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 本子h: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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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三)

(2011-05-02 19:11:17) 转载标签:

传统文化

分类: 文化巡礼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1]。早孤。绝惠[2],十四入泮[3]。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4],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5]。会上元[6],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7]。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邀。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8]!”遗花地上,笑语自去。
     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9],肌革锐减[10]。医师诊视,投剂发表[11],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12],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13]。生具吐其实[14],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15]。如其未字[16],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17],计必允遂。但得痊廖,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18]。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给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19],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20],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21]:“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22]。吴支托不肯赴招[23]。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确[24],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25]?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26],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27]。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人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28]。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29];野鸟格磔其中[30]。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31];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32],盈盈望断[33],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34]。”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35],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36],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藉几榻[37],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38]。”外有婢子声而应[39]。坐次[40],具展宗阀[41]。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42],又无三
尺男[43],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44],亦为庶产[45]。渠母改蘸[46],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47]。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48]:“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49]。”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50]?”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51],极相匹敌[52];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被[53],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54]。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55];有草舍三楹[56],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其腕[57]。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58];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59]。至戚何所靳惜[60]?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61]:“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62],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63],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64]。”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己,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65]。
     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子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66]。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
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67],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68],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69],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70],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71]。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72]。母曰:“此女亦太憨生[73]。”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人,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74]。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75],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人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76],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77]。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78],操女红精巧绝伦[79]。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80],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81]。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82]。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己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火烛窍[83],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84]。邑宰紊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85],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86],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87],无人怜而合厝之[88],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榇而往[89]。女于荒烟错楚中[90],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91],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92]。
窃闻山中有草,名 ‘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93],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94],正嫌其作态耳[9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莒:古国名,后置为州县,在今山东省莒县一带。
     [2]绝惠:极端聪明。惠,通“慧”。[3]入泮:入县学为生员。
     [4]聘(pìn娉):订婚。旧时订婚,男方须向女方行纳聘礼,你“行聘”或“文定”。
     [5]求凰:汉司马相如《琴歌》:“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侮求其凰。”相传此歌为向卓文君求爱而作,后因称男子求偶为求凰。
     [6]上元:上元节,旧历正月十五。
     [7]眺瞩:居高望远。此指观赏景物。
     [8]个儿郎:这个小伙子。个,这个。儿郎,指青年男子。
     [9]醮禳 (jiào ángr叫攘):祈祷消灾。醮,祭神。禳,消除灾祸。
     [10]肌革锐减:消瘦得极快。肌革,犹肌肤。
     [11]投剂发表:中医治病方法,用药把病从体内表散出来。剂,药剂。
     [12]抚问所由:爱抚地问其得病的原因。
     [13]研诘:细细追问。
     [14]具:全,全部。
     [15]世家:世代显贵之家族。
     [16]字:女子许婚。
     [17]拚 (pàn判):不顾惜,豁出去。
     [18]解颐:露出笑容。颐,面颊。
     [19]谁何:什么。
     [20]内戚有婚姻之嫌,意谓姨表亲戚因血缘相近,通婚有所禁忌。内戚,内亲,妻的亲属。王子服与婴宁为姨兄妹,故云内戚。[21]诡曰:谎称,假说。
     [22]折柬:裁纸写信。柬,通“简”。
     [23]支托:支吾推托。支,支吾,以含混之词搪塞。
     [24]确:疑为笔误,当作“榷”。
     [25]仰息他人:喻依赖他人。语出《后汉书·袁绍传》。仰,仰仗;息,鼻息,指鼻腔呼吸的气息,呼气则温,吸气则寒。
     [26]合沓 (tà榻):重迭。
     [27]鸟道:喻山路险峻狭窄,意谓只有飞鸟可过。
     [28]意甚修雅,给人以美好幽雅的感觉。
     [29]修竹:细长的竹子。修,长。高。[30]格磔 (zhé哲);鸟鸣声。
     [31]阶进:进身的因由。阶,因由,凭借。
     [32]日昃(zè仄):太阳偏西。
     [33]盈盈望断:犹言望穿秋水,形容盼望殷切。盈盈,形容眼波流动,明澈如秋水。《西厢记》三本二折:“你若不去啊,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
     [34]盼亲,探亲。
     [35]粗粝 (lì历):糙米。喻粗茶淡饭。
     [36]肃客:请客人进入。《礼记·曲礼》:“主人肃客而入。”[37](yìn
因)藉:垫席。,同“茵”,重席。
     [38]作黍:做饭。
     [39](jiào叫)声而应:高声答应。
     [40]坐次:相对而坐的时候。次,指事件正在进行时。
     [41]展:陈述。宗阀:宗族门第。
     [42]窭(jù巨)贫:贫穷。《诗·邶风·北门》:“终窭且贫。”朱熹注:“窭者,贫而无以为礼也。”
     [43]无三尺男:谓家无一男性。三尺男,指身高三尺的男童。
     [44]弱息:本指幼弱的子女;后多指女儿。
     [45]庶产:妾生。封建家族中,侧室称庶,所生子女称“庶出”。[46]改醮:改嫁。《仪礼·士昏礼》:“庶妇则使人醮之。”醮,古婚礼的一种简单仪式;后多指女子嫁人。
     [47]雏尾盈握:指肥嫩的雏鸡。《礼记·内则》:“雏尾不盈握,弗食。”雏,此指小鸡。盈握,满一把。鸡的尾部满一把,言其肥。[48]嗔目:生气地看对方一眼。嗔,生气。
     [49]裁:通“”,才。
     [50]庚午属马:庚午年生人,属马。古时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犬、猪十二种动物,来配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称为“十二属”或“十二生肖”。午年生人应属马。[51]姑家:婆家。
     [52]匹敌:般配。敌,相当。
     [53]被:包着被子。
     [54]迟迟:慢慢地,指过些时候。[55]杨花糁(sǎn伞)径:杨花粉粒,星星点点散落在小路上。糁,碎米屑,泛指散乱的粒状细物;此谓撒落。
     [56]楹:量词,屋一间为一楹。
     [57](zùn鳟):捏。
     [58]化为异物:指人死亡。语见贾谊《鸟赋》。异物,指死亡的人,“鬼”的讳词。
     [59]大细事:极小的事。
     [60]靳惜:吝惜。
     [61]生曰:原无“生”字,此从铸雪斋抄本。
     [62]葭莩 (jiā fú 加孚)之情:亲戚情谊。《汉书·中山王传》:“非有葭莩之亲。”葭莩,芦苇内壁的薄膜,喻指疏远的亲戚,亦泛指亲戚。[63]瓜葛:指亲戚。瓜和葛都是蔓生植物,囚以比喻互相牵连的亲戚。蔡邕《独断》:“四姓小侯,诸侯家妇,凡与先帝后有瓜葛者……皆会。”[64]周遮:言语烦琐。白居易《老戒》诗;“矍铄夸身健,周遮说话长。”
     [65]捉双卫:牵着两头驴子。捉,牵。卫,驴的别称。《尔雅翼》:“驴一名卫。或曰:晋卫好乘之,故以为名。”
     [66]匪伊朝夕:不止一日。匪,通“非”。伊,句中语词。
     [67]殂谢:死亡。
     [68]面庞:面部轮廓。志赘:指身体上的特征或标记。志,通“痣”。赘,赘疣,俗称瘊子。
     [69]鳏居:无妻独居。
     [70]天师符:张天师的神符。天师,道教指东汉张道陵及其后裔。详《雹
神》注。
     [71]疑参:疑惑参详。
     [72]吃吃:笑声。
     [73]憨 (hān酣)生:娇痴。憨,傻。生,语助词。
     [74]执柯:作媒。语出 《诗·风·伐柯》。见 《娇娜》注。
     [75]垅:坟。湮 (yīn因)没:埋没。
     [76]吊:怜悯。
     [77]孜孜 (zī īz兹兹):不停地。
     [78]昧爽:黎明。省(xǐng醒)问:问候,问安。[79]女红(gōng工),旧时指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事。红,同“功”。
     [80]择吉:选择吉日良辰。
     [81]“窃于日中窥之”两句:传说鬼在日光下无影,因而以此检验婴宁是否为鬼物。
     [82]簪玩:妇女折花,或插戴在发髻之上,或插养于瓶中赏玩,因合称。
     [83](ruò若)火,点燃灯火。烛,照。
     [84]讦 (jió洁):揭发。
     [85]笃行士:品行忠厚的读书人。
     [86]鹘 (hú胡)突:胡涂。
     [87]岑寂山阿:孤寂地居处山阿。陶渊明 《挽歌》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山阿,山中曲坳处。
     [88]合厝 (cuò措):合葬。厝,安葬。
     [89]舆榇:以车载棺。榇,棺材。
     [90]错楚:错杂的树丛。
     [91]摄饵:摄取食物。
     [92]隐于笑:用笑来掩护自己。隐,潜藏。
     [93]合欢:花名,俗称夜合花、马缨花。忘忧:忘忧草,萱草的别名。
     [94]解语花:《开元天宝遗事·解语花》:唐明皇与杨贵妃庄太液池赏花,左右极赞池花之美,而“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后因以“解语花”比喻善于迎合人意的美女。
     [95]作态:装模作样:指矫饰而有失自然。

    王子服是莒县罗店地方的人。幼年丧父,为人特别聪明,14岁就成了秀才。母亲特别疼爱他,平常不让他到郊外游玩。有个未婚妻,姓萧,没过门就死了,至今尚未成亲。
    元宵节那天,舅家表兄吴生来邀他一同出去游玩,二人刚出村,舅舅的仆人来了,说家中有事,把表兄吴生找走了。王子服见路上游玩的姑娘们三五成群,自己的游兴也很高,一人信步走去。忽然间,一位长得特别漂亮的姑娘,手中拈着一枝梅花,带着一个小丫环,笑容可掬地从身边走过;王子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姑娘,都看得发呆了。那姑娘走过去几步,笑眯眯地瞧着小丫环说:“那个小伙子,贼眉溜眼的!”两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姑娘手中拿着的那枝花却掉在了地上。王子服走过去拾起了姑娘丢下的那枝梅花,感到十分怅惘,犹如丢了魂一般,闷闷地返回了家。
    回家后,把那枝梅花藏在枕头底下,倒头便睡,一声不吱,连饭也不吃。一连数日,王母见他这种样子很焦急,又是请医生,又是求神仙,可王子服整天还是迷迷糊糊的,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王母特别关切地问儿子到底是怎么了,王子服默默地不发一语。
    一天,吴生来了。王母暗中嘱托吴生询问儿子究竟是怎么的了。吴生坐在王子服的床边,一边安慰他,一边慢慢地询问病因。王子服把郊游遇着漂亮姑娘,因相思成病的事说了一遍,并求表兄给想个办法。吴生笑道:“老弟,你也太痴情了!这件事还值得犯难吗?我给你去查访查访。那姑娘徒步在郊外走,肯定不是大家闺秀。如果没有婆家,事情更好办了。就是订了婚,也不难,咱们豁出多花几个钱,想必也能聘过来。只要你病好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王于服一听,不由得笑了。
    吴生把王子服害病的原委告诉了王母,并说自己去访访那个姑娘的住址。吴生打听的结果,毫无收获,这使王母很发愁,但也无可奈何。然而,王子服却不一样了,自吴生去后,愁颜渐开,也能吃下饭了。
    几天之后,吴生又来了。王子服紧问事情进行得怎样了。吴生骗他说:“已打听到了。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也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订婚!虽说是近亲不便提婚事,但只要把你得病的实情一讲,没个不成。”王子服喜上眉梢,忙问:“她住在哪儿?”吴生瞎说:“西南山里,离这不过30多里地。”王子服又再三地央求吴生给成全好事,吴生也一再满口应承下来。吴生走后,王子服饮食逐渐增加了,病也逐渐好了。
    王子服看看珍藏在枕头下而的那枝梅花,虽然干枯了,但还没凋谢。见花如见人,王子服天天爱不释手。忽然想起,吴生怎么好几天也不来呢?于是急忙写信叫吴生来,吴生借口分不开身,一直也不朝面。王子服真是又气恼又忧愁。王母担心儿子再犯病,急忙找媒人给儿子说媳妇。可是,一同儿子商量婚事,儿子就连连摇头,每天只是盼吴生来。吴生却一点消息也没有。王子服越发怨恨吴生了。继而一想,30里地也不算远,何必非指望人家呢?于是他把那枝梅花藏在袖筒里,赌气自己进山去找,连家人也没告诉一声就走了。
    路上,王子服孤单单一个人,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只好望着南山走去。约莫走了30里地,只见周围群山起伏环抱,翠色接天,令人身心爽快。山上寂无行人,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遥望山谷之中,花木掩映,隐隐约约有一个小村落。王子服下山走进村里,只见一座座小草房,甚为幽雅。北面一家,门前栽满了垂柳,院墙里边,桃树、杏树连成一片,还有几丛翠竹,小鸟在花间树梢跳跃、啼叫。王子服暗想,这大概是人家的后花园,没敢冒失地走进去。回头一看,对门有一块又光又滑的大石头,于是坐在上面歇歇脚。一会儿,墙内有女子呼唤“小荣”,听起来,那声音既娇柔又清脆。王子服正在侧耳倾听,只见一个年轻的姑娘由东向西走来,手里拿着一朵杏花,低着头正往鬓上插呢。她忽然抬头,看见了王子服,立即停止簪花,含笑拈花而去。王子服仔细一端详,正是元宵节郊外碰着的那个姑娘,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他想近前打个招呼,可是又没个借口;想喊声姨,又怕弄错了人家。门内静悄俏的,没个人影。王子服心神不安,在门外走来走去,从早晨一直到日头歪。两眼盯着门,望穿了秋水,忘记了饥饿。而那个姑娘也不时地向院外偷看,对王子服半天不走,好像感到很奇怪。忽然,一位老太太拄着拐杖从门内走了出来,看着王子服说:“哪来的小伙子,听说你一大早就来了,直到现在都过晌午了,你想干什么呀?能不饿吗?”王子服急忙走近前来,向老太太作了一个揖,说:“我是来探望亲戚的。”老太太耳聋没听清,王子服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老太太问道:“你的亲戚贵姓呀?”王子服回答不上来。老太太笑着说:“奇怪哟!连姓名都不知道,探什么亲哪?我看你这个小伙子,也是个书呆子呀!不如到我家,吃口粗茶淡饭,将就住一宿,等明天回家问明白了亲戚姓啥叫啥,再来探访。”王子服听后欣喜非常,一则正饿得想吃东西,再则还可以借此机会接近那个漂亮姑娘。
    于是,紧跟着老太太进了门。只见门内白色的石头砌的甬路,两旁栽满了花,开得火红,一片片花瓣落在台阶之上。顺着曲折的小道折向西边,又进了一道小门,门内豆棚花架布满庭中。老太太把王子服让进屋内,屋内窗明几净,粉壁白墙像镜子一般,盛开的海棠花从开着的窗户伸了进来,床上铺盖干干净净。王子服刚刚坐下,就发现有人在窗外向屋内张望。老太太对外面喊了一声:“小菜,赶快做饭。”外面立刻有小丫环尖声答应。坐了一会,老太太和王子服唠起了家常。老太太说:“小伙子,你的外祖家是不是姓吴?”王答道:“对。”老太太惊呼道:“你是我的外甥啊!你妈妈就是我妹子哟。近年来,家里的光景不大好。又没个男子汉,所以同你们也就没有了往来。外甥都长这么大了,咱娘们还不认识。”王子服说:“外甥这次来就是为了探望姨娘,一时忙乱,把姨家的姓就忘了。”老太太说:“姨姓秦,没生小孩。跟前这个丫头,还是庶出的,她妈妈改嫁了,留给我扶养。人倒聪明,就是少家教,一天嘻嘻哈哈的不知道愁。过一会,叫她来见见你。”
    不大工夫,小丫环端上米饭菜,有鸡有鱼,很丰盛。老太太惟恐王子服吃得少,一个劲地劝他多吃。饭后,小丫环立即捡走了食具。老太太说:“叫宁姑娘来。”小丫环应声而去。
    过了好大一会,听见门外隐隐约约有笑声。老太太又唤了一声:“婴宁,你姨表哥来了。”门外嗤嗤笑个不停。小丫环推进个姑娘来,边走边捂着嘴,笑个不住。老太太磴了她一眼,说:“有客人在这,咤咤叱叱,像个什么样子哟?”那姑娘强忍住了笑,站在一边。王子服立起身作了一个揖。老太太在一旁说:“这是王家哥哥,你姨的儿子,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真是笑话呀。”王子服问:“妹妹贵庚多大?”老太太一时未听清楚,王分服又重复了一遍;“妹妹今年多大了?”婴宁只是笑,笑得头都抬不起来了。老太太对王说:“我说少教育吧,你看看,都16啦,还傻呵呵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我小l岁。 ”老太太说:“外甥已17了,大概是属马的吧?”王子服点点头。老太太又问:“外甥媳妇姓啥呀?”王答:“还没订亲呢。”老太太说:“像外甥这样的才貌,为啥17岁还没订亲呢?耍宁也没婆家,你俩倒真是一对,可惜姨表兄妹成亲怕不大相当。”王子服默默不言,两跟紧盯着婴宁,连眼珠也不转一下。小丫鬟悄声对婴宁说:“贼眉溜眼的,一点也没改!”婴宁听了,又大笑起来,看小丫鬟一眼说:“瞅瞅碧桃开花没有?”冷丁扭转去,用袄袖掩着嘴,一溜小跑地出去了。刚到门外,就放声大笑起来。老太太也站起身,边叫小丫鬟给王子服收拾床铺,边对王说:“外甥来一次不容易,多住个三五天吧,慢慢再送你回家。若是嫌闷得慌,房后有小花园,可以散散心;咱这还有书可读。”
    第2天,王子服到房后一看,果然有个小花园,约莫有半亩地那么大,绿绒绒的小草像地毯一样,小径上落满了杨花,花木丛中还有3间小草房。王子服分花拂柳。慢慢踱着步,忽听头上簌簌一阵声响,抬头一看,原来婴宁在树上,一见王子服来,咯咯大笑着,险些从树上摔下来。王子服说:“别这样,当心摔着哇!”婴宁一边下树,一边笑个不停。离地不高了,一失手掉了下来,笑声这才停住。王子服忙上前搀扶,乘机暗中抚摸一下婴宁的手腕,婴宁又笑起来,直笑得依在树上,迈不开步。过了好长一阵子,笑声才收住。王子服等她不笑了,才把袖中的梅花拿出给她看。婴宁把花接了过去,说:“花都干枯了,千啥还留着它呀?”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那天妹妹丢的,所以一直保存着。”婴宁问:“留着它有什么用哇?”王子服说:“以此表示我的爱慕之情,永不相忘。自元宵节那天首次见到妹妹,相思成病,自忖必死无疑,没想到又见着了妹妹,请妹妹千万可怜可怜我。”婴宁说:“这太不算个事了。自家亲戚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等哥哥走时,这园里的花,让仆人背一大捆给你送家去。”王子服说:“妹妹你真是个傻子吗?”婴宁说:“怎么是傻子呢?”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我爱的是拈花的人啊!”婴宁说:“咱们是亲戚,爱还甩说。”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之间的爱,乃是夫妻之间的爱口”婴宁说:“这爱有什么不一样呢?”王子服说;“夜里同床共枕呀。”婴宁低着头想了好一阵,说:“我不习惯和生人一块睡。”话音未落,小丫鬟悄悄地来了,王子服吓得连忙躲开了。
    过一会儿,王子服与婴宁在老太太那里又见面了。老太太问婴宁:“你们到哪里去了?”婴宁答道,“在花园里唠嗑来着。”老太太说:“饭早熟了,有什么嗑唠这么长?”婴宁说;“大哥要同我一块睡觉。”没等婴宁说完,王子服可窘极了,急得连忙瞪了她几眼。婴宁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说了。幸而老太太没听着,还一个劲地盘问。王子服急忙用话掩盖过去,并小声地责怪婴宁。婴宁说:“难道刚才的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人的话。”婴宁说:“背别人,怎么能背老妈妈。何况睡觉也是常事,有什么不好说的?”王子服拿她这个傻劲算没有办法了。
    刚吃完饭,王家的仆人牵了两头小毛驴找王子服来了。原来,王母一等儿子不回来,再等也不回来,心里犯了疑;在村子里找了个遍,毫无踪迹,所以派人去找吴生。吴生想起了以前自己同王子服说的话,于是叫人往西南的山村去寻找。找了好几十村子,才找到这里。恰巧王子服一出门就碰上了,连忙进里面告诉老太太,并且请老太太带着婴宁一块去串门。老太太一听很高兴,说:“我早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可是我身子骨老了,不能走远道,今天难得外甥带着你妹妹回家去,认识认识姨妈,太好了!”说罢就就叫婴宁。婴宁笑着走了来。老太太说:“大哥想同你一块走,快收拾收拾。”又让王家的仆人喝了洒,吃了饭,才送他们走。临走时又叮嘱婴宁:“你姨妈家房多地多,吃穿不愁,到那里不要忙着回来,学点诗书礼仪,将来也好侍候公婆。顺便麻烦你姨妈,给你找个好婆家。”王子服和婴宁听罢才双双走了。走到山坳,回头一望,恍恍惚惚还能见到老太太仍站在大门外向这边张望呢!
    到家后,王母见来了个漂亮的姑娘,惊问是谁。王子服告诉妈妈这是姨妈家的姑娘。王母说:“以前你吴大哥同你说的是假话。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呀?”又询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这个妈妈亲生的。我爸爸姓秦,爸爸死时,我还很小很小,记不住了。”王母说:“我有一一姐姐嫁给了秦家,这是真的;然而早就死了,哪里能健在?”又细细端详婴宁的脸庞长相,很像死去的姐夫。”但仍难释疑团。说:“像倒是像,可是姐姐、姐夫已死去多年。”正疑惑间,吴生来了,婴宁躲进了内室。
    吴圭问罢了原委,陷入了沉思,忽然问道:“这姑娘叫婴宁吧?”王子服点头称是。吴生连称怪事。问吴生怎么知道叫婴宁,吴生说:“秦家姑姑死后,姑父一个人,被狐狸精迷住了,因此得病死了。狐狸生了一个小女孩起名叫婴宁,包裹得严严的放在床上,姑父家里的人都见到了。姑父死后,狐狸还常来;后来请天师画符贴在墙壁上,狐狸才带着婴宁走了。大概就是这位吧?”大家彼此猜疑不休。婴宁在内室嗤嗤地笑个不停。王母说:“这丫头也真是太憨了。”吴生请与婴宁见见面。王母进了内室,婴宁仍嘻嘻哈哈笑个不停。王母催她出去见吴生,才勉强忍住笑,又脸对着墙呆了一会儿,才出来。与吴生刚一见礼,婴宁一转身就跑进去了,又放声大笑起来,引得满屋的女人都跟着笑了。
    吴生自告奋勇到婴宁的家去看看究竟,就便给王子服说媒。寻找到那个山村座落的地方,一间房子也没有,只有那遍野的山花漫自飘零。吴生忽然记起,姑妈的墓地仿佛就在附近;然而坟头淹没。已辨认不出了,只好惊叹而返。
    吴生回来一说,王母怀疑是遇到鬼了。把吴生的话告诉了婴宁,她也不害怕;又替婴宁没家而难过,可她连丝毫悲伤的意思也没有,还是一个劲地傻笑,大家谁也捉摸不透。
    王母让小女儿与婴宁同住。婴宁很懂礼节,每天早早地来给王母问安。手还特则巧,针线活做得好极了。就是爱笑,怎么说她也改不了。尽管如此,她笑时却并不讨人嫌,人人都喜欢她。左邻右舍的妇女,部争着同她来往。
    王母选定了吉日良辰,准备给儿子与婴宁举行婚礼,可是总有些担心,怕婴宁是鬼。王老太太偷偷地观察婴宁,结果发现她在太阳地里也有身影,同一般的人毫无差异。
    婚礼那天,把婴宁打扮得上下一新,漂漂亮亮。举行婚礼时,婴宁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一些礼仪也都只好作罢。王子服担心婴宁傻呵呵的,把夫妻俩的私房话都张扬出去,可是婴宁却守口如瓶,对房中的隐事,从来只字不提。
    婚后,每当王母生气或发愁时,婴宁到跟前一笑,就万事大吉了。丫鬟使女有过失,王母一传呼,他们怕挨打,就央求婴宁出来;婴宁一到,王母怒气立刻就消了,丫鬟、使女们便躲过一顿打。
    婴宁爱花成癖,只要亲戚朋友家有好花,她都要遍了;一些手饰也暗中当出去,换钱买好花。几个月后,院内阶旁,每个角落,甚至茅厕,无不栽上花。后院有一架木香花,紧挨着西边邻居的院墙。婴宁时常爬到木香花架上,采那香气扑鼻的小白花戴在头上玩。王母一看见婴宁登高采花,就说她,可是她就是不改。
    一天,婴宁爬上木香架采花,被西边邻居家的儿子看见了。那小子目不转睛死盯着她看,婴宁不但不躲避。还一个劲只管笑。邻居的儿子以为罂宁对自己有意思,乐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婴宁用手指指墙根就下去了。邻居的儿子以为这是婴宁指给他幽会的地方,高兴得无法形容。盼到天黑,这小子溜到了墙根,一眼就看见婴宁正等在那里呢。这小于过去就要无礼,突然下身就像被锥子扎了一般,痛到心里,禁不住嗥嗥大叫,一翻身滚到了一边。再仔细一瞅,哪里是婴宁,原来是一个枯树干横在墙根,上面有一个被雨水泡烂了的大窟窿。这小子的爸爸听到儿子的号叫声,忙跑过来问儿子怎么回事,这小子只顾哼哼也不答言。等老婆来了,这小于才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急忙点火一瞧,只见树窟窿里有一个大蝎子,像小螃蟹那么大。邻居老头劈开了木头,提过蝎子打死了。然后把儿子背回屋里,半夜儿子就死了。
    邻居老头到衙门把王子服告了,说他老婆婴宁是个妖精。县官平时很钦佩王子服的才学,深知他是个老实的书生,于是断定邻居老头是诬告,要打板子。由于王子服在一旁替邻居老头求情,县官才不再过问了。
    事后,王母说婴宁道:“看你傻呵呵这个样,我早就料到乐极生悲。幸亏县官是个青天大老爷,才没有牵扯到你;若碰上个糊涂的县官,必定把你传到公堂去对质,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脸再见亲友啊?”婴宁听后,立刻变得一本正经了,发誓说再也不笑了。王母说:“人哪有不笑的,但笑要有时有刻啊。”可是,婴宁此后竟然不再笑了。人们故意逗她,她也不笑。尽管如此,脸上整天也没有悲伤的表情。
    一天夜里,婴宁对王子服哭了起来。王子服感到特别奇怪。婴宁哽咽着说;“以前因为咱俩在一起的时间短,不敢告诉体,怕吓着你。到如今,我看婆母和你对我是一味钟爱,没有不好的地方,我实话对你说,或者没有什么妨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我妈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鬼妈妈,我们母女相依为命10余年,我才有今天。我无兄无弟,所依靠的只有你了。我那老妈妈在山里多么孤寂啊,可怜也没有人给她迁坟同爸爸合葬,在九泉之下,遗恨无穷啊。郎君你倘能够不怕花钱,把我父母合葬,可以解除九泉之下的妈妈多年的幽怨,还可以使人们知道养闺女也有用,不至于再一生女儿就宁可溺死也不养活了。”王子服一口答应了婴宁的要求,但是担心坟墓久没于荒草之中,难以找到。婴宁说这倒不必顾虑。
    于是,选定一个好日子,王子服和婴宁用车拉着棺材往山里去了。婴宁在漫野的荒草丛中,指出了妈妈的坟墓,挖开,果然找到了老太太的尸首。还没有腐烂呢。婴宁抚尸痛哭起来。而后,把老太太的尸首抬了回来,又找到秦家的坟地,与秦氏合葬了。
    当天夜里,王子服梦见婴宁的鬼妈妈来道谢,醒来后把这梦告诉了婴宁。婴宁说:“我夜里见了妈妈,告诉她别吓着你。”王子服责备婴宁不留住妈妈。婴宁说:“她是鬼呀,生人多,阳气盛,怎么能久留呢?”王子服又问起小菜,婴宁说:“她也是个狐狸,顶机灵了。狐妈妈留下她照顾我,经常给我弄好吃的,多亏她伺候我,所以心里总也忘不了她。昨天问过鬼妈妈,说小荣已出嫁了。”自此以后,每年清明,王子服和婴宁都去给秦氏扫墓。
    过了一年,婴宁生了一个儿子。在娘怀里时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就像他妈妈当年那样。
    异史氏说:“看婴宁那吃吃憨笑的样子!真像是个没心没肝的傻姑娘;而(看她)在墙下的恶作剧(作弄邻居小于),她又实在狡猾得很哩。至于她懂得眷恋自己那做鬼的母亲,(当找到母未的坟墓时)一变平日吃吃憨笑的样子而痛哭失声,(我才看到)我们真正的婴宁原来是隐藏在憨笑着的外表之中的。我听说山中有一种草,名叫‘笑了吗’。人如果闻了它,就会笑得止不住。屋里要是种上一株这种草,就能使合欢花、忘忧草也会失去它们美丽的颜色;如果拿解语花束作比的话,那我会嫌解语花有些扭捏作态不自然哩!”

 

     聂小倩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1]。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2]。”适赴金华[3],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4],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5];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6]。会学使案临[7],城含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8],各展姓字[9]。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10]。”语甚朴诚。既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11],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12],插蓬沓[13],鲐背尤钟[14],偶语月下[15]。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16]。”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己,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17],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18],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19]。”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一死[20],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21],燕以为魅。宁素抗直[22],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23],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24]。”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25],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26],求岸不得。郎
君义气干云[27],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28],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29]。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30]。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时,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闪[31]。宁惧,方欲
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32],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33]。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
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日:“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34],情义殷渥[35]。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多,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子雄鬼[36]。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37],媵御无悔[38]。”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人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39],泽被发肤[40],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41],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42],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43],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44]。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45],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46],足而懒步[47],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沃盥[48],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惭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49]。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隔。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50],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51],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52],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53],有亢宗子三[54],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55],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56],咸执蛰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57],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怕怅若失[58]。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
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59],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60]。”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61]。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62];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63]。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廉隅:梭角,喻品行端方。《礼记·儒行》:“近文章,砥厉廉隅。”
     [2]无二色:旧指男子不娶妾,无外遇。色,女色。
     [3]金华:府名,府治在今浙江省金华县。
     [4]没 (mò末):遮蔽;淹没。
     [5]拱把:一手满握。
     [6]幽杳(yāo咬):清幽静寂。
     [7]学使案临:学使,督学使者,即提督学政,简称学政,为封建时代中央政府派住各省督察学政的长官。科举时代,各省学使在三年任期内,依次巡行所辖各府考试生员,称“案临”。
     [8]促膝:古人席地而坐,或据榻相近时坐,膝部相挨,因称促膝。[9]姓字:犹言姓名。字,表字,正名以外的别名。
     [10]秦:古秦国之地,春秋时奄有今陕西省之地,故习称陕西为秦。

     [11]喁喁(yúyú余余):低语声。
     [12]衣绯 (yèfēi夜非):穿件退了色的红衣。衣,穿。,变色、退色。绯,红绸。
     [13]插蓬沓:簪插着大银栉。蓬沓,古时越地妇女的头饰。苏轼《於潜令刁同年野翁亭》诗自注:“於潜妇女皆插大银栉,长尺许,谓之蓬沓。”於潜,旧县名,其地在今浙江杭州西。
     [14]鲐 (tái台)背:也作“台背”,驼背。龙钟:行动不灵;形容老态。[15]偶语:相对私语;对谈。
     [16]蹙蹙,忧愁:不舒畅。[17]背地:据青柯亭刻本,稿本及诸抄本均作“齐地”。
     [18]遮莫:假如。
     [19]修燕好:结为夫妇。燕好,亲好,指夫妇闺房之乐。
     [20]仆一死:三会本《校》:“疑作仆亦死。”
     [21]质:询问。
     [22]抗直:刚直。抗,同“亢”。
     [23]小倩: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小”字。
     [24]夜叉:梵语,义为凶暴丑恶。佛经中的一种恶鬼。
     [25]罗刹:梵语音译。佛教故事中食人血肉的恶鬼。慧琳《一切经音义》:“罗刹此云恶鬼,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也。”[26]玄海:佛家语,指苦海。

     [27]于云:冲天。
     [28]安宅:安定的居处。《诗·小雅·鸿雁》,“虽则劬劳,其究安宅。”这里指安静的葬地,即墓穴。
     [29]耽寂:极爱静寂。
     [30]倾风:仰慕、倾倒。
     [31](shǎn闪)闪:闪烁。
     [32]征:迹象。
     [33]径韭叶许:宽约一韭菜叶。径,宽。
     [34]祖帐:为出行者饯别所设的帐幕,引申为饯行送别。祖,祭名,出行以前,祭祀路神。
     [35]殷渥:情谊恳切深厚。
     [36]雄鬼:强暴之鬼。
     [37]姑嫜 (zhāng章):丈夫的母亲和父亲,俗称公婆。
     [38]媵 (yìng映)御:以婢妾对待。媵,泛指婢妾。
     [39]露覆:亦作“覆露”,喻润思泽。《国语·晋语》:“是先主覆露子也。”
     [40]泽被发肤:恩译施于我身。被,覆盖。《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发肤,指全身。
     [41]绰约:也作“约”。温柔秀美。
     [42]承祧(tiāo佻)绪:传宗接代。祧绪,祖宗馀绪。祧,祖庙。[43]奉晨昏:指对父母的侍奉。《礼记·曲礼上》:“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44]尸饔(yōng拥):料理饮食。《诗·小雅·祈父》:“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尸,主持。饔,熟食。
     [45]《楞(léng棱)严经》:佛经名,全称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46]眉颦蹙:底本无“眉”字,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47](kuāng āngy狂央):同“”,惶急胆怯。[48]捧(yí夷)沃盥:侍奉盥洗。,古盥器,用以盛水。沃盥,浇洗。
     [49](yì意):同“”,稀粥汤。
     [50]区区:自称的谦词。
     [51]钦瞩:钦敬重视。
     [52]封诰:明、清制度,一至五品官员,皇帝投予诰命,称为“封诰”。这里指因丈夫得宫,妻子受封。
     [53]注幅籍:意谓命中注定有福。注,载入。福籍,迷信传说的记载人间福禄的簿籍。
     [54]亢宗子:旧时称人子能扩展宗族地位者为亢宗之子。亢宗,庇护宗族,光宗耀祖。
     [55]胎 (chì赤):瞪目直视,形容惊诧。
     [56]五党:不详。疑为“五宗”,指五服内的亲族。
     [57]什袭:珍藏。语本 《艺文类聚》六《阚子》。
     [58]招 (chāo抄)怅若失:感伤失意之状。宋玉《高唐赋》:“悠悠忽忽,怊怅自失。”
     [59]怔忡 (zhēng—chōng争冲):心悸;恐惧不安。
     [60]粟:因恐惧,起了鸡皮疙瘩。粟,皮肤上起栗粒样的疙瘩。

     [61]夹幕:帷幕。
     [62]大可合篑(kuì愧):约有两个竹筐合起来那么大。篑,盛土的竹器。
     [63]有声:有政声,指为官声誉很好。

    浙江人氏宁采臣,为人慷慨豪爽,清廉自重。他常常对人说:"我这个人爱情专一,不见异思迁。"
    有一次,宁采臣到金华去。走到城北后,他进一座寺庙里休息。只见寺庙大殿宝塔十分壮丽,但地上却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蓬蒿,显然,这里已好久没有人来过。再往里看,东西两边僧人居住的房舍,门都虚掩着,只有南面一间小屋的门上,好像挂着一把新锁。殿东角有一片修竹,台阶下有个大池子,里边丛生的野藕已经开花。宁采臣很喜欢这个幽静的地方,况且,这期间城里房价飞涨,因为学使大人来到金华,参加考试的学子很多。宁采臣于是决定暂时就住在这座寺庙里。他心想,这寺中的和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何不散散步等他们呢?宁采臣独自一人在寺中漫步。傍晚时,有个读书人来开南面小屋的门,他赶忙上前行礼,并把自己想在这里留宿的打算告诉给对方。那个读书人说:"这里没有房主,我也是个在这里借宿的人。你不怕冷清住在这里,我早晚都能向你讨教,真是不胜荣幸。"宁采臣很高兴,他铺了些蒿草当床,又架起木板当桌子,看来是准备在这里住些日子。
    这天夜晚月光皎洁,宁采臣和那位书生在大殿的走廊里促膝长谈。书生说自己姓燕,叫燕赤霞。宁采臣以为他是来应考的秀才,但听他的口音,一点儿也不像浙江人。一问,才知道他是陕西人。两人说了半天话,才各自回床就寝。宁采臣每次在陌生的地方过夜,总是很久难以入睡。这一次也不例外。正在他欲睡未睡之际,却只见北边房里有人在窃窃私语,好像住有家眷。于是,他起身趴在北墙石窗下,悄悄看了一眼。只见短墙外一个小院落里,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还有一个老太婆,她穿着暗红色外衣,头上插着银梳子,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原来是她们俩在月下说话。那妇人说:"小倩为什么很长时间没到这里来?"老太婆说:"或许是她的相好来了吧。"妇人说:"她没向姥姥发牢骚吗?"老太婆回答:"虽没听她发什么牢骚,但她看起来好像心情不愉快。"妇人又说:"对这个小丫头不能太好了!"话未说完,就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进来了,模样好像很美。老太婆笑着说:"背后不说人,我们两个正说你呢,没想到你这个小妖精悄悄进来了,幸亏我们没说你什么坏话。"老太婆接着说:"小娘子长得好比画中人,我要是个男人,也会被你把魂勾跑。"女孩说:"姥姥不夸奖我几句,还有谁会说我好?"妇人和女孩子说了些什么,宁采臣没有听清。他以为她们是燕书生的亲眷,所以躺回草床不再听她们说话。过了一会儿,寺庙里一片寂静。宁采臣刚要入梦境时,觉得好像有人进了他的卧室。他急忙起身一看,发现是北院那个叫小倩的女孩子进来了。他不由得吃了一惊,问她进来干什么,她说想跟他一起睡。宁采臣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怕别人议论,我还怕别人说闲话呢。偶然一失足,就会成为一个道德沦丧的无耻之徒。"女孩说,夜里没人知道。宁采臣吼道:"快走开!要不然,我就要喊南边小屋里的人了。"听了这话,那女孩有些害怕,只好走开了。刚走出门又转身回来,把一锭金子放在宁的床褥上。宁马上把它扔到院子的台阶上,斥责说:"不义之财,弄脏了我的口袋。"女孩羞愧地拣起金子走了,嘴里还说:"这个男人真是铁石心肠。"
    第二天一早,有个兰溪的书生带着一个仆人来应考。他们住在寺庙的东厢房里。不料,书生竟在当天夜里暴死了。死后发现,他的脚板心有个小限孔,像是被锥子刺的,还有一缕缕血丝流出来了。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个晚上,书生的仆人也死了,他的症状和书生一模一样。晚上,燕生回来了。宁采臣问他知不知道死因,他认为这是鬼魅干的。宁采臣为人耿直,根本没把鬼的事放在心上。到了夜里,那个女孩子又来找他。她对宁采臣说:"我见过的人多了,但没有像你这样刚直的人。你有圣贤人的品德,我不敢欺骗你。我叫聂小倩,十八岁就病死了,埋在这座寺院旁,不幸遭受妖物的威胁,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下贱勾当。我用容颜去迷惑别人,这本来并不是我愿意做的。现在这寺中没有人可以杀,鬼夜叉很可能要来杀你。"宁采臣听了这话,十分惊骇,他请求小倩帮他想办法。聂小倩说:"你跟燕赤霞住在一屋便能免除凶灾。"宁采臣问了一句:"为何不去迷惑燕赤霞?"小倩回答说:"他是个奇人,鬼妖不敢接近他。"宁采臣又问:"你们怎么样去迷惑人呢?"聂小倩说:"和我亲昵的人,我悄悄用锥子刺他的脚心,这样,他很快就昏迷过去了,于是,我再吸他的血给妖怪喝。
    有时候,我用金子去勾引,其实那不是金子,而是罗刹鬼的骨头。这东西留在谁那里,就能把谁的心肝掏去。这两种方法,都是迎合而今人们贪色好财的心理。"宁采臣问她什么时候戒备,她说明天晚上。临别时,小倩哭着说:"我掉进了大海,找不到岸。你是仗义君子,一定能救苦救难。如果你能把我的朽骨带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安葬,我将感激不尽。"宁采臣答应了她的要求,问她的坟在哪里,她说:"请记住,白杨树上有乌鸦巢穴的地方便是。"说完出门,片刻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宁采臣恐怕燕赤霞外出,便早早到他房里,邀请他喝酒。上午九十点钟,酒菜准备好了。在酒席上,宁采臣留意观察燕赤霞。宁采臣表示想和他同屋睡,燕赤霞推辞说自己喜欢清净,宁采臣不听,到了晚上,强行把铺盖都搬过来了,燕赤霞不得已,只好跟他同睡,他嘱咐宁采臣:"我知道你是个大丈夫,对你也很钦佩。不过,我有些私事,不便明说。请你不要翻看我的小箱子。否则,对你我两人都没好处。"宁采臣很恭敬地答应了。后来,各自就寝。燕赤霞临睡前把小箱子放在窗台上,过了一会儿,他就鼾声如雷。宁采臣半天也睡不着。大约一更时分,他发现窗外隐隐约约有人影,正慢慢靠近窗户朝里看,目光闪闪。宁采臣很害怕,正要喊叫燕赤霞,忽然听见有个东西从小箱子中飞出,像一匹白绸缎闪闪亮,折断窗户上的石格,猛然一射,随即像电光一样熄灭了。这时,燕赤霞醒来起身,宁采臣假装睡着了,在暗中观察他。只见燕赤霞拿起箱子检查,从里面取出一个东西,映着月光嗅了嗅。那东西亮晶晶的,大约有两寸长,一片韭菜叶子大小。然后,燕赤霞把它紧紧包牢,又放进箱子里。燕赤霞自言自语:"什么老妖怪,竟敢有这么大的胆子,把我的箱子都给弄坏了。"于是,他又躺下来。宁采臣觉得太奇怪了,便起身问燕赤霞,并把刚才所看到的情节都告诉了燕赤霞。燕赤霞说:"既然我们已成好朋友,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了。我是个剑客。要不是那个石格子阻挡,妖怪当时就会死的。虽说它这次没死,但他已受了重伤。"宁采臣问他刚才藏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燕赤霞说是剑,并说刚才闻它,上面有股妖气。宁采臣说想看看这柄剑,燕赤霞拿出来给他看,原来,这是一柄亮闪闪的小剑。第二天一早,宁采臣到窗外查看,发现地上有摊血迹。这天,宁采臣走出寺院,在寺院北边,他看见一片荒冢。再一看,果然有棵白杨树,树上有个乌鸦巢。
    宁采臣办完事以后,急忙整理行装准备回家。临行前,燕赤霞设宴送行,并把破皮囊赠送给宁采臣,他告诉宁采臣:"这是剑袋。你好好收藏,它可以避妖怪。"宁采臣想跟他学剑术,燕生说:"像你这样信义刚直的君子,本来是可以学的,但你是富贵阶层的人,不是干我这一行的。"宁采臣撒谎说有个妹妹葬在寺院北边,打算迁葬。于是,他挖出聂小倩的朽骨,用衣衾包好,租船返回家。
    宁采臣的书斋靠近郊野。他回家后就将小倩的坟建在斋外。建好安葬后,他祭祀说:"可怜你孤零零的,把你葬在我小屋旁边,这样,你的悲欢我都能听见,而且,这里也不会有恶鬼来欺凌你。一杯水酒,不成敬意,请不要嫌弃,把它喝了罢!"他祝福完以后正准备回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请等等我!"回头一看,竟是小倩。聂小倩笑着谢宁采臣:"你的信义,我永远也报答不尽。请让我随同你回去,拜见婆婆,就是做个丫头小妾也心甘情愿。"宁采臣细细打量她,见她肌肤细嫩,小脚尖尖,身材娇娇,妩媚动人。于是,便带她一同回到书斋。宁采臣让她先坐一会儿,他先进去告诉母亲。他母亲听说后感到很吃惊。当时,宁采臣的妻子已病了很长时间,母亲叫他不要声张,以免刺激病人。他们母子正说着话,聂小倩已悄悄进屋,跪在地上拜见宁采臣的母亲。宁采臣介绍说:"这就是小倩。"宁母惊慌地看了看她,心里很害怕。聂小倩说:"我孤单一身,远离父母兄弟。承蒙公子关照,使我摆脱了困境。因此,我愿意侍奉他,以报答他的恩德。"宁母见她模样很可爱,才敢与她说话。宁母说:"姑娘肯照顾我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当然很高兴。只是我一生仅养了这个儿子,要靠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娶个鬼妻。"小倩说:"我真的没有二心。九泉之下的人既然得不到您的信任,那就让我把公子当兄长对待,听候您老人家的吩咐,早晚伺候,行不行?"宁母觉得小倩的话说得很真诚,便答应了。小倩说她想拜见嫂夫人,宁母推辞说宁妻患病在床,多有不便。小倩也就没有去。接着,小倩立即到厨房,给母亲做饭。她在宁采臣家进进出出,穿堂入室,像是来了很长时间一样,一点都不陌生。天黑以后,宁母有些怕她,要她先回去睡觉,却不给她准备床被。小倩意识到这是母亲赶她走的信号,于是,她就走了。经过宁采臣的书房时,她想进去,又不敢进,在门外徘徊。宁采臣叫她,她说:"房里有剑气,叫人害怕。前些时候在路途上不敢见你,就是这个缘故。"宁采臣顿时想起燕赤霞送给他的破皮袋,于是,他赶忙把袋子拿下来挂到别的房间去了。小倩这才进了书房,在烛灯边坐下。坐了半天也没一句话,后来,她问宁采臣:"你晚上读书吗?我小时候念过《楞严经》,现在多半已忘光了。请你帮我找一册,夜晚空闲时我请大哥指点指点。"宁采臣答应了。两个人又无话可讲,小倩也不说告辞。到了二更以后,小倩还坐在书房里不走,宁采臣催她,她伤心地说:"我是外地来的孤魂,特别害怕到荒墓里去。"宁采臣说:"这里没有别的床,而且兄妹之间,也应该避嫌。"小倩站起身,一副愁眉苦脸要哭的样子,想迈步却又迈不开步子。她慢吞吞地走出书房,过了台阶就不见了。宁采臣心里很可怜她,想留她睡在别的床上,又担心母亲会责怪。
    第二天一早,小倩向母亲请安,端水给她盥洗,家务活忙个不停,而且,样样都合宁母的心。傍晚时,小倩自动离开书斋。她经过书房时,经常借着烛光念经,直到宁采臣要睡觉时才凄然离去。本来,自从宁妻病倒以后,宁母便操持起所有的家务,她已疲劳不堪。自从小倩来到家以后,宁母就清闲多了。天长日久,宁母和小倩渐渐熟悉,她对小倩也越来越疼爱。到后来,宁母已忘记小倩是个鬼变的,而不忍心晚上叫她走,便把她留下来跟自己一起睡。小倩初来时,不吃不喝,半年后才开始吃点稀饭。宁采臣母子都很喜爱她,从来不说她是鬼。不久,宁妻病逝了。宁母想收小倩做儿媳,但怕她不能生儿育女,小倩说采臣将有三个男孩,不会因为有鬼妻就没有后代。于是,宁家大办酒席,遍请亲友。婚礼那天,小倩穿戴一新,大大方方地出来见亲友,令满堂亲友都看呆了。人们不怀疑她是鬼,而怀疑她是仙人。小倩和采臣结为人鬼夫妇后,生活很美满。几年后,宁采臣考中进士,小倩也生下一个男孩。他们的孩子后来也成了一个有名望的人。

     义鼠

     杨天一言:见二鼠出,其一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1],似甚恨怒,然遥望不敢前。蛇果腹[2],婉蜒入穴:方将过半,鼠奔来,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3],然遁去[4]。蛇迫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蛇入则来,蛇出则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5],衔之而去。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瞪目如椒:谓小眼瞪得很圆,其状如椒。曹植《鹞雀赋》:“目如椒。”
     [2]果腹:饱腹,满腹。
     [3]故:本来。
     [4](xū许)然:忽然。,同“”。
     [5]悼息:悲伤叹息。
     [6]张历友:名笃庆,号厚斋,字历友。康熙副贡。蒲松龄诗友。博极群书,而终身未仕。晚年居淄川西昆仑山下,因自号昆仑山人,著有《昆仑山房集》等。集中载《义鼠行》一诗有云:“莫吟黄鹄歌,不唱猛虎行。请为歌义鼠,义鼠令人惊!今年禾未熟,野田多鼯。荒村无馀食,物微亦惜生。一鼠方觅食,避人草间行。饥蛇从东来,巨颡资以盈。鼠肝一以尽,蛇腹胀膨亨。行者为叹息,徘徊激深情。何期来义鼠,见此大义明。意气一为动,勇力忽交并。狐兔悲同类,奋身起斗争。螳臂当车轮,怒蛙亦峥嵘。此鼠义且黠,捐躯在所轻。蝮蛇入石窟,婉蜒正纵横。此鼠啮其尾,掉击互訇。观者塞路隅,移时力犹。蝮蛇不得志,窜伏水苴中。义鼠自兹逝,垂此壮烈声。”

    杨天人说,见过两只老鼠从洞里出来,其中一个被蛇吞吃了,另一个眼睛瞪得像胡椒粒,好像特别愤恨的样子,可是只远远瞅着不敢近前。蛇吃饱了肚子,朝蛇洞蜿蜒而去。蛇身刚进洞一半,那只老鼠飞跑过来,用力咬蛇的尾巴。蛇发怒了,退身出洞。老鼠本来敏捷,突然跑开。蛇追不上就回去了。刚要进洞,老鼠又奔过来咬蛇尾巴,像刚才那样。蛇进洞,老鼠就过来咬;蛇出洞,老鼠就跑开。像这样搞了好长时间。
    最后,蛇出洞将肚中死鼠吐在地上,走了。那只老鼠过来嗅了一阵,啾啾唧唧地叫,像悼念似的,叼着走了。
    我的朋友张历友以此写了一篇长诗《义鼠行》。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1],地大震。余适客稷下[2],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鸭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3],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4];沂水陷穴[5],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6],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7],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衔儿状,已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与地震时男妇两忘者,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康熙七年:即公元一六六八年。戌刻:晚七时至九时。
     [2]稷(jì记)下:地名。此指临淄。《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注引刘向《别录》:“齐有稷门,城门也。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也。”[3]倾仄:倾斜。仄,通“侧”。
     [4]栖霞:县名。今属山东省。[5]沂水:县名。今属山东省。
     [6]溲 (sōu叟)溺 (niào尿):小便。[7]缓颊:犹松嘴。
     [8]一何:多么。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下午八九点钟,发生了大地震。
    我当时正好在临淄,同表哥李笃之在灯下饮酒,忽然听到有声音像打雷似的,从东南方向过来,向西北响过去。大家都很惊异,不知道是何缘故。不一会儿,桌椅摇摆起来,酒杯也倒了;房梁、椽子、柱子有的错了位,有的断了,发出响声。人们相顾失色。过了许久,才明白是发生了地震,各个跑出了屋。
    只见楼阁房屋有的倒了,有的歪了又正了;墙倒屋塌之声与孩子哭老婆叫的声音,闹闹嚷嚷,犹如开锅一般。人们头昏眼花站不住,坐在地上,随地转过来倒过去。河水翻腾出岸边一丈多远,满城里鸡鸣狗叫不绝。过了两个多小时,才稍稍安定下来。看大街上,男男女女光着身子凑在一块儿,奔走相告,都忘了没有穿衣服哇。
    后来,听说某地方的井倾斜不能打水了;某家的楼房南边变成了北边;棲霞山裂开了;沂水陷了一个大洞,足有好几亩大。这真真是不同一般的大变化啊。
    有个乡下女人,夜里出外解溲。回来时,见有只狼把孩子叼住丁。女人急忙与狼争夺孩于。狼一松口,女人把孩子从狼口里夺回来,搂在怀里。狼蹲在地上不走,女人大声号叫,邻居们跑过来,狼才离去。女人惊魂甫定,高兴起来,指天划地叙说狼叼孩子的情形,自己夺孩子的情形,过了许久,忽然才醒悟过来,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于是就跑开了。这与地震时,男男女女都忘了自己光替身子是同一情形啊。人在慌乱中没了主意,多么可笑呀!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有五色耐冬花,四时不调。而岛中古无居人,人亦罕到之。登州张生[1],好奇,喜游猎。闻其佳胜,备酒食,自掉扁舟而往[2]。至则花正繁,香闻数里;树有大至十余围者[3]。反复留连,甚慊所好[4]。开尊自酌[5],恨无同游。忽花中一丽人来,红裳眩目,略无伦比。见张,笑曰:“妾自谓兴致不凡,不图先有同调[6]。”张惊问:“何人?”曰:“我胶娼也[7]。适从海公子来。彼寻胜翱翔[8],妾以艰于步履[9],故留此耳。”张方苦寂[10],得美人,大悦,招坐共饮。女言词温婉,荡人神志。张爱好之。恐海公子来,不得尽欢,因挽与乱。女忻从之。相狎未已,忽闻风肃肃,草木偃折有声[11]。女急推张起,曰:“海公子至矣。”张束衣愕顾,女已失去。旋见一大蛇[12],自丛树中出,粗于巨筒。张惧,幛身大树后,冀蛇不睹[13]。蛇近前,以身绕人并树,纠缠数匝[14];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昂其首,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张自分必死[15],忽忆腰中佩荷囊,有毒狐药,因以二指夹出,破裹堆掌中;又侧颈自顾其掌,令血滴药上,顷刻盈把。蛇果就掌吸饮。饮未及尽,遽伸其体,摆尾若霹雳声,触树,树半体崩落,蛇卧地如梁而毙矣。张亦眩莫能起,移时方苏[16]。载蛇而归。大病月余。疑女子亦蛇精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注释】
     [1]登州:府名。治所在今山东蓬莱县。
     [2]掉:划船工具,与“棹”通。
     [3]围:计量圆周的约咯单位。两手合抱为一围。
     [4]慊 (qiè怯):惬意,满足。
     [5]尊:“樽”的本字,酒器。
     [6]不图:想不到。同调:曲调相同;喻彼此志趣相投。李白《古风》:“吾亦淡荡人,拂衣可同调。”
     [7]胶娼:胶州的娼妓。胶,胶州,州名,其故地在今山东省青岛市胶县。
     [8]寻胜翱翔:寻访胜景,自由自在地遨游。翱翔,悠闲游乐的样子。《诗·齐风·载驱》:“鲁道有荡,齐子翱翔。”
     [9]以艰于步履:因为步行艰难。以,因。步履,犹步行。[10]苦寂:苦于寂寞。
     [11]偃折:倒伏,断折。偃,倒下。
     [12]旋:旋即,顷刻。
     [13]冀:希望。
     [14]数匝 (zhā扎):数周。
     [15]自分:自料。
     [16]移时:经时。

    东海的古迹岛上,有五色的耐冬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岛上自古就无人居住,外边的人也很少到岛上来。
    登州有个姓张的书生,为人好奇,喜欢打猎。听说古迹岛风光美,就准备好吃喝,自己驾着小船上岛了。上岛后,繁花似锦,香气飘出数里。有的大树够十余人合抱。张生流连忘返,深深被美景吸引住了。打开酒瓶,自斟自饮,只遗憾没有旅伴。
    忽然,从花丛中走出一位漂亮女子。红衣服炫人眼目,美貌绝世,无与伦比。见到张生就笑着说:“我自以为兴趣不同一般,没想到这里早有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张生吃惊地问她是什么人。女人说;“我本来是妓女,刚才跟着海公子来到这里?他游山玩水去了,我因为怕走路,所以留在了此地。”张生又苦于寂寞,碰见这样的美人,特别高兴,请她一起喝酒,女人言语温顺,令人神魂颠倒。张生更加喜欢她了。担心海公子来这里,不能尽情欢乐,于是拉着她要发生关系。女人高兴的顺从了。
    两个人正在亲亲热热,忽然风嗖嗖地刮起来。草术折倒发出声响。女人急忙推开张生,说:“海公子到了!”张生结好衣带愕然惊顾,女人已不知去向。不一会儿,看见一条大蛇,从树丛中爬出来,比大桶还粗。张生害怕了,躲在天树后边,希望大蛇看不见他。大蛇来到近前,用身体把张生和大树一块儿缠住了,盘了好几圈。张生两只胳膊直直地被缠在两腿中间,一点儿也不能伸缩。大蛇抬起脑袋,用舌头刺张生的鼻子眼儿。张生的鼻子流血,淌到地上成了一滩。蛇就低下头到地上喝血。张生自己料定必死无疑了。忽然想起腰上挂的荷包里装有毒狐狸的药,于是用两个手指将毒药夹出,把纸包弄破,将毒药堆在手心上,又转过脖子眼睛瞅自己的手心,让鼻血滴到药上。不大功夫,手掌里积满了一把血。大蛇果然到手心吸血,没等将血喝完,突然伸开了身子,尾巴来回摆动发出炸雷般的声响,碰到树上,树身便崩掉一半儿。大蛇悟卧地上像个房梁似的死了。
    张生也头昏眼花站不起来,过了两个多小时才苏醒过来,带着蛇回家了。大病了一个多月。他怀疑那女子也是个蛇精呀。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1]。富有钱谷。游侠好义[2],慕郭解之为人[3]。御史行台按访之[4]。丁亡去。至安丘[5],遇雨,避身逆旅。雨日中不止。有少年来,馆谷丰隆[7]。既而昏暮,止宿其家;豆饲畜[8],给食周至。问其姓字,少年人:“主人杨姓,我其内侄也。主人好交游,适他出[9],家惟娘子在。贫不能厚客给,幸能垂谅。”问主人何业,则家无资产[10],惟日设博场,以谋升斗[11]。次日,雨仍不止,供给弗懈。至暮,刍[12];刍束湿,颇极参差。丁怪之。少年曰:“实告客:家贫无以饲畜,适娘子撤屋上茅耳。”丁益异之,谓其意在得直[13]。天明,付之金,不受;强付,少年持入。俄出,仍以反客[14],云:“娘子言:我非业此猎食者[15]。主人在外,尝数日不携一钱;客至吾家,何遂索偿乎?”丁叹赞而别。嘱曰:“我诸城丁某,主人归,宜告之。暇幸见顾。”
    数年无耗[16]。值岁大饥,杨困甚,无所为计。妻漫劝诣丁,从之。至诸,通姓名于门者[17]。丁茫不忆;申言始忆之[18]。履而出[19],揖客入。见其衣敝踵决[20],居之温室,设筵相款,宠礼异常。明日,为制冠服,表里温暖。杨义之[21];而内顾增忧[22],褊心不能无少望[23]。居数日,殊不言赠别。杨意甚亟[24],告丁曰:“顾不敢隐:仆来时,米不满升。今过蒙推解[25],固乐;妻子如何矣!”丁曰:“是无烦虑,已代经纪矣。幸舒意少留[26],当助资斧[27]。”走招诸博徒[28],使杨坐而乞头[29],终夜得百金,乃送之还。归见室人[30],衣履鲜整,小婢侍焉。惊问之。妻言:“自若去后,次日即有车徒赍送布帛菽栗,堆积满屋,云是丁客所赠。又婢十指[31],为妾驱使。”杨感不自已[32]。由此小康,不屑旧业矣。
    异史氏曰:“贫而好客,饮博浮荡者优为之;最异者,独其妻耳。受之施而不报,岂人也哉?然一饭之德不忘[33],丁其有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诸城:县名。今属山东省。
     [2]游侠:古称轻生重义、扶贫济弱、拯人困厄的人。《史记·游侠列传》:“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3]郭解(xiè懈):字翁伯,汉轵(zhǐ,今河南济源县)人。好任侠。司马迁称其“虽时当世之文网,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后终以“任侠行权”而被汉廷判为“大逆不道”,惨遭杀害。事详《史记·游侠列传》。
     [4]御史:宫名。历代职衔累有变化。明、清有监察御史,分道行使纠察,巡按府、县。行台:为临时派出机构。按:察访。
     [5]安丘:县名。今属山东省。
     [6]逆旅:客舍,旅馆。
     [7]馆谷:供给客人的食宿。语出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8](cuò错)豆:铡碎的草和料豆。
     [9]适他出:适逢外出。
     [10]则家无资产:此据铸雪斋抄本。“则家”二字底本涂抹不清。[11]升斗:升、斗均为较小的容量单位,升斗连用,喻收入微薄。以谋升斗,即
靠设博场谋得少量的生活必需品。
     [12](cuò 错)刍:铡碎饲草。,铡碎。刍,刍藁,喂牲口的干草[13]直:通“值”,偿值。
     [14]反:通“返”。归还。[15]业此猎食者:意为以此为业而谋取生活费用的人。猎食,猎取食物。
     [16]无耗:无音信。耗,消息,音信。
     [17]门者:守门的人。
     [18]申言:一再说,再三说。
     [19]履而出:履,犹趿履,趿拉着鞋,连鞋也来不及提上就跑出欢迎,形容欢迎之热诚。《汉书·隽不疑传》:“履起迎。”,原作“”。据青柯亭本改。
     [20]衣敝踵决:衣服破烂,鞋子露着脚后跟。形容穷困不堪。《庄子·让
王》:“捉衿而肘见,纳履而踵决。”
     [21]义之:认为他很讲义气。
     [22]内顾:在外对家事的顾念。《汉书·杨仆传》:“失期内顾。”注:“内顾,言思妻妾也。”
     [23]褊 (biǎn扁)心:也作“心”。心胸狭隘。《史记·汲黯列传》:“黯褊心,不能无少望。”望,怨。
     [24]亟:急迫。
     [25]推解:推食解衣,谓赤诚相待。《史记·淮阴侯列传》:“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
     [26]舒意:犹宽心。
     [27]资斧:旅费,盘缠。
     [28]走 (pīng平):派人前往。走,往。,使。《尚书·立政》:“乃我有夏。”
     [29]乞头:指在赌场中向赢方抽头为利。《夷坚志·夏氏骰子》:“夏度……家故贫,至无一钱,同舍生或相聚博戏,则袖手旁观,时从胜者觅锱钵,俗谓之乞头是也。”
     [30]室人:此指妻室。
     [31]十指:十个手指,指一人。
     [32]感不自已:感动得不能自己;谓非常感动,以至自己难以控制。已,止,控制住。
     [33]一饭之德不忘:意谓对别人给予自己的即使是很小的恩德,也不忘记。《史记·范雎列传》:“一饭之德不忘,睚眦之怨必报。”

    丁前溪是诸城人。家里有钱有粮。会武术,讲义气,很羡慕汉朝大侠客郭解的为人。
    朝廷的御史调查他的行为,要处治他。丁前溪逃跑了。走到安丘遇上了大雨,在旅店里避雨。雨下到中午还不停。来了一个小伙子,请丁前溪到家吃饭,饭茶很好。不久天黑了,就留他住在家中。用草料喂他的牲口,照顾得很周到。丁前溪问小伙子的姓名,小伙子说:“这家主人姓杨,我是主人的妻侄。主人好交朋友,恰巧到外地去了,家中只有主妇在,家里困难不能厚待客人,请原谅。”
    丁前溪问:“主人是干什么的呀?”
    原来没什么产业,每天只靠开赌场,弄点钱买米。
    第二天,雨仍不停。给丁前溪的吃喝一点不差。到晚一上,铡草,草很湿,长短不齐。丁前溪感到奇怪。小伙子说:“如实告诉客人吧。家里穷没什么喂牲口,刚才主妇把房顶上的草撤下来了。”
    丁前溪更惊奇了。以为他是为了钱。
    天亮后,拿钱给他,不要。强迫小伙子把钱送进去。不一会儿,出来了。仍把钱还给了客人,说:“主妇说了,我们不是干这个挣饭吃的。主人出门在外,曾经几天不带一文钱。客人到我们家,为什么要钱呢?”
    丁前溪赞叹一番,告辞走了。嘱咐说:“我是诸城姓丁的,主人回来时,应该告诉他。有空清他到我家去”
    几年过去了,也没有什么消息消。
    一年,庄稼歉收,闹灾荒,姓杨的很困难,没法生活了。妻子有意无意地劝他去找找丁前溪。丈夫同意了。到了诸城,在丁家门口通了姓名。丁前溪听后,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又说了一些往事,丁前溪才想起来,忙趿拉着鞋出来,清客人进屋。只见客人衣服破旧,鞋漏着脚后跟。请到客厅坐下,摆洒款待,对待姓杨的特别好。
第二天,给做了新衣服、新帽子,里外三新。姓杨的很感谢。可是家中无粮,心里很忧愁,担忧的心不能不有所乞望。
    住了几天,丁前溪也不说送些东西让他回家。姓杨的急得不行了,告诉丁前溪:“实不相瞒,我来时,家中的米已不够一升了,今天蒙您好意,给我好吃、好穿的,当然高兴,不知老婆怎幺样了!”
    丁前溪说:“这不用担忧,已经替你张罗过了。请你放心小住几天,一定送你路费。”
    丁前溪派人找来不少赌钱的人,让姓杨的坐下抽头,一宿得到了一百两银子。这才进姓杨的回家。
    姓杨的回家,看见妻子穿戴鲜艳整齐,小丫鬟侍候着。他惊奇地问妻子。妻子说:“自你走后,第二天就有人跟着车送来布匹粮食,堆了满屋子。说是姓丁的那位客人送给的。又给了一个丫鬟,听我支使。”
    姓杨的感激不尽。从此家道小康,不肯再开赌场了。
    异史氏说:“家贫而好客,这是那些饮酒赌博、终日游荡的人乐于做的,奇怪的唯独是杨某的妻子(也是那样不顾家贫而热情好客)。如果受到这样人家的慷慨帮助而不想报答,难道还算人吗?然而受人一饭之思而不忘报答,丁前溪是具备这种美德的啊。"

    海大鱼

    海滨故无山。一日,忽见峻岭重迭,绵亘数里[1],众悉骇怪。又一日,山忽他徙,化而乌有[2]。相传海中大鱼[3],值清明节,则携眷口往拜其墓[4],故寒食时多见之[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绵亘 (gèn艮):连绵横贯。
     [2]乌有:无有,没有。
     [3]海中大鱼:指鲸鱼。
     [4]眷(juàn倦)口:犹眷属,家屋。底本“口”字残缺。[5]寒食:节日名,在清明前二日。因两个节日邻近,古人常将其联系在一起。

    海边本来没有山。一天,忽然发现海边高山峻岭重叠,绵延数里。众人十分惊异。又有一天,海边的山忽然不见,啥也没有了。人们传说海中有大鱼,每逢清明节则带着老小来扫墓,所以寒食节那天经常看得到。

     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晋人[1]。适将嫁女,携眷至江南,躬市奁妆[2]。舟抵金山[3],张先渡江,嘱家人在舟,勿膻腥[4]。盖江中有鼋怪[5],闻香辄出,坏舟吞行人,为害已久。张去,家人忘之,炙内舟中。忽巨浪覆舟,妻女皆没。张回棹,棹恨欲死。因登金山,谒寺僧,询鼋之异,将以仇鼋。僧闻之,骇言:“吾侪日与习近[6],惧为祸殃,惟神明奉之,祈勿怒;时斩牲牢[7],投以半体[8],则跃吞而去。谁复能相仇哉!”张闻,顿思得计。便招铁工,起炉山半,冶赤铁,重百余斤。审知所常伏处[9],使二三健男子,以大箝举投之。鼋跃出,疾吞而下。少时,波涌如山。顷之浪息,则鼋死已浮水上矣。行旅寺僧并快之,建张老相公祠,肖像其中,以为水神,祷之辄应。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晋:地名。春秋时期诸侯国,地当今山西一带。因以为山西省的简称。
     [2]躬市奁 (lián联)妆:亲自购买嫁妆。奁,古时盛梳妆用品的匣子。奁妆,即妆奁、嫁妆。
     [3]金山:山名。在今江苏省镇江市西北。原孤耸江中,自清末渐与南岸相接。山上有寺,即金山江天寺,简称金山寺。
     [4](bó伯):煎炒。
     [5]鼋 (yuán元):大,俗称“癞头鼋”。[6]吾侪 (chái柴):吾辈,我们这些人。侪,辈。
     [7]牲牢:古时祭祀用牛、羊、豕,色纯曰“牺”,体全为“牲”;牛、羊、豕三牲全备为“太牢”,只用羊、豕,称“少牢”。时斩牲牢,谓经常杀牲作祭品。[8]投以半体:即以牲体之半投入水中。
     [9]审知:察知。

    张老先生是山西人。他的女儿要出嫁了。他带着家属到江南去,亲自去办嫁妆。
    船走到镇江的金山,张老先生先过江了。嘱咐家里人在船里等候,不要炒肉煎鱼。原来,江中有一个鼋鱼精,它一闻到肉香味就出来,弄坏船只,伤害行人。鼋鱼精害人由来已久了。
    张老先生走后,家里人忘了他的嘱咐,在船里烤肉。忽然,江上巨浪翻滚,把船打沉了。张老先生的老婆和女儿全掉进江里不见了。
    张老先生回来时,愤怒、伤心到了极点,甚至都不想独自活下去了。于是,他登上金山,到庙里拜访和尚,打听鼋鱼精怎样兴妖怍怪,要向它报仇。和尚一听张老先生的话,十分害怕,说道:“我们经常看见那东西,怕它作怪害人,只得像对待神仙那样对它,祈祷它不要生气。按时杀猪宰羊,把肉柈子扔到江里,它跳出水面,一口吞下猪、羊就又不见了。谁还能够同它作对呀!”
    张老先生听了这番话,立刻想出一个主意。于是就雇来铁匠,在山腰上砌起洪炉,把一个大铁块子烧得通红,足足有一百多斤。摸准了鼋鱼精经常呆的地方,让几个有力气的小伙子,用火钳子夹起烧红的铁块子,扔到江里。鼋鱼精跳出水面。一张嘴,转眼功夫就把铁块于吞下去了,很快沉入水中。不大功夫,江上波涛汹涌,象山一样高。过一会儿,浪涛平息了,只见一个死鼋鱼漂在了水上。
    赶路的人们和庙里的和尚,都很高兴。他们给张老先生修了一座庙,并把他的塑像供在里面,把他当作水神。人们有事求他。一祈祷就显灵。

     水莽草

     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俗传此鬼不得轮回[1],必再有毒死者,始代之。以故楚中桃花江一带[2],此鬼尤多云[3]。
     楚人以同岁生者为同年,投刺相谒[4],呼庚兄庚弟[5],子侄呼庚伯,习俗然也。有祝生造其同年某[6],中途燥渴思饮。俄见道旁一媪,张棚施饮,趋之。媪承迎入棚,给奉甚殷。嗅之有异味,不类茶茗,置不饮,起而出。媪急止客[7],便唤:“三娘,可将好茶一杯来[8]。”俄有少女,捧茶自棚后出。年约十四五,姿客艳绝,指环臂钏[9],晶莹鉴影。生受盏神驰;嗅其茶,芳烈无伦。吸尽再索[10]。觑媪出,戏捉纤腕,脱指环一枚。女颊微笑[11],生益惑。略诘门户[12],女曰:“郎暮来,妾犹在此也。”生求茶叶一撮,并藏指环而去。至同年家,觉心头作恶,疑茶为患,以情舍某。某骇曰:“殆矣[13]!此水莽鬼也。先君死于是[14]。是不可救,且为奈何?”生大惧,出茶叶验之,真水莽草也。又出指坏,兼述女子情状。某悬想曰[15]:“此必寇三娘也。”生以其名确符,问:“何故知?”曰:“南村富室寇氏女,夙有艳名[16]。数年前,食水莽而死[17],必此为魅。”或言受魅者,若知鬼姓氏,求其故裆[18],煮服可痊。某急诣寇所,实告以情,长跪哀恳;寇以其将代女死,故靳不与[19]。某忿而返,以告生。生亦切齿恨之,曰:“我死,必不令彼女脱生[20]!”某舁送之,将至家门而卒。母号涕葬之。遗一子,甫周岁[21]。妻不能守柏舟节[22],半年改醮去。母留孤自哺,劬瘁不堪[23],朝夕悲啼。一日,方抱儿哭室中,生悄然忽入。母大骇,挥涕问之。答云:“儿地下闻母哭,甚怆于怀,故来奉晨昏耳[24]。儿虽死,已有家室,即同来分母劳,母其勿悲。”母问:“儿妇何人?”曰:“寇氏坐听儿死[25],儿甚恨之。死后欲寻三娘,而不知其处;近遇某庚伯,始相指示。儿往,则三娘已投生任侍郎家[26];儿驰去,强捉之来。今为儿妇,亦相得,颇无苦。”移时,门外一女子入,华妆艳丽,伏地拜母。生曰:“此寇三娘也。”虽非生人,母视之,情怀差慰[27]。生便遣三娘操作。三娘雅不习惯[28],然承顺殊怜人。由此居故室,遂留不去。女请母告诸家。生意勿告;而母承女意,卒告之[29]。寇家翁媪,闻而大骇,命车疾至。视之,果三娘。相向哭失声,女劝止之。媪视生家良贫[30],意甚忧悼。女曰:“人已鬼,又何厌贫?祝郎母子,情义拳拳[31],儿固已安之矣。”因问:“茶媪谁也?”曰:“彼倪姓,自惭不能惑行人,故求儿助之耳。今已生于郡城卖浆者之家[32]。”因顾生曰:“既矣,而不拜岳,妾复何心[33]?”生乃投拜[34]。女便入厨下,代母执炊,供翁媪。媪视之凄心。既归,即遣两婢来,为之服役;金百斤、布帛数十匹;酒不时送[35],小阜祝母矣[36]。寇亦时招归宁[37]。居数日,辄曰:“家中无人,宜早送儿还。”或故稽之,则飘然自归。翁乃代生起夏屋[38],营备臻至[39]。然生终未尝至翁家。
     一日,村中有中水莽毒者,死而复苏,相传为异。生曰:“是我活之也。彼为李九所害,我为之驱其鬼而去之。”母曰:“汝何不取人以自代?”曰:“儿深恨此等辈,方将尽驱除之,何屑此为!且儿事母最乐,不愿生也。”由是中毒者,往往具丰筵,祷诸其庭,辄有效。
     积十余年,母死。生夫妇亦哀毁[40],但不对客,性命儿麻踊[41],教以礼仪而已。葬母后,又二年余,为儿娶妇。妇,任侍郎之孙女也。先是,
任公妾生女,数月而殇[42]。后闻祝生之异,遂命驾其家,订翁婿焉。至是,遂以孙女妻其子,往来不绝矣。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43],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檐车[44],马四股皆鳞甲[45]。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是日,寇家见女来,拜别翁媪,亦如生言。媪泣挽留,女曰:“祝郎先去矣。”出门遂不复见。
    其子名鹗,字离尘,请诸寇翁,以三娘骸骨与生合葬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轮回:佛教名词。梵语意译,原意为“流传”,佛教认为,众生因其言语、行动、思想意识(佛教称“业”)的善恶,在所谓“六道(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中生死相续,如车轮流传不停。此处谓误食水莽草而死,不得转生。
     [2]桃花江:在今湖南境。《读史方舆纪要》八○:“(资)水经县(益阳)南六六里,谓之桃花江,以夹岸多桃也。”今沿江有桃江县。[3]尤: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犹”。
     [4]刺:名片。
     [5]庚兄庚弟:犹年兄年弟。庚,年庚。
     [6]造:登门拜访。
     [7]止:留。
     [8]将:取。
     [9]钏 (chuàn串):手镯。
     [10]索:讨。
     [11](chēng称)颊:红着脸。,同“”,赤色。
     [12]略诘门户:此谓祝生询问三娘晚间居于何处,思欲与之幽会。[13]殆:危险。
     [14]先君:旧时对别人称谓自己死去的父亲。
     [15]悬想:猜想。[16]夙:夙昔,旧日。
     [17]水: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草。
     [18]故裆:穿用过的裤裆。
     [19]靳:吝惜。
     [20]脱生:迷信谓由鬼魂转生人世。
     [21]甫:方,才。
     [22]柏舟节:谓妇女在丈夫死后矢志不嫁的节操。柏舟,《诗经·风》中的一篇,中有“彼柏舟,在彼中河。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之句。《诗小序》谓此诗为卫世子之妻共姜所作。卫世子共伯早死,共姜矢志不嫁,作诗明志。后因称妇女寡居守志为“柏舟之节”。[23]劬瘁:辛劳、劳苦。
     [24]奉晨昏:旧时子女侍奉父母,要昏定晨省,即黄昏时为父母安定床铺,晨起省问安否。《礼记·曲礼》:“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25]坐听:安然听任。
     [26]侍郎:官名。隋唐以后,侍郎为中书、门下及尚书省所属各部长官
的副职。

     [27]差慰:略微得到安慰。
     [28]雅:甚,很。
     [29]卒:终,终于。
     [30]良:确实。
     [31]拳拳:恳切,诚挚。
     [32]浆:茶水。
     [33]妾复何心:我又将是何种心情,言其内心痛苦不堪。
     [34]投拜:倒身下拜,指叩头。
     [35](zì自):肉。
     [36]小阜:稍稍使之富裕。
     [37]归宁:旧谓己嫁女子回母家探视。《诗·周南·葛覃》:“害害否,归宁父母。”
     [38]夏屋:大屋。语出 《诗·秦风·权舆》。
     [39]臻 (zhēn针)至:极为完美。
     [40]哀毁:因过度悲哀以致形毁骨立,旧时常用以形容居父母丧时的哀戚情形。《世说新语·德行》:“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
     [41](cuī催)麻:丧服。,亦作“衰”,用粗麻布制作,披于胸前;麻,麻带,或扎在头上,或系于腰际。(bì壁)踊:本作“擗踊”,捶胸顿足,表示极度悲哀。《孝经·丧亲》:“擗踊哭泣,哀以送之。”
     [42]殇:夭折,早亡。
     [43]策:策命。古命宫授爵,帝王颁以策书为符信。《周礼·春官·内史》:“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郑玄注:“策谓以简策书王命。”四渎牧龙君:四渎之神。四渎,古指长江、黄河、淮水、济水。《尔雅·释水》:“江、河、淮、济为四渎。”
     [44](chān搀):也作“”。车帷。
     [45]马四股皆鳞甲:指传说中的龙马。

    水莽是毒草。蔓生像葛草,紫花像扁豆。谁误吃了它,立刻就中毒身死,变成水莽鬼。俗传水莽鬼轻易不能投生,必得再有人吃了水莽草毒死之后,找到替身,才能去投生。所以,湖北桃花江一带,水莽鬼特别多。
    湖北人称同岁的为同年,交往时以庚兄、庚弟相称,孩子们则称其为庚伯,这是老习惯了。有一个姓祝的人,去拜访他的同年,途中又热又渴,极想喝点水。正好看见道旁一个老太太支着棚子卖水,他急忙跑过去。老太太殷勤地把他让进棚内,端上一杯水,姓祝的一嗅,有一股邪味,不像茶水。放下杯,起身就走。老太太一边急忙拦住他,一边急忙对内招呼:“三娘,倒一杯好茶来。”不大一会儿,有一少女捧着茶从棚后面走了出来。看上去有十四五岁,长得特别漂亮,戴着指环手镯,光彩照人。祝生一看魂都飞了,忙接过茶杯。一嗅芳香无比。一气喝光了,还要喝。一眼看见老太太走去了,一把捉住了姑娘的手,摘下一个指环。姑娘红着脸微笑着,祝生这时心旌摇荡。又问姑娘家住哪里,姑娘说:“你晚上来吧,我还在这里。”姓祝的要了一撮茶叶,藏好了指环才走。
    祝生到了同年家以后,觉得恶心,怀疑是喝茶喝的,把喝茶的事告诉了同年。同年听后,大吃一惊,说道:“坏了,那是水莽鬼呀!我的父亲就死在水莽鬼手中。这个没有救,可怎么办哪?”这话可把祝生吓坏了,拿出茶叶给同年一看,真是水莽草哇!又拿出指环,并把那姑娘的长相说了一遍。同年想了想,说:“肯定是寇三娘!”祝生一听同年说出的名字与卖茶姑娘的名字一样,忙问同年是怎么得知的。同年说:“南村有个姓寇的财主,闺女长得很漂亮。数年前,误吃水莽而死,肯定是她在那里作怪。”听人们说,叫水莽鬼迷住的人,如果知道水莽鬼的姓名,把它生前的旧裤子拿来煮水喝就会好的。同年到寇财主家把姓祝的事情诉说了一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寇财主帮忙。寇财主因为有人给女儿当替身,坚决不肯给。同年十分气愤地回到了家里,把经过告诉了祝生。祝生切齿痛恨,说道:“我死后决不让他闺女托生。”同年抬着姓祝的送他回家,刚到门口,就死了。祝母嚎啕大哭,将儿子埋葬了。祝生丢下一个儿子,才满周岁。妻子守了半年,改嫁了。祝母养活小孙子,劳累不堪,终日流泪。
    一天,祝母正抱着孙子在屋里掉泪。忽然,祝生悄悄地从外面进来了。祝母一见,大惊失色,揩(kai)着眼泪问儿子怎么回来了。祝生说:“儿子在地下听见妈妈哭泣,心里实在难过,所以回家来侍候妈妈。儿子虽然死了,但在阴间娶了老婆,现在带来给妈妈干活,妈妈不要伤心了。”祝母问:“儿媳是谁呀?”祝生答道:“寇家眼瞅着我死去不闻不问,我太恨他们了。死后,儿就去寻找寇三娘,可是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不久前遇到同年的父亲,告诉了寇三娘的住处。儿子去找她,她已投生到任侍郎家了。儿子急忙追了去,把她硬抓了回来。现在她成了儿子的媳妇,同儿子相处得挺好,没什么苦恼。”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女子,打扮得很漂亮,跪在地上给祝母叩头。祝生说:“这就是寇三娘。”虽然是个鬼,祝母看了,心里也颇感到安慰。祝生吩咐三娘干活。三娘虽然不大会做活,但温顺听话,挺讨人喜欢口就这样住下,也不走了。三娘请求婆母告诉娘家一声。祝生不同意,可是祝母接着媳妇的意思,告诉了寇家。寇财主老两口听后大惊,连忙坐车来了。见面一看,果然是三娘,抱头痛哭失声。三娘劝慰爹妈止住了眼泪。寇母看祝家挺穷的,心里很不好受。三娘说:“人已变成了鬼,又怕什么穷呢?祝家母子,对儿情深意厚,儿是很满足的了。”寇母问:“卖茶的那个老太太是谁呀?”三娘税:“她姓倪。她知道自己不能迷惑人,所以特意求女儿帮助她。现在已投生到省城一个卖酒的人家了。”三娘看着祝生说:“已经当女婿了,而见了岳父、岳母不行礼,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祝生才给岳父、岳母行礼。三娘到厨房去了,亲自做饭做菜。寇家老两口看见这情景,心里很难过,回家后,立即派来两个丫环给做活;送来一百斤银子,数十匹布,还经常送酒送肉,对祝母的帮助不小。寇家还经常接女儿回娘家。寇三娘在娘家住儿天就说:“家中无人,早点送女儿回婆家吧。”寇家故意多留两天,寇三娘则悄悄地走了。寇财主还给女婿盖起了大房子,一切都很完备。可是女婿一次也不去岳父家。
    一天,村里有人中了水莽草的毒,死去又活了,人们竞相传诵这个怪事。祝生说:“这是我救活的。那个人是叫李九给害死的,我把作怪的鬼给赶跑了。”祝母对儿子说:“你怎么不找个替死鬼呢?”祝生说:“儿于最恨这些找替死鬼的,正要将他们全部赶跑,怎么肯干这种勾当呢?况且,儿侍候妈妈很高兴,不愿再另外投生了。”因此,中水莽草毒的人经常准备好酒席,进到祝家院里,祈求帮助,一祷告就有灵验。
    10多年后,祝母死。三娘两口子十分悲哀,有客人来吊孝,两口子不出面,叫儿于披麻戴孝,给奶奶哭哀守灵。又过了两年,三娘夫妇给儿子娶了个媳妇,是任侍郎的孙女。在此之前,任侍郎的小老婆生了个女儿,不几个月就夭折了。后来听说祝家发生的怪事,坐着车来到祝家,并同祝生结成了翁婿之亲。到现在,又把孙女给了祝生的儿子,两家来往不断。
    一天,祝生对儿子说:“天帝因为我对人们有功,封我为‘四渎牧龙君’。现在我要走了。”不一会儿,院中来了四匹马,拉着黄帷子车,马的四条腿长满了鳞甲。祝生夫妻俩穿着好衣服出来,一同坐在车上。儿子与几媳又哭又拜,一转眼,车马就不见了。同一天,寇家看见女儿来了,拜别父母,说的话同祝生一样。寇母哭着挽留,三娘说:“祝郎已经先走了。”一出门就没影了。三娘的儿子名祝鹗,字离尘,请求寇财主答应后,将三娘的尸骨与父亲的尸骨合葬了。

     造畜

     魇昧之术[1],不一其道,或投美饵,绐之食之[2],则人迷罔[3],相从而去,俗名曰“打絮巴”,江南谓之“扯絮”。小儿无知,辄受其害。又有变人为畜者,名曰“造畜”。此术江北犹少[4],河以南辄有之[5]。扬州旅店中[6],有一人牵驴五头,暂絷枥下[7],云:“我少选即返[8]。”兼嘱[9]:“勿令饮啖。”遂去。驴暴日中[10],蹄啮殊喧[11]。主人牵着凉处[12]。驴见水,奔之,遂纵饮之,一滚尘,化为妇人。怪之,诘其所由,舌强而不能答[13]。乃匿诸室中。既而驴主至,驱五羊于院中,惊问驴之所在。主人曳客坐,便进餐饮,且云:“客姑饭,驴即至矣。”主人出,悉饮五羊[14],辗转皆为童子。阴报郡,遣役捕获,遂械杀之[1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魇昧:同“厌魁”。用巫术、诅咒或祈祷鬼神等迷信方法害人。
     [2]绐 (dài代):欺骗。
     [3]迷罔:昏乱,神志胡涂。
     [4]犹:尚。
     [5]河:指黄河。
     [6]扬州:地名。今江苏扬州市。
     [7]絷(zhí执)枥 (lì历)下:拴在马厩里。枥,马厩。
     [8]少选:一会儿。
     [9]嘱:此据铸雪斋抄奉,原作“祝”。[10]暴:“曝”的本字,晒。
     [11]蹄啮 (niè聂)殊喧:又踢又咬,叫闹异常。[12]着:拴置。
     [13]舌强:舌根发硬,谓讲不出话。
     [14]饮(yìn印)五羊:给五只羊喝水。[15]械杀之:谓用刑杖打死。械,此诣刑讯的器械。

    让人着魔迷失本性的招法很多,或者用好东西骗人吃下,人就迷昏了,跟着骗人的就走了,一般管这叫“打絮巴”,江南叫“扯絮”。小孩不懂事,每每受这个害。还有把人变为牲畜的,叫“造畜”,这个招儿江北较少,江南较多。
    扬州旅店里,有一个人牵了五头驴,刚拴在槽上,说:“我过一会儿就回来。”同时还嘱咐说:“不要给饮水喂料。”于是就走了。驴在太阳下暴晒,又用蹄子刨,又用嘴巴咬,特别闹腾。店主人把驴牵到荫凉地方。驴一见到水,就奔了过去。于是让驴痛痛快快喝了一顿。驴在地上打个滚,变成了女人。店主人很奇怪,问她缘故。女人舌头僵硬不能答话。于是,把女人藏在屋里。
    不一会儿,驴的主人回来了,赶回来五只羊,到院里,惊问驴到哪里上了。店主人把他拽到屋里坐下,请他吃饭,说道:“客人先用饭,驴马上就来了。”
    店主人离开屋子,把五只羊都饮了水,五只羊打个滚全变成了小孩。
    店主人暗中报了官府,派差役逮捕了驴主人,将他在监狱中打死了。

     凤阳士人

     凤阳一士人[1],负笈远游[2]。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3]。妻翘盼綦切[4]。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5],有一丽人,珠鬟绛帔[6],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7],丽人但请勿虑。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8]。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9],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履[10]。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11]。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者伊谁[12]。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13];郎君垦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14]。妾家不远,且请息驾[15],早旦而行,不晚也。”顾数武之外[16],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17],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18],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19],乞赐还也。”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20],圆在今夕;浊醒一觞[21],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22]。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23]。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24]。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25]。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觞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26],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拨抚提琴而歌曰[27]:“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28]?望穿秋水[29],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30]。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31]。”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32],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33]。”音声靡靡[34],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坐,块然无侣[35],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36],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37],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38]。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39]。三郎举巨石如斗[40],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怀!”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41]:“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42]!”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凤阳:府县名。治所在今安徽风阳县西。士人,读书人。

     [2]负笈(jí及)远游:谓外出求学。 《晋书·王裒传》:“负笈游学。”笈,书箱。
     [3]耗问:犹音信。
     [4]翘盼綦(qí其)切:盼望十分殷切。翘盼,形容盼望之切。翘,翘企,仰着头、踏起脚。綦,甚,极。
     [5]方反侧间:谓正在难以入睡之时。反侧,翻来复去,形容唾卧不安。《诗·周南·关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6]珠鬟绛帔(pèi配):头戴珠翠,身着红色披肩。鬟,鬟髻。绛,红色。帔,披肩。《释名·释衣服》:“帔,披也!披之肩背,不及下也。”

     [7]修阻:路远难走。修,长,远。阻,难行。《诗·秦风·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8]一矢之远:一箭之地,谓道路不远,仅一箭之射程。
     [9]步履艰涩:脚步迟缓。步履,脚步。艰涩,艰难涩滞,因疲累而行动迟缓。
     [10]复履:夹底鞋。
     [11]凿枘:方凿(榫卯)圆枘(榫头)的略语。喻龃龉不合。宋玉《九辩》:“圆枘而方凿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不凿枘,意谓很合脚。
     [12]顾问:以目示意而问。伊谁,是谁。
     [13]匪:通“非”。
     [14]殆:疲殆,累得要死。
     [15]息驾:请别人停下休息的敬词。息,停止。驾,车乘。
     [16]顾数武之外:见数步之外。顾,看。
     [17]絷(zhí执)蹇檐梧:把驴拴在檐前柱上。絷,拴系。蹇,驴。《楚辞·七谏·谬谏》:“驾蹇驴而无策兮,又何路之能极?”檐,屋檐。梧,檐前柱。
     [18]体:四肢。此指脚。
     [19]代步:以乘车马代替步行。此指凤阳士人所乘之骡。
     [20]鸾凤久乖:谓夫妻久离。鸾凤,鸾鸟和风凰,旧时喻捎夫妻。乖,离。
     [21]浊醪 (láo劳):浊酒。此为谦辞。
     [22]履舄(xì夕)交错:舄,鞋。古时席地而坐,脱鞋然后入室。履舄交错,形容宾客众多。《史记·滑稽列传》:“履舄交错,杯盘狼藉。”此谓士人与丽者两人足履交错,极为亲昵。
     [23]游词:浮浪嬉戏的话。
     [24]寒暄:此处意为问候。
     [25]妖言隐谜:说着惑人的隐语。妖言,迷惑人心的话。隐谜,让人猜度含义的隐语。此指含有调情之意的隐语。
     [26]度 (duó夺)一曲:按曲谱唱一曲。
     [27]牙拨:底本字迹不清,铸雪斋抄本和省博物馆本作“牙杖”。二十四卷抄本作“牙板”。详上下文,疑为“牙拨”。提琴:胡琴的一种。弦乐器。种类颇多,所指不详。
     [28]闲磕牙:俗谓说闲话、聊天。
     [29]望穿秋水:犹望穿双眼。言望归之切。秋水,喻清澈的眼波。李贺《唐儿歌》:“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30]潸潸 (shàn衫)流泪的样子。 《诗·小雅·大车》:“言顾之,
潸焉出涕”。
     [31]占鬼卦:闺中少妇思夫盼归的占卜游戏。明清民歌《嗳呀呀的》:“嗳呀呀的实难过,半夜三更睡不着。睡不着,披上衣服坐一坐。盼才郎,拿起绣鞋儿占一课,一只仰着,一只合着。要说是来,这只鞋儿就该这么着;要说不来,那只鞋儿就该这么着。”
     [32]市井里巷之谣:谓民间歌谣。
     [33]效颦(pīn频):谓不善摹仿,弄巧成拙。效,摹仿。颦,皱眉。《庄子·天运》篇载,越国美女西施,常因心痛而皱眉,其状甚美。同村一丑女摹仿其状却愈加丑陋。此处谦指自己所歌为摹仿“市井里巷之谣”。
     [34]音声靡靡:乐曲和歌唱都柔细委靡。《史记·殷本纪》:“北里之舞,靡靡之乐。”
     [35]块然:孤独自处的样子。 《荀子·君道》:“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
     [36]裁,通“”,才。
     [37]遏: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过”。
     [38]具以告:以之具告,把上述情况全部告诉(三郎)。“具”字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残缺。[39]也: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残缺。[40]三: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残缺。[41]撑目:张目直视,瞪着眼。[42]贯:“惯”的本字。

    风阳地方有一个读书人,带着书箱子到各地去游学。行前对妻子说:“半年就回家。"
    妻子在家翘首盼望,恨不得丈夫马上回家。
    一天夜里,妻子刚躺下,月光照在窗纱上,树影摇曳,心里思念丈夫,离情满怀。正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有一个年轻妇女,头发上插着珠花,下身穿条红裙子,掀起帘子进来了,笑着问道:“姐姐,难道不想见见姐夫吗?”
    妻子急忙爬起来,口中连连说想见见丈夫。年轻妇女请她一起走。妻子害怕路远难走,年轻妇女告诉她不要担心。说罢,就拉着妻子的手出了屋门,两人乘着月光而行。走了约一百多步,妻子感到年轻妇女行走迅速,自己累得迈不动脚了,就叫年轻妇女稍停一停,自己回家换上套鞋。年轻妇女拉着她坐在道边,自己把脚上的鞋脱了下来,借给她穿。妻子高兴地穿上鞋,不大不小,正合脚。于是站起身来,又跟着年轻妇女走,脚下很有劲,走起来像飞一般。
    过一阵子,看见丈夫骑一头白骡子来了。丈夫一见妻子,大吃一惊,急忙下了骡子,问道:“你往哪里去啊?”
    妻子说:“我打算去看看你。”
    丈夫又问年轻的妇女是谁,没等妻子回答,年轻妇女捂嘴笑着说:“先不用问了。姐姐走这一路可不容易;您骑牲口跑了半夜,大概人和牲口都受不住了。我家离这不远,暂时请到我家歇歇,明天一早上路,也不晚呀。”
    只见不远几步的地方,就有村庄,于是,一同去了。进了一个院子,年轻妇女催促已经睡了的丫环起来侍候客人,说:“今晚月光皎洁,不用点灯了,在台阶上的石床上坐坐吧。”
    丈夫把白骡子拴在房檐前的柱子上,然后才坐下来。年轻妇女对妻于说:“鞋大不合脚,道上一定很累吧?你回家时有牲口,请把鞋还给我吧。”
    妻子道了谢,把鞋还给了她。
    不一会儿,摆上了酒菜、点心,年轻妇女斟上酒,说:“你们两口子分手好久了,今晚团圆了。薄酒一杯,以表敬意。”
    丈夫也给年轻妇女回敬了酒。主人同客人一起谈笑,不分彼此。丈夫盯着年轻的女主人,三番五次用闲话挑逗。同自己的老婆刚刚会面,却不唠一句家常嗑。年轻妇女也挤眉弄眼地说一些双关语。妻子只在一边坐着,不吱一声,装作什幺也不懂的样子。时间一久,渐渐喝醉了。那两个人谈得更亲密了。年轻妇女又拿来大杯劝客人喝酒,丈夫推说醉了不喝,年轻妇女更加苦苦相劝。丈夫笑着说:“你给我唱个小曲,我就喝。”
    年轻妇女并不推辞,立刻以象牙板拨弄琴弦,唱了起来;“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鞋鞋儿占鬼卦。”
    歌词的大意是,一个女人在傍晚洗完了脸,摘掉了首饰,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这时,想起出门在外的丈夫,不知在什么地方同别人闲聊。自己眼睛都要望穿了,丈夫也不回家,不由得刷刷地滚下了眼泪。对丈夫,又是想念,又是怨恨,没办法,只好用红绣鞋来算卦,把鞋扔起来,如果着地后是鞋面朝上,那就预示丈夫要回家了;如果是鞋底朝上,那就预示丈夫还不能回来。
    年轻妇女唱完之后,笑着说:“这是街上流行的歌谣,不值得请您听。但是,一般人都喜欢这个,所以就学唱了一段。”
    那女人的声音是那样软绵绵的,表情又是亲亲热热的,丈夫着了迷,好像自己都不能控制情感了。
    过了一小会儿,年轻妇女假装喝醉了,离开了桌子。丈夫也起身跟她走了。过了好久,也不见丈夫回来。丫鬟疲倦得趴在游廊下打瞌睡,妻子一个人坐在那里,连个伴儿也没有,心中好不烦闷。实在受不住了,自己想回家,可是夜色朦胧,道也不记得了。反来复去没有主意,于是就站起身,走过去瞧瞧。刚刚走近窗户,就隐隐约约听见屋里男欢女爱的声音,又听了听,丈夫平常与自己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全都传进了耳中。妻子到这时候,手乱颤、心乱跳,难过到了极点,寻思不如跑出门去,死在路边沟底算了。
    妻子正在发恨要离开的时候,忽然看见弟弟老三骑马来了,并急急跳下马问她话。妻子把一切全告诉了弟弟。老三气得不得了,立即与姐姐回转去,一直来到房门。只见门关得紧紧的,可是床上枕边嘟嘟嚷嚷唠起嗑的声音仍能听到。老三举起一块像斗那么大的石头,向窗上碰去,窗棂断了好几根。屋里女人大叫道:“郎君的脑袋砸破了,可怎么办哪!”
    妻子听说丈夫脑袋破了,吓了一跳,接着大哭起来。对弟弟说:“我并不是同你合谋杀死你姐夫,现在可怎么办?”
    老三瞪着眼睛说:“你哭哭啼啼地催我来,才出了胸口中的怨气,又护着你那当家的,埋怨亲兄弟,我不惯受你们这些老娘们指使!”
    说罢转身要走。妻子一把拽住弟弟的衣服,说:“你不带我一块走,往哪里去呀?”
    老三一把将姐姐推倒在地,抽身走了。
    妻子一下子惊醒了,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梦。
    这一天,丈夫果然回来了,骑着一头白骡子。妻了心里诧异,嘴上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丈夫也做了个梦,把梦中经过讲给妻子,与妻子的梦完全符合,两口子又惊又怕。
    不大功夫,弟弟老三听说姐夫出门回来了,也来探问。谈话中,对姐夫说:“昨晚梦见你回来了,今天真的回来了,也是一件大怪事。”
    丈夫笑着说:“幸而没让大石头砸死。”
    老三惊愕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丈夫把做梦经过说了一遍。老三特别奇怪。因为那天晚上,老三也做了一个梦。梦见姐姐哭着诉说,他气急了,扔了一块大石头。
    3个人的梦完全相符台,但不知那个年轻女人怎样了。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病危笃[1],自知不起,谓妻曰:“永诀在旦晚耳。我死后,嫁守由汝[2],请言所志。”妻默不语。耿固问之,且云:“守固佳,嫁亦恒情[3]。明言之,庸何伤[4]!行与子诀[5],于守,我心慰;子嫁,我意断也[6]。”妻乃惨然曰:“家无儋石[7],君在犹不给,何以能守?”耿闻之,遽握妻臂,作恨声曰:“忍哉!”言已而没。手握不可开。妻号。家人至,两人攀指,力孽之[8],始开。
     耿不自知其死,出门,见小车十余两[9],两各十人,即以方幅书名字,粘车上。御人见耿,促登车。耿视车中已有九人,并己而十。又视粘单上,己名最后。车行咋咋[10],响震耳际,亦不自知何往。俄至一处,闻人言曰:“此思乡地也。”闻其名,疑之。又闻御人偶语云[11]:“今日剿三人[12]。”耿又骇。及细听其言,悉阴间事,乃自悟曰:“我岂不作鬼物耶?”顿念家中,无复可悬念,惟老母腊高[13],妻嫁后,缺于奉养;念之,不觉涕涟。又移时,见有台,高可数仞,游人甚夥;囊头械足之辈,呜咽而下上,闻人言为“望乡台”[14]。诸人至此,俱踏辕下,纷然竟登。御人或挞之,或止之,独至耿,则促令登。登数十级,始至颠顶。翘首一望,则门闾庭院,宛在目中。但内室隐隐,如笼烟雾。凄恻不自胜。回顾,一短衣人立肩下,即以姓氏问耿。耿具以告。其人亦自言为东海匠人[15]。见耿零涕,问:“何事不了于心?”耿又告之。匠人谋与越台而遁。耿惧冥追[16],匠人固言无妨。耿又虑台高倾跌[17],匠人但令从己。遂先跃,耿果从之。及地,竟无恙。喜无觉者。视所乘车,犹在台下。二人急奔。数武,忽自念名字粘车上,恐不免执名之追;遂反身近车,以手指染唾,涂去己名,始复奔,哆口垒息[18],不敢少停。少间,入里门,匠人送诸其室。蓦睹已尸,醒然而苏。觉乏疲躁渴,骤呼水。家人大骇,与之水,饮至石余。乃骤起,作揖拜伏;既而出门拱谢,方归,归则僵卧不转。家人以其行异,疑非真活;然渐觇之,殊无他异。稍稍近问,始历历言其本末[19]。问:“出门何故?”曰:“别匠人也。”“饮水何多?”曰:“初为我饮,后乃匠人饮也。”投之汤羹,数日而瘥。由此厌薄其妻,不复共枕席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病危笃:病重濒于死。笃,指病势沉重。
     [2]嫁守:改嫁或守节。旧谓夫死不嫁为守节。
     [3]恒情:常情,恒,常。
     [4]庸何伤:有什么妨害。庸,与“何”义同。
     [5]行:行将,将要。
     [6]意断:意念断绝。
     [7]无儋(dàn担)石:形容口粮不足,难以度日。儋,通,或称罂缶,坛子一类瓦器,容积一石,故称儋石。见《方言》。《汉书·扬雄传》:“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
     [8]擘 (bò播):分开。
     [9]两:通“辆”。下句“两”字,义同,意为每辆。
     [10]咋咋(zē ēz责责):象声词。形容车声。

     [11]御人:驾车人。偶语:相对私语。
     [12](cuì脆):铡断。
     [13]腊高:年老。腊,佛家语。僧侣受戒后,于雨季在寺内坐禅修养,安居三月,结束后称为“腊”。故僧侣受戒后的年数以“腊”计算,一年为一腊。后遂与人的年寿联系在一起。
     [14]望乡台:旧时迷信,谓阴间有望乡台,新死的鬼魂可由此望见阳世家中情形。
     [15]东海:地名。汉设东海郡,治所在郊,即今山东郯城县。[16]冥追:阴曹追捕。
     [17]台高倾跌:此据铸雪斋抄本,原“倾”字后衍一“倾”字。[18]哆(chǐ齿)口坌(bèn笨)息:张着口喘气。坌,坌涌。息,气息。[19]历历:犹言清清楚楚。

    新城的耿十八病危了。他自己料定不能好了,对妻子说:“咱俩要永别就是早晚的事了。我死后,是守寡是改嫁你自个作主吧,现在请把你的打算说一说。”妻子沉默不语。耿十八坚持问她,说:“守寡当然好,改嫁也是常情,说明了,有什么妨害呢?马上就要同你永别了。你守寡,我感到安慰;你改嫁,我也就不再牵挂了。”妻子于是愁苦地说:“家中连一小瓮米都没有了。你健在时日子还不能维持,靠什么守寡啊?”耿十八听后,突然抓住妻子的胳膊,恨恨地说:“忍心啊!”说完就死了。手握胳膊不撒开。妻子哀号,家里的人过来,两个人掰手指,用力掰才掰开。
    耿十八不知道自己死了。出门看见小车十多辆,每辆车上有十个人,最后看到在一张方纸上写满了名字,贴在车上。赶车的人看见耿十八,就催促他上车。耿十八见车中已有九个人了,算自己是十个,又看见纸单上,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后。车子得得地走着,响声震耳。自己也不知往何处去。
    不一会儿,到了一个地方,听人说道:“这里是思念家乡的地方呀。”耿十八听这地名心里犯疑惑,又听赶车的谈话时说:“今天铡了三个人。”耿十八听后卫大吃一惊。再仔细听赶车的对话,全说的是阴间的事,于是才明白:“我这岂不是作鬼丁么!”立刻又想到家中,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只是老母亲年纪大了。妻子改嫁后没人侍奉,想到这里,不觉泪落如雨。又过了一会儿,看见一座台子,高数丈,上面游人很多。扛着枷,戴着镣的人哭哭啼啼上台下台,听人说这是“望乡台”。
    车上众人到此后,都踏着车辕下了车,纷纷争着登高台。赶车的或用鞭子打,或阻止不让上。唯独轮到耿十八时,则催他快上台。上了数十个台阶,才到了台子顶上。抬起头来一看,门庭宅院全在眼中,只是屋里影影绰绰的,好像烟雾笼罩一般。心里难过不能克制,回头一看,一个穿短袄的人站在身旁边,那人问姓什么,耿十八把姓名告诉了他。那个人自己介绍说是东海的手艺人。见耿十八流泪,就问:“什么事还挂在心上啊?”耿十八把心事告诉了他。手艺人出主意两人一起跳下台子逃跑,耿十八怕阴间追查,手艺人咬定说不碍事。耿十八又担心台子高,跳下去会跌着,手艺人告诉他跟随自己尽管跳。于是,手艺人先跳下去了。耿十八也真的跟着跳下去了。到了地,竟然一点也没事儿。
    耿十八高兴没人觉察,再看坐的车仍停在台下,两个人急忙跑了起来。跑出几步,耿十八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还贴在车上,担心照着名单来追自己。于是返回身到车跟前,用手指沾吐沫,把自己的名字涂掉,就又跑了起来。跑得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稍事停留。
    不大时间,到了家门口,手艺入把他送进了屋。耿十八猛然看见自己的尸首,他就苏醒过来了。觉得疲乏干渴,急忙喊着要水。家里人吓了一大跳,拿水给他,喝了一担多,于是跳起身,作揖叩头,一会儿又出门送人、道谢,刚回屋又僵卧不动了。家里人因为他的行为太怪了,怀疑他没有真的活过来。可是再看看他。一点也没有别的怪异之处,稍稍靠近问他话,他一一把经过都说了。问他:“出门干什么?”答道:“与手艺人告别啊。”“为什么喝那么多水?”答:“开始是自己喝,后来是手艺人喝的。”给他稀饭吃,过了几天就痊愈了。
    从此之后,他讨厌妻子,不再同妻子睡觉了。

     珠儿

     常州民李化[1],富有田产。年五十余,无子。一女名小惠,容质秀美,夫妻最怜爱之。十四岁,暴病夭殂[2],冷落庭帏,益少生趣。始纳婢,经年余,生一子,视如拱壁[3],名之珠儿。儿渐长,魁梧可爱。然性绝痴,五六岁尚不辨菽麦;言语蹇涩[4]。李亦好而不知其恶。会有眇僧[5],募缘于市[6],辄知人闺闼,于是相惊以神;且云,能生死祸福人。几十百千,执名以索,无敢违者。诣李募百缗[7]。李难之。给十金,不受;渐至三十金。僧厉色曰:“必百缗,缺一文不可!”李亦怒,收金遽去。僧忿然而起曰:“勿悔,勿悔!”无何,珠儿心暴痛,巴刮床席[8],色如土灰。李惧,将八十金诣僧乞救。僧笑曰:“多金大不易!然山僧何能为?”李归而儿已死。李恸甚,以状诉邑宰。宰拘僧讯鞫,亦辨给无情词[9]。笞之,似击鞔革[10]。令搜其身,得木人二、小棺一、小旗帜五。宰怒,以手叠诀举示之。僧乃惧,自投无数[11]。宰不听,杖杀之。李叩谢而归。
     时已曛暮[12],与妻坐床上。忽一小儿,入室[13],曰:“阿翁行何疾?极力不能得追。”视其体貌,当得七八岁。李惊,方将诘问,则见其若隐若现,恍惚如烟雾,宛转间,已登榻坐。李推下之,堕地无声。曰:“阿翁何乃尔[14]!”瞥然复登。李惧,与妻俱奔。儿呼阿父、阿母,呕哑不休。李入妾室,急阖其扉;还顾,儿已在膝下。李骇,问何为。答曰:“我苏州人[15],姓詹氏。六岁失怙恃[16],不为兄嫂所容,逐居外祖家。偶戏门外,为妖僧迷杀桑树下,驱使如伥鬼[17],冤闭穷泉[18],不得脱化[19]。幸赖阿翁昭雪,愿得为子。”李曰:“人鬼殊途,何能相依?”儿曰:“但除斗室[20],为儿设床褥,日浇一杯冷浆粥,馀都无事。”李从之。儿喜,遂独卧室中。晨来出入闺阁,如家生。闻妾哭子声,问:“珠儿死几日矣?”答以七日。曰:“天严寒,尸当不腐。试发冢启视,如未损坏,儿当得活。”李喜,与儿去,开穴验之,躯壳如故。方此怛[21],回视,失儿所在。异之,舁尸归。方置榻上,目已瞥动;少顷呼汤,汤已而汗[22],汗已遂起。
     群喜珠儿复生,又加之慧黠便利[23],迥异曩昔。但夜间僵卧,毫无气息,共转侧之,冥然若死。众大愕,谓其复死;天将明,始若梦醒。群就问之。答云:“昔从妖僧时,有儿等二人,其一名哥子。昨追阿父不及,盖在后与哥子作别耳。今在冥间,与姜员外作义嗣[24],亦甚优游。夜分,固来邀儿戏。适以白鼻送儿归[25]。”母因问:“在阴司见珠儿否?”曰:“珠儿已转生矣。渠与阿翁无父子缘,不过金陵严子方[26],来讨百十千债负耳。”初,李贩于金陵,欠严货价未偿,而严翁死,此事无知者。李闻之,大骇。母问:“儿见惠姊否?”儿曰:“不知。再去当访之。”
     又二三日,谓母曰:“惠妹在冥中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满头髻;一出门,便千百作呵殿声[27]。”母曰:“何不一归宁[28]?”曰:“人既死,都与骨肉无关切。倘有人细述前生,方豁然动念耳。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29],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眠睡。儿云:‘姊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绫子上[30],姊就刺作赤水云。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 ‘会须白郎君[31],归省阿母。’”母问其期,答言不知。
     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大繁,当多备浆酒。”少间,奔入室曰:“姊来矣!”移榻中堂,曰:“姊妹且想坐,少悲啼。”诸人悉无所见。儿
率人焚纸酹饮于门外,反曰:“驺从暂令去矣[32]。姊言: ‘昔日所覆绿锦被,曾为烛花烧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即启笥出之。儿曰:“姊命我陈旧闺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
     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交。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33],言笑如平生。且言:“我令异物,父母觌面,不啻河山[34]。将借妹子与家人共话,勿须惊恐。”质明[35],方与母言。忽仆地闷绝,逾刻始醒,向母曰:“小惠与阿婶别几年矣,顿白发生[36]!”母骇曰:“儿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异,从之。直达李所,抱母哀啼。母惊不知所谓。女曰:“儿昨归,颇委顿[37],未遑一言。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念,罪何可赎!”母顿悟,乃哭。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但汝栖身王家,何遂能来?”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38],姑舅亦相抚爱[39],颇不谓妒丑。”惠生时,好以手支颐;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未几,珠儿奔入曰:“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儿去矣。”言讫,复踣,移时乃苏。
     后数月,李病剧,医药罔效。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铁杖子,一挽苎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备衣衾。既暮,儿趋入曰:“杂人妇,且避去,姊夫来视阿翁。”俄顷,鼓掌而笑。母问之,曰:“我笑二鬼,闻姊夫来,俱匿床下如龟鳖。”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乃出至门外,却回,曰:“姊夫去矣。二鬼被锁马鞅上[40]。阿父当即无恙。姊夫言:归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
     延师教儿读。儿甚慧,十八入邑庠[41],犹能言冥间事。见里中病者,辄指鬼祟所在,以火之,往往得瘳。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绽露[42],由是不复言。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常州:府名。治所在今江苏省常州市。
     [2]夭殂 (cú粗):犹夭亡。短命而死。
     [3]拱壁:两手拱抱之壁,即大壁,泛指珍宝。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八年》。
     [4]言语蹇涩:说话不连贯,不清楚。蹇涩,蹇滞,艰涩。[5]眇僧:瞎和尚。眇,一目失明。
     [6]募缘:僧尼募化求人施舍财物,义同“化缘”。
     [7]百缗(mín民):一百串钱。缗,穿钱用的绳子。借指成串的钱,一
千文为一缗。
     [8]巴刮:方言。扒挝、抓挠。
     [9]辨给(jǐ己)无情词;巧为辩解而不说实话。辨给,口辨。辨,通“辩”。情,实。
     [10]鞔 (mǎn蛮)革:蒙鼓的皮革。鞔,用皮蒙鼓。
     [11]自投无数:即叩头无数。投,五体投地。
     [12]曛(xūn勋)暮:昏暮,即黄昏之后。
     [13](wāng ángr汪壤):惶急的样子。
     [14]乃尔:如此。
     [15]苏州:府名。治所在今江苏苏州市。

     [16]怙恃:谓父母。《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17]伥鬼:迷信传说中的一种鬼。据说它被虎咬死,反转来又引虎吃人。见都穆《听雨纪谈·伥褫》。
     [18]穷泉:九泉之下,指墓中。
     [19]脱化:佛道迷信,谓人死之后,阴司据其一生善恶,令其为人或为畜牲转生世间,称为脱化。
     [20]斗宝:小宝。
     [21]忉怛 (dāo á刀达):悲痛。d     [22]汤:开水。
     [23]便利:敏捷。
     [24]义嗣:义子。
     [25]白鼻(guā瓜):白鼻黑嘴的黄马。《诗·秦风·小戎》毛苌传:“黄马黑喙曰。”
     [26]金陵:地名。即今江苏南京市。
     [27]呵殿声:官僚出行时侍卫人员的吆喝声。呵,呵喝在前,指喝道;殿,后卫,指在后的侍从人员。
     [28]归宁:旧谓己嫁女子回母家探视。语本《诗·周南·葛覃》。[29]夤缘:凭借关系。夤,攀附。
     [30](Wò卧):污染。
     [31]会须:定要。
     [32]驺从 (zòng纵):古时达官贵人出行时,在车前后侍从的骑卒。语出《晋书·舆服志》。
     [33]幞(pú 仆)头紫帔(pī丕):言头裹幞头,身着紫色披肩。幞头,包头软巾。见 《封氏见闻记》。
     [34]不啻 (chì翅):不止。
     [35]质明:天刚亮。
     [36](sān āns三三):毛发下垂貌。
     [37]委顿:疲困。
     [38]燕好:谓夫妇之间感情极好。燕,亲昵和睦。
     [39]姑舅:公婆。
     [40]马鞅:套在马脖颈上的皮带。
     [41]入邑庠:此谓做了生员,俗称中了秀才。邑庠,详前《叶生》注。
     [42]绽露:犹泄露。

    常州人李化,家中富有田产。50多岁了。还没有儿子。有个女儿名叫小惠。长得容貌娇美,夫妻俩特别疼爱她。
    女儿14岁那年突然得病死了,家中立刻冷落起米,少了许多生趣。李化娶了个小老婆,一年多以后,生了一个儿子,视如宝贝,取名珠儿。
    珠儿渐渐长大了,身材魁梧,招人喜欢。可是特别傻,五六岁还分不清豆子和麦子,说活结巴,发音困难。李化还是喜欢他而不嫌弃。正好有一个瞎和尚在街上化缘,对人们的家里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于是人们感到惊奇,认为瞎和尚是神仙。瞎和尚还说能救死复生,消灾为福。他定下化缘的钱数或几十或成百上千,点着姓名要,人们没有敢违背他的。瞎和尚到李化家,张口要一百吊钱,李化有些为难,只给了10吊钱,瞎和尚不收。逐渐增加到30吊,瞎和尚板起脸厉声说道:“一定要100吊,缺一个大钱也不行!”李化也生气,把钱收起来,匆匆地离去了。瞎和尚气呼呼地站起身说:“别后悔,别后悔!"
    不一会儿,珠儿突然心口疼,抓席踹床,面色如死灰。李化害怕了,拿着80吊钱去见瞎和尚求救。瞎和尚笑着说:“你多出钱实在不容易,可是我这穷和尚有什么办法呢?”李化回家时,珠儿已丝死了。李化特别悲痛,把情况报告了县官。具官将瞎和尚抓来审讯,瞎和尚辩解,没有招供。拷打瞎和尚,像打在鼓皮上一般。下令搜查瞎和尚全身,发现两个小木头人,一只小棺材,五面小旗帜。县官大怒,举手掐诀给瞎和尚看。瞎和尚这才害怕了,连连叩头。县官不理,命用大棒子将瞎和尚打死。
    李化拜谢了县官回家。当时天已黑了,李化与妻子坐在床上,忽然有个小孩慌慌张张进了屋,说:“阿爸怎么走得这样快?使劲追也追不上。”看看小孩的样子,不过七、八岁。李化吃了一惊,正要盘问他,只见小孩若隐若现的,恍恍惚惚像烟雾一般,转转磨磨已经上床坐下了。李化推小孩下去,掉到地上也没有声音。小孩说:“阿爸咋这个样呢!”转眼间又上了床。李化害怕了,同妻子一起跑了。小孩叫爹喊娘,吱吱哇哇地不停。
    李化跑进小老婆房里,急忙关上房门。回头一看。小孩已在腿边了。李化吃惊地问小孩要干什么,小孩答道:“我是苏州人,姓詹,6岁就没了爹妈,哥嫂不要我,把我撵到姥爷家。一天我在门外玩,被妖和尚迷住,杀死在桑树底下,他驱使我当伥鬼。我的冤仇深埋地下,不得超脱。幸亏阿爸给我报了仇,情愿给你当儿于。”李化说:“人鬼两条道,咱们怎能在一块呢?”小孩说:“只要打扫一间小屋子,给儿子摆好床铺,每天浇一杯冷米汤,其他都不用了。”李化答应了,小孩很高兴。
    于是,小孩自己睡到小屋中,早晨出来进去如同家里生的一般。他听到李化小老婆哭儿子,就问:“珠儿死几天了?”人们告诉他珠儿死7天了了,小孩说:“天气严寒,尸首该不会烂。试着打开棺材看看,如果尸首没坏,珠儿能活。”李化很欢喜,同小孩一起去刨坟开棺。珠儿的尸首像活着时候一样,正在伤心的时候,一回头,小孩不见了。李化很奇怪,扛着尸首回家,刚放到床上,眼珠已动弹了。一会儿又要水。喝完了水。出汗,汗干了就起身了。大家高兴珠儿复活,而珠儿聪明灵巧,同以前大不一样了。只是夜里僵卧床上,一点气也不喘。大家帮他翻身,像死去一般。人们很惊愕。以为他又死了。天快亮刚,才像从梦里醒过来。人们近前问他,答道:“从前跟随妖精和尚时,有我们两个小孩,一个叫哥子。我昨天追阿爸没赶上,因为在后面同哥子告别来着。现在,他在阴间给姜员外当干儿于,也很自在。夜里来找我玩,刚才用白鼻梁的黄膘马把我送回来了。”王妻问:“在阴间看见珠儿吗?”答:“珠儿已经转世托生了。他和阿爸没有父子的缘分,他是金陵的严子方,不过是来讨欠他的千八百钱的债罢了。”最初,李化在金陵作买卖,欠下严子方的货款没还,严老头死了,这件事无人知晓。李化一听这话,大吃一惊。李妻问:“孩子,你看见惠姐了吗?”小孩说:“不知道,下回去再找找。”
    过了两三天,小孩对母亲说:“惠姐在阴问挺好,嫁给楚江王的小少爷,珍珠翡翠满头。一出门,前呼后拥百十来号人喝令闲人闪开。”母亲说:“她咋不回家看看?”小孩说:“人死了,就与亲生骨肉都没关系了。如果有人给详细讲讲生前的事,才能猛然记起来。我昨天托姜员外找门路见了姐姐。姐姐叫我坐在珊瑚床上,我跟她讲爹妈想念她,她听了像睡觉似的没有反应。孩儿我说:‘姐姐在家时,喜欢绣并蒂花,剪刀把手指刺了,血浸湿了绫子,姐姐就着血迹刺成红色的云霞形状,如今妈连挂住床头的墙上呢,心里的思念一直去不掉;姐姐忘了吗?’姐姐这才难过了,说:‘等我告诉丈夫,回娘家看妈妈’。”母亲问什么时候回来,小孩说不知道。
    一天,小孩告诉妈妈:“姐要来了,随从们可多了,要多多预备酒、菜。”不一会儿,小孩跑进屋内,说:“姐来了!”把小床搬到堂屋:说:“姐先坐下歇歇,别难过了。”大家都没看见什么。小孩领着人在门外烧纸、祭酒,进屋说:“随从们先叫走了。姐姐说:‘当年盖的绿色绸子被,曾经被烛花烧个豆粒大的小洞的,还在吗?’”母亲说:“在。”立刻打开箱子拿出被来。小孩说:“姐叫我放到她从前的房里。累了,先躺一会儿,明天再跟妈妈唠嗑。"
    东边邻居赵家的姑娘是姐当姑娘时的好朋友。这天夜里,忽然梦见小惠戴着凤冠霞啦,前来探望,说说笑笑同生前一个模样。同时说道:“我今天是鬼了,见父母一面,不亚于隔着高山大河。要借妹子的嘴同家人说说话,不要害怕。"天亮时,赵家姑娘正同娘说话,忽然倒在地上没气儿了。过了一阵子才苏醒过来,对娘说:“小惠和婶娘分别好几年了,一下子白头发乱糟糟地生出来了!”赵母害怕地说:“孩子疯了吗?”赵家姑娘施个礼就走了。赵母知道这里面有怪事,就跟着闺女。
    赵家姑娘一直走到李家,抱着李母难过地哭起来。李母吃了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赵家姑娘说:“孩儿昨天回家。很疲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孩儿不孝,半路上把父母扔下,让爹妈伤心挂念,罪不可赎啊!”李母这才明白,于是哭了起来。过一会儿,问女儿:“听说孩子你发迹了,对妈是个安慰。但是你生活在王侯之家,怎么能回家来呢?”女儿说:“丈夫同孩儿感情特别好,公婆也很疼爱,不嫌乎孩儿不好。”小惠活着时,好用于托着脸。赵家姑娘在说话中间,每每作出小惠托脸的样子,举止神态特别相像。不久,珠儿跑进屋说:“接姐的人来了。”姑娘站起身,叩头辞行,眼泪流了下来,说:“孩子走了。”说罢,又倒在了地上,过了两个小时才苏醒。
    数月以后,李化病重了,医药无效。小孩说:“早晚怕没就了!两个鬼坐在床头,一个拿铁棒子。一个拿着麻绳子,足有四五尺长,孩儿白天黑夜哀求他们也不走。”李母哭了,于是准备好装老衣服。
    傍晚,小孩跑进屋里说:“闲杂女人快躲开,姐夫来看阿爸了。”不一会儿,小孩拍手笑了起来。母亲问他,小孩说:“我笑那两个鬼,听说姐夫来了都藏在床下像乌龟似的。”又过一阵,小孩冲着空空的道上打招呼,问候姐姐的起居。不一会儿,又拍手说:“两个鬼崽子哀求不走,这真叫人开心!”于是又走出门外,回来时说:“姐夫走了。两个鬼被锁在了马缰绳上。阿爸该好了。姐夫说回去报告王爷,替爹妈求百年的寿禄。”一家人都很欢喜。到晚上,李化的病见好了。数日后,便完全恢复了。
    李化请老师教孩子读书。小孩很聪明,18岁考上了秀才,还能说阴间的事。看到同乡的人病了,就能指出作祟的鬼在什么地方,用火一燎,病人往往就好了。后来,他突然得了暴病,遍身青紫。自己说是鬼神怪他泄露了秘密,从此不再谈阴间的事了。

     小官人

     太史某公[1],忘其姓氏。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2],出自堂陬[3]。马大如蛙,人细于指[4]。小仪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着绣[5],乘肩舆[6],纷纷出门而去。公心异之,窃疑睡眠之讹。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7]。白言[8]:“家主人有不腆之仪[9],敬献太史。”言已,对立[10],即又不陈其物[11]。少间,又自笑曰:“微物[12],想太史亦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太史颔之[13]。欣然携之而去。后不复见。惜太史中馁[14],不曾诘所自来[1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太史:宫名。夏、商、周为史官及历官之长。后历代职掌有所不同,一般为对史宫的尊称。明、清由翰林院兼领史馆事,因亦称翰林为太史。
     [2]卤簿:旧时官员仪仗。详前《陆判》注。
     [3]堂陬 (zōu邹):堂隅,厅堂的一角。堂,此指书斋。
     [4]细于指:比手指还细。
     [5]黼黻(fū袱):古代礼服。,借作“黻”,古代礼服上绣的黑青相间的“”形花纹。
     [6]肩舆:轿子。
     [7]造:至。
     [8]白:禀白。禀告,陈述。
     [9]不腆 (ti0n忝)之仪:犹言薄礼。腆,丰厚。仪,礼物。[10]对立:在对面站着。
     [11]陈:陈列。
     [12](jiān jiān煎煎):微少貌。
     [13]颔 (hàn憾)之:点头表示同意。颔,下巴。此处用于动词,点头。
     [14]中馁:气馁;害怕。中,内心。馁,丧气。
     [15]诘所自来:指询问小官人的来由原委。

    有个老太史,白天躺在书斋里看书,忽然看见一支小小的仪仗队从堂屋角落里走出来。仪仗队的马只有青蛙大小,人只有手指头大小。这支由几十个小人组成的小仪仗队,显示出威风的阵势。他们簇拥着轿子上的一位官员,堂而皇之地朝大门外走去。那位官员头戴黑色纱帽,身着绣衣,坐在轿子里摇头晃脑,一副自鸣得意的神情。老太史看到这里,已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难道说小人国与大人国的世界没有什么区别吗?正当老太史怀疑自己看错了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一个小人,急匆匆返回屋里,拿起一只只有拳头大的毡包,径直走到老太史床前,口中说道:"我家主人有一份薄礼,敬献太史。"说完后,他端正地站在老太史对面,但并未把礼物拿出来。过了一会儿,他自己笑着说:"这点小东西,想来对太史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赏赐给我。"老太史对他点了点头,小人便很高兴地拿着东西走了。此后,老太史再也没有看到那些小人。他越想越觉得遗憾,只怪自己当时心里有些慌张,没有向小人打听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也没有问问那位小官人姓甚名谁,在小人国里供的什么职。

      胡四姐

     尚生,太山人[1]。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2],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3]。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临无虚夕。
     一夜,与生促膝灯幕[4],生爱之,瞩盼不转[5]。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曰:“我视卿如红药碧桃[6],即竟夜视,不为厌也。”三姐曰[7]:“妾陋质,遂蒙青盼如此[8];若见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颠倒。”生益倾动,恨不一见颜色,长跽哀请[9]。逾夕,果偕四姐来。年方及笄[10],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生狂喜,引坐[11]。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引绣带,俯首而已。未几,三姐起别,妹欲从行。生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声[12]。”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为少留。”四姐无语,姊遂去。二人备尽欢好,既而引臂替枕,倾吐生平,无复隐讳。四姐自言为狐。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狠毒,业杀三人矣。惑之,罔不毙者。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生惧,求所以处[13]。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14],当书一符粘寝门[15],可以却之。”遂书之。既晓,三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16]。汝两人合有夙分[17],余亦不相仇,但何必尔?”乃径去。
     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林[18],苍莽中,出一少妇,亦颇风韵[19]。近谓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恋胡家姊妹[20]?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即以一贯授生,曰:“先持归,贳良酝[21];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生怀钱归,果如所教。少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咸彘肩各一[22],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23],欢洽异常。继而灭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曙始起。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倾听,已入帏幕,则胡姊妹也。妇乍睹,仓惶而遁,遗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追去,移时始反。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投,情词哀恳。三姊从旁解免,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24]:“吾寻妖物,匪伊朝夕[25],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异,讯所由来。曰:“小人日泛烟波[26],游四方,终岁十余月,常八九离桑梓[27],被妖物蛊杀吾弟。归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今在君家。不剪,当有继吾弟而亡者。”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猪脬裹瓶口[28],缄封甚固。生父亦喜,坚留客饭。生心恻然,近瓶窃视,闻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视不救,君何负心?”生益感动。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坛上旗,以针刺脬作空,予即出矣。”生如其请。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见旗横地,大惊曰:“遁矣!此必公子所为。”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犹可赦。”乃携瓶别去。
     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生近就之,执手慰问。且曰:“别后十易春秋,令大丹已成[29]。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生欲
与偕归。女曰:“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言已,不知所在。又二十年余,生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生喜与语。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应再履尘世。但感君情,敬报撤瑟之期[30]。可早处分后事[31];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会亲见之。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太山:郡名。汉置。太,本作“泰”。治所在令山东泰安市。[2]银河高耿:谓银河高悬空中,十分明亮。耿,明。
     [3]颇存遐想:略涉虚幻的意想。颇,略,稍微。遐想,超越现实的凝想。此谓花前月下想望美人。
     [4]促膝灯幕:谓相对坐于灯下。促膝,两人膝与膝相挨靠,形容亲近。
     [5]瞩盼不转:目不转睛,瞩目而视。瞩盼,犹瞩目。
     [6]红药碧桃:为两种观赏植物。红药即芍药,初夏开花,大而美艳。碧桃,碧桃花,此均喻女子姿容美艳。
     [7]三姐: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姐”字。
     [8]青盼:犹青眼、垂青,即见爱、看重之意。《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择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贵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
     [9]长跽 (jì忌):犹长跪,直挺挺地跪着。
     [10]及笄:谓刚十五岁。详前 《青凤》注。
     [11]引坐:拉她坐下。引,拉,牵。
     [12]卿卿:男女间的爱称。
     [13]求所以处:求问对付的方法。处,处置、对付。
     [14]正法:与左道(邪魔外道)相对而言,指合于正道的仙术。[15]符:符,即道书所谓“丹书”、”符字”、“墨篆”等,形似篆字,非一般人所识,为道教秘丈,云可用以召请神将、驱除鬼魅。
     [16]引线人:犹媒人,明唐玉《翰府紫泥全书·托两姨[为媒]》:“谊属连襟,姻资引线。”
     [17]夙分,生前往定的缘分。[18](hú斛):树名。落叶乔木。
     [19]风韵:犹风流。指风情、韵致。
     [20]沾沾:“沾沾自喜”的省词,自得的样子。
     [21]贳(shì士)良酝(yùn云):买好酒。贳,买。酝,酒。[22]燔鸡、咸彘肩:烧鸡、咸猪时。
     [23]酾 (shī尸,又读shāi筛):斟酒。
     [24]陕人:陕县人。
     [25]匪伊朝夕:不是一朝一夕,言为时已久。匪,同“非”。伊,语助词,无义。
     [26]泛烟波:泛舟江湖。
     [27]桑梓:桑与梓为古时宅旁常栽的两种树,后因代指故乡。《诗·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28]猪脬 (pāo抛):猪尿脬。脬,膀胱。
     [29]大丹:神仙迷信,把朱砂放在炉火中烧炼成仙药,叫做“外丹”;在自己身体内部,用静功和气功修炼精气的,叫做“内丹”。此指内丹而言。
大丹已成,谓已修炼成为神仙。参前《耳中人》注。
     [30]撤瑟之期:即死期。撤瑟本谓撤去琴瑟,使病者安静。见《礼记·仪礼》。后代称病故。任防《出郡传舍哭范仆射》:“宁知安歌日,非君撤瑟晨。”
     [31]处分:安排。

    泰山有个姓尚的书生,自己住在一间小书房里。一个秋天的夜晚,银河清澈,明月高悬,尚生独自在花阴下徘徊,心好像飞向了远方。忽然一个女子翻墙过米,笑着对尚生说:“秀才在这儿沉思什么呢?”尚生近前一看,这个女的长得犹如神仙一般。尚生又惊又喜,把这个女了拥抱着进了书房,两人着实亲热了一阵。女的自我介绍说:“姓胡,名叫三姐。”尚生间她家在哪里,她只是笑,却不回答。尚生也就不再追问,只求总和她在一起也就满足了。从此以后,胡三姐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
    一天夜里,胡三姐与尚生在灯下促膝密语,尚生越看越爱,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胡三姐。胡三姐笑着说:“你直勾勾地盯着我干啥呀?”尚生说:“我看你像一朵娇艳的鲜花,瞅一宿也瞅不够。”胡三姐说:“我长得这么丑,还博得了你这么高看;若是看见咱们家四妹,真不知道你要疯狂到什么程度呢。”尚生经她这么一说,心更活了,恨不得马上见到她的四妹,又是作揖又是磕头,苦苦哀求将四妹领来。
    过了一个晚上,胡三姐果然将妹妹胡四姐领来了。胡四姐十五六岁,粉白细腻的皮肤,像带着露水的荷花;窈窕的身材,像薄雾笼罩着的杏花;含着迷人的微笑站在那里,说不尽的娇媚艳丽。尚生简直要乐疯了,连忙请她们坐下。三姐不住地与尚生说说笑笑,而四姐却在一边低着头用手摆弄绣花带子。过不一会儿,三姐起身要走了。四姐也要跟着走。尚生紧紧拽住不让走,一边瞅着三姐说:“亲爱的,你倒说一句话啊。”三姐笑着说:“疯小于急坏了!妹子你就少坐一会儿吧;”四姐也不答话。三姐走了,尚生与胡四姐尽情地欢乐,拥抱着倾吐衷情,一字也不隐瞒。胡四姐说自己是个狐狸。尚生迷恋她的美貌,一点也不害怕,胡四姐又说:“姐姐太狠毒了,已经害死过3个人了。凡叫她迷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死的。我见你特别爱我,不忍心看到你死,可要早点同三姐断绝来往。”尚生听了很害怕,求四姐想个办法。四姐说:“我虽然是个狐狸,得到了神仙的法术,可以写一道符贴在房门上,三姐就进不来了。”于是写了一道符。天一亮,三姐来了,一见到符退了两步,说:“这丫头太没良心了,一心向着你的新郎,把我这个媒人给忘了。你们俩合当有缘,我也不记仇,但何必这个样子呢?”说罢就走了。
    几天后,胡四姐有事走了,约好过一天再回来。四姐走的那天,尚生偶然出门看看,山下是一片槲树林,从暮色笼罩的树丛中走出一个小媳妇,长的挺标致。她走到尚生面前说:“你这个秀才何必一个劲地迷恋胡家姊妹,她们又不能给你一个大钱。”边说边拿出一吊钱送给尚生,说:“先拿回去,买些好酒,我马上弄点小菜来,和您快活快活。”尚生拿着钱回来接着她的话办了。不大工夫,小媳妇果然来了,拿出只烧鸡,还拿出一个咸猪肘子,放在了小桌上,又拿出一把小刀,细细地切起来。然后,就同尚生碰起杯来,一边嚼着一边说笑,两个人情投意合。吃罢了酒,息了灯,两个人欢欢喜喜地上床睡了。
    天大亮才起身,小媳妇正坐在床头穿鞋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来了;又侧耳仔细听听,来人已走进幔帐里来了,原来是胡氏姊妹。小媳妇一看见,慌慌张张地跑了,连鞋都没顾得穿。胡氏姐俩高声叱道:“骚狐狸,怎么敢和人睡觉呢!”边说边追,好长时间才回来。胡四姐埋怨尚生道:“你真没出息,与骚狐狸配对,今后没人答理你了!”说着,怒气冲冲地要离去。尚生吓得连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胡三姐又在一旁劝说,四姐才消了点气,与尚生和好了。
    一天,有个陕西人骑着驴来到尚家门前,说:“我到处找这妖精,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今天总算找到了。”尚生的父亲听他说的话很古怪,忙问他是从哪里来的。那人说:“小人我走遍了五湖四海,东南西北到处跑,一年十一二个月,倒有八九个月不在家,所以让妖精将我弟弟祸害死了。我到家后。悲愤已极,发誓要找到那个妖精,弄死它。我奔波了几千里,也没发现一点迹象。现在妖精就在你家。不消灭它,还将有人像我弟弟那样死去。”尚生父母平时对儿子与女人暗中来往也有些耳闻,听陕西人一说,十分害怕,忙将陕西人请到家中,求他施展法术。陕西人拿出两个瓶子,摆到地上,然后画符念咒,经过好长时间,看见有四团黑雾被吸进两个瓶子里。陕西人高兴地说:“全家都来了。”于是用猪尿脬把瓶口包上,封得严严实实。尚父也很高兴,诚心诚意地挽留陕西人吃饭。尚生心里很难受,他走到瓶子跟前偷听,听见四姐在瓶子里说:“你眼睁睁地瞅着也不搭救我,你真就这样没良心吗?”尚生被感动了,急忙去启瓶盖,可是扎得牢牢的,解不开。四姐又说道:“不用这样。只要把法台上的旗放倒了,用针把尿脬扎个眼,我就能出来了。”尚生一一照办了,果然,看到一一缕白气,从扎的那个小眼内冒出来,冲霄而去。陕西人出来一看,见旗倒在了地上,大惊失色地说:“跑了!这肯定是少爷干的。”又摇摇瓶子,把耳朵贴上听了一听,说;“幸而就跑了一个。这个东西该着不死,可以饶了它。”于是带着瓶了告辞走了。
    后来,尚生在田里看长工割麦子,远远地看见胡四姐坐在树下边。尚生走到跟前,把着手问胡四姐可好。胡四姐说,“分别lo年了,今天我的仙丹已经炼成。但我一直想着你,所以特来看望看望你。”尚生想带她一起回家。四姐说:“我不像从前了,不可以再沾染尘世上的感情了,今后还能见面。”说完,就不见了。
    又过了20多年,一天,尚生恰好一个人在屋里,忽见胡四姐走了进来。尚生欣喜地同她说话。四姐说:“我现在已经成仙了,本不应该再到尘世中来。但是我感激你对我的情意,特地来告诉你的死期。可以早点安排一下后事吧,也不要悲哀忧愁,我帮助你成为鬼仙,并不会受苦的。”说完就告辞走了。
    到了胡四姐说的那个日子,尚生果然死了。

     祝翁

     济阳祝村有祝翁者[1],年五十余,病卒。家人人窒理 [2],忽闻翁呼甚急。群奔集灵寝,则见翁已复活。群喜慰问。翁但谓媪曰:“我适去,拼不复返[3]。行数里,转思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4],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故复归,欲偕尔同行也。”咸以其新苏妄语[5],殊未深信。翁又言之。媪云:“如此亦复佳。但方生,如何便得死?”翁挥之曰:“是不难。家中俗务,可速作料理。”媪笑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户外,延数刻而入,绐之日[6]:“处置安妥矣。”翁命速妆。媪不去,翁催益急。媪不忍拂其意[7],遂裙妆以出。媳女皆匿笑[8]。翁移首于枕,手拍令卧。媪曰:“子女皆在,双双挺卧,是何景象?”翁捶床曰:“并死有何可笑!”子女见翁躁急,共劝媪姑从其意。媪如言,并枕僵卧。家人又共笑之。俄视,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俨如睡去。众始近视,则肤已冰而鼻无息矣。试翁亦然,始共惊怛[9]。康熙二十一年[10],翁弟妇佣于毕刺史之家[11],言之甚悉。
     异史氏曰:“翁共夙有畸行与[12]?泉路茫茫[13],去来由尔,奇矣!且白头者欲其去,则呼令去,抑何其暇也[14]!人当属纩之时[15],所最不忍诀者,床头之昵人耳[16]。苟广其术,则卖履分香[17],可以不事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济阳:县名。今属山东省济南市。
     [2](cuī diē催迭):丧服。详前 《水莽草》注。
     [3]拚 (pān判):豁上;下决心。
     [4]寒热仰人:意谓生活依赖他人。寒热,谓饥寒、温饱。仰人,“仰人鼻息”的省词,指依赖他人生存。
     [5]新苏妄语:刚复活,说胡话。苏,复生。
     [6]给 (dài怠):欺骗。
     [7]拂:违拗。
     [8]匿笑:偷笑。
     [9]惊怛 (dá达);惊讶、悲痛。
     [10]康熙二十一年:即公元一六八二年。
     [11]毕刺史:名际有,字载绩,号存吾,淄川(今属山东淄博市)人。顺治二年(1645)拔贡,官至通州(今江苏南通市)知州。康熙三年(1664)罢宫归里,十八年(1679)聘蒲松龄设帐其家。生平详《淄川县志》。刺史,为清代知州的别称。
     [12]其:意同“岂”,语词。夙:夙昔,往日。畸(jī几)行:即不同于常人的美德善行。
     [13]泉路:赴阴世之路,谓地下,阴间。杜甫《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泉,黄泉,谓地下。[14]暇:悠闲。
     [15]属(zhǔ主)纩(kuàng矿)之时:病危之际。纩,新丝绵。旧时将其置于垂危病人的鼻端,验明病人是否断气,叫属纩。《礼记·丧大记》:“疾病,男女改服,属纩以俟绝气。”后因以属纩代指临终之时。[16]昵人:亲昵之人。此指妻子。
     [17]卖履分香:也作“分香卖履”。《丈选》六○《吊魏武帝文序》引
曹操《遗令》:“馀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按:指众妾)无所为,可学作履组卖也。”后因以“分香卖履”指人临死之际犹念念不忘妻妾。

    话说济阳祝村有个祝老头,活到五十多岁后,有一年,得重病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于是,家人只好忍着悲伤给他料理后事。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当祝老头的家人进房料理丧服时,忽然听见死去的老头子在大声呼叫。家人赶忙一齐跑到灵堂,只见老头子已经复活了。大家又吃惊,又高兴,纷纷上前慰问。祝老头对老太婆说:"我刚去那边,发誓不再回来。但走了几里路以后,转念一想,把你这副老骨头扔在儿女们手里,一切都得仰仗他们,也没有多少乐趣,不如你跟我一起走。所以,我又返回来了,想带你一起走。"
    大家都以为他是刚刚苏醒过来说胡话,根本不相信。但祝老头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老太婆对他说:"这样倒也挺好。只是我现在还活生生的,怎么一下子能死呢?"祝老头摆摆手说:"这个并不难。家里的日常事务,快去作些安排。"老太婆笑着不肯走,老头又催促她,她这才走到门外,站了一会儿又进来了,哄他说:"我已经安排妥当了。"老头叫她快去梳妆打扮一下,老太婆不愿去,老头催得更紧了。老太婆不忍心违背他,只好到里屋换衣打扮了一番。她再出来时,媳妇女儿都在一旁偷偷地笑。老头把头移到枕头上,用手拍着叫老太婆躺到他旁边。老太婆说:"儿女们都在跟前,我俩一起躺着睡,这像什么样子?"老头用手捶打着床说:"一起死有什么好笑的?"
    儿女们见老头发脾气,都劝老太婆迁就老头,照他的意图去做。老太婆听从儿女们的劝告,和祝老头并排笔直地躺着。见此情景,家人又都笑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只见老太婆脸上的笑容忽然收敛,两眼也慢慢闭上了,好久都没有声息,好像睡熟了一样。大家靠近一看,发现老太婆的肌肤已经冰冷,呼吸也早已停止。看看老头子,他也成了僵尸。家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又惊异又悲伤。

     猪婆龙

     猪婆龙[1],产于西江[2]。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或猎得之,则货其肉于陈、柯。此二姓皆友谅之裔[3],世食婆龙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来[4],得一头,势舟中。一日,泊舟钱塘,缚稍懈,忽跃入江。俄顷,波涛大作,估舟倾沉[5]。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猪婆龙:即(tuó驼),亦称“扬子鳄”。长约两米余,背有角质鳞,以鱼、蛙、小鸟及鼠类为食。生活于长江下游岸边及太湖流域等沼泽地区。
     [2]西江:指长江下游以西地区,即下文“江右”。
     [3]友谅:即陈友谅(1320—1363),元末沔阳(今属湖北)人。农民起义军领袖之一。原为南系红中军徐寿辉部将,后杀徐自立,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市)称帝,国号汉。至其子陈理,为明太祖朱元璋所灭。[4]江右:古人叙地理,以东为左,以西为右。江右,即长江下游以西地区。后以称江西省。此下至“俄顷”,底本残缺,据铸雪斋本补正。[5]估舟:商船。估,商人,通“贾”。

    猪婆龙产于西江,外形像龙而短,能横飞,经常在江岸出没,捕食鹅、鸭。有人抓住它,则把它的肉卖给陈家和柯家。这两家的人都是陈友谅的后代,祖祖辈辈吃猪婆龙的肉。其他家族不敢吃。
    一位客人从江西来,得到一头猪婆龙,绑在船中。一天,船停在钱塘江,绑猪婆龙的绳子稍稍松了些。猪婆龙忽然跳进江里。不一会儿,波涛汹涌,商船翻了,沉入江中。

     某公
     陕右某公[1],辛丑进士[2],能记前身。尝言前生为士人[3],中年而死。死后见冥王判事,鼎铛油镬[4],一如世传。殿东隅,设数架,上搭猪羊犬马诸皮。簿吏呼名,或罚作马,或罚作猪;皆裸之,于架上取皮被之[5]。俄至公,闻冥王曰:“是宜作羊。”鬼取一白羊皮来,捺覆公体[6]。吏白:“是曾拯一人死[7]。”王检籍覆视[8],示曰:“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鬼又褫其毛革[9]。革已粘体,不可复动。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皮片片断裂,不得尽净。既脱,近肩处犹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陕右:陕西。指陕原(令河南陕县西南)以西地区。
     [2]辛丑:当指清世祖 (福临)顺治十八年,即公元一六六一年。[3]士人:旧称读书人。
     [4]鼎铛(dāng当)油镬(huò获):鼎、铛、镬,都是古代的烹饪器。有足曰鼎,无足曰镬,底平而浅曰铛。鼎铛油镬,谓用鼎镬把油烧沸以烹人,是古代的一种酷刑。
     [5]被:同“披”。
     [6]捺 (nà纳):向下按。
     [7]是:此,此人。
     [8]检籍:查核簿册。检,检校,查核。籍,迷信传说中冥间记录人一生善恶的簿册,即生死簿。
     [9]褫 (chǐ齿):剥去衣服。此指剥除。

    陕西某先生是顺治十八年进士,他能记住生前那辈子的事。
    他曾经说过,上辈子是个读书人,中年时候死了。死后见到阎王判案,大小油锅就像人间传说的那样。大殿的东角,摆着好几个架子,上面搭着猪,羊、狗,马的皮。掌管簿子的官吏叫名,或罚当马,或罚当猪。都光着身子,在架子上取皮披上。不一会儿,轮到这位先生了。听阎王说:“这个人该当羊。”小鬼取一张白羊皮来,硬是包在这位先生身上。管簿子的官员说:“这个人曾救过一条人命。”阎王翻检簿子,指着说:“免了。他的罪恶虽然多,但这个善事可赎罪过。”小鬼又把毛皮扒下来。皮已粘到身上了,扒不动了。两个小鬼抓住他的胳膊,按着胸口,用劲往下扒皮,疼痛难以言说。皮撕得一块块,不能全部脱落。皮扒下之后,靠近肩头的地方仍粘一块巴掌大的羊皮。
    这位先生出生后,背上长有一丛羊毛,剪掉了还长。

     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1]。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2]。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3]。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4]:“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5],无离也[6]。”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 ‘好快刀!”
     据 《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济属:济南府所属地区。清代济南府辖历城、章丘、齐东、长清、长山、邹平、淄川、齐河、禹城、平原、临邑、德州、陵县、德平、济阳等十五县,大致相当今之济南市及德州、惠民、淄博市地区的一部。
     [2]杀辄导窾(kuǎn款):意谓杀即顺窍,一刀便断头。窾,空处。《庄子·养生主》:“批大卻(隙),导大窾,因其固然。”
     [3]市曹:市口通衢,常为古代行刑之处。
     [4]逡巡:迟疑徘徊。此谓吞吞吐吐,难以出口。
     [5]谨:谨慎小心,此处有注意留心之意。依,依傍,靠着。
     [6]无:同“毋”、“勿”,不要。

    明朝末年,山东一带地方多盗贼。每个县城都驻了兵,抓到盗贼,就地正法。章丘地方的盗贼尤其多,当地有一个兵士的佩刀特别锋利,砍人的时候能找准骨缝。
    一天,抓住十几名盗贼,押到法场砍头。一个盗贼认识这个兵士,迟迟疑疑地对兵士说:“听说您的刀最快,砍头时不用砍第二下,求你来杀我!”兵士说:“好,你紧靠着我,不要离开。”这个盗贼跟着这个兵士走到刑场,兵士抽出刀一挥,盗贼的头刷的就掉下来了。脑袋在地上滚出好儿步远,仍在地上打转转,而嘴里高声称赞道:“好快的刀!

                                   侠     

     顾生,金陵人[1]。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2]。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3],世罕其匹,见生甚避,而意凛如也[4]。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5]。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6];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母。”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7]。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8]。诘所自,以“邻村”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9]。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咷。女时就榻省视,为之
     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10]!”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11],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12],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13],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14]。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15],故置之。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16];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闻履声籍籍[17],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胡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18]。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
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
     嫁娶,曰:“枕席焉[19],提汲焉[20],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21],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
     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独居。生意孤寝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扁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乌得可?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22]。 ‘妾身未分明’[23],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24],勿言妾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25]。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26],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27]。喜曰:“儿已为老身育孙子,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28]。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29],不意信水复来[30],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31],陷于仇,彼籍吾家[32]。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33],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34]。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窒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35]。不然,尔爱其艾,彼爱尔娄猪矣[36]!”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金陵:今江苏南京市。战国时楚置为金陵邑,故名。
     [2]伉俪 (kàng lì亢历):配偶,此指妻子。伉,相当。俪,并也。古以成对的鹿皮,为定婚用物,见《仪礼·士昏礼》。
     [3]秀曼都雅:秀丽美雅。曼,美,长。都,美。
     [4]凛如:犹凛然,严肃可畏的样子。
     [5]乞刀尺:借剪刀和尺子。乞,借、讨。
     [6]风:同“讽”,从侧面示意。

     [7]仰女十指:依靠女郎针黹(缝纫、刺绣)为生。唐秦韬玉《贫女》诗:“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十指,双手。
     [8]儇 (xuān轩)佻:轻佻;轻薄浮滑。
     [9]略不置齿颊:意谓不作感谢之言。齿颊,犹言口舌、言语。
     [10]老身:旧时老妇自称。
     [11]床头蹀躞 (dié    xiè迭泄):指床前侍奉其母的杂役。蹀躞,小步走路的样子。
     [12]犯雾露:外感致病;此指罹病而死,《史记·淮南厉王长传》:“逢雾露病死。”雾露,指风寒。
     [13]生硬:不柔和。硬,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哽”。
     [14]假以词色:给以表示友好的话语和脸色。假,给予。
     [15]狎: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暇”。
     [16]假惺惺:装假。此指假装正经的人,是对侠女的蔑称。
     [17]籍籍:形容声响纷乱。
     [18]娈 (luǎn峦)童:旧时被当女性玩弄的男童。娈,美好。
     [19]枕席:喻男女同居。
     [20]提汲:从井中提水,喻操持家务。
     [21]苟且之行:此指男女私会。
     [22]临盆:分娩。
     [23]妾身未分明:我的身份尚未明确;此指侠女与顾生没有公开的夫妇名份。杜甫《新婚别》:“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妾,古代妇女自称的谦词。
     [24]螟蛉 (míng íngl名伶):养子。《诗·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赢负之。教诲尔子,式彀似之。”后因称义子为“螟蛉”。螟蛉,是一种飞蛾的幼虫,蜾赢捕来喂养自己的幼虫,古人错认为蜾蠃以螟蛉为养子。
     [25]呱呱 (gū ūg咕咕)者:指婴儿。呱呱,婴儿的哭声。
     [26]捉绷席:指抱起婴儿。捉,抱持。绷席,犹言“襁褓”。
     [27]丰颐而广额:下巴丰满,上额广阔;指面庞方圆。
     [28]床第 (zǐ子):犹“枕席”。
     [29]一索而得:《易·说卦》:“震一索而得男。”索,求索。此谓初次欢会,即可孕胎。
     [30]信水:月经。
     [31]司马:官名。明清时称府同知为“司马”。详《陆判》注。[32]籍吾家:抄没我家财产。籍,没收、登记。
     [33]埋头项:隐藏不敢露面。
     [34]瞥尔间:转眼间。尔,语末助词。
     [35]畜:养。
     [36]“尔爱”二句:你爱他这个公猪,他就爱你的那个母猪了。意指你爱娈童,娈童就要爱你的妻室。艾豭、娄猪之喻,语出《左传·定公十四年》:“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

    金陵地方有个姓顾的书生,多才多艺,可是家里很穷。因为母亲年老,顾生不忍外出,只靠每天卖字卖画,挣几个钱维持生活。顾生都快25岁了,可是还没娶上媳妇。顾家的对门本是一座空房子,一个老太太领个大姑娘租下来住进去了。因为那家没有男人,所以顾生与她们没有来往。
    一天,顾生从外面回来,迎头碰见一个姑娘从他妈妈的屋中走出来,年纪十八九岁,长得秀丽文静,世上少有,看见顾生也没回避,可是表情很严肃。顾生进屋问妈妈,妈妈说:“那是对门的姑娘,来咱家借剪刀、尺子。刚才她说家里只有一个老妈妈。娘看这个姑娘不像是穷人家的。娘问她咋不嫁人,她说母亲年纪大了,需要她侍候。赶明儿个,娘过去看看她妈,探探口气,如果不要很多彩礼,咱养活她们。"
    第2天,顾老太太到对面人家串门去了,姑娘的妈妈是个聋老太太。看看屋中,连隔夜的米都没有。过日子全指望姑娘给人家做针线活。坐一会之后,顾老太太慢慢地说出了来意,娶她姑娘作儿媳妇,顾家负责养活老太太。看样子老太太没啥不愿意的,只是还要同女儿商量商量。可是女儿默默不发一言,好像不大乐意。于是顾老太太也就告辞回家了。回家后对儿子把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说:“那个姑娘大概是嫌咱们家穷吧?那个姑娘见人不言也不笑,艳如桃李,冷若霜雪,真是个奇怪的人。”顾家母子猜了一阵,叹息一回,也就罢了。
    一天,顾生在房门口坐着卖画,有个小伙子来买画,人长得很漂亮,很精明。顾生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邻村的。嗣后,隔两三天就来一趟。渐渐熟悉了,两人经常说笑闹着玩。一次顾生把他搂在怀里,那小伙子也不挣脱。此后,两人交往得更腻了。一次,小伙子在顾家碰上对门那个姑娘。问顾生这个姑娘是谁,顾生回答说是邻居的女儿。小伙子说:“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态度却那么严肃,令人害怕呢?”过了一会儿,顾生到妈妈房里去,顾母说:“刚才对门姑娘来借点米,说是一天多揭不开锅盖了。这个姑娘挺孝顺,穷得可怜,咱们应该帮助帮助她。”顾生听母亲的话,背了一斗米送到对门去了,并把母亲的意思同姑娘说了一遍。姑娘留下了米,也没有道谢。姑娘每逢到顾家,看见老太太作针线活,便拿过来替顾母缝纫;屋里屋外的杂活也给干,就像儿媳妇一样。顾生很是感激,每当有人赠送一些好吃的,顾生便分一些送给姑娘的妈妈吃。姑娘对此也不说什么。
    一次,顾母下体长了一块疮,疼痛难熬,日里夜里不停地叫唤。姑娘到床边问候,并给老太太擦洗上药,每天三四次。顾母心里很过意不去,可是姑娘却一点也不嫌脏。顾母说:“唉,怎样才能娶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侍候我到死呢!”说罢,难过得掉下了眼泪。姑娘安慰顾母说:“您的儿子是个大孝子,比我们家孤女寡母的强过一百倍。”顾母说:“像床边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能是孝子的活吗?况且我一天比一天老了,一旦有个好歹,连个孙儿孙女都没有,我真发愁啊。”正说话间,顾生进屋来了!顾母哭泣着说:“欠大姑娘的情太多了,你可不能忘了报答人家呀。”顾生恭恭敬敬地给姑娘行了个礼。姑娘说:“您关心我的妈妈,我并没有道谢;我侍候您的母亲,又何必谢呢?”顾生对姑娘更敬爱了。然而,姑娘的态度仍很严肃,顾生丝毫也不敢触犯她。
    一天,姑娘回家。顾生两眼从后面盯着姑娘看个不停。姑娘忽然回过头来,对顾生很妩媚地笑了一笑。顾生喜出望外,连忙紧跟着姑娘到她家去了。对她挑逗,她也并没拒绝,两人高高兴兴地交欢了。之后,姑娘告诫顾生:“事可一而不可再。”顾生没答碴儿,回家了。第二天,顾生又约会姑娘。姑娘板着而孔,一眼也不看他,就走了。
    姑娘经常到顾家来,不时与顾生见面。总是一本正经的。顾生稍微说句亲热的话,姑娘都冷冰冰地给顶了回去。一天,姑娘忽然在没人的地方问顾生:“经常来串门的小伙子是谁?” 顾生如实回答了她。姑娘说:“他的举止动作,对我太无礼了。因为是你的相好的,所以我一直没有计较。请你转告他,再要是那样无礼,他可别想活了!”晚上,顾生把邻女这番话告诉了小伙子,并说:“你可老实点,那个姑娘不好惹。”小伙子说:“她既然不好惹,你怎么偷偷地把她惹了?”顾生忙矢口否认。小伙子说:“既然你俩清白无事,那些话又是怎么到你耳朵里的呢?”顾生被问住了。小伙子说:“我也请你转告她,别假惺惺地装相,否则,我将把你们那件事四处张扬出去。”顾生一听,很生气,小伙子于是告辞走了。
    一天傍晚,顾生正在屋中独坐,姑娘忽然来了,笑着说:“我同你的缘分没断,岂不是天数么。”顾生听后,高兴得发了狂一般,将姑娘紧紧地拥抱在怀里。猛然间,听到刷刷的脚步声,顾生和姑娘都吓了一跳,刚站起身,只见那个小伙子推开门进来了。顾生惊问道:“你来干什么?”小伙子笑着说:“我来看看那个贞洁的人啊。”瞅着姑娘又说道:“今天不怪人吧?”姑娘气得满脸通红,眼眉都立起来了,默默地不发一言。只见她急忙翻开上衣,露出了一个小皮口袋。顺手抽出一把一尺来长的铮亮的匕首。小伙子一看,吓得回头就跑。姑娘追出房门,周围一看,悄无人迹。邻女将匕首往空中一掷,唰的一声,光闪闪像一道长虹,立刻,一件东西从空中就掉了下来。顾生拿过灯来一照,原来是一只白色的狐狸,脑袋和身子分家了。顾生吓了一大跳。邻女说:“这个就是你的那个相好的。我本来饶了他,可是他偏偏不愿活,我又有什么法子。”说着,把匕首又放回小皮口袋里了。顾生拽着她,让她进屋,她说:“刚才让妖精破坏了兴致,请等明晚上吧。”说罢,出门径自走了。
    第二天晚上,邻女果然又来了。顾生同她又欢会了一次。顾生问她有什么法术,她说:“这不是你该知道的。要保守秘密,泄露出去恐怕给你惹祸。”顾生又同她商量婚期,她说:“我们在一起也同床共枕了,提水烧饭这些家务活我也做了,我这还不算是媳妇么?咱们业已是夫妻了,又何必谈什么婚期呢?”顾生说:“难道你是嫌我穷吗?”姑娘说:“你是穷,可我就富么?今晚上与你欢聚,正是因为可怜你穷啊。”临别的时候,叮嘱顾生道:“咱们这种苟且的行为,不应该经常有。应当来的时候,我自会来;不应当来,你强迫我也没用。”以后,顾生每逢与她见面的时候,总想到一边说几句体已话,可是姑娘每次都躲开了。然而,缝衣做饭等家务,一一照常料理,一点也不亚于媳妇。
    数月之后,姑娘的母亲死了。顾生一手给办完了丧事。姑娘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顾生以为她孤单单的,可以好接近了。一天,跳墙到了她家,隔着窗户连声地招呼她,一点回声也没有。看看门,只见上了锁。顾生怀疑姑娘同别人还有约会。所以不在家。夜里,顾生又去了一趟,还像白天一样。顾生解下腰上的佩玉,放在窗子上就走了。
    第2天,顾生在妈妈的屋里同姑娘见面了。顾生一出屋,姑娘跟着也出来了,同顾生说:“你怀疑我了吗?每人都各有心事,不愿告诉别人。现在我想不让你有怀疑,又怎么行呢?但是有件事情急需你给出个主意。”顾生问是什么事,邻女答道:“我已怀孕8个月了,恐怕早晚就要生产了。我的身份不清楚,我只能给你生个孩子,却不能给你抚养孩子。你可以悄悄地告诉妈妈,雇一个奶妈子,对外边就说你要了个孩子。不要提到我。”顾生应允了,并告诉了妈妈。顾母笑着说;“这个丫头真奇怪!明媒正娶不干,暗中却愿意跟我儿于。”于是高高兴兴地按姑娘的计划布置好了。
    过了一个多月,姑娘一连好几天不过来了。顾母不放心,就到对门去了,一看大门关得严严的,院里静悄悄没点声音。顾母敲了半天门,姑娘才蓬头垢面地从屋里出来。开了门,让进顾母,又把门关上了。顾母进屋一看,床上有一个小孩。顾母惊问道:“生下几天了?”姑娘答道:“3天了。”顾母解开襁褓一看,还是个小男孩,长的方头大脸的。顾母高高兴兴地说:“孩子,你给我老婆子生了个孙子,可你孤单单的,依靠谁呀?”姑娘说:“我有些心事,不敢向妈妈您讲出来。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您把孙子抱家去吧。”顾母回家后同儿子一五一十都说了,娘儿俩都感到很奇怪。顾生乘夜过去将儿子抱了回来。
    几天过去了。一天。将近半夜的时候,姑娘忽然敲门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皮口袋,进屋笑着对顾生说:“我的大事已经办完了,特来向你告别。”顾生急忙询问原委,姑娘说:“你关心、扶养我老母亲的情义,一刻我也没有忘记。过去我对你说‘可一而不可再’,是因为我觉得报答你的情义不在于床上。因为你家贫,娶不起媳妇,我是为了给你延续后代。本来想,一次就能有小孩,不成想,一词之后并没怀孕,所以不得已又确了一次。今天,我总算报答了你的情义。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再也也不感到遗憾了。”顾生问:“口袋里装的什么?”姑娘说:“仇人的脑袋。”顾生打开一看,只见头发,胡子搅在了一起,血肉模糊。这一看,几乎将顾生吓死。反复询问,姑娘才说:“一向不同你讲的缘故,就是怕因事情不保密,走漏了消息。今天事情已办完了,不妨告诉你。我的爸爸是司马,被仇人陷害,我们家也被抄了。我背着老母逃了出来,隐姓埋名,不敢出头露面,到如今整整3个年头了。之所以不马上报仇,只是因为有老母在;妈妈死后,我又怀了孩子,因而又耽搁下来了。前几天夜里我出去不是干别的,是去探探仇人家的门户,道路;不熟悉,怕搞错了。”说罢,出门去了。在门外,又回过头来对顾生说:“我生的那个孩子,你要好好照顾他。你的福气小。寿命短。这个孩子将来有出息,能光宗耀祖。夜深了,不去惊动老妈妈了,我走了!”顾生很难过,正要问问她到哪里去。只见姑娘一闪身,像闪电一般,转眼之间就不见了。顾生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丢了魂似的,不胜惋惜,惆怅。天明后,告诉了妈妈,母子二人唯有相对惊叹而已。
    3年以后,顾生果然死了。他的儿子18岁时中了进士,孝敬祖母,养老送终。
    异史氏说:“一个人必须家中有像侠女那样的老婆,然后才可以养男妾。不然的话,你爱他爱得像公猪发情似的,他就会爱你的老婆,把你老婆当母猪了!"

     酒友

     车生者,家不中资[1],  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2],以故床头樽常不空[3]。一夜睡醒,转侧间,似有人共卧者,意是覆裳堕耳。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而犬卧[4]。视其瓶,则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留烛以观其变,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启覆视之,儒冠之俊人也[5]。起拜榻前,谢不杀之恩。生曰:“我癖于曲蘖[6],而人以为痴;卿,我鲍叔也[7]。如不见疑,当为糟丘之良友[8]。”曳登塌,复寝。且言:“卿可常临,无相猜。”狐诺之。生既醒,则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9],专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欢饮。狐量豪,善谐,于是恨相得晚。狐曰:“屡叨良酝[10],何以报德?”生曰:“斗酒之欢,何置齿颊[11]!”狐曰:“虽然,君贫士,杖头钱大不易。当为君少谋酒资。”明夕,来告曰:“去此东南七里,道侧有遗金,可早取之。”诘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肴,以佐夜饮,狐又告曰:“院后有窖藏,宜发之。”如其言,果得钱百余千。喜曰:“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13]。”狐曰:“不然。辙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谋之。”异日,谓生曰:“市上养价廉[14],此奇货可居[15]。”从之,收荞四十余石。人咸非笑之。未几,大旱,禾豆尽枯,惟荞可种;售种,息十倍[16]。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亩。但问狐,多种麦则麦收,多种黍则黍收,一切种植之早晚,皆取决于狐。日稔密[17],呼生妻以嫂,视子犹子焉。后生卒,狐遂不复来。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家不中资:语出《史记·游侠列传》。此谓家产并不丰厚。
     [2]浮三白:饮三怀酒。《说苑·善说》:“魏文侯与大夫饮酒,使公乘不仁为觞政,曰:饮(而)不酹者,浮以大白。”浮白,原指罚酒,后满饮一大怀酒,也称浮一大白。浮,旧时行酒令罚酒之称,引申为满饮。白,酒杯的一种,供罚酒用。
     [3]樽:本字作“尊”,酒杯。
     [4]犬卧:像犬一样俯身盘曲睡卧。犬,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
      “大”。
     [5]儒冠:儒生戴的帽子。此谓戴着儒生帽子。
     [6]癖于曲蘖 (niè 聂):意即嗜酒成癖。癖,嗜好成疾。曲蘖,酒母。《尚书·说命》:“若作酒醴,尔惟曲蘖。”后因指酒。
     [7]我鲍叔也:意谓是我的知已。鲍叔,春秋时齐国人,与管仲是好朋友。不论管仲处境如何,他对其都十分信赖。二人经商,管仲多取,他知其家贫,恬不为怪。齐国发生内乱,公子小白与公子纠争夺君位,他与管仲处于敌对地位;结果鲍叔支持的小白(即齐桓公)取得胜利。这时,鲍叔又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自己甘居其下;他认为自己的才能不及管仲。因此,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见《史记·管晏列传》。[8]糟丘:酒糟堆成的小丘。《新序·节土》:“桀为酒池,足以运舟;糟丘足以望七里。”此指酒。
     [9]旨酒一盛(chéng成):美酒一杯。盛,杯盂之类的盛器;一盛,犹一杯。语出《左传·哀公十三年》。
     [10]叨(tāo涛):叨扰,辱承。表示承受的谦辞。

     [11]何置齿颊: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齿”字。
     [12]杖头钱:买酒钱。《世说新说·任诞》:“阮宣子(修)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
     [13]莫漫愁沽:不要徒然为酒钱犯愁。贺知章《题袁氏别业》:“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14]养 (qiáo桥):荞麦,子粒可供食用。
     [15]奇货可居:此处意为囤积稀有货物,待价高时卖出以车取暴利。语出《史记·吕不韦列传》。
     [16]息十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息”原作“忽”。
     [17]稔 (rěn荏)密:熟悉亲密。稔,熟悉。

    车生这个人,小有财产,次于小康之家。可是他特表喜欢喝酒,每天夜里不喝三大海杯酒,就睡不着觉。因此,床头的酒瓶子里经常是满满的。
    一天夜里,车生一觉醒来,一转身,觉得好像有一个热睡在自己的被窝里,他还以为是自己身上盖的衣裳滑下来了呢。用手一摸,是毛茸茸的一个东西,比猫大一些。点上灯一照,是只抓狸,喝得醉醺醺的,大模大样地躺在那里。看看床头的洒瓶子,却空空的了。车生于足笑着说:“这是我的酒友啊。”
    车生不忍心惊醒狐狸,用衣服盖上,把它搂在怀里,一起睡大觉。没有熄灯。好看它有什么变化。
    半夜时候,狐狸伸了伸身子,车生笑着说:“睡得真美啊!”
    车生揭开衣服一看,是一个戴书生帽子的漂亮小伙子。这小伙予下地就给车生叩头。感谢他没有杀害自己。车生说:  “我有洒瘾,而人们都认为我傻。你对我,简直就像古代鲍叔对  管仲那样地了解、信任。如果你不怀疑我,咱们结为酒友。”
    边说边把小伙子拉到床上,继续睡觉。还说:“你可以经  常来,不要介意。”
    狐狸答应了。
    车生一觉醒来,狐狸已经走了。于是准备下好酒一坛,专门等待狐狸来喝。
      傍晚。护理果然来了。车生和它对面坐下,痛快地喝酒。狐狸酒量大,还会说笑话。两人相见恨晚。狐狸说:“屡次打扰,喝你的酒,怎么报答你的盛情呢?”
    车生说:“区区一杯酒,何必挂在嘴边上。”
    狐狸说:“虽然如此,但你是个穷书生,手头的钱,来得太不容易啊。应当给你想法弄点酒钱。”
    第二天晚上,狐狸来告诉车生:“由此往东南走七里地,路边有丢的金子,可以早点去取回来。”
    天亮后,车生去取,果然得到了两块金子。于是买了好菜,准备晚间下酒。狐理又告诉车生:“后院地下埋着东西,应该挖出来。”
    车生照它的话做了,果然得到十多万钱。高兴地说道:“腰包中已经有了钱,不愁打酒喽!”
    狐狸说:“不对,车道淘里的水,怎么可长期舀个没完?应该再想想办法。”
    第二天,狐狸对车生说:“市场上锦葵草便宜,这可是奇货可居。”
    车生听狐狸的话,买了40多石锦葵。人们都笑话他。不久,天大旱,庄稼都枯死了,只有种锦葵能活。于是,车生出售锦葵种籽,获了十倍利息。从此,更有钱了。买了二百亩好地。只要问狐狸,它说多种麦子,麦了就丰收;说多种谷子,谷子就丰收。种什么,什么时候种,一切都取决于狐狸。
    两人交往越来越密切,狐狸管车生的妻子叫嫂子,对待车生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后来,车生死了。狐狸于是不再来车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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