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月亮五线谱:朱正:舒芜和我的《两家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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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舒芜和我的《两家争鸣》

时间:2010-10-16 11:13 作者:朱正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182次

  1998年5月,我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一书。这书名够长的。我原来想的,要简单得多,就叫做《两家争鸣》,或者再加个副题:“反右派斗争始末”。


  我怎么会想到动手来做这个题目呢?那是1992年年底或者1993年年初的一天,我去看望邵燕祥兄,他把他刚写好的《1957:中国的梦魇》一稿拿给我看。这当然是一篇深入探讨反右派斗争的极有分量的文章,只是才一两万字的篇幅,只够提出一些论点,如果要征引一些必不可少的史料,就得写成一本书了。燕祥很赞同我这写一本书的想法,并且给了我重要的帮助。像姚文元的那一本文学论文集,就是他借给我的。没有这书,要写文艺界反右那一章就难了。


  这时,我就一面考虑写法,一面收集材料。其间我写了一封信给了舒芜兄,说了我的这个计划,并且告诉他:我准备在书中引用他的杂文《说“难免”》以及回忆文《历史需要我们作证》。1993年9月22日他给我回信说:


  ……这当然同五七年之事大有关系。所以我非常拥护您的《两家争鸣》的写作,当今之世,胜此任者,能过于吾兄者,恐怕很少。顷有常来谈的一位女博士艾晓明,也在撰写纪述这段历史的书,她很有理解,也看了不少材料,我相信她能写出像样的东西,但是她究竟年龄差了一代,没有亲身直接体验,这一缺点是难以弥补的。尊作将涉及拙文《说“难免”》《历史需要我们作证》,甚是荣幸,当然完全同意。


  艾晓明教授当时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任教,和亡友陈琼芝同事,我因此也就认识了她。她将她写的一部分手稿给我看过,记得她主要是写文艺界的反右派斗争,和我要写整个事件的范围广窄并不相同。我跟她说:我们两人写的互不撞车,各人都可以按照各自原定的计划写下去。在印象中,她确是写得不错。不久之后,她调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数年前我去了一趟广州,还同她见了一面,只是匆忙间没有问起她这部书稿的事了。


  到1993年年底,我这书的初稿算是写出来了,大约四十万字。它一年写成,写作应该说是比较顺利的。写成之后,想联系一个出版的地方可就极不顺利了。先先后后找过十来家出版社,都没有成功。我就想起了一个化整为零的办法,把一些可以独立的章节先拿到刊物上去发表。厦门大学的谢泳教授那时在山西省作家协会的《黄河》双月刊担任副主编,我就把书中关于文艺界的反右那一章寄给了他。这一章刊出之后,我就寄了一本刊物给舒芜兄。


  1995年10月16日他给我的回信说:


  《黄河》前已收到。大文极佳,当即介绍给许觉民兄看。有些事当时知道,有些事当时不知道,系统重温,感慨甚多。如艾青、企霞谈论别人谁是右派,不虞自己先成右派;田汉、信芳批祖光,不知几年后自己所遇更酷;远在延安,王子野即是丁玲的批判者:这些事都令人深思,真得有上帝那样俯瞰的角度,才能够把几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大悲剧的全景,看得周全。即此一章,已见全书之有功于世道矣。何日出版,企予望之。


  蓝翎《龙卷风》也是好书,想已见到。


  1998年2月20日舒芜兄又来一信,提醒我注意一项他刚刚见到的新材料。他信中说:


  昨读《百年潮》今年第一期,有邱路《斯大林特使密访西柏坡———来自俄国档案的秘密》一文,其中说1947年毛泽东即已有“打倒蒋介石之后便要反右”的理论,请示斯大林,而斯大林则1948年复电认为此论过左,应让中间党派长期存在,应与之长期合作,等等。我觉得这个材料很重要,与吾兄研究反右运动有极大关系,特此奉告。长沙买得到《百年潮》杂志否?如不易找到,又需要这材料,请即复示,我可以复印奉上。


  即使就凭信中这简单的几句,就可以感到这材料对我这本书的极端的重要性了。于是立刻把它找来。正好这时这本书得到了一个出版的机会,我正在对书稿作最后的整理和定稿,还来得及把这个材料补上去。现在河南版第87-88页的这两段,就是根据舒芜兄提示的线索补上去的。


  邱路是杨奎松的笔名。他的《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的第九章“米高扬密访西柏坡”内容就是《百年潮》上的那一篇(字句稍有改动)。


  2004年我将这部书加以修订增补改名为《反右派斗争始末》分上下册在香港明报出版社出版的时候,这一处地方我就不再转引邱路的这篇文章了,而改为直接引用《中共党史研究》2001年第2期所载的《毛泽东同斯大林往来书信中的两份电报》了。这份材料是我请华东师范大学韩钢教授(当时他在中央党史研究室工作)给我找来的。他对我这本书的出版费心费力不少,这里就不多说了。


  1998年5月,这书在拖了四五年之后终于出版了。收到样书,即分寄友人。6月3日,舒芜兄就来信了:


  大著收到,真值得祝贺。


  昨天,半下午加半晚,大致翻一过,真佩服工夫之细,条理之清,思想家与学者之统一,史笔与文心之融会,我以为真乃信今传后之作。尽管您说是“阉割本”,尽管只印了三千册(朱注:他少看了一个0,是三万册),今日而能印出来,就很好了。印的是五月份出版,实际上我六月一开始就拜读,这也算是快了。


  一向以为,圣衷虽早就反右,但五七年具体的庙算,起初并非阳谋,而是事情正在变化,一下子改变了原来的反三风计划,后才说是早就阳谋。大著以确凿史料证明鄙见,受教极感。


  关于定案处理,似颇有可补。如六等定案的具体条文,似可引用出来,加以分析。又,人文社(朱注:即当时舒芜兄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右派中,真送劳教者,记只一人。古典部右派,绝大多数留用。去北大荒者,非作为强制性处分,而是召集右派,大报告号召,“自愿自动”报名,批准你去还是应你的请求。事实上当然个个都“自愿自动”报了名,心中也明知报了名也未必一定去,不报名也有别的办法要你去。而留在机关之中,又有真正仍做编辑工作者,有把你派到南口绿化大队长住者,情况不一。头面人物之中,如章伯钧,仍有小汽车,不过不是红旗牌,换了较次的。凡此种种,皆有微妙运用,也有偶然性,似大可搜集起来,在末尾再加一章也。尊意以为何如?


  这封信的重要之处,在指出了书中的不足之处:“似颇有可补”。像六个等级的处理办法的具体条文,书中当然是不能缺少的。我作为过来人,曾经在本单位宣布处分决定的大会上亲聆了这六条。可是要写进书中,不能只凭记忆中不太清晰的印象,要有文字根据。一时没有找到,就只好任它空在那里了。舒芜兄指出这个缺点,是十分中肯的。后来我在《周恩来年谱》中找到了1958年1月29日国务院第六十九次会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关于在国家薪给人员和高等学校学生中的右派分子处理原则的规定》这一文件的摘要,我就据以补进香港版的《反右派斗争始末》中了。


  这封来信一个星期之后,6月10日,舒芜兄又来一信,接着再提意见:


  连日昼夜不息,拜读尊著。觉西人所谓“愤怒出诗人”,有“仅能出诗人而已”之意,其言犹浅。太史公发愤著书,而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与骚相融,才学识三至,盖于尊著,又得一证。忆右派摘帽之后,多刊布诗文,以当“亮相”。而煌煌天语,立斥之曰:“此辈皆发愤著书也。”睿见可佩,亦梁任公所谓“购我头颅十万金,真能忌我亦知音”,可谓此辈知音也。前以“发愤的书”评王西彦兄《炼狱与圣火》,今欲再赠尊著。其言必有据,论必有宗,组绣之精,针线之密,不虚美,不溢恶,不宽贷小人,亦不曲护君子,片言居要,寓情于理,美不胜收。“节目主持人”之史,窃谓当开史学新派也,甚善甚善,极佩极佩。


  这里说到“节目主持人”,是因为我在后记里写了这样一段:


  写作此书,我与其说像个著作家,不如说更像一个节目主持人。我把当年这些人物,不论被认为左派还是右派的,都一个一个请来,让他们走到前台,各自说各自的话。希望这样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再现当年的场景。


  对我这段文字,舒芜表示了赞同的意思。他这封信更重要的内容,是指出了我书中的几处不足:


  读竟亦有补义数则,皆枝节之事,无关大体,胪陈于下……


  P511“即使留在原单位的,一般也不能当作知识分子使用了,只能干点粗重活。”人民文学出版社留用者:冯雪峰、舒芜、张友鸾、顾学颉、王利器、金满城,皆仍作编辑工作。北大右派助教如傅璇琮、沈玉成等,调中华书局,皆作编辑。程千帆留武大,管理图书。启功、黄药眠、钟敬文留师大,似皆管理图书。而降为体力劳动者,耳目所及,似尚无有。或者省县以下多有乎?


  我书中所写,是根据我的“耳目所及”,也就是他信中估计到了的“省县以下多有”的情况。他耳目所及是京华首善之区,中外观瞻所系,装点关山,景象当然要好看一点。我没有看到这些有失片面,有了他这补义,就全面了。


  P519关于“摘帽”的待遇。机关留用者,恢复“同志”之称,不必再写每周的“思想汇报”,当时于此,印象较深。可以用原来常用之名发表文字,此是最大的权利,许多人纷纷借此“亮相”。不久,传天语斥为“发愤著书”,闻者悚然。至“文革”而算总账,凡“摘右”曾发表文字者,无不在大字报、小字报上被批为“反攻倒算”;惟姚雪垠《李自成》不被批,为唯一例外。我只用“方管”之名发表过几篇,无人注意,当时陈翔鹤曾暗示我不用 “舒芜”之名为佳,甚可感也。然在“文革”中,仍被斥为“在周扬黑线包庇下摘帽”,则逃不过关。


  P521广州会议之后,据闻有的地方动作快,确有实行甄别,宣布平反者,未知其详。舍妹在郑州,划右后,自动辞公职,隶街道,而与街道上关系甚好。1962年得街道通知:可以立即摘帽,亦可稍待甄别平反,任由自择。她当然选了立即摘帽,而甄别平反旋即急刹车矣。但“文革”中,她在广州,仍以“摘右”身份列入“十种人”,赶下乡去,不许在城市居住。终于,夫妇同偷渡香港,是游泳过去,真正是偷“渡”,后来定居美国,国内的改正通知,寄到美国去的。


  P530关于“全摘”与“99%改正”,许多人不知其区别,以为“摘”等于“改”,混为一事。包括《交锋》这样的书中,也未区分清楚,似可强调说明一下。


  这几条“补义”都有关反右派斗争的史料。我在书中没有写到,就摘抄在这里请那本书的读者参阅。他这信中最后还有这样几句:“屡言‘长期共存,互相监督'即是‘废物利用',此言当然是天语,但出自何处,似未点明,或者我看漏了。”这话是毛泽东1957年3月南巡时在济南干部会议上说的。我的书稿中本来是写明了的,中央党史研究室的审稿意见中提出:毛的讲话凡未经正式发表的都不能引用,出版时就将这些删去了。舒芜兄看得仔细,就把这问题提了出来。2004年出版的香港版,恢复了删去的段落,这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1998年9月21日舒芜兄来信,将程千帆先生给他的一封信(1998年6月22日)复印了一份寄我。程信中有这样一句:“朱正可称汉学家,其书深得戴段钱王之妙,兄意云何?”也是评论我这本《两家争鸣》的。舒芜信中说,这个评语“尽合我心”。后来他即以《戴段钱王之妙》为题写了一篇文章,肯定我的研究之作。这篇文章现在收入《舒芜集》第八卷(第218页),这里就不多说了。


  1999年11月21日舒芜兄来信:


  顷读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极有学术价值,不知曾寓目否?书中关于1947年11月30日,毛致斯电说胜利后一切民主党派都要退出舞台一事,以为俄译如此,未必准确,而中文原本未见,难以核对。但是书中另引毛氏另一文件,写于此前一个月(1947.10.27),明言胜利后对资产阶级要打击而非打倒,“还将有他们的代表参加政府,以便使群众从经验中认识他们特别是右翼的反动性,而一步一步地抛弃他们。”我以为,这更可以说明反右是建国前的既定战略步骤,吾兄以为何如?”


  这当然是他对我这部书的一个极重要也极中肯的意见,已经增补在2004年的香港版中了,不过不是据杨书转引,而是直接引自《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六册第573—574页和《毛泽东文集》第四卷第312页。我写东西,凡有可能直接引用的,就尽量避免转引。


  舒芜兄去世之后,方竹要编印纪念集,嘱我作文。我回想起几乎三十年间的交往,有许多事情说来话长,想来想去,就写了这一篇。在我写的书中,自己最看重的就是这一本《两家争鸣》了。这书在写作过程中,在出书之后,都不断得到他的关心和指点,信中写了不少夸奖的话,那只是出于友情的鼓励。在评委会上,是要“除掉一个最高分”,不予计算的。


来源:《随笔》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