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 任素汐 网盘:洞山良价大师传(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8:08:20

第十五章 义存九度拜龙象

 

 

  曹洞宗因洞山良价禅师开山创宗,后得云居道膺与曹山本寂二位入室弟子之力,在唐末五代之交弘传于天下。但在洞山道场,当时还有一位人物,在禅宗史上的地位毫不比云居、曹山二位逊色。这位人物便是后来开法于福州雪峰山的义存禅师。
  义存是福建泉州南安人,俗家姓曾,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八二二年)生。他的家族,世世都斋僧敬佛,清净谨愿。义存一出生,便不食荤腥,在哺乳期间,每当听到钟磬,或是见了僧像,一张乳脸,也会恭肃动容。九岁时他就请求出家,父母不许。十二岁时,父亲带他去蒲田玉润寺礼佛。玉润寺住持庆玄律师,持行高洁,义存一见便生敬仰,立即礼拜说:“这不是我的师父吗?”庆玄律师见义存骨相清奇,语音明朗,也十分爱惜,便对他父亲说:“我观此子为法门龙象,日后必为王者师,法露泽被天下。”庆玄律师德高望重,父亲不敢拂逆其意,就把义存留下,作为侍童。

  义存十七岁时落发剃度,回福州时参谒芙蓉山灵训禅师。灵训禅师是归宗智常禅师的入门高足,南泉和尚的法孙,见到义存,极为器重,就把他留了下来,陪侍左右。

  不多年,唐武宗灭法,随之又是宣宗兴教。两、三年间,国内佛教风高浪险。义存和光同尘,游历于吴、楚、梁、宋、燕、秦。二十八岁时于幽州宝刹寺受具足戒。其后就巡名山,叩尊宿,突兀飘飘,云翔鸟逝。特别是义存三上投子(参叩投子大同禅师),九上洞山,嗣法德山(宣鉴禅师),参学之诚谨,被丛林传为千秋佳话。他的后世弟子,又开创了云门、法眼两大禅宗流派,其弘法功绩,更是昭若日月。这里,且看他“九上洞山”吧。

  义存一路风尘仆仆,初上洞山之时,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他性情温厚平和,忍辱精进,不论到了哪里,都极受僧人敬重。虽出自芙蓉灵训禅师之门,对经论禅定,可以说是独秀于林,但对禅宗参悟,向上直指之事,却一直未能入门。当时宗门,北有真定府(今河北省正定县)的临济义玄禅师,南有湖南鼎州(今常德寺)的德山宣鉴禅师、江西的洞山禅师和仰山禅师四家道场名声最为响亮,而洞山法席,还盛于前者。所以义存拿定主意,先上洞山参叩。但他不是一人而来,而是与全豁、文邃两位道友结伴而来。

  洞山受他们参拜毕,问义存:“你从何处来?

  义存说:“弟子近从天台山来。

  洞山又问:“既是从天台山来,见到智者大师没有?”洞山见义存福德智慧俱足,唯嫌尚欠机敏,所以问了这么一句。

 “师父请不要这样问,义存吃铁棒子有份。”义存原欠机敏,最怕这一类机锋,故先作好了挨棒子的准备。

  洞山笑了笑,对文邃说:“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文邃答道:“我从杭州大慈寺来。”文邃是大慈环中禅师的弟子,名份上也算是百丈怀海老和尚的法孙了。

  洞山见他来历不凡,问道:“你现在还看见大慈和尚吗?

  文邃说:“还看得见。

  洞山又问:“那你是在色前见,还是色后见呢?

  文邃答道:“非色前色后见。

  对这样的回答,洞山不屑一顾,不去搭理。文邃慌了神,说:“弟子离师太早,还不能明白大慈和尚之意。

  洞山不再理他,又问全豁:“你们三人,都去过大慈,你又有什么话说?

  全豁说:“谢师父问话。”说完,便拂袖而出。

  洞山说:“你三人缘分未定,且住下在说。不过我看你们三人,驿马星正动,不知在这里住得下否?”义存与文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第二天,洞山叫侍者唤他三人来,并亲自上茶。全豁旁若无人,自管吃茶。义存恭谨,垂手而立。而文邃却坐在凳上,垂眉闭眼。

  洞山问全豁:“这里茶的味道怎样?

  全豁说:“洞山茶味清香无比,只是味道淡了些。

  洞山微微一笑,又问义存:“昨夜睡得可安稳?

  义存说:“睡得安稳。

  洞山说:“梦中又到何处游方去了?

  义存一惊,心想:”这老和尚何以知我梦中的事?

  急忙说:“义存尚没有开眼,因此心神未静,请师父指示。

  洞山说:“你如今外静内动,日后内外大动,又当怎样?

  义存不明究竟,不敢再语。洞山见文邃一直未曾睁眼,问他:“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来?

  文邃急忙睁开眼睛,回答说:“弟子方才入定来。

  洞山心里好笑,说:“定本无门,你从何得入?”文邃无以应答。洞山说:“对你三人,我不逐不留,愿住即住,愿走即走。

  他三人原是多年同鼻孔出气,听洞山如是说,心中欢喜,齐说:“谢师父厚意,我等当随时上山参礼。”说完,礼拜了便下山去。

  他们三人这一去,先去舒州投子山,参礼大同禅师,却又折回湖南,准备到鼎州参礼德山宣鉴禅师。当时禅门中正鼎鼎沸沸地传闻:“莫去上德山,棒杀天下人。莫去礼临济,吼落狮子胆。

  全豁说:“这二人倒也奇怪,北方太远,且兵荒马乱,先去瞧瞧德山老汉再说。

  三人一上德山,义存与文邃见宣鉴禅师虽八十高龄,却威风凛凛,手执一条白棒,高坐于禅床之上,心中一凛,就礼拜下去。唯有全豁,却拿着软垫,走近宣鉴师,上下瞻顾。

  宣鉴禅师大吼一声:“这小子做什么?

  全豁不慌不忙地说:“两重公案,岂不精采。

  宣鉴禅师看了看他,说:“你还像个行脚人。

  又问义存:“你是一起来的么?

  义存回答说:“是。

  宣鉴禅师说:“以后各走各的路,别老是凑在一块。若你兄弟等在一起能了此大事,又何须到老僧这儿来。

  又问文邃:“听到了么?

  文邃说:“听到了。

  第二天,宣鉴禅师把他三人叫上堂来,问全豁说:“你们是昨日新到的么?

  全豁回答:“是。

  宣鉴禅师厉声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学得这个虚头来的!

  全豁面不改色,说:“我从来不自欺欺人。

  宣鉴禅师说:“你倒不错,日后可不得辜负老僧。”此时,义存和文邃只有看的份,哪里还敢多言。

  又一日,他三人一早去参,全豁刚一进门,便问:“这里是凡是圣?”惹得宣鉴禅师怒喝一声。这时,全豁却礼拜下去。

  宣鉴禅师对义存和文邃说:“他留在这里,你俩可以下山了。”义存和文邃心中莫名其妙,但也只好下山。

  文邃问:“师兄,这次又当何处去?

  义存说:“还是上洞山参请为好。

  两人到了洞山,义存把全豁在德山的情况向洞山作了介绍,洞山说:“德山老和尚威如雄狮,如果不是全豁,换了别人一定难以招架得住。

  这话传到德山,全豁却不买账,说:“洞山老和尚不识好恶,错下名言。当时我一手抬,一手搦。”义存二人听了,也不明白全豁到底说了些什么,但都暂时留在了洞山。

  洞山知道义存是法器,特地让他作了饭头,主管斋堂饭菜,这样方能压压义存的驿马星,不使他在外瞎走,并可随时点化他,使他早日成材。

  一日,洞山问义存:“刚才你做什么去了?

  义存说:“在木工房里砍辗米的槽子。

  洞山问:“几斧砍成?

  义存说:“何须几斧,一斧便成。

  洞山笑着说:“如此不过是这边的事,那边的事怎么样?

  义存说:“那边的事,直是没有下手之处。

  洞山不以为然,说:“仍然是这边的事,那边的事到底怎么样?”义存语塞,他还尚欠这么一步。洞山自此对他更是多方勘磨。

  一日,义存入室,洞山说:“入我门者,须得有语,若不留下言语,就不得入我之门。也不得说那些早说过的过场话。

  义存说:“弟子本来没有嘴,又叫我怎么去说?

  洞山摇摇头说:“就算你没有嘴,但必须还我眼睛来。

  义存又无言可对。这次道膺在旁,说:“为什么不这样说:‘待我有嘴时,再跟师父说。
’”
  义存虽在洞山做了饭头,洞山也对他多方加以提持,无奈他机缘未熟,加上驿马星动,而文邃在洞山不久即见道开悟,义存见了未免心急,也萌动了去他方参请的念头,于是向洞山告假下山。

  “这次你准备到哪儿去?”洞山心平气和地问。

  “启禀师父,弟子此次仍归岭中去。”义存小心翼翼地回答,来来去去,他自己也不好意思。

  洞山似乎毫不在意,问他:“当时你是从哪条路上出来的?

  义存说:“弟子当年从飞猿岭出来的。

  洞山站了起来,举起双手,作了一个飞腾的样子,说:“有一人不从飞猿岭上来去,你可曾认识他?

  义存说:“弟子不认识。

  洞山说:“你为什么不认识他呢?

  义存说:“他无面无目,我又怎么认识?

  洞山反问道:“你既然不认识他,又怎么知道他无面无目?

  义存一时语塞,回答不出。道膺摇了摇头,说:“师兄,你怎么搞的,师父已经把你引到门口,怎么就差这么半步,进来不了呢?”   

  洞山说:“这也是时机未到的缘故。你先去吧,不过须归德山。我这洞山的大门,仍然对你敞开,希望你不时回来看望老僧。”义存作礼而去。

  就这样,义存又三上投子、三上德山、九上洞山。好在江南舟行甚便,来来去去,不过两三年的时光。

  不过,义存这次在德山,却有了重大收获。一次宣鉴禅师让侍者唤他,他上前问候,宣鉴禅师说:“我自己在唤义存,与你何干?你又来做什么?

  义存无言可对,窘得脸都红了,难过地问:“弟子愚钝,实在参不透玄机。不过请师父明言,从上宗乘,无上禅法,弟子还有分没分?”  

  宣鉴禅师劈头给他一棒,喝道:“你胡说些什么!下去!

  第二天,义存实在想不通,又上堂求宣鉴禅师开示。

  宣鉴禅师对他说:“实话告诉你,我这禅宗,无言无语,实无一法可以传授给人!”这时,义存终于有所省悟。

  虽然如此,义存仍未彻悟,不久又回到洞山。好在洞山有言在先,仍热情接待,让他还当饭头,并常将平生心得,或明或暗地传授给他。

  一日,义存在厨房里蒸饭,洞山问他:“今天蒸多少米饭?

  义存说:“蒸了两石大米。

  洞山说:“山里有千五百僧人,这两石米未必够啊!

  义存说:“师父放心,虽有千五百人,但其中有的并不吃饭。”洞山说:“如果他们忽然又要吃了,你又怎么办?”义存又无言可对。

  这时道膺在旁,说:“师兄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若大家都要吃,米就不会不够,人也不会不饱。

  洞山笑着说:“此语怎样?

  义存说:“弟子性厚,原不善机趣。今日谢过,来日方长。”洞山点头而去。

  又一天,义存在厨房淘米,洞山走了进来,问道:“你这是淘沙去米,还是淘米去沙?

  义存说:“这次可是沙米一时皆去。

  洞山摇摇头,说:“不对,若是沙米皆去,大家又吃什么?”义存此次不再别扭,顿时将米盆弄个底朝天。

  洞山说:“我这里是留你不住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你的因缘最终还是在德山。你且去,德山老人年岁已高,赶快前去。不然错过,当悔恨一生。”义存领命而去,后来在德山果然多有发明,但仍然没有突破最的禅关。

  一日,义存与全豁从德山下来,到鳌山寨为寺庙办事。此时正当隆冬,连降几天大雪,使两人无法归山。全豁在店里,每天是吃了就睡,而义存则从来都在坐禅,见全豁连睡几天,实在看不下去,说:“师兄,睡什么!且起来说话。

  全豁说:“你要做什么?

  义存说:“我如今四十好几了,一直参禅却没有个着落,怎不心急呢?

  全豁说:“管他的,师兄,且睡去,你每天坐在那儿,像个村里的土地爷,是否想日后好去骗那些老百姓啊!

  义存诚恳地说:“师兄,我哪里睡得下,用功三十年还未有个入头处,我心里不安稳,可不敢自以为是,不敢自己骗自己啊!

  全豁说:“师兄,你三上投子,九上洞山,我还以为你早已彻悟了。既然如此,你把自己的情况给我说说,是的我代师父替你肯定,不是之处我也代师父为你铲除。

  义存说:“当年我在盐官国师那里,听堂上举色空义,得了个入处。

  全豁摆摆手,说:“不要说这个,再过三十年也不要说这个。

  义存又说:“我又看到洞山的睹水偈说:‘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殊。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
  全豁说:“也别这样举例了,这样吃别人的粮食,自己终究救不了自己。洞山要你‘切忌从他觅’,你为什么还去‘从他觅’呢?

  义存又说:“去年我请教德山和尚挨了一棒,当时如同桶底脱落一般。

  全豁连连摇头,说“你没有听别人说:从门外收拾来的,决非自家传世之宝啊!

  义存语穷言尽,问:“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全豁说:“以后若要弘扬大教,一一应从自己心胸里流出,将来方可盖天盖地去啊!

  义存终于言下大悟,向全豁作礼说:“今日可谓鳌山证道。虽然,切不可不礼谢洞山、德山二位老和尚。”自此之后,义存终于成为一代朝野共仰的宗师。

  明代铁山仁禅师有偈赞这三上投子,九上洞山及鳌山成道因缘,诗曰:

  三回九度太颟顸,到底须寻旧路还。

  待得鳌山消积雪,至今平地起波澜。

第十六章 正偏五位寂子知

 

 

  洞山因先得道膺,再得义存,心里甚为愉悦,但二人不久离去,心中又难免不舍,要隆盛洞山道场,没有智深愿弘的人物可不行。不久山外来了一人,洞山一见,心中大喜,此人即是后来住持曹山的本寂禅师。
  本寂是泉州莆田人,俗家姓黄,少年时便熟读诗书经史。唐末之时中原战乱不休,中原的衣冠名族为避世乱,多侨迁泉州,并把京洛一带学风带了过来,使当时僻远的泉州这海上之城,儒风大振,号称“小稷下”。本寂为此学风所染,加之睿智多思,又博闻强记,受此风之影响后,性情见识,均远出人上。他道性天成,观诸子之书不能尽性,于是立志学佛道。十九岁时,得父母同意,入福州灵石寺出家,二十五岁受具足戒。此时禅宗正盛行天下,而特别以洞山道场为隆,本寂便收拾行装,前往拜谒。

  参叩之时,洞山说:“将你的法名报来。

  本寂说:“弟子名本寂。

  洞山又使出其惯用的接人手段,说:“我不问你这个名字,向上再说!

  本寂说:“若向上再说,则弟子不必说了。

  洞山问:“你为什么不说呢?

  本寂说:“若向上再说,就不叫本寂。至于其他还有什么名字,却请师父说好了。

  洞山一听,心中大奇,想道:“这个后生,识见天然,竟然不在道膺之下。临阵机辩,则远胜初来时的义存。”于是眼神平和,久久地看着本寂。

  本寂相貌极为清秀,眉高鼻直,眼明口润,虽不及道膺强悍,却比道膺精明;虽不及义存敦厚,却比义存文采。特别是眼神中那种明察和无畏,看得洞山默默点头,说:“你也不必行脚了,就留在老僧这里,当个侍者,我早晚都有话给你说。

  本寂心中大喜,心想:”天下传闻禅宗明眼宗师,有沩山、仰山、德山、洞山、临济五家。沩山和尚已经故去,那仰山和尚则太刁钻,与我有针芒之嫌。而德山、临济二家,行棒行喝,实非斯文之道。唯洞山中正平和,文质彬彬,正惬我意。老师自当选择好弟子,弟子也当选择好老师。我如今初来乍到,洞山就许我入室,虽是有缘,也是天意。”于是整容礼拜,就留在洞山身边。

  第二天,洞山问他:“平时读些什么书?

  本寂说:“在家时不外诗书经史及诸子杂说,出家后不外中观瑜伽诸大乘经典。

  洞山又问:“除此之外还看什么书?

  本寂说:“上看天书,下看地书,中看人书。

  洞山又问:“这天地人三书你怎么去看?

  本寂说:“不看。

  洞山说:“如果不看,又怎么能知晓天地人三书?”本寂说:“师父不是早已看完,又何须弟子多嘴。

  洞山说:“你悟性天成,不假师力。但如想播扬大法,还必须学习一定的章法。老僧先有道膺,然此子不拘法度,所以难以当此大任。义存才德双备,但如今已为他家种草,所以我也不便把禅法传给他。你须留意,在这里好好参学,老僧自有安排。

  本寂知道老和尚所指是传法之事,说:“谢师父厚意,本寂才力轻薄,恐有辱师父的重托。天下良才甚多,小子何敢当此大任。

  洞山说:“也不是老僧非要看中你。我本来作有五位秘诀,曾暗地里晓示诸人,但诸僧竟无人能晓。道膺不屑于此,也有他的道理;义存已立根德山,传给他也不合名分。你如果不受,我又将托付给什么人?当然,这件事不可性急,须慢慢来。你虽然睿悟无比,还略欠老到。须在老僧处调养两年才行。

  见洞山推心置腹,言之敦敦,本寂就不再推辞,说:“师父识人,如亲生父母。本寂今后自当努力,补漏纠偏,不负师父厚望!”于是,师徒二人常作长夜之谈,寺僧未得许可不准入内,因此都不知他二人谈了些什么。

  一日, 有位意上座来参,问洞山:“是如如遍居前,还是不如如遍居前呢?”意为真如佛性与万法,于自己心中如何料理。

  洞山说:“这何曾有个前后,如如遍居前,不如如亦遍居前。

  意上座又问:“是如如遍分其优劣,还是不如如遍分其优劣?”所谓优劣,意指菩提烦恼之别。“分”,即为生起。如《大乘起信论》中所说”一心二门”中的“心真如门”和“心生灭门”。

  洞山微微一笑,说:“如如亦遍分其优劣,不如如亦遍分其优劣。

  意上座不服,说:“既然如此,那又何须再分如如、不如如,岂不是没有彼此了么?

  洞山说:“怎么!你竟不知分亦不分的道理?

  意上座又问:“如何是分?

  洞山说:“如如遍于三界。

  意上座又问:“如何是不分?

  洞山说:“不如如遍于三界。

  意上座似有所悟,问:“莫非是通身不通身边上的事?”人因色受想行识这五蕴身而得菩提,故谓通身;人亦因五蕴身而处烦恼,故谓不通之身。

  洞山说:“错了,不是这个道理。

  意上座急忙问:“不是这个道理,那又是什么道理呢?

  洞山说:“仍然是如如遍和不如如遍的道理。

  洞山见意上座搔头挠腮,疑惑不解,就笑着说:“意上座非得要知道么?我给你打一个比方。这如如与不如如,恰如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子,嫁给一个三岁的童儿。这老婆子虽年纪长大,却成天被那童儿使唤,不得半分自由。”当时本寂一直侍立在旁,听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意上座尚不能解,一听本寂失笑,便问:“小师兄失笑,想必明白师父深意,请问什么是八十岁的老婆子?

  本寂说:“你怎么搞的,没有见过老婆子么?我给你说:纷纷白发连头雪,这决错不了。

  意上座又问:“如何是三岁童儿?

  本寂说:“作不得主。

  意上座问:“为什么作不得主呢?

  本寂说:“三岁的孩童,能做个什么?吃喝洗睡,一切都得要人服侍啊。

  意上座又问:“既然是八十岁的老婆子,为什么要嫁给三岁的孩童呢?

  本寂说:“只有八十岁的老婆子,见多识广,才懂得侍候和爱护这个心肝宝贝啊!

  这时,洞山说:“修行也当如是,众生之如如,恰如这三岁孩童;众生之不如如,恰如这八十岁婆子,彼此离不得啊,所以说分亦不分。

  一日,洞山对本寂说:“你来此已有一载,可出去参访参访。”本寂原不愿走,他可不像义存那样犯着驿马星。但既然师父有命,也就下山去了。

  本寂原无心参访,此次下山,就乾脆回家省亲。省亲归来,路过福州,听说乌石山灵观禅师乃黄檗希运大师的及门弟子,禅风险峻,心里一动,便前往参叩。

  一见面,本寂便问:“如何是毘卢师、法身主?” 毘卢即指毘卢遮那佛,乃万佛之本,也就是佛的法身。本寂的这一问,极高极险,常人真不知如何回答。

  可这位灵观禅师却举重若轻,淡淡一句话,就使得本寂两个月来奔波两千余里。他说:“老僧如果向你说了,那就另外还有个什么毘卢师、法身主了。”本寂心中暗暗称奇,礼拜后就急急赶回洞山。

  回到洞山。本寂把灵观禅师之语向洞山说了。洞山说:“你问得极好,灵观和尚也答得不错,只是你还欠进语,该再问一句。

  本寂问:“如何才不欠进语?

  洞山说:“你应该这样问他:‘为什么不说?
’”
  本寂又赶回福州,对灵观禅师说:“上次答话意犹未尽,师父为什么不说出来?

  灵观禅师说:“这个毘卢师、法身主,若说我未给你说,我又不是哑子;若说我给你说了,怎奈这舌头却是烂的!

  本寂又赶回洞山,向洞山作了汇报。洞山向南合十道:“没想到福州竟有如此人物,真是古佛降世啊!

  次年春气一动,洞山将僧众集聚一堂,说:“老僧前有《新丰吟》,后有《玄中铭》,不知诸位学习如何?今天,特把《偏正五位颂》公布于众,诸位一同参究如何?”说毕,便叫本寂将已写好的纸样,贴在石壁上,并一一念给众僧听。本寂谨遵师命,朗声诵道:

  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

  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时嫌。

  参禅已久,渐有火候,故“明君”正位,如三更之月初上,照临万物。许多参禅者到这一步时,都有初次相逢之感,既兴奋,又陌生:“这就是我么?”“这就是本来面目么?”此时,“大我”刚从“小我”中脱出,“小我”的阴影还较浓地覆盖在这个“大我”之上,因此又有“隐隐犹怀旧日嫌”的感受。明月初上,还未中天,光明尚弱,故尚须继续努力。

  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

  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

  睡过头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日出光灿,如同古镜(指人之本心)。参禅者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分明觌面别无真”,自己的真心、真性已经确定,用不着用心、用镜子来证明或确认它的存在。没有心,没有镜子,自己却更真实地存在于自己之中,因为心——镜子所反映出来的只是影子——“迷头”而已,并非绝对真实的“我”。一般人信不过自己,总想为自己的存在去寻找根据,这就是没有见道的表现。

  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

  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

  “正中来”所出俱正、俱中,所到也是当正、当中。在功行中要行“鸟道玄路”、“空里步”,这就是没有踪迹、无路之路,即“无中有路”。在这里,无论心行、事行,都无影无踪。对于禅,不能直接说破,就像不触犯当朝皇帝的名讳一样,“开口即错”,饶你有苏秦张仪一样的辩才,也无用武之地。

  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

  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兼带中和的境界,功夫来临了,自有一番“冲天”的志向和气概。“两刃”即菩提烦恼、凡人圣人、生死涅槃、内道外道,一切相对立的都在其中。功夫未到之时,自然不敢交锋,怕伤人或自伤。这里火候已到,一切法无不是佛法,又何须回避?恰恰是红尘的烈火,方可孕育出圣洁的佛莲啊!

  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

  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

  一般人学习佛法,不执空,便执有。修行到了兼中到境界,不论行住坐卧,不论说与不说,都“不落有无”,自己“块然独处”,不与万法为侣。谁都想超出常流,直上“妙高峰顶”,但这恰恰是对大道和佛法的误解。真正见道之人,仍然会回到炽如炭火的红尘之中,灰头土面化导众生,将万丈红尘烦恼当作极乐世界……。

  本寂诵完,满堂僧人面面相觑,不知里面说了些什么。此时洞山拂尘一举,对僧众说:“这是本山修持的纲宗要诀,你们要熟记在心,时时揣摸,并依照它修持。要知道,修持佛法不是小事,须依法依戒。达摩门下,辗转相传的,是顿门无上大法,无依无傍,无规无式,无门无径,旁人何得而入?因此自石头和尚以来,药山、云岩二位老人,都立有规矩。只是因缘未到,未曾公布。现在老僧见禅风炽盛,人多效仿,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所以立此偏正五位之诀作为路径,凡本门弟子,都可依照次序修行,必然会得到无穷受用。这是一道修行者必须突破的关隘,那些似是而非,未悟言悟,未证言证的人,将会被拒之关外!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向本寂询问。”说完,便回到方丈去了。

  道膺原为洞山僧众领袖,但不久即下山自立门户去了。洞山虽然每天都一任众人早晚参请,但他毕竟是一山之尊,一般僧人,哪敢去私下亲近。如今本寂被洞山推到前台,不由他愿不愿意,这千万个问题都放在了他的头上。

  “请问师兄,堂头和尚如今开示偏正五位,如谜语一般,令人难以理会。师兄既荣膺大任,能不能给我们解释清楚?”僧众们七嘴八舌地问。

  “师父这偏正五位,也叫做君臣五位,也可推衍为功勋五位、王子五位等。都是为了自性流行随其机缘火候的开合演示。”本寂当仁不让,遂侃侃道来
——
  “正位即空界,本来无物。偏位即色界,有万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入理。兼带者,冥应众缘,不堕诸有,非染非净,非正非偏。所以是虚玄大道,无着真宗。从上先德,推此一位最玄最妙,当详审辨明。君为正位,臣为偏位。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视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带语。如上次意上座所问如如不如如,也暗合君臣正偏之意。

  听到这里,已有几位僧人暗暗点头,心里渐渐明白起来。这时有一僧问:“什么是君?

  “妙德尊环宇,高明朗太虚。”本寂原本学识极高,诗也做得好,所以不加思索,那律诗般的句子,带着禅意随口而出。

  “什么是臣?”那僧又问:“灵机弘圣道,真智利群生。”本寂仍是用律句作答,禅意虽玄,但其义却也明白,众僧大多能解。

  “什么是臣向君?

  “不堕诸异趣,凝情望圣容。

  “什么是君视臣?

  “妙容虽不动,光烛本无偏。

  “什么是君臣道合?

  “混然无内外,和融上下平。

  随问随答,毫无滞碍,本寂就把这君臣正偏五位,一一作了解释,意犹不尽,又说:“以君臣偏正言者,不欲犯中——不能生硬直接。如同臣子与君上说话,处处得小心翼翼,注意避讳,不然则撞下大祸。故言君臣偏正,定须回互和融,便上下内外皆相安无碍。这是我们禅法的宗要,师父曾有嘱咐。

  本寂的答话,早有侍者一一录下,呈给洞山。洞山看了,感慨地说:“老僧既有道膺,又有本寂,可以庆幸的是,云岩的禅法道不会坠落了!

  洞山还担心这五位君臣偏正之旨为人误解,步入歧途,一日上堂,又讲了向、奉、功、共功、功功这五位,把五位之说,再推进一层。

  “前些时候本山开示五位之旨,幸得诸位努力,多数人已能诵能行了。这里老僧当进一步问大家,向时怎么样?奉时怎么样?功时怎么样?共功时怎么样?功功时怎么样?”洞山说完,眼神往下一扫。

  不少僧人原本就对君臣正偏五位感到头痛,如今见又来了个向奉功五位,顿时头都被炸开了。但也有不少僧人于君臣正偏五位有所得益,今见五位之说尚有进境,一时更加欢悦。

  “老和尚的禅,真是层出不尽的啊!”有僧人赞叹道。

  “马祖石头以来,祖师们均着重于对机,开示虽多,但却不传章法,令我等摸不着头皮。堂上和尚这五位之说,虽说玄乎,但却容易记住,且有章法可循。”又有僧人这样说。

  要知道,这“向”,乃目标、方向;“奉”,乃信奉把握;“功”,乃个人成就;“共功”乃助他人成就;“功功”乃集体成就。洞山五位旨诀,到这里才臻于圆满。

  当时僧众们哪里其中的旨趣,早有一僧问道:“敬禀师父,什么是向?

  洞山反问道:“你吃饭时怎么样?”——吃饭的目的是什么呢?

  “什么是奉?”那僧又问。

  洞山答道:“背时怎么样?”——违背、放弃目标后的情境会怎么样呢?

  “什么是功?

  “放下锄头时怎么样?”——不耕耘,能有收获吗?

  “什么是共功?

  “不得色!”——教化时了无痕迹,无论隐显,皆不可见。

  “什么是功功?

  “不共!”——一切皆空,内无度人之己,外无可度之人。虽度化众生,而内不见己,外不见人。

  洞山将那僧的问题一一回答,言简意赅。但当他看到众僧都露出惶惑之相时,又说:“对这五位,老僧都配有偈颂,你们可牢牢记住。”于是就让本寂将向奉功五位偈颂贴在石壁上,仍由本寂唱诵。本寂也就一一诵来:

向:

  圣主由来法帝尧,御人以礼屈龙腰。

  有时闹市街头过,到处文明贺圣朝。

  “向”是目标,是方向。古代圣君治世,效法的对象就是尧舜;参禅的方向,则是以佛和祖师们作为效法的对象,以明心见性。见道之后,无处无非道,如同尧舜盛世一样。“到处文明贺圣朝”,内外浑是一片吉祥和光明。

  奉:
  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
  百花落尽啼无数,更向乱峰深处啼。

  “奉”是信奉、把握,要达到“念念不忘”方致上境。如同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无时无刻不把对方放在心上。一个新婚久别的少妇,浴后浓妆艳抹,在闺中等夫君回家。子规啼出“不如归去”的声音,正是少妇的心愿心声!她盼郎归家的心情是如此强烈,哪怕百花落尽,都不能使她有所淡漠或忘怀。参禅习禅,能有这样的深情这样的急迫,就在“奉”上达标过关了。

  功:

  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

  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

  “功”是修行的成就。这时自己的身心,如同“枯木花开”一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得到了永恒。如同菩萨们一样,可以乘座玉象麒麟。以往的身心,堕在红尘之中,而今却超出尘世,“高隐”于千峰之外,这时的禅心,如皎月,如清风
……
  共功:

  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

  万别千差为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

  “共功”是自己成就后去度化众生。虽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但佛毕竟是佛,众生毕竟是众生。但没关系,自己见道前不是也有这样的万别千差吗?当众生也究明了这件大事后,则会换上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

  功功:

  头角才生已不堪,拟心求佛好羞惭。

  迢迢空劫无人识,肯向南询五十三。

  “功功”是集体成就。到这里,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功行不可思议。无佛可成,无众生可度,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在这里,用不着你去崭露头角。一些修行人企求成佛作祖,上一点香烛却向菩萨索取许多,见道后,就会感到当初这种心愿实在令人汗颜!大道本空,在无穷无尽的时空里,无人识得,那善财童子的五十三参,不也是多余的吗?

  本寂唱诵完毕,也径自回房去了,他也无须多加解释。他知道,有些解释是不必要的,反而会把人心搅乱。法度有缘人,谁与此法有缘,并与此法相应,即使不作解释,他也会了然于心的。

  三年来,本寂一直出入方丈,密印所解,深得洞山赞许。一天,他向洞山告辞,洞山深知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也需要他再建道场与道膺呼应,遂不加挽留,只是问:“你现在下山,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到不变易的地方去!”本寂自信地说。

  “不变易的地方,岂有来去!”洞山抓住破绽,毫不放过,紧追一句。

  “来去的本身也不变异!”本寂坚定地说。看来他已达到动而不劝,静而不静那动静不二的境界了,洞山暗暗为他高兴。

  “你归乡是从飞鸢岭过么?”洞山关切地问。

  “是的。”本寂直率地回答。

  “那你来时也是从飞鸢岭过来的喽?”洞山问得似乎很仔细。

  “是的。”本寂回答得仍很简洁。

  “有一个人不从飞鸢岭上过便来到这里,你知道吗?”洞山将用于义存的那一套又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他?没有到别处去!”这个时候的本寂,悟境远在当时的义存之上,立即冲破了洞山所布的疑阵。

  “你见到个什么道理,知道他未到别处?”洞山还不放心,又追问一句。

  本寂跪了下来,对洞山说:“师父,如果不是在洞山,我哪能到这步田地。若不到这步田地,我又哪里能这样说呢?

  洞山心中大喜,心想:“我这本寂,看来并不弱于那(仰山)慧寂,今日之别,犹胜过当年与义存之别。”于是说道:“今晚你住在方丈,我有话说。明日一早,你可自行上路。”说完,独自一人,拄着竹杖上山去了。

注释

 ①曹洞宗的纲宗诗偈皆有其确定的旨趣,不能随意改动。细加阐释又非本书宗旨。想对此作进一步了解的人,可参阅笔者《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一书中的有关文字。

第十七章 宝镜亲手付曹山

 

 

  洞山独自一人上山时已近黄昏,侍者未得允可,不敢近前,只得在百步之外远远候着。山顶有一凉亭,洞山立在那里,望着暮云斜晖和起伏的群山,心中在想什么呢?
  洞山之法,近承云岩,远承石头,又兼得龙山和尚和兴平和尚指示,自然是集马祖石头两家之大成的禅法。然禅家传灯,最重血脉。石头和尚着有《参同契》口诀,传药山、再传云岩。云岩加以推衍,又成《宝镜三昧》,并传给洞山。洞山秘不示人,对此又有损益,只是在《新丰吟》和《玄中铭》中略露消息,并用在五位之诀上。如今洞山人已渐老,是该托付给传人的时候了,但托付给谁呢?传道贵在得人,如果不是能够担荷大法的人,岂不将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如今唯有本寂可以传付大法。洞山道场内尚有匡仁、师虔、本仁、居遁等十数人,均为好手。但论其才调,都比道膺、义存逊色些。这《宝镜三昧》,不止是禅修功行,还须有文彩相扶,才能为世人知晓。前些日子本寂解释五位君臣之说,使洞山称赞再三,看来这《宝镜三昧》非本寂不传了。

  可洞山还有什么顾虑呢?

  原来,《宝镜三昧》中明明说过:“只要表现于文采,就是染污了它。”究理之与实行二者,缺一不可。只可惜究理的人,往往废行,成了理障;笃行的人,没有理的指引,又容易走入歧途。自石头和尚以来,诸祖均重回互,就是想使人理行不二,迷悟不二,凡圣不二。洞山特重回互,所以在《宝镜三昧》中反覆吟咏,想使后世学人留心。虽然这样,洞山仍不放心,他知道,千百人中,能真行真知者,不过数人而已。《宝镜三昧》文辞玄奥,机关暗伏,本来是设立禅关,以防匪人。但假如后世儿孙把它当作探玄的游戏,进行文字上的曲解,又会怎样呢?

  “道在得人,苟非其人,道不虚传。”洞山反覆吟味着这几句,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就将它传给本寂。至于后人如何曲解,我是管不了的了。连我佛所说的经典,尚有人曲解误用,又何况这《宝镜三昧》?”想到这里,便招了招手,侍者赶忙上来,扶着他走下山来。

  一入方丈,本寂早已在这里等候。洞山让他点上灯,从枕下取出一册书来,书皮上用金粉写着《宝镜三昧》四个篆体文字。

  洞山对本寂说:“我在云岩先师那里,亲印《宝镜三昧》,现在把它传授给你!

  本寂顶礼拜谢,接过书来,翻开一看,不觉心潮澎湃,连声说道:“真是我们一宗的秘旨!

  《宝镜三昧》文辞简练,却奥义无穷,就像天罗地网一般,把洞山一脉修持大法,全数包容在其中了。其文曰:

  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善宜保护。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意不在言,来机亦赴。动成窠臼,差落顾儜。背触皆非,如大火聚。但形文彩,即属染污。夜半正明,天晓不露。为物作则,用拔诸苦。虽非有为,不是无语。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如世婴儿,五相完具。不来不去,不起不住。婆婆和和,有句无句。终不得物,语未正故。重离六爻,偏正回互。叠而为三,变尽成五。如荎草味,如金刚杵。正中妙挟,敲唱双举。通宗通途,挟带挟路。错然则吉,不可犯忤。天真而妙,不属迷悟。因缘时节,寂然昭著。细入无间,大绝方所。毫忽之差,不应律吕。今有顿渐,缘立宗趣。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宗通极趣,真常流注。外寂中摇,系驹伏鼠。先圣悲之,为法檀度。随其颠倒,以缁为素。颠倒想灭,肯心自许。要合古辙,请观前古。佛道垂成,十劫观树。如虎之缺,如马之馵。以有下劣,宝几珍御。以有惊异,狸奴白牯。羿以巧力,射中百步。箭锋相直,巧力何预?木人方歌,石女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潜行秘用,如愚若鲁。但能相续、名主中主。

  这首意蕴极丰富的《宝镜三昧》,寓意深微,如果用现代语言来翻译,未免有佛头着粪之嫌。但为了便于读者理解,笔者也不惜入泥入水,勉强用现代白话描述其大概
——
  这本来现成的大法,佛祖已经密相传付。

  你现在既已得到它,就应当好好去保护。

  银碗里面盛着白雪,明月之中潜藏白鹭。

  分门别类虽不一样,混然一体各有所处。

  意旨岂言语能表述,有来机就能去应赴。

  此机一发则成窠臼,不知变通枉自踌蹰。

  肯定否定都不正确,恰像燃烧着的大火!

  只要缠上语言文字,它就已经属于染污。

  纵是在暗夜仍明亮,纵是在天明不显露。

  它成为万物的准则,可救拔人生的诸苦。

  虽然不是有为之法,却绝非什么也不做。

  站在晶莹的明镜前,形体与影子两相见。

  你不是镜里面的他,他正是镜子前的你!

  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眼耳鼻舌身已俱备。

  既不是来也不是去,不是生起也非黏着。

  咿呀学语体露纯和,虽有声音却无意趣。

  终究没有粘滞外物,是因语言仅是空壳。

  将离卦六爻来分离,得偏正回互的宗旨。

  六爻重叠成为三组,五度变化偏正回互。

  五味子一籽五味足,金刚杵两头虚中实。

  既正又中妙而双挟,击节和歌同时并举。

  通达佛法悲悯人世,解行相应人我一如。

  迷悟不二交错大吉,动念起心与道相忤。

  佛性天真何其灵妙,不属于迷不落于悟!

  随缘而明遇机而显,寂然空寥万化顺应。

  小到进入分子原子,大到超出天地宇宙。

  只要有丝毫的差错,就不与大道相应和。

  权且设顿悟和渐修,为学者指出归乡路。

  归乡路既然有细则,就成为修行的法度。

  顿悟菩提渐修禅道,真如即可常流且住。

  外形寂静内心摇动,如驹与鼠暂被系缚。

  先圣感于这种状况,设立妙法进行救度。

  随顺其妄想颠倒心,权且认烦恼作觉悟。

  将颠倒之心再颠倒,便立证无上菩提道。

  要想合于古佛轨辙,请观看前代的范例。

  为了成就无上佛道,长久的修行少不了。

  虎耳渐缺马足发白,都是长时间的积累。

  (禅宗不依循故道,应机说法变幻无端)

  对下劣说宝几珍御,除怪异说狸奴白牯。

  羿凭借他技巧娴熟,能百步外射中目标。

  可禅机如激箭相交,又哪里用得上技巧?

  你听木人唱起了歌,你看石女跳起了舞。

  凡情凡识难以理解,又岂容管见去卜度?

  臣奉于君子顺于父,既是兼带也是回互。

  儿不顺父非称为孝,臣不奉君不足为忠。

  潜行密用禅道无穷,世俗观之如愚如鲁。

  只要能精勤相接续,就是无上的主中主!

  本寂低声将全文诵毕,洞山略作提示。本寂又将不明白之处请洞山开示,洞山一一作了解释,说:“《宝镜三昧》,是我宗大法。于己,则修为识见无不兼备;于人,则应机接机无不明白。它的宗趣规矩,实为挟带回互。其余的,你早已明白,老僧就不必多说了。

  “师父还有什么吩咐?”本寂原无留连之意,但真的要离师下山,仍有不舍之情。几年来,洞山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在法上没有半点吝意,真的是随问随答,欲取则与。因此本寂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具备一代宗师的资质。这样的恩情,本寂当然是铭记在心的。

  洞山见本寂再问,点了点头,说:“好,老僧就全部给你吧。当今末法时代,人多黠慧。若要辩验真伪,有三种渗漏,你要知晓。一是见渗漏,口诀是:‘机不离位,坠在毒海。’二是情渗漏,口诀是:‘滞在向背,见处偏枯。’三是语渗漏,口诀是:‘究妙失宗,机昧始终。‘当今学者,不论在家出家,在修为途中,没有证得菩提,自然是浊智流转。对那些未证言证未得言得的参学者,用这三句口诀,就可勘验出他的底细,并且会万无一失。

  本寂说:“师父这三渗漏,言简义赅,妙不可言。弟子当与《宝镜三昧》交互而用。弟子斗胆说几句:见解无渗漏,事事无障碍;情若无渗漏,眼明手又快;语若无渗漏,一生无欠债。

  洞山说:“正是,正是,说得很好。你可以走了!你可先往云居山,会会你道膺师兄,与他议议《宝镜三昧》与三渗漏。如果别有心得,老僧就为你们助喜了。”本寂直到这时,方才作礼而去。

  云居山距洞山原本不远,本寂步行,不到二天也就到了。他二人虽未谋面,却早已相互知晓。云居是洞山的长子,两山僧人往来自然密切,音讯交通从无滞碍。所以道膺知道本寂,也像本寂知道道膺一样。

  不过这次本寂初来,却代洞山老和尚传示《宝镜三昧》,却大出道膺意外。

  师兄弟二人寒喧已毕,道膺奉上茶水。本寂将前天洞山所传《宝镜三昧》交给道膺,说:“老和尚要师兄揣摩这三昧的法要。如果有什么言语,可与老和尚共同商量,小弟也好领教。

  道膺倒不客气,将《宝镜三昧》一气诵完,对本寂说:“师父将此《宝镜三昧》传与贤弟,想贤弟必非常人,为兄也就不客气了。请问,这《宝镜三昧》开句为‘如是之法,佛祖密付。’佛祖密付的‘如是之法’,究竟指的什么?

  本寂心想:“这师兄果然厉害,一来就把最根本处抓住,我若答得不好,就有辱师父了。”于是朗声说道:“如是如是,说的未必如是!

  道膺不依他,说:“《宝镜三昧》中明明说:‘虽非有为,不是无语。’贤弟须据实而言。

  本寂说:“《三昧》中也说:‘但形文彩,即属染污。’我还是不与师兄争辩这个的好。如果非要说‘如是’,则一切现成。

  “我问的是如是之法,而不是问‘如是’。”道膺仍不放过,紧紧追问。

  “法即‘如是’,‘如是’即法,无二无别。”本寂不急不缓地说:“诸方老宿口紧语吝,以默然无语为佛法究竟,其中不乏滥竽充数的东郭先生。老和尚有鉴于此,才传此《宝镜三昧》,嘱付我们应当‘正中妙挟,敲唱双举。通宗通途,挟带挟路。’又说‘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如是之法’,就是宗;规矩,就是趣、敲唱、回互、挟带。通宗不识趣,就不是真正的通宗;识趣而不通宗者,就不是真正的识趣。

  见本寂侃侃而谈,如数家珍,道膺心中暗暗高兴,心想:“本门实在有幸,出此麟龙,洞山宗旨,必当大行于天下。”遂说:“有劳贤弟前来,老和尚现在怎样?

  “师兄未曾离开老和尚左右,”本寂极为敏锐,也是参禅者本能所致,因此每一答语都是宗师风范。

  “我为什么看不见?”道膺早是过来之人,又似乎找到了对方的缝隙。

  “不可以色见,不可以音声见。”本寂仍不急不缓地说,心里却暗暗称赞:“这位师兄,锋刃并不比老和尚弱啊!

  道膺又问:“老和尚曾说:‘道无心方合于人,人无心方合于道。欲识其中之意,一老一不老。’你且说说,什么是一老?

  “不用去扶持,”本寂悠悠地说:“既然是道无心方合于人;人无心方合于道,又何须去辩识其中的意思?如果要识,就是有心了,有心就不合于道,道也不合于人,要想不老还行吗?所以不用去扶持。

  道膺点了点头,又问:“什么是一不老?

  本寂说:“就像枯木一样。”道膺不再追问,这种分寸他把握得极好,确实把握了知至至之,知终终之,进退有度的火候。禅宗机锋往来,最忌画蛇添足,何况道膺已知本寂的功行火候,不在自己之下,机锋还胜于自己。

  不过,洞山有次答话极妙,不妨再看看这位老弟是如何反映的,道膺于是又说:“从前有人问老和尚:‘什么是玄之又玄?’老和尚说:‘如死人舌。’那人又问:‘什么是毘卢师、法身主?’老和尚说:‘禾茎粟杆。’那人又问:‘法报化三身中,哪一身不坠轮迴?’老和尚说:‘吾常切于此。’师弟,什么是‘常切于此?’”
  “要头就请砍去!”本寂断然地说。这个问题,他先前问过灵观禅师,洞山又别有言句,因此十分熟悉。道膺明知故问,乃是设置圈套,所以自己就别开一路,使道膺再无话可说。

  “答得极妙!答得极妙!”道膺对这师弟终于彻底放心了,说:“为兄见贤弟神清骨瘦,还担心贤弟文有余质不足。何况《宝镜三昧》章法规矩太多,恐贤弟泥于其中游戏玩乐。现在亲眼看到贤弟识见高迈,机锋迅捷,此后没有什么人敢抵挡你的锋芒了,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本寂见道膺如此热诚,又如此精细,且不露痕迹,心中也暗暗惊异赞叹:“这位师兄甚是了得,我原以为师父传我《宝镜三昧》,自是胜他一筹。哪知他竟如此老到,差一点还落入他设的局中。”于是面容肃然,整衣拜了下去,说:“师兄高明,师父能让师兄开山接众,自是早得师父心髓,日后还望师兄多多指教。

  道膺急忙将他扶起,说:“你我兄弟何必客套。大道无私,大法无方,大人无度,原无彼此。师父既将大法传付给你,我在这里自当扶持,一起弘扬洞上宗旨。对《宝镜三昧》及‘五位君臣’之说,贤弟能成一家之言,我当随喜就是。”于是兄弟欢会,自不在话下。

  日后,本寂遂往广东韶州曹溪,礼六祖大师之塔。回到江南吉水开法,因仰慕六祖,遂以曹山为山名。后来由于地方不宁,就迁到了宜黄。宜黄有位信士王若一,舍何王观为寺,请本寂住持。本寂改何王为荷玉,仍冠以曹山之名。从此法席大盛,四方问道者络绎不绝,洞山与曹山遂被尊为”曹洞宗”。

  本寂住持曹山后,用了不少功夫开示“五位”之说,并以此来揭示《宝镜三昧》内蕴。一日,有一老僧说:“师父在洞山时,曾分别赞颂过五位,然一即五,五即一,须当有总颂才是。”本寂认为有理,就作了首总颂说:

  学者先须识自宗,莫将真际杂顽空。

  妙明体尽知伤触,力在逢缘不借中。

  出语直教烧不着,潜行须与古人同。

  无身有事超岐路,无事无身落始终。

  参禅的人,必须首先明白禅宗的宗旨。自心是佛,自性是佛,但这个自心自性,决不是那种一潭死水式的断灭顽空;禅心就是“妙明体”,你穷尽、通达了这个“妙明体”之后,就自然不会触犯或偏离大道,言行举止,一切随缘,无不合律,并不须假借什么力量;这时,你的语言圆融不犯,你就会像古代大师们那样潜行密用,连鬼神都莫测其迹;在修行的最高层次上,无身无相是绝对的,无事无事也是不二的。以无相之身应酬世间万事,度化众生,哪里会有岐路之叹呢

  有人将这首颂子传到洞山,洞山说:“太妙了!这‘知伤触’,与‘不借中’六字确实有力!要知道,背触皆非,既不能违背,也不能迎奉,也不能借中,正当这个时候,又当怎么说?唯有这样,才能‘出语直教烧不得’;只有这样,方能‘潜行须与古人同’。至于无身有事,无事无身,则当向上更看!”洞山还派人捎话给本寂:“以后如果有好的颂子,要及时捎来给老僧看。

  本寂遵从师命,又作了《五位君臣图颂》,并作了篇序说:

  夫正者,黑白未分,朕兆未明,不落诸圣位也。(黑者,无明也,无知也。白者,有知也,有见也。黑白未分,非有知,非无知,故朕兆未明,善恶皆无,故不落诸圣位,亦不落诸恶趣。)偏者,朕兆兴来,故有森罗万象,隐显妙门也。(偏者即黑白已分,知见透出,随缘生起,故有朕兆兴来。知见一起,唯识所变,唯心所造,故森罗万象,无不建立。其中或隐或显,分犹未分,未分而分,如心真如与心生灭同时,故称妙门。)

  偈曰:

  白衣虽拜相,此事不为奇。

  积代簪缨者,休言落魄时。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所以“白衣拜相”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毫不足奇;不论见道或未见道,修持的功用皆不可废,应永远精进、精进。此为正中偏,尚未到究竟之地。
  偈曰:

  子时当正位,明正在君臣。

  未离兜率界,乌鸡雪上行。

  一日之初,子时为始。子时一阳萌动,纯阳无染,故为“正位”。心念之动,若如纯阳初生无染,明明历历,一法不生。这里君臣未分,朕兆未明,但不妨随缘而动,随缘而应;弥勒菩萨为未来佛、候补佛,暂居兜率天宫,这里比喻“偏中正”尚在功行之中,尚未彻底见道成佛。如同黑色的鸡在雪地上行走一样,黑白分明,尚未融为一体。

  偈曰:

  焰里寒冰结,杨花九月飞。

  泥牛吼水面,木马逐风嘶。

  这是正中来,是见道时的“不可思议”境!

  偈曰:

  王宫初降日,玉兔不能离。

  未得无功旨,人天何太迟

  这是“兼中至”,可以出世度人了。太阳从正位中生出,但只有太阳还不行,还必须有月亮并行,分司昼夜;这些人天众生,原本都可以达到“王宫初降”的效果,为什么却迟迟不能呢?这是因为,在“他受用”的兼中至中,不能躺在“自受用”上,而应积极应世,以“无功”的境界和手段,去度化人天众生。

  偈曰:

  浑然藏理事,朕兆卒未明。

  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

  万物的理事关系,都混然一体,已到事事无碍的境界,看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这样的“不可知”境界,不但作为历史起始点的威音王不知道,就连那作为历史终结点的未来佛弥勒,也照样不知道!

  洞山闻报,对僧众说:“老僧的‘五位’及《宝镜三昧》,本寂已经深得其中妙旨。诸位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把本寂这首偈子好好参究一番。这是真语、实语、不妄之语!

  这时,有一僧站出来,问曰:“什么是”银碗盛雪,明月藏鹭?”洞山说:“岂不闻‘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
’”
  又有一僧站出来,问曰:“什么是‘如世婴儿,五相完具?’”洞山说:“白衣拜相,落魄簪缨。

  又有僧问:“什么是‘正中妙挟?
’”
  洞山说:“泥牛木马。

  那僧道:“弟子不解此意,请师父明白解说。

  洞山说:“谁要你解它!

  又有僧问:“如何是箭锋相值?

  洞山说:“误喝大黄汤。

  那僧问:“这是什么意思?

  洞山说:“意在茅厕,决无他念。”那僧猛地省悟。

  又有僧问:“偏正回互,君臣回互,不知怎么个回互法?

  洞山说:“寒则向火,热则减衣。

  那僧问:“不寒不暖的时候怎么办?

  洞山叫那僧上前,一把抓住他,说:“你且说说,什么是不寒不暖的时候?”那僧无言以对。

  洞山说:“何不问老僧?

  那僧便问,洞山说:“你见到棺木里的骷髅么?”那僧“啊”地一声,也有省发。

  一天上堂,洞山对僧众说:“有个师兄,脾气太大,遇事火爆,老僧曾要他少点脾气;有个师兄,一点脾气也没有,遇事拖沓,老僧就要他多点脾气。你们说说,这一增一减,为的是什么事?

  见僧众无语,洞山自己回答说:“肥的减膘,瘦的加食。

  这时,一位僧人站出来说:“这莫非就是师父的回互么?

  洞山问他:“你会了么?

  那僧说:“师父像这样说,谁人不会?只是这五位之事,还望开示。

  洞山说:“早上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什么位?杂念丛生时,是什么位?觉察到杂念时,是什么位?看见别人掉进火坑时,是什么位?知时是什么位?不知时是什么位?在你老子面前是什么位?在你儿子面前是什么位?所以说:‘类之弗齐,混则知处。’‘叠而为三,变尽成五。
’”
  僧人脸上的疑云,在太阳底下尽皆消去了。

第十八章 春风化雨育桃李

 

 

  洞山道场法会隆盛,常有千人之众往来参请。除道膺、义存、本寂为一代宗师外,还有一大批弟子,也是铜头铁额,日后皆布化一方,为丛林领袖,成为弘扬洞山禅的中坚力量。
  江西抚州疏山匡仁禅师,吉州(今吉安市)新淦人,青年时在吉州从元证禅师出家,后来北上东都洛阳学习经论。哪知他在讲寺里听了半年多的法,忽然觉得在书中一行一行地去读那字句没有意思,要修行,不如少说多行。并且,离开了自己,离开了自己的真心,在他人那里,在他人的语言中所得到的都是假的,因为不是自己的真心啊。当他听到其他僧人传诵洞山‘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的偈语时,心想:‘早就听说洞山禅法天下无比,现在听了他的这句偈语,深得我心!”于是就离开洛阳南下,直奔洞山而来。

  当他赶到洞山时,正好遇上洞山早参。匡仁不顾唐突冒昧,刚一到,就站出来问话:“弟子也读了不少经论,也听了不少禅师说法。今天前来,想听听未曾有过的言话,不知师父能不能指教一二?

  洞山看了看他,心想,这个后生家倒也奇特。俗话说,我所欲说者,已出古人口;我所欲作者,已出古人手。他倒有些见识,想听未曾有之言。这可是大言无言,大音稀声啊!于是就答他说:“不诺无人肯。

  匡仁原在元证禅师门下多年,禅门语句,倒也熟悉,只是他并未明白洞山所答之意,又问道:“对这未有之言,还可以用功吗?

  未有之言,就是大道的别名。而用功可至的,则是有为法,绝非自然无为的大道。洞山心里好笑,反问他说:“现在,你是怎么去用功的呢?

  匡仁仍没有悟出此意,说:“现在之时,倒是无法用功。但什么地方能逃得过现在的观照?

  洞山没有理他,第二天开堂时,对他说:“你如果想明白这件事,必须如枯木开花一样,才能与道相合。

  匡仁又问:“一切时、一切处不违背他又怎样?

  洞山说:“这只是功勋边上事,也就是有为法中的事。老僧这里还有无功之功,也就是无为大法,你为什么不来问呢?

  匡仁说:“无功之功,那可是佛菩萨们才有的本事啊!我等凡夫,岂敢奢望?

  洞山说:“你出家为个什么,你这样提问,不怕大众笑话你吗?”匡仁说:“我是感到佛菩萨与大道离我太远了。

  洞山说:“远?不是远,也不是不远。这大道啊,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匡仁又问:“什么是远?

  洞山说:“你把佛菩萨,把大道放在与你不相干的那一边,当然就是远了。

  匡仁又问:“什么是不远?

  洞山说:“如果你与佛菩萨、与大道再也没有了彼此的分别,就不远了。

  见匡仁还不明白,洞山又问:“无量空劫无人家,是什么人的住处?

  匡仁说:“对这个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洞山又问:“人还有意旨没有?

  匡仁说:“师父何不问他?

  洞山说:“现在我就问你!

  匡仁说:“弟子确实不知,请师父明言。”洞山知他悟缘尚早,遂不再答话。匡仁也崇敬洞山,就留在了洞山。洞山圆寂前对他说:“老僧未能了你大事,日后你可到别的地方去参请。老僧看你器局弘大,日后当为一方领袖,好自珍重。

  洞山圆寂,匡仁尽弟子之礼后才下山游方。他先参沩山大安禅师,又参香岩智闲禅师,最后终于在岩头全豁门下德谦禅师的启导下见道,终于明白了洞山当时那些话的意旨。

  比起匡仁来说,青林师虔禅师则幸运多了。师虔初来洞山时,洞山问他:“你最近从什么地方来?

  师虔回答说:“湖南武陵。

  洞山又问:“武陵那边的道法与老僧这里比起来怎样?

  师虔的回答却甚怪异,他说:“师父看见过北边沙漠中冬天新发出的竹笋吗?

  洞山心里大喜,对侍者说:“传我话去,另开小灶,用香饭供养此人。”但师虔却拂袖而出。

  当然,师虔从此就留在了洞山。洞山当时对僧众们说:“这个新到的禅僧,日后会使天下的参禅者奔走参访,苦不堪言

  师虔在洞山也不问法,只找些事做,并为寺院内外栽了千余株松树。一次他在山门外栽松,有一刘姓老者向他求偈,他就以松为题,作了首偈子:

  长长三尺余,郁郁覆青草。

  不知何代人,得见此松老。

  老者拿了偈子,欢喜地呈给洞山看。洞山看了,对众僧说:“记下我今天所说的话,此子当为第三代洞山道场的主人!

  一年后,师虔辞别,洞山问他:“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他回答说:“金轮不隐的,遍界绝红尘。”——在阳光下不会失去目标,所到之处皆是净土。

  洞山说:“好,好,善自保任这种见地。

  师虔礼拜之后,随即便走了出来,洞山把他送到山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洞山问他:“你这么一去,总该留下一句话吧?

  师虔说:“步步踏红尘,通身无影像。”他可是把洞山“五位”、“回互”吃透了的,前两句和后两句恰好合璧。但洞山却看着他默然不语。

  “师父为什么不快快说!”见洞山不语,师虔就反问一句。

  “你怎么如此情急呢?”洞山笑着,一语抹过了他的问话。

  师虔连忙礼拜,说:“弟子罪过。”说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师虔在山南府(应为宋代兴元府,今陕西省汉中市)青锉山住庵,隐居了十年。一天忽然记起洞山对他说的一段话:“悟道的人,不要停留在一己之悟中,而要使迷茫的众生普沾利益,不必过于清高自赏。你的骨格太清,就像你栽的松树一样。在山中修行虽然自在,但到了世上,则可成为一株供人遮阴纳凉的大树。”这段话对他的触动很大,他就遵从洞山的指示,前往河南随州,被信众迎住在青林寺,成为一方名师。洞山道场第二任住持道全禅师圆寂后,洞山僧众记起洞山的话,就把他迎到洞山,作了第三代住持。

  长安华严寺休静禅师,也是洞山道场锤炼出来的著名人物。  休静早在澧阳洛甫山当维那时,就机趣敏捷。一天,他拿着槌子

  邀约僧人们劳动,说:“上间寮房的去搬柴,下间寮房的去锄地。”这时,首座和尚问他:“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又该做些什么?”他说:“当堂不正坐,不赴两头机。”——既不居中间,也不居于两头。这句答语,表明他的见地已卓越不凡,以致于首座和尚竟不知如何应答。后来,他风闻洞山法席隆盛,就前来参叩。

  一天,休静问洞山:“学生自感无个理路,未免情识流动。

  洞山见他话中有话,反问道:“你认为还有没有理路可循、当循呢?

  休静说:“我可是认定了那无理之路。

  洞山感到这句分量相当重,就反问他:“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么个顽固情识来的?

  休静说:“不敢,弟子只是据实而答。

  洞山说:“若你是据实而论,那我就据实告诉你吧,你是应该到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去(喻心地虽行万里,却无烦恼妄念)。

  休静明知故问,说:“万里无寸草的地方,那可是净土啊,能允许我去吗?

  洞山说:“怎么会不许你去?但去有去的方法,必须就这么样地去。”洞山打了个手势。休静见机,立即礼拜。

  一次,休静与僧众一起搬柴。洞山一把抓住他,问:“狭路相逢时如何?

  休静说:“哪有什么狭路?你看反面,再看侧面,不是都有路么!”洞山松了手,赞叹说:“答得好!答得好!记住我今天的话:日后

  你往南方弘化,有一千人的道场等着你去住持;如果往北方弘化,就只有三百人的道场了。
  洞山圆寂后,休静住福州东山寺,果然有僧众千余。后来被后唐庄宗徵入辇下,为宫廷说法,虽然显赫,但徒众果然仅有三百。休静禅师又行化于河朔,曹洞宗遂有一支传布于北方。

  益州(今四川省成都市)北院通禅师,也是一位奇特之人。曾出峡到澧州夹山,参船子德诚禅师的唯一传人善会禅师,一见面就问:“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这几句是不是和尚说的?

  善会禅师说:“是,是老僧说的。”北院通却不说话,用手掀倒禅床,叉手而立。善会禅师见他来得怪异,起座拈起拄柱就打,他却拂袖而去。

  这一去,北院通上了洞山,恰逢洞山说法,正说到:“坐断主人公,不落第二见。”北院通站了出来,说:“须知有一人不合伴。”  

  洞山说:“你如此见解,已是第二见。”北院通便掀倒禅床。

  洞山说:“住手,住手!老兄这般到底为了个什么?

  北院通说:“等我舌头烂了,再跟你说。

  洞山见他如此敏捷,心中暗暗称奇,心想:“这人倒是个人才,只欠开眼,我须方便接他一接。

  北院通在洞山东游西荡了几天,便向洞山告辞,准备南越大庾岭到广东韶州,参礼曹溪六祖塔。洞山对他说:“此行请好自为之。你要留心,在飞猿岭上还有好戏看。”北院通吃不准洞山所言之意,就怔在那里。洞山猛唤他一声:“通上人!”他应了一下,洞山笑着说:“怎么不到飞猿岭上去呢?

  北院通于言下大悟,礼拜说:“我原以为自己早已了悟,目中无人,亏得师父眼明手快,使我真正大彻大悟。”于是就留在洞山,侍奉洞山三年后才下山。后来回到了成都,住持北院,方号北院通禅师。

  洞山是洞山道场开山之祖,自是洞山第一代主人。青林师虔禅师是洞山第三代主人,那么洞山道场的第二代主人又是谁呢?他便是洞山道全禅师。

  道全是追随洞山的第一批弟子之一,多年来虽未曾发明心地,但却少言寡语,默默地承担着庙里的日常事务。一次他问洞山:“弟子追随师父已有很长时间了,未曾问法,现在请师父垂慈开示。

  洞山笑着说:“你又何须问法?你在洞山所作的一切,不是都为你作了证明么!

  道全说:“那只是弟子分内之事,怎能称作出家人!

  洞山说:“好!那你就问吧。

  “什么是出离生死苦海的法要?”道全和尚的确是问到了大法的根本。

  洞山微微点头,说:“你这师兄,没有看见自己脚下生烟吗!”道全豁然大悟。当时道膺也恰好在旁,说:“终不敢辜负师父印证的这脚下生烟!”——就在此时、此地便是出离生死苦海的法要,又何须脚下生烟,去云游四海呢?如今许多丛林中都挂有“这里入道”或“从这里入道”的匾额,但若非明眼宗师点破,或学人因缘成熟,哪里会悟到这一层呢!

  听到道膺的话,洞山说:“步步玄者,即是功到。”步步玄者,仍只是有为的功勋位中,尚非天为这根本大法。

  就这样,道全禅师豁然大悟,在洞山去世后,成了洞山道场的第二代住持。

  在洞山杰出的弟子中,有一位遍参南北东西,八方碰壁,但却能锲而不舍,终于成功的人物,他便是后来住持潭州(今湖南长沙市)龙牙山的居遁禅师。

  居遁是江西抚州人,出家后志求解脱。受具足戒后首参翠微无学禅师,在翠微禅院住了一个多月,从未见老和尚说过半个字,心里很奇怪,就问翠微和尚:“弟子来到翠微山已经一个多月,师父没有一句话的指示,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翠微和尚白了他一眼,说:“你嫌少么?这可是向你说了无言的大道啊!

  居遁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又住了一段时间,翠微和尚仍是不言不语,他实在憋不住了,加之求法心切,便辞别翠微和尚,离开长安,徒步来到洞山。

  到了洞山,洞山问他:“你从哪里来?

  居遁说:“我从翠微和尚那里来。

  洞山又问:“翠微老和尚那里的佛法如何?

  居遁说:“惭愧,弟子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彼此像哑子聋子一般,从无话说。头一个月,我还如此问翠微和尚,他说是在向弟子说无言大道。弟子实在不明白,所以不远千里前来,请师父开示。

  谁知洞山却不买账,说:“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开示。

  居遁不平地说:“难道老和尚们个个都会装聋作哑吗?真是岂有此理!

  洞山说:“这是由于大道的本身决定的,你又怎么能怪老僧呢!你且去,可以再问问翠微和尚。

  居遁于是又回到长安,这空手来,空手去的三千里路,也真亏了他的脚力好。回到翠微山,心想:”老和尚不说话,是哑巴。可我并不哑,何不去主动问话呢?”主意一定,就安下心来。

  一天早参,僧众虽然云集,可翠微禅师坐在禅床上,仍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居遁站了出来,合十问道:“请师父开示,什么是祖师西来传扬禅法的意旨?

  翠微禅师看了他一眼,说:“替我把禅板拿过来。”居遁忙将座下的禅板递了上去。哪知翠微和尚接过禅板,劈头就打。

  居遁也不躲避,说:“要打就打,但我所问的祖师西来意到底有没有呢?

  翠微和尚说:“你这长舌鬼,有也该挨打,无也该挨打!

  “世间竟有如此不通人情的和尚,还号称得道高僧。”居遁心中愤愤不平。听说河北真定府临济义玄禅师道风响亮,于是挎了行装,又走到河北。

  见到义玄禅师,居遁又提出先前的问题。是啊,达摩西来,传无上心印。六祖之后,经石头马祖,已大行于天下。而国内其他宗派,则在唐武宗灭佛之后,相继萎颓。禅宗的兴盛,必有秘奥,这祖师西来之意,不可不弄个明白。对此,居遁心里明白得很。

  居遁问话之后,义玄禅师说:“烦你把蒲团送过来。”居遁忙躬身,把壁边的蒲团送了过去。哪知义玄禅师接过蒲团,劈头就向居遁砸来。居遁仍不躲避,说:“要打任你打,可你得告诉我什么是祖师西来的意旨啊!

  临济禅师说:“看来你这小子是无药可救的了。

  居遁连叫晦气,心想,这里老和尚浪得名头,除了打人,还有什么佛法?听说德山道席隆重,于是又从河北,行脚到湖南。

  见了德山禅师,参礼之后,居遁汲取多次问话挨打的教训,心想:“与其他打我,不如我打他,看他有何反映。”于是问道:“弟子拿着莫邪剑,准备取和尚头,你怎么办?

  德山和尚把颈子一伸,说:“砍吧。

  居遁欢呼说:“头落地了!”德山和尚呵呵大笑地回到方丈。

  居遁不明,头昏脑胀地又折回洞山,向洞山讲述了他南来北往参请的故事,倒把洞山听得乐不可支。当他讲到德山头落时,洞山说:“请你把德山和尚落地的那个头呈给老僧看看。”此时,居遁才有省悟,便向洞山礼拜,又遥向德山忏悔。

  有僧把居遁在洞山省悟的情由告诉了德山和尚,德山和尚说:“洞山老人不识好恶,这小子死去多少时了,救回来有个屁用!

  居遁行经万里,历时数年,不知参叩了多少尊宿,终于在洞山有个入头之处,尝到了甜头,就留在洞山,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每日也随众人向洞山参请。

  一日参请时,居遁心想:”祖师西来的意旨是什么?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白白地挨了许多次打,不明不白太不划算。洞山手段比别的地方远远不同,我何不问他。”于是站了出来,在洞山跟前跪了下去,久久不起。

  “你为什么跪着不起来?”洞山问道。“弟子有一个疑问。师父如果不明白开示,弟子永远不起来。”居遁此时,已横下一条心,出家修行,不明大道,不是白白浪费光阴么!

  “你就提出来,老僧一定为你解答。”洞山早已看穿他的心事,也是知他缘熟,竟破例应诺。

  居遁心中一喜,急忙问道:“什么是祖师西来的意旨?”此问一出,洞山不由呵呵大笑!

  “要笑请尽管笑,师父既然已经答应,还请明白开示。

  “等洞水倒流,我就给你说!”洞山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说。这几个字刚一说毕,居遁就言下大悟,一切一切,他全明白了。

  为答谢师恩,居遁留在洞山,侍奉了师父八年,直到洞山圆寂后方才下山。后来楚王尊他道德高隆,把他迎入龙牙山住持。开法后僧徒云集,参学如流,八十九岁时才圆寂。

  对洞山接引居遁的机用,北宋曹洞宗投子义青禅师有诗赞云:

  古源无水月何生?满岸西流一派分。

  葱岭罢询熊耳梦,雪庭休话少林春。

 

第十九章 观音千手接诸方

 

 

  洞山良价自懿宗咸通元年(公元八六○年)五十三岁开法洞山,八年来座下常有千众,除百余常住之僧外,均为南来北往参学之人。其间应对说法多不胜举,且精深险峻,脍炙人口,为天下丛林广为传颂,让不少修行者获益非浅,也有不少修行者因之见道开悟。
  一天上堂,洞山对僧众们说:“有没有不报佛恩、不报国土恩、不报父母恩和师恩的么?有没有不落三界因果的么?”大众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答话。报答四恩,是每个僧人每天必发之愿,必践之行,怎么敢说不报呢!不落于欲界、色界、无色界这三界因果的,除非是菩萨,至少也得修成个罗汉才行。僧众们中没有见道开悟的,自然不敢站出来,更不敢直下承当。洞山深知接人要诀,不先立个目标,又怎么去修行呢?所以见此情境,又说:“如果体会不到其中的意趣,又如何能超越这生死大关呢?若能做到心心不触于物,念念不系于心,步步所行,无处无所,如行鸟道,如行玄路,并且一念横亘,常无间断,始得与此相应。大家好好努力,不要就这样闲着打发日子。

  这时,文邃正好走了进来,洞山问他:“这一向你到哪儿去了?”文邃说:“启禀师父,弟子在山上住庵。

  洞山说:“你去住庵?且说说住庵时有什么闻见?

  文邃说:“闻见很多,有时朝游北海,有时暮至交趾(今越南北部,唐时为交趾郡),有时入长安市中,有时在剡溪水畔。

  洞山说:“亏你脚力,竟游得如此之广。

  文邃说:“不敢,全赖师父开示鸟道玄路。

  洞山问他:“游历之时心里的感觉怎样?

  文邃说:“交趾太热,北海太寒,长安太闹,剡溪太幽。

  洞山说:“这还不是鸟道玄路,你且不要虚与言辞,当据实道来!

  文邃说:“果然瞒不过师父,弟子初住庵时,孤寂冷怀,抱定一念,不作他想,似乎还觉得舒畅。两日后便傍徨无依,竟一似漂泊万里,漫无止所!冷寂可畏,孤寂可怖,如只身置于冰封万里的北海一般。此念一动,便欲转身,父母亲戚,兄弟朋友,便纷纷前来。或茶楼酒肆小饮,或乐坊技场赌兴,热热火火,像处在长安市中,交趾街上。此等境象自不敢贪恋,又警省回向,观空观净,念佛念祖,怎耐心中却似一团乱麻,再也梳理不开。弟子心想,出家二十年,参善知位十余位,为什么还没有功用。请问师父,这寒暑到来之时,到底该如何回避?

  要知道,这文邃与全豁、义存结伴为友多年,广参遍访,于禅于教皆非初学之辈,但从不固步自封,文过饰非。文邃把自己的病处呈上,请老师诊治,许多僧人,也如同遭了重重一击,心想:“我等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从不敢将此隐处示人,且看师父怎么说。

  文邃其实是抛砖引玉,从常人修行中所常见到的“寒暑”现象,引伸到烦恼、生死之类修行的根本问题上来,洞山岂有不知。禅宗自马祖石头以来,渐渐把佛教内众多深玄的理性语言,转化为浅白的感性语言,反而容易对修行者一击而中,这就是禅宗内的“对机”与“接机”。

  洞山环视大众,沉默了一会,才对文邃说道:“何不向无寒无暑之处回避?”寒暑逼人,所以需要回避,回避的地方,自然是无寒无暑之处。也就是无烦恼,无生死之处。洞山顺水推舟,显得是那样自然和妥贴。

  “什么是无寒无暑的地方呢?”文邃紧追一问。

  座中僧人有的心里在说:“无寒无暑之处,只应在菩提涅槃中,在净土极乐之中,这岂是易到之处!

  有的僧人心中则想:“无寒无暑之处,若不勤修戒定慧三学,何以能到?即是勤修三学,也不知何时能到?

  有的僧人心中则想:“禅宗手段非常,切切不要用寻常道理来会,且听师父怎么回答。

  “什么是无寒无暑之处?好!待老僧来告诉你。这无寒无暑之处,恰恰就在寒时可寒杀人,热时可热杀人之处啊!”洞山语音清越响亮,且缓缓道来,不使在座之人听漏一字。

  这时,满堂僧众一下全怔住了,无寒无暑之处怎么会在极寒极热之中呢?有的心想:“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只是经书上这么写着,祖师们也是这么说过,但谁敢当真呢?若当真去修,那些杀盗淫妄,贪嗔痴等都是菩提,都是菩萨行了,这还了得!”有的心想:“真金须见火,冰峰出雪莲,孟夫子尚说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类的话,我等修行,看来还须如是历练一番才是。”众僧心里各想各的,但终无人敢上前问话,包括文邃在内——他欲让师父将好戏演完。所以众人心中虽是天翻地覆一般地喧闹,但禅堂内却静得如无人之境。

  好一会,洞山方才开口,说道:“见道须在这里见,证道须在这里证,两刃交锋不须避啊!不敢从这里入,躲躲藏藏,疑虑踌蹰,牛胎马腹去。

  北宋湛堂文准禅师对”寒暑”公案赞道:

  热时热杀寒时寒,寒暑由来总不干。

  行尽天涯谙世事,老君头戴楮皮冠。

  以禅宗根本立场而言,烦恼、生死等“寒暑”问题,与人的本来面目——菩提自性毫不相干。懂得了这一切的老禅客,“行尽天涯谙世事”,将一切都看破,如太上老君坐着青牛,头戴着楮树皮织成的帽子一样。宋徽宗曾一度勒令将寺庙改为道观,把僧人变为道士。一时间,全国的和尚都脱下袈裟穿道袍,光头上也戴上了道冠。

  一次解夏,洞山上堂,对僧众说:“秋初夏末,兄弟们或东或西,又该去行脚参问了。应当到什么地方去?请大家记住老僧的话,要向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去。”寸草喻人的妄念、烦恼。

  洞山的话意思是:怎样才能使人们在复杂的环境中不起妄念和烦恼呢?见满堂僧人俱沉默无语,洞山又说:“且说这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又怎么能去,用什么方法才去得了呢?”说完,洞山环顾左右,见仍然没有人敢站出来答话,又说道:“如果要明白这个事,直须到枯木花开之时,才能与之相合啊!

  后来,有一僧人行脚到了湖南浏阳石霜山,见到了庆诸禅师,庆诸禅师是道吾宗智禅师门下的第一高足,与洞山乃同门兄弟。彼此仅闻其名,尚无缘相见。

  庆诸禅师见他刚自洞山来,便问:“洞山有什么话?”那僧于是向庆诸禅师作了介绍。庆诸禅师问:“有人能下一转语吗?”那僧说:“没有一人敢下此转语!”庆诸禅师说:“你且回洞山,说:出门便是草,何须万里!”(不引发忘念和烦恼的地方是没有的,而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起妄念,才是真正的不起妄念啊)

  那僧于是又回到洞山,向洞山转告了石霜庆诸禅师的答话。洞山对僧众们说:“大家记住了,这就是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识说的话,大唐国里能有几人?

  在这里,洞山将”寒暑”又引喻为”寸草”,教法生动灵活,为后人留下美谈。

  一日,有一位官人上山,为全山僧人供养了一堂斋饭,又布施了不少钱财,请洞山为他转一次大藏经。转经有二义,一即为读诵经文,二为转动刻有经文的木轮。俗习以为,转经有不可思议之功德,实际是佛家为导引众生与佛经结缘的一种方便。但这位官人求转大藏经,又该怎么去转呢?要知道,大藏经数千卷,可是一个僧人一生也难以诵尽的啊!而在木轮上镌刻单一的经卷虽然有过,刻上全部的大藏经则是闻所未闻。

  不过这却难不倒洞山,他叫知藏师收了钱物,下禅床向那官人礼谢,又拉着官人绕行禅床一周,再向官人合十,说:“会么?”那官人莫名其妙,说:“不会,请师父明示。”洞山说:“老僧与你看转大藏经,你怎么还不会呢?”那位官人似有所悟。

  一日,洞山上堂,对僧众们说:“如果体会得向上成佛之事,在禅门中方才有点说话的资格。

  这时,弟子本仁站出来问:“有了这种资格的人,是怎么说话的呢?

  洞山说:“这样的人说话,可惜兄弟你是听不到的。

  本仁又问:“弟子可能听不到,因为我尚无此资格。但师父是见道之人,是大众的导师,你老人家又听得到不呢?

  洞山说:“我若说话时便听不到,我若不说话时便能听到。

  本仁不服,说:“佛门问答,俱有来往。正问正答,不可指鹿为马。请问师父,如何是正问正答?”   

  洞山说:“若是正问,就不从口头问;若是正答,也不从口头答。
  那僧又问:“如果有人这样问,师父还答否?

  洞山说:“老僧还没有听到有人这样问。

  本仁仍然不服,说:“师父这些言语,只可糊弄那些三岁童子,我却怀疑。如今师父出世住山,为大众说法,不知有无凭据,曾得到几位祖师印证?

  洞山说:“惭愧,老僧出世住山,并没有一人印证。

  那僧说:“为什么无人肯为师父印证?

  洞山厉声说:“只因为他气宇如王,谁敢为他印证!须知,虎符本是君王赐,哪有虎符赐君王!

  洞山道场常有僧众千余,洞山谨遵百丈农禅遗训,在山上陆续开了两百多亩水田,七八百亩旱田,再加上香火钱和地方上的四时布施,山上的用度虽是简单,却也衣食不缺。

  一年春天,水田栽秧事毕,洞山到田里去查看,看见朗上座牵着水牛过来。洞山说:“你看牛,须把牛看好,莫让它把秧苗吃了。”     

  朗上座笑着说:“请师父放心,若是好牛,是不会在田吃秧苗的。

  “你怎么知道?是好牛,不会去吃秧苗?

  朗上座郎声唱道:

  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红尘。

  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

  洞山听罢,连声说:“好,好!这是牛的,你又如何呢?

  朗上座又唱道:

  千重云树万重山,倒卧横眠任我闲。

  此景画图收不得,谁言身在画图间。

  洞山赞叹道:“不亏在山上数年,看来以后无论到哪里,你都会是满目青山了。

  一日普请,全寺僧众都应上山劳动,洞山在寮房内巡查,看有没有偷懒之人。有一僧人病重,请了假留在寮房内养病。洞山问他:“你为什么不上山?

  那僧说:“弟子有病,上不得山。

  洞山从不放过在细小日常事上点化弟子,就说:“平常健壮没病之时,他又何曾上过山呢?”那病僧于言下当即有所省悟。

  一日早饭之后,洞山正在洗饭钵,看见两只乌鸦在争虾蟆。一位新到僧人上来问安,指着乌鸦问道:“这两个畜牲,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

  洞山看了看他,说:“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你啊!

  那僧不解,问:“为什么会因为我呢?

  洞山指着厨房内说:“里面的兄弟们为什么不在这问话呢?”那僧蓦然有省,立即礼谢。

  一日黄昏,洞山与僧众们在田里耨了秧,正在田坎上休息,忽然听到一阵蛙鸣。大家往前一看,一条蛇把一只蛙衔住,正准备吞食。

  有一僧问:“蛇吞虾蟆,去救好呢?还是不救好呢?

  洞山说:“救则双目不睹,不救则形影不彰。

  有僧问:“为什么救则双目不睹?

  洞山说:“你岂不知,实无一众生得度者。

  那僧又问:“为什么不救则形影不彰?

  洞山说:“须知万物一体。

  这时,一僧指问:“请问师父,那清河彼岸是什么草?”此“清河”不是指山东清河,也不是指汉时清河郡,也不是指泗州清河口,而是指净化后的人的业识之流。

  洞山答道:“那清河彼岸,是不萌芽的草。”彼岸净土,那烦恼之草,焉有再萌之理!

  这时,又有僧问:“什么是青山白云之父?

  洞山指着虚空说:“不森森者是。

  那僧又问:“什么是青山白云之子?

  洞山亦指着虚空说:“不辨东西者是。

  那僧又问:“为什么青山白云终日老是在一块?

  洞山说:“那可是去也去不得,离也离不得的啊!

  那僧又问:“为什么青山白云总不知?

  洞山说:“你不用去看就行了。”洞山自己也感到这段问答有趣,于是作了一首偈子:

  青山白云父,白云青山儿。

  白云终日倚,青山总不和。

  洞山道场犹如鄱阳湖,僧众犹如各方来汇之水,不久就流入长江,是以每天都有僧人来来去去。

  有一僧四处行脚,游历无方,曾来洞山多次。每次来,均不闻不问,特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气派。这次不知又到哪里去走了一遭后,又折回洞山。

  洞山对这僧也较为留意,心想,他从不上前问话,这次我得问他,于是叫侍者把他唤来,问道:“兄弟来来去去,都是独往独来。不知这次从什么地方来?

  那僧并不点明山岳江河,而只是说:“曾游山来。

  洞山把语意一提,也不问他三山五岳,径直问道:“既游山来,曾上山顶么?”上顶,以喻见道开悟,禅宗常以“孤峰顶上”,“妙高峰顶”喻这层境界。

  那僧倒也不怯,挺胸答道:“既去游山,岂不去一览顶上风光。回禀师父,这山顶,弟子倒是常去,并且徘徊于其间。

  洞山紧追一问:“那么你说说,这山顶上面,还有人么?

  那僧道:“这山顶之上,却也无人。

  洞山说:“不要骗老僧了,据我看来,你没有上到山顶。

  那僧呵呵大笑,说:“师父莫糊途。我如果没有上到山顶,怎么又知道山顶上无人呢?

  洞山说:“既然已上到山顶,为什么不住下?

  那僧说:“对于西天佛祖之地,我自然不会推辞,只是有一个人不愿意。

  洞山听说,无言可说,对侍者道:“我从来疑着这汉,现在才探明了他的深浅。日后再来,可安住圣僧寮,香饭供奉。”那僧却拂袖而去。

  又一日,洞山问一新到之僧:“兄弟从什么处来?

  那僧说:“弟子在皖公山(在安徽天柱山内)礼三祖塔来。

  洞山说:“既然你是从祖师处来,又来见老僧做什么?

  那僧说:“祖师是祖师,当然和我们不一样。师父与弟子倒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洞山见他作如此之答,话锋一转,说:“老僧欲想会会兄弟本来的老师,你能请他出来与我相见吗?

  那僧却是个过来人,不慌不忙地说:“可以,不过师父不能就这样草草相见,必须待师父将这皮囊褪下后,才能相见。

  洞山说:“我这皮囊内的那位和尚,暂时外出未归。

  那僧说:“那就与弟子本来的老师相会去了。

  洞山知道此僧是位俊才,问:“请问兄弟清名。

  那僧说:“不必污耳,不堪污耳。”说着便下山去了。

  一日早晨,有位僧人站出来问话,说:“五祖当年欲传达摩衣钵之时,神秀上座那偈语极好,‘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不知有多少修行者如此用功。这么高的见地,这么好的行持,为什么得不到五祖的衣钵呢?神秀上座得不到,那又什么人该得到?

  洞山说:“神秀深通禅教,是门内之人。不过祖师衣钵,须门外汉才得以继承。

  那僧又问:“那些门外汉,真的可以得到祖师衣钵吗?

  洞山说:“虽然是门外汉,可祖师衣钵却不得不传与他啊!

  洞山继续说:“当年有人问六祖?‘达摩衣钵,什么人得?’六祖说:‘会佛法人得。’那人说:‘师父既得衣钵,莫非是会佛法之人?’六祖云:‘我不会佛法。’”洞山举出这则公案后,对大家说:“虽然这样,纵使能说出‘本来无一物’,也不该得到祖师衣钵。你们等且说说,什么人应该得到这祖师衣钵?

  洞山见众人无语,又说:“到底什么人应该得到?你们可在这里下一转语。且想想,该下什么转语?

  这时,有一僧站了出来,洞山说:“能站出来,也是一条好汉。不过这里人多,外人不宜私听,且随我到方丈来。

  到了方丈,洞山闭了门,令那僧下语。那僧连下九十六道转语,洞山都摇头,说:“不是,不是。”到了第九十七次转语,洞山方才惬意,说:“这才是了,兄弟何不早这样说!

  这时墙外有一头陀躲在窗下偷听,九十六转语都听到了,以为那僧不行,就没有留心最后那句转语,哪知正是这最后一转语却为洞山印可。等头陀听到洞山印可时,却漏了那最后一句,懊悔不已。到了晚上,头陀把那僧请到僻静的地方,说:“恭喜师兄,今日得到师父印可。万望师兄将那转语施舍给我。”那僧不肯说,头陀居然纠缠了他三年。一次那僧病重,卧床不起。

  头陀趁众僧上山无人之际,执刀入室相逼,说:“如果你再不告诉我那最后一转语,对不起,我们就双双上黄泉路!

  那僧不得已,终于说:“你又何苦如此逼我呢?不知我当时对师父说的,也就是‘纵是把衣钵继承过来,也没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就是把衣钵继承过来,也没有用得着的地方。’这三年我都是多事可笑了!”头陀蓦地有省,遂礼谢而去。

  洞山道场,也有几位饱参老宿,寓居于此,不过平时不上堂,不入众,不赴普请,各自在山上择一净地,筑庵而居而已。

  一日,一位老宿外出归来,按例,当向住持和尚销假。洞山问他:“长老此次去什么地方去了?

  老宿说:“这次走了趟云岩山。”云岩是洞山祖庭,这老宿也未必真的到云岩,不过藉此话题,与洞山斗斗机锋罢了。

  洞山知他之意,也不回避,问道:“长老到云岩,到底去 什么?有何收益?

  这时,那老宿却装聋作哑,说:“不会,不会。我既不知去做什么,更不知有何收益。

  洞山说:“怎么会没有收益呢?我是从云岩山下来的,站在云岩山上往下一看,有一堆堆的山头,一堆堆的白云啊!

  那老宿却不理他,抬起洞山的袈裟角,说:“父母未生之前,曾有这个吗?

  洞山说:“父母未生之前且不论,就是现在,难道就有这个吗?”那老宿吐吐舌头,摇摇手,说:“洞山老子,名不虚传。

  一年冬至节,洞山唤泰首座入方丈慰问,说:“一年来,首座辛苦了,今日施主送来一些果子,特请首座一起尝尝。”泰首座急忙躬身告谢,连说不敢。

  正吃得津津有味,洞山突然问道:“有一样东西,上拄天,下拄地,黑似漆,常在动用之中,而动用中又收拾不得。请首座说说,为什么在动用中收拾不得?其中的问题在哪里呢?

  泰首座说:“问题就出在动用之中,若不去动用,不就收拾得了吗?

  洞山对侍者说:“将果子撤了,首座无福吃,参这么多年的禅,还如此俗气!

  侍者说:“师父何须动气,不论动用,又何须去收拾呢?”洞山对侍者说:“这果子你吃了吧。”

第二十章 随缘说法度群迷

 

 

  五台山上云蒸饭,佛殿阶前狗尿天。
  幡竿头上煎 子,三个猢狲夜簸钱。

  这是洞山贴在方丈门上的一首偈颂,并附有小注说:“若道得,可与老僧共眠。”此偈一出,洞山上众僧立即议论纷纷。

  原来洞山多以诗偈演示大法,如《新丰吟》、《玄中铭》、《五位颂》,乃至《宝镜三昧》。这类偈颂,语句玄幽,有如仙家丹道口诀,使人茫然不知指归。所以有的僧人说,这老和尚是泄露天机,有的僧人则说,这老和尚是拒人千里。

  有僧去曹山,将这首偈子问本寂禅师,本寂禅师说:“这是老和尚自撰的法身偈,当年华严宗初祖杜顺和尚,曾撰有法身偈,曰:‘益州牛吃草,嘉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上。’宗门中‘言语道断’,像这首法身偈,岂能容人思议穿凿?言语之道,不断而断;心行之处,不灭而灭。禅门大师日常应机接机,也是这样。

  那僧回到洞山,将本寂的话转告了洞山,洞山说:“寂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等他回到洞山时,老僧要给他三十棒!虽然这样,不失为我洞山的嫡子。

  一日,幽上座前来礼拜,洞山一见,立即起来,在禅床后站着,背对着他。幽上座很奇怪,说:“师父为什么回避学人?

  洞山说:“我认为是你不愿见老僧,我何曾回避你?

  幽上座说:“我如果回避,就不来此礼拜了。

  洞山说:“哪有这样相见的?老僧这里不以色相相见。”幽上座言下忽然大悟。

  有一僧人行脚到鄂州(今武汉市),参问南泉老和尚的入室弟子茱萸和尚,问:“什么是沙门行?

  茱萸和尚说:“行则不无,有觉则乖。

  另外一僧将这场问答引述给洞山,洞山说:“为什么不再问茱萸和尚:‘是什么行?
’”
  这僧把洞山的话传给茱萸和尚,茱萸和尚说:“是什么行?当然是佛行!

  这僧又把话传给洞山,洞山说:“幽州还差不多,最苦的是新罗(今韩国)。

  那僧问:“什么是‘幽州还差不多,最苦的是新罗’?

  洞山说:“兄弟,你怎么越走越远了呢?你为什么总是不回家呢?”那僧猛然有省。

  后来有一僧问:“如何是空劫前的自己?

  洞山说:“白马入芦花。”那僧茫然不解,洞山就作了一首颂晓示他:

  白牛雪里觅无踪,功尽超然体浩融。

  月影芦花天未晓,灵苗任运剪春风。

  一日,洞山问一僧人:“世间上什么东西最苦?

  那僧回答说:“当然只有地狱里最苦了。

  洞山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如此俗气?如果地狱最苦,地藏王菩萨也是不会去的了。

  那僧说:“地藏王菩萨是为了救度地狱众生才愿意下地狱的。”洞山问:“那地藏王菩萨苦吗?

  那僧说:“地藏王乃大乘菩萨,有乐无苦。

  洞山说:“可见苦乐由心生,不关地狱。

  那僧问:“请师父言,到底什么最苦?

  洞山说:“就在这衣线之下,百年之中,不明生死大事,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一日,德山宣鉴禅师派侍者带着书信上洞山通问,洞山看了信,问那侍者:“兄弟从哪里来的?

  侍者回答说:“为德山和尚送信,自然是从德山来的。

  洞山又问:“除却送信之外,还来作什么?

  侍者说:“前来孝顺师父。

  洞山说:“世间什么东西最孝顺?

  侍者想了又想,居然答不出来。洞山说:“饥了给他吃饭,冻了给他添衣,岂不是最孝顺的。

  侍者回去,报告了德山和尚。德山和尚说:“你怎么理会?

  侍者说:“恰如寻常百姓家。

  德山和尚打了他一棒,说:“这也是孝顺!”侍者于是有省。

  福州寿山师解禅师,是长庆大安禅师弟子,百丈和尚的法孙。当年从大沩山外出游方,行脚到了洞山。洞山问他:“兄弟出身何处?”  

  师解禅师说:“若师父据实而问,不置机锋,弟子就据实而言:弟子是闽中人氏。

  洞山笑了笑,又问:“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师解禅师瞪眼说:“弟子父亲么?今日蒙师父一问,直得忘前失后。

  洞山称赞说:“你没有白白参请那些得道高僧。

  洞山道场有一僧人,一直喜欢看经坐禅,却很少入室参问。洞山决心勘验他,一日把那僧叫来,问道:“心法双忘,本性即真。这样修行,应当居第几座?

  那僧说:“应居第二座。

  洞山说:“为什么不让他居地第一座呢?”  

  那僧回答不出。有一人代他回答说:“非心非法,即当居第一座。”洞山说:“心法双忘,即是非心非法,你这岂不是与问话重复了吗?”那人也被问住了,回答不出来。
  洞山说:“老僧代你们回答吧,唯有不居于座,不得于座,才能称第一座!

  一日上堂,洞山示众说:“知‘有’的人懂得什么叫地狱,不知‘有’的人门外走过。

  有一僧人站出来,问:“当年师父曾说云岩师翁‘如果不知有,怎么知道这样说;如果知有,又怎么会这样说。’看来应是知不有,不知不有,也好大家团圆。

  洞山喝斥道:“怎能如此说!

  新罗金藏和尚到参,洞山问他:“你还没有渡海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呢?”金藏和尚知道其中藏有禅机,却不知应对。

  洞山说:“你新来,我代你回答吧。且说现在已经渡海到来,又在什么处呢?

  这时道膺在旁,说:“即是走遍天南海北,我也未离自己半步啊!”洞山说:“你胡说什么!”金藏和尚言下有省,当即礼谢。

  一日上堂,洞山示众说:“如今学佛的人,要想真的进入无上法门,必须体取佛向上事才行。只是如今学佛的人只知有十方诸佛,却不知道这十方诸佛出身成道之处。可惜啊,白白知道有佛,却不能够成佛。

  一日,洞山问一老宿:“有三人同行,一人会说话,一人不会说话,剩下的那一人又是怎么样的呢?

  老宿说:“那第三人,应是分辨得出主客的。

  洞山说:“是的,你倒明白。

  老宿于是问:“什么是客?

  洞山说:“会说与不会说的都是客。

  洞山又问老宿:“有一人很会玩球,球既不触手,又不落地,却把球玩得风转,这是为什么呢?

  那老宿回答不出。洞山说:“我替你回答吧:那是没有的事啊!明明不可能嘛!

  一僧新来,入方丈礼拜,洞山问他:“兄弟叫什么名字?

  那僧说:“正想请师父代我安一个名字。

  洞山说:“好,以后你就叫良价吧!”那僧惶惶然,不知应答。这时道膺在旁,说:“兄弟有了这个名字,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又对洞山说:“如果这样,风光总是被师父占却了啊。

  襄阳延庆法端禅师是沩山灵佑禅师的弟子。有人问他:“蚯蚓被斩为两段,两头俱在动,不知佛性应居于哪一段?”法端禅师没有开口,只是展了展双手,意思是我这佛性又在哪只手上呢?

  有个和尚将这则公案告诉了洞山,并说:“这样的问题,是不能用语言来回答的。

  洞山说:“那也不一定。现在今问话的,佛性又在哪一头呢?”那僧将这语带回延庆,法端禅师称赞说:“洞山好似一尊佛!

  有一年春天,洞山带领僧众在田里栽秧,有一位僧人不仅不顺着秧路走,反而倒插秧。洞山说:“兄弟,你怎么能倒着播秧呢?那样会死苗的。

  那僧说:“不要紧,只要它在我心里活着就行了。”洞山听了,也不再说什么,就回到了方丈。

  第二天一早,全寺僧众集合,继续到田里栽秧。洞山最先到场,他在等候那位倒插秧苗的僧人,那位僧人最后才到。洞山问他:“兄弟,昨天在东边园子里砍竹子的是谁?

  那僧不明洞山的意思,说:“昨天弟子在田里栽秧,不知谁在东园里砍竹。

  洞山摇了摇头,说:“你是什么地方人氏?

  那僧说:“弟子是河南邓州人。

  洞山说:“老僧行脚时,曾到那里去过。

  这时,道膺插话说:“老和尚如今在邓州砍竹子。”那僧猛地有省。

  有僧到洞山,向洞山讲了一则他不明白的公案,请洞山开示,公案是这样的:

  当年,黄檗希运禅师从盐官寺带了三百徒众来到南泉,藉南泉道场为众说法。每次说法时,南泉普愿禅师都在下面静听。这南泉和尚可是希运禅师的嫡亲师叔。

  一天,南泉和尚对希运禅师说:“允许我在这法会上提问吗?

  希运禅师说:“师叔何必客气,有问便问。

  南泉和尚问道:“诸方大德,都说定慧等学,可以明见佛性,这是什么道理?

  希运禅师说:“想要明见佛性,须得十二时中不依倚一物才行。

  南泉和尚说:“这莫非就是你的独特悟解?

  希运禅师说:“不敢,还请师叔垂示。

  南泉和尚说:“你带三百人到我南泉,酱水钱即便不论,草鞋钱须教什么人还?”  

  洞山听罢,说:“这还不好理会吗?贼人上公堂,若不招供,必当大刑侍候!
  那僧说:“听了师父的话,我愈发糊涂了。

  洞山说:“我不是黄檗和尚,如果是,这棒子你吃定了。

  洞山晚参之时,也常常举出前代公案,让僧众们参究。一次晚参时,洞山举陆亘大夫问南泉和尚:“弟子家中有一片石,有时坐,有时卧。现在想把它镌刻成一尊佛像,还行吗?

  南泉和尚说:“行。

  陆亘大夫又问:“不行吗?

  南泉和尚说:“不行。

  洞山举出这则公案后,有僧站出来,问:“这南泉和尚怎么成了墙头冬瓜,两头在滚。师父的意思是怎样的?

  洞山说:“当时我也曾问过云岩先师,先师说:‘坐就是佛,不坐就不是佛’。先师又问我,当时我说:‘不坐就是佛,坐就不是佛。’” 

  那僧说:“这与陆亘大夫那片石头有什么关系?

  道膺说:“这片石头与你又有甚关系?

  这时又有一僧站出来对那僧说:“你怎么还不明白,陆大夫那片石头是他比喻自己。他参学好多年,想即身成佛,却不好公然问南泉和尚,所以转了个弯子问。

  洞山笑道:“孔子云:‘仁难道远吗?我想实现仁,仁就来到了!
’”
  洞山又举出南泉和尚问僧的公案:“不思善,不思恶,一切思念都不生起的时候,还我本来面目来。

  那僧说:“有什么本来面目,本来无面无目,并没有容颜举止可以示人。

  举出公案之后,洞山问僧众:“诸位以为如何?

  这时有一老宿站了出来,说:“请师父呈示本来面目?

  洞山说:“只这是!

  老宿摇了摇手,说:“这是云岩老和尚的,不是师父的。

  洞山说:“老僧丑陋,不能拿出它给你们看。

  老宿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师父何得推辞?

  洞山默然不语。

  老宿说:“大众,师父是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识,如今却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这时,洞山睁开眼,咤了一声,说:“还曾取出来示人么?

  老宿礼谢,说:“罪过,罪过,这本来面目么,最好把它给狗子吃了,方才干净。

  一天晚上,洞山又举了一则公案:

  当年马祖让邓隐峰去石头和尚那里参学,一天普请下地除草,石头和尚也拿了把锄头下地,邓隐峰跟在他的左侧。石头和尚年事虽高,锄草却十分在行,不落人后。而邓隐峰却将锄头一放,叉手而立,看着石头和尚的锄头。石头和尚见邓隐峰立着不动,就把锄头伸了过去,代邓隐峰锄他面前的草。

  邓隐峰说:“和尚只锄得这个,却不能锄得那个。”石头和尚便将邓隐峰的锄头递了过去。邓隐峰接过锄头,作出锄草的样子。

  石头和尚说:“你只锄得了那个,却不能锄得了这个。”邓隐峰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举出这则公案后,洞山对僧众说:“能有为邓隐峰下此转语的么?

  有一僧人站出来说:“历时久远,劫已成灰。

  洞山说:“牛头不对马嘴,不行。

  又有一僧站了出来,说:“‘这个’却请和尚锄。

  洞山说:“我不为你锄,自己分上的事,当自己去了断。

  这时有七八个僧人先后下了转语,洞山都不满意,说:“为什么不这样说:如果有草,只管拿过来锄!

  地方上有一官人,经常上山向洞山问法。一次他对洞山说:“三祖大师的《信心铭》写得极好,弟子有很多心得。现在我想给《信心铭》作注,不知行不行?

  洞山淡淡一笑,说:“官人,那《信心铭》,你能不能背下来?”官人说:“弟子早已背得烂熟。

  洞山说:“《信心铭》说:‘才有是非,纷然失心。’现在你用心机意识为它注疏,心机一动,就落入了是与非的二分法,就失去了本来的心了。既然失去了本来的心,官人还敢下注么!

  那官人惶惑,礼拜说:“弟子不知天高地厚,却狂妄自大,得了皮毛的见解却沾沾自喜,现在知道错了!

  长安米和尚与仰山慧寂禅师同出沩山门下。米和尚令一僧从长安传话给仰山:“如今修行的人,是不是一定要见道开悟?

  慧寂禅师说:“怎么能不须见道开悟呢?不过,悟虽悟了,只是还落在第二头。

  米和尚又令那僧将此这个问话带到洞山,洞山说:“这个问题,还须问米和尚才行。

  后来米和尚说:“洞山仰山,半斤八两。

  有一位陈尚书,听说洞山道场兴隆,特地从长安来访,问:“五十二位菩萨中,为什么不见妙觉菩萨呢?

  洞山说:“尚书已亲见妙觉菩萨了。”陈尚书一惊,忙问是什么原因,洞山说:“妙觉菩萨,以不见为见,所以尚书亲见妙觉。

  有一法师,善讲《维摩经》,上洞山参礼时,洞山问他:“听说法师善讲《维摩经》,是么?

  法师说:“不敢说善讲,弟子爱好它罢了。

  洞山说:“爱好它才能深入了解它,这是真正的善讲。现在我有一问,请法师不吝赐教。

  法师说:“师父是当今大德,何必如此谦礼。弟子当尽所学,但愿不负师父厚意。

  洞山于是问道:“《维摩经》中说:‘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应作什么语句理解?

  法师说:“这是称赞法身的语句。

  洞山说:“唤作法身,早已是赞了,又何须再赞,岂不是画蛇添足?

  法师猛地有省,礼谢说:“弟子奉持此经多年,今日方得个入头处。

  北宋正堂明辩禅师有赞洞山道场诗曰:

  高高孤顶雪濛濛,劫外行藏路不通。

  半夜岭梅消息转,不关春色暗香浓。



第二十一章 生生死死本一如

 

 

  日月相推,寒暑变易。洞山道场,每天都是人来人去。有的人去了,不知哪天还要回来,有的人去了,住在他山,就不再归来。还有一些人去了,连魂兮归来的祝祷也没有,他们这一去,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佛教讲轮迴,讲果报,他们到底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少人想知道,修行的人更想知道,这也是洞山经常遇到的事。不过,洞山心里明白得很,当年他辞别云岩和尚时,曾问:“百年之后,要是有人问师父法身法相在哪里,弟子该怎样回答呢?

  云岩和尚说:“就这个便是。

  对这个问题,洞山苦参苦修了二三十年,早就有了成熟的答案,所以每当遇到这样的问题,他都悠哉游哉,游刃有余,表现出禅宗一代宗师的卓越风范和善知识明彻之眼。

  一次夜里小参,洞山别出新招,不许众人点灯,与僧众们在黑暗中问答。有一僧人问话完毕退下后,洞山才让侍者将灯点上,叫刚才问话的僧人出来。那僧走到洞山面前,洞山说:“你怎么是女人的模样?侍者,与我拿三两粉来给这位上座。”那僧拂袖而去,但却因此而省悟玄旨。第二天,他把自己衣物以及其他私人物品全部舍与寺庙,为全山僧众供一堂斋。三年之后,向洞山告辞。

  洞山对他说:“你这一去,要善自为之。

  这时,义存侍立在侧,问道:“这位师兄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洞山说:“他只知道去,却不知道再来了。你知道崔颢那句诗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啊!
’”
  那僧回到自己的寮房打扫了一下,就独自走到衣钵堂,在蒲团上一坐,就宴然坐化而去。义存去看他时,他早已走了,急忙报给洞山。 

  洞山说:“坐脱立亡,修行到这一点,也不亏他了。虽然如此,仍对我们的修持,对如何打通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世之门径,是一种警省和考验啊!

  义存听了,肃然动容,说:“师父教导得极是,修行人在这件事上作不得主,还谈得上什么修行呢?

  有一老宿,在洞山后面的一座山头上筑庵而居,平常从不与人交往。但他的饮食用度,寺庙自会按时送去。洞山对山里的年老修行者分外看重,常令监院和侍者等去探望,一则关心其寒热病痛,一则也是对其修行的监护。

  这一次,那老宿真的“病”了,每次寺里派人去送米面或探望他时,他都高呼“救命!救命!”那声音凄凄楚楚,不堪入耳。看望他的僧人们知道他在斗机锋,就试着与他对答,但他都不满意,说:“你们修为太差,连说话都没有学会。去去,去请当家和尚来,我在此住庵五年,还未与老和尚见过面。

  僧人们报与方丈,洞山先不在意,后来一想:“这老宿须有话与我说吧?”于是拄着竹杖,令侍者带路而去。

  洞山方圆数十里,约莫十多座山头。洞山开初还不时在山上走走,后来僧人众多,住持事繁,就难得有此清闲了。一路走来,但见清风习习,秋草萋萋,唯有山上的片片古树,仍郁郁葱葱,给人以祥瑞的感受。

  到了庵前,那庵主见有人来,仍高呼“救命!

  洞山说:“什么相救?”那庵主不理,口中只有“救命,救命”二字。

  洞山近前,一把抓住他说:“把命交出来,老僧好给你救。

  庵主见这次来的人,气宇与平常截然不同,知道这是住持和尚来了,说:“和尚莫非是药山和尚法孙、云岩老和尚的嫡子么?

  洞山说:“不敢,正是老僧。

  庵主恭敬和掌,说:“有你前来相送,此去非常吉利。”又对侍者说:“烦师兄对山里兄弟们说说,请大家都来送我。”说完,回庵中坐下,顿时圆寂。

  洞山回到寺中,吩咐用龛将庵主抬回寺中,并令众僧晚上来为他送行。木龛放入化人窑后,洞山为他举火,口中念道:“谁是死人,谁是活人?今生不去,来生不来。试问足下前程如何?当来佛国离垢地,永证金刚不坏身,咄!”?毕,一股烈焰,从窑下涌出,瞬时便高腾三丈,把涅槃堂周围照得透亮。化人窑口没有加铁门,因此火化情景,众人看得明明白白。那木制的龛笼,不多时就烧尽塌下,而那庵主端端正正地坐在火中,如火中罗汉一般,面目笑容,仍依稀可辨。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皮褪骨露,那庵主一付骨架仍端坐于窑火之中。此时青杠木柴烟火已尽,只剩满窑火红的炭火,因此窑炉内特别明彻,把庵主的骨架,映成黄金架一般。僧众们对火化场面,虽然看得多,但见此情境,也不觉呆了!有的念佛,有的念咒,有的颂经。只有洞山早已回到方丈,端坐在绳床之上。

  第二天一早,火尽灰寒,主管火化的僧人将舍利和骨殖收拾完毕,便来到方丈,向洞山禀报,并问:“亡僧迁化,向什么地方去了?”  

  洞山说:“你是专管火化的,见了那么多还不明白吗?哪里去了,还不是如同火后的一茎茅草一般!”那僧当下有省。

  洞山随即上堂,对僧众说:“生死事大,定须留心,若现在不能了手,待腊月三十日到来,必定是手忙脚乱,丢人现眼。这时当着眼何处呢?这里试举出本门祖师的见地,供大家参究。云岩先师有一次身体不安,道吾和尚前去看他,问:‘离开这臭皮囊,当在什么地方相见呢?’先师说:‘在不生不灭处相见。’道吾和尚说:‘为什么不说不生不灭处,也不求相见。’这是宗师的风范,决不拖泥带水。你们且说说,不生不灭处怎么相见?为什么又说不生不灭处也不求相见?还记得老僧那首《新丰吟》吗?——‘古道坦然谁措足?无人解唱还乡曲。清风月下守株人,凉兔渐遥春草绿。
’”
  北宋佛鉴慧懃禅师亦有诗颂这火后一茎茅的公案说:

  虽然火过一堆灰,争奈人情会见稀。

  毕竟水须朝海去,到头云定觅山归。

  寺庙规矩,僧人若老病将去之时,即从寮房迁入涅槃堂。生死之事,出家人原比世人看得淡漠,更何况修行是日常之事,进入涅槃堂后,反比平常更为用功。

  有一老年僧人,已入涅槃堂月余,一天对侍候他的沙弥说:“我已是快远行的人了,修行一世,至今心中还不安稳。麻烦你替我请师父来,我有话问他。

  沙弥将洞山请来,那老僧见了,说:“师父为什么不救救人家男女?

  洞山说:“你是什么人家的男女?

  老僧说:“我是永世不得成佛的、善根断尽的大阐提人家的男女。”洞山听了,沉然不语。

  过了一会,老僧又问:“生老病死这四山相逼之时,又应当怎么办?

  洞山说:“老僧以前也曾从人家的房檐下走过来,往返于此的人多如得如同恒河里的沙子一样。

  老僧又问:“师父讲回互,在这里到底是回互还是不回互?

  洞山断然地说:“不回互!

  老僧说:“如果不回互,又叫我到哪里去?

  洞山说:“烧灰肥田去。

  老僧歔了一声,说:“谢师父开示,望大家珍重。”说完,便坐化而去。

  洞山用拄杖在他头上敲了三下,说:“你只知道这么去,可惜还不知道怎么来啊!

  南宋石溪星月禅师对此也有一颂,非常别致,颂曰:

  圣量凡情净尽时,转身无路事还非。

  屋檐下过粟畬里,马腹驴胎一道归。

  又一年,洞山去涅槃堂看望一病僧。病僧问:“地水火风,四大离散之时,应当如何呢?

  洞山说:“你应当知道,来时无有一物,去时也任从他去。

  病僧说:“说的是轻巧,只是这一身病痛,怎么办?

  洞山说:“你应知道,病痛之中,还有一位不病不痛的啊!

  那僧又问:“那不病不通的是什么呢?

  洞山说:“如果见道开悟,则与他不隔纤毫;如果未曾开悟,就与他隔山隔水。

  病僧又问:“去后的前程,还许卜度吗?

  洞山说:“怎么不可卜度呢?虽然黑似漆,成立在今时。

  北宋南堂了兴禅师于此有诗颂曰:

  火风离散后,一物镇长灵。

  佛国黄金地,天堂白玉庭。

  前程休卜度,所至要惺惺。

  一念心清静,人间亦只宁。

  洞山还怕僧众们参不透生死关,又举了不少公案予以启迪。这天对僧众讲的,是道吾宗智和尚与其弟子渐源仲兴与石霜庆诸的公案。

  有一年,渐源仲兴陪同道吾和尚到一施主家办丧事。仲兴拊着棺木问道吾和尚:“师父,这人到底是生还是死去了呢?

  道吾和尚说:“他是不是生,我不说;他是不是死,我也不说。

  仲兴问:“您老何故不说?

  道吾和尚说:“不说就是不说!

  在返寺的路途中,仲兴说:“今天您老非得说个明白,不然对不起,弟子耐不住时怕对和尚不客气。

  道吾和尚说:“你打我杀我都可以,但老僧决不给你说。”仲兴按捺不住,就把道吾和尚痛打了一顿。

  仲兴打师,犯了大戒,道吾和尚对他说:“如今你回不得寺了,另外寻一个住处吧。”仲兴火气一消,也害怕起来,不敢随师父回寺里,便隐居在山村的小院内。三年之后,一日听到一小童诵念《观音经》至“应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现比丘身为之说法。”忽然大悟,遂焚香礼拜,说:“这下我才知和尚所说不虚。当时是我自己不懂,却抱怨并毒打了师父。师父当时若为我说破,哪里有今天的明白呢?”这时道吾和尚已经圆寂,嗣法之人是庆诸禅师,住持于石霜山,仲兴于是便赶到石霜山。

  庆诸禅师一见他来,立即就问:“离开道吾山后到什么地方去了?

  仲兴说:“打师犯戒,不敢回寺,只得寄居在村院里。

  庆诸禅师问他:“上次打师父的因缘,如今你明白了么?

  仲兴上前,说:“却请师兄下一转语。

  庆诸禅师说:“师父当年不是说过,‘生也不道,死也不道’吗?”仲兴于是呈上自己的见地,向庆诸禅师礼拜,并设斋忏悔。

  第二天,仲兴手持铁锹上了法堂,在法堂上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锹子点个不息。庆诸禅师说:“你做什么?

  仲兴说:“我在觅先师灵骨。

  庆诸禅师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你哪里去觅先师灵骨?”仲兴说:“正好着力。

  庆诸说:“我这里针扎不入,你白着什么力?

  仲兴于是把铁锹放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去了。

  洞山讲完这则公案,对僧众说:“道吾老和尚非常奇怪,这仲兴也非常奇怪,共同演了场闹剧。不过棺木中的那个东西,到底是生还是死,诸位可有什么看法?

  这时一僧站出来说:“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

  洞山说:“不对,不能这么说。

  那僧又问:“师父又怎么说?

  洞山说:“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那僧于言下大悟。

  北宋保宁仁勇禅师于此公案作了一首偈颂,极有机趣,于悟前悟后皆有提示:

  终日挨门复倚楼,几回明镜照梳头。

  一从事却潘郎后,也解人前不识羞。
  一日晚参,僧众又请洞山讲一些师门故事,洞山说:“先师五泄和尚,临去前沐浴焚香端坐,告诉大众:‘法身圆寂,示有来去。千圣同源,圣灵归一。’当时有僧问:‘师父向什么地方去?’先师说:‘向无处去。’那僧又问:‘我怎么看不见?’先师说:‘这不是眼睛所能见到的。’可见宗师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为众人现身说法。若说留世长住,实在是邪谬的见解。为什么呢?即使是释迦老子,也是八十圆寂。有佛祖作为典范,足以破斥众人的迷惑。

  洞山停了停,目视大众,说:“诸位且说说,这生死二字,应当如何了断?

  洞山见无人站出来说话,于是又说:“出家汉子,须是有大丈夫气概始得,切不可作儿女之态。要了却生死,必须得解脱。要得到解脱,必须先悟道。现在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多修经忏,广种福田,为来世求福。这只不过是人天小果,是俗人所做的事,不是出家男儿的志气!倘若出家男儿也图谋这个,与俗人还有什么差别?想求得大道,岂不艰难!历代祖师,无不立志于大道,勤思大道,勤修大道,勤行大道,临终时故能潇潇洒洒从容自在地走。现在的人只知道羡慕祖师修成的福果,而不明了得此福果的善因,只知道疏懒懈堕,苟且度日,腊月三十日一到,自然流脓流水。更差一等的,昧于因果,冤孽讨债,临命终时,恐怖不堪。

  一日晚参,洞山应僧众之请,讲述南泉老和尚圆寂时的情景:南泉和尚那天沐浴更衣之后,在禅床上端坐。

  第一座上前问讯:“师父百年后当向什么地方去?

  南泉和尚说:“王老师准备在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

  第一座说:“弟子想随师父去,不知行不行?

  南泉和尚说:“你如想随我去,就去衔一茎草来。

  当时僧众集聚,等候在堂前,南泉和尚对大众说:“星星被乌云遮蔽,灯烛在风中幻灭。大家不要黏着于表相,说我有什么去与来!”说完便圆寂了。

  洞山讲完故事,问僧众说:“南泉和尚为什么想在山下作一头水牯牛?

  这时,有一僧站出来,说:“承蒙师父多次开示,弟子不敢说有什么独特见解,斗胆妄言几句。依弟子所见,南泉和尚不但作了一头水牯牛,而且作了狗作了猪,那江河大地,山林水草,日月星辰,什么不是南泉和尚所作!

  洞山点了点头,对他说:“南泉迁化,有人问长沙和尚(景岑禅师):‘南泉当何处去?’长沙和尚说:‘东家作驴,西家作马。’真是南泉嫡子说出的话。也是这个长沙和尚,有人问他:‘怎样转得山河国土归自己去?’长沙和尚说:‘怎样转得自己归山河国土去?’转山河国土归自己为有我之私;转自己归山河国土为无我之公。脚下无私,方为悟道。所以你的见地,还相当不错。

注释

 ①粟畬,即将粟杆烧了灰肥田,或将草灰撤入粟田。

   

第二十二章 云岩路绝禅风起

 

 

  唐懿宗咸通十年(公元八六九年)前后数天,一场大雪袭来,洞山方圆几百里,冻得空气都好似凝住似的。此时山林全白,鸟兽潜迹,村民们都把自己关闭在屋里,围炉烤火,全然没有往年那热闹的气氛。
  “今年开春,天是这么冷,雪是这么大,恐怕鄱阳湖也会冻成冰的。”一位僧人在寮房里说。寮房内烤着炭火,倒是暖乎乎的。因是过年,加上雪大,没有香客上山,大多的僧人都围着火炉烤火。

  “烤火也有禅机。”一位年长的僧人坐在床上说,厚厚的袍子裹得只露个头。“当年沩山和尚在百丈,也是像今天这样,只不过那天是早上。当时百丈老和尚走进寮房,见炉火已尽,只有一炉寒灰,就对沩山和尚说:‘你拨一拨,看炉中还有没有火种?’沩山和尚用炭夹拨了一阵,说:‘炭已燃尽,没有火了。’哪知百丈老和尚用炭夹在炉堂中深深地翻了几下,居然夹出了几粒尚未燃尽的炭渣,放到沩山和尚眼前说:‘你说没有火了,这是什么?’沩山和尚因此发悟。只不过祖师们是上根利器,像我们这些人,参了一辈子的禅,读了一辈子的经,却没有个入头之处,可怜啊!”说着说着,那年长的僧人眼眶不禁红了。

  这时,一位年轻的僧人说:“你老也不必难过,咱们这洞山道场,在老和尚的调理下,近十年间,也有好几十号人出了头,如云居和尚(道膺)、义存、本寂这样的师兄也有十来位。老的如当年密师伯,也是到了七八十岁才最终了手的。义存师兄也是四十好几岁才见道,年纪并不比你小多少。你老懦弱,如果能勇决一些,敢于常在老和尚面前打禅机,老和尚手段非常,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惊喜的。

  僧众们正七嘴八舌,谈论洞山道场内外修行之事,忽闻禅堂禅板敲响,知是老和尚上堂,于是纷纷起身,向禅堂走去。

  待僧众坐定,侍者才引洞山入座。沉默了好一阵子,洞山才开口说:“各位兄弟,今天是元旦佳日,虽是天寒地冻,也不能稍稍松懈了修行。本山自咸通元年开山,到现在已进入第十个年头,老僧自觉力菲能薄,未能让各位早登大道,速成正果,未免心里惭愧。这都是由于老僧平时疏懒于事,任各位放任自流的缘故。近日来我仔细揣摩了百丈老和尚所立清规,也给本山立一规戒,请诸位议议。如果没有意见,就应当互激互励,相互督促。”说完,就叫侍者将那规戒张贴在禅堂壁上。众人看时,见上面写的是:

  作为一名出家学佛的僧人,应当有见道解脱这一高尚的目标。要断绝对尘世的攀缘心,要甘于澹泊和清苦。既已割断了父母家庭的恩爱,又舍弃了君臣间的礼仪,剃光了头发,穿上了僧衣,持净巾,捧钵盂,走上了远离红尘的道路,登上了成佛作祖的阶梯,就应使自己精神和行为的操守,洁白如霜,清净如雪。这样,神龙就会钦仰崇敬,鬼魅也会归依降伏。

  若能如此专心致志,方能报佛深恩。父母及族人,也会荣霑利益。岂容许私交门徒,追聚朋友,不务正业!也不可专事笔砚,驰骋文章,去追名逐利。若不谨守戒律,就会丧失出家人应具的威仪。须知修行为克己断欲之道,破戒乃自恣纵欲之行。克己难,纵欲易。若贪一世之安逸,即陷万劫之艰辛。出家人行为如果这样,还会是释迦佛的法子吗?

  僧众原以为这规戒必定苛严,哪知不过是一些规劝之语,顿时放下心来。僧众们除少许沙弥外,都已禀受过比丘大戒,那二百五十条戒律,何等细致严密,将身、口、意三业活动,无不规范于其中,哪里像洞山这一规戒,仅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而已。

  洞山见僧众尚不在意,说:“老僧这规戒,自然不能与比丘大戒相比。你们多是受过大戒之人,我又何须重复大戒的内容。我这规戒,只重在两点,都与参禅相应。其一,出家人应当走超凡脱俗的道路,登入圣成佛的阶梯,这是勉励你们向最高境界修行的意思;其二,不允许结托门徒,结朋聚友,舞文弄墨,以会写几句文而自鸣得意。这是参禅的大忌。你们切须留意,不要小看了它。”洞山见众人安静下来,又吟了首自戒偈:

  不求名利不求荣,只么随缘度此生。

  三寸气消谁是主?百年身后谩虚名。

  衣裳破后重重补,粮食无时旋旋营。

  一个幻躯能几日,为他间事长无明。

  二月十五,洞山上堂,对僧众们说道:“万法皆为缘起。缘起即来,缘尽即去。老僧住持此山十年,如今缘分将尽。你们有话便问,不要等来日了。

  洞山这句话一说出,僧众们个个大惊失色,心想,老和尚今年刚好六十二岁,虚岁也不过六十有三。身体十分健朗,又未见有病,今天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想本门祖师,石头和尚住世九十有一,药山和尚住世八十有四,丹霞和尚八十有八,云岩和尚住世虽仅为六十,但身体一直病弱。洞山为什么有远行的预感呢?众人都不敢相信。但大家深知,老和尚从不打诳语,既然说走,很可能说走便走了。众人心思一乱,谁还有心站出来问话?

  洞山见无人问话,就唤出一个沙弥上前,说:“你可去云居山一趟,传话给云居和尚。云居和尚如果问我身体怎么样,你就对他说‘云岩之路难以相续,将依次断绝了。’但你说这句话时,要离他远些,当心他打你。

  那沙弥领旨而去,走了两日,到了云居山,道膺和尚此时已有五百僧众,正在堂上说法,见知客师报洞山有人传信,急命进来。沙弥刚一入内,道膺和尚就问:“洞山近日身体可好?

  沙弥心里一惊,想:”老和尚近来与他毫无联系,怎么就知道他会问这样的话?”不禁躬身答道:“启禀和尚,云岩之路难以相续,将依次断绝了。”沙弥待说完便往后退,哪知他语音未毕,道膺和尚早跳下禅床,那棒子也同时落到了他的身上。这一棒把那沙弥打呆了,竟不知应当说个什么。

  道膺和尚对僧众说:“当年我在洞山,一次锄草时,不慎误杀蚯蚓,老和尚说:‘这个死鬼!’我说:‘他不死。’老和尚说:‘二祖大师当年到邺都(今河北省临漳县),又是怎么回事呢?’当时我竟无言以对。今日老和尚说:‘云岩之路难以相续,将依次断绝了。’诸位能不能为此下一转语?

  僧众们心里想道:“‘云岩路一个接一个地断绝了。’这实在是不吉利的话,莫非洞山老和尚要走了?云岩祖师的禅法如今在洞山,洞山之下,尚有云居、曹山等,为什么说‘云岩路一个接一个地断绝了’?

  这时有一僧人站了出来,说:“自从达摩西来,六代祖师相承,直到如今,枝叶实繁,为什么说一个接一个地断绝了?

  道膺和尚说:“照你的看法,禅灯早已熄尽。不对,再说说看!

  这时,又有一僧站出来说:“云岩路没有断绝!

  道膺和尚说:“可怜,我这云居山,竟养了许多废物,连话也不会说。

  一位僧人不平地说:“我们都是废物,和尚又怎么说?

  道膺和尚说:“如果要我说,就说:‘恭喜和尚了。
’”
  后南宋绝象鉴禅师有诗颂“云岩路绝”曰:

  洞山有路透云岩,绝处教通到者难。

  拄杖头边开活路,方知不隔一毫端。

  二月二十四日,洞山已经公开示疾,让弟子们去操办后事,自己则端坐方丈,对往来参学者作最后的提持。

  有一僧人久慕洞山道场,千里迢迢赶来参学,刚一上山,就听到洞山将要归寂,心中非常着急,背包也未解下,便直造方丈。

  洞山见他匆匆赶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僧说:“弟子没有名字。

  洞山说:“好一个无名,哪一个是你的主人公?

  那僧说:“清楚明白得很。

  洞山又问:“你什么地方清楚明白?

  那僧说:“心里清楚明白,心外也清楚明白。

  洞山叹了叹气,说:“苦啊!苦啊!现在的人,大多这样,只认得驴前马后的仆役,并把它当作了自己。宾中主尚且分不出来,又怎么能明辨那主中主呢?

  那僧问:“承蒙师父所言,什么是主中主?

  洞山说:“这怎么能由我来说呢?还是兄弟你自己去体认,自己去说吧。

  那僧说:“弟子即使说了,也不过是宾中主。至于主中主么,还是请师父说。

  洞山又叹了叹气,说:“如果要说,也并不难啊!若要打成一片,才是真正的难啊!”说完,洞山口诵一偈,赠与那“无名”之僧,偈曰:

  甚嗟今时学道流,千千万万认门头。

  恰似入京朝圣主,只到潼关便即休。

  后来那僧疑惑这则公案,又到曹山,参叩本寂禅师,问:“洞山道场宣讲五位宾主,不知五位对宾时怎样?

  本寂禅师问他:“兄弟,你现在居于哪一位呢?

  那僧说:“弟子从偏位中来,请师父向正位中接。

  本寂禅师说:“若要如此,我是不敢接的了。

  那僧又问:“师父为什么不接呢?

  本寂禅师说:“我若如此接你,还不落入偏位中去么?

  本寂禅师见那僧悟缘已至,又问他:“如果不接,是对宾?还是不对宾?

  那僧大悟,说:“即使是不接,也早是对宾了也。

  本寂禅师说:“的确如此,你不虚此行。

  洞山示疾后第五天,僧众们一早便到方丈,为老和尚请安,并恳请留世缓行。

  洞山说:“在家的贤者,最忌身为酒色财气所累。而出家的人,则更忌身为名累。老僧住山不过十年,而天下知名,心中实在不安。”  

  见僧众俱沉默不语,洞山又说:“我有这闲名在世,诸位中有能为我除掉的么?”众僧面面相觑,不知应对。

  这时一位新近出家的小沙弥站了出来,向洞山礼拜后,说:“弟子刚到这里,还不知堂上大和尚之名,今请问和尚法号。

  洞山大喜,说:“我这闲名,终被这小兄弟抹去了。

  后来道膺和尚知道此事后,说:“洞山如果有闲名,即非我的老师。

  本寂禅师却说:“什么个闲名,洞山老和尚,可是从古至今,没人认得的啊!

  第六天,正当三月初一,僧众们仍一大早便来到方丈,向洞山请安。有一主事僧问道:“师父如今四大违和,还有不病的吗?

  洞山说:“老僧虽然有病,但其中实在有不病的。

  主事僧问:“那个不病的还来探视师父吗?

  洞山说:“是老僧看他有分。

  主事僧又问:“不知师父是如何看他的呢?

  洞山说:“老僧看他时,不见他有病。

  洞山又问主事僧:“如果离开这百多斤的壳漏子,你当在什么地方与老僧相见呢?”那主事僧竟回答不出。

  洞山转问僧众:“四年前德山老和尚圆寂的情境你们知晓吗?”当年德山老和尚圆寂前,也曾有人如此问德山:“师父违和,还有不病的吗?

  德山和尚说:“当然有不病的喽!

  那人又问:“如何是不病的呢?

  德山和尚大声呻吟说:“啊哟,啊哟,难受死了,痛死我了,啊哟!

  那人见此情形,茫然不解。德山和尚又说:“扪空击响,劳汝精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说毕,便安然坐化。

  对诸山长老圆寂的逸闻趣事,作为禅修悟道的一部分,僧众们时时有所听闻,并经常相互讨论,岂有不知之理。现在听师父发问,大家纷纷点了点头。洞山又问:“两年前临济老和尚圆寂时的情境,你们也知晓吗?”僧众们又点了点头。

  临济义玄禅师示灭时,曾说偈曰: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名离相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义玄禅师说了此偈,对僧众说:“老僧灭度之后,你们不得灭却我正法眼藏。

  他的弟子慧然说:“谁敢灭却和尚的正法眼藏!

  义玄禅师问他:“如以后有人问起来,你又向他说什么呢?

  慧然便大喝一声。

  义玄禅师说:“谁知老僧正法眼藏,竟被这瞎驴灭却!”说毕,端坐而去。

  洞山说:“前贤往哲,于生死路上,俱说得清,道得明,从不拖泥带水。只如德山临济二位尊宿,一个棒,一个喝,横行天下,无人敢撄其锋。我这洞上宗旨,却是曲折回互,讲的是宾主五位,为诸位留有不少家当,自可好好享用。若有不明,可上云居、曹山参问。

  这时,有一僧站了出来,说:“师父决计要走,我等又大事未明,不知此时能不能请师父略加开示。

  洞山说:“我前几日就已传话,教你们有疑便问。是你们心意痴迷,错过了这几日的时光。也罢,如今老僧仍许你们一一问来。

  “十二时中,将何以奉献?”那僧忙将修行紧要之处问出。

  “应心中无物。”洞山答得极为简练。

  那僧又问:“虚空与非虚空,到底相似不相似?

  洞山说:“说相似也行,说不相似也行。

  那僧问:“什么是相似?

  洞山说:“唯有目前。

  那僧又问:“什么是不相似?

  洞山说:“不是目前。

  那僧又问:“返本还源时如何?

  洞山说:“犹如一片雪花,从天上降下,仅毫发大小,若有一物挂着,便落不了地。

  那僧于言下有省,礼拜说:“谢师父开示,弟子现在知道十二时中如何用功了。

  洞山又对僧众说:“此次一别,当不再来。老僧还有一偈,留给诸位好好用功吧!”于是说偈曰:

  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

  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

  此偈念毕,僧众中有不少人从中得到了启悟。洞山见诸事料理已毕,便命人给自己剃发,然后沐浴,披衣,端坐在禅床之上,顿时圆寂。

  此时洞山寺内,钟鼓齐鸣。僧众不舍恩师,个个捶胸顿足,悲号恸哭,从上午直哭到下午,突然,洞山睁开眼来,倒把守候的僧人吓了一大跳,说:“师父,师父,是您老人家吗?您老不是走了吗?

  洞山说:“山里这样昏闹,叫老僧如何走得放心,快将那些哭闹的叫来,我有话说。

  侍者传令下去,僧众得知老和尚又回来了,一个个欢喜不尽,都说道:“去后能来,实在是不可思议之事。西天中土,千万修行人中也唯此一例。”于是争先恐后,聚集到方丈。

  洞山见大众集聚,徐徐说道:“老僧多次说过,出家人应心不附物,才是真正的修行。如劳生惜死,哪有半分修行人的气味。生死事虽大,也原本自然之事。如果不在其中用功,徒自哀悲,又有何益?

  洞山又问:“主事僧还在吗?

  主事僧急忙上前,给洞山顶礼。洞山见他也泪流满面,如丧考妣,说:“你是当家之人,尚且如此,何况大众,真是愚痴之极!你且去,为全山僧众办一堂愚痴斋,为大家消一消愚痴之业。斋事一毕,我就走了。

  僧众见洞山去后又来,本来极为欢喜,今见办完愚痴斋就走,心里又极不愿意。借故食具不备,还须添制,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三月初七,才将这愚痴斋办好。洞山也走出方丈,同全山僧众并地方施主一共用斋。

  斋毕,洞山告诉僧众:“出家人本来不应有世俗的牵累,命终临行之时,切勿喧闹,否则就会扰乱了修行者的正念。”说完,便回到了方丈,端坐而去。这一去,就不再归来了。

  北宋曹洞宗泐潭惟照禅师因洞山圆寂,深悟“三渗漏”旨诀,有诗赞曰:

  天下溪山绝胜幽,谁能把手共同游?

  回头忽闻杜鹃语,笑指白云归去休。

  第二天,僧众方将洞山装龛,并再留七日。到第七日上,道膺、义存、本寂、道全等弟子恰好赶到,僧众共推道全接任住持,主持追荐法会,由道膺和尚举火。

  黄昏举火之时,全山千余僧众肃立,默默地看着已放入化人窑中的洞山。透过龛窗,尚可见洞山面容如生,清癯的脸上尚留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要来即来,要去就去。熊耳山上,有甚密意。洞山老人,如今无气。无影林中,断绝消息。只如这一把火将烧向何处?偈曰:

  刹刹尘尘处处谈,不劳弹指善财参。

  空生也解通消息,花雨岩前鸟不衔。

  “只是如如寂灭,最是无情,一句道来,古今现成。想知是什么现成吗?——也知不费娘生舌,岩桂庭花善举扬。咄!

  道膺和尚说毕,用竹竿将引火球向窑底一送,一团烈焰立即从窑底腾空而起。僧众们不忍卒看,纷纷闭上了眼,心中默默地念佛。

  这烟焰飞得如此之高,以至高过了洞山山巅,在夜空中越发明亮起来,竟与银河连成了一片。僧众们哪里看过如此奇观,肃静的场面顿时喧闹起来。

  “不知老和尚是上兜率天,还是归于净土?”一僧默默地说。

  “老和尚不会如南泉和尚那样,在山下变头水牯头吧?”另一位僧人这样说。

  “往者往矣,这些问题,过些日子去问接任住持吧。”又有僧人打断了他们的言谈。

  洞山圆寂的消息,经洪州刺史上报给朝廷。懿宗皇帝久闻洞山道风,特敕旨谥洞山为悟本禅师,塔号为慧觉。洞山火化得舍利无数,一并用净瓶盛了,待慧觉塔起建之时,供入塔内。

  洞山圆寂后,其法嗣弟子见于史传记载者约有二十八人,次第如下:

  道膺禅师,住江西云居山。

  本寂禅师,住江西曹山。

  道全禅师,为洞山第二代住持。

  居遁禅师,住湖南龙牙山。

  匡仁禅师,住江西疏山。

  怀虔禅师,为洞山第三代住持。

  本仁禅师,住江西白水寺。

  道儒禅师,住洛阳白马寺。

  体静禅师,住长安华严寺。

  普满禅师,住江西九峰山。

  通禅师,住成都北院。

  蚬子和尚,浪迹江湖,不知处所。

  道幽禅师,住浙江台州幽棲寺。

  休静禅师,住成都昭觉寺。

  乾峰和尚,住越州乾峰。

  禾山和尚,住江西禾山。

  文邃禅师,住江西钦山。

  通玄禅师,住江西九峰山。

  咸启禅师,住台州天童寺。

  宝盖山和尚,住湖南宝盖山。

  此为有言语事迹记载者,仅余其名的尚有多人。

  南宋越山晦岩昭禅师,曾编撰《人天眼目》一书,将禅门历代韵唱五宗七家之纲宗偈颂,归类精选于其中,其“曹洞门庭”一赋,可作曹洞宗之纲要一览,其赋云:

  曹洞宗者,家风细密,言行相应。随机利物,就语接人。看他来处,忽有偏中认正者,忽有正中认偏者,忽有兼带。忽同忽异,示以偏正五位,四宾主,功勋五位,君臣五位,王子五位,内外绍等事。偏正五位者,正中偏者,体起用也;偏中正者,用归体也;兼中至,体用并至也;兼中利,体用俱泯也。四宾主不同于临济,主中宾,体中用也;宾中主,用中体也;宾中宾,用中用,头上安头也;主中主,物我双忘,人法俱泯,不涉正偏位也。功勋五位者,明参学功位至无功位也。君臣五位者,明有为无为也。王子五位者,明内绍本自圆成,外绍有终有始也。大约曹洞家风,不过体用、偏正、宾主,以明向上一路。要见曹洞么?佛祖未生空劫外,正偏不落有无机。

   

后记——十载初心禅法行

 

 

后记
十载初心禅法行● 冯学成

  记得当年“上山下乡”,笔者在四川省江油县的山乡里当了一名“知青”。那时还未满二十岁,有幸认识了被打成“牛鬼蛇神”、“封建余孽”、“反动武术权威”被发配回乡的海灯法师。作为初生牛犊,居然不知避讳,竟拜了海灯法师为师。因我不喜打斗,性好玄思,海灯法师就把我交给了本光法师。

  本光法师出于川北名族,为北京大学一九二四年历史系的高材生,一九二七年于普陀山法雨寺出家后,就一直追随太虚大师,先就读于武昌佛学院,后任教于汉藏教理院。本光法师禅教双运,史学渊深,对我这一个仅读了一年高中的毛孩子说来,真是如获至宝。于是哪管什么“再教育”,在江油时就与海灯法师在一起,回成都时,就与本光法师在一起。二位法师是天才的教育家,对我们并非刻意讲经说法(在文化革命中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仅在日常生活之中,在人情往来之中不时妙加点化,故十年下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熟悉了不少佛教知识。

  海灯法师是禅师兼武师,曾接过虚云老和尚的法;本光禅师是禅师兼讲师(佛教讲师,非今天大学讲师),曾接过太虚大师的法。因此那十年中,我对佛教,于禅于教均收益非浅;对于世学,则经史子集也广为留心。那十年间,我无形中等于读了超级“大学”。

  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四年十年间,我又常常请益于贾题韬老先生,也是获益非浅。一九九○年,又到四川乐至县参拜百岁高僧离欲老和尚,那种教益,又别是一番滋味。一九九二年,乐山乌尤寺兼新都宝光寺住持遍能大和尚复建四川省佛学院,聘我在校任教,讲中国佛教史。

  总之,我这一生都是与佛有缘的了。在此期间,一九八八年应四川省佛教协会之聘,参与了编修《四川省佛教志》的工作,同时完成、编撰出版了《巴蜀禅灯录》,几年来又先后出版了《一日一禅》(禅宗公案三百六十五则),《生活中的大圆满法》(此两书均已在台湾再版发行)、《心灵锁钥——佛教心理世界》、《棒喝截流——禅林奇韵》、《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今又应言生居士之约,为佛光山撰写《中国佛教高僧全集》中的洞山良价大师传,实感荣幸。

 洞山良价禅师与我算是别有殊缘的祖师了。四十年代成都佛教事业异常兴盛,禅、教、显、密,人物众多。《宝镜三昧》是大家均感兴趣的秘典,特别是其中”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两句,有人说这是曹洞宗内的“密法”,是“法印”,是“口诀”,有的人则不同意,并为此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一九八八年,贾题韬老师讲述了这段往事后,我对《宝镜三昧》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到了我兴奋神往的神情,贾题韬老师便嘱我为《宝镜三昧》作注释,这一下真的难住我了,那天书丹诀一般的诗句,怎么进入得了?但师命如山,只好硬着头皮,先坐几天禅,把《宝镜三昧》中的诗句当作观法来修。也许是感应吧,居然就有了入处,几天之后,就把注释写了出来。

  完成了对《宝镜三昧》的注释,我自然就加深了对曹洞宗的了解,事后,又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对曹洞宗资料的收集与参究。并在《棒喝截流》中写出了“鸟道玄路,月影芦花的曹洞禅风”这一章节。又在《明月藏鹭》一书中,写出了“曹洞宗纲宗偈颂选析”的章节。而这一切,无形中为撰写《洞山禅师传》作了不少的准备工作。

  但洞山禅师传毕竟是传记,并且是白话小说体的传记,对这种体裁,我还从来没有过尝试。

好在禅师们的故事、机锋,本身就是情趣盎然的小说。因此,我在广泛消化资料的基础上,循着《五灯会元·洞山良价》的节奏,用时一个半月,一气呵成了这本洞山大师传。

  在写作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要写好禅师的传记,就必须熟悉公案。好在二十年来,我对公案用心不少,又得本光法师、贾老先生和杨光岱老师的提持,理解公案并不感为难,何况我早在一九九一年就完成了《一日一禅——禅宗公案三百六十五则》。

  但公案是悟道者的心灵之约。自己认为清楚明白的,未必每一位读者,特别是对禅宗少有接触的读者能够明白。因此,我在写作这本书中,虽力求通俗易懂,但也无法面面俱到——禅门祖师并非如同一位裸体模特儿,可以让人一览无余的。为了弥补这一遗憾,所幸的是,禅宗内尚有不少针对公案的诗歌偈颂,对理解公案极有帮助,所以我在《颂古联珠》中选了一些,配在洞山禅师传的有关情节中,以帮助读者加深对公案理解。

  本书所涉及的许多内容,如马祖、石头、百丈、沩山、仰山、赵州、曹山等许多祖师,因在这部丛书中皆有独立的传记,故在本传中只点到为止,以作为对当时禅宗历史背景的介绍。不如此,则不能凸显洞山禅师的地位和功勋。

  文化革命中,常在成都望江楼公园听本光法师讲说佛法。小词《一剪梅·怀师》一首,献给曾经指导过我的老师,也献给尊敬的读者,并作为本书的结束语
——
  最爱江楼竹石中,

  神滤香茶、形浴春风。

  碧桃含笑海棠枝,

  一往深情,细听空宗。


  难舍吾师逐转蓬,

  十载初心,云外飞鸿。

  从今澹泊眼中来,

  是取瑶琴,或试雕弓?

一九九七年七月于四川省佛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