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 任素汐 网盘:洞山良价大师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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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义存九度拜龙象
义存是福建泉州南安人,俗家姓曾,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八二二年)生。他的家族,世世都斋僧敬佛,清净谨愿。义存一出生,便不食荤腥,在哺乳期间,每当听到钟磬,或是见了僧像,一张乳脸,也会恭肃动容。九岁时他就请求出家,父母不许。十二岁时,父亲带他去蒲田玉润寺礼佛。玉润寺住持庆玄律师,持行高洁,义存一见便生敬仰,立即礼拜说:“这不是我的师父吗?”庆玄律师见义存骨相清奇,语音明朗,也十分爱惜,便对他父亲说:“我观此子为法门龙象,日后必为王者师,法露泽被天下。”庆玄律师德高望重,父亲不敢拂逆其意,就把义存留下,作为侍童。
义存十七岁时落发剃度,回福州时参谒芙蓉山灵训禅师。灵训禅师是归宗智常禅师的入门高足,南泉和尚的法孙,见到义存,极为器重,就把他留了下来,陪侍左右。
不多年,唐武宗灭法,随之又是宣宗兴教。两、三年间,国内佛教风高浪险。义存和光同尘,游历于吴、楚、梁、宋、燕、秦。二十八岁时于幽州宝刹寺受具足戒。其后就巡名山,叩尊宿,突兀飘飘,云翔鸟逝。特别是义存三上投子(参叩投子大同禅师),九上洞山,嗣法德山(宣鉴禅师),参学之诚谨,被丛林传为千秋佳话。他的后世弟子,又开创了云门、法眼两大禅宗流派,其弘法功绩,更是昭若日月。这里,且看他“九上洞山”吧。
义存一路风尘仆仆,初上洞山之时,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他性情温厚平和,忍辱精进,不论到了哪里,都极受僧人敬重。虽出自芙蓉灵训禅师之门,对经论禅定,可以说是独秀于林,但对禅宗参悟,向上直指之事,却一直未能入门。当时宗门,北有真定府(今河北省正定县)的临济义玄禅师,南有湖南鼎州(今常德寺)的德山宣鉴禅师、江西的洞山禅师和仰山禅师四家道场名声最为响亮,而洞山法席,还盛于前者。所以义存拿定主意,先上洞山参叩。但他不是一人而来,而是与全豁、文邃两位道友结伴而来。
洞山受他们参拜毕,问义存:“你从何处来?”
义存说:“弟子近从天台山来。”
洞山又问:“既是从天台山来,见到智者大师没有?”洞山见义存福德智慧俱足,唯嫌尚欠机敏,所以问了这么一句。
“师父请不要这样问,义存吃铁棒子有份。”义存原欠机敏,最怕这一类机锋,故先作好了挨棒子的准备。
洞山笑了笑,对文邃说:“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文邃答道:“我从杭州大慈寺来。”文邃是大慈环中禅师的弟子,名份上也算是百丈怀海老和尚的法孙了。
洞山见他来历不凡,问道:“你现在还看见大慈和尚吗?”
文邃说:“还看得见。”
洞山又问:“那你是在色前见,还是色后见呢?”
文邃答道:“非色前色后见。”
对这样的回答,洞山不屑一顾,不去搭理。文邃慌了神,说:“弟子离师太早,还不能明白大慈和尚之意。”
洞山不再理他,又问全豁:“你们三人,都去过大慈,你又有什么话说?”
全豁说:“谢师父问话。”说完,便拂袖而出。
洞山说:“你三人缘分未定,且住下在说。不过我看你们三人,驿马星正动,不知在这里住得下否?”义存与文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第二天,洞山叫侍者唤他三人来,并亲自上茶。全豁旁若无人,自管吃茶。义存恭谨,垂手而立。而文邃却坐在凳上,垂眉闭眼。
洞山问全豁:“这里茶的味道怎样?”
全豁说:“洞山茶味清香无比,只是味道淡了些。”
洞山微微一笑,又问义存:“昨夜睡得可安稳?”
义存说:“睡得安稳。”
洞山说:“梦中又到何处游方去了?”
义存一惊,心想:”这老和尚何以知我梦中的事?”
急忙说:“义存尚没有开眼,因此心神未静,请师父指示。”
洞山说:“你如今外静内动,日后内外大动,又当怎样?”
义存不明究竟,不敢再语。洞山见文邃一直未曾睁眼,问他:“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来?”
文邃急忙睁开眼睛,回答说:“弟子方才入定来。”
洞山心里好笑,说:“定本无门,你从何得入?”文邃无以应答。洞山说:“对你三人,我不逐不留,愿住即住,愿走即走。”
他三人原是多年同鼻孔出气,听洞山如是说,心中欢喜,齐说:“谢师父厚意,我等当随时上山参礼。”说完,礼拜了便下山去。
他们三人这一去,先去舒州投子山,参礼大同禅师,却又折回湖南,准备到鼎州参礼德山宣鉴禅师。当时禅门中正鼎鼎沸沸地传闻:“莫去上德山,棒杀天下人。莫去礼临济,吼落狮子胆。”
全豁说:“这二人倒也奇怪,北方太远,且兵荒马乱,先去瞧瞧德山老汉再说。”
三人一上德山,义存与文邃见宣鉴禅师虽八十高龄,却威风凛凛,手执一条白棒,高坐于禅床之上,心中一凛,就礼拜下去。唯有全豁,却拿着软垫,走近宣鉴师,上下瞻顾。
宣鉴禅师大吼一声:“这小子做什么?”
全豁不慌不忙地说:“两重公案,岂不精采。”
宣鉴禅师看了看他,说:“你还像个行脚人。”
又问义存:“你是一起来的么?”
义存回答说:“是。”
宣鉴禅师说:“以后各走各的路,别老是凑在一块。若你兄弟等在一起能了此大事,又何须到老僧这儿来。”
又问文邃:“听到了么?”
文邃说:“听到了。”
第二天,宣鉴禅师把他三人叫上堂来,问全豁说:“你们是昨日新到的么?”
全豁回答:“是。”
宣鉴禅师厉声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学得这个虚头来的!”
全豁面不改色,说:“我从来不自欺欺人。”
宣鉴禅师说:“你倒不错,日后可不得辜负老僧。”此时,义存和文邃只有看的份,哪里还敢多言。
又一日,他三人一早去参,全豁刚一进门,便问:“这里是凡是圣?”惹得宣鉴禅师怒喝一声。这时,全豁却礼拜下去。
宣鉴禅师对义存和文邃说:“他留在这里,你俩可以下山了。”义存和文邃心中莫名其妙,但也只好下山。
文邃问:“师兄,这次又当何处去?”
义存说:“还是上洞山参请为好。”
两人到了洞山,义存把全豁在德山的情况向洞山作了介绍,洞山说:“德山老和尚威如雄狮,如果不是全豁,换了别人一定难以招架得住。”
这话传到德山,全豁却不买账,说:“洞山老和尚不识好恶,错下名言。当时我一手抬,一手搦。”义存二人听了,也不明白全豁到底说了些什么,但都暂时留在了洞山。
洞山知道义存是法器,特地让他作了饭头,主管斋堂饭菜,这样方能压压义存的驿马星,不使他在外瞎走,并可随时点化他,使他早日成材。
一日,洞山问义存:“刚才你做什么去了?”
义存说:“在木工房里砍辗米的槽子。”
洞山问:“几斧砍成?”
义存说:“何须几斧,一斧便成。”
洞山笑着说:“如此不过是这边的事,那边的事怎么样?”
义存说:“那边的事,直是没有下手之处。”
洞山不以为然,说:“仍然是这边的事,那边的事到底怎么样?”义存语塞,他还尚欠这么一步。洞山自此对他更是多方勘磨。
一日,义存入室,洞山说:“入我门者,须得有语,若不留下言语,就不得入我之门。也不得说那些早说过的过场话。”
义存说:“弟子本来没有嘴,又叫我怎么去说?”
洞山摇摇头说:“就算你没有嘴,但必须还我眼睛来。”
义存又无言可对。这次道膺在旁,说:“为什么不这样说:‘待我有嘴时,再跟师父说。’”
义存虽在洞山做了饭头,洞山也对他多方加以提持,无奈他机缘未熟,加上驿马星动,而文邃在洞山不久即见道开悟,义存见了未免心急,也萌动了去他方参请的念头,于是向洞山告假下山。
“这次你准备到哪儿去?”洞山心平气和地问。
“启禀师父,弟子此次仍归岭中去。”义存小心翼翼地回答,来来去去,他自己也不好意思。
洞山似乎毫不在意,问他:“当时你是从哪条路上出来的?”
义存说:“弟子当年从飞猿岭出来的。”
洞山站了起来,举起双手,作了一个飞腾的样子,说:“有一人不从飞猿岭上来去,你可曾认识他?”
义存说:“弟子不认识。”
洞山说:“你为什么不认识他呢?”
义存说:“他无面无目,我又怎么认识?”
洞山反问道:“你既然不认识他,又怎么知道他无面无目?”
义存一时语塞,回答不出。道膺摇了摇头,说:“师兄,你怎么搞的,师父已经把你引到门口,怎么就差这么半步,进来不了呢?”
洞山说:“这也是时机未到的缘故。你先去吧,不过须归德山。我这洞山的大门,仍然对你敞开,希望你不时回来看望老僧。”义存作礼而去。
就这样,义存又三上投子、三上德山、九上洞山。好在江南舟行甚便,来来去去,不过两三年的时光。
不过,义存这次在德山,却有了重大收获。一次宣鉴禅师让侍者唤他,他上前问候,宣鉴禅师说:“我自己在唤义存,与你何干?你又来做什么?”
义存无言可对,窘得脸都红了,难过地问:“弟子愚钝,实在参不透玄机。不过请师父明言,从上宗乘,无上禅法,弟子还有分没分?”
宣鉴禅师劈头给他一棒,喝道:“你胡说些什么!下去!”
第二天,义存实在想不通,又上堂求宣鉴禅师开示。
宣鉴禅师对他说:“实话告诉你,我这禅宗,无言无语,实无一法可以传授给人!”这时,义存终于有所省悟。
虽然如此,义存仍未彻悟,不久又回到洞山。好在洞山有言在先,仍热情接待,让他还当饭头,并常将平生心得,或明或暗地传授给他。
一日,义存在厨房里蒸饭,洞山问他:“今天蒸多少米饭?”
义存说:“蒸了两石大米。”
洞山说:“山里有千五百僧人,这两石米未必够啊!”
义存说:“师父放心,虽有千五百人,但其中有的并不吃饭。”洞山说:“如果他们忽然又要吃了,你又怎么办?”义存又无言可对。
这时道膺在旁,说:“师兄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若大家都要吃,米就不会不够,人也不会不饱。”
洞山笑着说:“此语怎样?”
义存说:“弟子性厚,原不善机趣。今日谢过,来日方长。”洞山点头而去。
又一天,义存在厨房淘米,洞山走了进来,问道:“你这是淘沙去米,还是淘米去沙?”
义存说:“这次可是沙米一时皆去。”
洞山摇摇头,说:“不对,若是沙米皆去,大家又吃什么?”义存此次不再别扭,顿时将米盆弄个底朝天。
洞山说:“我这里是留你不住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你的因缘最终还是在德山。你且去,德山老人年岁已高,赶快前去。不然错过,当悔恨一生。”义存领命而去,后来在德山果然多有发明,但仍然没有突破最的禅关。
一日,义存与全豁从德山下来,到鳌山寨为寺庙办事。此时正当隆冬,连降几天大雪,使两人无法归山。全豁在店里,每天是吃了就睡,而义存则从来都在坐禅,见全豁连睡几天,实在看不下去,说:“师兄,睡什么!且起来说话。”
全豁说:“你要做什么?”
义存说:“我如今四十好几了,一直参禅却没有个着落,怎不心急呢?”
全豁说:“管他的,师兄,且睡去,你每天坐在那儿,像个村里的土地爷,是否想日后好去骗那些老百姓啊!”
义存诚恳地说:“师兄,我哪里睡得下,用功三十年还未有个入头处,我心里不安稳,可不敢自以为是,不敢自己骗自己啊!”
全豁说:“师兄,你三上投子,九上洞山,我还以为你早已彻悟了。既然如此,你把自己的情况给我说说,是的我代师父替你肯定,不是之处我也代师父为你铲除。”
义存说:“当年我在盐官国师那里,听堂上举色空义,得了个入处。”
全豁摆摆手,说:“不要说这个,再过三十年也不要说这个。”
义存又说:“我又看到洞山的睹水偈说:‘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殊。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全豁说:“也别这样举例了,这样吃别人的粮食,自己终究救不了自己。洞山要你‘切忌从他觅’,你为什么还去‘从他觅’呢?”
义存又说:“去年我请教德山和尚挨了一棒,当时如同桶底脱落一般。”
全豁连连摇头,说“你没有听别人说:从门外收拾来的,决非自家传世之宝啊!”
义存语穷言尽,问:“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全豁说:“以后若要弘扬大教,一一应从自己心胸里流出,将来方可盖天盖地去啊!”
义存终于言下大悟,向全豁作礼说:“今日可谓鳌山证道。虽然,切不可不礼谢洞山、德山二位老和尚。”自此之后,义存终于成为一代朝野共仰的宗师。
明代铁山仁禅师有偈赞这三上投子,九上洞山及鳌山成道因缘,诗曰:
三回九度太颟顸,到底须寻旧路还。
待得鳌山消积雪,至今平地起波澜。
第十六章 正偏五位寂子知
洞山因先得道膺,再得义存,心里甚为愉悦,但二人不久离去,心中又难免不舍,要隆盛洞山道场,没有智深愿弘的人物可不行。不久山外来了一人,洞山一见,心中大喜,此人即是后来住持曹山的本寂禅师。
本寂是泉州莆田人,俗家姓黄,少年时便熟读诗书经史。唐末之时中原战乱不休,中原的衣冠名族为避世乱,多侨迁泉州,并把京洛一带学风带了过来,使当时僻远的泉州这海上之城,儒风大振,号称“小稷下”。本寂为此学风所染,加之睿智多思,又博闻强记,受此风之影响后,性情见识,均远出人上。他道性天成,观诸子之书不能尽性,于是立志学佛道。十九岁时,得父母同意,入福州灵石寺出家,二十五岁受具足戒。此时禅宗正盛行天下,而特别以洞山道场为隆,本寂便收拾行装,前往拜谒。
参叩之时,洞山说:“将你的法名报来。”
本寂说:“弟子名本寂。”
洞山又使出其惯用的接人手段,说:“我不问你这个名字,向上再说!”
本寂说:“若向上再说,则弟子不必说了。”
洞山问:“你为什么不说呢?”
本寂说:“若向上再说,就不叫本寂。至于其他还有什么名字,却请师父说好了。”
洞山一听,心中大奇,想道:“这个后生,识见天然,竟然不在道膺之下。临阵机辩,则远胜初来时的义存。”于是眼神平和,久久地看着本寂。
本寂相貌极为清秀,眉高鼻直,眼明口润,虽不及道膺强悍,却比道膺精明;虽不及义存敦厚,却比义存文采。特别是眼神中那种明察和无畏,看得洞山默默点头,说:“你也不必行脚了,就留在老僧这里,当个侍者,我早晚都有话给你说。”
本寂心中大喜,心想:”天下传闻禅宗明眼宗师,有沩山、仰山、德山、洞山、临济五家。沩山和尚已经故去,那仰山和尚则太刁钻,与我有针芒之嫌。而德山、临济二家,行棒行喝,实非斯文之道。唯洞山中正平和,文质彬彬,正惬我意。老师自当选择好弟子,弟子也当选择好老师。我如今初来乍到,洞山就许我入室,虽是有缘,也是天意。”于是整容礼拜,就留在洞山身边。
第二天,洞山问他:“平时读些什么书?”
本寂说:“在家时不外诗书经史及诸子杂说,出家后不外中观瑜伽诸大乘经典。”
洞山又问:“除此之外还看什么书?”
本寂说:“上看天书,下看地书,中看人书。”
洞山又问:“这天地人三书你怎么去看?”
本寂说:“不看。”
洞山说:“如果不看,又怎么能知晓天地人三书?”本寂说:“师父不是早已看完,又何须弟子多嘴。”
洞山说:“你悟性天成,不假师力。但如想播扬大法,还必须学习一定的章法。老僧先有道膺,然此子不拘法度,所以难以当此大任。义存才德双备,但如今已为他家种草,所以我也不便把禅法传给他。你须留意,在这里好好参学,老僧自有安排。”
本寂知道老和尚所指是传法之事,说:“谢师父厚意,本寂才力轻薄,恐有辱师父的重托。天下良才甚多,小子何敢当此大任。”
洞山说:“也不是老僧非要看中你。我本来作有五位秘诀,曾暗地里晓示诸人,但诸僧竟无人能晓。道膺不屑于此,也有他的道理;义存已立根德山,传给他也不合名分。你如果不受,我又将托付给什么人?当然,这件事不可性急,须慢慢来。你虽然睿悟无比,还略欠老到。须在老僧处调养两年才行。”
见洞山推心置腹,言之敦敦,本寂就不再推辞,说:“师父识人,如亲生父母。本寂今后自当努力,补漏纠偏,不负师父厚望!”于是,师徒二人常作长夜之谈,寺僧未得许可不准入内,因此都不知他二人谈了些什么。
一日, 有位意上座来参,问洞山:“是如如遍居前,还是不如如遍居前呢?”意为真如佛性与万法,于自己心中如何料理。
洞山说:“这何曾有个前后,如如遍居前,不如如亦遍居前。”
意上座又问:“是如如遍分其优劣,还是不如如遍分其优劣?”所谓优劣,意指菩提烦恼之别。“分”,即为生起。如《大乘起信论》中所说”一心二门”中的“心真如门”和“心生灭门”。
洞山微微一笑,说:“如如亦遍分其优劣,不如如亦遍分其优劣。”
意上座不服,说:“既然如此,那又何须再分如如、不如如,岂不是没有彼此了么?”
洞山说:“怎么!你竟不知分亦不分的道理?”
意上座又问:“如何是分?”
洞山说:“如如遍于三界。”
意上座又问:“如何是不分?”
洞山说:“不如如遍于三界。”
意上座似有所悟,问:“莫非是通身不通身边上的事?”人因色受想行识这五蕴身而得菩提,故谓通身;人亦因五蕴身而处烦恼,故谓不通之身。
洞山说:“错了,不是这个道理。”
意上座急忙问:“不是这个道理,那又是什么道理呢?”
洞山说:“仍然是如如遍和不如如遍的道理。”
洞山见意上座搔头挠腮,疑惑不解,就笑着说:“意上座非得要知道么?我给你打一个比方。这如如与不如如,恰如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子,嫁给一个三岁的童儿。这老婆子虽年纪长大,却成天被那童儿使唤,不得半分自由。”当时本寂一直侍立在旁,听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意上座尚不能解,一听本寂失笑,便问:“小师兄失笑,想必明白师父深意,请问什么是八十岁的老婆子?”
本寂说:“你怎么搞的,没有见过老婆子么?我给你说:纷纷白发连头雪,这决错不了。”
意上座又问:“如何是三岁童儿?”
本寂说:“作不得主。”
意上座问:“为什么作不得主呢?”
本寂说:“三岁的孩童,能做个什么?吃喝洗睡,一切都得要人服侍啊。”
意上座又问:“既然是八十岁的老婆子,为什么要嫁给三岁的孩童呢?”
本寂说:“只有八十岁的老婆子,见多识广,才懂得侍候和爱护这个心肝宝贝啊!”
这时,洞山说:“修行也当如是,众生之如如,恰如这三岁孩童;众生之不如如,恰如这八十岁婆子,彼此离不得啊,所以说分亦不分。”
一日,洞山对本寂说:“你来此已有一载,可出去参访参访。”本寂原不愿走,他可不像义存那样犯着驿马星。但既然师父有命,也就下山去了。
本寂原无心参访,此次下山,就乾脆回家省亲。省亲归来,路过福州,听说乌石山灵观禅师乃黄檗希运大师的及门弟子,禅风险峻,心里一动,便前往参叩。
一见面,本寂便问:“如何是毘卢师、法身主?” 毘卢即指毘卢遮那佛,乃万佛之本,也就是佛的法身。本寂的这一问,极高极险,常人真不知如何回答。
可这位灵观禅师却举重若轻,淡淡一句话,就使得本寂两个月来奔波两千余里。他说:“老僧如果向你说了,那就另外还有个什么毘卢师、法身主了。”本寂心中暗暗称奇,礼拜后就急急赶回洞山。
回到洞山。本寂把灵观禅师之语向洞山说了。洞山说:“你问得极好,灵观和尚也答得不错,只是你还欠进语,该再问一句。”
本寂问:“如何才不欠进语?”
洞山说:“你应该这样问他:‘为什么不说?’”
本寂又赶回福州,对灵观禅师说:“上次答话意犹未尽,师父为什么不说出来?”
灵观禅师说:“这个毘卢师、法身主,若说我未给你说,我又不是哑子;若说我给你说了,怎奈这舌头却是烂的!”
本寂又赶回洞山,向洞山作了汇报。洞山向南合十道:“没想到福州竟有如此人物,真是古佛降世啊!”
次年春气一动,洞山将僧众集聚一堂,说:“老僧前有《新丰吟》,后有《玄中铭》,不知诸位学习如何?今天,特把《偏正五位颂》公布于众,诸位一同参究如何?”说毕,便叫本寂将已写好的纸样,贴在石壁上,并一一念给众僧听。本寂谨遵师命,朗声诵道:
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
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时嫌。
参禅已久,渐有火候,故“明君”正位,如三更之月初上,照临万物。许多参禅者到这一步时,都有初次相逢之感,既兴奋,又陌生:“这就是我么?”“这就是本来面目么?”此时,“大我”刚从“小我”中脱出,“小我”的阴影还较浓地覆盖在这个“大我”之上,因此又有“隐隐犹怀旧日嫌”的感受。明月初上,还未中天,光明尚弱,故尚须继续努力。
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
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
睡过头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日出光灿,如同古镜(指人之本心)。参禅者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分明觌面别无真”,自己的真心、真性已经确定,用不着用心、用镜子来证明或确认它的存在。没有心,没有镜子,自己却更真实地存在于自己之中,因为心——镜子所反映出来的只是影子——“迷头”而已,并非绝对真实的“我”。一般人信不过自己,总想为自己的存在去寻找根据,这就是没有见道的表现。
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
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
“正中来”所出俱正、俱中,所到也是当正、当中。在功行中要行“鸟道玄路”、“空里步”,这就是没有踪迹、无路之路,即“无中有路”。在这里,无论心行、事行,都无影无踪。对于禅,不能直接说破,就像不触犯当朝皇帝的名讳一样,“开口即错”,饶你有苏秦张仪一样的辩才,也无用武之地。
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
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兼带中和的境界,功夫来临了,自有一番“冲天”的志向和气概。“两刃”即菩提烦恼、凡人圣人、生死涅槃、内道外道,一切相对立的都在其中。功夫未到之时,自然不敢交锋,怕伤人或自伤。这里火候已到,一切法无不是佛法,又何须回避?恰恰是红尘的烈火,方可孕育出圣洁的佛莲啊!
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
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
一般人学习佛法,不执空,便执有。修行到了兼中到境界,不论行住坐卧,不论说与不说,都“不落有无”,自己“块然独处”,不与万法为侣。谁都想超出常流,直上“妙高峰顶”,但这恰恰是对大道和佛法的误解。真正见道之人,仍然会回到炽如炭火的红尘之中,灰头土面化导众生,将万丈红尘烦恼当作极乐世界……。
本寂诵完,满堂僧人面面相觑,不知里面说了些什么。此时洞山拂尘一举,对僧众说:“这是本山修持的纲宗要诀,你们要熟记在心,时时揣摸,并依照它修持。要知道,修持佛法不是小事,须依法依戒。达摩门下,辗转相传的,是顿门无上大法,无依无傍,无规无式,无门无径,旁人何得而入?因此自石头和尚以来,药山、云岩二位老人,都立有规矩。只是因缘未到,未曾公布。现在老僧见禅风炽盛,人多效仿,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所以立此偏正五位之诀作为路径,凡本门弟子,都可依照次序修行,必然会得到无穷受用。这是一道修行者必须突破的关隘,那些似是而非,未悟言悟,未证言证的人,将会被拒之关外!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向本寂询问。”说完,便回到方丈去了。
道膺原为洞山僧众领袖,但不久即下山自立门户去了。洞山虽然每天都一任众人早晚参请,但他毕竟是一山之尊,一般僧人,哪敢去私下亲近。如今本寂被洞山推到前台,不由他愿不愿意,这千万个问题都放在了他的头上。
“请问师兄,堂头和尚如今开示偏正五位,如谜语一般,令人难以理会。师兄既荣膺大任,能不能给我们解释清楚?”僧众们七嘴八舌地问。
“师父这偏正五位,也叫做君臣五位,也可推衍为功勋五位、王子五位等。都是为了自性流行随其机缘火候的开合演示。”本寂当仁不让,遂侃侃道来——
“正位即空界,本来无物。偏位即色界,有万象形。正中偏者,背理就事。偏中正者,舍事入理。兼带者,冥应众缘,不堕诸有,非染非净,非正非偏。所以是虚玄大道,无着真宗。从上先德,推此一位最玄最妙,当详审辨明。君为正位,臣为偏位。臣向君是偏中正,君视臣是正中偏,君臣道合是兼带语。如上次意上座所问如如不如如,也暗合君臣正偏之意。”
听到这里,已有几位僧人暗暗点头,心里渐渐明白起来。这时有一僧问:“什么是君?”
“妙德尊环宇,高明朗太虚。”本寂原本学识极高,诗也做得好,所以不加思索,那律诗般的句子,带着禅意随口而出。
“什么是臣?”那僧又问:“灵机弘圣道,真智利群生。”本寂仍是用律句作答,禅意虽玄,但其义却也明白,众僧大多能解。
“什么是臣向君?”
“不堕诸异趣,凝情望圣容。”
“什么是君视臣?”
“妙容虽不动,光烛本无偏。”
“什么是君臣道合?”
“混然无内外,和融上下平。”
随问随答,毫无滞碍,本寂就把这君臣正偏五位,一一作了解释,意犹不尽,又说:“以君臣偏正言者,不欲犯中——不能生硬直接。如同臣子与君上说话,处处得小心翼翼,注意避讳,不然则撞下大祸。故言君臣偏正,定须回互和融,便上下内外皆相安无碍。这是我们禅法的宗要,师父曾有嘱咐。”
本寂的答话,早有侍者一一录下,呈给洞山。洞山看了,感慨地说:“老僧既有道膺,又有本寂,可以庆幸的是,云岩的禅法道不会坠落了!”
洞山还担心这五位君臣偏正之旨为人误解,步入歧途,一日上堂,又讲了向、奉、功、共功、功功这五位,把五位之说,再推进一层。
“前些时候本山开示五位之旨,幸得诸位努力,多数人已能诵能行了。这里老僧当进一步问大家,向时怎么样?奉时怎么样?功时怎么样?共功时怎么样?功功时怎么样?”洞山说完,眼神往下一扫。
不少僧人原本就对君臣正偏五位感到头痛,如今见又来了个向奉功五位,顿时头都被炸开了。但也有不少僧人于君臣正偏五位有所得益,今见五位之说尚有进境,一时更加欢悦。
“老和尚的禅,真是层出不尽的啊!”有僧人赞叹道。
“马祖石头以来,祖师们均着重于对机,开示虽多,但却不传章法,令我等摸不着头皮。堂上和尚这五位之说,虽说玄乎,但却容易记住,且有章法可循。”又有僧人这样说。
要知道,这“向”,乃目标、方向;“奉”,乃信奉把握;“功”,乃个人成就;“共功”乃助他人成就;“功功”乃集体成就。洞山五位旨诀,到这里才臻于圆满。
当时僧众们哪里其中的旨趣,早有一僧问道:“敬禀师父,什么是向?”
洞山反问道:“你吃饭时怎么样?”——吃饭的目的是什么呢?
“什么是奉?”那僧又问。
洞山答道:“背时怎么样?”——违背、放弃目标后的情境会怎么样呢?
“什么是功?”
“放下锄头时怎么样?”——不耕耘,能有收获吗?
“什么是共功?”
“不得色!”——教化时了无痕迹,无论隐显,皆不可见。
“什么是功功?”
“不共!”——一切皆空,内无度人之己,外无可度之人。虽度化众生,而内不见己,外不见人。
洞山将那僧的问题一一回答,言简意赅。但当他看到众僧都露出惶惑之相时,又说:“对这五位,老僧都配有偈颂,你们可牢牢记住。”于是就让本寂将向奉功五位偈颂贴在石壁上,仍由本寂唱诵。本寂也就一一诵来:
向:
圣主由来法帝尧,御人以礼屈龙腰。
有时闹市街头过,到处文明贺圣朝。
“向”是目标,是方向。古代圣君治世,效法的对象就是尧舜;参禅的方向,则是以佛和祖师们作为效法的对象,以明心见性。见道之后,无处无非道,如同尧舜盛世一样。“到处文明贺圣朝”,内外浑是一片吉祥和光明。
奉:
净洗浓妆为阿谁?子规声里劝人归。
百花落尽啼无数,更向乱峰深处啼。
“奉”是信奉、把握,要达到“念念不忘”方致上境。如同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无时无刻不把对方放在心上。一个新婚久别的少妇,浴后浓妆艳抹,在闺中等夫君回家。子规啼出“不如归去”的声音,正是少妇的心愿心声!她盼郎归家的心情是如此强烈,哪怕百花落尽,都不能使她有所淡漠或忘怀。参禅习禅,能有这样的深情这样的急迫,就在“奉”上达标过关了。
功:
枯木花开劫外春,倒骑玉象趁麒麟;
而今高隐千峰外,月皎风清好日辰。
“功”是修行的成就。这时自己的身心,如同“枯木花开”一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得到了永恒。如同菩萨们一样,可以乘座玉象麒麟。以往的身心,堕在红尘之中,而今却超出尘世,“高隐”于千峰之外,这时的禅心,如皎月,如清风……
共功:
众生诸佛不相侵,山自高兮水自深。
万别千差为底事,鹧鸪啼处百花新。
“共功”是自己成就后去度化众生。虽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但佛毕竟是佛,众生毕竟是众生。但没关系,自己见道前不是也有这样的万别千差吗?当众生也究明了这件大事后,则会换上一种截然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
功功:
头角才生已不堪,拟心求佛好羞惭。
迢迢空劫无人识,肯向南询五十三。
“功功”是集体成就。到这里,内不见己,外不见人,功行不可思议。无佛可成,无众生可度,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在这里,用不着你去崭露头角。一些修行人企求成佛作祖,上一点香烛却向菩萨索取许多,见道后,就会感到当初这种心愿实在令人汗颜!大道本空,在无穷无尽的时空里,无人识得,那善财童子的五十三参,不也是多余的吗?
本寂唱诵完毕,也径自回房去了,他也无须多加解释。他知道,有些解释是不必要的,反而会把人心搅乱。法度有缘人,谁与此法有缘,并与此法相应,即使不作解释,他也会了然于心的。
三年来,本寂一直出入方丈,密印所解,深得洞山赞许。一天,他向洞山告辞,洞山深知女大不中留的道理,也需要他再建道场与道膺呼应,遂不加挽留,只是问:“你现在下山,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到不变易的地方去!”本寂自信地说。
“不变易的地方,岂有来去!”洞山抓住破绽,毫不放过,紧追一句。
“来去的本身也不变异!”本寂坚定地说。看来他已达到动而不劝,静而不静那动静不二的境界了,洞山暗暗为他高兴。
“你归乡是从飞鸢岭过么?”洞山关切地问。
“是的。”本寂直率地回答。
“那你来时也是从飞鸢岭过来的喽?”洞山问得似乎很仔细。
“是的。”本寂回答得仍很简洁。
“有一个人不从飞鸢岭上过便来到这里,你知道吗?”洞山将用于义存的那一套又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他?没有到别处去!”这个时候的本寂,悟境远在当时的义存之上,立即冲破了洞山所布的疑阵。
“你见到个什么道理,知道他未到别处?”洞山还不放心,又追问一句。
本寂跪了下来,对洞山说:“师父,如果不是在洞山,我哪能到这步田地。若不到这步田地,我又哪里能这样说呢?”
洞山心中大喜,心想:“我这本寂,看来并不弱于那(仰山)慧寂,今日之别,犹胜过当年与义存之别。”于是说道:“今晚你住在方丈,我有话说。明日一早,你可自行上路。”说完,独自一人,拄着竹杖上山去了。
注释
①曹洞宗的纲宗诗偈皆有其确定的旨趣,不能随意改动。细加阐释又非本书宗旨。想对此作进一步了解的人,可参阅笔者《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一书中的有关文字。
第十七章 宝镜亲手付曹山
洞山独自一人上山时已近黄昏,侍者未得允可,不敢近前,只得在百步之外远远候着。山顶有一凉亭,洞山立在那里,望着暮云斜晖和起伏的群山,心中在想什么呢?
洞山之法,近承云岩,远承石头,又兼得龙山和尚和兴平和尚指示,自然是集马祖石头两家之大成的禅法。然禅家传灯,最重血脉。石头和尚着有《参同契》口诀,传药山、再传云岩。云岩加以推衍,又成《宝镜三昧》,并传给洞山。洞山秘不示人,对此又有损益,只是在《新丰吟》和《玄中铭》中略露消息,并用在五位之诀上。如今洞山人已渐老,是该托付给传人的时候了,但托付给谁呢?传道贵在得人,如果不是能够担荷大法的人,岂不将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如今唯有本寂可以传付大法。洞山道场内尚有匡仁、师虔、本仁、居遁等十数人,均为好手。但论其才调,都比道膺、义存逊色些。这《宝镜三昧》,不止是禅修功行,还须有文彩相扶,才能为世人知晓。前些日子本寂解释五位君臣之说,使洞山称赞再三,看来这《宝镜三昧》非本寂不传了。
可洞山还有什么顾虑呢?
原来,《宝镜三昧》中明明说过:“只要表现于文采,就是染污了它。”究理之与实行二者,缺一不可。只可惜究理的人,往往废行,成了理障;笃行的人,没有理的指引,又容易走入歧途。自石头和尚以来,诸祖均重回互,就是想使人理行不二,迷悟不二,凡圣不二。洞山特重回互,所以在《宝镜三昧》中反覆吟咏,想使后世学人留心。虽然这样,洞山仍不放心,他知道,千百人中,能真行真知者,不过数人而已。《宝镜三昧》文辞玄奥,机关暗伏,本来是设立禅关,以防匪人。但假如后世儿孙把它当作探玄的游戏,进行文字上的曲解,又会怎样呢?
“道在得人,苟非其人,道不虚传。”洞山反覆吟味着这几句,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就将它传给本寂。至于后人如何曲解,我是管不了的了。连我佛所说的经典,尚有人曲解误用,又何况这《宝镜三昧》?”想到这里,便招了招手,侍者赶忙上来,扶着他走下山来。
一入方丈,本寂早已在这里等候。洞山让他点上灯,从枕下取出一册书来,书皮上用金粉写着《宝镜三昧》四个篆体文字。
洞山对本寂说:“我在云岩先师那里,亲印《宝镜三昧》,现在把它传授给你!”
本寂顶礼拜谢,接过书来,翻开一看,不觉心潮澎湃,连声说道:“真是我们一宗的秘旨!”
《宝镜三昧》文辞简练,却奥义无穷,就像天罗地网一般,把洞山一脉修持大法,全数包容在其中了。其文曰:
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善宜保护。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意不在言,来机亦赴。动成窠臼,差落顾儜。背触皆非,如大火聚。但形文彩,即属染污。夜半正明,天晓不露。为物作则,用拔诸苦。虽非有为,不是无语。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如世婴儿,五相完具。不来不去,不起不住。婆婆和和,有句无句。终不得物,语未正故。重离六爻,偏正回互。叠而为三,变尽成五。如荎草味,如金刚杵。正中妙挟,敲唱双举。通宗通途,挟带挟路。错然则吉,不可犯忤。天真而妙,不属迷悟。因缘时节,寂然昭著。细入无间,大绝方所。毫忽之差,不应律吕。今有顿渐,缘立宗趣。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宗通极趣,真常流注。外寂中摇,系驹伏鼠。先圣悲之,为法檀度。随其颠倒,以缁为素。颠倒想灭,肯心自许。要合古辙,请观前古。佛道垂成,十劫观树。如虎之缺,如马之馵。以有下劣,宝几珍御。以有惊异,狸奴白牯。羿以巧力,射中百步。箭锋相直,巧力何预?木人方歌,石女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潜行秘用,如愚若鲁。但能相续、名主中主。
这首意蕴极丰富的《宝镜三昧》,寓意深微,如果用现代语言来翻译,未免有佛头着粪之嫌。但为了便于读者理解,笔者也不惜入泥入水,勉强用现代白话描述其大概——
这本来现成的大法,佛祖已经密相传付。
你现在既已得到它,就应当好好去保护。
银碗里面盛着白雪,明月之中潜藏白鹭。
分门别类虽不一样,混然一体各有所处。
意旨岂言语能表述,有来机就能去应赴。
此机一发则成窠臼,不知变通枉自踌蹰。
肯定否定都不正确,恰像燃烧着的大火!
只要缠上语言文字,它就已经属于染污。
纵是在暗夜仍明亮,纵是在天明不显露。
它成为万物的准则,可救拔人生的诸苦。
虽然不是有为之法,却绝非什么也不做。
站在晶莹的明镜前,形体与影子两相见。
你不是镜里面的他,他正是镜子前的你!
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眼耳鼻舌身已俱备。
既不是来也不是去,不是生起也非黏着。
咿呀学语体露纯和,虽有声音却无意趣。
终究没有粘滞外物,是因语言仅是空壳。
将离卦六爻来分离,得偏正回互的宗旨。
六爻重叠成为三组,五度变化偏正回互。
五味子一籽五味足,金刚杵两头虚中实。
既正又中妙而双挟,击节和歌同时并举。
通达佛法悲悯人世,解行相应人我一如。
迷悟不二交错大吉,动念起心与道相忤。
佛性天真何其灵妙,不属于迷不落于悟!
随缘而明遇机而显,寂然空寥万化顺应。
小到进入分子原子,大到超出天地宇宙。
只要有丝毫的差错,就不与大道相应和。
权且设顿悟和渐修,为学者指出归乡路。
归乡路既然有细则,就成为修行的法度。
顿悟菩提渐修禅道,真如即可常流且住。
外形寂静内心摇动,如驹与鼠暂被系缚。
先圣感于这种状况,设立妙法进行救度。
随顺其妄想颠倒心,权且认烦恼作觉悟。
将颠倒之心再颠倒,便立证无上菩提道。
要想合于古佛轨辙,请观看前代的范例。
为了成就无上佛道,长久的修行少不了。
虎耳渐缺马足发白,都是长时间的积累。
(禅宗不依循故道,应机说法变幻无端)
对下劣说宝几珍御,除怪异说狸奴白牯。
羿凭借他技巧娴熟,能百步外射中目标。
可禅机如激箭相交,又哪里用得上技巧?
你听木人唱起了歌,你看石女跳起了舞。
凡情凡识难以理解,又岂容管见去卜度?
臣奉于君子顺于父,既是兼带也是回互。
儿不顺父非称为孝,臣不奉君不足为忠。
潜行密用禅道无穷,世俗观之如愚如鲁。
只要能精勤相接续,就是无上的主中主!
本寂低声将全文诵毕,洞山略作提示。本寂又将不明白之处请洞山开示,洞山一一作了解释,说:“《宝镜三昧》,是我宗大法。于己,则修为识见无不兼备;于人,则应机接机无不明白。它的宗趣规矩,实为挟带回互。其余的,你早已明白,老僧就不必多说了。”
“师父还有什么吩咐?”本寂原无留连之意,但真的要离师下山,仍有不舍之情。几年来,洞山对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在法上没有半点吝意,真的是随问随答,欲取则与。因此本寂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具备一代宗师的资质。这样的恩情,本寂当然是铭记在心的。
洞山见本寂再问,点了点头,说:“好,老僧就全部给你吧。当今末法时代,人多黠慧。若要辩验真伪,有三种渗漏,你要知晓。一是见渗漏,口诀是:‘机不离位,坠在毒海。’二是情渗漏,口诀是:‘滞在向背,见处偏枯。’三是语渗漏,口诀是:‘究妙失宗,机昧始终。‘当今学者,不论在家出家,在修为途中,没有证得菩提,自然是浊智流转。对那些未证言证未得言得的参学者,用这三句口诀,就可勘验出他的底细,并且会万无一失。”
本寂说:“师父这三渗漏,言简义赅,妙不可言。弟子当与《宝镜三昧》交互而用。弟子斗胆说几句:见解无渗漏,事事无障碍;情若无渗漏,眼明手又快;语若无渗漏,一生无欠债。”
洞山说:“正是,正是,说得很好。你可以走了!你可先往云居山,会会你道膺师兄,与他议议《宝镜三昧》与三渗漏。如果别有心得,老僧就为你们助喜了。”本寂直到这时,方才作礼而去。
云居山距洞山原本不远,本寂步行,不到二天也就到了。他二人虽未谋面,却早已相互知晓。云居是洞山的长子,两山僧人往来自然密切,音讯交通从无滞碍。所以道膺知道本寂,也像本寂知道道膺一样。
不过这次本寂初来,却代洞山老和尚传示《宝镜三昧》,却大出道膺意外。
师兄弟二人寒喧已毕,道膺奉上茶水。本寂将前天洞山所传《宝镜三昧》交给道膺,说:“老和尚要师兄揣摩这三昧的法要。如果有什么言语,可与老和尚共同商量,小弟也好领教。”
道膺倒不客气,将《宝镜三昧》一气诵完,对本寂说:“师父将此《宝镜三昧》传与贤弟,想贤弟必非常人,为兄也就不客气了。请问,这《宝镜三昧》开句为‘如是之法,佛祖密付。’佛祖密付的‘如是之法’,究竟指的什么?”
本寂心想:“这师兄果然厉害,一来就把最根本处抓住,我若答得不好,就有辱师父了。”于是朗声说道:“如是如是,说的未必如是!”
道膺不依他,说:“《宝镜三昧》中明明说:‘虽非有为,不是无语。’贤弟须据实而言。”
本寂说:“《三昧》中也说:‘但形文彩,即属染污。’我还是不与师兄争辩这个的好。如果非要说‘如是’,则一切现成。”
“我问的是如是之法,而不是问‘如是’。”道膺仍不放过,紧紧追问。
“法即‘如是’,‘如是’即法,无二无别。”本寂不急不缓地说:“诸方老宿口紧语吝,以默然无语为佛法究竟,其中不乏滥竽充数的东郭先生。老和尚有鉴于此,才传此《宝镜三昧》,嘱付我们应当‘正中妙挟,敲唱双举。通宗通途,挟带挟路。’又说‘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如是之法’,就是宗;规矩,就是趣、敲唱、回互、挟带。通宗不识趣,就不是真正的通宗;识趣而不通宗者,就不是真正的识趣。”
见本寂侃侃而谈,如数家珍,道膺心中暗暗高兴,心想:“本门实在有幸,出此麟龙,洞山宗旨,必当大行于天下。”遂说:“有劳贤弟前来,老和尚现在怎样?”
“师兄未曾离开老和尚左右,”本寂极为敏锐,也是参禅者本能所致,因此每一答语都是宗师风范。
“我为什么看不见?”道膺早是过来之人,又似乎找到了对方的缝隙。
“不可以色见,不可以音声见。”本寂仍不急不缓地说,心里却暗暗称赞:“这位师兄,锋刃并不比老和尚弱啊!”
道膺又问:“老和尚曾说:‘道无心方合于人,人无心方合于道。欲识其中之意,一老一不老。’你且说说,什么是一老?”
“不用去扶持,”本寂悠悠地说:“既然是道无心方合于人;人无心方合于道,又何须去辩识其中的意思?如果要识,就是有心了,有心就不合于道,道也不合于人,要想不老还行吗?所以不用去扶持。”
道膺点了点头,又问:“什么是一不老?”
本寂说:“就像枯木一样。”道膺不再追问,这种分寸他把握得极好,确实把握了知至至之,知终终之,进退有度的火候。禅宗机锋往来,最忌画蛇添足,何况道膺已知本寂的功行火候,不在自己之下,机锋还胜于自己。
不过,洞山有次答话极妙,不妨再看看这位老弟是如何反映的,道膺于是又说:“从前有人问老和尚:‘什么是玄之又玄?’老和尚说:‘如死人舌。’那人又问:‘什么是毘卢师、法身主?’老和尚说:‘禾茎粟杆。’那人又问:‘法报化三身中,哪一身不坠轮迴?’老和尚说:‘吾常切于此。’师弟,什么是‘常切于此?’”
“要头就请砍去!”本寂断然地说。这个问题,他先前问过灵观禅师,洞山又别有言句,因此十分熟悉。道膺明知故问,乃是设置圈套,所以自己就别开一路,使道膺再无话可说。
“答得极妙!答得极妙!”道膺对这师弟终于彻底放心了,说:“为兄见贤弟神清骨瘦,还担心贤弟文有余质不足。何况《宝镜三昧》章法规矩太多,恐贤弟泥于其中游戏玩乐。现在亲眼看到贤弟识见高迈,机锋迅捷,此后没有什么人敢抵挡你的锋芒了,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本寂见道膺如此热诚,又如此精细,且不露痕迹,心中也暗暗惊异赞叹:“这位师兄甚是了得,我原以为师父传我《宝镜三昧》,自是胜他一筹。哪知他竟如此老到,差一点还落入他设的局中。”于是面容肃然,整衣拜了下去,说:“师兄高明,师父能让师兄开山接众,自是早得师父心髓,日后还望师兄多多指教。”
道膺急忙将他扶起,说:“你我兄弟何必客套。大道无私,大法无方,大人无度,原无彼此。师父既将大法传付给你,我在这里自当扶持,一起弘扬洞上宗旨。对《宝镜三昧》及‘五位君臣’之说,贤弟能成一家之言,我当随喜就是。”于是兄弟欢会,自不在话下。
日后,本寂遂往广东韶州曹溪,礼六祖大师之塔。回到江南吉水开法,因仰慕六祖,遂以曹山为山名。后来由于地方不宁,就迁到了宜黄。宜黄有位信士王若一,舍何王观为寺,请本寂住持。本寂改何王为荷玉,仍冠以曹山之名。从此法席大盛,四方问道者络绎不绝,洞山与曹山遂被尊为”曹洞宗”。
本寂住持曹山后,用了不少功夫开示“五位”之说,并以此来揭示《宝镜三昧》内蕴。一日,有一老僧说:“师父在洞山时,曾分别赞颂过五位,然一即五,五即一,须当有总颂才是。”本寂认为有理,就作了首总颂说:
学者先须识自宗,莫将真际杂顽空。
妙明体尽知伤触,力在逢缘不借中。
出语直教烧不着,潜行须与古人同。
无身有事超岐路,无事无身落始终。
参禅的人,必须首先明白禅宗的宗旨。自心是佛,自性是佛,但这个自心自性,决不是那种一潭死水式的断灭顽空;禅心就是“妙明体”,你穷尽、通达了这个“妙明体”之后,就自然不会触犯或偏离大道,言行举止,一切随缘,无不合律,并不须假借什么力量;这时,你的语言圆融不犯,你就会像古代大师们那样潜行密用,连鬼神都莫测其迹;在修行的最高层次上,无身无相是绝对的,无事无事也是不二的。以无相之身应酬世间万事,度化众生,哪里会有岐路之叹呢
有人将这首颂子传到洞山,洞山说:“太妙了!这‘知伤触’,与‘不借中’六字确实有力!要知道,背触皆非,既不能违背,也不能迎奉,也不能借中,正当这个时候,又当怎么说?唯有这样,才能‘出语直教烧不得’;只有这样,方能‘潜行须与古人同’。至于无身有事,无事无身,则当向上更看!”洞山还派人捎话给本寂:“以后如果有好的颂子,要及时捎来给老僧看。”
本寂遵从师命,又作了《五位君臣图颂》,并作了篇序说:
夫正者,黑白未分,朕兆未明,不落诸圣位也。(黑者,无明也,无知也。白者,有知也,有见也。黑白未分,非有知,非无知,故朕兆未明,善恶皆无,故不落诸圣位,亦不落诸恶趣。)偏者,朕兆兴来,故有森罗万象,隐显妙门也。(偏者即黑白已分,知见透出,随缘生起,故有朕兆兴来。知见一起,唯识所变,唯心所造,故森罗万象,无不建立。其中或隐或显,分犹未分,未分而分,如心真如与心生灭同时,故称妙门。)
偈曰:
白衣虽拜相,此事不为奇。
积代簪缨者,休言落魄时。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所以“白衣拜相”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毫不足奇;不论见道或未见道,修持的功用皆不可废,应永远精进、精进。此为正中偏,尚未到究竟之地。
偈曰:
子时当正位,明正在君臣。
未离兜率界,乌鸡雪上行。
一日之初,子时为始。子时一阳萌动,纯阳无染,故为“正位”。心念之动,若如纯阳初生无染,明明历历,一法不生。这里君臣未分,朕兆未明,但不妨随缘而动,随缘而应;弥勒菩萨为未来佛、候补佛,暂居兜率天宫,这里比喻“偏中正”尚在功行之中,尚未彻底见道成佛。如同黑色的鸡在雪地上行走一样,黑白分明,尚未融为一体。
偈曰:
焰里寒冰结,杨花九月飞。
泥牛吼水面,木马逐风嘶。
这是正中来,是见道时的“不可思议”境!
偈曰:
王宫初降日,玉兔不能离。
未得无功旨,人天何太迟
这是“兼中至”,可以出世度人了。太阳从正位中生出,但只有太阳还不行,还必须有月亮并行,分司昼夜;这些人天众生,原本都可以达到“王宫初降”的效果,为什么却迟迟不能呢?这是因为,在“他受用”的兼中至中,不能躺在“自受用”上,而应积极应世,以“无功”的境界和手段,去度化人天众生。
偈曰:
浑然藏理事,朕兆卒未明。
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
万物的理事关系,都混然一体,已到事事无碍的境界,看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这样的“不可知”境界,不但作为历史起始点的威音王不知道,就连那作为历史终结点的未来佛弥勒,也照样不知道!
洞山闻报,对僧众说:“老僧的‘五位’及《宝镜三昧》,本寂已经深得其中妙旨。诸位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把本寂这首偈子好好参究一番。这是真语、实语、不妄之语!”
这时,有一僧站出来,问曰:“什么是”银碗盛雪,明月藏鹭?”洞山说:“岂不闻‘威音王未晓,弥勒岂惺惺?’”
又有一僧站出来,问曰:“什么是‘如世婴儿,五相完具?’”洞山说:“白衣拜相,落魄簪缨。”
又有僧问:“什么是‘正中妙挟?’”
洞山说:“泥牛木马。”
那僧道:“弟子不解此意,请师父明白解说。”
洞山说:“谁要你解它!”
又有僧问:“如何是箭锋相值?”
洞山说:“误喝大黄汤。”
那僧问:“这是什么意思?”
洞山说:“意在茅厕,决无他念。”那僧猛地省悟。
又有僧问:“偏正回互,君臣回互,不知怎么个回互法?”
洞山说:“寒则向火,热则减衣。”
那僧问:“不寒不暖的时候怎么办?”
洞山叫那僧上前,一把抓住他,说:“你且说说,什么是不寒不暖的时候?”那僧无言以对。
洞山说:“何不问老僧?”
那僧便问,洞山说:“你见到棺木里的骷髅么?”那僧“啊”地一声,也有省发。
一天上堂,洞山对僧众说:“有个师兄,脾气太大,遇事火爆,老僧曾要他少点脾气;有个师兄,一点脾气也没有,遇事拖沓,老僧就要他多点脾气。你们说说,这一增一减,为的是什么事?”
见僧众无语,洞山自己回答说:“肥的减膘,瘦的加食。”
这时,一位僧人站出来说:“这莫非就是师父的回互么?”
洞山问他:“你会了么?”
那僧说:“师父像这样说,谁人不会?只是这五位之事,还望开示。”
洞山说:“早上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什么位?杂念丛生时,是什么位?觉察到杂念时,是什么位?看见别人掉进火坑时,是什么位?知时是什么位?不知时是什么位?在你老子面前是什么位?在你儿子面前是什么位?所以说:‘类之弗齐,混则知处。’‘叠而为三,变尽成五。’”
僧人脸上的疑云,在太阳底下尽皆消去了。
第十八章 春风化雨育桃李
洞山道场法会隆盛,常有千人之众往来参请。除道膺、义存、本寂为一代宗师外,还有一大批弟子,也是铜头铁额,日后皆布化一方,为丛林领袖,成为弘扬洞山禅的中坚力量。
江西抚州疏山匡仁禅师,吉州(今吉安市)新淦人,青年时在吉州从元证禅师出家,后来北上东都洛阳学习经论。哪知他在讲寺里听了半年多的法,忽然觉得在书中一行一行地去读那字句没有意思,要修行,不如少说多行。并且,离开了自己,离开了自己的真心,在他人那里,在他人的语言中所得到的都是假的,因为不是自己的真心啊。当他听到其他僧人传诵洞山‘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的偈语时,心想:‘早就听说洞山禅法天下无比,现在听了他的这句偈语,深得我心!”于是就离开洛阳南下,直奔洞山而来。
当他赶到洞山时,正好遇上洞山早参。匡仁不顾唐突冒昧,刚一到,就站出来问话:“弟子也读了不少经论,也听了不少禅师说法。今天前来,想听听未曾有过的言话,不知师父能不能指教一二?”
洞山看了看他,心想,这个后生家倒也奇特。俗话说,我所欲说者,已出古人口;我所欲作者,已出古人手。他倒有些见识,想听未曾有之言。这可是大言无言,大音稀声啊!于是就答他说:“不诺无人肯。”
匡仁原在元证禅师门下多年,禅门语句,倒也熟悉,只是他并未明白洞山所答之意,又问道:“对这未有之言,还可以用功吗?”
未有之言,就是大道的别名。而用功可至的,则是有为法,绝非自然无为的大道。洞山心里好笑,反问他说:“现在,你是怎么去用功的呢?”
匡仁仍没有悟出此意,说:“现在之时,倒是无法用功。但什么地方能逃得过现在的观照?”
洞山没有理他,第二天开堂时,对他说:“你如果想明白这件事,必须如枯木开花一样,才能与道相合。”
匡仁又问:“一切时、一切处不违背他又怎样?”
洞山说:“这只是功勋边上事,也就是有为法中的事。老僧这里还有无功之功,也就是无为大法,你为什么不来问呢?”
匡仁说:“无功之功,那可是佛菩萨们才有的本事啊!我等凡夫,岂敢奢望?”
洞山说:“你出家为个什么,你这样提问,不怕大众笑话你吗?”匡仁说:“我是感到佛菩萨与大道离我太远了。”
洞山说:“远?不是远,也不是不远。这大道啊,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匡仁又问:“什么是远?”
洞山说:“你把佛菩萨,把大道放在与你不相干的那一边,当然就是远了。”
匡仁又问:“什么是不远?”
洞山说:“如果你与佛菩萨、与大道再也没有了彼此的分别,就不远了。”
见匡仁还不明白,洞山又问:“无量空劫无人家,是什么人的住处?”
匡仁说:“对这个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洞山又问:“人还有意旨没有?”
匡仁说:“师父何不问他?”
洞山说:“现在我就问你!”
匡仁说:“弟子确实不知,请师父明言。”洞山知他悟缘尚早,遂不再答话。匡仁也崇敬洞山,就留在了洞山。洞山圆寂前对他说:“老僧未能了你大事,日后你可到别的地方去参请。老僧看你器局弘大,日后当为一方领袖,好自珍重。”
洞山圆寂,匡仁尽弟子之礼后才下山游方。他先参沩山大安禅师,又参香岩智闲禅师,最后终于在岩头全豁门下德谦禅师的启导下见道,终于明白了洞山当时那些话的意旨。
比起匡仁来说,青林师虔禅师则幸运多了。师虔初来洞山时,洞山问他:“你最近从什么地方来?”
师虔回答说:“湖南武陵。”
洞山又问:“武陵那边的道法与老僧这里比起来怎样?”
师虔的回答却甚怪异,他说:“师父看见过北边沙漠中冬天新发出的竹笋吗?”
洞山心里大喜,对侍者说:“传我话去,另开小灶,用香饭供养此人。”但师虔却拂袖而出。
当然,师虔从此就留在了洞山。洞山当时对僧众们说:“这个新到的禅僧,日后会使天下的参禅者奔走参访,苦不堪言”
师虔在洞山也不问法,只找些事做,并为寺院内外栽了千余株松树。一次他在山门外栽松,有一刘姓老者向他求偈,他就以松为题,作了首偈子:
长长三尺余,郁郁覆青草。
不知何代人,得见此松老。
老者拿了偈子,欢喜地呈给洞山看。洞山看了,对众僧说:“记下我今天所说的话,此子当为第三代洞山道场的主人!”
一年后,师虔辞别,洞山问他:“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他回答说:“金轮不隐的,遍界绝红尘。”——在阳光下不会失去目标,所到之处皆是净土。
洞山说:“好,好,善自保任这种见地。”
师虔礼拜之后,随即便走了出来,洞山把他送到山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洞山问他:“你这么一去,总该留下一句话吧?”
师虔说:“步步踏红尘,通身无影像。”他可是把洞山“五位”、“回互”吃透了的,前两句和后两句恰好合璧。但洞山却看着他默然不语。
“师父为什么不快快说!”见洞山不语,师虔就反问一句。
“你怎么如此情急呢?”洞山笑着,一语抹过了他的问话。
师虔连忙礼拜,说:“弟子罪过。”说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师虔在山南府(应为宋代兴元府,今陕西省汉中市)青锉山住庵,隐居了十年。一天忽然记起洞山对他说的一段话:“悟道的人,不要停留在一己之悟中,而要使迷茫的众生普沾利益,不必过于清高自赏。你的骨格太清,就像你栽的松树一样。在山中修行虽然自在,但到了世上,则可成为一株供人遮阴纳凉的大树。”这段话对他的触动很大,他就遵从洞山的指示,前往河南随州,被信众迎住在青林寺,成为一方名师。洞山道场第二任住持道全禅师圆寂后,洞山僧众记起洞山的话,就把他迎到洞山,作了第三代住持。
长安华严寺休静禅师,也是洞山道场锤炼出来的著名人物。 休静早在澧阳洛甫山当维那时,就机趣敏捷。一天,他拿着槌子
邀约僧人们劳动,说:“上间寮房的去搬柴,下间寮房的去锄地。”这时,首座和尚问他:“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又该做些什么?”他说:“当堂不正坐,不赴两头机。”——既不居中间,也不居于两头。这句答语,表明他的见地已卓越不凡,以致于首座和尚竟不知如何应答。后来,他风闻洞山法席隆盛,就前来参叩。
一天,休静问洞山:“学生自感无个理路,未免情识流动。”
洞山见他话中有话,反问道:“你认为还有没有理路可循、当循呢?”
休静说:“我可是认定了那无理之路。”
洞山感到这句分量相当重,就反问他:“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么个顽固情识来的?”
休静说:“不敢,弟子只是据实而答。”
洞山说:“若你是据实而论,那我就据实告诉你吧,你是应该到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去(喻心地虽行万里,却无烦恼妄念)。”
休静明知故问,说:“万里无寸草的地方,那可是净土啊,能允许我去吗?”
洞山说:“怎么会不许你去?但去有去的方法,必须就这么样地去。”洞山打了个手势。休静见机,立即礼拜。
一次,休静与僧众一起搬柴。洞山一把抓住他,问:“狭路相逢时如何?”
休静说:“哪有什么狭路?你看反面,再看侧面,不是都有路么!”洞山松了手,赞叹说:“答得好!答得好!记住我今天的话:日后
你往南方弘化,有一千人的道场等着你去住持;如果往北方弘化,就只有三百人的道场了。”
洞山圆寂后,休静住福州东山寺,果然有僧众千余。后来被后唐庄宗徵入辇下,为宫廷说法,虽然显赫,但徒众果然仅有三百。休静禅师又行化于河朔,曹洞宗遂有一支传布于北方。
益州(今四川省成都市)北院通禅师,也是一位奇特之人。曾出峡到澧州夹山,参船子德诚禅师的唯一传人善会禅师,一见面就问:“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这几句是不是和尚说的?”
善会禅师说:“是,是老僧说的。”北院通却不说话,用手掀倒禅床,叉手而立。善会禅师见他来得怪异,起座拈起拄柱就打,他却拂袖而去。
这一去,北院通上了洞山,恰逢洞山说法,正说到:“坐断主人公,不落第二见。”北院通站了出来,说:“须知有一人不合伴。”
洞山说:“你如此见解,已是第二见。”北院通便掀倒禅床。
洞山说:“住手,住手!老兄这般到底为了个什么?”
北院通说:“等我舌头烂了,再跟你说。”
洞山见他如此敏捷,心中暗暗称奇,心想:“这人倒是个人才,只欠开眼,我须方便接他一接。”
北院通在洞山东游西荡了几天,便向洞山告辞,准备南越大庾岭到广东韶州,参礼曹溪六祖塔。洞山对他说:“此行请好自为之。你要留心,在飞猿岭上还有好戏看。”北院通吃不准洞山所言之意,就怔在那里。洞山猛唤他一声:“通上人!”他应了一下,洞山笑着说:“怎么不到飞猿岭上去呢?”
北院通于言下大悟,礼拜说:“我原以为自己早已了悟,目中无人,亏得师父眼明手快,使我真正大彻大悟。”于是就留在洞山,侍奉洞山三年后才下山。后来回到了成都,住持北院,方号北院通禅师。
洞山是洞山道场开山之祖,自是洞山第一代主人。青林师虔禅师是洞山第三代主人,那么洞山道场的第二代主人又是谁呢?他便是洞山道全禅师。
道全是追随洞山的第一批弟子之一,多年来虽未曾发明心地,但却少言寡语,默默地承担着庙里的日常事务。一次他问洞山:“弟子追随师父已有很长时间了,未曾问法,现在请师父垂慈开示。”
洞山笑着说:“你又何须问法?你在洞山所作的一切,不是都为你作了证明么!”
道全说:“那只是弟子分内之事,怎能称作出家人!”
洞山说:“好!那你就问吧。”
“什么是出离生死苦海的法要?”道全和尚的确是问到了大法的根本。
洞山微微点头,说:“你这师兄,没有看见自己脚下生烟吗!”道全豁然大悟。当时道膺也恰好在旁,说:“终不敢辜负师父印证的这脚下生烟!”——就在此时、此地便是出离生死苦海的法要,又何须脚下生烟,去云游四海呢?如今许多丛林中都挂有“这里入道”或“从这里入道”的匾额,但若非明眼宗师点破,或学人因缘成熟,哪里会悟到这一层呢!
听到道膺的话,洞山说:“步步玄者,即是功到。”步步玄者,仍只是有为的功勋位中,尚非天为这根本大法。
就这样,道全禅师豁然大悟,在洞山去世后,成了洞山道场的第二代住持。
在洞山杰出的弟子中,有一位遍参南北东西,八方碰壁,但却能锲而不舍,终于成功的人物,他便是后来住持潭州(今湖南长沙市)龙牙山的居遁禅师。
居遁是江西抚州人,出家后志求解脱。受具足戒后首参翠微无学禅师,在翠微禅院住了一个多月,从未见老和尚说过半个字,心里很奇怪,就问翠微和尚:“弟子来到翠微山已经一个多月,师父没有一句话的指示,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翠微和尚白了他一眼,说:“你嫌少么?这可是向你说了无言的大道啊!”
居遁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又住了一段时间,翠微和尚仍是不言不语,他实在憋不住了,加之求法心切,便辞别翠微和尚,离开长安,徒步来到洞山。
到了洞山,洞山问他:“你从哪里来?”
居遁说:“我从翠微和尚那里来。”
洞山又问:“翠微老和尚那里的佛法如何?”
居遁说:“惭愧,弟子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彼此像哑子聋子一般,从无话说。头一个月,我还如此问翠微和尚,他说是在向弟子说无言大道。弟子实在不明白,所以不远千里前来,请师父开示。”
谁知洞山却不买账,说:“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开示。”
居遁不平地说:“难道老和尚们个个都会装聋作哑吗?真是岂有此理!”
洞山说:“这是由于大道的本身决定的,你又怎么能怪老僧呢!你且去,可以再问问翠微和尚。”
居遁于是又回到长安,这空手来,空手去的三千里路,也真亏了他的脚力好。回到翠微山,心想:”老和尚不说话,是哑巴。可我并不哑,何不去主动问话呢?”主意一定,就安下心来。
一天早参,僧众虽然云集,可翠微禅师坐在禅床上,仍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居遁站了出来,合十问道:“请师父开示,什么是祖师西来传扬禅法的意旨?”
翠微禅师看了他一眼,说:“替我把禅板拿过来。”居遁忙将座下的禅板递了上去。哪知翠微和尚接过禅板,劈头就打。
居遁也不躲避,说:“要打就打,但我所问的祖师西来意到底有没有呢?”
翠微和尚说:“你这长舌鬼,有也该挨打,无也该挨打!”
“世间竟有如此不通人情的和尚,还号称得道高僧。”居遁心中愤愤不平。听说河北真定府临济义玄禅师道风响亮,于是挎了行装,又走到河北。
见到义玄禅师,居遁又提出先前的问题。是啊,达摩西来,传无上心印。六祖之后,经石头马祖,已大行于天下。而国内其他宗派,则在唐武宗灭佛之后,相继萎颓。禅宗的兴盛,必有秘奥,这祖师西来之意,不可不弄个明白。对此,居遁心里明白得很。
居遁问话之后,义玄禅师说:“烦你把蒲团送过来。”居遁忙躬身,把壁边的蒲团送了过去。哪知义玄禅师接过蒲团,劈头就向居遁砸来。居遁仍不躲避,说:“要打任你打,可你得告诉我什么是祖师西来的意旨啊!”
临济禅师说:“看来你这小子是无药可救的了。”
居遁连叫晦气,心想,这里老和尚浪得名头,除了打人,还有什么佛法?听说德山道席隆重,于是又从河北,行脚到湖南。
见了德山禅师,参礼之后,居遁汲取多次问话挨打的教训,心想:“与其他打我,不如我打他,看他有何反映。”于是问道:“弟子拿着莫邪剑,准备取和尚头,你怎么办?”
德山和尚把颈子一伸,说:“砍吧。”
居遁欢呼说:“头落地了!”德山和尚呵呵大笑地回到方丈。
居遁不明,头昏脑胀地又折回洞山,向洞山讲述了他南来北往参请的故事,倒把洞山听得乐不可支。当他讲到德山头落时,洞山说:“请你把德山和尚落地的那个头呈给老僧看看。”此时,居遁才有省悟,便向洞山礼拜,又遥向德山忏悔。
有僧把居遁在洞山省悟的情由告诉了德山和尚,德山和尚说:“洞山老人不识好恶,这小子死去多少时了,救回来有个屁用!”
居遁行经万里,历时数年,不知参叩了多少尊宿,终于在洞山有个入头之处,尝到了甜头,就留在洞山,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每日也随众人向洞山参请。
一日参请时,居遁心想:”祖师西来的意旨是什么?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白白地挨了许多次打,不明不白太不划算。洞山手段比别的地方远远不同,我何不问他。”于是站了出来,在洞山跟前跪了下去,久久不起。
“你为什么跪着不起来?”洞山问道。“弟子有一个疑问。师父如果不明白开示,弟子永远不起来。”居遁此时,已横下一条心,出家修行,不明大道,不是白白浪费光阴么!
“你就提出来,老僧一定为你解答。”洞山早已看穿他的心事,也是知他缘熟,竟破例应诺。
居遁心中一喜,急忙问道:“什么是祖师西来的意旨?”此问一出,洞山不由呵呵大笑!
“要笑请尽管笑,师父既然已经答应,还请明白开示。”
“等洞水倒流,我就给你说!”洞山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说。这几个字刚一说毕,居遁就言下大悟,一切一切,他全明白了。
为答谢师恩,居遁留在洞山,侍奉了师父八年,直到洞山圆寂后方才下山。后来楚王尊他道德高隆,把他迎入龙牙山住持。开法后僧徒云集,参学如流,八十九岁时才圆寂。
对洞山接引居遁的机用,北宋曹洞宗投子义青禅师有诗赞云:
古源无水月何生?满岸西流一派分。
葱岭罢询熊耳梦,雪庭休话少林春。
第十九章 观音千手接诸方
洞山良价自懿宗咸通元年(公元八六○年)五十三岁开法洞山,八年来座下常有千众,除百余常住之僧外,均为南来北往参学之人。其间应对说法多不胜举,且精深险峻,脍炙人口,为天下丛林广为传颂,让不少修行者获益非浅,也有不少修行者因之见道开悟。
一天上堂,洞山对僧众们说:“有没有不报佛恩、不报国土恩、不报父母恩和师恩的么?有没有不落三界因果的么?”大众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答话。报答四恩,是每个僧人每天必发之愿,必践之行,怎么敢说不报呢!不落于欲界、色界、无色界这三界因果的,除非是菩萨,至少也得修成个罗汉才行。僧众们中没有见道开悟的,自然不敢站出来,更不敢直下承当。洞山深知接人要诀,不先立个目标,又怎么去修行呢?所以见此情境,又说:“如果体会不到其中的意趣,又如何能超越这生死大关呢?若能做到心心不触于物,念念不系于心,步步所行,无处无所,如行鸟道,如行玄路,并且一念横亘,常无间断,始得与此相应。大家好好努力,不要就这样闲着打发日子。”
这时,文邃正好走了进来,洞山问他:“这一向你到哪儿去了?”文邃说:“启禀师父,弟子在山上住庵。”
洞山说:“你去住庵?且说说住庵时有什么闻见?”
文邃说:“闻见很多,有时朝游北海,有时暮至交趾(今越南北部,唐时为交趾郡),有时入长安市中,有时在剡溪水畔。”
洞山说:“亏你脚力,竟游得如此之广。”
文邃说:“不敢,全赖师父开示鸟道玄路。”
洞山问他:“游历之时心里的感觉怎样?”
文邃说:“交趾太热,北海太寒,长安太闹,剡溪太幽。”
洞山说:“这还不是鸟道玄路,你且不要虚与言辞,当据实道来!”
文邃说:“果然瞒不过师父,弟子初住庵时,孤寂冷怀,抱定一念,不作他想,似乎还觉得舒畅。两日后便傍徨无依,竟一似漂泊万里,漫无止所!冷寂可畏,孤寂可怖,如只身置于冰封万里的北海一般。此念一动,便欲转身,父母亲戚,兄弟朋友,便纷纷前来。或茶楼酒肆小饮,或乐坊技场赌兴,热热火火,像处在长安市中,交趾街上。此等境象自不敢贪恋,又警省回向,观空观净,念佛念祖,怎耐心中却似一团乱麻,再也梳理不开。弟子心想,出家二十年,参善知位十余位,为什么还没有功用。请问师父,这寒暑到来之时,到底该如何回避?”
要知道,这文邃与全豁、义存结伴为友多年,广参遍访,于禅于教皆非初学之辈,但从不固步自封,文过饰非。文邃把自己的病处呈上,请老师诊治,许多僧人,也如同遭了重重一击,心想:“我等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从不敢将此隐处示人,且看师父怎么说。”
文邃其实是抛砖引玉,从常人修行中所常见到的“寒暑”现象,引伸到烦恼、生死之类修行的根本问题上来,洞山岂有不知。禅宗自马祖石头以来,渐渐把佛教内众多深玄的理性语言,转化为浅白的感性语言,反而容易对修行者一击而中,这就是禅宗内的“对机”与“接机”。
洞山环视大众,沉默了一会,才对文邃说道:“何不向无寒无暑之处回避?”寒暑逼人,所以需要回避,回避的地方,自然是无寒无暑之处。也就是无烦恼,无生死之处。洞山顺水推舟,显得是那样自然和妥贴。
“什么是无寒无暑的地方呢?”文邃紧追一问。
座中僧人有的心里在说:“无寒无暑之处,只应在菩提涅槃中,在净土极乐之中,这岂是易到之处!”
有的僧人心中则想:“无寒无暑之处,若不勤修戒定慧三学,何以能到?即是勤修三学,也不知何时能到?”
有的僧人心中则想:“禅宗手段非常,切切不要用寻常道理来会,且听师父怎么回答。”
“什么是无寒无暑之处?好!待老僧来告诉你。这无寒无暑之处,恰恰就在寒时可寒杀人,热时可热杀人之处啊!”洞山语音清越响亮,且缓缓道来,不使在座之人听漏一字。
这时,满堂僧众一下全怔住了,无寒无暑之处怎么会在极寒极热之中呢?有的心想:“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只是经书上这么写着,祖师们也是这么说过,但谁敢当真呢?若当真去修,那些杀盗淫妄,贪嗔痴等都是菩提,都是菩萨行了,这还了得!”有的心想:“真金须见火,冰峰出雪莲,孟夫子尚说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一类的话,我等修行,看来还须如是历练一番才是。”众僧心里各想各的,但终无人敢上前问话,包括文邃在内——他欲让师父将好戏演完。所以众人心中虽是天翻地覆一般地喧闹,但禅堂内却静得如无人之境。
好一会,洞山方才开口,说道:“见道须在这里见,证道须在这里证,两刃交锋不须避啊!不敢从这里入,躲躲藏藏,疑虑踌蹰,牛胎马腹去。”
北宋湛堂文准禅师对”寒暑”公案赞道:
热时热杀寒时寒,寒暑由来总不干。
行尽天涯谙世事,老君头戴楮皮冠。
以禅宗根本立场而言,烦恼、生死等“寒暑”问题,与人的本来面目——菩提自性毫不相干。懂得了这一切的老禅客,“行尽天涯谙世事”,将一切都看破,如太上老君坐着青牛,头戴着楮树皮织成的帽子一样。宋徽宗曾一度勒令将寺庙改为道观,把僧人变为道士。一时间,全国的和尚都脱下袈裟穿道袍,光头上也戴上了道冠。
一次解夏,洞山上堂,对僧众说:“秋初夏末,兄弟们或东或西,又该去行脚参问了。应当到什么地方去?请大家记住老僧的话,要向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去。”寸草喻人的妄念、烦恼。
洞山的话意思是:怎样才能使人们在复杂的环境中不起妄念和烦恼呢?见满堂僧人俱沉默无语,洞山又说:“且说这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又怎么能去,用什么方法才去得了呢?”说完,洞山环顾左右,见仍然没有人敢站出来答话,又说道:“如果要明白这个事,直须到枯木花开之时,才能与之相合啊!”
后来,有一僧人行脚到了湖南浏阳石霜山,见到了庆诸禅师,庆诸禅师是道吾宗智禅师门下的第一高足,与洞山乃同门兄弟。彼此仅闻其名,尚无缘相见。
庆诸禅师见他刚自洞山来,便问:“洞山有什么话?”那僧于是向庆诸禅师作了介绍。庆诸禅师问:“有人能下一转语吗?”那僧说:“没有一人敢下此转语!”庆诸禅师说:“你且回洞山,说:出门便是草,何须万里!”(不引发忘念和烦恼的地方是没有的,而能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起妄念,才是真正的不起妄念啊)
那僧于是又回到洞山,向洞山转告了石霜庆诸禅师的答话。洞山对僧众们说:“大家记住了,这就是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识说的话,大唐国里能有几人?”
在这里,洞山将”寒暑”又引喻为”寸草”,教法生动灵活,为后人留下美谈。
一日,有一位官人上山,为全山僧人供养了一堂斋饭,又布施了不少钱财,请洞山为他转一次大藏经。转经有二义,一即为读诵经文,二为转动刻有经文的木轮。俗习以为,转经有不可思议之功德,实际是佛家为导引众生与佛经结缘的一种方便。但这位官人求转大藏经,又该怎么去转呢?要知道,大藏经数千卷,可是一个僧人一生也难以诵尽的啊!而在木轮上镌刻单一的经卷虽然有过,刻上全部的大藏经则是闻所未闻。
不过这却难不倒洞山,他叫知藏师收了钱物,下禅床向那官人礼谢,又拉着官人绕行禅床一周,再向官人合十,说:“会么?”那官人莫名其妙,说:“不会,请师父明示。”洞山说:“老僧与你看转大藏经,你怎么还不会呢?”那位官人似有所悟。
一日,洞山上堂,对僧众们说:“如果体会得向上成佛之事,在禅门中方才有点说话的资格。”
这时,弟子本仁站出来问:“有了这种资格的人,是怎么说话的呢?”
洞山说:“这样的人说话,可惜兄弟你是听不到的。”
本仁又问:“弟子可能听不到,因为我尚无此资格。但师父是见道之人,是大众的导师,你老人家又听得到不呢?”
洞山说:“我若说话时便听不到,我若不说话时便能听到。”
本仁不服,说:“佛门问答,俱有来往。正问正答,不可指鹿为马。请问师父,如何是正问正答?”
洞山说:“若是正问,就不从口头问;若是正答,也不从口头答。”
那僧又问:“如果有人这样问,师父还答否?”
洞山说:“老僧还没有听到有人这样问。”
本仁仍然不服,说:“师父这些言语,只可糊弄那些三岁童子,我却怀疑。如今师父出世住山,为大众说法,不知有无凭据,曾得到几位祖师印证?”
洞山说:“惭愧,老僧出世住山,并没有一人印证。”
那僧说:“为什么无人肯为师父印证?”
洞山厉声说:“只因为他气宇如王,谁敢为他印证!须知,虎符本是君王赐,哪有虎符赐君王!”
洞山道场常有僧众千余,洞山谨遵百丈农禅遗训,在山上陆续开了两百多亩水田,七八百亩旱田,再加上香火钱和地方上的四时布施,山上的用度虽是简单,却也衣食不缺。
一年春天,水田栽秧事毕,洞山到田里去查看,看见朗上座牵着水牛过来。洞山说:“你看牛,须把牛看好,莫让它把秧苗吃了。”
朗上座笑着说:“请师父放心,若是好牛,是不会在田吃秧苗的。”
“你怎么知道?是好牛,不会去吃秧苗?”
朗上座郎声唱道:
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红尘。
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
洞山听罢,连声说:“好,好!这是牛的,你又如何呢?”
朗上座又唱道:
千重云树万重山,倒卧横眠任我闲。
此景画图收不得,谁言身在画图间。
洞山赞叹道:“不亏在山上数年,看来以后无论到哪里,你都会是满目青山了。”
一日普请,全寺僧众都应上山劳动,洞山在寮房内巡查,看有没有偷懒之人。有一僧人病重,请了假留在寮房内养病。洞山问他:“你为什么不上山?”
那僧说:“弟子有病,上不得山。”
洞山从不放过在细小日常事上点化弟子,就说:“平常健壮没病之时,他又何曾上过山呢?”那病僧于言下当即有所省悟。
一日早饭之后,洞山正在洗饭钵,看见两只乌鸦在争虾蟆。一位新到僧人上来问安,指着乌鸦问道:“这两个畜牲,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
洞山看了看他,说:“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你啊!”
那僧不解,问:“为什么会因为我呢?”
洞山指着厨房内说:“里面的兄弟们为什么不在这问话呢?”那僧蓦然有省,立即礼谢。
一日黄昏,洞山与僧众们在田里耨了秧,正在田坎上休息,忽然听到一阵蛙鸣。大家往前一看,一条蛇把一只蛙衔住,正准备吞食。
有一僧问:“蛇吞虾蟆,去救好呢?还是不救好呢?”
洞山说:“救则双目不睹,不救则形影不彰。”
有僧问:“为什么救则双目不睹?”
洞山说:“你岂不知,实无一众生得度者。”
那僧又问:“为什么不救则形影不彰?”
洞山说:“须知万物一体。”
这时,一僧指问:“请问师父,那清河彼岸是什么草?”此“清河”不是指山东清河,也不是指汉时清河郡,也不是指泗州清河口,而是指净化后的人的业识之流。
洞山答道:“那清河彼岸,是不萌芽的草。”彼岸净土,那烦恼之草,焉有再萌之理!
这时,又有僧问:“什么是青山白云之父?”
洞山指着虚空说:“不森森者是。”
那僧又问:“什么是青山白云之子?”
洞山亦指着虚空说:“不辨东西者是。”
那僧又问:“为什么青山白云终日老是在一块?”
洞山说:“那可是去也去不得,离也离不得的啊!”
那僧又问:“为什么青山白云总不知?”
洞山说:“你不用去看就行了。”洞山自己也感到这段问答有趣,于是作了一首偈子:
青山白云父,白云青山儿。
白云终日倚,青山总不和。
洞山道场犹如鄱阳湖,僧众犹如各方来汇之水,不久就流入长江,是以每天都有僧人来来去去。
有一僧四处行脚,游历无方,曾来洞山多次。每次来,均不闻不问,特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气派。这次不知又到哪里去走了一遭后,又折回洞山。
洞山对这僧也较为留意,心想,他从不上前问话,这次我得问他,于是叫侍者把他唤来,问道:“兄弟来来去去,都是独往独来。不知这次从什么地方来?”
那僧并不点明山岳江河,而只是说:“曾游山来。”
洞山把语意一提,也不问他三山五岳,径直问道:“既游山来,曾上山顶么?”上顶,以喻见道开悟,禅宗常以“孤峰顶上”,“妙高峰顶”喻这层境界。
那僧倒也不怯,挺胸答道:“既去游山,岂不去一览顶上风光。回禀师父,这山顶,弟子倒是常去,并且徘徊于其间。”
洞山紧追一问:“那么你说说,这山顶上面,还有人么?”
那僧道:“这山顶之上,却也无人。”
洞山说:“不要骗老僧了,据我看来,你没有上到山顶。”
那僧呵呵大笑,说:“师父莫糊途。我如果没有上到山顶,怎么又知道山顶上无人呢?”
洞山说:“既然已上到山顶,为什么不住下?”
那僧说:“对于西天佛祖之地,我自然不会推辞,只是有一个人不愿意。”
洞山听说,无言可说,对侍者道:“我从来疑着这汉,现在才探明了他的深浅。日后再来,可安住圣僧寮,香饭供奉。”那僧却拂袖而去。
又一日,洞山问一新到之僧:“兄弟从什么处来?”
那僧说:“弟子在皖公山(在安徽天柱山内)礼三祖塔来。”
洞山说:“既然你是从祖师处来,又来见老僧做什么?”
那僧说:“祖师是祖师,当然和我们不一样。师父与弟子倒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洞山见他作如此之答,话锋一转,说:“老僧欲想会会兄弟本来的老师,你能请他出来与我相见吗?”
那僧却是个过来人,不慌不忙地说:“可以,不过师父不能就这样草草相见,必须待师父将这皮囊褪下后,才能相见。”
洞山说:“我这皮囊内的那位和尚,暂时外出未归。”
那僧说:“那就与弟子本来的老师相会去了。”
洞山知道此僧是位俊才,问:“请问兄弟清名。”
那僧说:“不必污耳,不堪污耳。”说着便下山去了。
一日早晨,有位僧人站出来问话,说:“五祖当年欲传达摩衣钵之时,神秀上座那偈语极好,‘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不知有多少修行者如此用功。这么高的见地,这么好的行持,为什么得不到五祖的衣钵呢?神秀上座得不到,那又什么人该得到?”
洞山说:“神秀深通禅教,是门内之人。不过祖师衣钵,须门外汉才得以继承。”
那僧又问:“那些门外汉,真的可以得到祖师衣钵吗?”
洞山说:“虽然是门外汉,可祖师衣钵却不得不传与他啊!”
洞山继续说:“当年有人问六祖?‘达摩衣钵,什么人得?’六祖说:‘会佛法人得。’那人说:‘师父既得衣钵,莫非是会佛法之人?’六祖云:‘我不会佛法。’”洞山举出这则公案后,对大家说:“虽然这样,纵使能说出‘本来无一物’,也不该得到祖师衣钵。你们等且说说,什么人应该得到这祖师衣钵?”
洞山见众人无语,又说:“到底什么人应该得到?你们可在这里下一转语。且想想,该下什么转语?”
这时,有一僧站了出来,洞山说:“能站出来,也是一条好汉。不过这里人多,外人不宜私听,且随我到方丈来。”
到了方丈,洞山闭了门,令那僧下语。那僧连下九十六道转语,洞山都摇头,说:“不是,不是。”到了第九十七次转语,洞山方才惬意,说:“这才是了,兄弟何不早这样说!”
这时墙外有一头陀躲在窗下偷听,九十六转语都听到了,以为那僧不行,就没有留心最后那句转语,哪知正是这最后一转语却为洞山印可。等头陀听到洞山印可时,却漏了那最后一句,懊悔不已。到了晚上,头陀把那僧请到僻静的地方,说:“恭喜师兄,今日得到师父印可。万望师兄将那转语施舍给我。”那僧不肯说,头陀居然纠缠了他三年。一次那僧病重,卧床不起。
头陀趁众僧上山无人之际,执刀入室相逼,说:“如果你再不告诉我那最后一转语,对不起,我们就双双上黄泉路!”
那僧不得已,终于说:“你又何苦如此逼我呢?不知我当时对师父说的,也就是‘纵是把衣钵继承过来,也没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就是把衣钵继承过来,也没有用得着的地方。’这三年我都是多事可笑了!”头陀蓦地有省,遂礼谢而去。
洞山道场,也有几位饱参老宿,寓居于此,不过平时不上堂,不入众,不赴普请,各自在山上择一净地,筑庵而居而已。
一日,一位老宿外出归来,按例,当向住持和尚销假。洞山问他:“长老此次去什么地方去了?”
老宿说:“这次走了趟云岩山。”云岩是洞山祖庭,这老宿也未必真的到云岩,不过藉此话题,与洞山斗斗机锋罢了。
洞山知他之意,也不回避,问道:“长老到云岩,到底去 什么?有何收益?”
这时,那老宿却装聋作哑,说:“不会,不会。我既不知去做什么,更不知有何收益。”
洞山说:“怎么会没有收益呢?我是从云岩山下来的,站在云岩山上往下一看,有一堆堆的山头,一堆堆的白云啊!”
那老宿却不理他,抬起洞山的袈裟角,说:“父母未生之前,曾有这个吗?”
洞山说:“父母未生之前且不论,就是现在,难道就有这个吗?”那老宿吐吐舌头,摇摇手,说:“洞山老子,名不虚传。”
一年冬至节,洞山唤泰首座入方丈慰问,说:“一年来,首座辛苦了,今日施主送来一些果子,特请首座一起尝尝。”泰首座急忙躬身告谢,连说不敢。
正吃得津津有味,洞山突然问道:“有一样东西,上拄天,下拄地,黑似漆,常在动用之中,而动用中又收拾不得。请首座说说,为什么在动用中收拾不得?其中的问题在哪里呢?”
泰首座说:“问题就出在动用之中,若不去动用,不就收拾得了吗?”
洞山对侍者说:“将果子撤了,首座无福吃,参这么多年的禅,还如此俗气!”
侍者说:“师父何须动气,不论动用,又何须去收拾呢?”洞山对侍者说:“这果子你吃了吧。”
第二十章 随缘说法度群迷
五台山上云蒸饭,佛殿阶前狗尿天。
幡竿头上煎 子,三个猢狲夜簸钱。
这是洞山贴在方丈门上的一首偈颂,并附有小注说:“若道得,可与老僧共眠。”此偈一出,洞山上众僧立即议论纷纷。
原来洞山多以诗偈演示大法,如《新丰吟》、《玄中铭》、《五位颂》,乃至《宝镜三昧》。这类偈颂,语句玄幽,有如仙家丹道口诀,使人茫然不知指归。所以有的僧人说,这老和尚是泄露天机,有的僧人则说,这老和尚是拒人千里。
有僧去曹山,将这首偈子问本寂禅师,本寂禅师说:“这是老和尚自撰的法身偈,当年华严宗初祖杜顺和尚,曾撰有法身偈,曰:‘益州牛吃草,嘉州马腹胀。天下觅医人,炙猪左膊上。’宗门中‘言语道断’,像这首法身偈,岂能容人思议穿凿?言语之道,不断而断;心行之处,不灭而灭。禅门大师日常应机接机,也是这样。”
那僧回到洞山,将本寂的话转告了洞山,洞山说:“寂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等他回到洞山时,老僧要给他三十棒!虽然这样,不失为我洞山的嫡子。”
一日,幽上座前来礼拜,洞山一见,立即起来,在禅床后站着,背对着他。幽上座很奇怪,说:“师父为什么回避学人?”
洞山说:“我认为是你不愿见老僧,我何曾回避你?”
幽上座说:“我如果回避,就不来此礼拜了。”
洞山说:“哪有这样相见的?老僧这里不以色相相见。”幽上座言下忽然大悟。
有一僧人行脚到鄂州(今武汉市),参问南泉老和尚的入室弟子茱萸和尚,问:“什么是沙门行?”
茱萸和尚说:“行则不无,有觉则乖。”
另外一僧将这场问答引述给洞山,洞山说:“为什么不再问茱萸和尚:‘是什么行?’”
这僧把洞山的话传给茱萸和尚,茱萸和尚说:“是什么行?当然是佛行!”
这僧又把话传给洞山,洞山说:“幽州还差不多,最苦的是新罗(今韩国)。”
那僧问:“什么是‘幽州还差不多,最苦的是新罗’?”
洞山说:“兄弟,你怎么越走越远了呢?你为什么总是不回家呢?”那僧猛然有省。
后来有一僧问:“如何是空劫前的自己?”
洞山说:“白马入芦花。”那僧茫然不解,洞山就作了一首颂晓示他:
白牛雪里觅无踪,功尽超然体浩融。
月影芦花天未晓,灵苗任运剪春风。
一日,洞山问一僧人:“世间上什么东西最苦?”
那僧回答说:“当然只有地狱里最苦了。”
洞山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如此俗气?如果地狱最苦,地藏王菩萨也是不会去的了。”
那僧说:“地藏王菩萨是为了救度地狱众生才愿意下地狱的。”洞山问:“那地藏王菩萨苦吗?”
那僧说:“地藏王乃大乘菩萨,有乐无苦。”
洞山说:“可见苦乐由心生,不关地狱。”
那僧问:“请师父言,到底什么最苦?”
洞山说:“就在这衣线之下,百年之中,不明生死大事,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一日,德山宣鉴禅师派侍者带着书信上洞山通问,洞山看了信,问那侍者:“兄弟从哪里来的?”
侍者回答说:“为德山和尚送信,自然是从德山来的。”
洞山又问:“除却送信之外,还来作什么?”
侍者说:“前来孝顺师父。”
洞山说:“世间什么东西最孝顺?”
侍者想了又想,居然答不出来。洞山说:“饥了给他吃饭,冻了给他添衣,岂不是最孝顺的。”
侍者回去,报告了德山和尚。德山和尚说:“你怎么理会?”
侍者说:“恰如寻常百姓家。”
德山和尚打了他一棒,说:“这也是孝顺!”侍者于是有省。
福州寿山师解禅师,是长庆大安禅师弟子,百丈和尚的法孙。当年从大沩山外出游方,行脚到了洞山。洞山问他:“兄弟出身何处?”
师解禅师说:“若师父据实而问,不置机锋,弟子就据实而言:弟子是闽中人氏。”
洞山笑了笑,又问:“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师解禅师瞪眼说:“弟子父亲么?今日蒙师父一问,直得忘前失后。”
洞山称赞说:“你没有白白参请那些得道高僧。”
洞山道场有一僧人,一直喜欢看经坐禅,却很少入室参问。洞山决心勘验他,一日把那僧叫来,问道:“心法双忘,本性即真。这样修行,应当居第几座?”
那僧说:“应居第二座。”
洞山说:“为什么不让他居地第一座呢?”
那僧回答不出。有一人代他回答说:“非心非法,即当居第一座。”洞山说:“心法双忘,即是非心非法,你这岂不是与问话重复了吗?”那人也被问住了,回答不出来。
洞山说:“老僧代你们回答吧,唯有不居于座,不得于座,才能称第一座!”
一日上堂,洞山示众说:“知‘有’的人懂得什么叫地狱,不知‘有’的人门外走过。”
有一僧人站出来,问:“当年师父曾说云岩师翁‘如果不知有,怎么知道这样说;如果知有,又怎么会这样说。’看来应是知不有,不知不有,也好大家团圆。”
洞山喝斥道:“怎能如此说!”
新罗金藏和尚到参,洞山问他:“你还没有渡海的时候,在什么地方呢?”金藏和尚知道其中藏有禅机,却不知应对。
洞山说:“你新来,我代你回答吧。且说现在已经渡海到来,又在什么处呢?”
这时道膺在旁,说:“即是走遍天南海北,我也未离自己半步啊!”洞山说:“你胡说什么!”金藏和尚言下有省,当即礼谢。
一日上堂,洞山示众说:“如今学佛的人,要想真的进入无上法门,必须体取佛向上事才行。只是如今学佛的人只知有十方诸佛,却不知道这十方诸佛出身成道之处。可惜啊,白白知道有佛,却不能够成佛。”
一日,洞山问一老宿:“有三人同行,一人会说话,一人不会说话,剩下的那一人又是怎么样的呢?”
老宿说:“那第三人,应是分辨得出主客的。”
洞山说:“是的,你倒明白。”
老宿于是问:“什么是客?”
洞山说:“会说与不会说的都是客。”
洞山又问老宿:“有一人很会玩球,球既不触手,又不落地,却把球玩得风转,这是为什么呢?”
那老宿回答不出。洞山说:“我替你回答吧:那是没有的事啊!明明不可能嘛!”
一僧新来,入方丈礼拜,洞山问他:“兄弟叫什么名字?”
那僧说:“正想请师父代我安一个名字。”
洞山说:“好,以后你就叫良价吧!”那僧惶惶然,不知应答。这时道膺在旁,说:“兄弟有了这个名字,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又对洞山说:“如果这样,风光总是被师父占却了啊。”
襄阳延庆法端禅师是沩山灵佑禅师的弟子。有人问他:“蚯蚓被斩为两段,两头俱在动,不知佛性应居于哪一段?”法端禅师没有开口,只是展了展双手,意思是我这佛性又在哪只手上呢?
有个和尚将这则公案告诉了洞山,并说:“这样的问题,是不能用语言来回答的。”
洞山说:“那也不一定。现在今问话的,佛性又在哪一头呢?”那僧将这语带回延庆,法端禅师称赞说:“洞山好似一尊佛!”
有一年春天,洞山带领僧众在田里栽秧,有一位僧人不仅不顺着秧路走,反而倒插秧。洞山说:“兄弟,你怎么能倒着播秧呢?那样会死苗的。”
那僧说:“不要紧,只要它在我心里活着就行了。”洞山听了,也不再说什么,就回到了方丈。
第二天一早,全寺僧众集合,继续到田里栽秧。洞山最先到场,他在等候那位倒插秧苗的僧人,那位僧人最后才到。洞山问他:“兄弟,昨天在东边园子里砍竹子的是谁?”
那僧不明洞山的意思,说:“昨天弟子在田里栽秧,不知谁在东园里砍竹。”
洞山摇了摇头,说:“你是什么地方人氏?”
那僧说:“弟子是河南邓州人。”
洞山说:“老僧行脚时,曾到那里去过。”
这时,道膺插话说:“老和尚如今在邓州砍竹子。”那僧猛地有省。
有僧到洞山,向洞山讲了一则他不明白的公案,请洞山开示,公案是这样的:
当年,黄檗希运禅师从盐官寺带了三百徒众来到南泉,藉南泉道场为众说法。每次说法时,南泉普愿禅师都在下面静听。这南泉和尚可是希运禅师的嫡亲师叔。
一天,南泉和尚对希运禅师说:“允许我在这法会上提问吗?”
希运禅师说:“师叔何必客气,有问便问。”
南泉和尚问道:“诸方大德,都说定慧等学,可以明见佛性,这是什么道理?”
希运禅师说:“想要明见佛性,须得十二时中不依倚一物才行。”
南泉和尚说:“这莫非就是你的独特悟解?”
希运禅师说:“不敢,还请师叔垂示。”
南泉和尚说:“你带三百人到我南泉,酱水钱即便不论,草鞋钱须教什么人还?”
洞山听罢,说:“这还不好理会吗?贼人上公堂,若不招供,必当大刑侍候!”
那僧说:“听了师父的话,我愈发糊涂了。”
洞山说:“我不是黄檗和尚,如果是,这棒子你吃定了。”
洞山晚参之时,也常常举出前代公案,让僧众们参究。一次晚参时,洞山举陆亘大夫问南泉和尚:“弟子家中有一片石,有时坐,有时卧。现在想把它镌刻成一尊佛像,还行吗?”
南泉和尚说:“行。”
陆亘大夫又问:“不行吗?”
南泉和尚说:“不行。”
洞山举出这则公案后,有僧站出来,问:“这南泉和尚怎么成了墙头冬瓜,两头在滚。师父的意思是怎样的?”
洞山说:“当时我也曾问过云岩先师,先师说:‘坐就是佛,不坐就不是佛’。先师又问我,当时我说:‘不坐就是佛,坐就不是佛。’”
那僧说:“这与陆亘大夫那片石头有什么关系?”
道膺说:“这片石头与你又有甚关系?”
这时又有一僧站出来对那僧说:“你怎么还不明白,陆大夫那片石头是他比喻自己。他参学好多年,想即身成佛,却不好公然问南泉和尚,所以转了个弯子问。”
洞山笑道:“孔子云:‘仁难道远吗?我想实现仁,仁就来到了!’”
洞山又举出南泉和尚问僧的公案:“不思善,不思恶,一切思念都不生起的时候,还我本来面目来。”
那僧说:“有什么本来面目,本来无面无目,并没有容颜举止可以示人。”
举出公案之后,洞山问僧众:“诸位以为如何?”
这时有一老宿站了出来,说:“请师父呈示本来面目?”
洞山说:“只这是!”
老宿摇了摇手,说:“这是云岩老和尚的,不是师父的。”
洞山说:“老僧丑陋,不能拿出它给你们看。”
老宿说:“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师父何得推辞?”
洞山默然不语。
老宿说:“大众,师父是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识,如今却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这时,洞山睁开眼,咤了一声,说:“还曾取出来示人么?”
老宿礼谢,说:“罪过,罪过,这本来面目么,最好把它给狗子吃了,方才干净。”
一天晚上,洞山又举了一则公案:
当年马祖让邓隐峰去石头和尚那里参学,一天普请下地除草,石头和尚也拿了把锄头下地,邓隐峰跟在他的左侧。石头和尚年事虽高,锄草却十分在行,不落人后。而邓隐峰却将锄头一放,叉手而立,看着石头和尚的锄头。石头和尚见邓隐峰立着不动,就把锄头伸了过去,代邓隐峰锄他面前的草。
邓隐峰说:“和尚只锄得这个,却不能锄得那个。”石头和尚便将邓隐峰的锄头递了过去。邓隐峰接过锄头,作出锄草的样子。
石头和尚说:“你只锄得了那个,却不能锄得了这个。”邓隐峰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举出这则公案后,洞山对僧众说:“能有为邓隐峰下此转语的么?”
有一僧人站出来说:“历时久远,劫已成灰。”
洞山说:“牛头不对马嘴,不行。”
又有一僧站了出来,说:“‘这个’却请和尚锄。”
洞山说:“我不为你锄,自己分上的事,当自己去了断。”
这时有七八个僧人先后下了转语,洞山都不满意,说:“为什么不这样说:如果有草,只管拿过来锄!”
地方上有一官人,经常上山向洞山问法。一次他对洞山说:“三祖大师的《信心铭》写得极好,弟子有很多心得。现在我想给《信心铭》作注,不知行不行?”
洞山淡淡一笑,说:“官人,那《信心铭》,你能不能背下来?”官人说:“弟子早已背得烂熟。”
洞山说:“《信心铭》说:‘才有是非,纷然失心。’现在你用心机意识为它注疏,心机一动,就落入了是与非的二分法,就失去了本来的心了。既然失去了本来的心,官人还敢下注么!”
那官人惶惑,礼拜说:“弟子不知天高地厚,却狂妄自大,得了皮毛的见解却沾沾自喜,现在知道错了!”
长安米和尚与仰山慧寂禅师同出沩山门下。米和尚令一僧从长安传话给仰山:“如今修行的人,是不是一定要见道开悟?”
慧寂禅师说:“怎么能不须见道开悟呢?不过,悟虽悟了,只是还落在第二头。”
米和尚又令那僧将此这个问话带到洞山,洞山说:“这个问题,还须问米和尚才行。”
后来米和尚说:“洞山仰山,半斤八两。”
有一位陈尚书,听说洞山道场兴隆,特地从长安来访,问:“五十二位菩萨中,为什么不见妙觉菩萨呢?”
洞山说:“尚书已亲见妙觉菩萨了。”陈尚书一惊,忙问是什么原因,洞山说:“妙觉菩萨,以不见为见,所以尚书亲见妙觉。”
有一法师,善讲《维摩经》,上洞山参礼时,洞山问他:“听说法师善讲《维摩经》,是么?”
法师说:“不敢说善讲,弟子爱好它罢了。”
洞山说:“爱好它才能深入了解它,这是真正的善讲。现在我有一问,请法师不吝赐教。”
法师说:“师父是当今大德,何必如此谦礼。弟子当尽所学,但愿不负师父厚意。”
洞山于是问道:“《维摩经》中说:‘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识识。’应作什么语句理解?”
法师说:“这是称赞法身的语句。”
洞山说:“唤作法身,早已是赞了,又何须再赞,岂不是画蛇添足?”
法师猛地有省,礼谢说:“弟子奉持此经多年,今日方得个入头处。”
北宋正堂明辩禅师有赞洞山道场诗曰:
高高孤顶雪濛濛,劫外行藏路不通。
半夜岭梅消息转,不关春色暗香浓。
第二十一章 生生死死本一如
日月相推,寒暑变易。洞山道场,每天都是人来人去。有的人去了,不知哪天还要回来,有的人去了,住在他山,就不再归来。还有一些人去了,连魂兮归来的祝祷也没有,他们这一去,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佛教讲轮迴,讲果报,他们到底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少人想知道,修行的人更想知道,这也是洞山经常遇到的事。不过,洞山心里明白得很,当年他辞别云岩和尚时,曾问:“百年之后,要是有人问师父法身法相在哪里,弟子该怎样回答呢?”
云岩和尚说:“就这个便是。”
对这个问题,洞山苦参苦修了二三十年,早就有了成熟的答案,所以每当遇到这样的问题,他都悠哉游哉,游刃有余,表现出禅宗一代宗师的卓越风范和善知识明彻之眼。
一次夜里小参,洞山别出新招,不许众人点灯,与僧众们在黑暗中问答。有一僧人问话完毕退下后,洞山才让侍者将灯点上,叫刚才问话的僧人出来。那僧走到洞山面前,洞山说:“你怎么是女人的模样?侍者,与我拿三两粉来给这位上座。”那僧拂袖而去,但却因此而省悟玄旨。第二天,他把自己衣物以及其他私人物品全部舍与寺庙,为全山僧众供一堂斋。三年之后,向洞山告辞。
洞山对他说:“你这一去,要善自为之。”
这时,义存侍立在侧,问道:“这位师兄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洞山说:“他只知道去,却不知道再来了。你知道崔颢那句诗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啊!’”
那僧回到自己的寮房打扫了一下,就独自走到衣钵堂,在蒲团上一坐,就宴然坐化而去。义存去看他时,他早已走了,急忙报给洞山。
洞山说:“坐脱立亡,修行到这一点,也不亏他了。虽然如此,仍对我们的修持,对如何打通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世之门径,是一种警省和考验啊!”
义存听了,肃然动容,说:“师父教导得极是,修行人在这件事上作不得主,还谈得上什么修行呢?”
有一老宿,在洞山后面的一座山头上筑庵而居,平常从不与人交往。但他的饮食用度,寺庙自会按时送去。洞山对山里的年老修行者分外看重,常令监院和侍者等去探望,一则关心其寒热病痛,一则也是对其修行的监护。
这一次,那老宿真的“病”了,每次寺里派人去送米面或探望他时,他都高呼“救命!救命!”那声音凄凄楚楚,不堪入耳。看望他的僧人们知道他在斗机锋,就试着与他对答,但他都不满意,说:“你们修为太差,连说话都没有学会。去去,去请当家和尚来,我在此住庵五年,还未与老和尚见过面。”
僧人们报与方丈,洞山先不在意,后来一想:“这老宿须有话与我说吧?”于是拄着竹杖,令侍者带路而去。
洞山方圆数十里,约莫十多座山头。洞山开初还不时在山上走走,后来僧人众多,住持事繁,就难得有此清闲了。一路走来,但见清风习习,秋草萋萋,唯有山上的片片古树,仍郁郁葱葱,给人以祥瑞的感受。
到了庵前,那庵主见有人来,仍高呼“救命!”
洞山说:“什么相救?”那庵主不理,口中只有“救命,救命”二字。
洞山近前,一把抓住他说:“把命交出来,老僧好给你救。”
庵主见这次来的人,气宇与平常截然不同,知道这是住持和尚来了,说:“和尚莫非是药山和尚法孙、云岩老和尚的嫡子么?”
洞山说:“不敢,正是老僧。”
庵主恭敬和掌,说:“有你前来相送,此去非常吉利。”又对侍者说:“烦师兄对山里兄弟们说说,请大家都来送我。”说完,回庵中坐下,顿时圆寂。
洞山回到寺中,吩咐用龛将庵主抬回寺中,并令众僧晚上来为他送行。木龛放入化人窑后,洞山为他举火,口中念道:“谁是死人,谁是活人?今生不去,来生不来。试问足下前程如何?当来佛国离垢地,永证金刚不坏身,咄!”?毕,一股烈焰,从窑下涌出,瞬时便高腾三丈,把涅槃堂周围照得透亮。化人窑口没有加铁门,因此火化情景,众人看得明明白白。那木制的龛笼,不多时就烧尽塌下,而那庵主端端正正地坐在火中,如火中罗汉一般,面目笑容,仍依稀可辨。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皮褪骨露,那庵主一付骨架仍端坐于窑火之中。此时青杠木柴烟火已尽,只剩满窑火红的炭火,因此窑炉内特别明彻,把庵主的骨架,映成黄金架一般。僧众们对火化场面,虽然看得多,但见此情境,也不觉呆了!有的念佛,有的念咒,有的颂经。只有洞山早已回到方丈,端坐在绳床之上。
第二天一早,火尽灰寒,主管火化的僧人将舍利和骨殖收拾完毕,便来到方丈,向洞山禀报,并问:“亡僧迁化,向什么地方去了?”
洞山说:“你是专管火化的,见了那么多还不明白吗?哪里去了,还不是如同火后的一茎茅草一般!”那僧当下有省。
洞山随即上堂,对僧众说:“生死事大,定须留心,若现在不能了手,待腊月三十日到来,必定是手忙脚乱,丢人现眼。这时当着眼何处呢?这里试举出本门祖师的见地,供大家参究。云岩先师有一次身体不安,道吾和尚前去看他,问:‘离开这臭皮囊,当在什么地方相见呢?’先师说:‘在不生不灭处相见。’道吾和尚说:‘为什么不说不生不灭处,也不求相见。’这是宗师的风范,决不拖泥带水。你们且说说,不生不灭处怎么相见?为什么又说不生不灭处也不求相见?还记得老僧那首《新丰吟》吗?——‘古道坦然谁措足?无人解唱还乡曲。清风月下守株人,凉兔渐遥春草绿。’”
北宋佛鉴慧懃禅师亦有诗颂这火后一茎茅的公案说:
虽然火过一堆灰,争奈人情会见稀。
毕竟水须朝海去,到头云定觅山归。
寺庙规矩,僧人若老病将去之时,即从寮房迁入涅槃堂。生死之事,出家人原比世人看得淡漠,更何况修行是日常之事,进入涅槃堂后,反比平常更为用功。
有一老年僧人,已入涅槃堂月余,一天对侍候他的沙弥说:“我已是快远行的人了,修行一世,至今心中还不安稳。麻烦你替我请师父来,我有话问他。”
沙弥将洞山请来,那老僧见了,说:“师父为什么不救救人家男女?”
洞山说:“你是什么人家的男女?”
老僧说:“我是永世不得成佛的、善根断尽的大阐提人家的男女。”洞山听了,沉然不语。
过了一会,老僧又问:“生老病死这四山相逼之时,又应当怎么办?”
洞山说:“老僧以前也曾从人家的房檐下走过来,往返于此的人多如得如同恒河里的沙子一样。”
老僧又问:“师父讲回互,在这里到底是回互还是不回互?”
洞山断然地说:“不回互!”
老僧说:“如果不回互,又叫我到哪里去?”
洞山说:“烧灰肥田去。”
老僧歔了一声,说:“谢师父开示,望大家珍重。”说完,便坐化而去。
洞山用拄杖在他头上敲了三下,说:“你只知道这么去,可惜还不知道怎么来啊!”
南宋石溪星月禅师对此也有一颂,非常别致,颂曰:
圣量凡情净尽时,转身无路事还非。
屋檐下过粟畬里,马腹驴胎一道归。
又一年,洞山去涅槃堂看望一病僧。病僧问:“地水火风,四大离散之时,应当如何呢?”
洞山说:“你应当知道,来时无有一物,去时也任从他去。”
病僧说:“说的是轻巧,只是这一身病痛,怎么办?”
洞山说:“你应知道,病痛之中,还有一位不病不痛的啊!”
那僧又问:“那不病不通的是什么呢?”
洞山说:“如果见道开悟,则与他不隔纤毫;如果未曾开悟,就与他隔山隔水。”
病僧又问:“去后的前程,还许卜度吗?”
洞山说:“怎么不可卜度呢?虽然黑似漆,成立在今时。”
北宋南堂了兴禅师于此有诗颂曰:
火风离散后,一物镇长灵。
佛国黄金地,天堂白玉庭。
前程休卜度,所至要惺惺。
一念心清静,人间亦只宁。
洞山还怕僧众们参不透生死关,又举了不少公案予以启迪。这天对僧众讲的,是道吾宗智和尚与其弟子渐源仲兴与石霜庆诸的公案。
有一年,渐源仲兴陪同道吾和尚到一施主家办丧事。仲兴拊着棺木问道吾和尚:“师父,这人到底是生还是死去了呢?”
道吾和尚说:“他是不是生,我不说;他是不是死,我也不说。”
仲兴问:“您老何故不说?”
道吾和尚说:“不说就是不说!”
在返寺的路途中,仲兴说:“今天您老非得说个明白,不然对不起,弟子耐不住时怕对和尚不客气。”
道吾和尚说:“你打我杀我都可以,但老僧决不给你说。”仲兴按捺不住,就把道吾和尚痛打了一顿。
仲兴打师,犯了大戒,道吾和尚对他说:“如今你回不得寺了,另外寻一个住处吧。”仲兴火气一消,也害怕起来,不敢随师父回寺里,便隐居在山村的小院内。三年之后,一日听到一小童诵念《观音经》至“应以比丘身得度者,即现比丘身为之说法。”忽然大悟,遂焚香礼拜,说:“这下我才知和尚所说不虚。当时是我自己不懂,却抱怨并毒打了师父。师父当时若为我说破,哪里有今天的明白呢?”这时道吾和尚已经圆寂,嗣法之人是庆诸禅师,住持于石霜山,仲兴于是便赶到石霜山。
庆诸禅师一见他来,立即就问:“离开道吾山后到什么地方去了?”
仲兴说:“打师犯戒,不敢回寺,只得寄居在村院里。”
庆诸禅师问他:“上次打师父的因缘,如今你明白了么?”
仲兴上前,说:“却请师兄下一转语。”
庆诸禅师说:“师父当年不是说过,‘生也不道,死也不道’吗?”仲兴于是呈上自己的见地,向庆诸禅师礼拜,并设斋忏悔。
第二天,仲兴手持铁锹上了法堂,在法堂上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锹子点个不息。庆诸禅师说:“你做什么?”
仲兴说:“我在觅先师灵骨。”
庆诸禅师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你哪里去觅先师灵骨?”仲兴说:“正好着力。”
庆诸说:“我这里针扎不入,你白着什么力?”
仲兴于是把铁锹放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去了。
洞山讲完这则公案,对僧众说:“道吾老和尚非常奇怪,这仲兴也非常奇怪,共同演了场闹剧。不过棺木中的那个东西,到底是生还是死,诸位可有什么看法?”
这时一僧站出来说:“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
洞山说:“不对,不能这么说。”
那僧又问:“师父又怎么说?”
洞山说:“死了就死了,还有什么怀疑的!”那僧于言下大悟。
北宋保宁仁勇禅师于此公案作了一首偈颂,极有机趣,于悟前悟后皆有提示:
终日挨门复倚楼,几回明镜照梳头。
一从事却潘郎后,也解人前不识羞。
一日晚参,僧众又请洞山讲一些师门故事,洞山说:“先师五泄和尚,临去前沐浴焚香端坐,告诉大众:‘法身圆寂,示有来去。千圣同源,圣灵归一。’当时有僧问:‘师父向什么地方去?’先师说:‘向无处去。’那僧又问:‘我怎么看不见?’先师说:‘这不是眼睛所能见到的。’可见宗师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为众人现身说法。若说留世长住,实在是邪谬的见解。为什么呢?即使是释迦老子,也是八十圆寂。有佛祖作为典范,足以破斥众人的迷惑。”
洞山停了停,目视大众,说:“诸位且说说,这生死二字,应当如何了断?”
洞山见无人站出来说话,于是又说:“出家汉子,须是有大丈夫气概始得,切不可作儿女之态。要了却生死,必须得解脱。要得到解脱,必须先悟道。现在的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多修经忏,广种福田,为来世求福。这只不过是人天小果,是俗人所做的事,不是出家男儿的志气!倘若出家男儿也图谋这个,与俗人还有什么差别?想求得大道,岂不艰难!历代祖师,无不立志于大道,勤思大道,勤修大道,勤行大道,临终时故能潇潇洒洒从容自在地走。现在的人只知道羡慕祖师修成的福果,而不明了得此福果的善因,只知道疏懒懈堕,苟且度日,腊月三十日一到,自然流脓流水。更差一等的,昧于因果,冤孽讨债,临命终时,恐怖不堪。”
一日晚参,洞山应僧众之请,讲述南泉老和尚圆寂时的情景:南泉和尚那天沐浴更衣之后,在禅床上端坐。
第一座上前问讯:“师父百年后当向什么地方去?”
南泉和尚说:“王老师准备在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
第一座说:“弟子想随师父去,不知行不行?”
南泉和尚说:“你如想随我去,就去衔一茎草来。”
当时僧众集聚,等候在堂前,南泉和尚对大众说:“星星被乌云遮蔽,灯烛在风中幻灭。大家不要黏着于表相,说我有什么去与来!”说完便圆寂了。
洞山讲完故事,问僧众说:“南泉和尚为什么想在山下作一头水牯牛?”
这时,有一僧站出来,说:“承蒙师父多次开示,弟子不敢说有什么独特见解,斗胆妄言几句。依弟子所见,南泉和尚不但作了一头水牯牛,而且作了狗作了猪,那江河大地,山林水草,日月星辰,什么不是南泉和尚所作!”
洞山点了点头,对他说:“南泉迁化,有人问长沙和尚(景岑禅师):‘南泉当何处去?’长沙和尚说:‘东家作驴,西家作马。’真是南泉嫡子说出的话。也是这个长沙和尚,有人问他:‘怎样转得山河国土归自己去?’长沙和尚说:‘怎样转得自己归山河国土去?’转山河国土归自己为有我之私;转自己归山河国土为无我之公。脚下无私,方为悟道。所以你的见地,还相当不错。”
注释
①粟畬,即将粟杆烧了灰肥田,或将草灰撤入粟田。
第二十二章 云岩路绝禅风起
唐懿宗咸通十年(公元八六九年)前后数天,一场大雪袭来,洞山方圆几百里,冻得空气都好似凝住似的。此时山林全白,鸟兽潜迹,村民们都把自己关闭在屋里,围炉烤火,全然没有往年那热闹的气氛。
“今年开春,天是这么冷,雪是这么大,恐怕鄱阳湖也会冻成冰的。”一位僧人在寮房里说。寮房内烤着炭火,倒是暖乎乎的。因是过年,加上雪大,没有香客上山,大多的僧人都围着火炉烤火。
“烤火也有禅机。”一位年长的僧人坐在床上说,厚厚的袍子裹得只露个头。“当年沩山和尚在百丈,也是像今天这样,只不过那天是早上。当时百丈老和尚走进寮房,见炉火已尽,只有一炉寒灰,就对沩山和尚说:‘你拨一拨,看炉中还有没有火种?’沩山和尚用炭夹拨了一阵,说:‘炭已燃尽,没有火了。’哪知百丈老和尚用炭夹在炉堂中深深地翻了几下,居然夹出了几粒尚未燃尽的炭渣,放到沩山和尚眼前说:‘你说没有火了,这是什么?’沩山和尚因此发悟。只不过祖师们是上根利器,像我们这些人,参了一辈子的禅,读了一辈子的经,却没有个入头之处,可怜啊!”说着说着,那年长的僧人眼眶不禁红了。
这时,一位年轻的僧人说:“你老也不必难过,咱们这洞山道场,在老和尚的调理下,近十年间,也有好几十号人出了头,如云居和尚(道膺)、义存、本寂这样的师兄也有十来位。老的如当年密师伯,也是到了七八十岁才最终了手的。义存师兄也是四十好几岁才见道,年纪并不比你小多少。你老懦弱,如果能勇决一些,敢于常在老和尚面前打禅机,老和尚手段非常,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惊喜的。”
僧众们正七嘴八舌,谈论洞山道场内外修行之事,忽闻禅堂禅板敲响,知是老和尚上堂,于是纷纷起身,向禅堂走去。
待僧众坐定,侍者才引洞山入座。沉默了好一阵子,洞山才开口说:“各位兄弟,今天是元旦佳日,虽是天寒地冻,也不能稍稍松懈了修行。本山自咸通元年开山,到现在已进入第十个年头,老僧自觉力菲能薄,未能让各位早登大道,速成正果,未免心里惭愧。这都是由于老僧平时疏懒于事,任各位放任自流的缘故。近日来我仔细揣摩了百丈老和尚所立清规,也给本山立一规戒,请诸位议议。如果没有意见,就应当互激互励,相互督促。”说完,就叫侍者将那规戒张贴在禅堂壁上。众人看时,见上面写的是:
作为一名出家学佛的僧人,应当有见道解脱这一高尚的目标。要断绝对尘世的攀缘心,要甘于澹泊和清苦。既已割断了父母家庭的恩爱,又舍弃了君臣间的礼仪,剃光了头发,穿上了僧衣,持净巾,捧钵盂,走上了远离红尘的道路,登上了成佛作祖的阶梯,就应使自己精神和行为的操守,洁白如霜,清净如雪。这样,神龙就会钦仰崇敬,鬼魅也会归依降伏。
若能如此专心致志,方能报佛深恩。父母及族人,也会荣霑利益。岂容许私交门徒,追聚朋友,不务正业!也不可专事笔砚,驰骋文章,去追名逐利。若不谨守戒律,就会丧失出家人应具的威仪。须知修行为克己断欲之道,破戒乃自恣纵欲之行。克己难,纵欲易。若贪一世之安逸,即陷万劫之艰辛。出家人行为如果这样,还会是释迦佛的法子吗?
僧众原以为这规戒必定苛严,哪知不过是一些规劝之语,顿时放下心来。僧众们除少许沙弥外,都已禀受过比丘大戒,那二百五十条戒律,何等细致严密,将身、口、意三业活动,无不规范于其中,哪里像洞山这一规戒,仅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而已。
洞山见僧众尚不在意,说:“老僧这规戒,自然不能与比丘大戒相比。你们多是受过大戒之人,我又何须重复大戒的内容。我这规戒,只重在两点,都与参禅相应。其一,出家人应当走超凡脱俗的道路,登入圣成佛的阶梯,这是勉励你们向最高境界修行的意思;其二,不允许结托门徒,结朋聚友,舞文弄墨,以会写几句文而自鸣得意。这是参禅的大忌。你们切须留意,不要小看了它。”洞山见众人安静下来,又吟了首自戒偈:
不求名利不求荣,只么随缘度此生。
三寸气消谁是主?百年身后谩虚名。
衣裳破后重重补,粮食无时旋旋营。
一个幻躯能几日,为他间事长无明。
二月十五,洞山上堂,对僧众们说道:“万法皆为缘起。缘起即来,缘尽即去。老僧住持此山十年,如今缘分将尽。你们有话便问,不要等来日了。”
洞山这句话一说出,僧众们个个大惊失色,心想,老和尚今年刚好六十二岁,虚岁也不过六十有三。身体十分健朗,又未见有病,今天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想本门祖师,石头和尚住世九十有一,药山和尚住世八十有四,丹霞和尚八十有八,云岩和尚住世虽仅为六十,但身体一直病弱。洞山为什么有远行的预感呢?众人都不敢相信。但大家深知,老和尚从不打诳语,既然说走,很可能说走便走了。众人心思一乱,谁还有心站出来问话?
洞山见无人问话,就唤出一个沙弥上前,说:“你可去云居山一趟,传话给云居和尚。云居和尚如果问我身体怎么样,你就对他说‘云岩之路难以相续,将依次断绝了。’但你说这句话时,要离他远些,当心他打你。”
那沙弥领旨而去,走了两日,到了云居山,道膺和尚此时已有五百僧众,正在堂上说法,见知客师报洞山有人传信,急命进来。沙弥刚一入内,道膺和尚就问:“洞山近日身体可好?”
沙弥心里一惊,想:”老和尚近来与他毫无联系,怎么就知道他会问这样的话?”不禁躬身答道:“启禀和尚,云岩之路难以相续,将依次断绝了。”沙弥待说完便往后退,哪知他语音未毕,道膺和尚早跳下禅床,那棒子也同时落到了他的身上。这一棒把那沙弥打呆了,竟不知应当说个什么。
道膺和尚对僧众说:“当年我在洞山,一次锄草时,不慎误杀蚯蚓,老和尚说:‘这个死鬼!’我说:‘他不死。’老和尚说:‘二祖大师当年到邺都(今河北省临漳县),又是怎么回事呢?’当时我竟无言以对。今日老和尚说:‘云岩之路难以相续,将依次断绝了。’诸位能不能为此下一转语?”
僧众们心里想道:“‘云岩路一个接一个地断绝了。’这实在是不吉利的话,莫非洞山老和尚要走了?云岩祖师的禅法如今在洞山,洞山之下,尚有云居、曹山等,为什么说‘云岩路一个接一个地断绝了’?”
这时有一僧人站了出来,说:“自从达摩西来,六代祖师相承,直到如今,枝叶实繁,为什么说一个接一个地断绝了?”
道膺和尚说:“照你的看法,禅灯早已熄尽。不对,再说说看!”
这时,又有一僧站出来说:“云岩路没有断绝!”
道膺和尚说:“可怜,我这云居山,竟养了许多废物,连话也不会说。”
一位僧人不平地说:“我们都是废物,和尚又怎么说?”
道膺和尚说:“如果要我说,就说:‘恭喜和尚了。’”
后南宋绝象鉴禅师有诗颂“云岩路绝”曰:
洞山有路透云岩,绝处教通到者难。
拄杖头边开活路,方知不隔一毫端。
二月二十四日,洞山已经公开示疾,让弟子们去操办后事,自己则端坐方丈,对往来参学者作最后的提持。
有一僧人久慕洞山道场,千里迢迢赶来参学,刚一上山,就听到洞山将要归寂,心中非常着急,背包也未解下,便直造方丈。
洞山见他匆匆赶来,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僧说:“弟子没有名字。”
洞山说:“好一个无名,哪一个是你的主人公?”
那僧说:“清楚明白得很。”
洞山又问:“你什么地方清楚明白?”
那僧说:“心里清楚明白,心外也清楚明白。”
洞山叹了叹气,说:“苦啊!苦啊!现在的人,大多这样,只认得驴前马后的仆役,并把它当作了自己。宾中主尚且分不出来,又怎么能明辨那主中主呢?”
那僧问:“承蒙师父所言,什么是主中主?”
洞山说:“这怎么能由我来说呢?还是兄弟你自己去体认,自己去说吧。”
那僧说:“弟子即使说了,也不过是宾中主。至于主中主么,还是请师父说。”
洞山又叹了叹气,说:“如果要说,也并不难啊!若要打成一片,才是真正的难啊!”说完,洞山口诵一偈,赠与那“无名”之僧,偈曰:
甚嗟今时学道流,千千万万认门头。
恰似入京朝圣主,只到潼关便即休。
后来那僧疑惑这则公案,又到曹山,参叩本寂禅师,问:“洞山道场宣讲五位宾主,不知五位对宾时怎样?”
本寂禅师问他:“兄弟,你现在居于哪一位呢?”
那僧说:“弟子从偏位中来,请师父向正位中接。”
本寂禅师说:“若要如此,我是不敢接的了。”
那僧又问:“师父为什么不接呢?”
本寂禅师说:“我若如此接你,还不落入偏位中去么?”
本寂禅师见那僧悟缘已至,又问他:“如果不接,是对宾?还是不对宾?”
那僧大悟,说:“即使是不接,也早是对宾了也。”
本寂禅师说:“的确如此,你不虚此行。”
洞山示疾后第五天,僧众们一早便到方丈,为老和尚请安,并恳请留世缓行。
洞山说:“在家的贤者,最忌身为酒色财气所累。而出家的人,则更忌身为名累。老僧住山不过十年,而天下知名,心中实在不安。”
见僧众俱沉默不语,洞山又说:“我有这闲名在世,诸位中有能为我除掉的么?”众僧面面相觑,不知应对。
这时一位新近出家的小沙弥站了出来,向洞山礼拜后,说:“弟子刚到这里,还不知堂上大和尚之名,今请问和尚法号。”
洞山大喜,说:“我这闲名,终被这小兄弟抹去了。”
后来道膺和尚知道此事后,说:“洞山如果有闲名,即非我的老师。”
本寂禅师却说:“什么个闲名,洞山老和尚,可是从古至今,没人认得的啊!”
第六天,正当三月初一,僧众们仍一大早便来到方丈,向洞山请安。有一主事僧问道:“师父如今四大违和,还有不病的吗?”
洞山说:“老僧虽然有病,但其中实在有不病的。”
主事僧问:“那个不病的还来探视师父吗?”
洞山说:“是老僧看他有分。”
主事僧又问:“不知师父是如何看他的呢?”
洞山说:“老僧看他时,不见他有病。”
洞山又问主事僧:“如果离开这百多斤的壳漏子,你当在什么地方与老僧相见呢?”那主事僧竟回答不出。
洞山转问僧众:“四年前德山老和尚圆寂的情境你们知晓吗?”当年德山老和尚圆寂前,也曾有人如此问德山:“师父违和,还有不病的吗?”
德山和尚说:“当然有不病的喽!”
那人又问:“如何是不病的呢?”
德山和尚大声呻吟说:“啊哟,啊哟,难受死了,痛死我了,啊哟!”
那人见此情形,茫然不解。德山和尚又说:“扪空击响,劳汝精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说毕,便安然坐化。
对诸山长老圆寂的逸闻趣事,作为禅修悟道的一部分,僧众们时时有所听闻,并经常相互讨论,岂有不知之理。现在听师父发问,大家纷纷点了点头。洞山又问:“两年前临济老和尚圆寂时的情境,你们也知晓吗?”僧众们又点了点头。
临济义玄禅师示灭时,曾说偈曰:
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名离相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义玄禅师说了此偈,对僧众说:“老僧灭度之后,你们不得灭却我正法眼藏。”
他的弟子慧然说:“谁敢灭却和尚的正法眼藏!”
义玄禅师问他:“如以后有人问起来,你又向他说什么呢?”
慧然便大喝一声。
义玄禅师说:“谁知老僧正法眼藏,竟被这瞎驴灭却!”说毕,端坐而去。
洞山说:“前贤往哲,于生死路上,俱说得清,道得明,从不拖泥带水。只如德山临济二位尊宿,一个棒,一个喝,横行天下,无人敢撄其锋。我这洞上宗旨,却是曲折回互,讲的是宾主五位,为诸位留有不少家当,自可好好享用。若有不明,可上云居、曹山参问。”
这时,有一僧站了出来,说:“师父决计要走,我等又大事未明,不知此时能不能请师父略加开示。”
洞山说:“我前几日就已传话,教你们有疑便问。是你们心意痴迷,错过了这几日的时光。也罢,如今老僧仍许你们一一问来。”
“十二时中,将何以奉献?”那僧忙将修行紧要之处问出。
“应心中无物。”洞山答得极为简练。
那僧又问:“虚空与非虚空,到底相似不相似?”
洞山说:“说相似也行,说不相似也行。”
那僧问:“什么是相似?”
洞山说:“唯有目前。”
那僧又问:“什么是不相似?”
洞山说:“不是目前。”
那僧又问:“返本还源时如何?”
洞山说:“犹如一片雪花,从天上降下,仅毫发大小,若有一物挂着,便落不了地。”
那僧于言下有省,礼拜说:“谢师父开示,弟子现在知道十二时中如何用功了。”
洞山又对僧众说:“此次一别,当不再来。老僧还有一偈,留给诸位好好用功吧!”于是说偈曰:
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
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
此偈念毕,僧众中有不少人从中得到了启悟。洞山见诸事料理已毕,便命人给自己剃发,然后沐浴,披衣,端坐在禅床之上,顿时圆寂。
此时洞山寺内,钟鼓齐鸣。僧众不舍恩师,个个捶胸顿足,悲号恸哭,从上午直哭到下午,突然,洞山睁开眼来,倒把守候的僧人吓了一大跳,说:“师父,师父,是您老人家吗?您老不是走了吗?”
洞山说:“山里这样昏闹,叫老僧如何走得放心,快将那些哭闹的叫来,我有话说。”
侍者传令下去,僧众得知老和尚又回来了,一个个欢喜不尽,都说道:“去后能来,实在是不可思议之事。西天中土,千万修行人中也唯此一例。”于是争先恐后,聚集到方丈。
洞山见大众集聚,徐徐说道:“老僧多次说过,出家人应心不附物,才是真正的修行。如劳生惜死,哪有半分修行人的气味。生死事虽大,也原本自然之事。如果不在其中用功,徒自哀悲,又有何益?”
洞山又问:“主事僧还在吗?”
主事僧急忙上前,给洞山顶礼。洞山见他也泪流满面,如丧考妣,说:“你是当家之人,尚且如此,何况大众,真是愚痴之极!你且去,为全山僧众办一堂愚痴斋,为大家消一消愚痴之业。斋事一毕,我就走了。”
僧众见洞山去后又来,本来极为欢喜,今见办完愚痴斋就走,心里又极不愿意。借故食具不备,还须添制,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三月初七,才将这愚痴斋办好。洞山也走出方丈,同全山僧众并地方施主一共用斋。
斋毕,洞山告诉僧众:“出家人本来不应有世俗的牵累,命终临行之时,切勿喧闹,否则就会扰乱了修行者的正念。”说完,便回到了方丈,端坐而去。这一去,就不再归来了。
北宋曹洞宗泐潭惟照禅师因洞山圆寂,深悟“三渗漏”旨诀,有诗赞曰:
天下溪山绝胜幽,谁能把手共同游?
回头忽闻杜鹃语,笑指白云归去休。
第二天,僧众方将洞山装龛,并再留七日。到第七日上,道膺、义存、本寂、道全等弟子恰好赶到,僧众共推道全接任住持,主持追荐法会,由道膺和尚举火。
黄昏举火之时,全山千余僧众肃立,默默地看着已放入化人窑中的洞山。透过龛窗,尚可见洞山面容如生,清癯的脸上尚留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要来即来,要去就去。熊耳山上,有甚密意。洞山老人,如今无气。无影林中,断绝消息。只如这一把火将烧向何处?偈曰:
刹刹尘尘处处谈,不劳弹指善财参。
空生也解通消息,花雨岩前鸟不衔。
“只是如如寂灭,最是无情,一句道来,古今现成。想知是什么现成吗?——也知不费娘生舌,岩桂庭花善举扬。咄!”
道膺和尚说毕,用竹竿将引火球向窑底一送,一团烈焰立即从窑底腾空而起。僧众们不忍卒看,纷纷闭上了眼,心中默默地念佛。
这烟焰飞得如此之高,以至高过了洞山山巅,在夜空中越发明亮起来,竟与银河连成了一片。僧众们哪里看过如此奇观,肃静的场面顿时喧闹起来。
“不知老和尚是上兜率天,还是归于净土?”一僧默默地说。
“老和尚不会如南泉和尚那样,在山下变头水牯头吧?”另一位僧人这样说。
“往者往矣,这些问题,过些日子去问接任住持吧。”又有僧人打断了他们的言谈。
洞山圆寂的消息,经洪州刺史上报给朝廷。懿宗皇帝久闻洞山道风,特敕旨谥洞山为悟本禅师,塔号为慧觉。洞山火化得舍利无数,一并用净瓶盛了,待慧觉塔起建之时,供入塔内。
洞山圆寂后,其法嗣弟子见于史传记载者约有二十八人,次第如下:
道膺禅师,住江西云居山。
本寂禅师,住江西曹山。
道全禅师,为洞山第二代住持。
居遁禅师,住湖南龙牙山。
匡仁禅师,住江西疏山。
怀虔禅师,为洞山第三代住持。
本仁禅师,住江西白水寺。
道儒禅师,住洛阳白马寺。
体静禅师,住长安华严寺。
普满禅师,住江西九峰山。
通禅师,住成都北院。
蚬子和尚,浪迹江湖,不知处所。
道幽禅师,住浙江台州幽棲寺。
休静禅师,住成都昭觉寺。
乾峰和尚,住越州乾峰。
禾山和尚,住江西禾山。
文邃禅师,住江西钦山。
通玄禅师,住江西九峰山。
咸启禅师,住台州天童寺。
宝盖山和尚,住湖南宝盖山。
此为有言语事迹记载者,仅余其名的尚有多人。
南宋越山晦岩昭禅师,曾编撰《人天眼目》一书,将禅门历代韵唱五宗七家之纲宗偈颂,归类精选于其中,其“曹洞门庭”一赋,可作曹洞宗之纲要一览,其赋云:
曹洞宗者,家风细密,言行相应。随机利物,就语接人。看他来处,忽有偏中认正者,忽有正中认偏者,忽有兼带。忽同忽异,示以偏正五位,四宾主,功勋五位,君臣五位,王子五位,内外绍等事。偏正五位者,正中偏者,体起用也;偏中正者,用归体也;兼中至,体用并至也;兼中利,体用俱泯也。四宾主不同于临济,主中宾,体中用也;宾中主,用中体也;宾中宾,用中用,头上安头也;主中主,物我双忘,人法俱泯,不涉正偏位也。功勋五位者,明参学功位至无功位也。君臣五位者,明有为无为也。王子五位者,明内绍本自圆成,外绍有终有始也。大约曹洞家风,不过体用、偏正、宾主,以明向上一路。要见曹洞么?佛祖未生空劫外,正偏不落有无机。
后记——十载初心禅法行
后记
十载初心禅法行● 冯学成
记得当年“上山下乡”,笔者在四川省江油县的山乡里当了一名“知青”。那时还未满二十岁,有幸认识了被打成“牛鬼蛇神”、“封建余孽”、“反动武术权威”被发配回乡的海灯法师。作为初生牛犊,居然不知避讳,竟拜了海灯法师为师。因我不喜打斗,性好玄思,海灯法师就把我交给了本光法师。
本光法师出于川北名族,为北京大学一九二四年历史系的高材生,一九二七年于普陀山法雨寺出家后,就一直追随太虚大师,先就读于武昌佛学院,后任教于汉藏教理院。本光法师禅教双运,史学渊深,对我这一个仅读了一年高中的毛孩子说来,真是如获至宝。于是哪管什么“再教育”,在江油时就与海灯法师在一起,回成都时,就与本光法师在一起。二位法师是天才的教育家,对我们并非刻意讲经说法(在文化革命中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仅在日常生活之中,在人情往来之中不时妙加点化,故十年下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熟悉了不少佛教知识。
海灯法师是禅师兼武师,曾接过虚云老和尚的法;本光禅师是禅师兼讲师(佛教讲师,非今天大学讲师),曾接过太虚大师的法。因此那十年中,我对佛教,于禅于教均收益非浅;对于世学,则经史子集也广为留心。那十年间,我无形中等于读了超级“大学”。
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四年十年间,我又常常请益于贾题韬老先生,也是获益非浅。一九九○年,又到四川乐至县参拜百岁高僧离欲老和尚,那种教益,又别是一番滋味。一九九二年,乐山乌尤寺兼新都宝光寺住持遍能大和尚复建四川省佛学院,聘我在校任教,讲中国佛教史。
总之,我这一生都是与佛有缘的了。在此期间,一九八八年应四川省佛教协会之聘,参与了编修《四川省佛教志》的工作,同时完成、编撰出版了《巴蜀禅灯录》,几年来又先后出版了《一日一禅》(禅宗公案三百六十五则),《生活中的大圆满法》(此两书均已在台湾再版发行)、《心灵锁钥——佛教心理世界》、《棒喝截流——禅林奇韵》、《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今又应言生居士之约,为佛光山撰写《中国佛教高僧全集》中的洞山良价大师传,实感荣幸。
洞山良价禅师与我算是别有殊缘的祖师了。四十年代成都佛教事业异常兴盛,禅、教、显、密,人物众多。《宝镜三昧》是大家均感兴趣的秘典,特别是其中”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两句,有人说这是曹洞宗内的“密法”,是“法印”,是“口诀”,有的人则不同意,并为此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一九八八年,贾题韬老师讲述了这段往事后,我对《宝镜三昧》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到了我兴奋神往的神情,贾题韬老师便嘱我为《宝镜三昧》作注释,这一下真的难住我了,那天书丹诀一般的诗句,怎么进入得了?但师命如山,只好硬着头皮,先坐几天禅,把《宝镜三昧》中的诗句当作观法来修。也许是感应吧,居然就有了入处,几天之后,就把注释写了出来。
完成了对《宝镜三昧》的注释,我自然就加深了对曹洞宗的了解,事后,又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对曹洞宗资料的收集与参究。并在《棒喝截流》中写出了“鸟道玄路,月影芦花的曹洞禅风”这一章节。又在《明月藏鹭》一书中,写出了“曹洞宗纲宗偈颂选析”的章节。而这一切,无形中为撰写《洞山禅师传》作了不少的准备工作。
但洞山禅师传毕竟是传记,并且是白话小说体的传记,对这种体裁,我还从来没有过尝试。
好在禅师们的故事、机锋,本身就是情趣盎然的小说。因此,我在广泛消化资料的基础上,循着《五灯会元·洞山良价》的节奏,用时一个半月,一气呵成了这本洞山大师传。
在写作过程中,我深深体会到,要写好禅师的传记,就必须熟悉公案。好在二十年来,我对公案用心不少,又得本光法师、贾老先生和杨光岱老师的提持,理解公案并不感为难,何况我早在一九九一年就完成了《一日一禅——禅宗公案三百六十五则》。
但公案是悟道者的心灵之约。自己认为清楚明白的,未必每一位读者,特别是对禅宗少有接触的读者能够明白。因此,我在写作这本书中,虽力求通俗易懂,但也无法面面俱到——禅门祖师并非如同一位裸体模特儿,可以让人一览无余的。为了弥补这一遗憾,所幸的是,禅宗内尚有不少针对公案的诗歌偈颂,对理解公案极有帮助,所以我在《颂古联珠》中选了一些,配在洞山禅师传的有关情节中,以帮助读者加深对公案理解。
本书所涉及的许多内容,如马祖、石头、百丈、沩山、仰山、赵州、曹山等许多祖师,因在这部丛书中皆有独立的传记,故在本传中只点到为止,以作为对当时禅宗历史背景的介绍。不如此,则不能凸显洞山禅师的地位和功勋。
文化革命中,常在成都望江楼公园听本光法师讲说佛法。小词《一剪梅·怀师》一首,献给曾经指导过我的老师,也献给尊敬的读者,并作为本书的结束语——
最爱江楼竹石中,
神滤香茶、形浴春风。
碧桃含笑海棠枝,
一往深情,细听空宗。
难舍吾师逐转蓬,
十载初心,云外飞鸿。
从今澹泊眼中来,
是取瑶琴,或试雕弓?
一九九七年七月于四川省佛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