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邪恶图:张泌《寄人》赏析

《唐诗三百首》里有一篇是张泌的七言绝句《寄人》——

                  别梦依依到谢家， 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 犹为离人照落花。

张泌，生卒年不详，字于澄，常州（今江苏常州）人。起初担任过句容（今江苏句容）尉，南唐后主任其为监察御史，历任考功员外郎、中书舍人。南唐亡国后，随后主李煜投降北宋，升迁为郎中，故基本上属于南唐词人。后归家毗陵（今江苏常州）。现存词二十七首。其作大多为艳情词，风格介乎温庭筠、韦庄之间而倾向于韦庄。用字工炼，章法巧妙，描绘细腻，用语流便。传说后主李煜死后，张泌每年寒食日都要去后主坟上祭奠一番，哭得颇为伤心。由此可见，他对李后主的感情还是很深的。

以诗为柬，来表达自己心里想要说的话，这在古代是常有的事了。这首题为《寄人》的小诗，想来就是用来代替一封情书的吧。

在《唐诗三百首》里，清人章燮是这样注疏的：首句写别后相思成梦，次句写梦中所见之景，后两句写醒后所见之景。以为多情者只有一月，于夜深时犹在春庭之上，为我离人照著落花，似惜别也。诗人以落花比惜别，其殆所别者佳人乎？

章燮对别的诗词的注疏也许还可以吧？但他在这里对这首《寄人》小诗的讲解却很失败！一是他的反应略显迟钝了些，居然是因为看到了“落花”一词，才悟到“其殆所别者，佳人乎？”其实，从“别梦依依”就已经叫人初步联想到作者张泌此诗所寄之人当为梦中情人了。张泌为男，其“梦中情人”当然就是异性的美娇佳人啦。再往后的“谢家”、“多情”、“落花”等词，更让人进一步地确定了该诗的所寄之人必是女性无疑了。章燮自认为该诗的后两句是写醒后所见之景，就更是自以为是的无稽之谈了。作者首句专门交代“别梦依依到谢家”，就是说分别之后在梦中又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她”家。诗人接下来描述的自然就应该是自己在梦境中的所见所闻啦，因为作者并没有特别交代或者是隐约暗示自己已经“从梦中醒来”了啊！

今天，人们普遍采纳的讲解是这样的——

诗是从作者叙述自己悄然入梦开始的，梦到自己飘飘忽忽地来到了“谢家”。谢家，代指女子的家，盖以东晋才女谢道韫借称其人。紧接着描述了自己在梦中的所见所闻。前二句是表明自己思念之深；后两句是埋怨伊人无情，鱼沉雁杳。以明月有情，寄希望于对方，期盼对方有朝一日能够回心转意……

这总叫人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因为这样的理解，使得该诗中有了一股“怨”和“恨”的气氛，有了一股浓浓的“火药”味。这不仅不象是在写“情诗”，反倒像是在向对方下“战书”似的，尽管只是一场冷战！这哪里还有韵味、还有情调、还有美感啊？

我们不由地要问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令人揶揄不爽的结果呢？通过长时间的分析研究，我突然发现，我们是不是把诗中的“离人”这个词的指代对象给弄错了呀！从最浅显的表象看，“离人”就是指分离的人、离别的人。以往人们仅仅是把它作为诗人自己的自称，这就未免显得有点儿执拗武断了。你想想看，分离是对双方而言的。既已分离，那对于分离的任何一方都应该可以称之为“离人”的吧！具体到“离人”一词在该诗中的确切指代究竟是哪一方的这个颇有争议的实际问题，我们还是应该一来参考该词在其历史上的用语习惯，二来紧密地结合具体语境，反复地细致认真地揣摩推敲作者的真实意图。

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      《庄子·田子方》

敬哉离人，临路悽然。款襟或辽，音问其先！   晋 陶潜《赠长沙公族祖》

若使月光无近远，应照离人今夜啼。           南朝 徐陵《玉台新咏》（卷九）

离人不相见，难忍对春光。                   南朝 徐陵《玉台新咏》（卷五）

明月，明月，照得离人愁绝。                 南唐 冯延巳《三台令》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唐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落尽秋槿花，离人病犹甚。                   唐 元稹《遣病十首》

 朝日上高台，离人怨秋草。                   唐 孟云卿《古别离》

正见离人别，春心相向生。                   唐 万楚《题情人药栏》

离人几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   宋 欧阳修《归自谣三首》

分付与春休细看，条条尽是离人怨。           宋 张先《蝶恋花》

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宋 魏夫人《菩萨蛮》词

忽见呢喃华屋底，等闲牵动离人泪。           元 邵亨贞《蝶恋花》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元 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

云堆玉梳，多情眉宇，有离人愁万缕。         元 张养浩《朝天子·咏美》

西风煞是能聒噪，秋声不管离人恼。           元 汤式《新水令·秋夜梦回有感》

通过对有关资料的比对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一、“离人”一词表示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它没有性别之分，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

二、“离人”一词表示分离中的人，并且一般是专指分离中的女人的。

一般地，男人的外在形象是高大的、强悍的、豪爽的；而女人则是柔弱的、温顺的、对男人多具有依赖的。因此，在古典诗词等文学作品中，“离人”往往是分离中的孤单寂寞的叫人爱怜同情的柔弱女子的特指。以往人们把张泌《寄人》诗中的“离人”误认为是诗人的自称，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笑话！

当我们理智地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时，我们将会发现该诗立刻摆脱了曾经的混沌迷乱，其境界居然有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该诗的神韵格调也将完成其从“怨”向“歉”的升华式的回归。尝试着重新演绎如下：

                  别后夜长梦颇多，

                  依依飘忽到谢家。

                  亭台楼榭旧模样，

                  环抱依偎不分隔。

                  人在江湖不由人，

                  离多合少愧对君。

                  皎洁明月常相伴，

                  我却薄情不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