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瑞亚抽水泵怎么用:向晚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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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世杰
《 人民日报 》( 2012年01月30日   24 版)

书法 毕胜
果真是天眼犀利天机锐敏,无时不能洞察俗世之人刚刚萌动的那点凡念?要不那几天怎么我刚刚想到些事,就频频有人事接踵而至,仿佛是受上苍指派,特来为我那点浅薄心思做个佐证?先是想起一年前在长江口看到的那片湿地,及几位师长朋友,心中已自翻腾;随后看到几则《白鹿原》拍电影的消息,一时兴起,顺手便给忠实发了个短信。不一会儿忠实打电话来,隔着千山万水聊了几句电影,他说,不知你最近怎么样,我现在反正是哪里都不去,就在家呆着,读读书,写写字,想想事。我一惊,说呵呵我也是啊!料想那时的忠实或就像白鹿原上的一位老者,任指间那支他几不离手的咸阳雪茄化作缕缕青烟飘散,只顾望着莽莽苍苍的原上想心思吧?至此,早就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的“向晚雅静”一语终于圆润成果,差可与师友一起共享品尝。很想跟忠实聊聊去年夏天在长江口看到那片湿地时,一阵恍惚后便悄然遁入的那种沉实的雅静,终怕电话打得太长,只好不舍地挂断,心绪却再也停不下来。
那个夏日,或许注定我会在长江口亲睹一条大江历经几千公里奔行汇入大海时无声的壮阔。说起来,老友金雨时当初邀我去上海看世博会怎么都只是个由头,见面叙谈叙谈多年情谊,得空再去拜望几位师长朋友倒是真。情义如酒,藏久弥香。相识多年,从壮阔三峡初聚同享江天月夜,到云雾庐山再会共赴苍茫云水,直到半载京郊小住看满山红叶,几日香格里拉同游赏梅里神峰,一缕相知与牵挂串起的20余年岁月既转瞬即逝,又分分秒秒尽在眼前。他知我心。头天到,翌日上午便应我之意,让人送我去看望钱谷融先生,回来后又问我还想去哪里。那一问还把我给问住了。久在边地终成山人,总嫌红尘太深闹市太喧美食太腻美人太媚,找个地方静静地说会儿话,领略领略师长友人的襟怀风采就好。可雨时的神情分明在问:来趟上海当真哪里都不去?骤然想起去时在飞机上随手翻过一本杂志,三两幅照片几小行文字,说的是长江入海口有片东滩湿地,目光一下就盯在那里:打小在长江边戏水玩沙长大,从三峡口江花帆影叠映的懵懂少年,到金沙江边水激浪遏奔涌的多思成年,直到风静水平闲散的澹泊壮年,无时不想前往探访长江源头,或去长江口一睹大江入海时苍茫的雄阔,阴差阳错,总难成行,又总不甘。不改的痴心,或会让好梦成真?便告,方便的话去去东滩湿地看看吧,听说在崇明岛。雨时一愣:听倒是听说过,怎么去我得打听打听——不瞒你说,我也没去过。
难为雨时,不日便成行。清早从市区出发,眼前一幢幢耸立云天的高楼飞驰而过,我方向莫辨。穿过江底隧道,渐至车少人稀;进入崇明岛,先去崇明森林公园逛了一圈——看惯了高原的苍茫老林,人工营造的森林公园绿得发亮,于我仍像小孩儿玩过家家;然后便直奔东滩。沪上7月酷暑燠热,倒有阵阵幽绿与清风扑面而来。终于到了,一辆电瓶车带我们穿行于无尽的苇丛荷塘,几分钟后,便悠然可见一片田野风光。及至一座仿古木构观景台伫立眼前,拾级而上,世界便突然变得阔大松弛,清亮通透,连呼吸也在瞬间变得自由舒展。苇浪连天碧,荷箭映地红!红红绿绿间,大片大片的水域清明如镜,照得见朵朵浮云。极目处不见任何人工建筑物。大海在远处,涛声亦在远处。偶有一群白鹭或是白鹳不知从哪里腾空跃起,舒缓盘旋,尔后又翩然远去,让湿地那片巨大、寂静的空间陡然变得灵动、盎然,生机勃勃!想想,那是中国最长最长的大江长江的出口,长江三角洲的尽头。那样壮阔的湿地景色,多年前我曾有幸在多瑙河三角洲见识过一次,这次却是在上海,在崇明,在东滩。
所谓“三角洲”,无非大江大河入海前最后的行程,怎么说那都是生命的尽头,再往前,就不是江、河,而是大海了。当一条浩荡大江瞬间遁形于无,成就那片阔大的湿地时,它自身到底是在还是不在?那与另一个问题一样,让我从多瑙河三角洲一直纠结到如今:奔腾如许的一条大江尚且如此,渺小如人者又如何?生命的归宿何在,晚景又该是何等情状?其时寂静无边。时空无限。倘将眼前那片三角洲湿地,当作一位历经山高水寒,从青藏高原步步行来,早已阅尽人间风雨的耄耋老人,此刻他是在江口海边安然歇息,还是在静默中沉思?直面东滩的寂静,怎能想象长江在虎跳峡的跌宕与喧腾,理会它在三峡里的湍急与浩荡?曾经的冲杀突围、千回百转、奔涌喧腾、一泻千里都成过往,激越后的沉淀一如沉思,水波不兴,悄无声息;一听是寂静,再听也是寂静,却越发清亮越发透彻。细听,也正因了那寂静,不惟仍能隐约听见它平匀沉稳的呼吸,也能听见铺天盖地的芦苇、水草轻吟般的拔节,甚而水鸟的振翅、鱼虫的潜游……
这么说来,大江直到那时或也并非一无作为。先自携万里江山百代盛衰林林总总地沉积成那片沙洲,尔后更将身子整个儿地敞开,自然地袒露于天地之间,昼接阳光,夜披月辉,以它无语的丰沃、无声的慷慨滋润万物,任凭草生草长,鸟飞鸟落。生命最后的供奉,恰在那样的雅静无为中进行;湿地既是一片自然景观,又是一道人文精神境界:拦截污浊,蓄水固土,涵养水质,减少流失,保护生态,难怪有“大地之肾”之誉!甚至,几乎所有的三角洲,都孕育出了这个星球上最为灿烂的文明:古埃及文明孕育于尼罗河三角洲,印度文明与恒河三角洲密切相关……倘说相对于我们广袤的国土,那样的湿地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上海有一片正是幸运:一个大都市,哪能只有光鲜的新天地喧闹的南京路?也该有可让人休憩怡悦的景致,有叫人想吟咏《渔歌子》的所在;那么,人世间的“湿地”恐怕就更少也更珍贵。而我,则有幸见识过几处那样的风景。
多年前与钱谷融先生相识,后也曾在昆明两度见过先生,一晃十多年,开门时钱先生竟还能说出内子的名字,让我大为惊讶。终于得见众多学人描述过的那间狭窄又宽阔的书房,到处是书,我只能侧身从书的山梁谷间穿过,落座于一个四周都是书的旧沙发。环顾四周,料想也只有钱先生自己才能从那样的拥挤、零乱与芜杂中,找到他心中秘存的阅读秩序,寻到与他思索对应的历史佐证——或许那就是人世间的一片“湿地”?人已90开外,依然精神矍铄,交谈间不时有燧光石火闪现,映亮我的思绪。先生的“述而不作”早成学界佳话,晚年他很少为所带学生正经讲课,无非师生共聚于那间书房,品茶闲聊而已。还别说时下流行的什么上电视讲四书五经,托人评个什么奖当个评委之类的现代“作为”,就连他数十年思索的成果,也是经弟子们一再催促方才编就。其实也非全然不“作”,而是少“作”,一“作”便石破天惊。上世纪50年代,一篇《论“文学是人学”》在文界引发轩然大波;钱先生自嘲那全出于他的“疏懒”,其实该是早就深悟文化须“养”,文人该“散淡”、该“闲”之理:齐白石终生梦想“作个闲人”,张充和也有一方清人赵穆所制“作个闲人”的印章,“襟怀无著处,寻梦到梅花”。
也想起白桦先生,听说那几天他小恙住院,想去看他却未能成行。前几年他到滇南重访他拾得山间铃响的旧时马帮地,聊天时我问他如今忙些什么,他说这些年凡老友相聚,我祝酒时都说:祝你不再写长篇!遥想当年,白桦先生以他的青春与才华,倚马千言,奉献出多少脍炙人口的佳作!而人生有时,术业无止,当老之将至,给自己一个合适定位最是要紧。曹孟德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固然壮美,可老了老了依然闲不住,以为天下惟我有才,奔跑蹿跳,到了也就落个心劳力拙,空疏俗滥而已。毕竟一人一时代,任谁都不必逞强斗能,做点自己想做也能做的事,为生命添点静雅方是正经。
其实雅静并非无为,甚至“懒惰”。比如雨时兄,先前做小说、传记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到一家独立研究院做点建筑文化研究,倒蛮对路,也蛮有意思。关键或在能否舍弃奢欲。庄子谓“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天机”对应的正是“心机”。心机太盛甚或心机算尽者,天机自被堵死。人生晚来之美,美在忠于内心,天机由是或反倒更深。即便才高八斗,自信有能力穿行在宇宙无边无际的黑暗空间者,仍该双膝跪下,祈求“天机”之不弃。领衔雨时兄做事的那家研究院的张永岳先生,也曾有过在学界与市场叱咤风云的日子,如今年近六旬,虽慕名来求者众,也只静心带三两学生,做点学问,日子过得静雅、舒心,却愈发有深度。初到上海当晚,小聚后回到住处,初识方几个时辰的张永岳先生,竟发给我一条短信:“没有独立的健全的知识分子人格,便不能……”人格即心境与操守。有此则无论身在何处,天机依然。恰如新世纪音乐家雅尼所说,灵感与地点无关:“你不必在高山之巅俯瞰风景,也无需在草地上久坐。”他甚至“最钟情于黑暗”:“我有很多作品都是在地下室完成的。那里没有窗户,很暗,也很静。灵感总能到来。”小说家麦家也说:“人最好是平平静静的,不为所动,内心有一个真正爱的东西。”所谓真爱,当既不是名也不是利,而是一种境界。“一个作家在他的书中必须像上帝在宇宙中,既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福楼拜如是说。其实也不止作家,不止在书中,人生向晚都该如此,就像那片湿地。
记得站在东滩湿地那个观景台上时,有风徐徐吹来,说不清那是来自红尘鼎沸的上海,还是波涛翻涌的海上,人被吹得清明舒爽。大自然总给人以启示。或许我在钱谷融先生的书房里,在白桦先生的话语中,在雨时供职的那个独立研究院里,在张永岳先生发给我的那个短信中,在陈忠实打来的电话里体会到的清雅、宁静与温润,就像那天我曾身在其中的那片巨大湿地,绝不只是一道景观,更是一种品格,一种生命的存在方式。记得返回时眼见东滩湿地已渐在身后,但由苍绿、清新、阔大的东滩湿地引发的思索却如连天苇浪,至今仍在我脑子里翻腾起伏,波漾回旋,如同一群精灵般的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