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图佐夫号巡洋舰火力:《解放战争-下-[1948年10月-1950年5月]》试读:淮海战役:惊人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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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战争-下-[1948年10月-1950年5月]》试读:淮海战役:惊人的态势

第十三章  淮海战役:惊人的态势

王老汉游击队

在某种程度上讲,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中旬,是高涨的作战积极性把黄维的第十二兵团引入了绝境。

华东野战军全力围歼黄百韬兵团时,淮海战场上另外三个国民党军的重兵集团,始终是毛泽东关注的重点:在碾庄圩以西、徐州以东,邱清泉的第二兵团、李弥的第十三兵团和孙元良的第十六兵团,负责向东进攻以解救黄百韬,同时防卫徐州;在徐州以南,刘汝明的第八兵团和李延年的第六兵团,奉命沿津浦铁路北进参加会战;在徐州的西南方向,黄维的第十二兵团从河南境内的驻马店地区出发,不断东进向徐州靠近。由于华东野战军的顽强阻击,东进的邱清泉和李弥两兵团被迫停滞在碾庄圩西面的大许家,孙元良兵团因为徐州防务不敢轻易出动,于是,徐州附近的三个兵团近距离地扭结成一个坚硬的集群;而沿着津浦路北进的刘汝明和李延年两兵团,特别是李延年兵团,由于惧怕遭遇分割围歼,推进得十分迟缓;只有黄维兵团,始终在不顾一切地东进,以至最终形成孤军插入淮海战场的态势。因此,在黄百韬兵团被围歼的过程中,积极东进的黄维越来越成为注视的焦点——从淮海战场的全局看,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进展的态势,将成为共产党方面如何进行淮海战役第二阶段作战的重要决策参数。

按照中央军委九月间作出的决定,歼灭黄百韬兵团后,华东野战军应以五个纵队的规模,向东攻占海州、新浦、连云港和灌云地区,以“打通山东和苏北的联系”——从这一计划上看,华东野战军向东运动至苏北地区,带有撤离中心战场休整部队的意向。但是,随着黄百韬兵团的被围,国民党军在徐州附近摆出了决战的态势,毛泽东遂对战役的发展作出新的判断:如果黄百韬被歼后,蒋介石将徐州战场上的兵力撤至蚌埠以南,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即向徐蚌线推进;如果蒋介石不将徐州战场上的兵力南撤,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即可寻机歼灭黄维和孙元良兵团,“使徐州之敌完全孤立起来”;如果黄百韬被歼之后,黄维兵团尚未赶到徐州附近,可以将其阻击在中途,把作战目标指向邱清泉、李弥两兵团,割裂黄维与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之间的联系,“完成攻徐作战之战略展开”。

为了达成这一战略目的,十一月十三日,中央军委电令华东野战军在围歼黄百韬的同时,部署阻援部队,诱使企图解救黄百韬的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不断向东深入——“使其跑不掉,然后徐图歼灭之。”这一战略设想的核心是:在吃掉黄百韬的同时,华东野战军必须将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与徐州割裂开,并准备下一步围歼这两个兵团。这也是国民党军向碾庄圩的增援能够缓慢推进到大许家附近的原因,只不过无论是邱清泉还是李弥,都没有意识到华东野战军阻援部队不断主动放弃阵地的真实意图。因此,淮海战役第二阶段作战的最初设想,基本上围绕着歼灭邱清泉和李弥两兵团的思路展开的。为此,中原野战军准备抽派几个纵队给华东野战军,参加续歼邱清泉和李弥的作战,并主动要求在南面担负阻击黄维兵团北上的任务。

但是,围歼黄百韬兵团的作战,牵扯着华东野战军的大部兵力,从邱清泉、李弥的侧翼插进去将其与徐州彻底隔开的作战,始终没有达成目标。

这时候,在战场的南面,黄维兵团已经推进到安徽西北部的太和、阜阳地区。

中原野战军指挥员进行了仔细的研究,认为黄维兵团下一步的动向可能有三种:一是暂停;二是出亳州、涡阳向永城,或出涡阳、蒙城向宿县;三是向东开至蚌埠,以护卫南京。根据这一分析,他们向中央军委提出“如黄维出永城或宿县,我以集中一、二、三、四、六、九及华野三、广(两广纵队)共八个纵队,歼击黄维”的建议。理由是:“黄维在远道疲惫、脱离后方之运动中,只先来三个军七个师,其中强师只有三个。”但先决条件是,华东野战军在十六日以前能“消灭黄百韬三个军以上”,然后“抽调出三个纵接替陈谢四纵及华野三、广纵之任务,或现在就有余力能够接替,以便我们及时调动这三个纵队作战”。中央军委复电表示,“我诱邱、李东进,断其后路之计划,恐不一定能实现”。一切要等华东野战军歼灭黄百韬、中原野战军攻占宿县之后,“才能决定下一步作战方针”。

十八日,黄维兵团东进至蒙城附近;李延年兵团正向蚌埠开进;刘汝明兵团则由蚌埠向宿县前进,准备担负蚌埠至宿县之间的铁路守备任务。根据这一态势,淮海战役总前委认为,歼灭黄百韬之后,华东野战军如果不进行休整,接着打战斗力很强的邱清泉、李弥两兵团,“诚非易事”。同时,中原野战军需要阻击黄维、刘汝明和李延年三个兵团,也相当困难。如果续歼邱清泉、李弥两兵团的作战陷入僵持,中原野战军又没有把握同时阻敌三路重兵,那么无论华东野战军还是中原野战军都可能陷于被动。因此,总前委向中央军委提出,放弃打邱清泉和李弥的计划,转打孤军插入战场的黄维兵团。

但是,拥有十二万人马的黄维?团不是弱敌。

黄维兵团刚刚编成不久,下辖第十、第十四、第十八、第八十五军以及第四快速纵队。其中的第十八军,即原整编十一师,是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装备精良,作战能力强,现任军长杨伯涛;第十军,即原整编第三师,曾被歼灭过,后以原整编十一师十八旅为基干重新组建,军官均由十八旅调来,十八旅旅长覃道善为现任军长;第十四军,即原整编第十师,前任军长罗广文曾任第十八军十八师师长,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这个军总是和第十八军一起行动,战斗力与第十八军相仿,现任军长熊绶春是黄维的黄埔同学和同乡;快速纵队由第十八军一一八师配属的战车坦克部队组成,师长尹钟岳兼快速纵队司令官。以上各部队基本出自同一渊源,关系融洽,有共同作战的意识。从这一点上讲,黄维兵团中只有第八十五军是个例外。与其他军长均为陈诚派不同,第八十五军现任军长吴绍周属何应钦派,这使这支部队不但作战风格与其他部队不同,而且与其他部队之间存在着严重隔阂——黄维不能有效掌握的第八十五军,不久就以惊人的战场之举,致整个兵团于死地。

此时,从第十二兵团普通官兵的角度讲,有一点是一致的,大家都对作战目的和作战方针不甚明了。兵团组建之后,奉白崇禧命令进入河南“扫荡”中原解放区,部队在伏牛山里“往返奔波,雨雪载途,人马俱感疲惫。特别是快速纵队因道路不良,机械和燃料损耗甚大,急需休养整顿”。本以为“扫荡”完毕就会南下回家,可又奉命向苏北的徐蚌战场推进,而且“不得以任何借口迟延行动”。于是,兵团除把生病负伤的官兵和笨重的行李辎重送回武汉之外,绝大多数军官的家眷们也留在了武汉。大军匆匆出发,挂念妻小担心前途的心绪自此弥漫。

蒋介石给黄维的命令是:“徐州会战业已开始,情况至为紧急。黄兵团应兼程急进,务期于十三日前到达指定地点。”

黄维兵团东进之路比伏牛山里好不了多少。路途上横着南汝河、洪河、颍河、西淝河、涡河、北淝河、浍河等一条条大河,这给战车、坦克、重型火炮、汽车和大量的胶皮大车行军带来很大的困难。更大的困难是解放军的跟踪和阻击。兵团一开始行动,各个方向的追击、侧击、阻击不断地袭扰而来,行军路上的道路和桥梁一再被毁,这令官兵们越走越觉得前面充满危险。

当中原野战军占领宿县之后,黄维兵团已成为淮海战场上一个显眼的作战目标。只是黄维自己无法意识到这一点,蒋介石更是看不出这一点。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作战积极的黄维兵团即使推进到涡河边了,依旧归国民党军国防部直接调遣。虽然奉命进入徐蚌战场,但黄维兵团从来没有被划归徐州“剿总”指挥。因此,远道而来第十二兵团的官兵都不清楚,他们如此拼命赶路去靠近那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徐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是,阻击他们的中原野战军官兵明确地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战。

在涡河北岸,一个名叫桑金秋的连长在阻击阵地上被第十八军一一八师发射来的炮弹炸倒了。醒来时,桑连长想站起来继续指挥战斗,但是他已站不起来,满口的血让他说不出话来,他不让人把他抬下去,认为只要自己还在阵地上就是对全连的鼓舞。他爬到战壕边,用手指在壕壁上写着:一排长蒋歧凤代我指挥。写完了,他仰面倒下,满眼是灰蒙蒙的天空,耳边是剧烈的枪炮声和厮杀声。他的头部还在汩汩地流血,他想到了死亡。

二十三岁的桑金秋是河南濮阳人,为了不饿死,十九岁那年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他还不知道“推翻旧世界”的道理,只是感受到了官兵同甘共苦的温暖。第一次参加作战时,他很害怕,在老班长的鼓励下,扔出了第一颗手榴弹。在邯郸战役中,他所在的部队阻击着国民党军一个师的进攻。副连长牺牲之后,全连的干部和班以上骨干全死了,一百多人的连队只有二十四名战士还活着。桑金秋平生第一次看见了什么叫死亡。当上级命令他们撤下去的时候,他又哭又喊:“这么多人都死了,我们不能下去,死就死在一起!”那次战斗的残酷场面令他终生难忘:夕阳下,与敌人尸体相叠在一起的八十多个战友,他们昨天还和自己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从阵地上下来后,桑金秋变了一个人,只要遇见敌人,就想打个痛快,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了。部队南下大别山,他和几十名伤员与大部队离散。他们偷袭了敌人的一个仓库,搞到几十条麻袋,从此,这支小部队的官兵人人裹着麻袋与敌人周旋。他们吃过山里各种各样的树叶和野草,流浪了半年之久,当终于与大部队会合时,一纵的指挥员们抱着他们哭成了泪人。而他的团长说的一句话让他刻骨铭心:“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为的是给人民打天下,天塌地陷也打不垮!”

桑金秋,一个贫苦农民的孩子,一个解放军年轻的连长,在那条名叫涡河的大河边,准备为了人民的解放“光荣”了,他在等待自己血流殆尽的时候。阻击战还在残酷地进行,黄维兵团炮火猛烈,密集的机枪子弹下雨一样,前边的人倒了,后面的继续往上冲,钢盔连成片黑压压地涌动着。眼看敌人要冲上阵地了,机枪组长于金山端着机枪跳出战壕,二排长王常林和五班的战士乘势发动了反冲锋。不一会儿,营教导员上来了,命令卫生员把桑金秋抬下去。躺在担架上的桑金秋,看见了夕阳辉映下血红色的涡河。野战手术之后,他被支前民工往后方转运,一直运到距濮阳不远的一个村庄里。桑金秋突然想家了,参军四年,他从来没有回过家。房东老乡知道了他的心思,跑到他的家乡传了信。几天后,父亲来了。父亲说,母亲想他想得眼泪都哭干了,但是听说儿子当了连长,父亲又高兴得大哭一场。桑金秋把自己仅有的一块钱塞给父亲,他说:“告诉我妈,儿子打仗就是为了所有的穷人都不挨饿!全国就要解放了,仗打完了我就回家,让她等着我!”

桑金秋连长说这番话的时候,黄百韬兵团被华东野战军全歼。

淮海战场上的态势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杜聿明被刘峙叫去商量对策。刘峙说他打算放弃徐州向西撤退。杜聿明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认为刘峙对战局的估计过于悲观。他对刘峙说:“目前还未到考虑这一方案的时候。如果能集中兵力,再调五个军加到李延年兵团,且同黄维兵团南北夹攻,打通津浦路这一段,是上策。其次是将徐州三十万兵力与黄维兵团协同一致,安全撤到淮河两岸,亦不失为中策;但在目前情况下,已不像十一月那样可以安全撤退,万一撤退不当,在野战中被消灭,反不如坚守徐州尚可以牵制敌人南下。而且,战守进退的决策,关系到整个国家的军事前途,目前我不敢轻率地出主意,必须由老头子本着他的企图下决策。”刘峙听了杜聿明的意见后,“嘴唇动了几下,表示很为难的样子,但未说什么”。

二十三日上午九时,蒋介石接到黄百韬兵团覆灭的战报。

两个小时后,南京国防部开会研究徐州战守进退问题。

何应钦、顾祝同等都认为:“如果把这批精锐部队输光,就再也没有力量与共军较量了。”因此,主张徐州全部主力退守淮河。但是,作战厅长郭汝瑰提出,退守淮河首先要回答三个问题:一、苏北方面淮阴如何守备,是不是放弃?二、徐蚌间的交通如何打通?必须要等交通线打通之后,才能决定徐州主力转移问题。三、前两个问题决定之后,才能决定蚌埠和淮河一线如何守备。于是,暂时休会,派飞机去徐州接刘峙、杜聿明和徐州“剿总”参谋长李树正来南京。

应该说,黄百韬兵团被歼之后的几天,是淮海战场上的局势最微妙的时刻,作战双方的决策层都在紧急磋商下一步的行动,因为稍有延迟便可能造成被动。但是,至少在二十三日这天的下午和晚上,国民党军最高决策层的紧急磋商休会了。

就在这一天,共产党方面作出了重大的战略决策。

二十三日晚二十一时,毛泽东为中央军委起草的电报发往淮海战场。这封电报的重要意义在于提出了“隔断徐蚌,歼灭刘峙主力”的战役设想。淮海战役进行至此,将国民党军徐州军事集团全部隔离在长江以北加以全歼,这一宏大战役目标的最终确定使淮海战役整体战略规划清晰了。

还是这一天,晚二十二时,刘伯承、陈毅、邓小平也向中央军委发出了一封意义重大的电报,电报的内容是:围歼黄维兵团。此时,在淮海战场上,黄维兵团的作战积极性,与其他停滞不前等待蒋介石最终决定的兵团相比,实在是过于显眼了,好像生怕被共产党方面忽视了似的,这种危险的孤军冒进着实令人费解。该兵团的先头部队凶猛地突击中原野战军的浍河防线,在一个叫南坪集的地方与阻击他们的第四纵队打得昏天黑地,其中的一支部队已经突破浍河向纵深发展。淮海战役总前委提出的战役预想是:以中原野战军全部及华东野战军一部首先歼灭黄维兵团,以华东野战军主力阻击徐州方向的增援之敌,并争取歼灭李延年、刘汝明兵团各一部:

粟、陈、张并报军委:

一、今日敌十八军从上午到黄昏,在坦克二十余辆掩护下,向我南坪集阵地猛攻竟日。我虽伤亡较大,但未放弃一个阵地。另敌一个多团,于午后到南坪集以东十里处突过浍河。

二、我决心放弃南坪集,再缩到南坪集十余里处布置一个囊形阵地,吸引十八军过河展开,而以四、九两纵吸住该敌,并利用浍河割断其与南岸三个军之联系。同时,于明夜以一、二、三、六纵及王(中原野战军第十一纵队司令员王秉璋)张(中原野战军第十一纵队政治委员张霖之)十一纵向浍河南岸之敌出击,求得先割歼其两三个师。

三、我们因九纵须协同四纵抓住主力十八军,故决心使用王张十一纵由东向西突击,以利割裂敌人,同时饬令华野二纵在西寺坡车站南北构筑工事,阻击可能西援之李延年兵团及刘汝明部。

四、歼击黄维之时机甚好,因李延年、刘汝明仍迟迟不进。因此,我们意见除王张十一纵,请粟(粟裕)陈(陈士榘)张(张震)以两三个纵队对李(李延年)、刘(刘汝明)防御,至少以四个纵队参入歼黄维作战,只要黄维全部或大部被歼,较之歼灭李、刘更属有利。如军委批准,我们即照此施行。粟陈张意见亦请速告。

刘陈邓

梗(二十三日)二十二时

二十四日上午,刘峙、杜聿明和李树正被接到南京,蒋介石召集的会议继续进行。对于国防部作战厅提出的徐州主力向南进攻,李延年的第六兵团和黄维的第十二兵团同时向宿县进攻,“南北夹击以打通徐蚌间交通”的主张,刘峙和李树正没有异议。杜聿明也大致同意,但他建议以李弥的第十三兵团先击退共军,控制运河线后再回师向南,不然恐怕侧后会出现威胁。蒋介石认为分歧不大,让杜聿明立即回徐州部署打通津浦线作战。杜聿明提出了一个让蒋介石最头疼的问题:兵力不足——“必须再增加五个军,否则万一打不通,黄兵团又有陷入重围的可能。”蒋介石要求杜聿明“先回去部署攻击”,他说:“五个军不行,两三个军我想法子调。”

杜聿明当即飞回徐州。他认为,如果能够得到几个军的加强,南北夹击打通津浦路应该不成问题,而只要津浦路一通,徐州战场上的主力就可以全部南撤,这样至少可以避免黄百韬那样的命运。

飞机飞临黄维兵团上空的时候,杜聿明与黄维进行了简短的地空通话。黄维说:“当面敌人非常顽强,应想办法,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杜聿明说:“今天老头子已决定大计,马上会对你下命令的,请你照令实施好了。”

回到徐州,杜聿明命令孙元良把徐州防务交给李弥,于二十五日开始与邱清泉兵团一起向宿县方向攻击前进。

就在杜聿明下达作战命令的时候,毛泽东为中央军委起草的电报到达淮海战役总前委:

刘、陈、邓并告粟、陈、张:

梗二十二时电悉。

(一)完全同意先打黄维;

(二)望粟陈张遵刘陈邓部署,派必要兵力参加打黄维;

(三)情况紧急时,一切由刘陈邓临机处置,不要请示。

军委

二十四日十五时

刚刚下达了打通津浦路作战命令的蒋介石心情郁闷,因为如何处理黄百韬兵团的后事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黄百韬是“徐蚌会战”中第一位全军覆灭而且死于战场的兵团级将领,处理不好会对军心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更重要的是,如何处理党内的舆论、桂系的诋毁以及国际视听,这些都关乎自己地位的稳固。显而易见,照常规将战败的责任直接推到黄百韬身上,至少在大战仍在进行的时刻不合时宜,必须把黄百韬的尸骨找到运回南京厚葬,并追授上将军衔发放厚恤以安抚家眷和军心。问题是,内部的所有指责都可以想办法消除,国际舆论如何应对?

同在这个晚上,毛泽东也没有睡意。淮海战役即将进入第二阶段作战,平津战役的筹划也已接近最后决策阶段,繁重的工作完全打乱了毛泽东的作息节奏,但昼夜不眠并没有令他感到疲惫。在给淮海战役总前委发出电报之后,他提笔给清华大学一位名叫吴晗的年轻教授写回信——在超乎寻常的繁忙中,毛泽东竟饶有兴趣地读完了吴晗写的《朱元璋传》:

两次晤谈,甚快。大著阅毕,兹奉还。此书用力甚勤,掘发甚广,给我启发不少,深为感谢。有些不成熟的意见,仅供参考,业已面告。此外尚有一点,即在方法问题上,先生尚未完全接受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观察历史的方法论。倘若先生于这方面加力用一番功夫,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淮海战场上大决战的态势已经形成。

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将合力作战,封闭徐蚌地区国民党军的所有主力,先围歼黄维兵团,然后再解决刘峙和杜聿明指挥的部队,不让其退到长江以南去;而国民党军虽然制定了向淮河两岸退却的计划,但是为了顺利撤出,必须再向这个战场增加兵力,以保持住一条撤退的通道。此时,共产党方面投入战场的兵力已达六十多万,国民党方面投入的兵力多达八十余万,总计近两百万的兵马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战场。

淮海战役总前委的部署是:以中原野战军第四、第九纵队,豫皖苏军区独立旅位于宿县以西、浍河以南的南坪集地区,与黄维兵团保持接触,并逐步将该敌引诱至浍河以北,利用浍河割断敌人。第一、第二、第三、第六纵队和刚刚归建的第十一纵队,隐蔽集结在浍河以南的曹市集、五沟集、孙疃集、胡沟集一线,待黄维兵团在浍河以南处于半渡状态时,分别由东西两翼实施向心突击,配合正面各攻击纵队将黄维兵团分割围歼。同时,华东野战军第七纵队和特种兵纵队一部归中原野战军指挥,参加歼灭黄维兵团的作战。而华东野战军第二、第六、第十、第十一、第十三纵队,位于宿县、西寺坡地区,阻击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北援,力争歼灭其一部,保障中原野战军侧背安全;第一、第三、第四、第八、第九、第十二、鲁中南、两广纵队以及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第三旅位于徐州以南夹沟至符离集之间,横跨津浦路两侧构筑阻击阵地,阻击邱清泉和孙元良两兵团南援。

围歼黄维兵团的作战如果成功,就可以使徐州的杜聿明集团陷于孤立,也可以让华东野战军主力在围歼黄百韬之后得到短暂的休整,以便下一步在淮海战场上集中力量攻击杜聿明集团。但是,虽然有华东野战军的南北阻援,围歼黄维兵团的任务毕竟需要中原野战军独立完成。这也就是毛泽东后来将淮海战役比成一锅“夹生饭”的原因:“淮海战役打得好,好比一锅夹生饭,还没有完全煮熟,硬是被你们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了。”——无论在全局上还是在局部上,国民党军都占据着兵力和武器装备的优势,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大规模的战略决战,中原野战军压力巨大。

中原野战军参战部队只有七个纵队和三个旅,部队自大别山转出后,未能得到及时的补充,从兵力上讲,除了第一、第四纵队各有九个团外,其余的纵队只有六个团,九纵只有五个团。平均下来,每个纵队只有一万五千至一万六千人左右,其中的第二、第十一两个纵队仅有一万两千多人。这也就是说,整个中原野战军,可以参战的总兵力约十二万人,与对手黄维兵团的总兵力持平。但是,就武器装备而言,中原野战军与黄维兵团差距巨大。在大别山的时候,因为部队终日转战和大量的减员,重武器都被埋在了山里,重炮也都被炸掉了。目前,除有限的几十门山炮、野炮、步兵炮和两百多门迫击炮外,部队的基本作战武器是轻重机枪、马步枪和手榴弹,而且弹药严重不足。这样一支部队,独自攻击国民党军强大的作战兵团,在以往的历史上还从没有过。

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在干部会上告诫大家:“打仗总有主攻方向和牵制方向,总有吃肉和啃骨头。过去我们顿顿吃肉,现在啃一回骨头就受不了的样子,这是什么思想?这是什么思想方法呢?我要告诉大家,不要以为上回啃了骨头,这次就让你吃肉。要准备这次啃骨头,下次还啃骨头,第三次还是啃骨头!”政治委员邓小平则代表中原野战军表达了这样的决心:“这是决战,要把蒋介石的脊梁打断,即使在这场决战中,中原野战军全部打光,其他各路大军也能渡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邓小平提出了“拼老命”的口号,要求“人人都要有烧铺草的决心”——中原地区的百姓有个习俗,人死了之后要把他睡过的铺草拖到野地里烧掉,所以人死了也叫“烧铺草”。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准备“烧铺草”。

二十二日,他们率领淮海战役总前委指挥部从豫北开始移动,二十三日到达临涣集以东的小李家村,并在那里安营扎寨。小李家村位于宿县至徐州的铁路与徐州至阜阳的公路之间,是国民党军黄维兵团、邱清泉和孙元良两兵团以及李延年和刘汝明两兵团三路大军南北夹击的会合点——世界战争史上还没有过这种将战役最高指挥部设在战场的核心地区,战役高级指挥员和他们的士兵们近在咫尺的先例。徐州的刘峙和杜聿明如果知道刘伯承、陈毅、邓小平此时所处的位置,该如何感想?

中原野战军第四纵队奉命与黄维兵团死死纠缠,以引诱黄维兵团一步步地进入包围圈,同时为其他部队赢得战役展开的时间。

四纵司令员陈赓对官兵们说,野战军主力在大别山苦战一年,相比之下,四纵兵强马壮,理应多承担艰苦的作战任务,多打硬仗。他亲自带领各级指挥员到南坪集地区察看地形,最后决定由旅长刘丰和政治委员胡荣贵率领十一旅坚守南坪集主阵地,十旅为右翼,九旅为左翼,十三旅为预备队。

南坪集是蒙城至宿县公路上的一个集镇,紧靠浍河南岸,集镇的背后是一座大石桥,桥上可以通过坦克和重炮,这里是东进的黄维兵团必须突破的地方。

二十三日,黄维兵团以第十军在左、第十四军在右、第十八军居中、第八十五军随后跟进的攻击阵形,在坦克和飞机的支援下,突破十三旅三十八团的前沿阻击阵地,向南坪集猛扑过来。上午八时,第十八军的三个团,在八架飞机和二十辆坦克的掩护下,向十一旅正面阵地发动多路突击。第十八军的突击显示出精锐部队强大的火力威力,重炮倾泻着炮弹,坦克成排地驶过开阔地抵近射击,然后以火焰喷射器、机枪和自动化步枪为先导,步兵随之发起集团冲锋。十一旅三十一团三个营的阵地同时受到攻击,最多的时候敌人的正面攻击队伍多达五路。十一旅集中炮火极力压制敌人的火力,反坦克小组抱着炸药包和集束手榴弹冲向坦克,坦克越过沟堑时,预先放置的柴草被点燃,整个前沿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八连张小旦排位于前沿的突出阵地上,工事很快就被炮弹炸平,排长负重伤,三个班长全部牺牲,卫生员魏树荣带着剩下的几名战士顽强地固守阵地。正面攻击受阻后,黄维把攻击重点转向东侧,企图迂回南坪集侧背强渡浍河,但受到三十二团的坚决抗击。

下午,敌人将空中和地面火力全部集中在南坪集西侧杨庄前沿上,特别是三十一团二营六连坚守的宽约四百米的地段。六连的工事全部被炸塌,全连暴露在裸露的阵地上。一排和二排很快只剩下几个人,所有的连排干部全部伤亡,最后由党员战士张开指挥战斗。一个营的敌人以火焰喷射器开路,从三排阵地上突进来。阵地两侧的五连和十一连全力用交叉火力封锁突破口,但敌人的后续部队蜂拥而入,一直冲到杨庄阵地的背面,这里距离二营指挥所仅有几十米,距离三十一团指挥部也不过两百米。危急时刻,三十一团团长梁中玉抓起两颗手榴弹,率领预备队冲了上去。阵地上的树木已全被炸断,十几辆坦克正向二营指挥所集中射击,炮弹落在了指挥所的工事顶上。梁团长喊着二营长的名字:“祁大海!祁大海!”营教导员杜守信从硝烟中跑过来,他腰上别着几颗手榴弹,手里提着一只汽油瓶,正准备去打敌人的坦克。杜教导员报告说,营长去六连阵地了。梁团长经过迫击炮阵地时,对炮兵们说,打完了炮弹,和我一起向六连阵地上冲!预备队赶来后,一班长高凤山提着机枪冲到杨庄村口时中弹倒下,副班长孙水平喊:“决心给班长报仇的跟我上!”炮兵连和预备队很快冲进杨庄与敌人混战在一起,逐屋的争夺战演变成白刃肉搏,这是国民党军士兵最惧怕的作战方式,他们开始潮水般地往村外跑,一名士兵正要架设火焰喷射器,被排长曹国华一把夺了过来,副班长孙水平的刺刀同时插进了这名士兵的后背。

大雨突然倾泻而下,地面上流淌着鲜红色的雨水。

梁中玉团长刚为夺回阵地松口气,旅指挥部的电话便追了上来,命令他们撤退到浍河北岸。梁团长有些迟疑,旅参谋长王砚泉在电话里喊:“你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后面的口袋已经布置好了,让敌人过河,把我们的背水一战变成他们的背水一战,明白了没有?”——中原野战军四纵十一旅在浍河南岸顶了整整一天,伤亡巨大。撤退时,梁中玉团长几次回望浍河南岸,回望他的许多官兵永远倒下的地方:“我们冒着大雨,沿着泥泞的道路向浍河北岸转移了。在雨雾弥漫的夜色里,在广阔的田野上,到处燃烧着一堆堆的火光,敌人猬集成一堆堆,度过这漫漫长夜。炮火逐渐稀疏了,刹那间,大地显得很安静。但是透过南方的夜空,透过敌人烧起的黯淡的火光,我仿佛听见了大军行军的脚步声,我仿佛看见铁钳已在敌人的身后合拢。”

此时,中原野战军三纵位于孙疃集,一纵位于郭家集、界沟集,二纵位于白沙集,六纵和陕南军区十二旅位于曹市集,十一纵位于胡沟集,这是一个袋装形的巨大的阵地,只等黄维兵团在浍河边处于半渡状态的时候,发起两翼向心突击。

二十三日夜,黄维兵团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命令十一师强渡浍河,开辟桥头堡阵地。虽然当面的解放军已经撤退,但该师工兵营长还是在指挥架桥时被打死了。当先头部队在几个渡口强渡成功后,第十军和第十八军开始了大规模的渡河。

二十四日中午,黄维兵团指挥部进驻南坪集。

至此,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被浍河分成了两半:第十、第十八军已到浍河以北,第十四、第八十五军尚在浍河以南。

突然,第十八军十一师搜索队传回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在至宿县的公路上有共军大部队在运动,公路两侧还发现了鱼鳞式阵地,阵地的纵深很大,看上去是供大兵力使用的。”同时,第十军方面也发现大批共军正由西向东直插侧背方向。更可怕的消息是:浍河南岸的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报告说,第八十五军从蒙城出发时留下一些伤兵,准备顺涡河送往蚌埠,现在所有的伤兵都已被俘,只有几名轻伤员逃了出来——蒙城已被共军占领。

一切迹象表明,兵团似乎处境不妙。

二十四日晚,黄维召集军事会议。他问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和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兵团的任务是要打到宿县,与徐州的杜聿明会师。看现在的情况,我们应该怎样打法,才能完成任务?”吴军长不吭声,杨军长则认为,共军似乎大军云集,布置了天罗地网,看来他们放弃涡河和浍河阵地都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诱我深入,现在我们已经成了“不着边际的孤军”,只不过还没到“被四面包围的绝境”。杨伯涛坚决反对继续执行蒋介石的作战命令,说如果继续打下去,只能在共军的大纵深阵地里“越陷越深”,大兵团在没有后方的情况下作战绝对是死路一条。杨伯涛建议:“趁共军还没有对我形成包围,兵团星夜向固镇西南的铁路线靠拢,到固镇八十多里,急行军一气就可以赶到,在那里一方面可以取得后方补给,一方面可以与李延年兵团合股,然后再沿着津浦路往北打,这样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吴绍周当即表示同意。黄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犹豫不决,直到午夜十二点,他终于决定第十二兵团全线撤退:“我认为难以击破当面的解放军,即使攻击再有进展,解放军仍然是节节阻击,而我军则处于解放军的袋形阵地之内,态势不利,特别是北淝河和涡河,成为我军背后的障碍和威胁。如果坚持战斗,将会被解放军困死。因此,决定终止战斗,脱离当面的解放军,向铁路线固镇方向转移。”

但是,等杨伯涛部署完转移事项回到兵团部汇报时发现黄维又犹豫了。原来,黄维派军作战处长去给第八十五军送转移命令,但是这个处长连同他乘坐的吉普车一起失踪了,黄维认为,必须要确知这个处长失踪的真正原因后才能有所动作。杨伯涛只好命令第十八军就地等待。

黄维兵团在浍河两岸不进不退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二十五日中午。

还是没有查清军作战处长到底上哪去了。

南坪集附近的公路上已经出现了少量的解放军部队,黄维只有决定不顾蒋介石的作战命令全兵团向宿县以南的固镇转移。

转移命令下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十六时。

黄维从感到处境不妙到正式下令转移,中间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这十几个小时的犹豫不决让黄维后悔莫及。

中原野战军发现黄维兵团有缩回去的迹象,立即全线迅猛出击。第一、第二、第三纵队从西北和西面,第四、第九纵队从东北和北面,第六纵从南面,第十一纵从东南面,同时向黄维兵团猛扑过来。

第十八军是黄维兵团行动最迅速的一个军,二十五日傍晚十八时,他们就从浍河以北撤到了浍河以南一个叫双堆集的村庄。杨军长很想连夜行军,一举突出包围圈,可是战车、坦克以及数百辆汽车无法夜间行军,于是黄维决定在双堆集附近宿营。此时,第十二兵团各军的分布位置是:第十八军主力和快速纵队在双堆集,该军所属的四十九师和骑兵团在罗集的东南;第十军位于南坪集东南地区;第十四军到达东平集以西的浍河南岸;第八十五军在南坪集以南;兵团司令部位于双堆集东北的一个小村庄里。

入夜,黄维意识到了局势的急剧恶化:第八十五军遭到猛烈袭击,一个团长被打死,部队一度陷入混乱;第十四军到达浍河南岸后,未能按照兵团命令沿浍河占领阵地,导致解放军渡过浍河展开攻击,第十四军仓促迎战中被冲得七零八落,向南撤退的官兵直接冲进了一一四师师部所在的村庄,一一四师师长夏建眅急忙组织部队阻击,好容易控制了部队,但是他的一个团被解放军截断,团长朱达失踪,只零星跑回来少量官兵,该师的炮兵部队和辎重部队也全部被掳走了。第十军军长覃道善见势不妙,命令十八师和七十五师派部队收容第十四军的溃兵,但派出的部队都受到了攻击。

同样心绪不安的是位于双堆集附近的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自兵团从河南驻马店地区出发进入淮海战场以来,他一直认为整个兵团走在一条自投罗网的路上,为此他多次提醒他的司令官黄维:第一,进入淮海战场后,不断拾到共军的传单,“整个篇幅充满鼓舞动员的文字,宣示这一次是打垮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决定性的一战”,还有就是“看你黄维哪里逃”。第二,共军的动作有点反常。过去刘邓和陈粟两军都是各自为战,现在却紧紧地靠拢在一起,显然企图不小。第三,过去共军一贯采用侧击、尾击、突然袭击等变化多端的运动战术,而这次采取的是迎头堵击,堡垒式的坚固工事到处可见,显然有打硬仗的味道。第四,这次共产党方面动员军队和民众的工作空前广泛,各地地方武装和民兵都云集到徐海地区来了。比如,一份情报清楚地表明,桐柏山区一个名叫“王老汉游击队”的武装,已经跟在第十二兵团的后面进入了淮海战场。由此可见,第十二兵团处境非常严峻。现在,经过一天的混乱,部队被“局促于双堆集”,结局很可能是“深陷泥淖”。

二十五日这天,中原野战军已将黄维兵团的四个军合围在宿县西南以双堆集为中心东西不到十公里、南北不到五公里的地区内。

黄维终于意识到,他和他的兵团已经落入陷阱。

黄维时年四十四岁,他出生在江西贵溪一户贫苦农家,少年时就显示出坚韧的性格和勤奋的品质。师范毕业后在家乡当教员。二十岁那年,黄埔军校首次秘密招生,他在中共党员方志敏的帮助下,虽然个子矮小但还是被军校录取了。在黄埔期间,他成绩优秀,毕业后留校担任区队长,曾率黄埔生跟随蒋介石参加东征、北伐,因作战勇敢迅速升为团长。后受到时任第十八军军长陈诚的厚爱和信任,被提拔为旅长、师长,其间曾奉命赴德国深造。抗战爆发后,率第十八军六十七师参加淞沪抗战,战斗中该师四?二团阵地仅剩一角,面对日军的凶猛冲杀,官兵誓死不退直至全部阵亡。一九三八年,黄维升任第十八军军长,蒋介石送给他一张六寸照片,上面写着:“培我将军留念”——黄维,号“悟我”——不是蒋介石写错了,而是有意为之,“培我者,培养我也”。黄维自此改号“培我”。

黄维带兵严厉,治军有方,清廉自律,口碑颇佳。但因是陈诚派的将领,多次受到何应钦的排挤,一九四?年,他辞去第五十四军军长一职,改任青年军编练总监部副总监。黄维心平气定,他为培训入伍生的军官学校写校歌,那座学校位于江西横峰县莲荷村,从歌词上看想必是在战火中依然保有美丽的地方:

山青青,水洋洋,

莲荷山水青,

莲荷山水长。

中华儿女来四方,

操戈执戟聚一堂。

聚一堂,练刀枪,

远征三岛来还乡。

来还乡,永不忘,

莲荷山水青,

莲荷山水长。

两个月前,黄维出任第十二兵团司令官,这是国民党军内部矛盾互相平衡的结果,当时,黄维任新制军官学校校长兼陆军第三训练处处长。新组建的第十二兵团的基本部队是第十八军,胡琏是第十八军军长,还曾指挥过第十军,因此理应由胡琏出任兵团司令官。但是,第十二兵团驻扎在华中“剿总”白崇禧的地盘上,白崇禧对第十八军和这个军的后台陈诚成见甚深,对胡琏也“屡有攻击”,这就迫使蒋介石不得不另外考虑司令官的人选。他征求了正在养病的陈诚的意见,陈诚推荐了自己派系的骨干黄维。由于陈诚与何应钦之间、白崇禧和陈诚之间矛盾错综复杂,这一推荐遭到何应钦和白崇禧的反对,但是参谋总长顾祝同表示支持,于是任命最终确定。黄维去南京面见蒋介石,表示自己“离开部队久了,带兵有困难”。蒋介石说:“打仗是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把共产党消灭,所有事情都办不了,你不能从你个人来考虑。”而被任命为副司令官的胡琏心里不服,声称牙痛跑到上海治病去了。黄维最后对蒋介石说:“打完了这一仗,我还是回去办学校,第十二兵团司令仍应给胡琏。”

二十五日夜,蒋介石获悉黄维兵团被围。

此时,全国战局的持续恶化令蒋介石忧心忡忡:东北林彪大军已有入关迹象,张家口地区大批的解放军正在调动,所有情报都显示那里大战在即;在西北战场上,胡宗南连日与彭德怀苦战之后,其主力第七十六军军长李日基竟然被捉走了——国民党军的司令官和军长们总是被俘的状况已无法控制,但第七十六军的遭遇也过分离奇:第一任军长廖昂在清涧战役中被俘,第二任军长(即整编七十六师师长)徐保在宝鸡被打死,现在的第三任军长李日基又在永丰镇被王震部的官兵活生生地堵在了窑洞里。以上情况仅仅发生在一年多的时间之内,胡宗南的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二十七日,毛泽东以中原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的名义,为新华广播电台撰写广播稿,规劝黄维下令投降:

宿县南坪集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将军及所属四个军军长、十一个师师长、各团营连排长及全体士兵们:

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将军、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将军向你们讲话。

国民党第十二兵团司令官黄维将军及黄将军所属全兵团官长士兵们:我们和你们都是中国人。你我两军现在在打仗。我们包围了你们。你们如此大军,仅仅占住纵横十几华里内的六七个小村庄,没有粮食,没有宿营地,怎么能够持久呢?不错,你们有许多飞机、坦克,我们在这里连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也没有,南坪集的天空是你们的,你们想借这些东西作掩护向东南方面突出去。但是,你们突了两天,突破了我们的阵地没有呢?不行的,突不出去的。什么原因呢?打仗的胜败,不决定于武器,而决定于人心。我们的士兵都想打,你们的士兵都不想打,你们将军们知道吗?还是放下武器罢。放下武器的都有生路,一个不杀。愿留的当解放军,不愿留的回家去。不但对士兵、对下级军官、对中级军官是这样,对高级将领也是这样,对黄维也是这样。替国民党贪官污吏打仗有什么意思呢?你们流血流汗,他们升官发财。你们送命,他们享福。快快觉悟过来罢。放下武器,我们都是一家人。打内战,打共产党,杀人民,这个主意是蒋介石和国民党定下的,不是你们多数人愿意的,你们多数人是被迫打仗的。既然如此,还打什么呢?快快放下武器罢!过去几天,我们还只是布置包围阵地,把你们压缩在一片豆腐块内,还没有举行总攻击。假如你们不投降,我们就要举行总攻击了。我们希望黄维将军仿照长春郑洞国将军的榜样,为了爱惜兵士和干部的生命起见,下令投降。如果黄维将军愿意这样做,着早派遣代表出来和我们的代表谈判投降办法。你们保证有秩序的缴枪,不破坏武器和装备,我们保证你们一切人的生命安全和随身财物不受侵犯。何去何从,立即抉择。切切此告。

刘伯承  陈毅

黄维不会投降。

正面作战是军事较量,他不惧怕。

被俘后,曾有人问他,为什么在南坪集受到阻击后,不迅速向固镇、蚌埠方向转移,还积极地抢渡浍河,导致后来陷入重围,黄维高声说:“我还想打嘛!”但是,至少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下旬那些清冷的日子里,黄维感到了困惑:“兵团部对于徐州地区的战况,一直没有得到国防部及其他上级的指示,兵团部的无线电通讯始终没有和刘峙、杜聿明取得联络,只不过推断徐州在大战而已。至于双堆集战场,是秋后毫无隐蔽物的广阔平原,所占据的村落都是土墙茅草盖的小房子,老百姓已逃跑光了,当地几乎毫无可以利用的物资,不仅无法征集粮食,就连燃料、饮水和骡马饲料,都极为困难。”

无法知道那个时候,黄维是否还有攻击浍河防线时的作战积极性。

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已失去脱离战场的一切可能,十二万装备精良的大军落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无数支“王老汉游击队”的罗网之中。

蹂躏战术

十一月二十六日下午十七时,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军一一?师师长廖运周刚刚到达双堆集附近,黄维就派人来把他找到兵团部。

黄维对廖师长说:“刚才空军侦察报告说,午后十五时,共军对我兵团的包围圈已经形成,他们正在构筑工事。你对此有什么主张?”

廖师长说:“司令官有何决策尽管下命令,我师保证完成任务。”

黄维说:“我想乘敌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因此,决定每个军挑一个师,四个主力师齐头并进,迅猛突围。”

廖师长说:“司令官的决策英明。我师请求打头阵,愿当开路先锋!我们既然能攻占共军堡垒式工事和河川阵地,现在突破共军临时构筑的掩体当然不在话下。我请求立即回去准备行动!”

一时间,黄维对眼前这位他并不熟悉的师长的勇气感到有些意外。

从国民党军队内部派系和渊源上讲,廖运周所在的第八十五军不在黄维的势力范围内。第十二兵团组建的时候,与黄维私交甚好的国民党军第九绥靖区司令官李良荣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出任第十二兵团副司令官,并把自己的基本部队第二十八军带过来。经过黄维和李良荣两人的共同请求,蒋介石发布了调动命令。但是,由于第二十八军隶属白崇禧的华中“剿总”建制,部队被白崇禧扣住不放,接着李良荣又被蒋介石调任福建省府主席,于是,国防部临时以第八十五军替代第二十八军编入黄维兵团,并经何应钦提名,任命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为第十二兵团副司令官兼第八十五军军长。这个改变依旧得到了蒋介石的批准。可是,白崇禧又扣住第八十五军不放。第八十五军的前身,是国民党中央军教导师一部,一九三七年由第十三军的第四师和八十九师组建而成,首任军长王仲廉。部队组建后,参加了徐州会战、武汉会战、宜枣会战、长沙会战等战役。内战爆发后,第八十五军被调往山东,先后参加蒙泰战役、孟良崮战役和阻击刘邓大军南下大别山作战。调入第十二兵团之前,该军下辖二十三、一一?和二一六师。这支原属于何应钦派系的部队,纳入白崇禧的华中“剿总”序列后,白崇禧计划让该军防守汉口大门,而将自己的桂系部队收缩在内线,因此他不愿意把这个军划归给黄维。为了扣住这个军,白崇禧把第八十五军编入他的第三兵团序列,调到湖北东北部的广水、应山方向去了。黄维不能刚上任就少一个军,因此向蒋介石反复力争,国防部也坚持要白崇禧把第八十五军“吐”出来——“几费周折,白崇禧才把这个军吐出来”,可是他“吐”得很慢。当黄维率第十二兵团已向淮海战场出动的时候,该军还以交接防务为名在湖北境内迟迟不动,经过黄维的反复催促才勉强出发。出发时,军长吴绍周对前方情况一无所知,所带粮草弹药也严重不足,所以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十一月二十一日才到达安徽阜阳,比黄维规定的归建时间晚了半个月。因为部队没带粮食,当地又征不到粮食,黄维兵团渡沙河时架的桥也被拆毁了,收音机里又传来黄百韬已被包围的消息,吴绍周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但是,黄维不断地发电催促,第八十五军只好饿着肚子赶路,二十四日由蒙城赶到赵集附近,由此被彻底拉入了淮海战场。

始终担心无法控制第八十五军的黄维,在二十六日下午,被眼前这位名叫廖运周的师长的果敢精神感动了。这正是需要有部队为全兵团拼命的时候,也是全兵团迅速突围出去的最后时机,连自己的嫡系部队第十八军都没有哪个师长能够在关键时刻表现出如此的忠诚与勇敢,如果此次整个兵团能在一一0师的冲锋下一鼓作气突出罗网,那么这个廖师长将成为自己军事生涯中的最难忘的人——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军一一0师师长廖运周的行动,很快就会让黄维刻骨铭心。

“我于一九二七年,经孙一中、靖任秋同志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八月在叶挺第二十五师七十五团参加南昌八一起义。”——尽管共产党方面在情报收集、政治策反和在敌方营垒内安插秘密党员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和惊人的建树,但在国民党军一线作战部队内部,一名资深的共产党员能够隐藏如此之久,并被逐步提升至师长的位置,其大胆、耐心和智慧令人惊叹。

黄埔毕业的廖运周自一九二八年起,就接受党组织的委托秘密从事地下兵运工作。一九三七年,廖运周所在的部队开赴河南焦作,与豫北管区合并成师,当时的豫北管区的司令官张轸,北伐时曾是以程潜为军长、林伯渠为党代表的第六军的一名师长,因此政治立场是反蒋的。廖运周迅速与党组织取得联系,党组织交给他的任务是:“在这个部队隐蔽精干,发展势力,掌握兵权。”自那时起,廖运周一直隐蔽在一一0师,历任团长、旅长、副师长和师长等职。这一漫长的潜伏过程是艰辛和危险的。内战爆发后,晋冀鲁豫中央局国民党军工作部的秘密联络员进入河南新乡一一0师驻地,见到廖运周。经过反复研究,决定一一0师的行动计划是:“在有解放军接应的前提下举行起义,起义前的任务是收集军事情报。”一九四六年九月,第八十五军奉命出动,掩护第五军向徐州移动。一一0师在河南民权县刚下火车,官兵们就听见了剧烈的枪声——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部队正在攻击位于郑庄寨的第八十五军军部。军长吴绍周在电话里呼叫一一0师火速增援,廖运周很想利用这一机会与刘邓的司令部取得联系,但是情况不明,缺乏渠道,只能向吴绍周报告说自己也受到了包围,正在激战之中,以拖延增援军部的行动。天亮之后,刘邓部因攻击效果不佳,战斗伤亡严重,被迫撤离战场。廖运周立即向军长报告了这一情况,以致吴绍周以为是一一0师经过“英勇作战”把围困军部的共军打跑了。后来,邓小平托人告诉廖运周:“郑庄寨战斗是有意不打一一0师,而专打第八十五军军部,目的是为了牵制第五军,使他不能开往徐州,打了第八十五军起了牵制作用,这就是胜利。至于我军有损失,那与你们无关,你们是无能为力的。”

一九四七年,一一0师开赴山东战场,邓小平随即指示,将一一0师地下党的关系转到中共华东局。同时,陈毅也再次强调:“当前搞情报比起义贡献大。”这一年的夏天,一一?师地下党委正式成立,廖运周任书记,副官处副官的刘浩任副书记。他们开始整顿队伍,凝聚进步力量,把顽固派分子排挤出去,将一大批年轻军官团结在身边。这期间,国民党军豫北战场作战计划和蒋介石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的作战计划及电报密码,都是由他们搞出来然后送至距一一0师驻地最近的解放军部队的。秋天,一一0师地下党组织关系转入中原军区,邓小平的指示是:“积极准备,耐心等待,在最有利的时机起最大的作用。”

让一一0师的秘密党员和准备与蒋介石分道扬镳的进步军官继续隐蔽下去是困难的——“有的同志逐渐流露出一些急躁情绪,对长期隐蔽在敌人内部缺乏耐心”。而随着国共两军决战态势的日益明显,开赴一线战场作战似乎不可避免,于是隐蔽下去的危险性越来越大,特别他们搞不清楚什么时候才是“最有利的时机”。邓小平说:“组织上没有忘记你们,只是目前还没到时机,起义要在军事上、政治上起最大的作用。不是万把人、几千支枪的问题,你们要考虑到全局,不应计较局部得失。”——第八十五军一一0师,是一颗埋藏在国民党军作战部队中的定时炸弹,引爆必须等待能够带来最烈破坏效果的时机。

一九四八年九月,第八十五军划归第十二兵团,奉命进入徐蚌战场。一一0师地下党委再次开会,认为起义的有利时机可能到了。但是,全师官兵不愿出动的情绪也让廖运周有些着急,因为部队拉不出去,战场起义的计划就会落空。他破例发给所有官兵每人三个月的薪金和大米,并允许官兵到汉口、广水等地探一次亲,之后部队才勉强出发。第八十五军突破浍河后,黄维意识到兵团已陷入包围圈,军长吴绍周去南坪集开会回来,连夜向师长们布置转移行动:“共军有纵深配备,正在向我军两侧迂回,我军将被包围,现在黄司令官已下决心转移。第八十五军主力放在南坪集附近,占领阵地,向西北警戒,掩护第十八军和第十军转移。待两军通过后,第八十五军经罗集向固镇以西地区集结。兵团司令部在第十八军后跟进。”吴绍周告诉廖运周,一一0师暂归黄维直接指挥,向湖沟集方向武力搜索。

廖运周很着急,因为黄维已经察觉危险正准备逃脱,可当下没有把情报送出去的条件。他对吴绍周军长说:“为什么把我师划归黄维直接指挥?这样分割使用有诸多不便。为什么要第八十五军掩护第十八、第十军转移?他们各自掩护直接转移不是更好吗?第八十五军由赵集直接开往固镇西北地区不是更好吗?”这种挑拨的话让吴绍周沉默了好一会儿,吴军长最后说:“武力搜索的兵力可大可小,把你的三二八团给我留下当预备队吧!”——吴绍周的这一决定让廖运周很满意,因为一一0师目前只有三二八团不好掌握,廖运周一直担心这个团会是起义时的一个麻烦。

二十五日拂晓,廖运周集合部队准备出发,吴绍周派人来通报说,军作战处长郑家兴乘吉普车给一一0师送命令时,在师部附近被共军连人带车捉走了,一一0师原地待命。晚上,一一0师奉命赶到双堆集。廖运周见到了黄维,主动要求承担突围前锋的任务——廖运周的想法是,只有担任前锋,才能与第十二兵团的其他部队脱离开,而一一0师如能在突围时举行战场起义,很可能致使黄维的整个突围计划瓦解。从黄维那里回来后,廖运周让师侦察连副连长、秘密党员杨振海立即出发。杨振海要直接找到解放军前沿部队接上头,请他们在一一?师突围处的左翼“闪开一个口子”,等一一0师过去后再将口子重新封上。

二十六日晚上,黄维异常紧张,明天的突围成功与否,关系到整个兵团的生死。此刻,他与李延年、刘汝明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他很怀疑共军能将他的十二万人马合围起来,而四个师的强大兵力并排突击,遭到阻挡是肯定的,但还没有突不出去的道理。黄维唯一的担心来自他所熟知的国民党军无法克服的弊端:在危急时刻,谁也不愿意损失自己的部队去配合或援救友邻。一旦明天突围受阻,兵团将被围在双堆集地区,即使共军吃掉自己不那么容易,但友邻部队增援不力,官兵作战意志消沉,重蹈黄百韬兵团的覆辙也不是没有可能。在这个夜晚,黄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积极地进攻作战,是不是犯了个鲁莽的错误?

廖运周派出去的侦察连副连长杨振海,很快就被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十二旅的前哨捉住了。六纵当天与黄维兵团打了整整一天,特别是十二、十六和十七旅的杨庄、李庄、葛家庄前沿阵地,终日都处在激战之中,虽然阵地没有被突破,但是官兵伤亡很大。入夜,黄维兵团退缩双堆集后,前沿的硝烟还未散尽,一个国民党军军官就闯了进来,要不是这个军官不断地强调有紧急机密情报要送给前线首长,弄不好就被打红了眼的十二旅官兵当场打死了。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得知消息后,命令把“俘虏”送到纵队指挥所审问。杨振海一进指挥所,作战参谋武英立刻喊道:“老伙计!你还没死呀!”不明内情的王近山司令员听说这是刘邓首长派到一一0师做地下工作的同志,觉得在前沿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出人意料。

杨振海拿出一份黄维兵团突围计划图。这份作战图让王近山感到明天将有大战,因为黄维准备用四个师强行夺路,且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所有的火炮和从南京派来的飞机将全力助战。当听说一一0师准备起义,要求为其让开通道的时候,王近山和六纵政治委员杜义德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首先,他们对廖运周不甚了解,不知道一一0师的起义是否有诚意。其次,即使起义是真心实意的,但敌人四个师向纵队前沿发起进攻,如果给一一0师让开一个口子,万一其他敌人趁机冲出,将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另外,谁能保证一一0师没有顽固军官,万一廖运周控制不住部队,把他们也放了过来,他们一旦调转枪口从我军的背后进攻,只有四个旅的六纵如何对付得了强大兵力的前后夹击?如果让黄维兵团从六纵的阵地上跑了,这就出大事了。

王近山、杜义德立即请示野战军首长,刘伯承、邓小平当即指示:“要不惜任何代价,坚决粉碎黄维的突围,同时要严密组织,保证一一0师起义成功。”邓小平还特别提到:“廖师长在汉口的家属,我们安排转移,请他放心。”六纵指挥员立即部署迎接一一0师起义的具体事项:为了以防万一,不能让起义部队进入村庄,须在阵地纵深地域划出一条通道让其通过。而十六、十七旅将位于起义通道两侧占领阵地,如果起义部队中途哗变,两侧同时开火;如没有发生哗变,就集中火力消灭跟在一一0师后面的敌人。王近山对杨振海交代:一、一一0师的行动必须提前一至两个小时,争取在敌人全线突围之前把队伍拉出来;二、起义部队必须沿划定的通道出来,如果越界就会遭到火力打击;三、起义部队出来之后,须到指定地点集合。杨振海提出,在起义部队通过的通道边沿须标上路标,同时,派人进入一一0师帮助把部队带出来。

六纵派出的人是作战参谋武英。武英化装成农民,与杨振海一起在前沿部队专门为他们制造假象的枪炮声中,接近了第八十五军的阵地,武英当即被哨兵扣押送往一一0师师部。

此时,已是二十七日凌晨。

获悉情况后,廖运周再次到了黄维那里,他有一个难题需要化解,即黄维布置四个师齐头并进突围,如果一一?师被安排在中间,将很难单独地脱离战场。廖运周对黄维说:“四个师齐头并进不如用三个师好,把第十八军的主力师留在兵团作预备队,可随时策应第一线的作战。我师先行动,如果进展得手,预备队主力师可以迅速跟进,扩大战果。”黄维再一次受到感动,眼前的这位师长不但勇挑重担,而且还能为兵团整体考虑,于是,他拍着廖运周的肩膀说:“还是运周兄,好同学(黄埔同学)!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坦克、榴弹炮随你挑!第十八军的一一八师在后面跟进,掩护你们!”廖运周见黄维没有丝毫怀疑,进一步说:“我已经派便衣深入敌后,如果发现空隙,我们准备利用夜色提前行动。”黄维的嘱咐是:“有机会你就前进,要当机立断!”

在武英的建议下,一一0师分为四路纵队,按正常速度前进。最前面的三二九团,由武英、杨振海和团长刘协候率领;三三?团为后卫;后卫的后面再放一个可靠的连队负责收容;中间,是由师部、直属队的炮兵营、运输营、特务连、化学炮连、通讯连、工兵连组成的队伍。

廖运周必须向军官们宣布起义的决定了。

在双堆集附近黑暗的旷野中,一一0师营以上军官聚在一起。

我开门见山地说:“现在,我们已被解放军全部包围了,黄百韬被消灭,蒙城、宿县被占。蚌埠的李延年不敢前进。我们是援兵没有,退路已无,弹粮即尽,解放军却在不断地增援,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坐以待毙。蒋介石对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他卖命?共产党、解放军的所作所为大家都很清楚。很多人要求我利用朋友关系(当时还不能公开我们的身份)给解放军写封信,为我们提供方便,使我们脱离战场,投靠解放军,举行起义。现在,我们已派杨振海与解放军联系上了,见到了他们的南线司令员,解放军对我们将采取的行动非常欢迎。你们赞不赞成这样做?”话音刚落,大家就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赞成!”接着,我向大家宣布了行军序列,并提出下列要求:一是以四路纵队按解放军规定的路线急行军。解放军保证不向我们开枪,也不允许任何人向解放军开枪。同时公布了与解放军的联络信号和我们官兵左臂上的标志。二是任何人不许掉队,走不动就用车拉。三是要严守秘密。四是不愿意走的现在可以提出来。其实这不过是给每个人的心上加一个砝码,估计他们就是不愿走,谁也不敢提出来。大家都说:“愿意跟老师长走!”起义部队的标志是:一律在左臂上扎白毛巾或白布。

通过通道的标志是:沿途插着高粱秆。

两军接触时的联络信号是:打三发枪榴弹。

天已经放亮,初冬的浓雾笼罩着田野。黄维兵团开始了强行突围,由一一0师开路,后面跟着其他两个师。一一0师的行军路线,从双堆集到预定的集合地点吴大庄和西张庄,距离大约有十五公里。一一0师的三二八团被留在黄维身边,师部和两个步兵团总人数约有五千多人。黄维在步话机中不断地询问廖运周突围进展,廖运周一律回答“一切顺利”。但是,险情还是发生了。接近六纵阵地的时候,按照事先的约定,三二九团发射了三颗枪榴弹。可六纵阵地上没有任何反应,左翼第十八军的队伍躁动起来。杨振海立即跑到第十八军那里,解释说一一0师正在偷袭共军阵地。这边一一0师跑起来,大约跑了十分钟,前方阵地上的机枪突然开始猛烈扫射,手榴弹也跟着飞了过来。先头部队慌忙准备还击。武英立即让刘团长不要还击,命令部队卧倒,然后他绕了个大圈子向六纵阵地上猛跑。跑上阵地,碰见十二旅副政治委员张子明,武英说:“怎么搞的?不是事先通知了起义的事,而且还规定了信号,为什么还要开枪?”张子明回答说:“早上雾大,没有看见信号。再说你们的时间比规定的晚了一个多小时!”就在这时,一一0师身后枪炮声大作:跟在他们后面的第十八军的突围部队,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遭到六纵的猛烈伏击。黄维在步话机中的语调开始变得疑惑起来。他大声呼喊廖运周:“长江,长江,你到了哪里?”廖运周回答:“武昌,武昌,我们到了赵庄,沿途畅行无阻!”黄维喊:“跟着你们的十八军的那个师,遭到密集的火力袭击,伤亡很大!”早晨七时二十分,一一0师跑成了八路纵队,最终到达指定地点——吴大庄和西张庄村附近。

吴绍周军长在步话机中询问廖运周的位置,廖运周回答说:“我们被共军包围了,请求增援。向导死了,因此无法判明本师现在的具体位置。”然后,他命令全师所有步话机一律关闭,电台停止使用。飞机飞到一一0师队伍的上空,开始了不顾一切的猛烈扫射,看来吴绍周和黄维都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一一0师的士兵躲进一片树林里,他们还不清楚起义之事,不知道飞机为什么要轰炸自己,更不清楚他们是否已经“突围成功”。喘息平静之后,他们发现树林里的草丛中有很多粗布口袋,打开一看,是大米、白面、猪肉、粉条、盐巴和白菜,许久未吃饱的一一0师官兵们顿时欢呼起来。

从起义兵力上看,老资格的共产党员廖运周带出来的人不算多,但是,在淮海战役第二阶段作战初期,一一0师的战场起义发生在黄维兵团试图突围的关键时刻,这对黄维的心理打击是沉重的,对国民党军士气的挫伤更是致命的。徐州“剿总”总司令刘峙后来说:“第一一0师师长廖运周叛变,是加速黄维兵团失败之关键。”

二十七日拂晓,一一0师脱离战场后,突围与反突围的战斗愈加激烈。

六纵的作战位置在双堆集的东南,是黄维向李延年和刘汝明两兵团靠拢的最直接的方向,因此这里承受着阻击黄维兵团的巨大压力。二十五日午夜,第十八军偷袭了六纵十七旅五十团的阵地,敌人一度打进村来,在四十九、五十一团的增援下,五十团经过艰苦反击把敌人赶了回去。二十六日,第十八军再次在坦克和飞机的助战下,向六纵指挥的陕南军区十二旅三十五团阵地发动攻击,小刘庄一度失守,又是进行艰苦的反击才夺回。二十七日,一一0师通过之后,包围圈上的通道即被六纵封死,跟在一一0师后面的国民党军突围部队继续强攻,向十二旅防御的小李庄、杨庄等阵地发动猛烈突击。坚守小李庄的一营在营长李更生的指挥下,不顾坦克已经迂回到身后的威胁,与突入村庄的国民党军反复争夺阵地。飞机在小李庄上空低空扫炸,坦克引导步兵强行推进,狭窄的阻击阵地上平均一分钟落下十发以上的炮弹。残酷的战斗进行了一个白天,最后时刻,双方在前沿枯萎的茅草中拼了刺刀,一营的干部和骨干几乎伤亡殆尽,全营两百多人最后只剩下四十多人,阵地犹在。

在廖运周起义的同时,中原野战军命令各纵队趁势迅猛出击,进一步压缩黄维兵团。各纵队在白天出击了。国民党军的B-29轰炸机投下重磅炸弹,强击机尖叫着俯冲轰炸,地面的炮火十分猛烈。九纵各旅在混战中与突围的国民党军展开了村庄争夺战。四纵向突围之敌出击后,当面的国民党军措手不及仓皇后退,四纵官兵随即猛追,连克十余个村庄,三十团的一营和二营竟然插入纵深袭击了第十四军军部。

二十八日傍晚,刘伯承、陈毅、邓小平致电中央军委报告战况:

(一)经昨感(二十七)日夜作战,已将敌压缩至东西十五里、南北四五里的长窄狭小地区。敌曾以大量飞机、坦克,多次猛攻我六纵阵地,企图打开通路,向东南方逃走,均被一一击退,且俘敌三百余人。我由西向东由北向南压缩,部队亦甚勇猛,但因天气昏暗,部队混乱,敌亦因突围未成,依托原有阵地顽抗,故我目的今俭(二十八)日拂晓前停止攻击,共已俘虏约二千人。另最先逃出至大营集之四九师一个多团,已被我全歼。

(二)敌之基本意图,似仍为向东南突围,但突围不成,则只有死守待援。刻遇到之最大困难是十万大军拥挤于狭小地区,天冷露营,没有饭吃,空投数量极小,士气甚低,遭我阻击和炮击伤亡不小,队形亦已混乱。

(三)现我们从敌人固守着眼,正等待弹药到达,即于后艳(二十九)夜开始攻歼敌人,采取集中火力,先打一点,各个歼灭的战法。

(四)我们六个纵队,从十九日涡阳阻击起,到今二十八俭晨止,共伤亡不过六千人,士气很高。加上华野七纵及炮兵配合,全歼该敌确有把握,但须十天左右时间才能完成。原来根据敌人总突围及廖起义的情况,估计可以迅速解决战斗,此种情况业已改变。

(五)华野七纵因敌改成固守,故仍留用为总预备队。

黄维兵团在最初的突围行动中,损失最大的是第十四军。这个军的各师都遭到猛烈阻击。军长熊绶春正为收拢部队着急上火的时候,参谋长梁岱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让他几乎认为自己产生了某种幻觉。四天前,梁参谋长在浍河南岸的战斗中失踪,官兵们在战场上只捡到他的皮包,熊绶春认为他阵亡了,一面让士兵到处寻找他的尸体,一面给汉口的后方基地通报消息,同时刻不容缓地给梁夫人发了抚恤金——在淮海战役中,国民党军第十四军参谋长梁岱的遭遇可谓奇特,他先后被解放军俘虏两次。在浍河南岸,他没被打死而是被俘了,那时他刚到第十四军上任不久,第十四军的官兵大多还不认识他,因此他把自己伪装成军部书记员,最后居然没被解放军审查俘虏的干部甄别出来。解放军干部问这个“军部书记员”,敢不敢回到第十四军去,如果敢就可以放他回去,条件是要替解放军带几封信。梁岱答应了。夜里,解放军干部又来了,给他三封信,一封给黄维,一封给熊绶春,一封给第十四军八十三师师长张用斌,信被缝进梁岱的棉衣襟下。然后,几个解放军战士把他送到前沿阵地,指着前面的一个小村庄说:“那里就是第十四军军部,那边是你们部队的前哨,到了那里,你说是自己人,他们就会让你过去的。”梁参谋长沿着解放军指的方向开始往前爬,第十四军的前哨发现他时,说什么也不相信他是军参谋长:“不许动!什么参谋长!参谋长早就阵亡了!”梁岱因此在前沿被扣留了一夜,蹲在一堆稻草里几乎被冻僵。直到天亮之后,前哨才与军部联系上,军长熊绶春立即让前沿部队的团长送梁岱回军部。

“我一进门,熊绶春立即抱住我哭了起来。”

梁岱身上带的是劝降信,信的大意是:放下武器,就有生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熊绶春看了信之后,连同给黄维和张用斌的信一起撕了。

第十四军八十五师二五五团政工室主任洪雨卿日记:

十一月二十七日我们在白大庄溃退下来,共军的追击炮火打得非常密的时候,我就倒在地上,这样由共军的子弹里逃了出来。他们(指二五五团官兵)满地乱奔乱跑伤亡了许多……逃出活命后,清查人数,我政工室的干事李维沛阵亡了,第三连连指文宪锡及第五连连指陈维基负伤了。团部里的官兵伤的、亡的、被俘的有好多。大家逃到兵团司令部村子前面的田中集合,这时团长也收集些零星队伍来了,他说了几句话,带着部队就走了。这时天又黑了,前面有共军,后面的村子兵团部不准我们过去,没有指挥官的官兵困守在田野里,求进不得,望归不得,只有死路一条了。兵团部的大炮坦克对着共军,共军的机枪大炮对着兵团部,我们这六七百没有指挥官的人马就在这两方枪炮口的中央,如果双方要开火,我们夹在这中间会被打成肉酱。有些官兵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吓得哭哭啼啼,我这时仰卧在田中,只有听天由命。听说我们军部亦被冲散,军长失踪了,师部也弄得溃不成军,第十师也被打得乱七八糟,二五三团团长阵亡,队伍散了,我团第一营营长罗凤阳负伤,第三营孙亘营长负伤逃跑,只有第二营尚有点力量,但所有的机关枪都丢光了,照这看来,第十四军是被打垮了。天已经黑了,我只穿一件大衣,身上冻得发抖,这时我心里千头万绪,伤心地流出泪来。

按照淮海战役总前委的部署,此时,华东野战军主力在黄维兵团的南北两个方向上,负责阻击邱清泉、孙元良兵团南下和李延年、刘汝明兵团北上,以粉碎国民党军打通津浦路南撤的企图,并将黄维兵团彻底孤立起来。

邱清泉的部队还没有从增援黄百韬的战场中完全撤出,接到南下命令的那一刻他的心绪立刻变得十分糟糕。第五军军长熊笑三对兵团参谋长李汉萍说:“邱先生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消沉。过去每次作战都是大叫大喊,要杀这个要杀那个,神气十足,这次连话都不愿意说了。”邱清泉虽不再大叫大喊,但依旧是满腹怨恨:“这打的是什么仗?怎么要我同时执行两项任务呢?大概不把我打光,他们是不甘心的。”——邱清泉所说的“他们”,除了指向徐州的刘峙、杜聿明之外,恐怕更多的是指向南京的蒋介石,因为蒋介石的命令十分严厉,要求他的第二兵团一天之内到达宿县北面的符离集,以期与黄维兵团会合。邱清泉认为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在华东野战军的坚决阻击下,尽管沿着津浦路东侧南下的邱清泉兵团以决一死战的态势向前攻击,但是在付出很大伤亡之后,连续攻击四天只推进了十多公里,从江苏徐州附近进入安徽北部的褚兰一线后,部队便无论如何也推进不了了。

与邱清泉相比,沿津浦路西侧向黄维兵团靠近的孙元良似乎积极许多。孙元良的第十六兵团在八月间以第四十七军为基本部队改编而成,原下辖第四十一、第四十七、第九十九军,但第九十九军很快就被调去守备蚌埠,并改归李延年的第六兵团指挥,因此孙元良实际上只指挥着两个军。之前,根据蒋介石退守淮河的计划,十月底,第十六兵团从郑州撤退,第九十九军移防蚌埠,军主力则移至河南商丘,准备作为守淮总预备队。但是,十一月初,当获悉黄百韬兵团被围后,徐州“剿总”命令第十六兵团迅速东进,担任徐州南面的守备任务。孙元良十分恼火,认为刘峙“坐失主动与敌决战的良机,而今又完全处于被动”;同时,他认为消灭黄百韬的不是共产党军队而是南京国防部——“国防部对敌情算不清,对共军企图断不明,要部队白白送死,实可叹息。粟裕主力十几个纵队南下,离新安镇一百里时,还不让黄百韬西行集结徐州,反而要他掩护第四十四军,贻误良机,为了救一个军而害了五个军。这样指挥,安有不败?现在共军正在整理部署,如果我们再犹豫不撤,将来只能坐以待毙。”孙元良极力主张将徐蚌主力尽快撤离战场,“能救多少算多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刻,蒋介石向南攻击的命令很符合孙元良的主张,因此第十六兵团前进的积极性颇为高涨,官兵们都认为这样就可以远离那个危险的徐州了。

二十四日,孙元良兵团向宿县方向发起攻击,他声称自己的战术是“钻隙迂回,囊括席卷”。黄昏,第四十一军一二二师三六五团袭占孤山集以北,那里是华东野战军阻击部队的前沿阵地,三六五团随即进入笔架山主阵地。夜晚,第四十七军一二五师占领官桥以北的高地。二十五日,第四十一军一二四师攻占白虎山、孤山集。一二二师在孤山集东南的纱帽山,受到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的顽强抵抗,三六四团在炮火掩护下的攻击数次受挫。这时,南京来的一个中外记者团到达战场,刘峙和杜聿明要求孙元良在记者们面前打出个样子来。于是,当记者团登上第四十一军位于白虎山的指挥部时,孙元良集中兵团所有的山炮、野炮和化学炮一齐向纱帽山轰击,飞机也投下大量的燃烧弹,整个纱帽山完全被硝烟和火焰所覆盖。当面的华东野战军阻击部队再次后撤。配合攻击的一二五师趁机攻占纱帽山附近的几个高地和津浦线上的四堡火车站——虽然“钻隙迂回,囊括席卷”的战术没有得以施展,但孙元良认为至少在二十五日这天第十六兵团的表现还算完美。

但是,从二十六日开始,攻击就不那么顺利了。一二二师三六五团推进到卢村砦、三六四团推进到园山时,突然遭遇猛烈反击,残酷的拉锯战随即展开,并持续了整整两天。孙元良开始惶恐了:黄百韬兵团被歼后,粟裕部主力正在迅速南下,如果自己在此地长时间僵持,不仅不能与黄维、李延年兵团会师打通津浦路,而且徐州主力很可能也落入包围之中,那时就要重蹈黄百韬的覆辙了。特别是,听说在左翼并肩推进的邱清泉兵团进展很缓慢,自己可不能一不留神成了冒进的孤军。二十七日,孙元良把他的预备队一二七师加强到第四十一军的侧翼,企图打开一个缺口冲过纵深阻击地带,到达宿县与黄维、李延年会师。但是,一二七师遭到前所未有的顽强阻击。尽管这天正值南京的立法委员们到战地观战,但第四十一军每一次攻到卢村砦的围墙下,都会被凶猛的火力反击回来。孙元良觉得在南京大员们面前很丢面子,而那些立法委员个个都被近在咫尺的残酷拼杀惊得目瞪口呆。

节节阻击孙元良兵团的,是由华东野战军第九纵队、两广纵队和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第三旅等部队组成的西路阻击集团。而在卢村砦一线阻击的,是战斗力和装备都相对薄弱的两广纵队。两广纵队只有三个团,每个团只有两个营,其中二团在之前的战斗中伤亡两百多人,还没有得到补充,三团是新组建的部队,大多数是济南战役后新补充的国民党军被俘官兵,还没来得及进行整训。纵队严重缺少重武器,每个团只有三门旧式山炮。在前两天的阻击战中,从纱帽山阵地撤退时,三连班长曾发腿部负伤无法行动,在血流殆尽之前,他一个人在战壕里用机枪和步枪轮流射击,直到子弹打光,当国民党军冲到他跟前时,他拉响了藏在身上的最后两颗手榴弹。二十八日,两广纵队以一团防守卢村砦和瓦房,二团防守大方山和黄山,三团防守秤砣山。上午七时,孙元良兵团向两广纵队二线阻击阵地发动猛攻。一个小时后,第四十一军在第二次冲锋时突破一团坚守的瓦房阵地,一团经过惨烈的反击夺回部分阵地,但到上午九时因伤亡巨大被迫再次放弃。第四十七军攻击大方山,在那里阻击的二团四连连长、副指导员和所有的班排干部、骨干全部伤亡,大方山失守了。这使得敌人可以直接攻击卢村砦,卢村砦一旦失守,孙元良兵团就可长驱直入与黄维兵团会合。纵队命令二团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大方山。二团组织起四个连的兵力,在团营炮火的支援下,在一团和三团各一个连的加强下,十时三十分发起反击,三十分钟血战后,大方山阵地被夺回。战斗中,包括五连长曾福在内的四名连级干部负伤,副连长陈玉麟和四连副指导员刘观胜阵亡。

卢村砦是孙元良兵团攻击的重点。两广纵队连续打退敌人的多次冲锋,随着坚守在阵地上的官兵不断牺牲,下午的时候阵地出现难以支持的迹象。孙元良集中了大量火炮,野马式战斗机也全力助战,对卢村砦实施轮番轰击,不但前沿阵地上的工事全部被毁,卢村砦全村的房屋都已被炸平。在最困难的时刻,上级发来电报,严令不准后退,并通报说第九纵队正在向卢村砦增援。黄昏,孙元良以两个团的兵力全力猛扑,一团团长彭沃表示,包括他在内,全团哪怕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要死在阵地上。五连二排在排长林权的率领下坚守在前沿,当敌人冲上阵地的时候,全排跃出战壕发动反冲锋,冲锋中林权中弹倒下,全排近乎疯狂地与敌人展开搏杀。反复的争夺中,一团营连干部十三人伤亡,全团除一个排还保持着建制外,其他各连还活着的战士只能编成一到两个班。最后时刻,纵队警卫连、侦察连和文工团以及所有的机关后勤人员全部划归一团指挥。晚上二十时,警卫连和侦察连刚上去就遭遇敌人的再次攻击,瞬间伤亡近三十人。二十八日晚至二十九日拂晓,孙元良兵团一反常态,整夜攻击不止。天亮时,敌人再次组织大兵力向大方山、卢村砦发动轮番冲击,这时候九纵的主力部队赶到了战场。

二十九日,孙元良和邱清泉的攻击势头明显减弱。

仍然深陷包围圈的黄维万分惊愕,因为距离他最近的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不但没有积极增援反而开始退缩了。

二十五日,刘汝明兵团的第五十五军和李延年兵团的第九十九军,距离黄维已经不足四十公里。但是,顾祝同突然飞临战场上空,命令部队立即撤回浍河南岸,并一定要炸毁浍河上的新马桥。李延年和刘汝明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清楚为什么要撤退。通过浍河桥时,官兵人心浮动,争相抢渡,发生了因拥挤死伤或落水死亡的严重事件。部队刚撤到浍河南岸,顾祝同又命令两兵团按原路前进。刘汝明顿时火了,派参谋长去蚌埠当面质问坐镇指挥的顾祝同:“大军已经前进六十多里了,无缘无故地撤回来,现在为什么又要前进?”顾祝同窘迫地在地图上指来指去,但还是没有解释清楚:“据空军侦察,共军四个纵队正在由泗水、灵璧方面向南挺进,这样我援军侧背就大受威胁,故命令大军撤到浍河南岸,然后以浍河为依托,再向前推进,才能安全可靠……”——顾祝同所说的“共军四个纵队”向南挺进,其实是国民党军溃散部队、地方民团和官吏们混在一起逃离战场的人流。此时,黄维兵团已经处于危境,增援行动却朝令夕改,大军往复人困马乏,国民党军官兵们怨声载道。二十九日,刘峙从徐州刚到蚌埠,刘汝明就告状说,李延年兵团的第九十九军推进缓慢,导致他的第五十五军目前过于前突。刘峙给第九十九军军长胡长清打电话,要求他快速前进,胡长清竟然一言不发把电话挂断了。刘峙苦笑地对刘汝明说:“他把电话撂了。”刘汝明惊讶地发现刘峙连自己的嫡系部队都指挥不了了。

黄维自知突围无望,决定固守待援。

第十二兵团的防御部署是:第十八军守双堆集,担任纵深防御;第八十五军向西南防御;第十四军向东及东北防御;第十军向南及东南防御。兵团部位于双堆集以北的小马庄。同时,在双堆集与金庄之间修筑临时机场,以求空中补给。黄维还下令把所有的汽车装满泥土,与坦克一起排成一字长蛇,构成城墙样的防御工事。

包围黄维兵团的中原野战军也改变战术,采取“地堡对地堡,战壕对战壕”的办法,稳扎稳打,逐步攻击,以大规模的迫近作业,把交通壕一直挖到敌人的防御前沿,攻占一村巩固一村。

黄维开始布置一种被他称为“蹂躏战术”的局部作战:

在开始的几天中,每天都抽调一至三个有力团配以战车和炮兵的火力,向解放军的阵地据点突击,第八十五军的部队也一再向双堆集以东解放军所占领的村庄突击,有的被攻占了,有的并未攻下。当时的企图是以攻为守,想扩大所占地区和阵地据点,借以振作士气和俘虏解放军人员以取得情报,并抢掠一些可以吃的东西,企图用这种不断对有限目标的小规模突击的蹂躏办法,给解放军造成伤害。但是,军、师长们宁愿把兵力麇集于狭小地区之内,不敢疏散兵力,扩大阵地。因此,对于一些村庄,有的攻下后又把部队撤回,有的白天攻下,晚上又被解放军反攻夺走,以致形成拉锯战。

毫无疑问,黄维的“蹂躏战术”给双方士兵带来了肉体和精神的残酷蹂躏。双堆集周边的战场是没有任何隐蔽物的平原,村庄稀落,树木很少,双方士兵只要一接战便立即处在近距离的射杀中。阵亡士兵的尸体混杂在一起,等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双方都派出人员寻找和运回,开始还在相遇的时候再次爆发战斗,后来便各自行事了。第二天,新一轮的厮杀在这片血迹未干的土地上重新开始。

蹂躏战术的结果是,黄维兵团的作战地域不但没有扩大,反而被逐渐压缩在以双堆集为中心的狭窄地区内。整个兵团的十二万人马中,已有三万人被歼或起义,只有第十八军的十一师和第十军的十八师还是完整的部队,其余部队均残缺不全,黄维能够掌握的机动突击兵力仅剩七到八个团。

第十四军八十五师二五五团那个爱写日记的政工室主任洪雨卿记述道:

二十八日:我们好容易挨到天亮,我带着被冲散收容起的官兵找着了部队,田野和沟渠中打死的、烧死的官兵遍地都是。我们就地加强工事,同敌人只相距一亩地而对峙着。昨天早晨吃了点红薯和菜豆等,到今晨才到村子里找了两个烂的生红薯吃。田地里、房子里、坪里到处都睡的是人,团部各室的官兵都挤在团长住的一间小屋里,我和连长睡在地上,草都没有一根,夜里脚冻得发痛时,常起来走来走去。

二十九日:我们被围困在这里已经四天了,打得弹尽粮绝,人马吃的东西都发生了恐慌,官兵们都说:“我们的生命是过一刻算一刻,过一时算一时。”两天来都吃的红薯和红萝卜,死了的骡马都剥皮吃了。再围两天,我们连红薯根也没的吃了。勤务兵花国负伤哭回来了,我将他送到伤兵住的地方去,几百伤兵都睡在那里呻吟啼哭,没人理会他们。我团的伤兵围着我说:“我们两天都没有东西吃,长官替我们想办法呀!”然而各人都是难保自身,我又有什么办法想呢?

三十日:被包围在这田地里要吃没吃要住没住的,一切都感到不安。十二时我到伤兵处,伤兵哭的哭,叫的叫,满地睡着都是人,有的伤兵一天只吃一碗黄豆和一碗稀饭,有些伤兵竟没有吃什么。傍晚时,忽然飞来一颗炮弹,将墙炸倒半边,砖头泥土飞了我满头满脸,当时我的脑筋被炸晕了,我旁边的一个卫兵被炸死了,杨副官受了伤。我想在前几天在大白庄没有死,那是第二世为人,今天这是第三世为人。

身经百战的刘伯承,将眼前的战局视为一个胃口很好的人上了宴席,于是嘴里吃着一块,筷子里夹着一块,眼睛又盯着碗里的一块。他说:“我们现在的打法,就是吃一个(黄维兵团),挟一个(杜聿明集团),看一个(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从淮海战役总前委指挥部所在的小李家村延伸出来的电话线,连接着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各纵队,中原野战军各纵队之间也互相接通了电话,这些电话线把双堆集如同蜘蛛网包裹猎物一样包裹起来,其周长已经达到七十公里——深陷重围的黄维兵团覆灭,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惊人的态势

十二月一日,双堆集上空嗡嗡响了一阵,一架小型飞机降落了,从飞机上下来的是那个借口牙疼一直待在上海的第十二兵团副司令官胡琏。

胡琏的突然出现让黄维有些感动,毕竟谁都知道这个时候深入战场的危险,可是,胡琏带来的消息却将黄维推入无法排解的痛苦和困惑之中——蒋介石下达了新的命令:徐州主力绕开黄维兵团全面撤退,黄维兵团须在双堆集牵制共军主力,掩护杜聿明集团的左侧背,以便该部迅速向蚌埠集中。

黄维顿时不知所措。

原来的计划不是从白崇禧那里调几个军增援徐蚌战场吗?不是南北大军对进夹击,解救第十二兵团于重围,同时打通津浦路以退守淮河吗?不是需要扩大所占范围,击溃当面共军,以求突围而出与刘汝明、李延年两兵团会合吗?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原来的计划全然不算数了,现在的决定意味着以牺牲第十二兵团为代价,换取杜聿明集团的安全撤退。说得更明白点,就是南京国防部决定舍弃自己和十多万官兵的身家性命。黄维怎么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而胡琏告诉他这是老头子亲自拍的板。

徐蚌战场的态势并没有按照蒋介石的预想演变:从白崇禧那里调几个军增援遭到阻碍,从徐州南下的孙元良兵团遇到阻击不得前进,从蚌埠北上的李延年兵团攻击未成已开始后退,孤零零地身陷双堆集的黄维兵团被包围得越来越紧。

十一月二十八日,蒋介石再次电召杜聿明到南京开会。

杜聿明到达南京后,先与顾祝同在蒋介石官邸内的小客厅单独谈了一阵子。杜聿明问:“原来决定再增加几个军,为什么连一个军也没有增加?弄到现在,形成骑虎难下的局势。”顾祝同说:“你不了解,到处牵制,调不动呀!”杜聿明有些恼火:“既然知道不能抽调兵力决战,原来就不该决定打!令黄维兵团陷入重围,无法挽救!目前挽救黄维的唯一办法,就是集中一切可集中的兵力与共军决战,否则黄维完了,徐州不保,南京也就危险了!”顾祝同情绪低落:“老头子也有困难,一切办法都想了,连一个军也调不动。现在决定放弃徐州,出来再打,你看能不能安全撤出?”杜聿明马上明白蒋介石又变了。这一变,结局必然是黄维完了,徐州也完了。在无法增加兵力的情况下,打下去已经不可能,守徐州也没有把握,那么要变就彻底变!杜聿明对顾祝同说:“既然这样困难,从徐州撤出来问题不大。可是,要放弃徐州,就不能恋战;要恋战,就不能放弃徐州。如果‘放弃徐州,出来再打’,就等于把徐州的三个兵团也送掉了。现在只有让黄维守着,牵制住共军,将徐州的部队撤出,经永城到蒙城、涡阳、阜阳间地区,以淮河为依托,再向共军攻击,以解黄维兵团之围。”——顾祝同明白,现在以什么方式“解黄维兵团之围”都没有用了,徐州主力能够安全撤出就算万幸,哪里还有再打回去的道理?

这时候,何应钦来了,进来就问:“怎么样?就不能打了么?”杜聿明把上述意见又向何应钦重复了一遍,何应钦沮丧地说:“也只好这样了。”杜聿明请求何应钦和顾祝同不要把这个方案拿到会上讨论,顾祝同明白个中含义:“会后我同老头子说,你同他单独谈。”——一九四八年春,顾祝同上任参谋总长时,杜聿明曾告诉他,郭汝瑰与解放军有联系,决不能让他当作战厅长。当时顾祝同说:“你不要疑神疑鬼,郭汝瑰非常忠实,业务办得很好。”可是,随着国民党军作战计划的不断落空,在军事形势危在旦夕之时,顾祝同面对杜聿明的提醒不得不格外小心。

蒋介石披着黑色斗篷来了,他向大家点点头说:“好好,就开会。”

在杜聿明的记忆里,这次会议开得乱糟糟的:

照例由第三厅厅长郭汝瑰在敌我态势图前报告作战计划。他说:“目前共军南北两面皆为兼顾纵深工事,我徐蚌各兵团攻击进展迟缓,如继续攻击,旷日持久,徒增伤亡,不可能达到与黄维兵团会师之目的。建议徐州主力经双沟、五河与李延年兵团会师后西进,以解黄维兵团之围。”他还滔滔不绝地讲了这一案的理由。我有点忍不住,就大声问郭汝瑰:“在这样河流错综的湖沼地带,大兵团如何运动,你考虑没有?”一时会场乱糟糟地大吵大笑。有人问我:“左翼打不得,右翼出来包围攻击如何?”我说:“也要看情况。”刘斐在旁边给我打气,连说:“打得!打得!”又有人问我:“你的意见如何打?”我笑而未答。经过一阵乱吵乱嚷,才沉静下来。顾祝同对蒋介石说:“要光亭(杜聿明)到小会议室谈谈。”

杜聿明和蒋介石进了小会议室。

任凭别人怎样嚷嚷,留在会议室里的何应钦和顾祝同一声不吭。

无法得知杜聿明在小会议室里与蒋介石说了些什么。

蒋介石从小会议室出来之后,首先问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今天午后要黄维突围的信送去没有?”王叔铭回答说还没有,蒋介石说:“不要送了。”然后,他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没有,谁也没有再说话,于是散会。

至少在此时,蒋介石接受了杜聿明从徐州全面撤退的建议。

至于黄维兵团,实在是万不得已,只有当作一个牵制解放军并准备最终舍弃的棋子了。

杜聿明返回徐州,开始布置撤退。

可以肯定地说,作出这样的决定,是蒋介石的无奈之举。除了战场上部队攻击不力等因素外,最大的无奈,是作为三军统帅的他竟然已经无法有效地调动军队了。

与蒋介石作对的,是他的政治宿敌白崇禧。

此时,在平津地区,傅作义指挥的约五十万兵力实际上已经处在被包围的状态;在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内,没有一个完整而有战斗力的军;剩下的只有白崇禧的张淦兵团和胡宗南、宋希濂指挥的几个军了。蒋介石曾计划空运胡宗南的第一军到徐州,但是胡宗南的部队被彭德怀的西北野战军苦苦纠缠着,而且空军也表示没有这么大的运力,同时胡宗南本人坚决反对将自己的主力调走,于是这个计划作罢。尽管当初调黄维兵团进入徐蚌战场时遭到白崇禧的极力阻挠,但是蒋介石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再次试图从华中“剿总”所属的部队中抽调两个军增援徐蚌战场,他选中的是驻守在湖北荆门的宋希濂的第十四兵团。

蒋介石连续发出几封加急电报,命令第十四兵团下辖的第二十、第二十八军立即开赴武汉集结,并要求宋希濂迅速赶到南京当面接收任务。消息传来,第二十军全军躁动。第二十军原属川军序列,军官和士兵绝大部分是四川人,当初跟随宋希濂调往鄂西时,全军官兵都很高兴,因为距离四川很近了,现在让他们开赴距离四川越来越远的徐蚌地区,无疑是个晴天霹雳。而更重要的是宋希濂本人颇为迟疑。之前,一个在徐蚌战场上待了半年的记者告诉过他:“前途很不乐观。军事上国军完全处于被动,对于共军行动几乎是个瞎子,而共军对于国军则了如指掌。尤其糟糕的是,政治上的腐败无能和军队纪律太坏,弄得老百姓怨声载道。”宋希濂思虑再三,觉得“与其贻误于将来,不如慎之于事先”,于是以“对徐州方面情形不熟悉”为由,去电蒋介石请求他收回成命。蒋介石马上回电宋希濂:“今后战争重点在徐蚌。徐蚌为首都门户,党国安危所系,希吾弟毅然负此艰巨,迅即赴徐与刘总司令及各将领妥善部署,勿再延迟为要。”宋希濂只好从荆门乘汽车到沙市,然后再乘船到达武汉,当面向华中“剿总”总司令白崇禧请示。

白崇禧将宋希濂带进他的办公室。他告诉宋希濂,东北地区林彪的部队很快就要入关,徐州方面局势已难以收拾。然后,他很私密地提示宋希濂:到南京后可极力请求免调,实在不行就千方百计地拖延。白崇禧表面的理由是:自黄维兵团被调走之后,武汉地区只剩下一个张淦兵团以及鲁道源、张轸、陈明仁的几个军了。这些部队中,除张淦兵团的第七、第四十八军还有战斗力外,其余部队大多是临时编成的,尚不具备作战能力。如果宋希濂的部队再被调走,武汉地区就会“显得更加空虚”。而且,徐蚌战场上刘伯承、陈毅的部队加上地方武装兵力可至百万,即使宋希濂的部队加入进去也不可能解徐州之围,更何况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而宋希濂体会到白崇禧的真实意图的是如下一番情景:

白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的一幅大地图面前,以很兴奋而又带有几分自信的语气说:“我们如保有武汉,必要时可同共军进行和谈,即万一武汉保不住,亦可退据湖南、广西、云贵及四川一带,保有西南半壁,以和共军抗衡。只要能拖延一个时期,国际局势一定会起变化,我们将来可得到大量的援助,主要是美国的援助,则事情还大有可为。”

白崇禧确实有了蒋介石一旦崩溃、由桂系出面维持局面的野心。华东野战军吃掉黄百韬兵团后,他对他的作战处长覃戈鸣说:“他们(蒋介石)快完了,我们(桂系)不能为他陪葬。要一百八十度地向左转,李任潮(李济琛)或许可以作桥梁,可以试一试。”——白崇禧的所谓“试一试”,是指在蒋介石掌握的国民党军与共产党领导的军队血拼之时,桂系趁机保存和扩大实力,采用备战与和谈两种手段与共产党方面周旋,以期保有桂系主宰的半壁江山。白崇禧认为,经过两年多的战争,利用共产党的力量削弱蒋介石权势与实力的目的已基本达到,目前除了以第一军为骨干的胡宗南集团、以第五军为骨干的邱清泉兵团和以第十八军为骨干的黄维兵团之外,蒋介石手上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机动作战的嫡系部队了,桂系获得话语权的时候已经到了。此刻的白崇禧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以致他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即忽视了宋希濂这个黄埔出身的将领与桂系没有任何历史渊源和利益关系——“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希望蒋介石仅存的主力部队在徐蚌地区被消灭。到那时,蒋介石非滚蛋不可。蒋走后由李宗仁取而代之,这正是四月间副总统竞选时,桂系使用了种种手段和大量金钱要李宗仁当选的目的。我心想,那时成了你桂系的天下,哪里还有我宋希濂的地位呢?”

宋希濂到达南京后,立刻将白崇禧的话报告给蒋介石。蒋介石全神贯注地听宋希濂汇报,“对于每一段话,每一细节,以及白崇禧当时的表情,都问得很详细”。宋希濂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即蒋介石握住了他的手——“这是生平以来第一次,蒋介石对我们这样的部属和学生是从来不握手的”。接着,蒋介石对宋希濂吐露了肺腑之言:“这次叫你们来,主要就是要把你们兵团的全部力量东调增援徐蚌地区的作战,来挽救目前所处的不利形势。自黄埔建军二十多年以来,我们革命事业的危机,从未有过如今天这样的严重。现在徐蚌地区所进行的决战,关系党国的存亡。希望你的部队尽速东开,加入战场后,先以全力解黄维兵团之围,然后再会同徐州的部队,击破共军,稳定战局,巩固首都和长江以南地区,这是非常重要的。”宋希濂提到部队的调运及补给,蒋介石说顾总长会专门开会商定。临别,蒋介石又嘱咐宋希濂:“最要紧的就是越快越好。”

蒋介石为调动白崇禧辖区内的部队费尽周折。白崇禧极力利用四川籍官兵的思乡情绪煽动第二十军抗命,同时他告诉华中“剿总”运输司令部,没有他的命令决不允许将该军装船调运。尽管蒋介石一再发电催促,白崇禧就是不予理睬。顾祝同派国防部第三厅副厅长许朗轩飞至武汉,面见白崇禧恳谈后还是无效。许副厅长动用了自己的老师、白崇禧的参谋长徐祖贻的面子,第二十军才勉强开始移动。而当第二十八军调动时,白崇禧同样坚决不同意,迫使顾祝同亲自出面周旋,白崇禧的态度依旧模棱两可。蒋介石无奈,下令调第十三绥靖区的第二军,白崇禧的反对态度更加强硬。那时,第二军九师已经在汉口集结完毕,白崇禧派出警卫部队把运载该军的轮船看守起来,任何物资都不许装运上船。最后,蒋介石亲自打电话给白崇禧,两人的口气越来越强硬,最后竟然吵了起来——“蒋骂白不服从命令,白说‘合理的命令我服从,不合理的命令我不能接受’,双方交锋了几十个回合,一次电话讲了半个多钟头,毫无结果。蒋介石气得满脸通红,将电话机使劲往桌子上一摔,用他的宁波土话骂了声‘娘希匹’。白崇禧命令集结在沙市的第二军军部不许开赴武汉,同时命令汉口的九师开回沙市去。这样一来,其他部队自然更不能调了。”

最终,蒋介石从白崇禧手中调出投入淮海战场的部队,除了目前已经被包围的黄维兵团之外,只有第二十军缓慢移动到了淮海战场的南端,对于缓解徐蚌地区国民党军的危机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被蒋介石耳提面命增援淮海战场的宋希濂,在白崇禧的严令下又回到了他在湖北荆门的原驻地。

从纯粹的军事角度看,白崇禧强调长江防线的安全,缺少常识上的依据。淮海地区已呈两军绞杀的状态,双方投入的兵力已近决战规模,而决战意味着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因此,白崇禧未必不清楚这个浅显的道理:对于长江防线的最佳防守,只能是在淮海地区与对手尽一切力量决一死战,最大程度地杀伤交战对手的有生力量,而不是坐等江北完全失利后再死守一条大河。尽管这条大河是长江,但江北陷落,主力尽失,所谓的长江防线必然形同虚设。这个浅显的道理被后来的历史所证实。在这种情况下,白崇禧只强调自己防区的守备,置淮海战场上的国民党军主力于不顾,如果不是桂系集团盼望着蒋介石垮台,还能又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呢?事后曾有人问过白崇禧,为什么拒绝去华东任职,拒绝向淮海增兵,如果他能够去华东指挥,并能迅速调主力进入战场,徐蚌会战的结局或许不会这样糟糕。白崇禧的回答十分坦率:“不糟又怎样?打胜了还不是老蒋的天下!老蒋的成功!北伐时我打的胜仗还少吗?结果怎样呢?现在叫他也尝尝失败的滋味。”——就执政的国民政府而言,副总统代表的派系处心积虑地盼望着总统指挥的作战失败得越彻底越好,在如此荒谬的现实中,国民政府所谓的“戡乱战争”还怎么能打下去呢?

十二月一日,黄维兵团被围困生死难料,徐蚌战场没有得到任何增援部队,侧翼无从部署兵力进行有效保障,徐州国民党军主力的撤退就在这种情况下仓皇开始了。

两天以前,中央军委致电华东野战军,对徐州之敌可能要向两淮或武汉逃跑作出预测,后来又估计敌人也有可能从连云港逃跑。华东野战军接到电报后立即开会研究,有人提出把主力放在徐州以东及两淮,以防意外;也有人主张围死徐州,不让杜聿明的主力出来。粟裕认为,徐州之敌必会逃跑,但经过连云港逃跑,由于受到船只和背海作战的限制,可能性不大;经过两淮逃跑,受河川纵横不利于大兵团运动的限制,可能性也不大;只有沿着津浦路西侧南下这一条路,因为那里地势开阔,道路平坦,可以与位于蚌埠附近的李延年、刘汝明兵团呼应,还可以有机会解救黄维兵团。因此,华东野战军主力应呈弧形部署在徐州以南津浦路两侧地带,不把徐州围死,诱使杜聿明离开坚固工事环绕的徐州城,将其包围在野外加以歼灭。

杜聿明制定的大撤退路线,正是粟裕预测中的这条路。

为避免引起混乱,徐州主力撤退计划是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制定的:十一月三十日晚,以全面进攻迷惑共军,第十三兵团派遣一个师先行占领徐州以西与安徽交界处的萧县,第二兵团担任后卫掩护,第十六、第十三兵团主力以及兵团直属部队、徐州警卫司令部指挥的地方军警部队,一律在黄昏时出发。撤退的路线是:第一步到达安徽与河南交界处的永城附近,第二步到达津浦路以西、蚌埠与宿县之间的蒙城、涡阳、阜阳地区。撤退需“以滚筒战术逐次掩护进行”。所谓“滚筒战术”,即各兵团形成圆筒式态势,以应对解放军四面八方的包围。各部队须携带七日给养、五百公里油料和弹药,到达阜阳以前中途不补给。

但是,让杜聿明最终绝望的是,尽管一再强调保密,但是所有的部队和整个徐州城还是事先知道了撤退的消息,城市瞬间陷入巨大的混乱之中。首先是各部队官兵抢购绳索扁担,征用车辆。接着,国防部保密局派来从事破坏的人不知为什么提前行动了,爆炸重要设施和物资的声音惊动了所有的市民。徐州警备司令亲自率人到各公私银行查封现金,到了银行才发现早已人走楼空——巨富者的撤退居然能够早于军队,这让杜聿明十分吃惊:“老头子钱就是命,连泄露军情都不顾,叫我怎能打胜仗!”接着,一些军官化装成伤员擅自潜逃和用重金贿赂飞行员乘机逃走的事情接连发生。徐州市面已经大乱,“在撤离前三天,几十万人麇集在市内,有顶房卖屋的,有卖家具衣物的,有在街头抢劫的,有在戏院放手榴弹捣乱的,徐州市府有烧公文的。二十九日,天尚未黑,商店已关门大吉。三十日,散兵游勇、流氓地痞、土豪恶霸在街上横行,将领官吏各色人等拥拥挤挤,汽车轧死市民已无人过问。这一天,徐州‘剿总’开始烧毁公文与地图,整日车辆滚滚,人心惶惶,大有大难临头之势”。

三十日晚,徐州国民党军各部队只接到了一个立即出发“经萧县永城撤退到滁县”的简单通知。没有撤退路线、行军序列和撤退区域的划分,大部分官兵并不知道滁县在什么地方。由于时间仓促,人心惶惶,导致整个撤退混乱不堪。徐州“剿总”军官教导队出发时,已经没有人指挥,十三个大队只集合起五个就开拔了。第七十七军军长王长海对集合起来的工兵营、通讯营、特务营说:“赶紧走!赶紧走!”之后自己跳上汽车就没影了。大量的伤员拦住卡车要求上去,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们。补给司令部储存的大批武器也没能运走,仓库里的粮食还有很多,于是命令一律焚毁。徐州城顿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国民党军官兵们为了轻装,把大量的枪支弹药和军装被服遗弃在街道上,被遗弃的还有两辆坦克,其中的一辆竟然没有熄火,突突地轰鸣了一整夜,直至油料耗尽。

本来是危急之时的军事行动,结果却犹如整个城市在搬家。跟随国民党军一起撤退的,还有徐州国民党党部机关人员以及被裹挟的大批青年学生和市民,总数达到三十多万人。这些由各色人等组成的人流,附着在撤退军队的后面,不但致使道路严重堵塞,而且这个巨大累赘令军队的撤退速度严重下降。

杜聿明的恼怒无法遏制,他已经意识到,徐州主力的撤离行动从一开始就变成了仓皇逃跑:“执行撤离徐州计划,怕泄露企图无法撤出,在南京会议上对作战厅长郭汝瑰都未作说明。可是我离开南京当日,即有人通知国民党在徐州的政治、经济、党务各部门要尽先撤退。于是徐州机场一时拥挤不堪,连刘峙本人也未能先走,一直等到二十九日早晨才起飞……第十三兵团先遣萧县之一师行动迟缓,尚未确实占领萧县……第十六兵团三十日也未照命令对解放军佯攻,反而退守孤山集、笔架山、白虎山之线,当晚解放军攻占孤山集……三十日晚,因各部队拆撤电线,误将对指挥部联络电线拆乱,对各兵团电话均不通,一直到十二月一日早晨指挥部撤走时亦未通话……由于第十六兵团误将掩护部队撤退日期提前一日,在三十晚即撤退,这时解放军已追至萧县附近,所有后尾人员全部被俘,一日晚徐州解放。”

在杜聿明从徐州撤退的当日,华东野战军发布《全歼当面敌人争取战役全胜的政治动员令》,指出敌人放弃徐州的意图已明,要进行带有决战性质的作战:

……我华野全军的任务:第一步,是在黄维兵团未被歼灭前,坚决阻击由徐南援之敌,及可能由蚌再行北援之敌,保证中原兄弟兵团侧翼安全;第二步,当徐州之敌倾巢南犯,或向西南犯窜,或图由两淮逃走,则应不顾一切,不惜任何伤亡代价,坚决的干脆的予以全部歼灭,不让敌人逃到江南……这次淮海战役是一个带有决战性质的战役。如果我们全歼黄维兵团取得第二个大胜利,对于江北战局将是有决定意义的胜利,而全歼邱、李、孙兵团的决战胜利,对于全国战局将是有决定性意义。中央早已指出,这样就等于基本上解决了蒋介石的主力,中国问题在军事上也获得了基本解决。这一个决战,将是我军在江北最关重要最有决定意义的一仗,也是我军在江北最大和最后的一仗……

为此,华东野战军提出的口号是:

“配合兄弟兵团,争取全歼黄维兵团的大胜利。”

“全歼邱、李、孙兵团,争取淮海战役的全胜。”

“勇猛、坚决、干脆、彻底的全歼敌人,不让敌人逃到江南去。”

“整理组织,充实战力,大胆提拔基层干部,准备一战再战。”

“在具有决定意义的伟大决战中,为人民立大功。”

十二月一日拂晓,华东野战军前沿部队和抵近徐州的侦察部队纷纷报告:杜聿明主力已经撤退。粟裕、陈士榘、张震立即命令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第十二纵队和鲁中南、两广等十一个纵队以及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第三旅采取多路多梯队平行追击、围追和超越拦截的战法猛追猛打。华东野战军各纵队在“路标就是路线,枪声就是目标,追上就是胜利”的口号下,开始了淮海战役中最大规模的追击和堵截作战。

冀鲁豫军区部队位于徐州至萧县公路东侧,他们最早发现了杜聿明集团的撤退。一日凌晨,军区司令员赵健民带着几个参谋赶到阵地前沿,看见了令他们惊讶不已的情景:望不到头的车队拥挤在公路上,车与黑压压的步兵混杂在一起向前滚动。赵司令员立即向野战军副参谋长张震报告,张震让他们不要马上阻拦敌人,等杜聿明的主力彻底脱离徐州后,再实施攻击。二日凌晨,张震打电话告诉赵健民,说徐州已被渤海纵队占领,现在可以实施攻击了。冀鲁豫军区部队立即扑上去,截住了徐州“剿总”联勤总部的车队,五十多辆十轮大卡车以及车上的辎重完整无损地被缴获。

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旅奉命向前追,况玉纯旅长突然发现前面一片灯火,官兵们都以为是支前民工大队上来了,况旅长却在嗡嗡的马达声中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登上一个小高地,这才看清公路上灯火杂乱,汽车灯、手提的马灯、手电筒和火把照亮夜空。况旅长立即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各团指挥员跑步到旅部开会。这时,侦察排带回来一个俘虏,审问后弄清楚了:当面的敌人是邱清泉的第五军,这个军的四十六师已经过去,四十五师和二??师跟在四十六师的后面,军榴弹炮营和兵团部两侧有两个团掩护,后面就是杜聿明的大部队了。况旅长顿时紧张起来。第五军是支老牌部队,打起仗来骄横无比。眼下,独立第一旅只有两个多团的兵力,旅政委率领的直属队还未赶到,参谋长带人组织后勤运输去了——“我觉得我们这支部队好像海上参加捕鲸的一只小木船,突然发现大鲸鱼要从这一角突围,而我们的捕鲸船和巡洋舰都不在这里,我们这只小木船如何下手?”团长和政委们都来了,大家吵成一团,有的主张等主力来了再打,因为敌我力量悬殊太大,打起来后果不好;有的主张立即扑上去,把敌人打乱了再说。吵了一阵之后,意见很快得到统一:决不能让杜聿明从自己的眼皮底下走过去,虽然可能打不赢他们,但可以扭住他们不放,就是把独立第一旅打光,也要把敌人拖住等待主力到达!

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旅是一支地方部队,是由县大队和区游击队组成的队伍,官兵绝大多数是冀鲁豫平原上土生土长的翻身农民,他们手里拿的是简陋的武器和自己制造的手榴弹和大刀。但是,此时置身战场的每一名干部和战士,都被刚刚传达的“政治动员令”鼓舞着:这是长江以北最后的决死一战,打胜了,全国的胜利便可以预期;打败了,胜利的日子不知会延迟到哪一天。为了胜利的到来,如果这个时候胆怯了,如何对得起父老乡亲,如何称得上是毛泽东的战士?

凌晨二时,两发红色信号弹升空。

独立第一旅两个团的官兵呐喊着向当面强大的、几十倍于己的敌人扑了上去。一团扑上公路,公路上的车队顿时熄灭了灯光,然后手电筒和火把也熄灭了,片刻混乱之后,机枪咯咯地响了起来,步枪也响成一片。一团的官兵没有恋战,扑向前面一个叫青龙集的要点,迎头占领了阻击阵地。三团也向另外一个方向扑上去,抢占了一个叫襄山庙的要点。两个团南北呼应,瞬间就把公路横切出一个六公里宽的裂口。第五军很快就发现撤退的道路已被割断,仅仅沉寂了片刻,大量的照明弹升起来,汽车灯也随之打开,坦克和装甲车轰鸣着组成战斗队形,开始向青龙集和襄山庙发动猛烈反扑。

邱清泉不相信解放军的主力会这么快追上他。从徐州撤退的时候,他很得意地耍了个手腕,命令骑兵第一旅旅长张荣率领部队反方向出击,以此迷惑解放军。但是,骑兵旅在徐州以东大约五十里的地方遇到阻击,骑兵们仅仅打了一下便拍马往回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华东野战军上了邱清泉的当,他们根本没有理会这支跑来跑去的骑兵。追赶第五军主力时,骑兵旅的马匹跑得浑身是汗,骑兵们说再照这样跑下去,没等追上主力就要吃马肉了。当这支骑兵追到襄山庙附近时,正碰上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一旅三团,骑兵们立即被打散了。

在青龙集和襄山庙两处阻击阵地上,独立第一旅的官兵被邱清泉的第五军团团围住。除了当面的二00师之外,已经走过去的四十五、四十六两师也回头加入了战斗,敌人成团的冲锋一拨接一拨,阵地上的肉搏战反反复复。当阵地再次被突破后,特务连连长把棉衣一扒,端着刺刀向敌人冲上去。官兵们的刺刀捅弯了,就抱住敌人乱咬,用脚踢,用铁铲子砸。肉搏的时候,官兵们大喊:“别当美国人的走狗了!”“给蒋介石卖命犯不着!”但是,第五军是支能打硬仗的部队,阵地上到处是厮打咒骂声。最后时刻,独立第一旅预备队三营的官兵耐不住性子要求出击,况旅长问他们准备往哪个方向出击,他们说要往邱清泉的兵团部里冲,这个回答令况旅长心头一震,说:“把爆破组全带上!”

在搏杀的最后关头,国民党军冲击阵形中落下来几发重磅炮弹,独立第一旅的官兵们喊起来:“主力来啦!”最先赶到的是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接着是第一纵和两广纵队。一纵司令员叶飞见到独立第一旅幸存下来的官兵时,拿出缴获的美国香烟招待大家:“敌人瞧不起你们这地方部队,可你们不到一个旅就把一个兵团扭得团团转!”

自三日晚开始,华东野战军不顾敌人的总兵力大于自己,不顾体力严重透支和后勤供应无法跟上,全军上下如同在一场大歼灭战之后追击残敌一样狂追不舍。“全国的胜利就要来了!蒋介石就要完蛋了!”在不分昼夜的奔跑中,灿烂无比的胜利曙光始终在官兵们的前方闪烁。各纵队的建制很快就乱了,各部队都在各自为战,追上杜聿明尾巴的,咬住不放,死缠乱打;插入敌人序列中的,四处开花,乱搅乱闹;有的部队甚至跑到了杜聿明大部队的前面,迎头阻击,拼死不让。十二纵司令员谢振华在一个高地上看见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情景:“乌云笼罩着天空,大地灰蒙。杜聿明所属的汽车、辎重、摩托车、坦克、炮队、马车、大车,部队和家眷,散乱无序,人马嘈杂,向西南逃窜。”部队袭击了杜聿明的直属队,顷刻俘虏数百人,夺下重炮六门和六十多辆重型卡车及一辆吉普车,当听说这辆吉普车是刘峙的专用车时,官兵们几乎把吉普车翻了过来希望把刘峙捉住。

四纵追上了李弥兵团的第八军,第八军是杜聿明指定的掩护部队,但他们根本没有执行掩护任务,并且跑得飞快。由于公路堵塞,他们干脆下了公路在野地里行军。四纵在追击中以昼夜六十多公里的速度奔跑,不少官兵因为饥饿和困倦摔倒在路边的沟里,最后,他们在萧县以西的郝汉楼一带接敌,实施攻击后得知敌人是第八军的四十二师。四纵十师三十团不顾一切发起进攻,俘获四十二师副师长以下两千有余。在一个叫阎闾的村庄里,四纵和反击的第八军展开剧烈的争夺战,前沿被国民党军突破后,整个村庄被燃烧弹烧成一片火海,二营教导员号召全营官兵拼到最后一个人。官兵们人人身上的棉衣都着了火,他们在地上打几个滚后,浑身冒着烟就拼起了刺刀。正打得激烈的时候,有部队来增援,相互并不认识,一问是两广纵队的一个侦察连,这个连奔跑到这里,见有战斗就主动参加。第八军的反击被打退后,丢在阵地前的尸体足有四百多具。国民党军第七十七军军部和特务营与四纵七十六团二营并行赶路,天黑,双方谁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幸亏营部通信员觉得他身边走着的人自己根本不认识,于是二营开火了,第七十七军军部一下子乱了,二营乘势抓了三百多人。正打得热闹,一个军官骑马跑来训斥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都是自己人,不赶紧走在这里吵嚷什么?”营部通信班长詹美玉上前抓住军官的腿将其拉下马,军官大喊:“我是副军长许长林!”——当许副军长发现自己当了俘虏之后,立刻表示要见陈毅,声称陈毅是他的同学,詹美玉说:“我们司令员很忙!我也很忙!”

聂凤智指挥的九纵在追击中不断受到敌机轰炸,官兵们恨得咬牙切齿。部队两天两夜始终在奔跑,跑着跑着,与撤退的国民党军混在一起了。其中一个团竟然在国民党军的序列中又走了大半夜,敌我双方都没有察觉,后来侦察营的人发现了这一情况,居然悄悄地把这个团从敌人的序列中又带了出来。二十五师七十四团三营跑进一个村庄准备休息一下,营长披着件缴获的美式陆军短大衣刚躺下,有个士兵跑来要卸他所在的房屋的门板。他问:“哪个连的?”士兵回答:“我是八连的!”三营长说:“把你们连长叫来!”连长被叫来了,却是个头戴大盖帽的国民党军军官。三营长的警卫员一步上去下了这个国民党军连长的枪,门外顿时乱了,国民党军士兵大喊:“我们被共军包围了!”三营官兵这才知道和敌人住进了同一个村庄,于是立即打起来。三日拂晓前,二十七师刚把米下锅,就接到了继续追击的命令,他们用锅里没熟的米饭和纵队直属队换了点干粮立即出发,终于在芒砀山与一纵的追击部队会合,彻底封住了杜聿明集团撤退的道路。

在所有的撤退部队中,数李弥的第十三兵团跑得最快。三十日从徐州附近出发时,李弥对第九军三师师长周藩说,徐州这几十万人怎么走得动?让我们在后面掩护,不是叫我们当替死鬼吗?我决定不和他们走在一起,避开萧永(萧县至永城)公路,直接向薛家湖走,不在他们的后面挨打,从他们的右翼绕过去,看谁跑得快。杜聿明给李弥兵团规定的撤离时间是十二月一日,李弥给部队下达的撤退时间却是十一月三十日,这个所谓的掩护部队瞬间就成了整个徐州国民党军主力逃跑的前锋。为了跑得更快一些,李弥有意切断了与杜聿明的联系,让杜聿明根本找不到他和他的第十三兵团。二日,第十三兵团已经跑到距徐州百里之外,李弥依旧说没有过危险区,要等过了薛家湖才算相对安全。他对参谋们说:不要和他们(指杜聿明和邱清泉)黏在一起,一有情况大家都走不了。如果他们没有冲出去,我们冲出去了,我们就算成功了。黄昏,第十三兵团跑到洪河集,李弥发现前面有灯光,命令部队停止前进。通讯营在路边发现了电线,通讯营长把电话机接在线上,听见杜聿明正在电话里问附近的部队“李弥在哪里”,监听电话的副官脱口说了句“在这里”,于是李弥不得不接听电话了。杜聿明愤怒地质问李弥:“为什么不和指挥部联系?为什么不执行‘剿总’命令?”李弥说他不知道指挥部在哪里,也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实际上,命令就在他的参谋长吴家钰的口袋里。

杜聿明到达一个叫孟集的地方后,与李弥兵团的第九军撞在了一起。第九军应该在后面担任掩护,因此杜聿明又奇怪又生气:“你们为什么和指挥部走在一起了?你们的司令到底在哪里?谁叫你们提前撤退的?马上带部队回去占领原来的掩护阵地!”第九军军长黄淑不得不带领部队往回走,没走多远就与追击他的解放军遭遇了。李弥得知后,命令第九军不要理睬杜聿明的命令,边打边往回撤,但是第九军已经被解放军纠缠住,根本无法脱离战场。李弥不禁火冒三丈:“他们为了保存自己,把我们连累上了,可以走时不让走,现在想走走不了。我们就失败在这些人手里!”

三日,杜聿明所在的孟集混乱到了极点。

四周都有枪声。在邱清泉的右翼,一个撤退前在徐州刚组建的补充旅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联络,第十六兵团派出一个团去寻找,联络官进了一个村庄后遇到一位军官,那个军官说:“我们就是补充旅,十分欢迎,请贵团进村休息。”联络官信以为真,通知全团进村,刚进去就被缴了械,原来那个军官是一个解放军干部冒充的。而第二兵团的一个后卫营,遇到解放军的一支大部队,营长急中生智冒充共产党军队,竟然也躲过了一劫。李弥兵团第八军的两个团在混乱中自己和自己打起来,双方都出现了严重的伤亡,打到天亮才从服装上辨认出对方。在孟集附近的村庄里,所有的房屋都住满了人,到处是车辆、散兵和从徐州跟随而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后续到达的部队只能露营。但是,刚住下来,就有报告说解放军打进来了,究竟从哪打进来的,打进来多少部队,谁也说不清,于是整个孟集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杜聿明的住处有一座碉楼,指挥部第二处处长李剑虹为了安全上去查看,结果吓了一大跳,碉楼里竟然藏着几个带着手榴弹的来路不明的武装人员,审问了半天也没弄清楚他们到底是解放军的便衣还是共产党的民兵,这令杜聿明感到十分恐惧。天黑了,孟集村里突然枪声大作,人呼马叫,满村都是“抓八路”的叫喊声。东面的部队报告说“当面之敌攻击甚烈”,西面的部队报告说“共军已窜到我附近”,混战最后蔓延到杜聿明的住所门口。杜聿明不断地给邱清泉打电话,命令他带部队前来增援,邱清泉派出几辆坦克在孟集周围巡逻穿梭,坦克兵心存恐惧,边巡逻边开炮,流弹落在孟集村里,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天快亮的时候,枪声停止了,打得最积极的是指挥部特务营,特务营长杜宝惠是杜聿明的侄子,他声称“共产党军队到了,不打不行”,但是谁也没有见到解放军的任何影子,只看见几具“似农民非农民的尸体”,而在孟集村外露营的坦克兵和辎重兵倒是被打死不少。杜聿明命令查清责任,最后查明的结果是:几名电话兵在夜里查看线路时,相互之间为了联络,不断地喊“来了!来了!”结果,被担任警戒的特务营听到了,以为解放军的追击部队来了,于是开了枪,并逐渐演变为一场大混乱。

令杜聿明心烦意乱的,还有邱清泉固执地要求停下来,因为走在后面的第五军四十五师师长郭吉谦报告说,他们已被华东野战军压缩包围,眼看就要被歼灭了。邱清泉立即命令第七十二军派一个师回头增援。第五军军长熊笑三、第七十军军长高吉人、第七十二军军长余锦源极力反对,他们认为四十五师的任务是掩护兵团主力撤退,发生战斗和受到损失很正常,兵团主力应该继续撤退,如果停止行动回去解救四十五师,主力部队岂不成了掩护部队?弄不好就成了黄百韬,会导致全军覆没。邱清泉坚决不同意,他说:“牺牲别人可以,郭吉谦是我的战将,在苏北、鲁西、豫东一带屡立战功,如果今天不将他救出重围,将士会寒心,都会骂我没良心,将来谁还会为我作战?”于是,邱清泉兵团停了下来。

正当杜聿明焦头烂额之际,蒋介石的作战命令到了:不准再撤退,立即解救重围中的黄维兵团——在南京当面达成以黄维兵团牵制共军、掩护徐州主力全面撤退的计划时,杜聿明就曾反复强调“要撤就不打,要打就不撤”的原则,何以在自己走到半路的时候又变卦了?如果要和共军打,何不在工事坚固又有给养保障的徐州打,偏偏要等自己走到荒郊野外的时候再打?这不是明明要把自己往共军已经张开的嘴里送吗?

蒋介石的命令是飞机空投下来的一封亲笔信:

据空军报告,濉溪口之敌大部向永城流窜,弟部本日仍向永城前进,如此行动,坐视黄兵团消灭,我们将要亡国灭种,望弟迅速令各兵团停止向永城前进,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协同由蚌埠北进之李延年兵团南北夹攻,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杜聿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执行这个命令,按照原计划继续向永城方向撤退,等主力撤到淮河附近之后,再发动攻击解救黄维兵团。但是,片刻之后他又犹豫了:“万一沿途被解放军截击,部队遭受重大损失,又不能照预定计划解黄维之围,蒋介石势必迁怒于我,将淮海战役失败的责任完全归咎于我,受到军法制裁。这样,我战亦死,不战亦死。”杜聿明用电话将蒋介石信中要旨通知各兵团,令部队就地停止,各司令官到指挥部来商讨决策。

于是,从徐州撤出的国民党军,在出发后第三天到达孟集的时候,原地停了下来。这一停顿是致命的——蒋介石再次改变预定计划,最终铸成了杜聿明集团的悲惨命运。

所有的指挥官看了蒋介石的手令,“都十分惊慌,默不发言”。只有邱清泉表现强硬,他认为可以按照蒋介石的命令,从位于萧县西南方向的濉溪口打下去。接着他就发了脾气,指责李弥的第十三兵团在萧县掩护不力,导致后续部队的车辆遭受重大损失。李弥派来参加会议的副司令官陈冰不服气,说这是孙元良的第十六兵团掩护部队过早撤退造成的。杜聿明追问孙元良的意见,孙元良因为惧怕邱清泉不敢说退,表示他听从命令。于是,邱清泉为杜聿明打气,说他可以担任主攻。杜聿明让大家把信再看一遍,他说:“我们敢于负责就走,不敢负责就打,这是军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重。”大家再看蒋介石的手令,都认为措辞强硬,只有打了。于是杜聿明制定了攻击部署:第二兵团主攻,第十三、第十六兵团负责侧翼掩护。

会议散了之后,杜聿明复电蒋介石表示执行命令,并请求空投粮食和弹药。

接着,国防部的正式命令到达:

一淝河方面李延年兵团正面之共军已大部北窜。据空军侦察,濉溪口、马庄一带西窜之共军不足四万,经我空军轰炸,伤亡甚重。(二)贵部应迅速决心于两三日内解决濉溪口、马庄一带之共军,此为对共军各个击破之唯一良机。如再迟延,则各方面之共军必又麇集于贵部周围,又处于被动矣,此机万不可失。万勿再向永城前进,迂回避战……

后据情报证实,国防部命令里所说的空军的轰炸,炸的根本不是解放军部队,而是当地赶集的老百姓。杜聿明明白了,何应钦、顾祝同等人并没有始终如一地支持自己,而是任由郭汝瑰随便摆布蒋介石却坐视不管——“蒋介石所以变更决心,是被郭汝瑰这个小鬼的意见所左右。”

杜聿明在孟集耽误整整一天,他后来才后悔自己“太懦怯,不果决”。但在当时,他的想法是:“逃也晚了,打也无望。想来想去,觉得江山是蒋介石的,由他去罢。”

蒋介石的回电到达:“无粮弹可投,着迅速督率各兵团向濉溪口攻击前进。”

邱清泉火了:“国防部混蛋!老头子也糊涂!没有粮弹,几十万大军怎能打仗?”

粟裕发觉杜聿明集团有向濉溪口攻击前进以便向黄维兵团靠拢的迹象后,决心集中华东野战军的全部主力围堵杜聿明,乘其立足未稳、阵脚混乱之际,在南面实行坚决阻击,在东、西、北三面实施猛烈突击,“截堵其向西南突窜道路,压迫其向北、向西北,并先集中主力?入其纵深,割歼其后尾一部,而后再分批逐次各个歼灭之”。在上报中央军委的同时,粟裕、陈士榘、张震即刻命令山东兵团政治委员谭震林、副司令员王建安指挥第一、第四、第九、两广纵队及冀鲁豫军区的两个旅,由北向南猛烈攻击,以求?入敌之纵深;苏北兵团司令员韦国清、副政治委员吉洛(姬鹏飞)指挥第二、第八、第十一纵队,由西南向东北实施攻击,第十纵队司令员宋时轮、政治委员刘培善指挥第三、第十和鲁中南纵队,由东南向西北攻击,布置纵深阻击阵地,坚决阻敌南窜。

四日凌晨,当邱清泉兵团开始向濉溪口方向实施突击时,杜聿明突然发现就是这一天的原地停止,致使华东野战军不但追上了他,插入了他的左右两翼,而且已经绕到了他的前头——从徐州撤出的国民党军主力已经被四面包围了。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五日,淮海战场上出现了一种令人心惊的态势: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将国民党军的两个重兵集团分别包围在狭窄的地域之内:中原野战军包围的黄维兵团总兵力达十多万人,华东野战军包围的杜聿明集团(邱清泉、李弥、孙元良兵团)总兵力达数十万之众。从局部的兵力对比上看,实施包围并且企图将对手全歼的解放军并不占据优势,武器装备和火力强度也与对手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包围既成事实,能否吃掉却令人担心。更令人不安的是,被包围的两个国民党军重兵集团相距很近,随时可能冲破包围合成一股;且在这两个包围圈的边缘,还有国民党军的两个兵团(刘汝明、李延年兵团)随时准备冲进来。一旦敌人三股合流,将成为一个巨大的军事集团,这个集团即使不发动有计划的决战,抱成一团滚动起来也很难分割阻挡。

此时,在淮海战场的北面,林彪率领的百万大军已经越过古老的长城进入华北地区,一场被称之为“平津战役”的规模巨大的作战业已开始。

战争进行到一九四八年底,中国共产党人所领导的军队显现出惊人的意志和勇气,当然,还有前所未有的献身精神和决一死战的英雄气概——对于淮海战场上的共产党官兵来讲,凛冽寒风中的大战已经近在眼前。

沉闷的晚宴

内战爆发以来,国民党军第十八军军长胡琏始终作战强硬。他虽然在与黄维竞争第十二兵团司令官时没有取胜,但即使作为第十二兵团的副司令官,他的升迁速度在黄埔第四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他之所以得到蒋介石的特殊信任,除了在抗战期间指挥作战有出色表现外,内战爆发后所显示出的坚决与凶猛也表明了他对蒋介石的绝对忠诚。第十二兵团奉命调往淮海战场时,他没有跟随兵团行动,有议论说他是因竞争兵团司令官失败在闹情绪。但是,当第十二兵团深陷重围之际,他竟然回到了部队,在战火纷飞的双堆集来往穿梭,完全可以逃离绝地的他最后时刻留在了黄维身边,并奇迹般地乘坐一辆牛车从重围中脱身而出,这令这位四十一岁的少壮派陆军中将的经历充满传奇色彩。

胡琏是被蒋介石从上海召到南京的,因为蒋介石发现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胡琏仍然没有和他的部队在一起。胡琏赶到南京,以标准的军人姿态站在蒋介石面前。蒋介石问他有什么办法能使第十二兵团的处境转危为安。胡琏当即表示愿意飞赴双堆集,鼓舞士气并协助黄维指挥作战,蒋介石对胡琏的勇敢精神感到十分满意。他给了胡琏八个字:“固守下去,苦斗必生。”然后,蒋介石亲自安排了一架小型飞机送胡琏飞往双堆集。天气不好,可胡琏进入战场的心情迫切,他对第三厅厅长郭汝瑰说,明天一早就飞,“我认为做人应当‘临难勿苟免’”。胡琏与郭汝瑰私人关系不错,曾多次向郭汝瑰表示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做曾国藩那样的能够拯救国家危亡的大英雄,但郭汝瑰却不以为然,认为胡琏“其志可悯,不辨是非”。

十二月一日,胡琏在双堆集降落。

得知杜聿明准备从徐州撤退,第十二兵团必须牵制刘邓部主力,掩护杜聿明大部队的侧翼,满腹困惑的黄维不知如何才能在这个没有补给的包围圈中固守下去。双堆集的局势正在迅速恶化,解放军的包围圈逐渐压缩,自知死期不远的黄维劝胡琏飞回南京去,说他在南京联络和催运空投比在战场上的作用更大。胡琏表现坚定:“被共军四面包围,已是家常便饭,我们现在只要打下去,共军还是一下子吞不了我们的。”黄维甚至想到了兵团覆灭之后的事情,认为千兵易得,一将难求,胡琏还年轻,没有必要和自己一起死在战场上,如果能保全性命,还可以为第十二兵团十多万官兵料理善后。在黄维的反复催促下,也为了去南京催促空投事宜,胡琏从双堆集飞走了。

四日,胡琏在南京再次面见蒋介石,说他和黄维打算突击刘伯承的第一、第二纵队防线,然后向西面的蒙城、涡阳方向突围。蒋介石没有同意,命令他们向东南攻击,配合李延年兵团夹击刘邓部。当胡琏报告了双堆集内的危急情境后,蒋介石又改口说,可以依情况自行决定攻击方向,局部歼灭当面共军,以待李延年兵团夹击而来。胡琏没有反驳蒋介石,尽管他知道李延年兵团已被死死阻击在曹老集一线,根本谈不上什么南北夹击。

胡琏决定飞回双堆集。五日天阴下雨,飞机不能起飞。南京的冬季潮湿清冷,街头“百物下跌,一片凄凉情景”。就在胡琏等待天气好转的时候,蒋介石收到黄维的电报:“黄维五日以竟日惨战粮弹尽绝,过去几日所投粮不足所需十分之一,弹不足三分之一,官兵日食一餐尚不得饱。须急速空投以维士气。”蒋介石感冒了——“官邸汇报时,他不时地鼻子抽缩,我在他背后就座,疑惑他是伤感在抽泣,及到他反过身来问话,才见他面无伤感的表情。”

六日,胡琏飞回双堆集后对黄维说,老头子同意突围,“不要管杜聿明,也不要指望李延年”了。

黄维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我们对蒋的上述指示,感到莫名其妙,以为蒋的方寸已乱,已经没有整个部署,而是零碎应付了。我们认为如果只是自行突围,将会不可收拾,至少要空军有力掩护,否则宁可坚持下去,打一天算一天,以免杜聿明立即跟着垮台。”

黄维和胡琏都明白,突围无望,坚守也是时日无多,只有“打一天算一天”,因为中原野战军对第十二兵团的蚕食进攻使双堆集的境况每分每秒都在恶化。

黄维兵团被围后,几乎每天都尝试突围,导致残酷的拉锯战在各个方向持续不断。这是国民党军中有较强战斗力的部队,特别是胡琏的第十八军,作战凶悍,意志顽强。但是,黄维不得不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那就是维持大军作战的给养日渐缺乏。在不断紧缩的狭窄的包围圈里,挤满了部队、伤员和阵亡官兵的尸体,平原上没有可供隐蔽的障碍物,伤员只好挖地洞躲藏起来。兵团所控制的村庄越来越少,所有的汽车都装满土当成了野战工事,汽车下壕沟里的官兵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尽管南京尽力向双堆集空投粮食和弹药,但毕竟数量有限,而且由于飞机不敢低飞,有限的空投准确度很差,相当一部分成了解放军的给养。更让黄维兵团官兵们恐惧的是,每当夜幕降临,解放军官兵就带上工具,隐蔽地向前沿运动,在距离两军战斗线约五六十米的地方,他们排成一条长龙,然后先挖散兵坑,再挖可以站立行走的交通壕。黄维的官兵想尽了办法,使用炮击、出动坦克企图阻止解放军的这种行为,但是解放军土工作业的规模实在是太大了,根本无法全面顾及,只能眼看着包围圈四周的坑道和壕沟越挖越近——中原野战军的这种耐心蚕食犹如猎人在缓慢地收网。

在密如蛛网的战壕里,中原野战军各纵队开展了“吃苦耐劳比赛”。干部们反复强调,既要修好工事,又要减少伤亡。一纵三旅七团三班战士刘青云掩体修得好,机枪被打坏了,自己却没有受伤,于是受到表扬。一纵还把拍下来的战地照片印出来,贴在香烟盒上,香烟是后方军民慰问前沿送来的,吸烟的官兵都知道香烟送上来不容易,弄不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因此都说“吸一支烟要打倒一个敌人”。就在包围圈里的黄维的官兵忍饥挨饿的时候,在几十万支前民工的帮助下,大量的食物被送上中原野战军的阵地。各部队的炊事员为让官兵吃上热饭热菜想尽了办法,送饭筐的底部铺上麦秸,上面盖上两床棉被,菜都装在小罐子里。官兵们最喜欢吃的是肉包子和肉饼,不断有国民党军的散兵受不住肉包子的诱惑跑过来,把枪扔在一边抓起包子就吃。

争夺村庄的战斗每天都在进行。每丢失一个村庄后,国民党军的溃兵就往双堆集跑,使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双堆集因此更加混乱。中原野战军不断发动袭击,炮弹和子弹可以直接打到包围圈的核心地带,每一发炮弹落下来都要死一批人。新的攻击开始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一种比大炮还要厉害的又圆又大的东西在双堆集上空爆炸,刺眼的火焰冲天而起,鹿砦和工事、泥土和死尸一起飞上天空。“共军使的是什么?”国民党军官兵惊惶地互问。这种被称做“飞雷”的东西,是中原野战军的特殊发明。它是用铁皮卷成一个大弹丸并装上炸药雷管,然后安放在一个设有发射器装置的特质大木筒或是经过改装的汽油桶里,使用时先瞄准目标,再利用筒内发射火药的冲击力将大弹丸射出。这种弹丸重二十多斤,爆炸的杀伤力极大。

让国民党军官兵感到头痛的,还有密密麻麻的标语牌和到处散发的传单。其中有一种传单,是介绍解放军的俘虏政策的,被国民党军官兵称为“八路通行证”,凡是逃过来的国民党军官兵,几乎人人都拿着这种“通行证”。解放军官兵趴在前沿没完没了地喊话、打快板、唱歌:“李延年,刘汝明,蚌埠逃,杜聿明又被饺子包,黄维的粮草吃完了,你们还是缴枪把命保!”“太阳一出白天到,我们又要开饭了。白面花卷红烧肉,请你们过来吃个饱!”一个名叫张明虎的国民党兵跑来了,后面的机枪追着他扫射,解放军官兵一边用机枪掩护他一边喊:“别怕!再跑三十米你就解放啦!”终于跑进战壕的张明虎显然是饿坏了,他先吃了一张油饼,又吃了四个花卷和两张高粱饼,接着喝了一大罐子热汤,最后才停下来吸上解放军干部递过来的旱烟袋。“你们是好人。”张明虎说。他说他从前在家给东家扛长工,身边的解放军官兵纷纷向他介绍说自己从前是铁匠、木匠或者是佃农——“原来都是一条裤子一根绳。”当天晚上,张明虎就参加解放军对一个村庄发起的进攻。天亮的时候,大家发现张明虎没回来,都以为他光荣了,正难过的时候,张明虎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肩上多了挺机枪,兴高采烈的样子。

五日,刘伯承、邓小平下达《对黄维作战总攻击的命令》,命令是以给陈赓、谢富治、陈锡联、王近山、杜义德的电话形式下达:

十一时五分下达命令如下:

一、敌黄维兵团经我半月作战,已损总兵(力)至少三分之一,战斗部队至少损失五分之二,其主力十八军[包括十八师]亦已残破,这是我各部队英勇作战的重大结果。

二、根据总的作战要求及当面实际情况,颁发命令五条如下:

甲、从明鱼日(六日)午后四时半开始全线对敌总攻击,不得以任何理由再事延迟。

乙、陈谢集团(陈赓、谢富治指挥的第四、第九、第十一纵队及豫皖苏独立旅)务歼沈庄、张围子、张庄地区之敌,锡联集团(陈锡联指挥的第一、第三纵队和华东野战军第十三纵队)务歼三官庙、马围子、玉王庙、许庄之敌,王杜集团(王近山、杜义德指挥的第六纵队及华东野战第七纵队和陕南军区十二旅)务歼双堆集以南玉王庙、赵庄及以西南周庄、宋庄之敌,并各控制上述地区,然后总攻双堆集,全歼敌人。

丙、总攻战斗发起后应进行连续攻击,直到达成上述任务为止,不得停止或请求推迟。

丁、各部应不惜以最大牺牲保证完成任务,并须及时自动的协助友邻争取胜利。

戊、对于临阵动摇贻误战机分子,各兵团、各纵队首长有执行严格纪律之权,不得姑息。

(三)本命令用口头直达连队。

命令中所说的“不得以任何理由再事延迟”,指的是各部队反复要求把战壕挖得距离敌人近些再近些,因为平原上作战没有任何隐蔽物可以利用,一旦发起攻击官兵在冲过开阔地时往往伤亡巨大,这一要求因为土工作业的规模太大致使总攻时间一推再推。现在,在双堆集的西北方向,被包围的杜聿明集团已开始突围,企图向黄维兵团靠拢,华东野战军正在苦苦地阻击,尽早歼灭黄维兵团已经刻不容缓。

对双堆集的总攻部署是:陈赓、谢富治指挥东集团,向双堆集以东地区攻击;陈锡联指挥西集团,向双堆集以西攻击;王近山、杜义德指挥南集团,向双堆集以南攻击。

六日十六时三十分,血战开始。

陈赓指挥的东集团自包围黄维的那一刻起,就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这里靠近津浦铁路,能够最快地向刘汝明、李延年两兵团靠拢,因此黄维兵团不断地试图从这个方向突围,东集团官兵在顽强的阻击中不断地向前压缩,但战斗中部队出现了很大伤亡。总攻发起前,陈赓跑遍了所有的出击阵地现场检查,还特意与支援他们作战的华东野战军四门榴弹炮的指挥员通了电话,因为炮弹不足,陈赓要求在火力准备时齐射,以造成瞬间火力上的震慑作用。同时,他告诉冲击部队,榴弹炮只能打几发,等炮弹打出去之后,前沿的火力要一起开火,使敌人不知道咱们缺炮弹。最后,他来到四纵重点攻击的李围子村的正面,这里距离前沿只有四十多米,国民党军的炮火十分猛烈。陈赓计算了一下,连同华东野战军支援的火炮,他能够集中起来的重火器仅有榴弹炮六门、野炮四门、山炮十三门、“飞雷”发射器十五个。检查完了,陈赓一转身,看见通讯连的战士正跟着他拉电话线,陈赓说:“不需要拉了,我已经不起作用了,只有观战了!”

李围子村里的国民党军是第十四军十师。之前,四纵曾对李围子村发起过三次攻击都没有成功。总攻开始之后,各种重火器猛烈发射,李围子村的外围工事大部分被摧毁,四纵官兵乘势发起冲击,二十九团突破西北角的阵地,二十八团三连冲到鹿砦前遭到守军两个连的反击和火焰喷射器的杀伤,连长牺牲,战士王小四浑身是火,他滚向当面的敌人拉响了手榴弹。三次冲击后,三连只剩下了一个班,在指导员的率领下,依旧保持着冲击阵形。二十八团一连从三连的左侧投入战斗,直接攻击守军的核心阵地。三十一团和三十二团二营也相继突破前沿向纵深发展。战斗很快蔓延到李围子村内,近距离的搏杀进入最残酷的阶段。

此时,一个被四纵官兵称为“老班长”的炊事员萧建章倒在了前沿,这让官兵们异常难过。萧建章是一九四二年入伍的老同志,是战士们最信任的老管家,无论多么艰难的时刻,只要看见老萧的身影,战士们心里就踏实许多。平日,战士们有话都愿意对老萧说,特别是老萧给他们包包子的时候,一边包一边与官兵们念叨着,话语温和如同父亲。近几天,战士们眼看着老萧瘦了下去,他说送上前沿的粮食和肉都是用命换来的,自己是个伙夫没资格吃。尽管老萧蒸的肉包子咬一口直流油,挑上阵地时冒出来的香味打老远就会飘过来,但是他挑着担子的身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了。总攻开始前一个小时,老萧把包子蒸好了,他吃了个高粱面窝窝头,挑着担子又上了前沿。走到李围子村口的时候,天上的敌机来了,几梭子就把老萧打倒了,他趴在饭筐上,血流在盖着包子的棉被上。战士们扑上来,不停地喊着“老班长,老班长”,老萧眼睛里的光逐渐地暗淡下去,嘴里不断地嘟囔:“几点啦?几点啦?”战士们哭着说:“老班长,你放心,天黑之前不拿下李围子,你就白心疼我们了!”在黄昏的旷野上,老萧的身体逐渐冷了下去。

对双堆集总攻开始九十分钟后,李围子村被攻占,第十四军十师师部和两个团被全歼,国民党军官兵被四纵猛烈的攻击吓傻了,做了俘虏还到处乱跑乱喊:“打惨了!打惨了!”乱跑乱叫的时候,看见他们的师长张用斌身负重伤,被解放军官兵抬着出了村。张师长是被从另一个方向攻击的一纵一旅二十八团一连一排机枪班长陈文打倒的。二十八团在突击的时候,突击队员一个跟一个倒下,陈文所在的三班,三名机枪弹药手两个倒下一个掉了队,只剩下陈文一人。他扑进战壕里,三名国民党兵抓住了他,他不顾一切地与敌人扭打在一起,突然一个高个子军官跑来了,边跑边喊:“不要乱!不要乱!我是师长!”陈文瞅准空隙一梭子打过去,大个子军官倒下了,那三个国民党兵瞬间傻眼了:“师长负伤了!师长负伤了!”

九纵和十一纵打的是张围子,这里的国民党守军十分凶悍,其中的第十军七十五师二二三团被胡琏命名为“青年团”,战斗力很强。张围子是双堆集东侧的重要支撑点,可以得到双堆集内兵团炮兵的火力支援,因此在硬对硬的战斗中,守军大多宁死不退。九纵和十一纵分别从不同方向实施突击。九纵二十六旅七十八团刚从河南赶到淮海战场,思想准备不足,也没有周密组织步炮协同,导致最初的攻击失利。连续两次冲击失利后,二十六旅旅长向守志汲取教训,将交通壕向前延伸了四五米,把平射炮抵近前沿,充实了突击队的力量。冲击再次开始,突击队突破前沿,连续击退守军的三次反击。七十六团三连,全连最后只剩下九班长郝俊和通信员马绍孔等十七名官兵,他们自动编成两个突击班,由指导员周福祺率领,拿下了最后一个地堡。战斗中,七十八团参谋长陈鸿汉、七十六团三营教导员路光华牺牲。十一纵将炮兵阵地前移,迫击炮发射的炸药包由五至六公斤增大到六至八公斤,纵队的半数迫击炮都被调来专门发射炸药包。九十二团发起攻击后,遭到密集的炮火拦截,副团长何炳确和突击营长牺牲,九十一团团长李光前和该团突击营长也相继负伤。八日凌晨,张围子被攻占。

在西集团攻击方向,三纵刚刚结束一场血战,地点在一个名叫杨大庄的村庄附近。那里也是黄维兵团企图突围的重要方向,敌人不断地使用四个团以上的兵力突击三纵九旅二十六团的阵地。二十六团被团团包围后,坚守阵地的官兵反复反击,最终前沿失守,二十六团后退村内,仅占据着村子西南的一角。二十六团的勤杂人员全部投入了战斗,用刺刀与敌人在村内逐院逐屋争夺,最后在四纵的增援下,将冲击的国民党军打退。总攻开始后,三纵攻击的重点是马围子村,这是由三个相距几十米的自然村落组成的村子,在此据守的是国民党军第十军十八师五十二、五十三团。三纵七旅十九团攻击东马围子,八旅二十二团攻击西马围子、二十五团攻击中马围子。十九团一举突破前沿,俘虏守军营长以下官兵百余名,但是,向纵深发展的时候遭遇困难。在守军的猛烈反击下,十九团七连长李家海牺牲,全连最后只剩下两名新战士和三名伤员。二十二团冲入守军主阵地时,因遭到火力封锁前进受阻。在投入预备队后,冲击部队和突击队拥挤在一起造成更大的伤亡,攻击被迫停止。

在双堆集,作战双方都知道,战斗到了最艰苦的时候。此刻,黄维兵团是否能够坚持下去,已成为牵引淮海战场战局变化的关键因素:如果在短时间内增援不力,黄维无法坚持而被歼灭,已被围困的杜聿明集团便会凶多吉少,因为那时已经腾出手来的中原野战军必将加入到围歼杜聿明的战场上来。同时,无论是包围黄维兵团的中原野战军,还是包围杜聿明集团的华东野战军,其中的任何一方一旦出现攻击无力,乃至被敌人反击突破,将不可避免地陷于战场被动,黄维与杜聿明于南北两面实施反包围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虽然胡琏带来了蒋介石的最新命令,但黄维依旧没有下定突围的决心,他仍寄希望于李延年兵团的北进和杜聿明集团的南进。

李延年兵团奉命从蚌埠地区北上向双堆集靠拢,因遭到华东野战军六纵和地方武装的阻击,推进迟缓。为了解救黄维,蒋介石的儿子蒋纬国亲率战车部队加入淮海战场,分别支援第九十九军和第五十四军由蚌埠以北的曹老集地区发动新的进攻。五日晚,中原野战军第二纵队赶到,在曹老集以北构筑起又一道阻击防线。就在中原野战军主力对双堆集发动总攻的那天,国民党军第五十四军以坦克为先导,向二纵四旅的阻击阵地发起猛烈进攻。四旅的官兵利用简易工事顽强阻击,以巨大的伤亡代价节节抵抗,尽一切可能迟滞敌人的推进速度,至八日撤至严家圩和集南崔一线。但是,自九日开始,无论国民党军的空中火力、炮兵火力及战车火力如何凶猛,就是无法再向前推进一步。二纵官兵就像打不绝一样,阻击阵地上一拨人牺牲又一拨人上来,虽然敌人的进攻昼夜不停,但二纵官兵在阵地上誓死不退。蒋纬国的战车部队受到围攻,一辆战车被击毁,乘员全部被俘,战车指挥官被打死。蒋纬国火冒三丈,要求把被击毁的战车连同指挥官的尸体夺回来。第五十四军军长阙汉骞只好命令部队重新开始攻击,但是,攻击中一九八师的一个副团长被打死,五百多名官兵伤亡。战斗结束后,阙汉骞认为这里是沼泽地区,不适合战车作战,将蒋纬国的战车部队客气地送走了。蒋纬国后来说:“我们是尽人力以听天命。这样的大战,关系国家存亡,绝非少数人勇敢能挽回战局的。”

在双堆集的西北方向,杜聿明集团按照蒋介石的命令开始向南进攻,以执行解救黄维兵团作战计划。华东野战军在东、西、北三面积极进攻,在南面顽强阻击,试图逐步收缩包围杜聿明集团的包围圈。五日晚,邱清泉的第二兵团进至濉溪西北的青龙集、陈官庄以西、以南地区,但是,担任掩护的孙元良的第十六兵团的阵地被突破,华东野战军攻入了第十六兵团的纵深阵地。同时,在东北方向担任掩护的李弥的第十三兵团阵地也遭到攻击,华东野战军官兵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入了第十三兵团与第十六兵团的接合部——崔庄阵地。驻守在这里的国民党军,是李弥兵团的第九军二五三师。战斗刚一打响,二五三师团长孔志坚擅自率部撤逃。第九军军长黄淑严令一六六师预备队恢复阵地,待一六六师终于恢复阵地时,率部进攻的副师长刘君立被击毙。李弥暴怒,下令黄军长将孔团长押送兵团部枪决。

邱清泉命令第七十军一三九师的一个团去增援被包围的第五军四十五师,当郭方平团长率部赶到襄山庙时,当面华东野战军一纵、三纵、九纵的攻击部队已经撤退。邱清泉要求四十五师师长郭吉谦赶紧西撤,说十几万部队都在等着他呢。五日早晨,四十五师到达孟集以东的旷野中,邱清泉命令郭吉谦立即攻击孟集西边的几个村落,解救被围困的四十六师的一个团。郭师长说:“部队行动了一夜,未曾休息,早饭都不曾吃,请求缓一些时间。”邱清泉没有答应。郭吉谦只好命令一三三团在左翼主攻,一三四团在右翼助攻,师指挥所和一三四团指挥所在一起,一三五团为预备队。当一三三团就要突入解放军的阻击阵地时,却被从另一个村庄里冲出来的解放军官兵反击下来。一三三团团长姜铁志之前在解救黄百韬的战斗中攻击不力,邱清泉曾声称要枪毙他,因此当他的团再次溃败下来之后,他在电话里向郭师长报告时竟然号啕大哭,说他的团新补充的兵太多,一见解放军就往回跑,怎么撵也撵不回去,请求长官宽恕原谅。天快黑时,尽管右翼的一三四团攻击略有进展,但郭吉谦担心天一黑解放军会发动大规模反击,于是决定不打了。邱清泉接到战报后很无奈,他让四十五师撤下来转入防御,把四十六师调上去与当面的解放军对峙——此时,华东野战军已经攻到距孟集以西只有一公里的地方,这对置身在孟集村内的杜聿明的指挥部和邱清泉的兵团部构成了巨大威胁。入夜,邱清泉的兵团部搬往陈官庄,杜聿明的指挥部也开始转移。

六日,杜聿明的指挥部向夏砦移动。中午时分,路过李石林村,孙元良和邱清泉神色紧张地找到他,说要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于是,三个人一起到了李弥的兵团部,开始了各怀心思的紧张磋商。自徐州撤退之后,部队损失兵力已近三万,目前各军位置混乱,官兵士气普遍低落,对于蒋介石下达的解救黄维兵团的作战命令,几个人都认为显然已经无法执行。孙元良主张放弃解救黄维的行动立即突围,他说:“目前林彪已率大军南下,我们进攻进展迟缓,掩护阵地又处处被突破,再战下去前途不乐观,现在突围尚有可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目前只有请主任(杜聿明兼任徐州‘剿总’司令部前进指挥部主任)当机立断,才可拯救大军。”邱清泉当即表示赞同:“良公的见解高明。”李弥一直没有表态,直到最后才说:“请主任决定,我照命令办。”

杜聿明内心的矛盾难以排解。他认为,如果三天前按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办,不顾黄维兵团而全速撤退,便不是眼下这种处境了,顺利突围保全住徐州主力,也算是对得起老头子。可是,现在恐怕晚了。眼下各部队都已处在被围态势中,万一突不出去,部队被打散,重武器丢光,这样既违抗了命令,也不能保全部队,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头子?三天前,在孟集见到蒋介石的手令时,极力主张解救黄维兵团,甚至请求担负主攻任务的邱清泉显得有些尴尬,他不断地说:“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杜聿明接下来的话还是模棱两可:“只要能打破一方,一个兵团突破一路,还有一线曙光,我也同意。万一各兵团打不破共军,反不如照他的命令坚持打到底,老头子有办法就请他集中全力救我们出去,否则我们只有为他效忠了事。在我判断,林彪入关后南下,至少还要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内,我们牵住共军,请老头子调兵与敌人决战,还是有希望的。如果目前林彪已南下,老头子调兵也来不及了,关键就在这里。”杜聿明说完之后,在场的将领谁也没表示愿意为蒋介石效忠,反而开始讨论如何利用空隙逃出包围圈。杜聿明最后的表态是:“只要大家一致认为突围可以成功,我就下命令。但各兵团必须侦察好突破点,重武器和车辆非至不得已时不能丢掉,笨重物资可先破坏。你们能做到这一点,我就可以下命令。”

这天下午十五时,杜聿明集团做出了分散突围至阜阳集中的决定。

所有的将领都不曾想到分散突围会有被各个歼灭的危险。

从军事角度上看,这一决定是极其荒谬的:虽然受到围困,但未到分崩离析之际,况且尚有巨大的兵力和优势的武器可以实施集团作战。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更加紧密地协同作战,才可能置于死地而后生,哪怕是牺牲一部分兵力,但至少可以保全相当一部分兵力。仅就这一点而言,黄维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正是与他没有仓促地决定突围,而是死死地抱成一团抵抗有关。军事上的任何突围,都会给对手提供猛烈分割围歼的机会,这是万不得已时孤注一掷的举措。更何况,杜聿明采取的不是全力突击一点破茧而出,而是各个兵团分头突围。

这一决定,导致了六日晚国民党军徐州主力内部的巨大混乱。

首先是杜聿明的指挥部乱了。杜聿明决定甩掉机关和后勤人员轻装突围,消息走漏后,引起机关和后勤人员的极度恐慌。指挥部办公室中将主任郭一予非常气愤,只得自己想办法另谋生路。他认为自己与陈毅是老同学,如果能够与陈毅接上头,生命也许会有保障。再说,解放军优待俘虏的政策谁都知道,何不前往投降?他当即约政务处长左偕康面谈,左处长也持有同样的主张。然后,他们又与跟随杜聿明出逃的徐州市各机关负责人商量,大家也都表示赞成。于是,杜聿明指挥部机关人员和国民党徐州党政机关人员临时组成了一个队伍,取名叫“非战斗人员还乡队”,他们决定走到解放军的阵地上去投诚。出发前,特别规定谁也不准携带武器,如果发现携带武器就要逐出本队。这是一支人数巨大、情绪慌乱、组织松散的类似难民的队伍,集合起来很不容易,出发的时候更是人声鼎沸。刚走出几里地,就遇到突围的国民党军与阻击的解放军发生战斗,“非战斗人员还乡队”被夹在战火中间混乱了一阵之后,没有被打死的全都跑了回来。

然后是李弥的立场发生了动摇。李弥回到兵团部后开会布置突围,但军官们普遍说准备不足,最好等到天亮以后再说。派出去的侦察队回来报告说,东北方向解放军的部队很多,而且工事坚固,恐怕无法突出去。这时,杜聿明的电话来了,询问侦察的结果,李弥表示他的兵团突围出去很困难。接着是邱清泉的立场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他给杜聿明打电话说:“坏了!坏了!今天攻击全无进展,西面和南面共军阵地重重,无法全军突围,简直是自我毁灭!这样做如何对得起老头子?”邱清泉的突然变卦令杜聿明措手不及,也令正在部署突围的第二兵团参谋长李汉萍十分不解,李参谋长的分析是:首先,邱清泉一贯持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解放军打仗坚持不过十天,只要自己能够坚持十天,解放军一撤就等于自己打了胜仗。其次,他不敢突围。在以往与解放军的作战中,邱清泉一向图谋保存自己的实力,一九四八年六月豫东会战时,正因为他的部队迟迟不进,才导致了区寿年兵团最终覆灭,为此他受到蒋介石的处分。在向徐州以东攻击的时候,也正是因为他和李弥都没有不顾一切拼死相救,又导致了黄百韬兵团的最终覆灭。现在,黄维兵团处在被包围中,即使他侥幸突围成功,最终结果还是等于见死不救,这一次蒋介石也许不会再饶恕他了。再其次,突围具有极大的冒险性,不突围而固守待援,不但可以避免因违抗蒋介石的命令受到军法处置,而且暂时不会殃及自己的生命安全——“邱清泉实际上很怕死”。

杜聿明意识到突围计划要泡汤了。他马上与李弥取得联系,李弥立即表示同意邱清泉的建议。但是,当杜聿明给孙元良打电话的时候,第十六兵团部的电话已经不通了。

六日晚上,距离孙元良兵团阵地最近的李弥兵团的官兵听见了剧烈的爆炸声,那是孙元良兵团的官兵正在炸毁大炮和多余的弹药。然后,孙元良兵团所在的高楼方向炮火连天——孙元良急不可待地单独突围了。

孙元良兵团的单独突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此时,第十六兵团总兵力约为三万两千多人,按照以师为单位的突围计划,顺序为:一二二师打头,接着是第四十一军军部、一二四师、兵团部、一二五师和第四十七军军部,一二七师担任后卫。各部队将重武器和装甲运输车全部炸毁,并规定避免与解放军的阻击部队硬打,要求采取钻空隙迂回的战术。黄昏十七时,兵团部移动到一二五师师部的位置,孙元良本人到达第四十一军军部,接着突围行动开始了。走了不久,兵团部和直属队的队伍就被第四十七军炮兵的马匹冲乱了。官兵们逃跑心切,撤退的方向本来是向北,但越走越往西,四处响起剧烈的枪炮声,人喊马嘶,惊天动地。更可怕的是,当先头部队与阻击的解放军接战后,附近的部队不但根本没有突围的迹象,在通过邱清泉的第五军防线的时候,第五军竟然向孙元良的突围部队猛烈开炮,孙元良兵团受到解放军和邱清泉的前后夹击,在黑夜中顿时乱成一团。兵团副参谋长熊顺义与孙元良失散,逃跑中遇到一二七师三八?团团长孟达观,他只有跟着这个团继续逃跑,半夜时分逃到第五军的纵深阵地,这才知道其他两个兵团改变了突围计划,根本没有行动。此时,在第五军阵地的北面,炮声、机关枪声大作,照明弹、信号弹腾空而起。熊副参谋长想,若不趁此机会突出去,待在第五军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于是带领三八?团继续向西突。谁知刚走出第五军二??师的前沿阵地,该师的大炮机枪就向他们开火了——“打得死伤枕藉,惨不忍睹。虽经一再向熊笑三交涉,但均无结果。拂晓后,我率领该团残部重返包围圈中。”

漆黑的夜晚,孙元良兵团的溃兵受到冀鲁豫军区部队、豫皖苏军区部队、民兵和老百姓的追击和搜捕。冀鲁豫军区三分区部队在夏邑东南的张屯追上了孙元良兵团第四十七军一二五师一部,俘敌一千五百多人,缴获重机枪二十多挺、轻机枪四十多挺、步枪五百多支,并在俘虏中查出了一二五师师长陈仕俊和副师长黄崇凯。豫皖苏军区一声令下,民兵和百姓立即张开大网,在各个路口布置了岗哨。他们在户庙子地区截获逃敌数百人,俘虏二十多名军官,其中有第四十一军副军长李家英。枣集区民兵排长王克进抓到了两个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经过审查,是第四十一军军长胡临聪和一名工兵营长。为此,豫皖苏军区奖励给王克进耕牛一头。颍阜县黄岗区副区长贾守让带领三名民兵夜间巡逻,一下子就截住三十多名国民党军溃兵。蒙城县的一个老人在路上拾粪的时候,看见三名国民党军逃兵经过,举起粪铲子就喊“缴枪不杀”——这把粪铲子至今陈列在淮海战役纪念馆里。

最终,孙元良兵团除一二二师师长张崇文、一二四师师长严翊逃跑外,第四十一军军长胡临聪、副军长陈远湘、参谋长刘伯余,第四十七军军长汪匣锋、副军长李家英、参谋长李传霖,一二五师师长陈仕俊、副师长黄崇凯,一二七师师长张光汉均被俘。

跑回包围圈里的熊顺义见到了杜聿明,杜聿明让他收容部队。被收容的官兵不愿意让打他们的邱清泉的第五军收容,都往第七十四军跑,结果第五军差点与第七十四军打起来。最后杜聿明裁定,孙元良兵团残部一律归第七十四军军长邱维达指挥。熊副参谋长一共收容了一万六千多人和数百匹骡马——孙元良兵团在这个混乱的晚上损失了约一半人马。

始终和孙元良在一起的兵团参谋长张益熙跑到第七十四军阵地上的时候,由于身负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他请求邱维达让医生带着盘尼西林来救他,并说他中弹负伤之后孙元良扔下他跑了。

谁也不知道孙元良跑到哪里去了。

孙元良兵团突围之后,杜聿明的防线出现了缺口,邱清泉命令第五军四十六师去封堵这个缺口。四十六师实际上是由杂牌部队改编的,该师的军官都是第五军调来的,因此官兵之间隔阂很大。四十六师刚冲上去就被打了回来,尽管师长陈辅汉亲自拿着手枪督战,但士兵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陈师长反被溃兵乱枪击中负了伤。

放弃突围计划的杜聿明集团,自七日起反复向陈官庄的东南方向攻击,企图冲过华东野战军的阻击线,沿津浦路以西南下与黄维兵团会合。攻击战最激烈的地方,是位于陈官庄东面的鲁楼村,这里是杜聿明靠近黄维的必经之路。担任攻击的部队是邱清泉的第七十军和第七十二军。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鲁楼村在交战双方之间数次易手。华东野战军十纵打了两天之后,由于部队伤亡很大,十一纵官兵上了阵地接着打。邱清泉命令第七十军九十六师派出两个营,掩护担任主攻的第七十二军再次发动正面进攻。九十六师二八八团团长周德宣亲率两个营配属两辆装甲战车向鲁楼村的西侧发起助攻。装甲战车引领步兵一路推进到鲁楼西南面的村庄边沿,但是遭到土堤上十一纵官兵的凶猛侧击,二八八团的两个营伤亡惨重,一辆装甲车被击毁。邱清泉获悉还没攻下鲁楼村,大发雷霆,扬言要法办二八八团团长周德宣。九十六师师长邓军林极为不满,他对邱清泉说:“九十六师担负的任务是侧面攻击。如果司令官指定九十六师担任主攻鲁楼的任务,我便立即回去部署。”——邓师长言下之意是:为什么不法办担任主攻却久攻不下的第七十二军?于是,邱清泉再也不提法办周团长了。

第十六兵团司令官孙元良终于有了消息。

孙元良在突围中曾经被俘,他谎称自己是名中尉副官,在混乱的战场中居然逃脱了。十八日,他终于逃到信阳车站。在候车室里,他给驻守信阳的第五绥靖区司令官兼河南省府主席张轸打电话,请求张轸帮助他向蒋介石报告。张轸让国防部保密局豫南站长秦舞基前去接待。秦舞基安排孙元良去了第五十八军军部,然后他向南京国防部保密局汇报了孙元良的情况。第二天,蒋介石命令孙元良经汉口到南京听候处理。后来,孙元良在四川重新组建第十六兵团,并仍然出任兵团司令官兼任重新组建的第四十一军军长。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昔日的国民党军陆军中将为何许人也,但在他的七个子女中,行五的儿子却被广泛熟知。老五原名孙仲祥,做了电影演员之后,又名秦汉。

八日,胡琏又从双堆集飞了出来,再次回到南京站到蒋介石面前。这位浑身散发着硝烟气味的将领向蒋介石建议,必须立即命令黄维兵团突围,因为再不突围就来不及了。胡琏陈述的如下理由让蒋介石动了心:第十八军和第十军都是党国中坚,特别是第十八军,干部都是有用之材,如果损失殆尽,对于党国来讲是莫大的损失。当日,蒋介石给黄维及所属各军军长们写了亲笔信,同时签署了给黄维兵团的“嘉奖令”。蒋介石在给黄维的信中说:“决用空军全力拯救你的突围,可径行同空军总部联络。”

晚上,蒋介石请胡琏和宋希濂在他的官邸吃饭。在座的还有参谋总长顾祝同、参谋次长林蔚、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以及蒋介石的儿子蒋经国。吃饭的时候气氛沉闷,谁也不愿意多说话。饭后,在会客厅里放映了一部电影,影片的名字是《文天祥》。电影放映完毕,蒋介石站起来向在场的人点点头,然后低着头缓步上楼去了。

宋希濂对那个晚上的情景终生难忘,他甚至说,那个晚上的气氛导致他在一年后被解放军追得走投无路时想到了自杀:

我们一起待了三个多钟头,蒋介石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很似李后主“无言独上西楼,别是一股滋味在心头”的情景。当时,我被这幕悲剧所感动,几乎掉下泪来,默默地走出蒋的官邸,坐在汽车上一路想着:“老头子多可怜呀!”当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九日我率残部逃到西昌,被解放军围困于大渡河畔走投无路时,曾有过举枪自杀的意图,正是这种思想的反映,正是这部《文天祥》影片的影响。

文天祥,南宋大臣,率军抗击元军南侵兵败,退入广东。一二七八年在五坡岭(今广东海丰北)被俘。次年被押解到大都(今北京),元廷万般利诱威逼均不从,六年后被斩于柴市。狱中作“留取丹青照汗青”之传世诗句。

无法知道,此时此刻,蒋介石为什么要请他的高级将领和他一起回望数百年前那位为南宋朝廷凛然赴死的前人?

黄维:上尉司书方正馨

十二月九日,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依旧在双堆集四周艰苦作战,向黄维兵团核心阵地的每一步推进都要付出生命代价。

中原野战军六纵和华东野战军七纵攻击大小王庄,守军是国民党军第十八军一一八师,一一八师即胡琏指挥过的原整编十一师一一八旅,是内战爆发以来解放军遇到的强硬对手之一。黄昏,华东野战军七纵二十师五十八团在炮火的掩护下强行攻击,击溃一一八师三五二团,占领大王庄。第十八军十一师三十三团随即协助三五二团发动反击,双方在血腥的搏斗中反复争夺阵地,最后华东野战军因伤亡太大退出战斗,只剩替换上来的五十九团的一部分官兵坚守在大王庄的西南角。指挥攻击的中原野战军六纵司令员王近山和政治委员杜义德命令十六旅四十六团增援。十日凌晨四时,四十六团参谋长张超指挥一营和三营分四路向大王庄反扑,政治委员钟良树指挥二营在侧翼火力掩护。四十六团是著名的“夜老虎团”,长于夜战和近战,官兵们刚冲进大王庄就与国民党军拼了刺刀,最终把敌人再次赶出大王庄。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天亮了,第十八军的重炮轰击持续了五十分钟,将大王庄炸成一片火海,然后两个团的国民党军再次冲上来,大量的坦克在两侧迂回,华东野战军的五十九团和中原野战军的四十六团腹背受敌。敌人的坦克在阵地旁来回碾压,四处开炮,五十九团和四十六团官兵缺乏反坦克武器,数量有限的火箭弹很快就打光了,轻、重机枪全被打坏,机枪手也全部牺牲。四十六团一营长高俊杰指挥战士们用爆破筒和集束手榴弹打坦克,但是收效甚微。一营二连排长张大兴多次负伤,全排二十五名战士最后仅剩两人,但依旧守在战壕中誓死不退。残酷的拉锯战一直打到黄昏,双方战死者的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华东野战军七纵二十师六十团加入一个营后,巩固了大王庄阵地。

中原野战军六纵十六旅四十六团一营教导员左三星,是大王庄战斗的幸存者之一,他对那天的惨烈战况刻骨铭心:

大王庄原是个有四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无数的炮弹已经差不多把它轰成了废墟。战斗一开始,我们就觉得不对劲儿,这股敌人凶狠异常,成堆地上,剩了单个的也敢上;有炮时上,没有炮时也敢上;枪法也准得很,拼刺刀也厉害……仗打完了,我到处打听,这才知道上来的是黄维的第十八军三十三团,名不虚传的“老虎团”,打日本人时就很厉害,蒋介石还给他授过勋,打起中国人也忒狠……敌人靠他们的坦克在中午冲进了村庄。我们与他们逐屋争夺,先打枪,后打手榴弹,最后拼刺刀。三十三团那狗日的,还硬是和我们个顶个!当时守大王庄的是华野七纵五十九团一营和我们中野六纵四十六团一营和三营,华野那个一营三连是个老功臣连,这回全拼光了,营长哭得眼睛都淌血呀!泣不成声地说:“可惜我的三连呀!”……我的身边全是尸体,敌人的,我们的,每个人都是拼刺刀拼死的。我实在没劲了,就对通信员说:“看看敌人又上来没有?”……干部们不是牺牲,就是负了重伤。我们二连四班长王凤鸣就将阵地上两个野战军三个营的人都组织起来,说:“跟我来。”数数人,仅仅只有二十一个了……敌人的冲锋又一次被打下去。我身边连小声哼哼的声音都没有了,全牺牲了……大王庄很静,静得听得见血往黄土里渗的吱吱声。打起仗来什么都忘了,这会儿我心里突然很难过,牺牲得太多了!三十米外一个人好久没动,我以为是尸体,突然,他动了一下,我一看,是三营长吴彦生。他们三营也只剩下他一个了……敌人又打炮了,我们一看,撞见鬼了!只见黑压压地拥上来一大片,鬼叫鬼叫地冲了过来,三十三团还真打不完!我心里想,这下真的要和阵地共存亡了……正在这时,华野的增援部队来了,好整齐的队伍,一个个小伙子白净清秀,正副班长清一色的卡宾枪、冲锋枪,一百五十多人迅速占领有利地形,阻击敌人。原来,我们六纵都没有部队派了,华野七纵首长将纵队警卫连使上了,真是打得倾家荡产呀!……不过这回敌人没那么经打,虽然人多,但也给打下去了。后来我看了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写的文章,原来三十三团也打光了,后来上的全是第十八军的汽车兵、后勤兵,连伙夫、马夫都上了。可是我们也伤亡大啊,这一百五十多人的警卫连撤下来的时候,我站在村口数了数,只剩下十七个了……

大王庄被攻占后,小王庄守军惊慌起来。

驻守小王庄的是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军二十三师,师长黄子华。这个师由湖南军阀的地方部队改编,拿该师官兵们自己的话讲:“我们师和整个第八十五军在黄维兵团中是最受歧视的部队。”特别是第八十五军一一0师起义后,二十三师的无线电收音机被封闭,对空联络电台被禁止使用,师部通往军部的电话和文件“都必须经过第十八军转接”。由于改换的地空联络信号无人告知二十三师,导致国民党军飞机轰炸了这个师的阵地——“六十七团副团长陈乃光被炸成重伤”。同样,也许是一一0师战场起义的缘故,解放军对二十三师的攻击似乎手下留情。尤其是华东野战军七纵十九师攻占小王庄附近的小周庄后,二十三师师部所在的小王庄完全暴露在七纵的炮火打击之下,但是七纵没有发动猛烈进攻,只是前沿阵地上标语插得更多了,喊话也更起劲了:“你们廖师长过来了,你们也过来吧!不要再给蒋介石卖命了!我们这里有大白馒头吃!”国民党兵正饿着肚子,解放军把热腾腾的大米粥送到前沿,国民党兵吃完了,把粥桶和碗都给砸了,送饭的解放军战士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生气。师长黄子华不断接到解放军的劝降信。副师长周卓铭对黄子华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一一0师能起义,为什么我们不能?”黄子华决定派人去解放军那里找廖运周了解情况。派去的副官杨耀华不久就回来了,说:“解放军确实很好,热情诚恳,并已派人同来。”黄子华对解放军提出了条件:“我们有很多伤病官兵不能同走,要请解放军设法安置”;“我们的后方在武汉”,为家眷的安全,“暂勿将投诚的消息宣布”;投诚后,“官兵的去留根据个人的意愿”等等,解放军全都答应了。九日晚,按照预先规定的方案,二十三师官兵开始向解放军阵地移动。移动前,黄子华担心他的军长吴绍周受牵连,想把军长也带出来,于是派周副师长去第十八军军部,找滞留在那里的吴绍周,可直到规定的移动时间到了,也没见周副师长回来。后来才知道,根本不信任第八十五军的第十八军士兵,说什么也不让周副师长通过警戒哨靠近第十八军军部。

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军二十三师参加投诚的部队有:师直属部队和所属的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三个团,二一六师六四八团残部,第八十五军直属辎重团和卫生大队的一部,共计一万人。

十日凌晨,依旧与解放军对抗的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军,只剩下二一六师的两个团了。但是,黄维兵团的两个主力军,即第十八军和第十军依旧在顽强抵抗。

中原野战军三纵攻击的马围子村是个坚固的据点,国民党军守军是第十军十八师。三纵的攻击自六日开始,屡次攻击均未得手。对面的十八师五十二团原属第十八军,后划归第十军,初级军官强硬,士兵作战凶狠。九日,三纵再次攻击马围子,十九团在炮火的协同下突破东马围子的一角,二十三团连续三次冲锋都遭到守军密集火力的杀伤。司令员陈锡联向邓小平报告,纵队已经伤亡近四千人,有的连队只剩下几个人了,各旅各团机关和直属队人员已全部编入战斗单位。邓小平对陈锡联说,只要能在长江以北把黄维和杜聿明这两坨敌人吃掉,无论付出多大的伤亡都值得,要坚决战斗到底。早晨,陈锡联去了攻击出发地,他对官兵们说,这是全国胜利前的大决战,三纵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当面的敌人消灭掉!十一日,三纵对马围子的攻击再次开始,七旅十九团一营从正东主攻,三营从东南助攻,二十一团为预备队;八旅二十二团从西南主攻,二十三团从西北助攻;九旅二十六团从东北主攻,二十五团为预备队。为了加强攻击强度,三纵官兵连夜加修了交通壕,准备了近两千公斤的炸药。下午十六时三十分,纵队所有的火炮加上一纵支援的火炮将马围子村的前沿工事摧毁。炮火延伸后,十九团三营率先佯攻,吸引守军的火力,一营趁机发起冲击,二连一班带着炸药、手榴弹、机枪沿交通壕向敌人的地堡实施连续爆破,地堡内的守军拒绝投降最终全被炸死。天黑时,十九、二十二、二十三团最终突破到西马围子守军的前沿。谁知前沿的鹿砦上突然射出一道道紫红色的火龙,冲击部队一下子被火焰包裹,官兵们浑身燃烧着大火依旧向前滚动。敌人发动了猛烈的反击,肉搏战随即开始。四连班长李本林扑倒一个敌人,这人挎着盒子枪,胸前还挂着只望远镜,一问才知道是第十军十八师五十二团团长唐铁冰的勤务兵——四连已经打到五十二团团部来了。李本林命令那个勤务兵进地堡叫他们的团长出来投降,但是勤务兵进去之后不出来了,李本林朝地堡门口打了一梭子,喊:“再不出来,老子要送炸药了!”话音一落,里面直喊:“别炸!别炸!”然后走出来一串国民党军官兵,其中就有唐铁冰。

在三纵突击马围子的同时,中原野战军四纵和九纵向杨围子村发动了最后攻击。国民党军第十四军军长熊绶春率领他的军部和十师、八十五师已经在这里据守多日。解放军挖掘的壕沟每晚推进几十米,挖至一村消灭一村,现在已经挖到离杨围子村不远的地方——“夜间咳嗽声都可相闻”。由于得不到粮食补充,第十四军的上千匹牲口被打死在外壕里,官兵们每天用马肉充饥,牲口残尸的腐烂气息四处弥漫。村子里的房屋早已被拆掉生火取暖,伤兵无处安身,又不准他们挤在工事里,于是村子四周的旷野上哀号声不止。十一日下午十六时三十分,四纵司令员陈赓集中起百余门火炮和几十具“飞雷”,对第十四军的前沿和主阵地实施了猛烈轰击,整个杨围子村几乎被夷成平地。接着,两个纵队的五支突击队发起攻击,突击队的后面,是四纵的十、十一、十三旅和九纵的一个旅。激战九个小时后,杨围子村外围被突破。

第十四军八十五师二五五团那个爱写日记的政工室主任洪雨卿的日记本被解放军官兵缴获。日记本最后记述的是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一日的情景,这是国民党军第十四军被歼灭的那一天:

昨夜敌来猛攻外围阵地,许多敌人已到了我们的鹿砦外面做工事,看情况我们生死存亡就在今天可以解决,这时我的心是破碎的,不管死伤或被俘,只希望在今天了结这被围困的日子。

史料中没有这个心已破碎的国民党军军官是生是死的记载。

熊绶春是黄埔三期毕业生,同样毕业于黄埔的陈赓过去与他很熟。陈赓给熊绶春写了劝降信,并限他二十四小时答复。熊绶春看信之后问:“他们会不会杀我们这样的人?”参谋长梁岱极力劝说自己的军长,说我们在这里与其说是“等援”不如说是“等死”,指望李延年兵团救援根本没有可能,我们原本不也是来增援徐州的吗,结果自己却被围困只好等待救援,“赴援的变成了待援的怎么会有人再来援呢”?熊军长沉吟良久,低声说:“不知谷副军长会不会同意?”梁岱说,他同意就一起投降,不同意就派人监视他。第十四军副军长谷炳奎被请来了,听说要投降,谷副军长放声大哭:“大家都同意,我何能独异?不过我们追随校长几十年,怎能对得起他?”梁岱开始起草投降信,信的最后写的是熊绶春和谷炳奎的名字。但是,谷副军长不愿意,说劝降书不是他写的,签军长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了。熊军长很不高兴,说:“两个人都不署名,就用参谋长的名义写明奉谕函复便是了。”天黑之后,一名排长去给陈赓送信。直到第二天早晨,二十四小时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送信的排长还没有回来。中午,四纵的炮火打击重新开始,十师的阵地首先被突破,炮弹已经打到了军部隐蔽部的顶上,泥土下雨似的散落。梁岱看见熊绶春神情异样:

熊绶春面色惨白,伏在地上翻翻自己的皮包,把皮包里的一些信件烧掉了,又拿出妻子的照片,边看边流泪。当时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说:“现在还不至绝望,何用这样悲观!”他这回真是垂泣而道了:“我没有什么怨恨,只是连累了你,你接任这个参谋长,不到三个月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我连累了你啊!”说毕,眼泪脱眶而出。

黄昏,四纵官兵冲进杨围子村,“哨子声,喊话声,冲锋和脚步声,震动了隐蔽部”。梁岱突然发现一直不说话的军长站了起来,“独自一个人向隐蔽部门外冲出去”,“刚一出门,一颗炮弹正落在隐蔽部的门口”——国民党军第十四军军长熊绶春被炸死在暗下来的天色中。

参谋长梁岱再次被俘。

解放军干部看见他,认了出来,因为上次他被俘的时候,这个解放军干部审查过他,于是问:“原来又是你,你不是书记官吗,怎么成了参谋长了?”

一起被俘的熊绶春的卫兵对梁岱说:“我要去参加解放军了,不能照顾你了,请你自己保重吧。”

梁岱连同第十四军遗弃在战场上的三千多名伤兵一起向后转送。路上碰见一位骑着马戴着眼镜的解放军干部,他问梁岱:“你们军长呢?”梁岱回答说已经阵亡了。干部又问:“尸体在哪里?”梁岱回答说在杨围子村里。

他叫我留下熊军长的卫士,并吩咐那个卫士说:“我派人协同你找,一定要找出来,好好埋葬,立个牌,让他家人好查。”熊绶春的尸体找回来后,埋在南坪集附近一个土堆里,立了个木牌,写有“第十四军军长熊绶春之墓”几个字。

梁岱后来才知道,这位骑着马戴着眼镜的解放军干部就是著名将领陈赓。

越打越大的淮海战役震惊了全中国和全世界。

就在第十四军军长熊绶春被埋葬的那天,一位美国青年坚持要进入中国的淮海地区,想亲眼看看致使国民党军重兵集团彻底崩溃的战场到底是什么样子——二十七岁的美国陆军准尉西默?托平从美军驻菲律宾马尼拉的部队退伍后,来到中国学习汉语并担任《纽约时报》业余记者。他曾搭乘调停国共停战的美军飞机去过延安。当时,涉世未深的他向共产党领导人提出:“为什么你们不把你们党的名称改为土地革命党?”并强调说如果改了名称美国人民会高兴。面对他的提问,共产党领导人笑得很厉害,他们告诉他:“因为我们是共产党人,所以我们称自己为共产党。”

一九四八年冬,这位年轻的美国记者在南京感受到了异样,因为这座城市“处处弥漫着行将灭亡的气息”。大街上一大群一大群掉队的、开小差的或者从战场侥幸逃出来的国民党军官兵,穿着邋遢且长满虱子的黄色棉军服到处闲逛。成千上万的难民露宿在人行道上,每天早上负责清洁的卡车都要拉走那些在头天晚上冻死或者饿死的人。疯狂的市民把米店的门挤塌了,警察开了枪。通货膨胀使外国人也得扛着成麻袋的纸币付酒店的账。南京早已实行戒严,城墙上的十几座城门晚上九点之前就关闭了。停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频繁,黑暗中不断有枪声传来,“诚惶诚恐的人们即使进入梦乡还得接着与噩梦进行搏斗”。美军联合顾问团的八百名工作人员突然撤离南京,这是华盛顿发来的指令,因为参谋长联席会议认为,共产党领导的军队随时可能打进南京。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暂时还没有走,他的客厅里每天都挤满各色人等,大部分是请求得到他和美国政府保护的富有的中国人——“他们围坐在漂亮的老式红木茶几旁,一边品尝着中国清茶,欣赏着墙上的条幅字画,一边倾听着大使的同情之辞”。

西默?托平从南京飞到徐州,他在南京和徐州机场看到的情景让他确信国民党政府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南京机场上挤满准备逃亡的达官贵人和他们的家眷,大型运输机“犹如拾荒者一趟又一趟地把国民党军将领的贵重物品从北方运来,这无疑是向世人宣告,某一座城市又落入了共产党手里”。而在徐州机场,他看见国民党军空军依然持有的巨大军力:C-46、C-47运输机,P-5野马式战斗机和B-24、B-25轰炸机,数百架次地飞往战场。但是,战场上传来的战果,却令美国人和南京的蒋介石一再失望,原因是“国民党军飞行员坚持要在他们认为安全的高度作战”。达到徐州后,西默?托平深入到邱清泉和李弥两兵团增援黄百韬的攻击战场——“七十五毫米和一?五毫米火炮炮弹不断地在村庄与村庄之间掠过,砸向共产党军队坚守的村庄。战火如此惨烈,但仍有些农民固守着自己的土棚屋、土地和一两头猪”,当然,“与农民们一起坚守村庄的还有共产党的官兵们”。他看见了交战双方士兵的尸体,发现其中二十多具解放军士兵的尸体都有第二次创伤。西默?托平愤怒地指出:这是杀俘行为!他不愿意再看下去,在返回徐州机场的路上,他又看到了士兵的尸体,其中一个士兵“头就像熟透的罗马甜瓜一样开着大口”。

返回南京后不久,西默?托平决定从蚌埠方向再次进入淮海战场,因为他听说黄维兵团和杜聿明集团都已被围,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庞大的兵力和优势的装备怎么可能瞬间陷于如此危境?他在南京搭上了一列火车,车厢里挤满难民,车厢两侧堆着防止袭击的装满泥土的麻袋,身边还有一群奉命开往前线的国民党军官兵,这些官兵阴沉着脸吃着辣酱油拌的冷米饭。火车终于到达蚌埠,西默?托平拜会了国民党军徐州“剿总”总司令刘峙——“目前我们正准备围歼陈毅和刘伯承。”刘总司令对记者说。

西默?托平要求刘总司令能够让他进入战场,刘峙的态度含糊了。很快,他就听说“黄维的部队和坦克被共产党围攻的炮火炸得四分五裂,十二个步兵师中至少有一个已经反叛了”。年轻的美国记者更加坚定了深入战场的决心,他确信只有他亲眼看见的才是真实的,他要对得起付给他薪水的《纽约时报》和这份报纸的所有读者。等待中,他碰见了同样寻机进入战场的伦敦《每日快讯》记者比尔?希尼?史密斯、拉契?麦克唐纳和帕特里克?奥多诺凡,他们发现蚌埠城内的一家小店里竟然有一瓶约翰?尼沃克黑带威士忌出售,于是花了二十美金买了回来,干杯的时候才发现,酒瓶里装的是中国人喝剩下的黑褐色茶水。

新华社再次播发了刘伯承、陈毅敦促黄维投降书:

黄维将军:

现在你所属的四个军,业已大部被歼。八十五军除军部少数人员外,已全部覆灭。十四军所属不过两千人,十军业已被歼三分之二以上。就是你所依靠的王牌十八军,亦已被歼过半。你的整个兵团全部歼灭,只是几天的事。而你所希望的援兵孙元良兵团,业已全歼,邱清泉、李弥两兵团已陷入重围,损失惨重,自身难保,必被歼灭。李延年兵团被我军阻击,尚在八十里以外,寸步难移且伤亡惨重。在这种情况下,你本人和你的部属,再做绝望的抵抗,不但没有丝毫出路,只能在人民解放军的强烈炮火下完全毁灭。贵官身为兵团司令,应爱惜部属与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让你的官兵作无谓牺牲。如果你接受我们这一最后警告,请即派代表到本部谈判推向条件,时机紧迫,望即决策。

刘伯承  陈毅

一九四八十二月十二日

此时,黄维兵团已被压缩在以双堆集为核心的小小范围内。四周阵地不断被突破,双堆集内人心惶惶,只能依靠严厉的战场处罚来维持局面:一一四师三四一团苏营长因放弃阵地逃回,被第十军军长覃道善枪毙;七十五师刘团长接替一一四师的阵地防守小杨庄,几天之后官兵伤亡殆尽,刘团长率残部突围回来后,经黄维批准被枪毙了。即使这样,整个第十二兵团战斗力已严重减弱,战斗人员已严重减少,兵力最多的团只剩三四百人,最少的仅剩下百余人,有的团已被全歼。

在双堆集战场上的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也倍感压力:同时攻击黄维、杜聿明两个集团的战斗尚未最终解决,而从蚌埠北援的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推进到?河南岸的何集附近,距黄维兵团所在的双堆集已经不远了。蒋介石从武汉调来的第二十、第二十八军正在向蚌埠开进。情报显示,蒋介石还准备从华北、西北调集兵力投入淮海战场。因此,必须迅速歼灭黄维兵团,才能够保持战场的主动性。此时,围歼黄维兵团的中原野战军,官兵伤亡已近两万人,本来就家底不足的他们感到兵力严重不足。十二月十日早晨,华东野战军粟裕、陈士榘、张震致电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并报军委,华东局:

……自孙元良兵团基本被我解决后,邱、李两兵团仍图向南突进,以图与黄维兵团合股,故于虞(七)、齐(八)两日以全力向我南线大回村至青龙集之线阵地突击。经两日激战,均被我击退,敌伤亡甚大……刻邱、李除仍未放弃向南突进的企图外,已加强工事,转入防御,其地堡网及附防御等,均已构成。我们必须采取稳打强攻办法,才能奏效。因此,全歼该敌至少需半个月至二十天时间[敌尚有四十个团左右兵力]。但在黄维兵团未解决之前,我们必须以三至四个纵队位于南线,防阻邱、李向南突进,以保刘陈邓中野作战之安全。该三四个纵队只能采防御,暂不能以全力采进攻,只有北面的三个纵队可采全力攻势。因此全歼邱、李兵团,恐时间还需延长……据参考消息称:宋希濂兵团已到浦口,正向蚌埠开进……我们最担心对李延年阻击兵力不能胜任[因六纵王(王必成)江(江渭清)部自战役以来,伤亡七千余人,骨干太弱,人数不充]……目前中野及华野已分成三个战场作战,兵力均感不够……为此,我们建议再由此间抽出一部分兵力,以求先解决黄维[对邱、李暂采大部守势,局部攻势],尔后中野负责阻击李、刘[解决黄维后可能不敢北进],我们再集中华野解决杜、邱、李兵团……

刘伯承、陈毅、邓小平收到电报后,当即决定从华东野战军围困杜聿明集团的部队中再抽调两个纵队,以求首先迅速解决黄维兵团。华东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陈毅表示,中原野战军要人有人,要枪有枪,特别是重武器,要无私援助,打黄维的最后时刻,要把华野的大炮全部拉上去。

当天晚上,华东野战军第三、第十三纵队及鲁中南纵队开始南下,十三日到达双堆集战场。陈毅对华东野战军官兵说:“你们是代表华野去打仗的,我给你们提三条意见:第一要首先打进去,只有首先打进去,才是对兄弟部队的最大支援;第二要虚心向兄弟部队学习,主动搞好团结;第三缴获的战利品,大到武器弹药和俘虏,小到日用品和纸片,都全部交给兄弟部队,不准任何人打埋伏。”

十四日,在双堆集的东北方向,中原野战军六纵司令员王近山指挥的部队与华东野战军三纵司令员孙继先指挥的部队站在了一起,在他们即将发起攻击的当面,是双堆集国民党军最要害的防御阵地尖谷堆。这是一个高二十多米的土堆,是平原上唯一的制高点,距黄维的兵团指挥所不足一里地。国民党守军的阵地上筑有两米宽、一米高的围墙,周围是由大量暗堡组成的环形防御工事,西面不远处就是黄维兵团的榴弹炮阵地和临时机场。

华东野战军三纵派出的突击队,是二十三团的“洛阳营”;中原野战军派出的突击队,是十七旅四十九团的“襄阳营”。两个纵队的指挥员都各自对自己派出的最精锐的部队作了战斗动员。十七旅旅长李德生对“襄阳营”提出“向华野部队学习”的号召,并要求突击营发扬善于攻坚的尖刀精神,发扬在打襄樊的战斗中英勇顽强的战斗作风,要求“襄阳营”首先打进去。三纵司令员孙继先则对“洛阳营”的官兵们说,与中原野战军最精锐的营并肩作战是很光荣的,当年打下洛阳,就是两个野战军相互配合作战的结果,在光荣的“洛阳营”的红旗上,染有中原野战军老大哥部队的鲜血,如今两个英雄营将要并肩突击,咱们要发扬革命的英雄主义精神,首先打进去!

在华东野战军“洛阳营”的突击阵地上,中原野战军官兵们已经为他们挖好了又宽又深的交通壕,挖了一夜的官兵满脸泥土,憨厚地对华东野战军官兵歉意地笑着说:“昨晚上,我们每人背块门板就来这里作业了,时间太紧,不然还可以挖得更宽更深,距离敌人更近些。”

攻击信号弹升空了,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的火炮集中在一起同时发射,双堆集四周天摇地动,烈焰熊熊,黑色的硝烟遮蔽了天空。炮火轰击持续了一个小时,国民党守军阵地上的工事被全部摧毁。“洛阳营”和“襄阳营”呐喊着冲了上去,每一个官兵都抱着首先突进去的决心。两面英雄的旗帜在战火中高高飘扬。

“襄阳营”营长何满岗率领官兵突入敌阵,与国民党守军展开激烈的厮杀。最前面的一连三排不断有官兵倒下,最后只剩下三名战士,小战士李正全认为应该有个“头”才好,建议让“杀敌英雄”刘乃江站出来担任指挥,另外一名战士庄金凤表示赞同。刘乃江集中了炸药和手榴弹,并掩护小李和小庄在敌人的尸体上收集弹药,然后三个人坚守突破口不退,直到后续的二连二排增援上来。“洛阳营”在冲击的一开始就出了意外。营长张明命令司号员吹冲锋号,但是司号员小郭站起来的时候摇摇晃晃的,他一手按着腹部,一手艰难地把军号举到嘴边,军号只颤抖地响了一声,小郭就一头栽倒在地。“洛阳营”全体官兵就在这短暂而悲壮的号声中出击了。教导员把驳壳枪一举,率领二连冲在最前面。前方的一个大地堡里,敌人的火力十分猛烈,教导员中弹倒地,他躺在地上大声喊:“往前冲!往前冲!咱们要首先打进去!”一连的两个排吹着联络口哨沿着围墙发展,突然,他们看见密集的手榴弹飞向当面的敌人,原来是“襄阳营”的官兵跟进掩护着他们呢。二连战士李景坤抓住敌人机枪手的脖子奋力厮打,十七岁的小战士朱冬的左胳膊被子弹打断,但他的右手依旧在不断地投出手榴弹。

这是对黄维兵团部外围阵地的最后一次压缩。

对于黄维兵团来讲,这是最后的抵抗,因为再往后退就是双堆集了。

黄昏,双堆集核心阵地的西北角出现了信号弹,这是“洛阳营”和“襄阳营”占领阵地的信号。支援两个英雄营作战的炮火立即进行延伸射击,在被占领的阵地与黄维兵团部之间构成了一道火墙,挡住了敌人的增援部队。

与此同时,东、西两攻击集团也相继占领老五庄、杨子庄等阵地。

双堆集核心阵地已完全暴露。

黄维知道,尽管李延年和刘汝明兵团已经近在咫尺,但是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十五日,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对黄维兵团的最后攻击开始。

黄维给蒋介石发电报,说他决定突围,希望空军能够配合。

上午九时,国民党军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飞到双堆集上空与黄维通话,表示“不能照计划实施”。黄维回答说:“你不能照计划实施,我只好自己断然处置了。”然后,他召来第十军军长覃道善和第十八军军长杨伯涛,决定分别突围——“四面开弓,全线反扑,觅缝钻隙,冲出重围”。第十八军向双堆集西北突围,集结地点是蒙城;第十军向双堆集东北突围,集结地点是津浦线上的怀远;其余部队向东突围,集结地点是蚌埠东南方向的滁县。突围命令下达后,部队即刻混乱起来。战车营的战车在狭窄的包围圈里乱开,导致其他部队以为突围提前了,于是各部队开始逃命般的溃散。

第十军军长覃道善的突围部署是:十八师、一一四师和军部由小王庄向东北方向突围,七十五师向东南方向突围。命令破坏所有的重武器,抛弃所有的辎重行李。十五日黄昏,十八师师长尹俊指挥部队在小王庄打开一个缺口,尹俊逃出战场。覃道善率领一一四师跟在十八师的后面突围,但缺口很快被解放军封堵,封堵之后无论怎样冲击就是无法突破,一一四师的国民党兵纷纷缴械投降,覃道善和师长夏建眅一同被俘。七十五师师长王靖之突围时负重伤,被解放军官兵用担架抬出混战之地。

黄维开始突围的时候,第八十五军军长吴绍周被指定乘坐第三号坦克,紧跟在黄维和胡琏的坦克后面。但是,第三号坦克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一座浮桥被黄维和胡琏乘坐的坦克压断了——“这正合我的心意,与其到南京去送死[因我所带的第八十五军战斗部队均已先后投降解放军,剩下的只有我这个光杆军长了],倒不如待在这里被俘。”吴绍周和两名随身卫兵爬出坦克,坐在地上等待解放军的到来。四小时之后,中原野战军一纵的搜索队到达,吴绍周和卫兵们把枪交了,然后向俘虏集合地走去。

第十八军的突围计划是:由十一师向正西突围,黄维和胡琏乘坐坦克亲自开路,只要打开一个缺口,就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军长杨伯涛率领一一八师和炮兵、工兵残余人员向西北方向突围。黄维命令第十八军官兵将能够携带的武器,如轻重机枪、冲锋枪、六十毫米迫击炮和步枪等,人手一支尽量带上,不能携带的火炮全部破坏,不能破坏的重要部件埋在土里。通讯总机和电台一律砸坏,特别是一台美国进口的大功率电台,在杨伯涛的亲自监督下被砸毁了。至于伤员已经无法顾及——“只在野地里给他们挖了一些壕沟而已”。本来约定的突围时间是黄昏之后,但是黄维和胡琏认为天黑之后坦克行动不了,于是提前开始行动。这一提前行动没有通知杨伯涛,等杨军长听见人声鼎沸走出掩体?望的时候,发现西北方向一片乱军,这才知道黄维和胡琏已经跑了,于是他也立即开始了逃亡。

杨伯涛和一一八师师长尹钟岳指挥身边的部队左突右杀,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冲出去的缺口,事先准备为他们冲锋开路的那位“最勇敢的营长”一上去就被打死了。双堆集内剧烈的枪炮声似乎已经减弱,黑暗中到处是“缴枪不杀”的喊声,尹钟岳试图向十一师突围的方向靠拢,却发现一路都是十一师被打散的溃兵。追击十一师的解放军官兵迎头冲过来,杨伯涛跳进了一条小河中——“我在没有没顶的水中感到水寒彻骨,便急忙挣扎上岸,走了不到一百公尺,冲出一队解放军,上来两个战士将我左右挟住,急走十余里,到一个指挥部给我烤火烤衣。我不加隐讳,自报姓名军职。”

一一八师师长尹钟岳在混乱中被俘。

十师师长王元直逃出战场十余里之后,发现依旧无法逃出解放军和民兵的搜索,绝望之中吞下了十几片安眠药,昏倒后被解放军官兵发现,经紧急救治后苏醒。

突围前,黄维和胡琏也准备了安眠药,准备不能脱身的时候自杀。

他们还相互约定:谁侥幸逃出去,谁就负责照顾两家的家属,同时负责一切善后事宜。

他们乘坐的坦克几乎是疯狂地开着,但是开了不久之后就坏了,黄维和胡琏只有跳下车各自逃命。

中原野战军三纵特务营教导员范天枢,十五日晚带着几名战士在战场搜索。黑暗中,通信员桑小六发现一个人躺在地上。这个人戴着钢盔,穿着全新的细布棉军衣,上衣左口袋边上挂着一只指北针,右口袋边沿插着两支钢笔。桑小六掀掉那人戴的钢盔的时候,那人用手护了一下,范天枢上前看见那人手腕上戴着的那块手表“又大又亮,想必十分贵重”。

范天枢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回答:“八十五军军部上尉司书方正馨。”

范教导员心想,这人至少应该是个师长。

“上尉司书方正馨”被送到旅部之后,由旅敌工科长宋禹负责审问。

“方正馨”坚持说自己是上尉司书,并说自己民国十七年当小学教员,“当了六年教员,一年科员,以后就出来当兵了”。

宋禹科长笑起来:“就算你民国十七年当教员和科员,那才到民国二十四年,现在是民国三十七年,你还有十三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晚上,宋禹科长将“上尉司书方正馨”和在马围子村被俘的国民党军第十军十八师五十二团团长唐铁冰关在了一间屋子里。半夜,解放军卫兵听到唐铁冰说:“你怎么也被俘了?”“上尉司书方正馨”紧张地说:“不要多说话。”

第二天,宋禹科长问唐铁冰昨晚的事,唐铁冰不承认他说过什么话。宋禹严厉地警告他说:“你还是多替自己想想吧!”

俘虏要往后转送了,唐铁冰吞吞吐吐地报告说:“长官明鉴,他确实不止是个上尉,他好像是我们的兵团司令官。”

纵队敌工科燕科长来了,把被俘的第十八军副军长兼十一师师长王元直和黄维同时找了来,两人一见面,王元直愣了一下。

“上尉司书方正馨”写下了一份“如姓名职务不符,愿受枪毙”的保证书。

他被带走之后,燕科长问王元直:“他是不是黄维?”

王元直犹豫了一会,低声说:“有点像。”

最后,燕科长和宋科长把特务营战士李永和叫到了“上尉司书方正馨”面前——李永和是解放战士,过去曾给黄维当过十几年的马夫——两位科长看着“上尉司书方正馨”把那份“愿受枪毙”的保证书撕了。

黄维说:“我是黄维。”

从蚌埠出发前往解救黄维兵团的国民党军第二十军刚走过一座铁路大桥,就看见前面有个人坐在一辆破旧的牛车上摇摇晃晃地驶过来——牛车上坐的,正是第十二兵团副司令官胡琏。

胡琏对第二十军的军官们说:“部队搞光了,你们不要去了。”

“对黄维兵团之作战,从十一月十八日阻击作战始,至十二月十五日全歼黄维兵团止,共经二十八天。整个战役过程概分三段:从十一月十八日至二十四日为阻击作战的第一阶段;从二十四日夜我全线出击到十二月二日止为完成包围,紧缩包围,准备攻击,及对付敌人攻击的第二阶段;从三日夜起至十五日夜为对敌攻击并全歼敌人的第三阶段。”——此次作战,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歼灭黄维兵团“四个军十一个整师共十万余人”。攻歼主力部队中原野战军伤亡三万余人。

十五日这天,滞留在蚌埠的美国青年记者西默?托平在铁路大桥边,看见李延年和刘汝明两兵团掉头后退:“他们的坦克和卡车队轰隆隆地驶过铁路大桥,紧随其后的是长长的步兵队伍,全部撤到了淮河南岸的安全地带。”

西默?托平知道黄维兵团定是已经覆灭,他开始关注淮海战场上另一位被围困的国民党军将领杜聿明:

徐州守备军的残部、杜聿明麾下的第二、十三、十六兵团和坦克兵团,在西撤时遭到了共产党的顽强阻击。绝望中,最后他们在蚌埠西北约一百英里的永城镇停了下来,构成了一个防御圈。至此,他们撤离徐州后仅仅行进了六十英里的路程。在环形防御的边缘,杜聿明部下刨开冰封的土层,将美式六轮大卡车深深地埋在褐色泥土里,然后在车后面修挖堑壕和散兵坑。坦克和大炮被拖到中心地带为环形防御增加火力掩护。随同部队一起南下的士兵家属、政府行政官员、学生以及其他平民则蜷缩在防御圈内,遭受寒冷的冬月雨雪的折磨。

对于杜聿明来讲,接到黄维兵团全军覆灭的消息时,他内心的寒冷远甚于旷野上呼啸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