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中建一局营业额:村上春树密码——比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3:58:37
村上春树密码——比喻

李长声


  《人造卫星恋人》中有一句话:“所谓理解,常常不过是误解的总体。”比喻有时也造成误解,而最终我们好像就理解了。理解了什么呢?

  村上春树刚出版了一部非常长的长篇小说。为写这本小说,他每天伏案五六个小时,已一年有余,令人翘盼。而我想想就觉得有趣的是,他一贯妙语连珠,这次又将写出些什么样的奇特比喻,而故事倒在其次,即便是可怕的。

  村上爱比喻,这是其小说文体的一大特色。

  村上小说具有寓言性,几乎整个是一个隐喻,也颇多意象性比喻,比如井,但最为有趣的还是那些夹在字里行间的明喻,大都乖巧得出人意外。我们不妨翻一下《世界尽头与冷酷异境》,触目皆是:

  “她身上长满了肉,就好像夜间下了大量的无声的雪。”

  “电梯像训练有素的狗一样静静地等着打开门我上来。”

  “胃胀得像海豚的肚子一样,下腹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话筒那头没动静,把电话严严实实埋在沙中一样完全没动静。”

  “只有酒瓶恰似刚栽的小针叶树静静地排列。”

  “响起玻璃粉碎的声音,和一百来个闪光灯同时打亮似的声音,三个月前刚买的27英寸TV像西瓜一样被砸坏了。”

  “他们像刚睡醒的原始生物一样挡在我前面。”

  “在我的像月球背面一般荒废的小房间里睡眠也准时袭来。”

  “仿佛我的睡眠被价格便宜得一塌糊涂地拍卖。大家轮流来查看旧轮胎一般踢飞我的睡眠。他们不该有干这种事的权利。我虽然陈旧,但不是旧车。”

  “只有鞋底踏雪的声音像合成音响一般大得不自然,激荡各家的石壁。”

  “这话古远得简直要出来恐龙了。”

  村上春树总是想得出比喻,千姿百态,例如写沉默,那种手拿电话不说话的沉默,令人惶惑、紧张乃至于恐惧,被他比喻来比喻去:

  电话铃响了十五回,然后断了。铃死掉了,像重力失去平衡一般深的沉默充溢四周。深而冷的沉默,如同被封闭在冰河里的五万年前的石头。十五回电话铃使我周围的空气发生质变。(《发条鸟和星期二的女人们》)

  堇在电话那头长时间沉默不语,有如东部战线的亡灵们带进来的凝重的沉默。(《人造卫星恋人》)

  我把话筒贴在耳朵上,一时什么也不说。贴得紧紧的,简直要觉得耳朵粘在话筒上拿不下来。不过,这种状态持续了十五秒或二十秒之后,在将要发作的极限,仿佛生命的线被拉断,砰的放下那电话,然后只留下像漂白过头的内衣一样不暖和的空空荡荡的沉默。(《罗马帝国崩溃·1881年印第安蜂起·希特勒入侵芬兰·以及强风世界》)  

  比喻新颖,把我读得开心,不由得要问:村上先生,亏你想得出来,那些别出心裁的比喻到底怎么想出来的呢?

  这位几年前经常在网上跟读者打交道的小说家回答:

  比喻这东西在写的过程中很自然地顺顺溜溜就出来了。“好,该比喻啦”,恐怕太摆架势可不行。我不曾觉得自己比喻多么好。我想,“把各种事情写得易懂点,有点实感”,总之,大概对读的人抱有这种好心,便形成了比喻的形式。“让人赞叹,佩服”,是本末倒置,用这样的动机似乎难以想出好东西。

  又说:“不过是一般的语言罗列,那没有说服力。要用比喻来说服,诱劝。拿出对方想象不到的、不强加于人的新鲜比喻,使对方吓一跳,加以劝导。用俗话说,拉上床。”

  这番话教人绝望,我等做不到的不就是“自然地顺顺溜溜就出来”吗?虽说是枯肠,其中也像有那些词语或意念,但抓耳搔腮,就是拉扯不到一块儿,他却能顺手拈来,得来全不费工夫。一说比喻,很自然地想到钱锺书,他玩比喻于股掌之上,似乎比村上更老到。钱锺书评论苏轼,说:“他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得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那么,比喻怎样才新鲜呢?钱锺书也有所指教,即“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我们来看看村上春树是如何出人意表的。

  “你有多么喜欢我?”绿问。

  “全世界森林的老虎都溶化成黄油那么喜欢。”我说。(《挪威的森林》)

  “特喜欢你吔,绿。”

  “有多么喜欢?”

  “春天的熊那般喜欢呀。”

  “春天的熊?”绿又仰起脸。“那是什么呀,春天的熊?”

  “你一个人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对面来了一只毛像天鹅绒的眼睛圆圆的可爱的小熊,这么对你说啦,说:你好,小姐,和我一起打滚吧。然后你和小熊抱在一块儿,在长满三叶草的斜坡上骨碌碌打滚,玩了一整天。不错吧?”

  “真不错。”

  “就这么喜欢你。”(《挪威的森林》)

  确乎出人意表,不过,也有点莫名其妙,老虎溶化成黄油,和小熊抱在一块儿打滚,到底怎么个喜欢呢? 或许出人意表就在这似懂非懂之间吧。村上的文字极浅白,童叟无欺,但浅白的手帕底下有戏法,读来时常就不知所云,也就是日本人爱说的,语言明了,意思不明。可能本不该探究到底讲了些什么,但小说毕竟不是诗,更不是皇帝的新衣。读者抱怨读不懂,村上向来是好言劝慰,不要管逻辑啦,只当作故事读。其实,他行文好似一边走路一边采野花,比喻有时把本来很简单的事体弄复杂,诱人猜想那似有还无的醉翁之意。例如《袋鼠好天》,简单之极的小短篇,只是写小两口去动物园看袋鼠这点事(后来又大幅修改,结尾她说在哪儿喝啤酒,变成她要去看马来熊),但弄了几个比喻,“‘已经不是小宝宝了。’她重复说,就像历史学家重复史观”,父亲袋鼠“用才能枯竭的作曲家似的表情凝视着饲料箱里的绿叶”,小说便神秘兮兮,仿佛罩上一层雾,雾里看花,这正是村上文体。这些比喻类似钱锺书的“她眼睛并不顶大,或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若说他们的不同,我觉得钱锺书的比喻常常是带刺的玫瑰,而村上如一树樱花,基本是平和的,就像他那张中学生似的脸孔。语含讽刺,最常用的手法是以性作比(淫喻?)。不该正经的人讲正经话,人们会觉得可笑,好像看小丑表演,而公认为正经的人一旦讲不正经的话,人们便觉得他是在嘲弄了。村上文学很色情,说穿了,这也是不少人捧读的原因。正因为色情,依“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之原则,他很少用淫喻,不必往锦簇堆里再加花,而是更常用近乎无动于衷的腔调来讲性,一副阅尽人间春色的或者哲学家的模样。诸如,

  做爱是极其微妙的行为,跟星期日去商店买暖瓶是两回事。(《世界尽头与冷酷异境》)

  我想起以前做爱像山火一样不花钱。(《避雨》)

  好像有一种倾向,越跟如此之多的女人睡,人就越变得学术性。性交本身的愉悦随之一点点减退。性欲本身当然没有学术性,性欲沿着适当的水路走,那里就产生性交的瀑布,其结果走到充满某种学术性的深潭,不久,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形成从性欲直奔深潭这一意识回路。(《世界尽头与冷酷异境》)

  说是分得远,却不可游山玩水地一路走过来,而要像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那样省略中间环节,才出人意表。村上春树为我们创作了一个实例:

  做爱、性行为、性交、交媾、其他也都无妨,从这些词、行为、现象我想象的总是冬天的博物馆。当然,从做爱到冬天的博物馆有一点距离。换乘几次地铁,穿过高楼的地下,在哪里把季节让过去,要费这些工夫。但这样的麻烦只开头略有几次,这种意识回路的距离一旦熟习了,谁都能一下子就走到冬天的博物馆。(《三个德国幻想》)
  
  说到这里,又想起杨绛,她当然最懂钱锺书,所以她说比喻时可能是想到钱锺书的。她这么说:“比喻不是论断。”“比喻只是比喻。比喻只有助于表达一个意思,并不能判定事物的是非虚实。”可是,有些比喻过于新鲜,让人摸不着头脑,村上春树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让堇说:“比喻的细节还有一点不能充分理解,那就是说非常寂寞吗?”又借“我”的口揭示,比喻为的是“故事获得魔术性”。堇是小说《人造卫星恋人》中的三个主要人物之一,此小说是这样起头的:

  二十二岁的春天,堇有生以来第一次堕入恋爱,在广阔平原上笔直地突飞猛进的龙卷风似的激烈恋爱。它一个不剩地推倒前方的有形之物,从一端卷上天空,蛮横地撕碎,击溃得体无完肤。又毫不减弱地吹过海洋,无慈悲地摧毁吴哥窟,把印度森林连同一群可怜的老虎用灼热烧光,化作波斯沙漠的沙暴使带有异国情调的城堡整个掩埋在沙里。完全是纪念碑式的恋爱。堕入恋爱的对方比堇大十七岁,已婚。再补充一句,是女性。这是一切事情开始之处,(几乎)是一切事情结束之处。

  这真是车轮战法的比喻,也大有泼妇骂街之势,读者简直要抱头鼠窜。比喻太丰富则不免喧宾夺主,使人走神,读起来故事连不成一气。村上也认为比喻是文章的佐料,过多会令人生厌。日常会话他也爱打比方,以致夫人发怒,“不要对我也一个又一个地说那些讨人欢心的比喻。”大概被夫人封口,他就更把小说当作用武之地,乃至泛滥。村上费时四年写完了《发条鸟年代记》,小说的能量近乎耗尽,所以也当作休耕,之后好些年只写非小说作品。但天生一个小说家,精神和身体又自然而然地鼓起写小说的欲望,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稿纸,上面是短短的散文。他总是这样,突然有了什么想法就写下来,然后放进抽屉里,说不定哪一天拿出来就接着写,但也可能写不下去,甚至丢进垃圾箱。这次他拿出的散文就是《人造卫星恋人》的开头,并不考虑故事怎么样展开,简直像描红,那故事是稿纸上早就有的,一泻千里。他说:“我写这个《人造卫星恋人》之际下定了一个决心,要告别自己以前一直采用的——换言之,当作武器使用的——某种文体。具体地说,我要诀别的也许就是如这部小说开头的文字所见的‘比喻泛滥’似的东西。我决心在《人造卫星恋人》中把这种我的文章具有的几个修辞特征能表现都表现完。赶紧把这些东西全甩出去,以后写文体有点不一样的。”

  村上按舰队的说法把自己的小说分为战列舰、巡洋舰、驱逐舰,长篇小说是战列舰,短篇是驱逐舰,而《人造卫星恋人》算作中篇或比较短的长篇,是巡洋舰。对于村上来说,写中篇小说完全是个人的,也是实验性的,基本上纯粹享受写小说的快乐。这部小说之后,他努力把小说的生动由文体水平逐渐移向故事水平。

  《人造卫星恋人》中还有一句话:“所谓理解,常常不过是误解的总体。”比喻有时也造成误解,而最终我们好像就理解了。理解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