而我却不能给她。孩子就是一个女人的一切,谁也不能剥夺一个女人生孩子的权力。 萍儿要走,我跟在她身后,叫她别走。她委屈的眼泪直往下掉,说别人像她这么大的女人都有孩子了,而她却没有,说别人都在背后议论她说她是下不了蛋的鸡。哦,我没想到萍儿还承受着这么多的压力,我原以为没有孩子就算了,就当是响应国家号召,节约人口了。看来这孩子还不生不成了,非生不可。 为了生孩子,萍儿和打算去几十里之外的观音庙求仙,她邀了几个年轻的妇人,因为没有车,全部是山路,必须走着去。这帮小妇人都是不能生育,而不得不去求仙的,据说那里的观音菩萨很灵验,已经医治好了好几位婚后不生育的妇女。我不让她去,路途遥远,而且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鬼神。但她想孩子都想疯了,甚至在夜里悲伤着颤抖着声音说没有孩子怎么办。仿佛谁趁她不注意拿跑了她的东西,她茫然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想一辈子就这么两手空空,对女人来说,没有孩子就像摸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一样。她不停地哭声着,说像她这么大的人小孩都会走路了,要是到老了她还生不出来怎么办。我知道一种人生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心里,使她变得不能安静。她还像许多农村传统的妇女一样,把生养孩子看成比生命还重要,仿佛女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生小孩来的,否则这世上就可以不要女人了。 她一定要有孩子,但命运总爱拿她这样的女人开玩笑,让她的心中总有个东西堵着她,让她泪流满面。在经历一次次失败之后,她甚至怀疑起自己,对自己的女人身份表现出恐惧不安。 我没有办法阻止萍儿去几十里外的寺庙烧香拜佛,要爬几座大同,路途十分艰险,我为她担着心。 3 萍儿真的就在回来拜佛的路上跌进了山谷,她硬是凭着自己的毅力又从山谷里爬上来了。她的衣服被撕扯破了,手和脚,身体上被挂出许多血迹来。但她硬是凭着自己的顽强毅力,没有被落下,跟着那几个年轻妇人后面走回来了。她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哭,不停地哭声,说她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就被躲在山崖下的狼吃了,她就再也不能为我生孩子了。我感动的要命,泪水流淌下来。 在夜里萍儿让我看她身上的伤,一条一条遍布全身。我心痛的要命,但我能说什么呢,她是个辛苦的女人,命中注定要有此一劫。 她吃了这么大的苦就是为了得到孩子。她向我要求,我摇摇头,安慰她说等她伤好了再说。她不肯说她就要现在,她不怕痛。而白天的时候,她甚至因为走了太多的路,脚有些瘸。我知道她以前在她亲生父母那里时从不干重活,甚至轻活,她父母也很少让她插手。但现在情况全变了,她吃了很多苦。而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从小到大都吃苦惯了,而她一下走了这么长的山路,长这么大也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她让我摸着她的那些伤,让我仔细看看。她问我想不想要她,还有这些伤口。我说想要。于是她笑了,精神很矍铄。她赤身裸体的等着我,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又像是明天的一切尽在掌握。 我就这和萍儿一天一天在一起,过着平淡而又辛酸的生活。这其中也有淡淡的,辛酸的幸福。也许正是那种辛酸,才会让感到那一丝暖意。而以前我对萍儿总是怀着敌意,不想她来沾染我,我更不想去得到她的什么东西,第一次在她那儿失身之后,我后悔不已。我不想得到她的东西,她的一切我都不要,不想因此而无法摆脱和她的关系。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我似乎心安理得地得到她的一切。而她也心甘情愿地把她的一切都交给我,而不再交给任何人。 我是因祸得福吗,我想也许是吧。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对这一生就这样满足了,还是仍然有着其它一些没有实现的梦想,一生就这样算了吗,这样就可以死去了吗。我不知道,到了明天再说吧,到死去的时候再说吧。 4 但许多天过去的时候,萍儿的肚子仍旧维持原状,她又哭了,说那个菩萨一点都不显灵。我说我早就说过不灵,她就是不信,我们互相埋怨起来。她说我对她一点不关心,没有孩子也不着急,说我老了的时候无依无靠,看谁来为我端屎端尿。我反驳她说,就算有孩子那又怎么样,你还指望他给你端屎端尿,他不叫你给他端屎端尿就算便宜你了。她不说了,但却仍对我充满敌意。 萍儿趁我不在的时候,用一个小包放在自己腹部,然后对着镱子欣赏,我突然推门,她腹中的包一下掉在地上。我吓得一下退出来,我不该看到这些。房间里许久没有动静,我再次推开房门时,却发现萍儿趴在床上暗暗哭泣。真是作孽呀,我想起我母亲活在世上的时候,那看似平淡的生活中包含着多少艰辛呀。生活已经过到这种份上了,如果换成别的女人也许已经不再抱希望了,得过且过就算了,或者去领养一个孩子。但萍儿却不,她依旧为这个目标而奔走着,哭泣着。 夜里,萍儿把自己梳洗好,穿的干干净净,像个要出远门的人。她此举把我吓一跳,我有个不祥的预兆,难道她已经厌倦了这个人世吗。我愣愣地看着她,她冲我笑,说她要出去一趟。 我吓傻了,一下从后面捉住她的一只手说:“不要。” 她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问我。 “你要去干什么?”我紧张地发问。我不想她就这么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 “怎么啦?”她问。 “你想去干吗?”我说,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肯放。 “我想去街上散散心。”她平静下来说。 我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在我小的时候,像她这样在夜里穿着整齐干净的妇女,不是去河里请死,就是去树林上吊。或者用六六粉化成水喝下去,死后全身发青发绿。我仿佛看见她站在河边泪流满面的样子,她对着河流说她想死,于是就跳进河里。 “你干吗总这样看着我,吓我。”她不满意我可怕的眼睛。 “你不是去请死吗?”我说。 “谁说我去请死呀,我出门就是去请死吗?”她不高兴起来。 “可你穿这么整齐干什么?” “整齐?”她朝自己的身上看了看。“我怎么没看出来呀。”她说。 既然她不是去请死,我就心安了,就由她去散心??她却不依不饶起来。 “我没有。”我替自己辩解。 “就有。” “没有。我担心里。” “你知道我不会去请死。” “是啊。你还要给我生小孩呢。我糊涂了。” 萍儿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离开。我想我是得罪她了。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我说,希望她能够原谅我刚才对她的无理。 “不去。”她说。 也许我不应该说陪她一起去,她本来就对我反感了,怎么可能再让我出现在她的旁边呢。 她竟然又坐床上哭泣起来,像是谁欺负了她,又仿佛是为生活的艰辛而无能为力。哭泣声是那么的悲凉,让我想起了我坐在门槛上日夜哭泣的母亲。而那远去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提起它。 我在等着萍儿的哭泣声止。我没有权力阻止她不去哭泣。 她看见身后站着的我,止住哭声,用手抹着眼泪。“是不是我让你烦了?”她说。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我说。我是很少向她道歉的。 “你是不是嫌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她接着问。 “你是一个好女人。”我说。 “可我不能给生孩子。” “那不能怪你,那是我的原因。”我说。这么久了,我终于向她坦白,她没有错,错了的是我。我隐瞒了这么久的事实,我不想她再这么折腾自己了,一个女人也许会因此断送自己。 她竟然睁大眼睛看着我。她竟然摇起头来。 “为什么?”我不明白。 “不是你,是我肚子不争气。”她说。 “医生都说你没问题了,你难道连医生的话也不相信吗?” 她仍旧摇着头。 唉,这个小女人,在农村住的太久了,封建思想的光环枷着她。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的。她甚至宁肯相信菩萨说的话。 生活过到这种份上,我不得不来安慰她。而我就是需要为来安慰才能安静下来,我又拿什么去安慰她呢。 等萍儿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在她耳边悄悄说是我对不起她。她眼里竟然有泪水滚落下来。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她再也睡不着了。 “不怪你。”她说。 “也不怪你。”我说。 半夜里,我醒来,看见萍儿眼角里有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落在我的臂膀上。
12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30 20:5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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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我每天依旧是除了上课就是坐在那儿看报纸,在黄昏的时候准时收看新闻和天气预报,急匆匆的,像是被什么拽着,突然被一旁的板凳绊倒。或者去街上,看来往不断的行人,像从地底下翻涌而出,遍布每一条街道。小鸟在丛林间唱着世界多么美好。世界真的有那么美好吗? 平淡和困苦的生活使我又写起了诗。我每天坐在那里,头从桌上立起,像是长在了桌面上。萍儿从外面进来时看见我放在桌面上的头颅,很紧张。我每天不分昼夜地写诗,像一个要用诗歌把自己埋葬的人,死在诗中的人。一条四条腿的板凳被我坐成了三条腿。我扶它站起来,继续坐在上面。一天我终于从板凳上摔下来,萍儿听到动静跑进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又扶起板凳。 萍儿又为我购置了一只新的带垫子的板凳。我依旧坐房间里,抬起发黄的脸看着门缝间站立的萍儿。 萍儿把我的笔收起来,叫我不要再写了,说写那些没有用的东西干什么。哦,我迷茫地看着她,问她,她当初不就是因为我写诗才要嫁给我的吗。她说当初是,但现在她不希望我写了。她承认当初她就是看上了我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还有一副埋头苦干写诗未果的样子。而当初是当初,她已经不喜欢我现在写诗未果的样子了。但我不写诗又能干什么呢,我问她,她说她也不知道,她也害怕了,也替我感到了那种恐惧也向她威逼而来。她十分紧张地说那就写吧。 萍儿不再干涉我,让我静静地写诗。她清扫着屋子,从我身边走过。 “我的诗倒退了。”我说。 “哦。”萍儿回过头来看着我。看着我的脸。我的脸上胡须已经长出很长,像是要盖住大地。 我让萍儿来看我的诗。萍儿走到我的面前。萍儿其实一点也看不懂诗,但除了让她来看我写的诗,我已经找不到人来看了。萍儿甚至连小说也看得似懂非懂,但她觉得那些分行排列的文字很神秘,感到摆弄那些东西的人很了不起。 萍儿能被我叫着来看我写的诗,是她的幸运,她也很珍惜。她很认真地坐在我的一边两只手捧着我的诗稿,仔细地读着,认真思考。是我叫她认真思考的,所以她必须认真思考,只有这样,她才感觉她才能真正懂得诗。萍儿还小的时候,在还没有对我好的时候,才十二三岁时就梦想着要嫁给一个读书人了,而不是嫁给一个有钱人。她的想法很特别,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她是一个奇人,一个奇怪的人。她觉得那是一个神奇和另人向往的世界,那里面有许多她不知道,但她想要的东西。所以后来她找到了我,追着不肯放,以为她找到了幸福。 看了一会儿,她还是抬起头说她看不懂。 “哦,那就别看了吧。”我说。 “嗯。”她又把诗稿还给我。 萍儿总会定期来看我写的诗,如今她成了我的唯一读者,如果她也不看,那就没人看了。萍儿读诗比起以前那些读我诗的人认真多了,甚至比白露还要认真。她成了真正唯一欣赏我的人。我需要萍儿来读我的诗,诗是需要读者的,她给了我安慰,使我觉得我写的那些并不是没有用的东西。她读过诗之后总会说声很好,然后我茫然地看着她,感激地冲她点点头。 我只是一直这么写着,就像一只蚂蚁不断地向上掏着土,洞越掏越深,而洞却越来越暗,以至于我站在洞中看不清自己了。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把洞打通,看见那边的世界,我想也许不可能了。但萍儿却说我行,说我一定会成为诗人的,因为她感觉我长得样子就像是一个诗人。哦,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她知道诗人应该是长得什么样子呢。她说就是长得我这样子,她梦见过。哦,她的想法真是很奇特,但萍儿说我会成为诗人,那就肯定能成为诗人,因为她从来不说假话,而且她这一生许多被她预言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我很佩服她。 萍儿依旧为生育小孩的事奔忙着。夜里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躺在床上等我。我们都是在为着同一个目标而做着一件事情,努力奋斗。我们是来完成任务的,事刚一完,就立刻睡去。而我再也没有心力了,我比以前憔悴了许多,她却看不到,拼命摇着我问我不想要孩子了吗。她给我鼓劲打气,不希望我从此沉沦下去。我说不要了吧。我都快死了,她却还有那么大精神,我真不敢相信。她以前对我好都是假的,她是为了生孩子而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我却不是,我跟她不是同一道上的人。我再也不要孩子了,我害怕别人提到孩子,我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全身哆嗦。她在逼我,我见到她就害怕,她却抓住我不肯放,甚至我感到她要让我给她生出孩子来。我说我生不了,她说一定要生。 她脱了衣服说来吧。我背对着她,夹起尾巴。 “你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她催促着。 “我突然有了一个灵感,我想去写一首诗。”我说。 “明天再写。”她说。 “不行,灵感会变没的。”我依旧背对着她。 “不行。究竟是孩子重要,还是诗重要。” “我不想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我想当诗人。想被载入史册。”我说。 “我就是不想让你这一辈子完了,你写那么多诗,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没人来继承。没有人来替你保管那些诗。”萍儿反驳着我。 “可是我会成为诗人的。” “诗能当饭吃吗?”萍儿火了。 她以前从来不对我发火的,我感到很委屈。我依旧站在那儿,不前进也不后退,一动不动,就像小时候我父母责骂过我,我一动不动一站就是半天。我真佩服我那时的毅力与决心,我是在用沉默对抗他们。 萍儿见我没有反应,也一声不吭,我想也许她已经又穿上衣服了,正背对我躺在床里边。 我悄悄回转头来,果然如我所料,她又穿了衣服下背对着我躺在床里边。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我认输了。我走到她的身边,帮她脱衣服,她却用手挡住我伸向她的两只手。 “你是对的,生孩子比写诗重要。如果都像我这样想,这个世界不就没有人了吗,都断子绝孙了。”我说,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 她仍旧不愿意理我,我把她给得罪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萍儿了。我脱了衣服卧倒在她的身边,仍旧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 半夜里,我爬到她的身上,她没有再反对我。我说老是这么弄,没有质量了,总得过一段时间吧,养一养。她却不这么认为,她说总有一次会行的。哦,我感到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我看着她,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她问。 我又叹了一声。“我老了。”我说。 她却抿嘴一笑。“现在就老啦。弄不动啦。”她说。 “是啊。”我说。 “那我可去找别人了。”她说。 “去啊。”我老态龙钟地看着她,求之不得。 她皱了皱眉,生气了。“生出的孩子要是不像你怎么办?”她落井下石地说,想气死我。 “像你就行了。”我一点也没生气。 “你滚开。”她拿掉我放在她身上的一双手,恨不得我死。 “我不好,我该死。”我说。我记不清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 我凑上去拿开她护着自己的双手。我上前将东西放进去的时候,她却闪了一下身体,落在别处。我更正位置,再次上前准备进入时,她向后动了一下,我很尴尬地落在空气里。我不得不继续按着她迎上去。她没有再为难我。 当我终于贴在她的身体上时,说:“老了。” 她撅了撅嘴,不说话。 进行到一半时,我需要休息,她没有责怪我。为了配合我,她使劲呻吟着,用手抚摸我的后背。希望我能早一点把那东西释放出来。她一遍遍地鼓励着我,说我真有本事,真有力气,不教我,什么都会。女人竟然也会用这一招来引诱男人。我说这都不怪她,是我没本事,不能让她怀孩子。她说是吗,那就把那个东西割下来,扔了。让狗吃了。我说割了就割了吧,反正也没什么用。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像深夜里的一只猫。她催促我快点,她在等着我,她等不及了,她就快死了。我说好吧。 我说我不想生孩子,她说不要管了。哦,原来这样。每到这时她总是抓着我的头发,抓得我头皮生疼。她鼓胀和伸展着她的身体,要将她的身体延伸到无限大,把我包容进去,把整个世界包容进去。她就快断气了,让我帮帮她。我答应她的请求。我仍旧说着孩子的事,她任由我去说,她已经身不由己了。我说我不想要孩子,她抓着我不说话,她一说我就不帮她了。我知道她很痛苦,她是女人。我想把所有事都说清楚,但我似乎已经说过了,但我还得再说一遍。她说我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我说就要说这些。于是她拼命抓着我头发。 我说我没有生育能力,不能让她怀上孩子。她继续拼命抓住我的头发,舒展她的确身体,像绸子,像海棉,要将我包走来,消灭。她说我会的,说我要相信自己。我说不会。我偏说不会。她说别人有的我也有,为什么不会,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我说是啊,就是不一样。她抬起脸来看了看我。她松开手,进一步地看我。 “你去找别人吧。”我说。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全然没有刚才的痉挛和抽搐。 我也吃惊地看着她,我刚才喝醉酒了,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我继续向上顶了她一下,她却从我身下往一则抽她的身子。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一点也不明白。 她抽不动她的身子,被我压着哭泣起来。她说她再也不想和我这样了,再也不想看见我,让我立即从她的身上离开。 哦,她竟然这么大反应。我从她身上离开时,回头看着她,仍然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我离开房间时,她哭出声来。 2 萍儿又开始不和我说话了,她带来几件衣服和我一起住,现在她要带着那几件衣服回乡下去。她收拾衣服的神情像是要和我一辈子都不再来往。我在一旁看着她做这些,问她是不是要回家。她不说话。我说是我错了,希望她能原谅我。但无论我怎么哀求她,她都不肯原谅我了。我不再哀求了,我看着她毅然决然的脚步,我看着她,如果她踏出这个门坎,我就和她断绝夫妇关系,我在心里狠狠地说。 我继续从前孤独寂寞的生活,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边吃边回头看看身后,看看远处那些发白的街。或者抬头看看天。有时饭吃??着吃。有时被饭卡住了喉咙,眼里挤出泪来,再抬头看看天,看看身后。萍儿在的时候我总是一天洗一次澡,萍儿不在的时候我两天洗一次。秋天了,我准备三天或者四天洗一次。衣服一星期洗一次。没有人来关心我了,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流浪汉一样,过着臭气熏天的生活。 萍儿真的不再来了,她要把我永远孤独地留在这里。就像坟墓一样,永远被她埋在了这座小县城里。秋天再次来临的时候,我感到一切如昨天是多么的相似,池塘都已经干涸了,那一个个朝天的池塘,有多少人才能将它填满啊。那声声蛙鸣还没有消失,还在昨天纠痛着我的心。我的心为什么不能因为这个秋天而平静呢。我仰着头看天空,我还能变成那只鸟吗,在这个秋天没有结束之前飞走。无数个昨天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多么悲伤地站在这个秋天里,我该怎样不露痕迹无比安静地走出这个秋天。 我开始怀念起昨天来,怀念起蛙鸣和鸟叫,当今天结束时,我知道昨天离我更远了。我也会干涸的,像一只青蛙躺在开出裂纹的池底。总有一天,我也会怀念天空和一只青蛙的死去。那一天终归会到来的。 我依旧写着诗,冷漠地看着这个世界,像一只坐在抽屉前的青蛙,等着黎明过去,黑暗到来。 我突然听说在宣城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份地下刊物,很激动,据说是专门用来发诗的油印刊物。我去了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最后在一间地下室里找到他们,他们正在忙着手里的活,看到我的到来有些紧张,我自我介绍是写诗的,然后拿出我的诗作让他们过目,希望他们能吸纳我参加他们的组织。他们研究了一下同意了。 但他们说我的诗看不懂,排位子时把我的诗排在最后一名,尽管这样我仍然很高兴,甚至比我当初在合肥读书更高兴。多年前的那种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尽管我对着天空不停地叹气,吸气。我请那几位诗友到我这里来吃喝,买来花生米和大豆煮给他们吃,他们也不计较好坏,只要有酒就行。我们谈论诗歌,谈前途,谈命运的不公。谈社会的丑恶,谈女人,骂娘。不知不觉,我们都醉了。他们睡在我的床上,我睡在桌子上。 我没事时就溜到那间地下室里去,看望那几个耗子似的的人物。我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还会隐藏着这么几个把写诗看成比生命还重要,为了写诗而宁愿选择打光棍的人。我感到我是找到知音了。我们左手拿烟不停地抖动着嘴唇,抽烟。诗人是需要抽烟的,诗人还要吐痰,把一口一口的痰吐到阴暗的角落里。不停地聊诗,聊某个著名人物原来也是个诗人。骂人,狗日的诗人。 我也骂,狗日的诗人,狗日的老板,狗日的拾破烂的,狗日的漂亮女人…… 有一期他们没有出我的诗,那些都是我呕心沥血的力作,跑去问他们为什么不出我的诗,他们说看不懂。我说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水平,并骂了一句“狗日的”,他们竟一起向我围拢过来。 我又没地方去了,郁闷的要命。 我想弄只鸟回来养,我犹豫了很久,我走在街上想着这件事。在这个县城的中心有一条小河,几乎停止流动了。绿中发黑的河水漂浮着树叶和瓜果皮,散发出怪异的臭味。我在想如果我掉进河里会不会淹死呢。 我终于没能下定决心来养一只鸟。 而就在这时我突然收到白露写给我的信,我激动万分,信掉在地上,赶紧伸出手去捧。我想我只所以还活着是因为白露还活着。其实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给白露写过很多封信,她只给我回过一封信,其它的都石沉大海。后来我就渐渐地不给她写了,人是因岁月而改变的,变得不是从前的自己了。而我总感觉我并不是因岁月而改变,我是因岁月而向后溃逃,而我却越逃越远。我想白露也会变的,她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可能还保持昨天的那种感觉。我感到这个世界,除了我,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背叛了亲人和朋友。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是多么的孤独。 白露在信中竟然表达了她想见见我的意愿。我更是激动的泪流满面,我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这么深刻地记挂着我。我在几封信中都表达了我想见到她的意愿,但她却不给我回信,我想她也许已经成家立业了,我去见她时有诸多不便。于是我再给她写信时就不再提这件事了。她在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里说她病了,行动不太方便。说我写给她的信她收到了,认真看了,并谢谢我对她的关心。并说了她工作的事,她在她们县里的一家中学里教书,并把她父亲也接到城里来了,她父亲已经不再去乞讨了,生活很安定。信写的很简短,看完之后心里仍旧空荡荡的。而我给她的信总是写得那么长,好几页纸,她却一页纸还不到,就没有了。我有些失望,我感到她已经把我忘了,已经不是从前的白露了。 我决定在这个秋天里去见白露,几年过去了,我们还能不能找回过去的那种感觉呢。我满心期待。我想知道白露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她是不是该嫁人了,哦,也许已经嫁人了,有小孩了。就算如此,我想我们的姐弟情份还在,我希望能将这份情义能保存下去,直到彼此离开这个世界,死去。对白露,我永远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冥冥中,也许我还在保持着那份对她的痴迷与向往,但此生不可能了,到来生吧,我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的,那个长着长长头发的女孩儿。 为了去见白露,我去理发店剃了胡须,做了发型。又购置了一件新西服,为了这件西服,我跑了好几家商场,试了又试。我决定穿着这身深秋装去江西,去分萍见白露。没有什么事能令我这么开心和激动,我哭了。 3 和白露分手从学校回来后,我一直在这个小县城里呆着,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地方。我不知道这三年多里我究竟有多大的变化,我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那间小屋的门,抬头看看对面的太阳。我不知道此时的我是不是布满了沧桑感。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呢,脸上是否已经长出年轮来呢。 生活的潦倒,我从前的许多梦想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我在渐渐放弃这一生,把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切放弃,直到我再也不能重新拾起,我因不能重新拾起而两手空空地站在风中。 而白露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了呢,她会不会像从前一样写着诗歌呢,她曾经那么迷恋着诗,诗歌能救她的命,诗歌救了她的命了吗?而在我的脑海里还是她从前的模样,她还是那个安静怡人的小姑娘,坐在那间破旧的办公室里,一点也没变老。 火车的铁轨上不时发出喀嚓声,我的心也跟着喀嚓两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断裂了,将永远失去。白露说她来车站接我的,我一下车就四处张望。分萍站不大,站台上有几个闲散的人在走动,他们不需要寻找,不需要翘首企盼,仿佛这个世界和他们并无多大关系。黄昏中,被映照发黄发旧的影子还在探寻着他们一生行程,他们将就此消失,或行至更远处,隐藏起来。 在落日中我寻找白露,我停步不前。 我看见白露了,她正在另一个地方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我。我不动了,站在那里,等着白露看见我。我快哭了,我终于盼到和白露在今生的相见。白露一点也没改变,甚至她还穿着以前在学校时的衣服,她为什么能将自己保存的这么完好呢,这就像若干年前的某个黄昏一样。只是我再也不能像若干年前一样冲出人群,时间过得真快呀,我已经老了。她还能认出我来吗。 白露将目光投向我,又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我很诧异,难道我的改变连她都认不出来了吗?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惆怅和酸楚来。我继续站在人群的最后,注视着白露的一举一动。 白露又将目光移回来,落在我的脸上。这一次她没有再将目光移开,而是向我这边走过来。 “瑞华。”她边走边叫我的名字。 我几乎被她叫的哭出来。我承认,在这个人世上,我是个脆弱的男人。 我也拎起我随身带来的一只皮包。包里装着我买给白露滋阴养颜的营养液,和几瓶女人用的护肤品,我希望这些能延缓她的衰老,改善女人因岁月而留下的无法消除的沧桑。 我张了张嘴,想叫声姐姐,却叫不出来。也许是时间过得太久,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真正这么叫过她。 “我早就来了,一直在这里等你呢。”白露说。 我想冲上去和白露拥抱,问她刚才为什么看见我,又把目光移走。她还那么慈祥,那么和蔼可亲,隔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一点也不改变,为什么我一直以为她改变了,不是原来的她了呢。 我们就这样彼此站立,白露将头侧向一边,她在看着一个行人的脚。那个人的脚走了,她的目光落在地上。我用眼睛看着她的脸,她回头时,我立刻将头低下,看着她的脚。我看到她在经历岁月不肯改变的倔强模样。她要用她这种样子等着谁,她要让她等的人看见她时,她才会老去,改变自己。我欲哭无泪。而我却没有她那么大的决心,我随波逐流,由它去吧。 白露拭了拭眼里的泪水,看着我。隔了这么久,我们都有些不能适应了。我知道白露也在思念着我,隔了这么久,她看见我时流出泪来。她一下有些不能认出我来,岁月的沧桑改变了我,我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天渐渐暗下来了,站台上除了那几个闲散的人,已经没什么人走动了。空荡荡的站台上,一个人该怎样嘶喊着才能从这里冲出去。然后回头看见身后存在的一切,不笑也不哭。一个卖多味瓜子的老妇人,在远处叫卖,声音聚集在空气中,又向四周的空气中扩散。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着,要从眼前的昏黄里挣脱出去。铁轨在附近闪着微弱的光,有什么正在到来,心被放下,又被拎起。 “我们走吧。”白露说。 我没想到我和白露就是这样相见的,我以为我们见面时会有说有笑,兴高采烈,激动万分。却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露要替我拎起那只皮包。我用手拎起来,不让她拎。我跟在白露的身后向前离开车站。 “累了吧。”她说。 “没有。”我说。 “这几年过得好吧?” “不好。”我说。 “哦。” 我的鞋带散开了,我蹲下身系鞋。白露走到前面去,回头没有看见我,又跑回来。 “刚才,你看见我时,为什么没认出我来。”我低着头时问。 “什么时候?”白露有些吃惊地问。 “我从火车上下来,站在那里时。” “??啊,你西装革履的,我都快认不出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衣服没现在的新。你也很少穿西装。” 街开始变得黑暗起来,街上没什么人走动了。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在一惊一颤之间,该怎样照亮前世的一切。 “我是不是变老了。你认不出来我。” “老?”白露回头看了一下我。“有点老。”她说,“我也有点老。人总会老的。” 我认真地跟在白露身后。我不再说什么,身后那些变暗的建筑物向我包抄过来,封死了走过的路。我不能退回去了。 “还有多远?”我问。 “就快到了。”她说。 但我们又走了一会儿,却仍没有到。 我的鞋带又散开了,我蹲下来。白露转来站在我的面前,我低着头时说:“你结婚了吗?” “没有。” 我将头抬起来仰望着她。她笑笑,将头稍稍看着别处。 我竟然特别感动,她是在实现自己的诺言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天好黑呀,以至于我看不清眼前的她来,她屹立在黑暗中青春玉立的样子。一个女人不结婚,她想干什么呢。她真的要等一切都过去,无法挽回吗。 “姐,我想抱你。”我不肯起来说。 白露没有说话。我继续低着头在地上。 我猛然从地上站起身,伸出手一下将白露拉入怀中。白露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我抱在怀中。片刻之后,她也用手紧紧抱住我。 天正式黑下来了,被昏暗的灯光照射,几个发着蓝光的人闪了一下,就沉入到这个黑夜的深处。天空继续被搅动着,旋转着。盛大的夜被什么指挥着,有什么要渗出来。叮当之声由远及近,像是一生的序幕被拉开。叮当之声远去,一生之中什么正在结束。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我问,同时紧紧的搂着白露。 “不结婚,你就可以这样欺负我吗?”她说。 “嗯。”我说。 好一会儿,我不肯放开白露,直到她开始挣脱,我才放开。 “到了。”她说,然后在前面走。 “哦。”我紧随她身后。 4 白露的住处在城西,是一个二层小楼,她住在楼下,楼上住着一对年轻夫妻。学校的房子紧张,这是她自己租的,每月五十元的房租费。她父亲回乡下去了,他仍在乡下种着二亩地,回去看他的地去了。 一间房被从中隔开,一边是白露睡觉的地方,另一边是她父亲睡觉的地方。而在隔壁的一间房是白露和那对年轻夫妻共用的厨房。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白露住的一边除了一张写字桌和一只木凳,一张木板床紧相连。然后就是放置在桌上的书籍。而白露父亲的房间更简单,只有一张床,和放在床头的两只怪异的黑色麻袋。 白露已经准备了饭菜,吃饭的时候我抓住她的手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她真想一直这么下去吗。 “心疼姐姐啦。”她笑着说。 我欲哭无泪。她生活的甚至还不如我,而我却以为她已经过得很风光,把我给忘了呢。她为什么要这么过下去呢,难道人生是这么的不快乐吗。 “已经很好了,比我以前的生活,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低头不语,我想我怎样才能把她变成一个快乐的人,不让我担心的人呢。 半夜里,我躺在白露父亲的床上睡不着,黑暗中睁着两只眼。而在上面传来吱吱吖吖床板颤动的声音,甚至一个女人在深夜里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我退回被子里,紧蒙住头。 第二天,白露就带我上街去了,她请了半天假,下午又去上课了。她让我在房间里等她。我的心没有感到一丝的兴奋,跟来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是不是白露一成不变的生活,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而我一直所担心的不就是怕她会有改变吗。 上午白露带我上街,给我买了皮鞋,我不要,我知道她的生活很艰辛,每月只有那一点微薄的工资收入。她却不听我的劝,依旧为我买了,因我是她的弟弟,好不容易来了。这一双鞋差不多花了她半个月的工资。她又带我去买衣服,我不知道她是要带我去买衣服,当我知道时,她拿着衣服在我身上比划着,让我试穿。不知道为什么,我面对白露做这些时,心里不情愿却无法抗拒她这么对我。我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样,她像是我的母亲。哦,我们更有可能像是情人,我无法拒绝她对我的这份爱情。但在经历岁月时,谁也不愿意道破这层玄机,让它隐含在岁月深处,永远都存在那儿。 我穿着白露为我买的新衣服就像等待过年的孩子。其实我来时已经替自己买了新衣服了,但不管我拿起哪一件,卖主都说太配我的,这红色,真鲜艳。我拿起黑色时,她立刻又改口说,比那件红色更配我,这黑色真黑。如果我再拿起一件蓝色的,她就又会说这蓝色真蓝,我穿在身上就跟量身定做一样。而白露说我身上的衣服有些老了,是中年人穿的,我穿在身上就像是个中年人一样。可我还没那么老呢。我知道我上当了,我还沾沾自喜,以为我变年轻了呢。我接受了白露为我买的衣服,是新式的西服,后面还开了两道口子,在屁股后面一起一伏的,真好看。我喜欢黑色,白露依了我。白露说我就像一个年轻的帅小伙一样。哦,难道是像,而不是吗? 白露拉起我的手时,我想叫她妈妈。她就像大人关心小孩一样关心着我,我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穿着白露买给我的衣服坐在屋子里等白露回来。我从白露的房间时探出头,被那两个小俩口正在厨房里做菜看见,露出奇怪的眼神。我立刻将头和脖子缩回房间里。白露走时让我看她写的诗,在她的桌上放着厚厚的一摞。她问我是不是还在写,我说写不下去了,几乎没在写,写也跟没写一样,时间过不下去时就来写,只希望在没有痛苦和不知不觉中度过一生。 我被白露的一首名叫“镜中人”的诗吸引: 你突然倒在了地上 像一只中箭身亡的鹿 这个世界就在你的眼睛上面 但你已经看不到了 草从你的身体下面伸出头来张望 它看见了什么在你身体前面 树伸出手托住天空 托住这个活着的世界 被风吹动的世界 我们像猎物一样奔跑 一边奔跑一边哀嚎 我举起灯 那盏为活着而亮起的生存信号 我知道你依然在向外伸张你的身体和双手 被风裹住旋转或奔跑 你无助的哭泣被我听到 我站在那个黑暗的对面 站在那个白色的世界里看着你 天空像一面镜子照着我 直到天空昏暗我们最终要成为镜中人 在镜中提着竹篓去葬花的人 我要举着今生的那盏灯 被风吹着的那盏灯 就是我活在这世上的一面旗帜 我的灯亮着我的旗帜在飘 我前面的灯都灭了 我的灯在风中飘摇 你在黑暗中游走在黑暗中歌唱 而我在白色的世界里唱着 我要一遍一遍地唱 在今生的道路上把你看见 我用歌声唱你 直唱到你哭泣不止 唱着你想逃避 而我就快成为镜中人 就要被风呼啸 以另一种姿势奔走 而我的灯越来越遥远 它已经开始跳动了 我最终要像你一样 被围拢而来的镜子包围 再也逃不出去 注定要被两面镜子合在一起 我最终要成为那面镜子中站着的人 哦,这几年她就是在写这个吗,写一个人怎样离开世界?我不忍再去看她的诗。这是怎样的世界呀,她是一个让人怎样揪心的人! 白露回来时,我拦在门口,她问我怎么了。我说她变了。 “哦,变老了?”她说。 她竟然还能笑的出来。我对她的笑不以为然。 过了这一夜我就要走了,我有些舍不得白露。此一别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人生总是变幻莫测,反复无常,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上呢。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变得慢慢习惯于眼前的生活的,而对过去的一切反应迟钝。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会在安于现状中越走越远。那也许是一个令人哭泣的世界。 夜晚来临的时候,白露让我和她坐在一起。时间已经不多了,谁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着。多呆一会儿是一会儿,白露不拒绝我把她揽在怀里。我捧着她的脸端详,她的脸其实还是有些变化的,那也许就叫成熟,但好像又不太成熟。最后一夜,我说我想和她一起睡,她不说话,却点点头。 深夜里,上面又传来吱吱吖吖的声音,而且比昨天的还要大。我和白露都耐心地听着上面的动静,等待那声音隐没下去。我们不约而同地用手碰到对方的手。黑暗中,我问她想不想要,停了一会儿,她说想。我说我帮她脱衣服,她不吭声,我帮她脱时,她说自己行。 我上去的时候,手碰到她脸上的泪,我问她为什么哭了。她说因为感动。我什么也不说,默默给予她应得到的一切。她却突然又笑了,我说姐姐笑什么,她说有这么对姐姐无理的吗。我说谁叫她是我姐姐呢,就要对她无理。我说她是不是盼这一天盼了很久呀,她说是呀,然后再也不说话了。她用手抓我,我知道她在等着我救她,我知道在她濒临绝境时只有我会来救她,只有我能救她,我一定要救她。 她问我她会不会死,我说不会,我一定会救活她的。我问她为什么不结婚找个男人,她说她在等着我。哦,我感动的要命,我甚至趴在她的身上哭泣起来。她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她只是随便说说的,我这么认真。她又说她给过我,就不会再给下一个男人了,她会就这么死去的。我只有这样来报答她,为她寂寞而认真地等待。 但不一会儿,她就开始向我求饶,说她快死了,让我放了她。她说她很感谢我给了她人生中的这一切,她问我她作为一个女人是不是很悲哀,要靠自己的弟弟来施舍这一切。我说不是,我也想和她做这些,我一直垂涎自己的姐姐呢。然后,我们不再说话。白露让我抱着她,说她冷。我抱着她,我想这样和她永远在一起,直??快乐吗,我说是啊,女人是离不开男人的,没有男人她们会活不下去。她说没有男人想活下去。我说你结婚吧,如果她真不结婚,她需要我,我还会来的。她说嗯。 白露说她想在我的怀里睡一小会儿,我答应她的要求。 早晨,我要走的时候,她让我再睡一会儿,她去做饭给我吃,算是吃她最后一顿饭吧。可她说了,却不见她起床。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嗯。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去街上吃,吃完了打车就走了。我起床时,白露也支撑着起来。她说她要送我一程。 在街上,我又买了一些女人养颜用的营养液和护肤品,我希望我再看到她时,能像今天这样楚楚动人。她说她不能替我保证什么,女人终归是要老去的,而且比男人老去的更快。 我怕她走不动,回不去。从商店出来,我不让她再送我。她坚持要再送一会儿。我只好用手牵着她,感觉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那么乖巧听话。 但没走一会儿,她就让我放开她,说她送不了我了。她站在街上,手扶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我说我送她回去。她不让我送。她说她就站在那儿目送我远去。可她能回去吗,她说能。她脸色铁青,我不肯离去,她却冲我挥手,示意我不要向她靠近。我依依不舍离开她,那情形就像我被什么催逼,被精兵追赶。 我向前走出一截,回过头来冲她喊:“姐姐,我走了。你保重。”我流淌出泪来。 白露没有再向我挥手,而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等待我消失。 5 日子依旧平淡如水地向前流淌,而在我的后背像有什么烧着了,向我奔跑过来。我也在奔逃着,然后躲在另一个地方哭泣。 我仰望着天空,秋天就快过去了,接下来又该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我顺着天空寻找为我驼来粮食的马匹,它把我和粮食放在一起,然后就离开了。我不肯离开,我还在寻找,眼睛就快瞎掉了。 我希望日子过得漫长些,再漫长些,一眼望不到边。或者一下就过到尽头。我站在天之尽头,回头看着那些悲伤中喊着我名字的人,我露出幸福而甜蜜的微笑。 我整天站在屋门口或街上等着今天过去,明天不能到来。 我突然收到白露的来信,她在信中说她病了,这一次比以前病得都重,可能这一次她逃不过去了,她希望能再见上我一面,希望如果她死去,让我帮她照顾一下她父亲。信没读完我就已经泣不成声了,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模糊了她的字迹。我蹲在地上,依旧看着天空。我想到白露被我压着,说她快死了,求我放了她,放了姐姐。我的眼泪再也拭不干净。 风吹着铝合金门窗,像被敲击发出的木鱼声。整条街像在回忆和挖出昨天隐藏在这里的一切,不被人知晓,今天终于要一一展现。谁把玻璃杯摔在地上,细碎的声音传遍每一根血管。那些精装的人,古典的人,将表情束得很高,像是和周围的事物毫无关系。他们的面容在街上悬浮着,交错,却从不碰撞。他们向我飘过来,而我要迎着他们去往对面,去往他们离开的地方。 我爬上了火车,火车一声嘶鸣,人已魂飞魄散。所有人都乔装打扮着,赶往一个地方,相互打听,寻访。只有城市和道路始终沉默着。 白露没有在我期待的地方出现前来迎接我。一股悲怆之情席卷了全身。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和白露见面了,而这一次见面却蓄着那么多惆怅和迷茫。她就像幻化中的一个影子,而我再也揭不开她了。她究竟朝着哪一个方向隐藏呢。 我的心被拎了起来,我焦急地寻找着去往白露住的地点。 我赶到白露住处时,她的房间的门紧锁着。我找到那对年轻夫妻,说白露在医院里。于是,我又按照他们说的地址找去。 在吉安人民医院,我终于找到了白露。我一进医院大门时,就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说有人死了。我已经进过很多次医院了,但这一次心里却特别紧张,像是有什么要蹦出来,拦在我的面前。我匆匆走到挂号处,向里面的人打听白露。 “白露?”里面的人问。 “是啊。黑白的白,雨露的露。”我说。 他又回头问最里边的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刚才是不是二十一号房的白露……” “是啊。”里面的人说。 “哦,你找的人,刚刚可能已经去世了。”工作人员说。 我随身带来的皮包掉在地上,那里面装着我买给白露女人养颜用的营养液和护肤品。我睁着眼睛看着里面的人,我的脸和我的身体一起瘫软下来。我就像一个追逐时间,而我终将追赶不上,而注定遭受失败。只片刻,我的眼泪就如雨般奔涌下来。 “去看看吧,说不定她还在盼着你呢。”里面的人说。 我不相信白露不见我一面就离开了,就算为了她父亲她也不应该这么早就离去。 二十一号房门口站着很多人,人们都在朝里面看着。我用手扒动人群,哭泣不止,像一个失去妈妈的孩子。人们纷纷拿眼睛看着我,最后给我让出一条道来。从里面出来一个护士,问我是不是李瑞华,我说是啊。她说白露一直在等着我,但我来晚了一步,她已经去了。 “她生前好像有话要对你说。”护士说。“你是她干弟弟?”她问。 “嗯。”我回答。 “你去看看她吧,相识一场不容易。难得她一直记挂着你。” 白露就在里面躺着,在她周围是白色的床单,只是听见我来了,她再也没有坐起身问一声“你来了”。我拎着那只皮包,那里面有我带给她女人养颜的东西。我走到她的面前,用腿挨着她的床铺。我走了这些天,她一点也没有变,变得有些成熟,又像很不成熟。只是她的脸色很不好,比以前更加苍白。我伸手去被单里寻找她的手,寻找到了,我握在手中。她的手就跟几年前,那个冬天里握住的一样冰冷,甚至还冷。而又一个冬天了。她的生命就到这个冬天为止了吗,下一个冬天,我还能摸到她的手吗。我感到她是在骗我,对我她从来就没说过一句真话,她为什么要拿她的生命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宁愿她不和我开玩笑,她活过来。 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眼泪滚落下来。 她以前总爱笑,对每一个认识她的人微笑,而现在她为什么一点都不笑呢。 我伸手去她的胸前,感受她的心跳,我总觉得她不会这么轻意就死去。她这一生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去做,她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她还要找个男人结婚呢。我想起她说如果她真要找不到男人,如果她想了,她就写信让我去见她。哦,我的诗人姐姐,她不想当诗人了吗。为什么要把她弄死呢,我感到这世界再也没有公平可言了。 我想和她安静地相处一会儿。我想爬到她的身边去再和她睡一会儿。我抓着她的手,放到我的脸上,让她感受我脸上为她而流淌不止的泪水。白露今生的一切都过去了吗,像一阵烟一样永远永远地散开了吗。 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门外站着的人被我的声音惊动,哑雀无声。我毫无目的,毫无章法的大哭,像一只屹立在山坡上的公羊在哀嚎。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哭泣,洪水来了,它要淹没我一生的家园,我只有望着它淹没。淹没就淹没了吧,我不指望还会剩下些什么,还会有什么从水中浮起来。我会迎着洪水走上去,洪水咆哮在我周围,而我还在寻找,可我再也找不到,我会和洪水一起跳下悬崖。 天昏黄了,在人们游走的岸上再也找不到昨天的蛛丝马迹。天再一次昏黄了,我的心被重重摔在岸上,映得天空一尘不染。 我的哭泣惊动了医院上上下下,医院的领导来了,在他们的劝说下,渐渐平息哭泣,在他们的带领下离开白露的房间。 护士把白露临终前的遗嘱交给我,上面写着她的八百元人民币,交给我,今生她不能再报答他父亲的养育之恩了,父亲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供她念书,以为有依靠了,谁知道她会先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她知道她在这个世上活不长久,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离开。她刚把父亲接到城里来,眼看着他又要自己走回乡下去了。她对不起她母亲,没能替她守着父亲,照顾好他。她对不起父亲。其实就算不是为了父亲,她也想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看着这个世上的一切,她相信那会是一种幸福。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她再也找不出她可以信任,又对她关心的人了。她想把父亲托付给我,她不知道这个要求是不是太过份了,毕竟我和她只是同学和朋友,在她活着的时候她并没有为我做过什么,可以用来做为交换。许多的事情到了关键之时都让她感到遗憾和无奈。如果有来生,她会变牛做马来报答我,但她相信不会有来生…… 白露知道她怕会熬不过去,等不到我,所以信在前一天晚上托护士帮她写好,并念给她听。白露临死前几分钟还在问我来了没有。 读完白露给我的遗书,我拭了眼泪,然后哀声叹气起来。我感到心快从身体内脱落出来,不再是我的心。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累和疲惫。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辆卡车驶过,掀起我的衣服,发出惊叫的却是我身边的一个路人。 “读书吧,上学吧。为什么不读书,不上学了呢?”我大声自言自语。然后继续哀声叹气向前走去。人们向我投来疑惑和惊恐的目光。我却笑了。 天渐渐地又暗下来。人们束缚的表情,悬浮的头颅,交错在空气里。他们向前走去,像是进入了回忆。灰色的街道,灰色的人群。我也向前走去,我想走到最前面的那块空地上去。
13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30 21: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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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白露的房间依旧很整洁,这都是她生前收拾的。我看到那张木板床上折叠整齐的被子,悲愤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替白露整理着诗稿,我要把她这辈子创作的文字带走,让它们和我睡在一起。凡是白露精心保存的东西,我一样也舍不得丢下,统统带走。在整理白露诗稿时我发现她今生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春天来了 而你要在这个季节里告别世界 你不要再回头了 你的贪恋让我痛哭 让我们好好的选择生和死亡吧 在面对死亡时要沉着冷静 就像昨天我们面对生存和爱情 虽然爱情的花朵没有开就已经凋谢 我们是为了死亡而来到这个世上的 就像我们为了爱情而生存一样 你要相信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们 只有死亡会使我们感动和泪流满面 没有什么可以超越它 就像没有什么可以超越我们一样 实现死亡就像实现一场梦想那么简单 而梦想不可能实现 而在它到来之前我们要握紧它 就像握住我们曾经的幸福 然后我们幸福的远去像一阵风一样 被轻意吹散 一千次的奔跑 然后摔倒爬起来继续奔跑 追逐一个童话或寓言 这个季节里最后一场风暴 要将我们彻底的带走 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带走我们 我们空缺的爱情 生和疼痛 只有死亡是真实的触手可及 而你泊在空气中的手和脚 不停的扭回连同你的眼睛一起看着这个世界 看着我 而你的存在和空气一样虚无缥缈 我仰望不到苍穹的脸同样也仰望不到你 而你就要在这个春天里远去了 带着你的苦难与悲伤 结束你在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奔跑 那朵爱情之花注定要开放 像过去我们存放在这世上的一只眼睛 在我们走后看着这个世界 而我不能再替你守着这最后一份寂寞了 注定我们要在一个梦里结束 回到另一个梦的开始 我久久捧着这首诗,想像着她写这首诗的情景。她甚至来不及为这首诗取最后一个名字,就离开了这个人世。白露走了,我会替她守着这些诗稿,就像守着她活在世上一样。我把白露所有的宝贝都放在一个大包里,我准备背着它回家。 白露在这个世上的一切都结束了,料理了白露的后事,当我背起包,带白露父亲离开这座城市时,他却一个劲摇头,不肯跟我走。 “爸,我们走吧。”我哀求着。白露已经不在了,她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她委托我在今世帮她完成的事,我一定会完成的。 他继续摇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又走回白露和他住过的屋子。我皱起眉来,斗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出来。于是我又走进去。老人站在白露和他一起的房间中央一动不动。 “爸,我们走吧。”我再次哀求。 老人继续以摇头向我表示他不走的决心。我也放下包来,在房间里站着,默默等待着。我们就像不肯离家的小鹿,就算这房子拆了,我们也会找到那块空地守在上面。白露临终前已经告诉过她父亲,将他托付给我的事,他已经答应了。她还告诉他,如果我实在不方便,就让他带着那八百元钱回老家去种地,再三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用了这钱,要他一定要保重自己。说完这些她已是泪流满面,我知道那一刻她的万般无奈,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这个人世继续漂泊,而不能伸出手来帮他一把了。她担心父亲老去时无依无靠,一副凄惨的景象。她担心父亲甚至比她更加凄惨地死去,这个世界多么叫人无奈啊。白露是眼里沾满泪水离开这个人世的。 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对白露父亲好的,就像白露活在人世一样。我要把老人带回家,要他在我的保护下安享晚年。老人却坚持不走,他说白露还会回来的,说人死后三天,魂还会回到这间屋子里来。他要见白露最后一面,然后再也见不到了。我很无奈,说不动他,只好也留下来。我也想见白露最后一面,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第三天夜里时,我和老人都等着白露能再一次重现,但我们一直等到天亮,也没等到她的出现。那依然是个安静的夜,甚至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 三天之后,当我再次提出带老人回去时,他仍旧不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难办。我几乎要给他跪下来,我想白露的在天之灵也能看到我对她的一片真诚之心。但无论我怎么劝说,老人就是不肯和我一起回去。他说他要回老家去,回乡下。我说让他和我父亲在乡下一起生活,他也不肯,他要回他自己的乡下。我想白露一定看见我给她父亲下跪了,但就算这样,老人还是不肯和我一起回去。没有办法,我只好把白露的八百元钱交给她父亲,我又将我带来的剩下的五百元交给他。我答应过白露的事,所以我一定要送老人回自己的家,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每隔一段时间去看望一趟他。
14楼
作者:发短信加好友发表于:2006-10-30 21:0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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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白露的死让我更加孤独寂寞,这个世上仿佛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和关心我的人了,我站在他们背后,他们从不回头看我一眼。我怀念起有白露的那些日子,每天沉浸在想像中,想像着如果白露活着,我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呢,那一定有很多活勃和温馨在里面。我对未来越来越迷茫了,我甚至不知道人应该怎样活下去,怎样面对这个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的世界。人们不停地从一个洞里掏出桌子椅子,以及各种布匹,来乔装打扮自己。而我一样也不想要,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来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每天都站在门前或门后,平放着一只头颅和两只手,像一个随时打算远行的人,但每天却只在门前门后打转。我每天都要用手去摸一摸白露的诗稿,我是在替白露看着它们的,所以比我的命还重要,如果有人来打劫诗稿,我宁愿让他来取我的命。我花了两天时间亲手做了一个纸盒,用来盛放白露的诗稿。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为白露出本诗集,我要把白露的诗传承下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历史上有这么一位不幸过早离开人世的女孩,一位可敬可爱,可歌可泣的女诗人。我一定会为白露完成她这个没能完成的心愿,替她实现诗人梦。我常常在心里为白露鸣不平,她那么年轻,如果她活着她可以做得更好更优秀,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诗人的。我想每一个看过她写的诗的人,得知她的不幸都会为她愤愤不平的。 我经常会把白露临终前写的那首诗拿出来读,每读一次我都会泪流满面,泪湿衣巾。那是一首无题诗,我想为那首诗取一个名字,取了几个,但总怕有违白露的初衷,所以就算了。也许这诗本不该有题目,那本身就是一个让人迷茫的世界,让人道不清说不明。 我越来越无所事事,抬头看风景,看天空变蓝了,又变得通红。看树叶飘落,地上铺满了血红色的叶子,一片一片继续向下飘落,一片叠加在一片上面。而在远处,谁始终站在落叶深处,落叶从她面前飘着,她却始终不肯上前一步。而血色的世界越来越浓,挡住了她的面容。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树叶就已经不再飘了。天空中空空如野,黑色的枝条在空中划动,但是没有什么从天空中掉下来。天空在等,树枝在等,路上的行人在等,等着天空再次变成蓝色,等待着天空中掉下什么来,砸在这个世界。 在我的漫长等待中,春天似乎来了。我看见那只我期盼已久的鸟又在天空中飞,我甚至跟在它的后面哭泣着追着它。 萍儿来了,她站在远处,我经典地回过头来,她竟然挺着大肚子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像个英雄人物。更有可能像一个走不动路的大胖子。看着她满面沧桑的样子,我的眼睛湿润了。她挺着大肚子,她是在告诉我,她胜利了。我再也经典不起来了,向她跑过去。我知道她是因为肚子变大才来找我的,自从那次,我得罪她之后,她一直都不肯理我。我回去过几次看过她和父亲,她也来过我这里几次,但却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些感觉。我知道她在心里还恨我,是我恶毒的话语伤害了她。她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甚至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而我因为白露的去逝,整天沉浸在自我陶醉中,不能自拔。我甚至在自我陶醉里抽不出时间来关心一下她,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说悄悄话,封邻居的猫做大总统,封邻居的鸟做玉皇大帝。而我是一只可以在天空中自由飞来飞去的麻雀。这中间,我回去过几次,甚至她也来过几次我这里,她依然在尽着一个做妻子的责任,但在白天时,她却和我有了距离感,像个陌生人。 当我向萍儿诉说白露离开人世的事,并再次向她坦露我和白露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因为我感到这样会对她公平些,对萍儿,我也会因此而减少对她的负罪感。但我所做的这些却并没得到萍儿的原谅,甚至她对我的恨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坚定。虽然我感到对不起她,但我却并不认为自己做的错,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我越来坚定地认为我做的是对的。因为白露艰辛而短暂的一生,我不求萍儿能够原谅我。 萍儿终于又肯来见我了,而且还是挺着大肚子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大肚子,也许她还不会来找我,要等她再也提不起对我恨来,那会是什么时候呢,会不会是彼此的牙齿都脱落,头发变白。短暂的一生,一晃到了头。 萍儿此次前来,并不是向我来兴师问罪的,她是来让我看她肚子的。她肚子多么大,多么威风,她多么了不起!我承认她很了不起,她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妈妈。她挺着肚子,让我走在她后面,顺便伸出一只手来搀扶着她。 以前都是由萍儿来侍候我的,但这一次她来我这里,是打算让我侍候她的。她已经行动不便了,必须找到扔给她这些的男人来侍候她。我愿意干这种活,听她使唤,甚至在她背后我窃笑不止。她听见我的笑,转回头问:“笑什么?” “笑你的肚子呀,这么大?里面装的什么呀?”我故意说。 “你不相信我,竟敢笑我。”她十分生气地说。 “没笑没笑。”我一本正经不笑着说。 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下。我知道她现在很神气,她谁也不怕了。笑到最后才算笑,谁也不有把她笑趴下。 “你来摸一下他。”萍儿说。 我赶紧腾出手来去摸,机会难得,说不定被萍儿一吓,我的手又缩回来。果真如传言中的,小家伙竟然在里面乱动,我又将耳朵贴在上面听,我也很得意。 夜里,萍儿睡在床上占了很大的地方,我在她的身后找了很小的一个地方,缩在那儿。她用手在后面摸,摸到我,她往里挪了挪。我说不用,我这样可以睡。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一回萍儿的肚子争了气,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深夜里,萍儿问我睡着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如果白露不死,她也会怀孩子的,并且生出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子来。我静静听着,不吭声。 “为什么不说话呢?”她问。 “嗯?”我说。 “我会和她一人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来的。”萍儿接着说。 我继续沉默不语。 “如果国家允许,我会让你把白露母子接回家来的,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我很感激萍儿能这么想,能不记恨白露。我同时也为白露短暂而落魄的一生感到悲伤。她完全可以活着,嫁人,然后拥有自己的孩子。 萍儿继续说着:“我知道白露的命很苦,你可以去看她,她也可以有你的孩子,但你不要把这些都告诉我……” 2 人生对于我和萍儿来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负重的身体信心百倍的样子让我感动。离萍儿生产的日子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她自己可以拿东西吃,甚至可以从远处跑着来见我,说她吃了一颗发酸的梨,老板没收钱。我们突然变得了不起似的,看着我们周围的曾经的那些人,甚至有些瞧不起他们。萍儿站在门口喊我吃饭,我在附近,立刻答应一声,立正身体往回走。而在以往,萍儿是不会这么大声叫我的名字进屋吃饭的,是我自己闻到饭香,走回去。 萍儿不需要我侍候,她可以照料自己,顺便她也让我吃她做的饭。只是在睡觉的时候,她没像以前那样把好地方让给我,她占了很大的地方,然后伸手到身后看能不能摸到我,问有没有地方了,我会毫不迟疑地说有。萍儿为我们这个家吃了很多苦,我吃点睡觉的苦,这算什么呢。她说她怀孕了,苦了我了,我让她别多想,男人吗,有很多种活法。她暗暗发笑,并叹了口气,说是她为儿子叹的。 也许是乐极生悲,以前父亲就常告诫我,人不要太得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我和父亲之间没多少共同语言,但我觉得父亲这句话说的是对的。也许我和萍儿有些得意忘形吧,被老天看见了。萍儿去街上买菜时,走路不小心脚没迈开,从菜市场外面的水泥台阶上掉下来,人也摔倒在地。我不在场,萍儿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的,她边走边哭,一直到家。我见到她时,一副狼狈相,像是和谁打架吃了败仗。她的脚青了,但她咬着牙,这些她都不在乎,她怕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我安慰她说没有就没有了吧,既然有了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她终于在我的劝说下止住悲声,但她还是担心,怕只有这一次,老天再也不给第二次机会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吃了很多苦,她再也不想吃那么多苦了。她让我听她的肚子,我听了,谎称听见了,在喝水呢。 我陪萍儿去医院检察,医生拍着胸脯说孩子还在,没问题。萍儿又哭了,说如果孩子没有了她也不想活了。我心中一怔,这女人说得到做得出来。我猛然看到那些年轻的农村妇女把自己装扮的干干净净,穿着一生中最新的衣服在夜深人静之时离开家门去请死,走到河边告诉河爷说她不想活了,或者是带根绳挂在树上,对着天空泪涟涟地叹口气。我低下头,我想萍儿永远都不会成为她们中的一个的。 这件事发生后,我和萍儿再也不敢得意妄形了,再也不敢瞧不起别人了。我们依旧像从前一样,很平淡很谨慎地面对每一件小事。萍儿走路越发的小心,像个小脚老太太。她让我帮她扶腰,帮她敲背和腿,像个太监一样围绕着她转。 那天我突然收到越越写来的信,很激动,我没想过越越还记着我,这么久了,而我差不多已经开始把她淡忘了。我突然对从前的一切倍加珍惜起来,我很怀念。我一直收着越越的信没敢让萍儿知道。我不知道信中说的什么。萍儿不在的时候,我打开信,但我没看到一半时,萍儿却意外地进门来,我吓得揉了信,试图往嘴里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怕起萍儿来,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我的一系列的奇异动作引起了萍儿的警觉,她从我嘴里扣出信,拿到门口去读。其实越越只是在信中说她要结婚了,和那个有钱的胖男人,可她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婚,她还在犹豫不决。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没有甩了那男人,哦,难道她的生活也不一成不变,还是改变得太多。我替她感到悲伤,难道她真的要为自己这一生画上一个不情愿的句号,不再奢望了吗。 萍儿拿着信走到我的面前,“越越想和你见一面。”她说。 “她,她真是这么说的吗?”我说,并闪眼观瞧萍儿。 “骗你干吗,你自己拿去看吧。” 我也正有此意,但又怕下面说了什么不“洁净”的话,怕引起萍儿对我刮目相看。我慌忙从萍儿手中接过信。越越在信中说那个男人还在等着她,她??等人的相,而他为什么要一心一意等她呢,等她的人悠闲自在,而她却痛不欲生。她恨这个世界,恨她父亲。她父亲一直在催促着她嫁给那男人,嫁给他,她们家就衣食无忧,吃喝不愁了。 萍儿不再对那封信说什么了。我空空如寂地站在那儿,看着头上的天空。我多么希望萍儿能再对这封信说点什么呀,毕竟岁月太寂寥了,哪怕她能提到这个白天发生的一件事,对我也是一个很大的安慰呀。 我把信放在她附近的地上,然后不知去向。萍儿终于发现了地上的信,奇怪地发出疑问,信怎么会在地上呢。我站在房间里,终于等到了她再次提到那封信。 “我就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把信往嘴里扔。”她竟然这么在说。 继续呆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继续等着她提到这个白天有关这封信的事。我耐心等待着。 “瑞华瑞华。”她叫着,哦,难道这是这个白天她要提到的事物吗。 我走出来,满面痛苦地看着她。 “要不你去看看她吧。”萍儿说。 我有些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感激地看着萍儿。 “女人都不容易,你就去看一趟吧。” 我没想到萍儿竟然如此之开通,如此之大度。 “你知道她是谁吗?”我说。 “不知道也已经知道了。” 哦,她的话竟然这么高深莫测,我一时不知进退。 “以前我和她也算是谈过恋爱吧。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似乎想进入某段回忆,但又好像进不去。 萍儿没有说话,仿佛一切早已在她的掌握之中了。 “那时候是她追求我,她甚至对我说过她这辈子要嫁给我的话。”我笑着说,像是在自嘲。我的前胸在抖动,像是一个人在哭泣时发出的声音。但只一会儿,我立刻克制住自己的表情。 我的举动再一次引起了萍儿的注意,她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但只一会儿,又淡化消失,恢复了平和。 萍儿竟然又不再提这件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刚才的话说得太多了,引起了她的怀疑。 我终于再也没能等到萍儿再次提到有关那封信里越越提到的事。 有一天早晨,越越突然说她肚子有些痛,我以为她要生了,掐指一算,还有两三个月。我扶她去医院,医生开了安胎药,让她回去好好休息。离开医院,她说她想回乡下住几天,离开那里有些日子了,她想家了。哦,她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只好送她回去。 送萍儿回来的路上,我又想到越越写来的那封信,我突然想趁这个机会去看一看越越,对于对过去岁月的回忆和怀念,我竟然如此强烈。 3 我不知道知道萍儿的回乡下是不是因为越越写来的那封信,她只是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实。我很感激她能这样通情达理。但我却犹豫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和越越见这一面,时间过了这么久,再见面时还能说什么呢。我记得刚从学校回来时,我和她之间还通过信,她把她写的小说装在信封里寄给我。那篇小说的结局是以男主人公瑞华从悬崖上跳下去而告终。我为她选择了这样一个凄凉的结局而伤心。她把一切都看透了,似乎这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虽然我为她的选择动摇过,表示过犹疑,但她也许是对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选择一个悲剧来作为自己的结束。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也就宣告悲剧的开始,我们有控制和左右自己命运的能力吗?而最可悲的是我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却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越越刚回家的那阵子,心里很空虚,后来她在一家化工厂上班,有一个叫小四的男青年也在厂里上班,他在追求她,后来他们在一起好了一段时间,但她却总找不到要恋爱的那种感觉,她不想再这么拖下去,耽误了别人,一年之后她提出分手。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再也没有给我写信来了。因此,我也不知道她生活中的一些真实情况。 有一次,越越在给我的来信中寄来了两张相片,相片上看上去并没多大的改变,一张上的她一副冷漠的表情,而另一张上的她却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不知道哪一张上的她更真实一些。后来的一次来信中她说她要结婚了,我以为她真的作出这个决定,而在此前她一直都是说她害怕结婚的,害怕那种仪式,害怕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但她突然作出这个决定,让我也替她担心。我以为她真的结婚了,但过了不久,我问起时,她又说没有。我替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 我在粮油厂工作时,一次出差到武汉,途经XX,我把行程告诉了她,她匆匆跑来,我们就在一家小型饭馆里见面了,我请她吃了顿,但到最后却是她付的钱。她不太爱说话,我记得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总是找出一些话题来说。她总是笑,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我只是做短暂的停留,然后和同伙离开了。那一次,因为时间紧急,我们只是相互坐了一会儿,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也没能问及。我被同伙叫着要离开时,她很迷茫地看着我。我很无奈地看着她。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在后面跟着我走了一截路。我回转头看她时,仍可以看见她在冲我笑。而我却感觉不到那笑有包含着多少快乐。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她见过面。她会在信中问到我的一些情况,问我是不是很幸福,而我总感觉她所说的“幸福”就是“不幸福”。她每来一封信,我都会给她回信,我希望她能过得快乐。我想起那个小女生跑到我的面前说越越喜欢我,说她一个躲在某处哭。而这一切都永远成为了过去。 但我总觉得心中有个梦,我要去实现它。但我却找不到梦的方向,很迷茫。 我突然又作出决定来,我要去见一下越越,去抚慰一下彼此的心灵,为彼此画上一个句号。哦,也许那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只是作为朋友安慰一下吧。人总是要经历伤痛的,然后才能成熟起来。 再次见到越越时,她仍然冲着我笑,仿佛很高兴的样子,像几年前那次相见。在我来的时候她去车站接我,她在人群外面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竟然让我感到了一些陌生,我向外张望叫我名字的人。她站在人群之外向我招手。她问我一路是不是很辛苦,是不是很累,问到一路上的一些事情,突然之间,我竟然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她的问。 她把她的一些吃的东西和喝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我的面前,我说不用了,有一杯水就可以了。但她并没有听我的。做完这些时,她说她的小说出版了,然后拿出一本放到我的面前,小说的名字叫“罪爱”。我翻到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小芳去村头的庄稼地里去会瑞华的情景。 短暂的停留后,下午我就要走了。她并没有挽留我,而是跟在我的身后,像是在为我送行。我说不用再送我到车站了,她却说她没什么事情,不如送送我吧。我快要沉没到人群中去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在后面叫我的名字,她拿着一本她的小说跑上来,“送给你的,作个纪念吧。说不定,你还会想起我。”她说。 “怎么会呢,肯定会想起的。”我说。 我把小说放回随身的包里,离开她。我会想起她在我身后站立,终止笑容的样子。只是我再也不会回头看她一眼了。 上车时,我伸手去包里摸了一下越越让我带回去给萍儿用的化装品,以及一些婴儿的用品。我想起越越低头不语的神情,其实我知道,现在的她已经不爱笑了。她已经变得比当初成熟多了,很冷静地面对周围的事物。我感到她的变化很大,我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的她。她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她问我是不是她的变化吓着我了。我说没有,只是感觉她不爱说话了。她笑了笑,并没有为我的这句话而去改变一下姿势。她似乎不太愿意当着我的面跟我谈起她信中写的事情,她的婚姻,以及那个胖男人。而我似乎就是为这些而来的,她怎么可以回避不说呢。 她说她不想结婚,真的不想。我问她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些想法呢。因为她感到没有一个让她感到很可靠,很熟悉的男人。她觉得他们会毁掉她这一生的,不如不结婚。我劝她别这样,不管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的,人总是要过完这一生的,而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抵制的,不能抵制,就只有接受。 我问起那个有钱的胖男人,她先是不肯说,但我不问时,她却开始说起他。她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和她究竟应该算是一种什么关系,那其实并不是一个什么好样的男人,除了有些钱,她并不能感到他的好来,事实上她也并不一定就认为钱就是什么好东西。那男人在没有和她老婆离婚时,据说还在外面养着一个女人。就在他老婆从他的屋子里搬走时,另一个女人也从另一间屋子里搬走。哦,那她还有必要嫁给他吗。 可那个男人已经等了她四年多了,而且再也没有跟别的女人来往。这难道就可以作为交换的条件吗。这也是我解不开的谜,我也不能给出她答案来。 我不知道我此次来有多少意义。当我再次回转头来时,已经看不见越越的身影了。 4 我决定趁萍儿没有回来时,再去看望一次白露的父亲,那个失去女儿,可怜的老人。我想渐渐地会忙碌起来,而我也许没有时间再去看他了。我想把应该做的事全都做了。我已经去看过老人一次了,并且带去我仅有的八百元钱。老人不肯收,说他可以趁着农闲去乞讨。这怎么能行,白露在世时就已经明确表示过,不想让他继续乞讨了,那些乞讨的人们,如今早已不再乞讨了,干起了正当的营生,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白露为了让他父亲免受奔波之苦,不再让他向人低头,才将父亲带进城里,跟着她过的。白露的遗愿我不能不替他实现,我不希望他再去向人低头。 第一次去的时候,老人指着门外的一个用石头砌成的椅子说那是白露小时候砌的,石头也是她从河里捡回来的。他让我坐在上面,我没舍得坐,而是蹲在一边仔细观看,如同观看那时的白露。我记得我回来时,老人跟在我身后一直送我,我仍希望他能到我那里去,哪怕和我父亲生活在一起也好,但他执意不肯。我告诉他,我和白露关系非同一般,她是我姐姐,这一生之中没有人能够取代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老人连连点头,说他知道,白露已经跟他说过很多遍了,怕他记不住。 我第二次赶到老人那里时,老人的屋门却紧锁着,我向四下里找了找,没找到。我很焦急,每来看他一次都不容易,而我不想就这么没见着就走,那样??听,有人说老人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出去要饭去了。我的鼻子发酸,我感觉挺对不住白露的,是谁把他逼到这条路上去的呢。我决定等老人回来。但直到夜晚来临时,老人也没有回来。有人说老人可能不回来了,有时他去了远方,可能要讨上好一阵子呢,要等农忙时才回来。 夜里,我站在那两间用土垒成的屋子外面,面对着月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跪在月光下面。 我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过后,老人还没有回来,我想他也许真的不会回来了。我只好匆匆地从他那里返回。 当我回到宣城时,萍儿已经自己回来了。当我出现时,她站在门口迎接我,我却很伤感。萍儿没有问起我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都去了哪儿。而我却不想对她提起这些。 春天已经来了,而萍儿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走路越来越不方便起来。她说她想出去走走,整天呆在屋子里人都快闷死了。我伸出手来搀扶着她。我们一直走到河岸上,这时的河水竟然泛起了清澈的光。萍儿说她走累了,我赶紧四处寻找可以坐的东西。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通往河下面的石阶,我说去那儿坐吧,她点头。 萍儿指着河水的微波说水质变干净了。我说是啊。我第一次这么细心地观察着河水,盈盈的河水向前流淌。萍儿说这条河里淹死过人,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她才几岁,随母亲一起来城里。那个被淹死的人被人用绳子扯上岸来,就放在那条桥上躺着,许多人都围着看热闹。她和母亲站在人群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说,后来不管哪里死了人,她总感觉后面有一群人站在那儿说,跟在她身后,甩也甩不掉。 萍儿每回来城里时,总会看见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儿斜靠在桥栏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疯人就不见了。那个疯人斜靠的地方如今被一个卖水果的年轻人占据着。以前每来一回城里,母亲问她城里好不好,她说好,她喜欢城里的新衣服和许多好吃的。母亲说那就等长大了嫁到城里来。哦,如今她的梦想实现了,我问她城里是不是如她想像中的那么好,她竟然说不知道。 萍儿说她已经走得太远了,怕走不回去,说回去吧。我又搀扶着她往回走。萍儿不时说着她儿时的一些梦想,那些梦想就像穿了五颜六色的新衣服一样,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那些梦也会变的,就像人一样,人已经长大了,那些美丽的梦也长大了,但它们却越来越远地站在河对面。萍儿不时说着什么,我紧紧跟在她的身后,搀扶着她。 青青的柳条将嫩绿插进水里。我甚至听到从对岸发出的蛐蛐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从那深远的洞穴里传出来。当我回转身,仿佛看见白露正站在那个秋天的背后注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