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game第二季图片:朱棣的“清洗记忆”运动:销毁档案 篡改历史记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6:44:25

文章摘自《明朝四季》 作者:赵柏田 出版:新星出版社

虽说是因为大臣们屡声“劝进”才即位,但明摆着是打进了京师才做成皇帝,要摆脱篡夺之嫌疑,堵天下人之口,首先要做的是否定前朝的合法性。坐上了帝位的朱棣既不给建文帝应有的谥号,甚至不承认建文的年号,把建文四年改称洪武三十五年,表示他这个帝位不是从建文帝那里继承来的,而是直接继承自太祖高皇帝。他甚至还暗示,老皇帝在世之日,就很喜欢他,和大臣动议过易储一事,想让他燕王取代皇孙承续大统,考虑到秦、晋二王在世,且比他年长,这才没有坚持。

其次是改出身。皇位继承,讲究嫡长之分,为了让自己的得位显得合法,他将建文帝时代所修的《太祖实录》修改了两次,称自己是太祖高皇帝的元配马皇后所生,与懿文太子朱标及秦、晋二王同母,因他的这几个兄长已经亡故,诸王中自己居长,所以从伦序上说,入续大统是理所当然。修《永乐实录》时,更是直接把“高皇帝生五子”写了进去。但后来修《明史》者不知是疏忽大意还是有意为之,在好几处都透露出朱棣并非嫡出。

他要让人们的大脑彻底洗去建文朝的一切记忆,于是建文时期的政府档案被大量销毁,宫廷档案和皇帝起居录等被涂写和修改,一切记载这一政变的私家记述和文献都被禁止,事实情形就像后世历史学家所说:“建文一朝之政治,其真实记载,已为永乐时毁灭无遗……成祖以为罪则罪之,既篡之后,谁与抗辩?”

在皇帝授意下,经一班文臣的遮掩粉饰,正统的官方历史把这场政变如是叙述:洪武三十五年六月(请注意年代的表述方式),靖难的军队打到了南京金川门外,“建文君欲出迎,左右悉散,惟内侍数人而已,乃叹曰,‘我何面目相见耶!’遂阖宫自焚”。称“建文君”而不称建文帝,暗示他不是合法的皇位继承人,又说他因无脸见人,惭愧而自杀,御用史家的春秋笔法显露无遗了。在他们的笔下,“今上”的姿态则要高得多,他摒弃前嫌,即命太监前往援救,施救不及,太监只好把“建文君”尸体从火中找出来,报告燕王,燕王哭着说:果然如此痴呆?我来是为了帮助你做好皇帝,你竟浑然不觉,走上了绝路!

这假惺惺的眼泪能蒙世人一时,血的事实却任谁也掩饰不了。城破后,建文帝的几个弟弟无一幸免,小儿子圭甫,当时只有两岁,朱棣派人把他幽禁到安徽凤阳老家,直到三世以后明英宗时,这个废皇子才重新得见天日,那时他已五十有七,智力水平却像个孩子一样,连大街上在走的牛马都分不清楚。此是后话不提。对一班主张削藩的儒生,朱棣更是恨之入骨,大兵一入南京城,就“大索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对他们展开了毫不手软的屠杀,这些人多遭族诛,株连甚广,人称“瓜蔓抄”。南京陷落时,齐泰正出外募兵徒劳而返,为了不让燕王认出,他就把骑着的白马用墨涂黑,马跑得大汗淋漓,涂上去的墨汁全都洗掉了,有认得他的马的大叫,这是齐尚书的马!于是被燕兵逮住,押往京城处斩,他的从兄弟敬宗等皆坐死,叔时永、阳彦等谪戍,才六岁的儿子免死为奴。黄子澄还想图谋起事,被人告发抓住后,朱棣亲自审问,不屈,被磔死。族人无论年少年长全都问斩,姻亲全都发配戍边。

而至为酷烈的,莫过于方孝孺因不肯为朱棣撰即位诏,“夷十族”,诛杀八百七十三人。

朱棣兵发北平时,姚广孝特地以方孝孺为托。他对朱棣说,南京城破之日,方孝孺一定不肯降服,不管如何千万别杀他,“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朱棣答应了他。

一向目无余子的姚广孝如此垂目的方孝孺,可说是明初知识界的一面旗帜,以道德学问著称于世。方孝孺是开国儒臣、大学问家宋濂的学生,“幼警敏,双眸炯炯”,手不释卷的他童年时就被乡人目为“小韩子”。日后成为建文朝典章制度执笔者的他,年轻时却自恃才华看不起文章事业,认为那只是雕虫小技,他真正的志向是辅佐明主成就一番事业。早年在台州府宁海县乡下的时候,他生了病,家里又断了粮,他却不以为忧,那副安贫乐道的样子让周围人都觉得此人真是不可理喻。如同他的名字所透露出来的气息,方孝孺最早是以一个孝子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1376年秋天,他的父亲、曾任济宁知府的方克勤因“空印案”株连死在北京,他一路扶榇南归,哀恸于路,曾引得许多同样身受冤屈而又不得放言的人们为之一洒同情之泪。

1382年,方孝孺经人举荐应征至京,正式引起朝廷的注意。朱元璋喜他学问博洽,品行又端庄,却没有给他安排什么职位,只把他礼送还乡。后来因仇家构陷,方孝孺被系于京,朱元璋在名单上看到,一笔就把他的名字给勾掉了,让他回乡继续读书。1392年,方孝孺又被荐召至京,此时的方孝孺已文名满天下,史传称时人评价他的文章“醇深雄迈”,“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这一回朱元璋给他安排了汉中府教授的一个闲职。朱元璋这么做倒并不是真的要把方孝孺给雪藏起来,朝中局势叵测多变,他不希望看到这个性子耿直的年轻人一不小心卷入漩涡稀里糊涂掉了脑袋。朱氏江山要传之久远,总得有些得力的臣子才行。到了汉中,方孝孺在教授这个职位上却干得很用心,与当地诸生讲学不倦,言必称“道德”;封地在成都的蜀献王为其名声所动,礼聘其为世子师,还尊之以殊礼,把方孝孺的读书处名为“正学”,方孝孺“正学先生”的大号就是这么来的。

1398年建文帝即位,即把在士林中已然声名卓著的方孝孺召为翰林侍讲,第二年迁侍讲学士,国家大政也经常听取他的意见。建文帝好读书,每有疑难,就召来方孝孺讲解。大臣临朝奏事,每有决定不下的,就召方孝孺协助批答。举凡修纂《太祖实录》、《类要》诸书,方孝孺皆为总裁,可见圣眷之隆。燕王举兵南犯,朝廷决定北上征讨,所有诏檄也都出自方孝孺之手。

1401年,燕兵攻掠大名时,方孝孺曾向建文帝建议,可急令辽东诸将入山海关攻永平,真定诸将渡卢沟捣北平,趁燕兵回救可以大破之。到了第二年五月,燕兵即将过长江,建文帝身边已无兵可调,他建议以割地的许诺来换得喘息的机会,等到四方勤王的兵马到达,再与北军在长江上作一决战,虽是书生论兵,倒也切中关节。

当燕兵掠沛县,烧粮船,中原空虚之时,方孝孺深以为忧,无奈之下,他秘密写信给燕王世子朱高炽,想离间朱棣父子,孰料朱高炽收到信后不启封,直接送到了朱棣面前,使得这一计谋流产了。但后来许多史家认为这一说法太不靠谱,临阵对垒,哪有笨到想靠离间父子关系侥幸取胜的?张履祥在一份备忘录中称,方给世子写信,本意是劝他以至诚感动其父退兵,终守臣节,使父子俱得保全,而不是要离间他们父子感情。

北军渡江时,有大臣劝建文帝突围出城,以图他日再兴,方孝孺则坚持应该固守京城以待援兵,“即事不济,当死社稷”。六月乙丑,金川门被李景隆和谷王指挥人打开,北军蜂拥而入。是日,方孝孺被执下狱。

朱棣记着当日离开北平时姚广孝的话,想让方替他起草登基的诏书。要知道,起草新皇登基的诏书对一个文臣来说可是至高的荣誉,朱棣认为,方孝孺没有理由,也不应该拒绝。朱棣派了方孝孺的两个学生廖镛、廖铭去狱中劝说,方破口大骂:亏你们跟我学了这么多年,连最基本的道义和是非都不懂吗?方孝孺被召上殿来时,大放悲声,哭声响彻朝堂,朱棣不以为忤,为示礼贤下士,下榻亲自来迎接。以下这节朝堂上的辩论,向来被视作“方孝孺式硬气”最生动的呈现:

成祖降榻,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自焚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国赖长君。”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狂怒的朱棣命把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凌迟处死。方孝孺留下一首绝命诗,慨然就死。学生廖镛、廖铭检其遗骸,把他安葬在聚宝门外山上。方孝孺的兄长方孝闻,先他而死,弟方孝友与他一同就戮,妻子郑氏,两个儿子中宪、中愈自刎死,两个女儿皆未成年,投秦淮河死。一门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

方孝孺被处死,朱棣命翰林院侍读楼琏起草登基诏书。楼琏是浙江金华人,也是宋濂的学生,文才出众。楼琏战战兢兢勉强写完了诏书,回到家,对妻子说,我死了倒也罢了,只怕不承命的话还要连累你。妻子说:你还好意思回来?面对九泉之下宋濂先生的灵魂,你真的能问心无愧吗?楼琏羞愧难当,左思右想,到了傍晚自缢了。

文皇大声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

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声愈厉。

文皇大怒,令以刀抉其口两旁至两耳,复锢之狱,大收其朋友门生。每收一人,辄示孝孺,孝孺不一顾,乃尽杀之,然后出孝孺,磔之聚宝门外。

灭十族这节没有写入十七世纪的官方史书《明史》,这或许是后来的修史者故意为朱棣开脱,掩饰其残暴。清代朱彝尊更是言之凿凿,称《尚书》上记载只有灭九族,秦汉时至多只诛三族,所谓灭十族不过是三家村夫子之说,对此,明史考证专家黄云眉先生颇不以为然,认为朱彝尊这么说实在是“纠野史之失,而宽暴君之恶”。

在不久后公布的官方文件中,方孝孺则被描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太宗实录》卷九,“四年六月乙丑”条下载:“时有执方孝孺来献者,上指宫中烟焰,谓孝孺日:此皆尔辈所为,汝罪何逃!孝孺叩头祈哀,上顾左右日,勿令遽死,遂收之。”“丁丑”条下又载:“执奸臣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至阙下,上数其罪,咸伏辜,遂戮于市。”

《太宗实录》修于仁宗朝,当时朝廷修三朝实录,对史事多有涂饰,负责这一编书工程的是史称“三杨”之一的杨士奇。黄云眉先生考证说,诬方孝孺叩头求余生,实是三杨诸公手笔,可以肯定是出于杨士奇曲笔。其实当时人对此已有发现,潘柽章《国史考异》就记载了时人叹息此事的一首《哀江南词》:

后来奸佞儒,巧言自粉饰,

叩头乞余生,无奈非直笔!

“凛凛犹有生气”

永乐政权诞生于一片血腥之中,现今从历史的残简断片间看去,那种对生命的漠视和对人的尊严的肆意践踏,兀自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