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层楼楼间距应该多少:曾国藩的升迁之路(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1 16:37:16


  曾国藩佯作不知地问:“不知安军门犯的是什么案子?”

  当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听其他官员这么讲的,至于犯的什么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这时,编修官邵懿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便打了个愣,道:“下官天天来找大人商量公

  事,大人如何才来办公?”

  曾国藩道:“奉上头旨意,到内务府公干了几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么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说出来你也许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齐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齐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刚才宫里来人把齐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说降三级使用,罚六个月的薪俸,照今天看来,可能是一撤到底了。听掌院文大人说,能不能保住脑袋,尚在两可之间呢。——敢则齐大人和安格的事有关?”

  曾国藩一边沉思一边道:“谁能说得准呢?”

  午后,又从宫里传来消息,刑部满、汉尚书,都察院的一名满左都御史,大理寺的满、汉寺卿,均被革职处分。

  这一来,满朝上下开始不安,连京师教堂里的夷人,也诧异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是大清最高层的狱案审理机构,时人惯称三法司,是苍生最最怕的衙门。像都察院的都老爷们,除了皇上、王爷不敢弹劾,还有不敢弹劾的人吗?

  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几乎全部换掉,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连许多王爷、皇亲都莫名其妙了。

  转天,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了:顾郡王被削去封号,并举家由大内侍卫们护送到盛京原籍定居养老,无旨不准进京。

  这日,唐鉴先生游学到京,有人在长沙会馆贴出了海报。

  曾国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学案小识》,又约了邵懿辰、梅曾亮几个翰林同寅,一齐到会馆看望唐先生。国子监学正刘传莹也一同前往。

  曾国藩一见唐鉴,忙施了弟子进见之礼,慌得那镜海先生边扶边道:“涤生已是海内公认的大学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寿了。”

  礼毕,宾主均落座,会馆茶房奉上茶来。

  曾国藩看那唐鉴,离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精神还是那样的矍铄,胸前的一大蓬胡子愈发雪白,只是面色较在京时红黑许多,想是劳顿之故。

  曾国藩会了份子,就在会馆的饭厅开了桌酒席,陪那唐夫子吃饭。

  邵懿辰当先说道:“唐大人知道吗,得知您老人家进京,在下倒吓了一跳呢。”

  唐鉴一口酒刚刚进嘴里尚未下咽,听了这话,就那么含着,愣在那里听下文。曾国藩、刘传莹一见,也都放下筷子。

  邵懿辰却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着道:“京师里现在人心慌慌,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头上的乌纱明天还在否,大人此来——。”

  刘传莹接口道:“唐大人是在假的人,不要说上头撤了几名大员,就是砍杀若干王爷,又与唐大人有何相干呢?”

  唐鉴忙把酒咽下道:“京师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又是为的哪般?”

  邵懿辰就选着已知道的说了说,究竟为的哪般却道不出来。

  邵懿辰这时又道:“在下话没说完,就被你们把话题抢过去,真真可气!”

  曾国藩笑道:“你尽管说就是了,在座的几位谁又能捂起耳朵不听呢?”

  唐鉴先是一愣,马上就笑了起来,刘传莹更是笑得连说肚子痛。

  邵懿辰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几位不可胡乱笑,在下可是说正事呢。你们想啊,唐大人是公认的海内第一名士,能和几位撤任的大员没有交往?比方说,往来书信、字画、名帖等等,难保没有具上唐大人的雅称。”

  “这个——”唐鉴认真思索了许久,“老夫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曾国藩道:“我们还是谈些好话题吧,不要吃饭不像吃饭,议事不像议事。”

  众人的话头这才转过,七嘴八舌地谈起各地掌故来。

  唐鉴这顿酒到底没有吃开心。

  送走曾国藩等人后,唐鉴连夜起草了一份折子,离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转呈皇上。然后,便带上自己的书稿,起程去浙江宁波会一个丁艰的朋友去了。

  唐鉴先在折子里谈了离京一年来的所见所闻,尤其重申了禁烟和强国之道,最后才提到安格一事,并委婉地劝圣上,大动朝臣,有伤国体,杀一儆百,起到震慑作用即可。

  曾国藩听到此事,很替唐鉴捏一把汗。

  这时,署理刑部的是祁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学士之尊暂时管理大理寺。禀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审理了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为体现三法司的公正,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参加了旁审。审理的结果自然与原供词大相径庭。李纯刚根本就不曾私藏过什么禁书,而这本书的来历,李纯刚也摸不着头脑。而这案子的关键,又必须把这部书的来历弄个明白,于是又从监里提出安格。哪知那安格自知死路一条,任你用几十种刑具,只是做死了的人,一声也不吭。祁藻没有办法,只好又把保定知府从狱中提出。哪知这知府更加狡猾,把整个过程,统统推到安格的身上,成局外人的模样。

  三法司会审一时陷于僵局,把个祁藻愁得坐立不安。

  又拖了几日,还是老谋深算的杜受田提议,禁书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检的时候,趁人不备,偷偷拿出来交给公差,然后再说成是从李纯刚的一个竹篓子里翻到的,云云。只有这样,嫁祸于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让他做什么证都能如愿。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祁藻大喜,立时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还百般抵赖,声称搜检李家是知府所为,自己何曾露面?——逼得祁大司寇无奈之下,再次对那文亮动刑,文亮于是才照他们说的招了。

  李纯刚及妻小当堂释放,回直隶准到知府衙门领回财产;替他喊冤的乡绅们除释放之外,又每人赏纹银十两,以资鼓励。安格、文亮均是斩刑。知府的四品顶戴是早已摘了的,这时又加了个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屯边垦荒,着守边军营严加看管。安格的家人尽管也有罪,但却没有再斩杀一个男子,多是流放边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为奴。只有安格娘子——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赏恩,着已削去封号的老郡王领回,嫁人守节,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干预。那山公主罚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栏牧场为牛羊供食,据说不久即咬舌自尽。

  宁夏方面因路途遥远,尚不得消息。

  京师是渐渐地安定了。

  ——据工部侍郎匡正奏称:

  着即日起,革去曾国藩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降四级处分,授翰林院检讨。钦此。

  眨眼,京师文庙的翻建工作,提到道光帝的议事日程。

  文庙也称圣庙或先师庙,里面供奉的是孔子以下的历朝历代大贤。该庙建于大清入关的第二年,是清王朝笼络、收买天下士子的产物。该庙在乾隆中期翻修过一回,如今已是近百年过去,再不修缮,眼看着要倒塌了。

  皇家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很快,一套翻建文庙的管理班子组建起来。

  钦定总监理为工部右侍郎匡正匡大人。匡正正当壮年,意气风发,官居二品。该员五十岁的年纪,三十几岁的样子,正像旭日东升,是工部最年轻的满侍郎,人也会保养,一直白胖白胖。他的父亲,就是已故军机大臣匡源匡宰辅。说起匡源,那可是叫得响的人物。不仅媚上有术,捞钱亦有术,连他的出身都是一路阶梯一路金,加上祖上积得的军功,连自视甚高的穆障阿都要避着他,别人自不在话下了。他的小孙子出生刚满月,便用钱给预捐了个四品道。一个吃奶的孩子,竟也是四品顶戴,弄得奶妈每当喂奶时都要先说一句:“奴才叩见大人,奴才给大人喂奶了,大人听话。”

  这种不伦不类的事匡府还有很多,有些,连小儿都知道。

  匡正是如何做官的,也就不必细说了。

  第一副总监理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文大人,也是白胖白胖的一名二品官员。

  第二副总监理竟然钦命曾国藩担任。

  满朝文武有些不解,曾国藩也糊涂。

  文庙翻建属于土木建筑,由工部侍郎任主角顺理成章;又因这文庙是文人朝拜的处所,里面供奉着孔子以后的十几位大贤,第一副总监理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担任亦无疑义;但这第二副总监理落到从四品官员曾国藩的头上,就有些让人费解了。曾国藩会做的是八股,钻研的是理学,于土木建筑是远不搭界的。尽管这第二副总监理是中层管理人士,上有第一副总监理,下有十几位办事官员,但曾国藩仍把这项差事的责任看得有天般大。他连夜上折,不敢接任。折子由文庆代奏,四品以下官员是没有单独奏事资格的。

  道光钦命曾国藩担任这件差事,是穆彰阿举荐的结果,原是有照应在里面的。皇家的土木建筑、河工水利,历来都是肥缺。接到这样的肥美差事而力辞不干的,还就曾国藩一个。穆彰阿很有些气恼。

  道光帝在御花园的前书房召见了他。

  礼毕,道光帝问:“曾国藩哪,文庙翻建是国家的大事情,一丝一毫都不容大意的。朕让你署副总监理这件事,是朕亲自决定的。——难道朕信任你错了?”

  曾国藩低头答:“回皇上的话,微臣不敢。但微臣于土石运筹一窍不通,又没习过算学,这么重要的事情,让臣这样的门外汉充数,怎么能行呢?——微臣从不敢拿皇上交办的事情当儿戏,这样的大事一旦出现差错,臣是不敢想后果的。——请皇上收回成命,另委能员办理此事,臣谢皇上了。”

  道光帝想了想,道:“曾国藩哪,你说得固然有些道理,朕不怪你。——朕要告诉你几句话,希望你听明白。做我大清国的官员,凡事都要学、要懂、要会才对。户部的官员不仅要懂户部的事,还要懂礼部、兵部、工部、刑部、吏部的事情。曾国藩哪,你虽位在翰林院,你认为把翰林院的差事干好,就是好官员了吗?

  ——我大清的官员,要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治国才对。历朝历代的名臣哪个不是万能手呢?——朕就不治你的罪了,望你把朕交办的事情办好。你下去吧。”

  道光的一席话,把曾国藩说得诚惶诚恐,汗流浃背。他心悦诚服地说着“臣知错了”,一边躬身退出来。

  当天,曾国藩便信步来到工部值事房,向当值的郎中借了《筑物法》、《石拱桥梁法》、《算学》、《土石计算法》等书籍。

  回府之后,他饭后破例没有检查举子们的日课,也没有写《过隙影》,只是和爹打了声招呼,又和玉英象征性地闲谈了两句,便把一个人关进书房,秉烛读起这些书来。他这才发现,学问一事绝非八股、诗赋一种。土木建筑,认真研究起来,也费神得很。

  他自此以后更加忙了。

  他决定除土木建筑外,还要系统地钻研一下军事、政治、外交以及关乎百姓生计的农情、商情、水利。聪明不过是勤奋,他自此才信这句俗语绝非妄谈。

  他走进京城,不就是要做一名千古流芳的好官员吗?他决定按道光教导的话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他的书房从此命名“求缺斋”,意义不言自明。

  转日,文庆带着曾国藩、编修官黄子寿及钦命的监工等十几人来到工部见匡侍郎领命。工部早已腾出一间闲房充“文庙翻建临时办事处”,匡侍郎已带着工部的一干人,等候多时。只等一、二副总监来到,便议事、派事。

  “文大人、曾大人、黄翰林,”匡正干咳了两声,像模像样地主持会议,“圣上把修缮、扩建文庙这宗大事情交给我等,本部堂是有些惶恐的,只能依仗各位大人齐心协力把事情办好,才不负圣上的信赖。”

  文庆道:“这宗事情,只能是匡大人咋办,我等依着办就是,又能有何话说?——匡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曾国藩、黄子寿也道:“文大人说得是,下官等尽力办就是。”

  文庆,字孔修,镶红旗人,费莫氏,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署内阁学士,是道光二年的进士,也是个祖上有军功没人敢惹的人物。

  当下,匡正听了文庆的一番话,就同文庆拉了拉手,又对曾国藩等道:“诸位稍候片刻,本部堂和文大人计议一下再分派职事。”就同文庆走进工部的密室。

  出来以后,文庆满面笑容,带着曾国藩等回到翰林院。

  文庆把曾国藩单独召进翰林院掌院学士办事房。

  “涤生啊,”文庆一反官套,拉着曾国藩的手坐下,“难得匡侍郎这般信任我等,这预算一事就有劳你费心了。——下去后,你和匡大人派来的官员一起,预算一下用料及所需银两等,务必精细,不妨多走几家商行。——然后呈给我,再由我呈给匡侍郎,由匡侍郎呈给上头。只待上头发话,就可开工了。——不过此事万不可泄露于人,以防奸商趁机哄抬物价,使皇家蒙受糜银之冤。——切记切记!”

  曾国藩毕恭毕敬地回答:“下官记住了,下官一定尽心尽力。”

  当晚,曾国藩为了办事方便,便移住工部临时议事房。

  第二天一早,他先和工部专管测地的郎中甘熙丈量了一下要扩建的部分,又把要修缮的部位一一记录在案;先大概估计了一下用料,无非汉白玉几多、沙石土方几多、洋灰几多等等。办完了这些,他就换上便服,单雇了一乘小轿,到在京的各大商号咨询价目。又找了买办,问准了洋灰、洋钢材的最低卖价。确信无疑后,便动手一款一款地写条陈。条陈细致到京师的商号谁家公允,洋行的洋灰、洋钢哪家最低,买办是何许人,姓甚名谁的程度。最后,便是计算出所费银两数字,计:六千一百八十二两材料银,外加三百一十八两折耗。费银总数为:六千五百两。雇工、用工是单赏的,曾国藩没有计算在内,这项开支由工部直接核算。

  条陈整整十大页八行纸。费时五天。

  曾国藩回到翰林院,把条陈郑重其事地呈给文大人。

  文庆接过条陈,又望了一眼焦头烂额的曾国藩,心底确实对这个汉学士涌现出无限的敬意。看过条陈后,他更认定:曾国藩是个能办大事的人,决非其他汉官可比。

  当时的曾国藩也确实尊重、看重文庆。

  满人重武轻文。朝中的满员,一部分靠武学进身,一部分靠军功进身,还有一部分靠的则是祖荫。而文庆的祖上尽管也是军功不凡,封侯封伯,但文庆偏偏是考取的功名,这样的进身就自然而然有分量了。曾国藩最重读书人,看文庆也自然高出其他满官一眼。

  “涤生啊,真是辛苦了。等上头发下话来,还得你日夜监工呢!”文庆收下条陈,又勉励了曾国藩两句,便端茶送客。

  曾国藩深施一礼退出,回到工部临时议事房,等开工的消息。

  文庆打发走曾国藩后,便把那条陈反复看过,愈发佩服曾国藩的精细和办事认真。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拿出笔,把那条陈细细地改上几笔,然后,又亲自动手誊写了一份,这才送到工部匡侍郎的手中。文庆改过的这份条陈,费银总数为六万五千两。文庆是个老京师,凡事都给自己留一步。按曾国藩所核的数字往上报,一旦出现漏报,银子接续不上,自己如何跟上面解释?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正式破土。

  曾国藩整整一个月没有回府。他除了在工地监工,还要每日向文庆和匡正汇报工程的进展情况,而各地招来的能工巧匠,甚或遇到些刁难,也需要他亲自出面排解。——他自己也深知,有些事他是大可不必亲自做的,可他还是愿意做。

  一天午后,黄子寿劝他:“曾大人,您老大可不必天天来工地,凡事由下官等禀告不就行了?——您看文大人和匡大人,工匠们何曾见过他们二老的影子?都知道有了事故找曾大人,哪里会想到曾大人的上头还有两位老大人呢?”

  曾国藩苦笑一声:“黄翰林,你哪里知道本官的苦衷!你难道没觉出,本官现任的差事,是无功有过的吗?”

  黄子寿有些吃惊,问:“大人这话怎么讲?下官倒糊涂了。”

  曾国藩拍了拍黄子寿的肩头道:“老同年哪,这宗事顺利起来,得重赏的是匡大人文大人,两位老人家是主事官,理当头奖;若有个事故出来,两位老人家也只能担个失察的责任,顶多罚上一二个月的俸禄,二品大员的府上哪在乎这一二个月的俸禄呢?——其实和没罚一样,走个过场罢了。而本官呢,降级使用那是轻的,革职永不叙用,随便一个什么罚名都不过分哪!——你是个头脑聪明的翰林公,怎么这事糊涂了?”

  黄子寿叹一口气:“大人考虑得深远,下官终生只能望背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本官自从点了翰林,无一日不诚惶诚恐。——几时才能放开胆子做一二件自己得意的事?”说罢,自顾摇头,作有苦难言状。

  文庙终于修缮扩建完工了,工部右侍郎匡大人的顶戴依然一尘不染,倒是愈发亮了,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大人的脸色还是从前那般红润溢彩,好像比从前更滋润了,但身为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却整整瘦了一圈。庆幸得是,这期间癣疾没有大的发作,尽管每晚也痒,但只要挠出血,就能睡个安稳的觉;当然,按着成都“怡兴堂”的方子配制的膏药是一时也不敢间断的。

  道光帝在勤政殿兴高采烈地召见了负责文庙修缮扩建的匡正、文庆、曾国藩、黄子寿等十几名副监理以上官员。

  礼毕,道光帝开言道:“文庙乃我大清学子心中的圣塔,是万代基业,尽管耗银三十万两,也是用在当务。”言毕,当场颁奖。

  御赏匡正黄马褂一件,白银一千两,交由吏部叙优;御赏文庆鼻烟壶一个、扳指一个,白银八百两,交由吏部叙优;御赏曾国藩竹扇一柄,上面有道光亲题的“凉矣”二字,白银五百两,交吏部叙优;黄子寿等以下官员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封赏。真个是人人有份,个个叙优。尽管当时有大半个中国受灾,户部存银有限,但道光还是硬挤出一部分银两,来重赏这班有功大臣。

  跪谢出来,曾国藩拉了拉黄子寿的手,问老同年:“本官最近耳沉得很,皇上说这次修缮文庙耗费多少银子来着?”

  黄子寿笑着伸出三个指头,道:“区区三十万两嘛!”

  曾国藩打了个愣怔,没有言语,心下却是大大地诧异了——敢则自己对土木建筑还是八窍通了七窍,只差一窍未通?

  他没有回翰林院,而是径奔文庙。管理文庙的官员已与他很熟,当下也不阻挡,任他围着修缮过的堂舍和新建的房屋看了又看。

  用料还是自己预算中的用料,不仅未增,倒有减省,汉白玉也没有多购进一块,洋灰的数量也基本吻合,莫不是洋人把洋钢的价格暗中提上来了——好像也不能相差到五十倍上。他怕自己记忆有误,又赶到翰林院公事房,从案头找出预算的原始条陈,又细看一遍,精精确确,连耗银都算在内,共是六千五百两,那是一丝也不会差的。

  曾国藩袖上这条陈,径直来找文大人。他怕以后一旦上头认真起来,自己脱不了干系。

  曾国藩到值事房,让通禀一声,说侍讲学士曾国藩要见文大人。当值官一会儿来传话,说文大人有请。曾国藩就由人领着,来见文庆。

  文庆一见曾国藩走进来,先就一把逮住曾国藩的手,不让曾国藩施礼。曾国藩挣了挣,没有挣脱,只得罢了。

  文庆先喊一声“来——”,便由当值属下捧着茶进来,文庆道:“涤生请用茶,这是用隔年的泉水泡的毛尖,台湾送过来的。”

  见当值下属退出去,曾国藩才道:“下官来见大人,是因为文庙预算的事——”

  文庆抢过话头道:“提起文庙,劳苦功高的还是你呀。——我已经拟好了折子,瞧准机会就递上去,本官准备保举老弟顶詹事府少詹事的缺。”

  曾国藩马上深施一礼道:“谢大人栽培!——文庙预算与实际耗银。”

  文庆笑道:“文庙已经移交给礼部了,匡侍郎承办的事情想是不会错的,老弟就不要过问此事了。何况,这宗事你我唱的原本就是配角,能办到这种程度,已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了。老弟,这是皇家扩建文庙,比不得咱们盖宗祠。——咱们买鸡子一两银子能买一筐,宫里买鸡子却是一两银子一个的。老弟这回该明白了吧?”

  曾国藩回到府邸,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百姓们一两银子买一筐的鸡子,到了皇上那儿就要一两银子一个呢?”

  曾国藩翻来覆去半夜不得入睡,几次起床把那建筑类的书籍看过,却寻不出一丁点的答案。恍恍惚惚地刚要睡着,却又见周升从门外跑来,嘴里连连说着:“大人接旨,大人接旨。”他急忙坐起身,听曹公公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齐相奏称,为修缮文庙事,查第二副总监、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知赃不举,同流合污,盗取国家库银——”曹公公刚念到这里,就见周升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明晃晃的刀子,对着曹公公当胸一刺道:“我家大人为着你们这满人江山呕心沥血,上头却处处不把他当人。——不反怎的!

  先送你去见康熙,再进宫送那道光去见乾隆!”

  曾国藩大叫一声:“周升不得胡来!”

  急睁眼看时,哪有什么传旨的曹公公,更不见什么造反的周升。

  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他披上衣服下床,想给道光上份折子,连同自己拟就的原始条陈一起递上去,却忽然想到这样的折子文庆怎么能替自己上奏呢。按大清律例,四品以下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单独奏事的,有条陈或折子须由二品以上的上宪代奏,外官则由督、抚代奏,没人敢破此例。

  他反复思索,又联想到刚才的梦境,忽然有所启发,何不转呈给都察院由都老爷们代奏呢?真是一点小思路惊醒梦中人。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笔在八行纸上刷刷点点地写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先到公事房处理了一下公务,然后就袖上昨晚写就的折子和原始条陈——已是密封在一个大信封里了——直奔都察院而去。

  到了都察院公事房,当值的门房是不认识他的,但却认得他的顶戴,就照例地询问大人到此何干。曾国藩从袖中拿出信封递过去: “烦请将此信转交当值御史大人。”

  那时的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采取的是每日轮流当值制。尽管都察院是三法司之一,但左、右都御史及左、右副都御史一职却没几个是专职的,大多由大学士,各部、院尚书或侍郎及外省督、抚兼任。所以,有的大学士既是某部的尚书,又兼着左或右都御史,而侍郎们大多兼的是左或右副都御史。这就出现有的官员一天要到几个衙门里去当差的事情。

  离开都察院,曾国藩的心情霎时开朗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使命,又好似成就了一番大事业,身轻体健了许多。

  一连三天,翰林院平静得死水一般。曾国藩倒有些奇怪。

  这时,国华、国潢因为要参加县学年考,准备和父亲曾麟书一同离开京师。曾国藩把诰命轴子专打了个包让爹带回去,挂在黄金堂里,又在京师为湘乡族亲好友买了诸多礼物,专雇了车子,又为爹雇了顶小轿。打点齐备,又亲自护送出京。

  望着父亲与弟弟们远去了,才回转,心情竟几日不得开朗。

  这一日,曾国藩一走进公事房,就发现当值的官员正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一见他走进,就打住不说。更让他奇怪的是,往日下属们向他请安的程序今日也没有了。正不明就里,忽然看到案面上放着一张吏部的咨文,就急忙拿起观看,正是写给他的。文曰:“奉皇上旨意,据工部侍郎匡正奏称:曾国藩居京以来,一贯以结交满大臣为耻,尤其修缮文庙期间,更是专权跋扈,不把上宪长官放在眼里,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着即日起,革去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降四级处分,授翰林院检讨……”

  曾国藩把那咨文拿在手里,一言不发,静静地收拾了一下案面上属于自己的用具,用一个筐子盛着,走出詹事府公事房,向检讨公事房走去。

  检讨公事房里走出编修官黄子寿、检讨陈公源,他们想必已看到吏部的咨文了。

  侍读学士赵楫从右首向曾国藩走过来,想必是检查庶吉士们的课业归来,一见曾国藩,远远地便道:“曾检讨,你且慢行一步,本官有话说。”

  曾国藩赶忙站住,深施一礼:“下官见过赵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赵楫板着脸道:“你遗下的掌印缺,文大人暂让本官署理。——你一会儿就同本官接交一下吧。”他有意不说交接而说接交。

  曾国藩答应一声“下官知道”,就同黄子寿、陈公源昂然走进检讨公事房。

  一进公事房,黄子寿先冲赵楫的背影唾了一口:“呸!小人得势!”

  陈公源也不屑地说道:“一只好犬!”

  回到府里,曾国藩让欧阳氏把身上的四品补服、头上的四品顶戴收起来,让周升从旧竹箱里翻出从七品的顶戴,又连夜给轿夫算了工钱,声称自己已是七品芝麻官,用不起轿夫了,把轿夫说得哭将起来。

  其中一个名叫苟四的,先扶轿,后又抬轿,当先说道:“大人,我们哥几个是跟定您老了。从今往后,哥几个不要您老一文的工钱,只赏口饭吃就行。——如果您老辞官回乡,哥几个就跟着您老种田去。”

  另外三个马上附和:“就是苟四哥这话,就是苟四哥这话,大人随便赏些零用钱就中,哥几个绝不挑剔。”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们既然这么说,本官也没有理由强迫你们离开。——那就麻烦你们把轿呢换一下,或者再盖上一层花呢布也使得。——你们就专侍候少奶奶吧,我是不能坐轿了。工钱还照旧,有时免不了要晚给几天。”

  轿夫们答应一声“是”,欢天喜地地到下房去了。

  管家唐轩不待曾国藩讲话,抢先说道:“大人,唐轩也和苟四哥几个是一样的,小的是注定要跟大人一辈子的。”

  曾国藩没有言语,独自一个踱进内室,却见欧阳玉英正怀抱着满女手搂着儿子纪泽,在默默地落泪,另外两个女儿想是被奶妈领到别处去玩了。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欧阳氏忙推开纪泽,擦干眼泪,安排黑妮通知厨下摆饭,又和曾国藩唠了几句闲话,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曾国藩知道欧阳氏是为自己担心,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问纪泽的功课,就出了内室,向后堂走去。

  在曾府学习的举子们很快便知道老师被降职的事,有些人便开始陆陆续续离开曾家,另投师门了,最后,只剩下李鸿章一个,另一个郭嵩焘尽管也没另投师门,但他已是早早搬出去住了的。

  曾国藩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对这李鸿章和郭嵩焘格外地看重了。

  因为支出大,吃饭的人又一个不少,曾国藩的收入又开始大打折扣,曾府上下的生活很快便陷入了窘迫的境地。

  曾国藩怕玉英疑心,脸上照常挂着笑,心里却盘算着,从哪家钱庄能借出钱来。

  玉英不想让夫君过分为难,便背着曾国藩,偷偷让黑妮打点行装,准备回湘。

  刑部郎中李文安从鸿章的口中得知曾家的窘境,当先送到曾府五百两银子——说是为曾国藩加的束,其实李鸿章的束是早就交过了的——无非是为曾家解燃眉之急找的借口而已。黄子寿因无家小在京,支出比较少,又因为写得一手好字,求字的人无论贵贱是都要奉上润格的,所以也给曾国藩二百两银子,并让曾国藩打了借据,言明有利息的,其实是怕曾国藩

  不好意思收这银两才故意这么做的。

  曾国藩又开始步行去翰林院办公事了,头几天还有人指指点点,做新闻传播。不几日,也就恢复了平静。

  一日,掌院学士文庆单独把曾国藩召进自己的密室。

  文庆道:“涤生啊,听说你这次出缺,是匡侍郎上的折子。你如何惹上了这个人物?穆中堂也是要让他的呀?”

  曾国藩思索许久才道:“回大人话,下官实在没有惹匡大人的地方。”送走曾国藩,文庆不由自言自语:“可不是活见鬼了?凭空里竟然冒出来这么个折子——真是!”

  一日午后,曾国藩去给穆彰阿请安,穆彰阿也对他说道:“涤生啊,那匡正的顶子正好,祖上又是立过大功的人,以后还须小心才是。”

  曾国藩诺诺连声,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总不会是送到都察院的折子送到匡正手里了吧?

  其实问题恰恰出在这里。

  那日,到都察院当值的御史恰恰是个专职的左都御史,既不兼军机大臣,也不挂大学士的名头。这御史姓劳名仁,军功出身,正黄旗人,因和蒙古僧王爷有些姻亲,就连其他王爷也不放在眼里了。左都御史是从一品,收入原本和各部院尚书、军机大臣们是大抵相等的。但因他支出太大,又离不了那口烟,又不像军机大臣、部院尚书们能收几个弟子得些束,偏偏和地方督抚们又合不来,没有人给他进贡,日子就愈过愈穷了。他偏偏愈穷愈急,总想仗着老硬的职分抓人把柄,每月总有他的几份弹劾折子递上去,又总是闻风而奏,大多不实,道光也开始厌烦他了。所幸尚无大辫子被人抓住,御史任上被他坐了七八年,已坐坏了三把木椅子。

  因为那劳仁是惯上折子的,一班官员就称他为劳顿,叫白了就成了“恼人”,最后连道光也称他为“恼大人”了。他却始终茫然,还以为皇上在和他开玩笑。

  “恼大人”也并非一意要和京官们过不去,想借机弄几个钱使才是真的。

  这劳总宪因几次折子都遭到道光的申饬,弄得有些穷急,便越发地不得主意。这日刚要进公事房,不想当值的差官正捧了一封信要递进去,劳仁就随手接过,进到里面一看,不禁大喜过望,认定自己财运到了。就把曾国藩的条陈先放过一边,独袖了那折子,径奔工部办事房而来。

  工部的大小官员一见劳仁御史雄赳赳气昂昂地到来,一个个都屏住呼吸争着见礼,惟恐一不小心上了他的黑名单。他却一概不理,独挽了匡正的手,走进密室。

  匡正是兼着左副都御史衔的,只用平行礼和他见过,便回座。

  劳御史望着匡侍郎那发光的额头,不无讥讽地说道:“看匡大人亮亮的额头,想必又发了大财吧?”

  匡正哈哈大笑道:“总宪大人真能讲笑话,像你我这样的穷京官,外面排场挺大,其实一年能有多大的进项?下官倒成日指望劳大人提携呢?”

  劳仁却忽然把面孔一板:“匡大人哪,本宪此来是有公事干的。”说着便奉上曾国藩的折子,接着道:“想你我都是靠祖宗的军功熬到这步田地,所以先来会你一会。你把这个折子先看一下,至于确与不确,待本宪把参折递上去以后,上头是会查实的。”

  匡正把折子看完,已是吓出一头冷汗,劳仁来此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

  匡正心中暗道:“看来是要破费几个的了。”口里却道:“多谢大人的关照。不过这曾国藩也太捕风捉影了些。统统算起来,下官也只是吃了几口烟而已。大人明察秋毫,恐怕也不会相信的。”

  劳仁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宪自然明察秋毫。听匡侍郎的口气,曾国藩定是诬陷了?”见匡正仍然不急不躁的样子,就发急道:“本宪也不管诬陷不诬陷,只管奏上去,你和上头分辩去吧!”说着站起身要走,分明是气急败坏。

  匡正急忙拦住道:“总宪大人如何性急到这般程度?咱们的交情岂是一个汉人能挑拨的?——你祖父与我祖父,那是一个头磕在沙土地上的,别人比得了吗?”

  劳仁一听这话才道:“我老哥如不念这些,还需往这里走一趟吗?你我同为京官,我是真的穷京官,可你老弟算吗?大学士的排场能有你老弟摆得大吗?——老哥这些年的光景是越来越不行了,你们这些做弟弟的,再不关照我一下,让我怎么办呢?尤其是近一二年,老哥因为身子骨弱,吃了几口烟,整日里就靠着这口烟顶着才能做些事情,一刻也离不开的。吃烟又最费银子,随便五六十口,就需一两银子。”

  劳仁喋喋不休地讲这些话时,匡正却把曾国藩的折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个不停,其实是在暗暗思谋着化解的主意;劳仁讲到身子骨弱的时候,他猛然看到下属刚为他磨好的一盒子墨在那里。于是计上心来,有意把折子放在案面上,把墨盒慢慢拿过来;先用眼看了又看,忽然用力往那折子上一顿,大叫一声:“来!”

  一名属官推门而入,应声“”。

  匡正就指着那墨骂道:“不成才的东西,这研的是什么墨!一块一块的,还不洗净了重新细细地研一盒来!——总不成这样的事也要本部堂手把手地教你。”

  那墨已是把折子溅得“满脸花”,又淌得四周满是。那属官被骂得着急,想尽快脱窘,就用那折子托起那“墨老大”,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劳仁正讲得神采飞扬,猛然见那折子被进来的属官捧在手里,上面分明托了一盒子墨,正往外告退,就“哎呀”一声大叫,伸手奋力往回一夺;属官受这一吓,早放了手,墨盒就歪着掉到地上,溅了劳仁御史两靴子的墨点。再看那折子,黑乎乎的一团,已是无法辨清的了。

  劳仁气得扬起手就要打那属官的头,口里骂道:“狗东西,你也敢作贱本宪!反了反了!”

  匡正也连连喊着“这还了得”,又连连向劳仁赔礼,替那不长眼珠的属官讲人情。

  那属官早已跪倒,一边叫着“下官该死”,一边连连磕头,真真吓坏了。

  匡正计谋得逞,口里却狠歹歹道:“还不给本部堂滚出去,你是想把总宪大人气死咋的!”

  属官诺诺称是,连滚带爬地退出门去。

  好一会儿,劳仁的口气才平静下来。

  匡正道:“下官明天让那厮赔大人一双新靴子,也算让他长个记性。”

  劳仁道:“也只说说罢了,谁又当真要他赔?本宪走后你也该说说他才是。——老哥是不能再说什么了,我这趟过来是想要老弟一个实话——”

  匡正知道,劳仁这是明着要钱了,所幸曾国藩的折子已不能再用,但也需拿出几文堵堵他的臭嘴。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下官就跟大人打开窗子说亮话吧,这次修文庙,下官的确多捞了千儿八百两的银子,下官情愿孝敬大人吃烟。谁让大人是下官的老哥呢?做弟弟的孝敬给老哥几口烟吃原也是应该的。”

  劳御史险些没气得蹦起来。他脸色顿变,气乎乎地站起身,边走边道:“算我白来!——本宪时下还不短这千儿八百两银子使用!皇家的都察院敢则真是吃素的!

  ”

  匡正抢先一把拖住劳仁,笑着道:“总宪大人有话也该说出来,大家好商量,何必动不动就走呢?——大人是谁?跺跺脚京城是要动的!”

  劳仁这才止住步,只好拉下老脸道:“老弟,这码子事,没有万儿八千两银子,是封不实老哥的嘴的。老哥这张嘴,比不得那些小京官,值个什么数,老弟心里应该清楚。我这个人活到这把年纪,是断不会讹人的,从来都是公事公办。老弟,你还年轻,捞大钱的日子还多得是。不像老哥我,日暮途穷,混一日少一日。

  ”

  匡正只好道:“下官回去让管家先给府上送上一千两的银票,余下的九千两,给老弟几天宽限,备齐了一发送过去,如何?”

  劳仁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这才是个说话的样子。——老哥回去恭候了。”

  当晚,劳御史便收到匡府管家送来的一千两银票,管家告诉劳仁,余下的匡大人备齐了一发送来,把个劳仁乐得心花怒放。

  那知就在第二天,匡正就上了个参折,力参曾国藩。匡正已经暗下决心,拼着全身力气,也要把汉官曾国藩参倒。曾国藩不倒,他匡正永无宁日。

  不几日,圣旨下,曾国藩落了个降职处分,匡正的心这才安了;至于答应劳仁的九千两银子,再不提起——他原本就没打算用一万两银子买劳仁的那张臭嘴。劳仁的能耐,欺得了别人,休想欺他匡正。

  匡大人的想法是:曾国藩的折子是已经被污溅过的,你劳仁又不是圣恩正隆,你把事情说得再实诚还不是闻风而奏!——你劳仁在皇上那里都成了“恼人”,我还怕你个!劳仁御史却急得火星乱窜,一连找过匡正三次。

  头两次匡正还和他应酬,又是让人斟茶又是谈天,还拉了好几个郎中作陪。第三次干脆就避而不见,任你千呼万唤,只推说公事忙,坚决不出来。

  劳仁没想到匡正竟然跟他赖账,后又见官报,得知曾国藩被开缺降职了,更是气得不行,人前背后大骂匡正王八蛋。但终于咽不下这口气。你想,御史原本就是吃监察这碗饭的,闻风都可起奏,如今有了把柄在手,曾国藩的条陈又写得那般分明,他岂可白白丢过?狗急尚且跳墙,劳仁自然也顾及不了许多。

  劳仁很快便将弹劾匡正的折子一笔一画写好,又把曾国藩的条陈夹上,作为依据,想都没想就递进去;时间已是曾国藩降职两个月以后了。

  这日,京师无风,万里无云,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天气。

  一个六十几岁的老者,一身商人打扮,带着四个随从,都是短打扮的那种,悠哉游哉地踱进城东的一家百货商号。见有生意,老掌柜急忙从柜台里迎将出来,两手一抱拳,熟人般说:“爷,您老可有一段时间没来敝号了。——最近都拿的哪家货?”又回头喊伙计:“爷来了还不泡茶!这样慢待爷,生意还咋做!”

  老者先在这家商号的货架上环视了一周,眼光便定在汉白玉上,于是静静地问:“这可是正宗云南汉白玉?多少钱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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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不言语,只管用眼睛瞧那汉白玉。

  “一百八十两?”老掌柜自己降价。

  老者仍不语。

  “一百五十两!——再不能少了!”老掌柜咬了咬牙,随后又补充道,“上次翰林院修文庙,用的就是敝号的汉白玉哟。——小老儿敢说,质量能超过敝号的没有,满京城您打听,谁不知道咱的货是最好的!——您老还不信?”

  老掌柜退回到柜台里,丧气地呷了一口茶,再不言语。

  老者一言不发地走出商号,又前呼后拥地向另一家商号走去。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当今天子道光帝。而那四名跟班,其中一位就是肃顺。道光念他功夫好,尽管分在奕身边使用,但应急的时候,还是要传他过来。

  又过了十几日,曾国藩的身子因为染了秋气,皮癣又有发作,病到在公事房不能久坐的程度,已是很严重的了。于是就依老例,向侍读学士赵楫请假,想在家里躺几天。那赵楫一听这话,顿时便把眼睛睁圆开来,申斥道:“曾国藩,你才被降职几日就要请假?——你这样子分明是瞧本官不起!——你请假,本官不准,你找文大人好了!文大人昨日与本官打麻雀的时候,还一再夸奖你是大清官员的榜样呢,怎么不禁夸呢?”

  曾国藩无缘无故地挨了一顿抢白,口里连说了几个“大人教训的是”,便怏怏地退出来,不知如何是好。

  赵楫也是汉官,进身比曾国藩早一年,就因为老父亲进京曾国藩没有到场,四川乡试偏偏又做了曾国藩的副主考,一直耿耿于怀。人前人后,没少讲“曾国藩是靠着穆中堂的柱子爬上来的,曾国藩就是一条满人贵族的狗”这样的话。为避嫌,不是穆彰阿着人来请,曾国藩都不大敢登穆府的大门了。

  所以,曾国藩降职以来,一有机会,他就要训斥几句。黄子寿、梅曾亮几次要同赵楫理论,都被曾国藩拦住了。文庆是赏识曾国藩的,见赵楫处处压制曾国藩,几次想说上几句公道话,后见曾国藩没事人一般,加之曾、赵同为汉人,自己一个满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也就把这念头丢开了。

  赵楫依然我行我素,专和曾国藩作对,和其他官员到蛮处得来。

  曾国藩请假不成,只好硬咬着牙回到公事房,却突然发现案上摆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吏部咨文:“奉圣谕,据都察院左都御史劳仁奏称:工部侍郎匡正,利用文庙修缮一节,大肆侵吞库银。经查实,着即刻革去匡正工部侍郎职分,降三级调奉天府使用。所吞库银,悉数归还,财产抄一半入库,罚薪三年。又谕: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对匡正侵吞库银一事隐匿不报,着由吏部申饬,并停俸三个月,以儆效尤。”

  曾国藩读完这份咨文,病痛顿时减退。

  转日,又一份吏部咨文下到各部院:“奉圣谕,据前工部侍郎匡正奏称: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居京以来,一贯以结交满大臣为耻,尤其修缮文庙期间,更是专权跋扈、办事糊涂云云。经查实,实系妄奏。着即日起,曾国藩开脱所有处分,升授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

  曾国藩立时成了正四品京官,成了侍读学士赵楫的顶头上司。

  当日午后,翰林院四品以下官员都来叩见,独赵楫请假。

  曾国藩告假一月,住进了报国寺。

  按大清官制,大理寺少卿可以配戈什哈侍候,翰林院专拨了一名戈什哈侍候在曾国藩左右。

  报国寺因为地处京师,每年都有大批的官员来此小住休养,闲房子有的是。小和尚是识得曾国藩的,选了个干净的房子开了锁,跟来的戈什哈就打扫房子往里搬行李。

  曾国藩略歇了歇,就让小和尚前面引路去会方丈。

  方丈此时正和人谈得火热,曾国藩路过窗下时,觉着屋里客人的笑声有些耳熟,及至走到屋里和方丈打问讯时,却一下子愣在那里。你道这和方丈谈得火热的人是谁?就是他的乡试同年,湘阴举子左宗棠。

  左宗棠,字季高,小曾国藩一岁,平生最喜的是与读书人谈论兵书战策。一部《三国》被他读到滚瓜烂熟,诸葛孔明的一部《将苑》,更让他如醉如痴,随你点出哪章哪节,都能对答如流,仿佛己作的一般。湖南举子见他爱读兵书胜过八股,就戏称他为“今亮”,他也就真把“今亮”做了自己的号,专找制印名家刻了一方印,为人题匾作联时都要盖上“今亮”的印记,自称当今诸葛亮也。

  当下曾国藩一见左宗棠,先大喝一声:“好你个左季高!”然后才道:“几时到的?”

  左宗棠一见曾国藩,也不施礼,就大着嗓门道:“涤生,伯父、伯母可好?我是要学你参加明年会试的,给祖宗挣个大功名。哪知一进这皇城,又是头晕又是发烧,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去府上呢?只能先来老神仙处逍遥几日,然后再去请教三五股。哎!涤生啊,我一进京就在客栈里知晓你已由四品官降为七品官,究竟是为哪般事体?我看这大清的皇上也实在够难侍候的了,何必非吃这碗饭不可呢?

  ——倒不如你开缺,我也不考这三五股了,我们兄弟合开个书院,你专讲三五股,我专讲兵书战策,岂不是好?”

  “阿弥陀佛!”一真长老笑着打断左宗棠的话,“曾大人进到禅房,前后只说了两句话,可左孝廉,却已经一口气说了几十句了。——刚才听季高说大人被降了职,该不是与人有了什么过节了吧?大人才高,我三湘的子弟,以后还要靠大人提携呢。——左三官人,老衲说的可是实情?”

  左宗棠不服道:“太平盛世自然是涤生的天地,要是赶上烽火连三月,哼!可就说不准谁是人杰了!涤生,季高不是戏言吧?”

  “当然!”曾国藩笑道,“左老三乃我三湘中出了名的诸葛孔明,怕将来连在下也要投到麾下吃口饭哩!”

  三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左孔明竟然着老脸硬不肯红一下。

  当夜,一真长老在禅房摆了桌制作精细的素席。三个人又畅谈了半夜。

  第二天,曾国藩让一真长老给换了间大一点的房子,他和左宗棠住在一起,饮食、起居、谈话,果然方便了许多。

  左宗棠原本就不是个拘谨的人,鱼也吃得,肉也吃得,素豆腐也吃得。曾国藩为了款待今亮,每日三餐都要打发跟来的差官进城买一些新鲜的鱼、新杀的猪羊肉,偷偷在房里背着一真长老煮了给左宗棠吃。一真心知肚明,也不说破。

  左宗棠每日和曾国藩谈论最多的话题还是兵书战策,空闲下来便到寺院的一棵老松下去舞一回剑,说是太极剑法,创于张三丰的。曾国藩知道这左老三于武学是一窍不通的,就跟着去看了一次,却哪里是什么张三丰剑法,倒像是左三丰的套路,也就笑了一笑,再不去看了。

  一次,左宗棠也弄了篇八股文章请曾国藩评点。曾国藩细细看了一遍,文理倒是通的,却和八股的体例不大相合。八股是代圣人立言的,左宗棠这篇却是代他自己立言:先说科举原本是为了选拔人才,拘于一种文体,优秀人才如何才能脱颖而出?论说得相当刻薄,最后的结论是“八股误国”。

  曾国藩把笔饱蘸了墨,很想写上几句杀杀这左大狂人的傲气,却又无从评起,最后还是放下笔,不着一字。

  但曾国藩已知道,明年的会试,这左今亮是无望登榜的了。想他之所学,天文地理,说得透彻,兵书战策,论得精辟,这样的一个全才,偏偏不能把八股文字弄到滚瓜烂熟;已经连续进京三次会试,均名落孙山,牢骚于是也就越发地盛。

  这次进京,左宗棠发誓似地对曾国藩发牢骚,如果明年再超不过孙山,他这一生是再不会进京会什么试了,也就绝了入仕的念头。

  曾国藩对今亮的话不置一词,但心里是非常地清楚:左老三靠科举入仕,今生怕是无望的了。却又不好说出。——想起在长沙岳麓书院的时候,曾国藩与左宗棠的意见也常常相左;曾国藩的少言寡语与木讷倒常使气盛的左宗棠多数的时候无法嚣张,竟致常常理亏。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于是处得较融洽。其他举子则对老左的狂态不屑一顾,有人干脆叫他左疯子。

  湖南学政刘向基曾评论曾国藩说:“曾涤生能容得左宗棠,必是三湘数一数二的人物!”

  其实,时人还是不了解左宗棠。左宗棠是一个天底下心胸最为豁达之人,敢说敢做,再光明不过。这一点,曾国藩心里最是清楚。

  曾国藩点翰林前,左宗棠最喜欢冲曾国藩发牢骚,评点曾国藩做事的是是非非。

  外界总认为左宗棠瞧不起曾国藩。这一点只有左宗棠自己知道,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曾国藩,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曾国藩点翰林后,很多同窗都在左宗棠的面前提起来,为的是羞臊左老三。左宗棠却丝毫没有羞赧之色,反道:“曾涤生这个人,任何事情都弄不明白,独八股文写得好,八股写得好自然就能点翰林。——但点了翰林就是出息吗?”

  别人驳他:“照左孝廉讲,点了翰林尚不算出息,成天发牢骚的人算出息了?”

  左宗棠愣了半晌,脸才忽然一红道:“竖子不足与论,只有涤生才和我谈得来。

  ”

  那人却不依不饶:“孝廉和曾翰林谈得来,曾翰林以后却没时间听孝廉高论了;点了翰林就要做官,做官的人忙得很哩!”

  这也是左宗棠一次又一次进京会试的原因。

  曾国藩假满,便和左宗棠出寺归府。

  当晚,便有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以下官员来看曾国藩。赵楫也打发了管家具帖问候。

  曾国藩郑重地把左宗棠介绍给大家认识。左宗棠至此才知道,曾国藩已是四品京堂了。内心愈发佩服这个人的高尚情怀和博大胸襟。他开始为有这样一位同乡而感到自豪了。

  周升献上茶来,众人归座谈话。

  左宗棠先还有些拘谨,但经过交谈,思路渐渐畅通,也就高谈阔论起来。那些翰林们倒听得入迷,很晚才散。

  曾国藩让纪泽称左宗棠为世叔,让下人们称呼左爷,李鸿章、郭嵩焘也都用晚辈礼节见过。

  曾国藩让周升单给左宗棠打扫了一间屋子居住。得知李鸿章和郭嵩焘也是应试的举子,左宗棠执意要和李鸿章住在一起,说是切磋八股方便。曾国藩却怕左老三把李鸿章的笔给拐带慢了,坚持把他俩分开。

  先头几天,李鸿章还能听左宗棠发议论,讲用兵用人,后来越听越与功名、八股不着边际,索性连陪也不陪他了,只顾忙自己的功课,闲下来,便教纪泽几句“之乎者也”。

  看看年关将近,京师开始忙碌起来,曾国藩忙得有时一连几天不能回来,就把这家全盘托了左宗棠照料。

  年关,既是官员交心走门路的时节,又是京官们的关口。有的官员是长年靠借债过活的,一到年关,要账的就逼上门来,躲也躲不及。

  曾国藩的日子原本就不宽裕,是一份靠薪俸、一份靠弟子的束脩、一份靠借债,再无别的进项。一到年关,自然也就有几个钱庄管收账的伙计拿着单据过来催讨。

  左宗棠一见钱庄的借具,很是吓了一跳。他万没想到的是,曾国藩做到四品京堂还要靠借债度日!

  左宗棠深受感动,就忙写了封家信,差了曾府的一个下人,骑了快马,回湖南湘阴的左府去取五千两银子来,而手里现有的银子,都替曾国藩还了旧账,虽不甚多,也有四五百两。

  曾国藩早已忙得头晕脑涨,是无暇顾及这些的,随左宗棠在府里怎么做,从不过问。直到这时,李鸿章才不得不对左宗棠另眼相看了,心里也存下了“曾左交厚”这样的念头。

  过了年关,管家唐轩照例把一年的收支大账送曾国藩看。曾国藩这才知道,左宗棠不仅为他堵了陈年的老窟窿,又从自家拿过来五千两的银子,心下就有些不忍。

  他把左宗棠叫进书房来,动情地道:“季高,无论你拿多少钱,也该同在下商量一下;须知你左季高的银子,也是老祖宗一文一文积下来的,并不是大风刮来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道:“好你个曾涤生,得了便宜还要得理!你老哥以为我这五千两银子白给了你不成?——那是我借给你的。我何时要用,你须何时还我。涤生,说句正经话,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官场中的一个‘廉’字。当官的拥有了这个字,才能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我就做不到。——你老哥几年光景做到四品京堂这个份上尚且靠借债度日,就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官了。这尽管与你的胆子小性格懦弱有关联,但也确实包含了一个‘廉’字。——这钱不借给你又借给谁呢!——俗话说,官多大胆多大,可你官大却不见胆大,真是学也学不来!”

  一番话,说得曾国藩目瞪口呆。

  是年会试,道光钦命曾国藩为出题大臣与阅卷大臣,阅卷大臣领班为大学士穆彰阿,副领班为柏。

  左宗棠得到这个消息,竟半晌无语。一个人在曾国藩的书房里发了半晌呆,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罢罢罢,涤生阅卷,今亮今岁进身无望矣!”

  会试的头一天,趁李鸿章收拾考篮的当口,左宗棠一个人收拾一下行李用品,叫了一辆车子,悄悄出京回湘去了。

  左宗棠为什么一听到钦命曾国藩为阅卷大臣的消息便不再下场了呢?因为左宗棠太了解曾国藩的性格了。于私事上,无论怎样马虎,他是断不追究的,但于公事、文章上,他是一丝一毫也不许差的。如果换了别的什么大臣阅卷,他左老三的文章或许还能蒙混过关,在曾国藩的眼里,是断断混不过去了,所谓知己二字,原说的也是这个理儿。

  会试一眨眼即过,说着话就到揭皇榜的日子,曾国藩门下的十大弟子均榜上有名。名次较前的为李鸿章排名第五、郭嵩焘排名十二、李宗义排名在二十七。然后又是殿试。依老例,道光帝当场钦点李鸿章等前五名是科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

  其他的进士们留京的留京、外放的外放,皆大欢喜。

  会试是大清国举子们的大事,不仅百姓看重,朝廷也是格外地重视,光阅卷大臣就钦命了十二位,加上领班大臣、副领班大臣,有时竟达二十几人之多。进场举人的考卷要经过二十几位大臣看后才能定夺,是难以作弊的。曾国藩的十位弟子不仅全部考中,而且名次都较前,这种情形不仅以前没有过,就是以后也再没出现过。一时全国盛传。

  曾国藩的文名,再次大震。

  不久,经曾国藩亲自校正、标题、释义的《四书五经》,在他门下十弟子的协助下,在全国范围内刻版发行。曾国藩此时可谓春风得意,一顺百顺。

  会试过去不久,衡州欧阳凝祉打发人来到曾府,称老太太思念女儿及外孙心切,特来接大小姐回家小住。

  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给玉英打点行装,雇了轿子,转天便亲自护送到城关,与玉英依依惜别。

  又过了三个月的安稳日子,不料一封讣告从家乡传了过来:祖母王太恭人已于上月十八日因患水肿不幸仙逝了,寿八十。曾国藩这日恰巧在府,一得此信,立时昏厥在地。家人一阵忙乱。

  苏醒后,又大哭了一场,这才让下人布置灵堂,购置了孝布,全府上下皆着孝服;又连夜起草了《请假守灵》折,由文庆转呈了上去。按大清律例和丁艰制度,官员的祖父母亡故是不用丁忧的,但却可以请假在家守孝,时间不等。

  但此次,道光皇帝却一反常规,不仅赏了曾国藩四个月的假,还恩准回籍奔丧,又破天荒特别为王太恭人亲笔写了“贤德永存”四字,还钤了御印,由曹公公亲自送到曾府。

  曾国藩大受感动,带着全府上下人等,一连叩了九个头才被曹公公扶起。

  他不敢耽搁,匆匆和文庆打了声招呼,就带了周升及两名戈什哈,踏上回乡的路。

  翰林院同僚们的挽联、挽幛早在当天就送过来了,文庆也写了“成仙得道”四字,这些包了好大一包。

  曾国藩的一生信条:只收墨迹不收银两。连恩师穆中堂送来的五百两银子,也由家人送回,决不破例。穆彰阿无奈也只好改写了一大幅挽幛,曾国藩才收下。

  曾国藩一行人在路上不敢耽搁,加之曾国藩归乡心切,真是能赶十里路决不只走五里路,半月光景,便已进入湖南地面。

  一进入湖南,曾国藩先就大吃一惊了:这还是魂牵梦绕的故乡吗?

  尽管他心里清楚,头一年的湖南旱情特重,晚秋季节又生蝗虫。听家乡进京会试的举子们讲,大批的蝗虫遮天蔽日,落到哪里,哪里的庄稼便霎时不见。有的县份,连民房都给压塌。国库一年当中三次下发赈灾银两,又从四川调进大批的粮食解困,抚院的告急文书这才缓下来。

  所过州县的商行、店铺也都大半关着,分明是有货无人买的缘故。人们脸上都显现着焦虑和不安,行色匆匆,不知是忙着投亲还是靠友,全没了他在家乡时的繁华和宁静。

  美丽的湖南,在中年曾国藩的眼中是大打折扣了。

  这能是湖南吗?这难道真是湖南?

  问路人,都说是湖南,而且被告知,前行八十里,即是长沙。

  曾国藩的心是愈发地沉重了。

  白杨坪,湘乡县荷叶塘都北角的一个偏僻冷落、荒凉贫穷、不过二百户左右的一个村落,坐落在湘乡、衡阳、衡山三县的交界之处;但见高矮不齐的一大片草房零零星星散作一片,街不成街,路不成路,蝗虫啃光茎叶的庄稼田随处可见。

  白杨坪的西南角,却有一个辉煌的高大建筑在半云端耸立着,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但见高大建筑的门楣上,镶嵌着一块乌黑厚重的木制牌坊,三个涂金的大字在日光下熠熠闪亮,近了才看清,原来是“进士第”。

  “进士第”后边的一片房屋还有些整齐的模样,当中两扇钉鼓朱漆安着铁环的大木门,左右各吊着两盏白纱灯笼,一串长长的岁头纸被吹得哗哗作响,煞是凄凉。

  不用问,在湘乡百里方圆能有这等辉煌气势的人家,一定是湘乡县首户曾家了。

  曾家正办大丧,方圆百里便闻哀声。

  一蓬白胡须的曾星冈——曾家的老太爷,拄着根蛇头的寿星拐杖,腰杆子拔得挺直,站在自家的院落中间,头顶遮着伞样的枯死的老槐树的杈,两眼定定地望着半开半闭的大门,一动不动。从接到长孙子城告假奔丧的信,他便天天如此,一天不落过。

  几个仆人远远地跟在身后,不敢劝,不敢问,也不敢近前。老爷曾麟书已吩咐过,随老太爷怎么样,都不要管。

  国藩的父亲麟书,一身重孝,带着子、侄及几大房的女人,则日夜守候在黄金堂王太恭人的灵前。国藩的叔父骥云,也是上下素白,带着一名管家,往来迎候奔丧的族亲好友。麟书和骥云的头已磕得乌云密布,意识恍惚。南五舅领着几个丫环婆子,在给王太恭人做灵幡、叠纸钱、扎牛马,忙得脚不拾闲。

  黄金堂布置得端庄肃穆,灵柩安在中间,寿头正对着门的位置。寿木上方悬着长孙子城为她挣来的诰命轴子,下方一个斗大的奠字。寿木左边陈列着当地知府衙门专差送来的挽幛、挽联,知府署任刘向东的墨迹放在首位。寿木右边一字摆着湘乡县衙门以及县学敬献的功德牌和悼念幛子,知县张也的墨迹打头。灵柩的四周点满胳膊粗的大蜡烛,噼啪噼啪地燃着芯子,致使案板上蜡泪横流。拜灵的人不间断地往里走,一跪一起,把灵前的长明灯带得忽明忽暗。

  王太恭人来人间逗留了八十个春秋,嫁到曾家苦也确实吃了几日,福也享得几日,正思量着活她个一百零一岁,不期竟得了水肿症。那病来得土遥咸松碜佑秩酰还溉眨闼撞唤恕S趾牧诵┨欤芍幸泊酉嫦缜氲匠ど常炊家⊥罚较乱┮咽遣荒艹缘牧恕K一共缓浚鲎帕窖壑煌ǔぷ喻胧椤4蠹抑捞耸窍肟此镒幼映且谎郏帜睦锇斓玫侥兀坑终牧艘蝗眨跆司驼飧鲅诱鲎盼奚竦牧窖鄄桓市牡厝チ恕?/p>

  曾星冈当时正歪在藤椅里悠闲。闻报,不惊不悲亦不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该走了”,便自顾闭目养神去,再不肯踏出屋门半步,任外面如何嚎哭、超度,权当与己无干。但是,当京里做官的孙子——子城回信说皇上已准假许他奔丧正在往回赶时,老祖宗就再也不肯呆在屋内了,每日就守着枯树望着大门盼孙归。

  他要做曾家第一个看见子城孙儿走进大门的人。

  冥冥中,仿佛是王太恭人在说,又好像是一个不相干人的声音告诉他,他能实现这个愿望。他苦熬了一辈子,硬是供出一个翰林公做了京官,这样的愿望都实现了,还有什么愿望不可以实现呢?!

  “老祖宗,不孝孙男子城来晚了!”

  随着大门一开,一声歇斯底里的痛哭,曾国藩一身重孝扑倒在祖父的脚下。

  周升及两名伴差也一起跪倒,口里说着:“奴才们给老祖宗请安了!”

  曾星冈先是一愣,当俯下身子看清来人就是长孙子城时,全身猛地一抖,再难把持,伸开双手一把抱住孙儿的头,原本干涩的眼眶里,忽地闪出了多年不见的泪花。

  “宽一,是宽一!”曾星冈因为太激动,只会说这一句话。

  “奴才们叩见大少爷!”十几个下人从灵堂里跑出来,一起跪倒在地。他们朝思暮盼做京官的大少爷终于回来了!

  满身素裹的国潢、国华、国荃、国葆闻声,也从黄金堂里走出。当他们发现确是大哥后才一齐叫着“大哥可回来了”,飞跑了过来,眼里都出现了泪花。

  曾国藩一步一头,一直磕进黄金堂。

  众人扶着曾星冈,也跟着走进去。

  黄金堂霎时哀声动地。

  道光帝所赐并加盖御印的“贤德永存”四个大字在黄金堂的上方升起来了,下面是大学士穆彰阿及十几名在京的大小官员送的挽幛、挽联。

  望着这格外的天恩,连一贯矜持的老太爷星冈公都把持不住了,黄金堂的气氛也陡然肃穆起来。

  星冈公颤巍巍地讷讷自语:“老东西,我曾家积了什么阴德,有了这样的光辉。

  天恩!天恩哪!”

  说完,竟喜得流下泪来。

  当晚,曾国藩让人把床支在黄金堂,要为祖母守灵。

  话一出口,不仅父母亲不准,国潢哥几个也是坚决阻拦。

  麟书道:“宽一呀,不是爹不让你尽孝,爹也知道祖母疼你,实在是你的身子不许呀。黄金堂又潮湿,又不干净,不行啊!”

  大姐国兰也道:“大弟呀,你就那么几天的假,闹出点儿毛病,可怎么向皇上交代呀?”

  曾国藩边流泪边道:“在京里做官是尽忠,回到家里就是尽孝啊!——祖母疼我一回,我再不守她老人家几日,你让我如何再做人哪!”

  国潢、国华、国荃、国葆见大哥如此,只好赶紧让人把床移过来。麟书、骥云哥俩已是早守在这里的了,这时就一齐搬回到内室,把位置让出来。

  头半夜,麟书两口子陪着儿子坐了一会儿,尤其是母亲江太恭人,打着眼睛不好的旗号,紧偎着儿子,两手握着儿子的手,一刻也不松开,曾麟书觉着这样讲话别扭,拉了两次没有拉开,只好作罢。

  星冈公这一夜也是一趟一趟地来黄金堂看视——一会儿问下人:“大少爷的褥子可够厚?不成就多加条毯子吧。——黄金堂潮啊!”下人们就赶忙往黄金堂送毯子。

  下人们抱着毯子还没走到黄金堂,星冈公又一颤一颤地走过来了,还有几步远就问:“大少爷的被子可够厚?不成再加一条被子吧。——毯子薄,黄金堂潮啊!

  ”

  下人们有问必答,并不厌烦。大家知道,老祖宗平时不大言谈,现在这么絮叨,是高兴哩。

  国荃、国葆两个却背着大哥,早把周升央求进书房,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使用了各种手段,软逼着周升打开包袱,取出曾国藩的四品朝服,青金石暗蓝顶戴,挤着看。

  国荃道:“像大哥这样,也不枉一世人了!”眼神里的羡慕,再高明的画师,亦画不出。

  国保也道:“大哥才三十几岁,就做到四品官,全湖南也没几个呢!”

  国荃自言自语道:“我都二十二了,尚未入县学,咳!”

  第二天,得知曾国藩回籍奔丧,县衙马上便拨出十几名衙役捕快来为曾家守大门。曾麟书见国藩一刻也不离开黄金堂,一天的三餐也是吃在这里,便没有把衙役守大门的事告诉他。他认为,儿子作为皇上身边的四品京堂回籍奔丧,地方上的衙门是理当出些力的,更何况曾家年年上交的漕粮地丁总是全县之首。一人得道,鸡犬尚且升天,何况当了京官呢!但周升却马上把这件事禀告给了曾国藩。

  临末,周升补充道:“想地方上原也是一番好意,依奴才看来,大人就权当不知道吧。——就算皇上知道了,因为大人不知道,又能怎样呢?”

  曾国藩略一沉吟,说:“周升啊,拿我的帖子,去见他们的首领,告诉他们几位,本官不是公差,是回籍奔丧的,恕本官热孝在身不能和他们见礼。转告他们,按大清律例,奔丧是不能扰官的,大清国无此先例。转告张明府,待本官孝满,再去拜访他,去吧。”

  曾国藩到家的第三天,湖南著名的风水先生“赵铁眼”带着曾国藩父子,在二十四乡的八斗冲转悠了一整天,才终于选定了一块吉地,按着罗盘指出的方位插上了竹签。转天,曾家便开始着人打墓。

  曾国藩原本对地仙一说持怀疑态度,但乡俗不能违,自己没甚话说,当天就议定了下葬的日子。曾家的亲戚已到了五百几十位了,王太恭人的娘家也来了二十多人。整个荷叶塘都住满了。

  出殡的那天,罗泽南、刘蓉等曾国藩的一班老友早早便赶到曾家帮忙张罗。曾家自然又是一番的呼天抢地,细节不言自明。府衙和县衙都派了人参加,几百号人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直把王太恭人风风光光地送进吉地。

  曾国藩因为扶柩前行,已是哭得昏天黑地,自然顾及不到这些,等发现时,衙门来的人已然坐到席面上推杯换盏了。

  曾国藩私底下把国潢、国华好顿埋怨,直到麟书把过错揽到自己头上才罢休。

  打发走亲戚邻居,曾国藩依老例,决定闭门谢客三天,和家人好好叙一叙,第四天,再去拜会族亲好友、当地的乡绅,以为答谢。

  但湘乡县正堂张县令张也在第二天便持着片子来拜会了。

  “下官叩见曾大人。”张县令一揖到地,毕恭毕敬。

  曾国藩赶忙还了一礼,便扶起他来,道:“张明府多礼了。——本官受皇恩回籍奔丧,连连扰动地方父母,深以为歉。原本想等过完头七再到县衙拜谢,县太爷倒抢先一步了,真让本官汗颜!——周升快给张父母献茶。”

  归座毕,张县令道:“曾大人,您老到家,下官原该一步不落侍候在左右的,怎奈公务缠绕,一直不得脱身,下官特来向大人请罪。”

  曾国藩道:“明府大人快不要这么说。家祖母大丧,已扰动官府,本官深以为歉,张明府不上奏朝廷已是曾门大幸,何敢有他念哉!”

  张也笑道:“大人尚未进府,穆中堂的八百里快骑已经先到了衙门。穆中堂再三交代下官,一定要侍候好大人。穆中堂的身子骨还好吧?”

  曾国藩一愣,道:“恩师虽事繁,身体尚好。本官替恩师谢过了。”

  张也道:“只要中堂大人身体好,下官就心安了!——想起十年前,下官在典史任上蒙抚院抬举进京引见时,穆中堂只一句话,便把下官由未入流而递补成正八品的县丞缺份,连进四级。回来后,不仅同僚吃愣,抚院也惊讶。没有穆中堂,哪有下官的今天!”

  张也字和真,一榜出身,做过一任衡州府首县钱谷典史,很是捞了一些银子,把抚院弄得极端高看他。先是给了他一个吏部叙优,然后又保举进京过班引见,回来便重用。张也到京后,却不忙着到吏部,而是先忙着找关系四处拜师,比引见还忙。拜来拜去,就拜到了穆彰阿的头上。穆彰阿当时还不是首揆,但已很有权势,而且正以大学士之位管吏部。张也已是打听清楚,穆彰阿最爱欣赏的是古玩,最爱玩弄的是女子,所以第一次进穆府,就给穆彰阿送了花十万两银子才弄到手的一对古瓶,压倒穆彰阿半室的藏品。引见归来,张也不久就被抚院放了湘乡县知县的署任,一年后即放了实缺,已在湘乡县稳如泰山般地做了两任的县太爷,现在正在第三任的任上。湖南走马灯似地连换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也决没有干到两任的,但张也谁都奈何他不得。尽管湘乡百里人称张也为“张三尺”,意思是把地皮刮掉三尺,但他总有办法让巡抚不敢撤任。湘乡县归衡山府管辖,知府换来换去他来我走,但张也却稳坐不动。现在的知府署任是两榜出身的刘向东,是曾国藩的同年,也奈何张也不得。

  这张也不仅精明,胆子也大,再歉收的年景,只见他加租,从未见他减息。漕粮地丁上头,最最仔细不过,无人敢糊弄他。尤其是灾荒年,不管国库拨下来多少赈灾银子,他都悉数收下;饿死人的年景,他也只是拿出十分之一或者更少些的银子象征性地建几座粥锅,却又十天半月地熬一次粥,那粥又稀得见到底,每人还半碗不到。灾情越重,百姓受苦越深,独他喜煞。这些,曾国藩早就有所耳闻,父亲和弟弟们的信中也多次提到衙门累累给曾家加赋增税,美其名曰:全县首户要做出表率云云。而灾荒年又从没有给百姓救济过一两银子。

  据说,张也对曾家还是颇多照顾的。有的乡绅,为了抗捐,竟有被打了板子的,告都无处告。

  县学生刘蓉、罗泽南也多次给曾国藩写信言及张也的丑行。

  曾国藩对张也已是蓄了老大一个厌恶在心里头的,只是奈何他不得。

  又闲谈了几句,见曾国藩面上讪讪的,张也只好起身告辞,意犹未尽的样子,仿佛有话没有说出。

  曾国藩礼节性地拱拱手,也没有送,眼望着张也出门登轿去了。

  曾国藩重新坐下,无可奈何地喝一口茶,国潢却领着刘蓉、罗泽南走进来。

  刘蓉和罗泽南都是县学生,与曾国藩同都同甲,是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曾国藩进京前,常与左宗棠,罗、刘二位在一起切磋学问,被人称做四君子。

  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比曾国藩大一岁。刘蓉字孟容号霞仙,比曾国藩小五岁。

  罗泽南是四君子中的老大。

  曾国藩一见罗、刘二位,急忙站起身。

  罗泽南却抢前一步见礼,笑着说道:“涤生,我和孟容早就来了,一直在国潢的书房里喝茶。——张也不走,老哥都不敢见你了。”

  曾国藩呸一口道:“这是曾家,又不是县衙,怕他怎的?”

  刘蓉道:“我等不是怕他,是不想让他污了脸面!”

  下人捧出茶来,几个人重新落座。

  国潢忽然道:“大哥,你在京里,又总见皇上,就不能奏他张也几本?——张也这几年,可把湘乡糟蹋惨了!罗大哥有一回都看不过了,写了个状子递到府里,哪知知府衙门收都没敢收!——听说,张也年年都打发人往京里送银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曾国藩接口道:“我还忘了问,刘向东是几时放的知府?”

  刘蓉道:“时间不长,好像半年前的事。听说,你这个同年,这几年在湖南可不太得意。这个署任,还是抚院看他可怜,有心照顾他的!”

  罗泽南道:“涤生啊,刘向东是个好人哪!你该去看看他才对。——季高要在,早把你一顶轿子抬到知府衙门了!”

  曾国藩忙问国潢:“罗山不说我倒忘了。——没着人通知季高吗?”

  国潢道:“怎敢不知会他。——家人说是出外访友了,肯定没回来,要不早蹽来了!全湖南都知道你们俩最好,不知会别人,敢不知会他?——你们四个到一起,那叫四君子呢!”

  国潢话没说完,罗泽南与刘蓉已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说,我应该到知府衙门去会会向东,可我是奔丧回籍。按大清律例,奔丧回籍是不准惊动地方的,想那刘太守也能体谅我的苦衷。

  ”

  “行了!”刘蓉摆摆手,道,“快不要提什么大清律例!——前年,你们曾家的老亲家、南庄的萧家,就因为绝产没交上漕粮,让衙门给关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令尊大人出面,受的罪就更大了!”

  曾国藩忙问国潢道:“可是真的?前年朝廷没收湖南的漕粮啊!还给三湘拨了三百万担的红薯和五十万两白银呢!——爹写信怎么没有说?”

  国潢长叹一口气道:“因为我家的漕粮地丁是免了的,何况你每次来信都叮嘱爹,凡是官府定的事情,不让爹出面,怕遭非议。”语气里明显透着不满。

  罗泽南这时道:“涤生,不是我说你,就因为你当这个破京官,不光国潢哥几个不能伸腰,连我们这几个穷秀才也跟着受气!总怕带累你跟着落个纵容族亲好友欺压地方的名声。没你这个京官,他张也还真有些忌惮。我们几个真告到京里,我就不信皇上就信他穆彰阿一个!”

  刘蓉道:“行了,大翰林难得回来一次,我们还是说点好听的吧。涤生啊,张也是闹得太不像样了,我怕刘向东跟着受牵累呀!——要么让你这个同年离开,要么想个策略,把张也扳下来。”

  大家正谈得兴起,国荃这时走进来道:“时候不早了,罗相公和刘相公都在这歇吧。睡处已经收拾好了。”

  罗、刘二位这才想起曾国藩已经忙累了好多天,从进家就没有好好地歇过一晚,于是赶紧起身告退,约好明天再来。

  曾国藩送到“进士第”方止住脚步,又再三叮咛,不可失约。

  两个人匆匆而去。

  进了大门,曾国藩直接进了祖父的卧房,见父亲和二叔都在这里。

  曾星冈一见长孙进来,忙一把扯到自己的身边坐下,口口声声说:“这几日可把宽一累坏了,今晚得早点歇。”手却只是不放。

  曾国藩知道祖父不想让自己离开,就道:“老祖宗,宽一今晚不回卧房了,就在这歇了。”

  曾星冈口里说着“那哪成,回来这几日还没和纪泽娘几个说说话呢”,却已经下床张罗着给孙子支床拿铺盖了。

  曾麟书道:“爹,宽一今晚想陪您,就让他陪您吧。和纪泽娘啥时辰都能说话。

  ”

  星冈公乐得眉开眼笑。

  曾国藩当夜宿在祖父的房里。爷俩足足讲了大半夜话。

  第二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一顶蓝呢大轿便停在曾家的门前。

  曾国藩刚走出书房,就见刘向东身着便服,迈着四方步,一个人迎面走过来。

  曾国藩跨前挽住刘向东的手,也顾不得施礼,几步便拥进书房。

  进了书房,刘向东把手拼命挣出来,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深施一礼道:“下官给曾大人请安。下官见过曾大人。下官看望来迟,望大人恕罪!”

  曾国藩愣了许久才道:“本京堂面前站着的可是出身两榜的刘向东?”

  刘向东施礼答道:“正是下官。”

  曾国藩急道:“既是刘向东,如何连你的同年曾涤生都不认识了?”

  刘向东严肃地回答:“曾涤生是满朝皆知的四品京堂,下官只是一名五品署府。

  下官不敢放肆,请大人见谅!”

  曾国藩边笑边对着刘向东的肩头拍了一掌道:“你快给我变回庶吉士时的刘向东!你只准叫我涤生,不准称我大人,否则我就让人把你轰出门去!”

  刘向东被拍得愣了愣,道:“大人敢拍下官的肩头,下官却不敢拍大人的肩头。

  只要大人不怪罪下官,下官一切听命就是了, 何必非要往外轰下官呢?”

  曾国藩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让人放了座泡了茶,自己捧了一本书看起来,不再理他。

  刘向东一个人坐着,脸一阵白,一阵红,嗫嚅了许久,才道出一句:“涤生,我早该来看你,可我怕传到抚院那里,落个勾结京官的坏名声。涤生,你还生我的气吗?”

  曾国藩放下书,用手指着刘向东的鼻子道:“向东啊向东,你当的可是朝廷的命官哪。——几年不见,你变得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

  刘向东长叹一口气道:“涤生啊,不要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涤生啊,这几年,我熬得苦啊!”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

  刘向东籍隶湖北,是曾国藩的会试同年,又同在翰林院做过庶吉士。期满引见被分发到湖南后,署过一任知县,一任州同,然后就再不得缺。尽管已是正五品同知衔,几年下来还是穷得叮当响。儿子已经老大,却单独请不起先生,只能到十里开外的一个私馆和人伙着读书。前任藩台挺同情他,有心调剂他个缺份救济救济他,他又一两银子都拿不出,而前任抚院又是最认钱的 。多亏新来的抚院也是湖北人,而且和他还是一个县的。接印之后,一见他这个样子,便存了同乡怜同乡的念头。碰巧,衡山府知府进京过班引见。抚院当下便知会藩台,让他去署理衡山府这个缺份,总算给了他口饭吃。刘向东做官还算清廉,只是胆子有些小,到衡山已近半年,虽没对百姓做出过什么大好事,但也没有让人唾骂的劣迹,官声尚可。

  最近听说,他的同乡抚院要调别省去做巡抚。新抚院来后还不知他这署府做得成做不成,他已经担惊受怕了好些天。

  听完刘向东的叙述,曾国藩沉默了许久才道:“想不到在地方上做官这样难!”

  刘向东道:“我大清历来官多缺少,就是京师,候补的官员还少吗?——涤生啊,我不是嫉妒你,像你这样一帆风顺的官员少啊!——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没有好缺份,你就甭想捞银子。没有银子,你就不能有宪恩。反过来说,没有宪恩,你又怎么能有好缺份呢?咋做都难哪!”

  曾国藩忽然道:“向东,张也这官做得倒是挺滋润哪。——在湖南怕是一等一的好官了!”

  刘向东抢着道:“湖南有几个张也呀?——出道就是钱谷典史,一任下来,五十万两的出息呀!湖南几任的巡抚,哪任不是千里为官只为钱哪!张也大把地往外甩银子,宪恩怎能不好啊。——一省没有几个像张也这样的官,巡抚靠啥呀?所以说,像张也这样的官,不管那个省,不管朝里有没有靠山,都是一等一的好官!

  ”

  刘向东滔滔不绝地大讲官经,把个曾国藩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曾国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冲外面喊:“告诉厨下,午间豆腐饭摆在书房。我要和知府大人好好叙一叙。”

  曾国藩明着是留刘向东吃饭,实是告诉家人,知府大人来了。

  湖南乡间把居丧期间的招待饭称做豆腐饭或白饭。

  果然不久,麟书带着国潢哥几个依次进书房与刘向东见礼。

  刘向东与曾麟书原本是认识的。刘向东刚分发湖南时,曾特意向抚院告假到湘乡看望过曾麟书。

  麟书一走进来,向东一眼便认出来,急忙离座问安。

  曾国藩把国潢、国华、国荃、国葆依次介绍给向东认识。

  礼过,大家刚刚坐下,罗泽南同着刘蓉又走进来。曾国藩又是一番介绍。

  罗泽南向刘向东抱拳施礼道:“学生昨日还同涤生谈论府台大人来着,想不到今日就会着了!可不是天遂人愿!”

  刘向东道:“本府一到衡山,便听人说三湘有三亮。今亮左孝廉与我早就交厚。

  今日一见余下的两亮,果然也是人中上品!”

  罗泽南笑道:“府台大人敢则从来都是正话反说吗?——乡间俚语,左孝廉当真,我和孟容是不敢当真的。——府台大人呀,说点正经事,听说您老就要被撤任了?”

  刘向东脸色剧变,忙问:“兄台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曾国藩也道:“罗山,这种事开不得玩笑的!——刘明府胆子小,可别吓着!”

  刘蓉道:“府台大人这任是早晚要撤的。你想,放任自己的属官胡作非为,这任能长久吗?”

  一听这话,刘向东的一颗心虽然放进肚里,脸上却有些挂不住。曾国藩无论怎么样,他都不敢反驳,但罗泽南和刘蓉仅是一名乡间的秀才,从出身到功名,刘向东都压着他们一头。以县学生之身敢这样和一名现任知府讲话的,当时的大清还就罗泽南、刘蓉二人。

  刘向东的脸上开始不是颜色,显然在思虑是发作还是容忍。

  曾国藩赶紧道:“向东,罗山和孟容这样讲话习惯了,他们也是为的你好。不是我压着,他们两个早就进京告张也去了!向东啊,你这个知府早晚要断送在张也的手里!”

  刘向东挣起脖子道:“涤生啊,我何曾不知道啊!——我在长沙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张也呀!你们知道我的前任是怎么开缺的吗?就是因为给抚院上了道参张也残害地方搜刮百姓的折子,便被抚院明着保举进京引见,实际就是给撤任了!都从京里回来快三个月了,现在还在省里头做他的候补道呢!有这件事照着,谁还敢打姓张的主意呀!——你让我参张也,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

  曾国藩见刘向东说得唾沫横飞,不由打断话头道:“向东啊,你这个两榜出身的人怎么忘了一句话呢?——物极必反!他张也才只是个七品的前程,与和珅比差得太远了。张也真有那一天,你可不仅仅是撤任那么 简单了!开缺永不叙用,革职流放三千里,随便哪一条,都能毁掉你一生啊!”

  曾麟书悄悄地走出去,一会儿又走进来,道:“刘府台想已饿坏了。——书房太小,我让人把饭摆在堂屋了。涤生啊,请府台大人和两位相公移驾吧。”

  刘向东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饭后,刘向东打道回衙。曾国藩等人送到村头方回。

  回来后,又喝了两杯茶,曾国藩便让罗泽南和刘蓉陪着,带上两名随差及周升,走着去南庄看望几家老亲故友,顺便也散散心。

  时间已近年底,如果不是遭灾,应该是乡下正办年货的时节。曾国藩走在路上,见满目萧条,人们都靠着树杆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蹲在自家的屋檐下吸着纸烟,百无聊赖的样子。一见曾国藩和罗泽南、刘蓉等人走过来,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转过身来打招呼,眼里透着的是哀苦和无可奈何。

  罗泽南小声道:“狗官张也,全然不知道组织自救,百姓们不是闲疯就是饿疯!

  ”

  几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进了南庄,曾国藩指着打头的一排房子道:“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许家的大宅院。”

  刘蓉道:“涤生记得不错。一年前,这确是许大官人的大宅院。不过现在,已经换主儿了。”

  曾国藩一怔,不由问:“这是为何?——许家在湘乡五代为绅,我县的第一名秀才,就是出在许家呀!因为宅基地,我曾家还和许家打过一场官司呢!”

  罗泽南笑道:“许家是再不会和曾家打官司了。——自打湘乡城关有了第一家烟馆,许家的老太爷便吃上了,后来就全家齐上阵,不上几年就吃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地卖光了,就卖闺女。卖完闺女,又卖婆娘。婆娘也卖光了,只好卖宅院。最近听说,爷几个赁了城关

  的一 处小土屋,还是成天抽大烟,眼见是等着归西了。”

  曾国藩问:“湘乡也有烟馆吗?谁人开的?”

  刘蓉愤然而答:“除了张也,谁有那么大财力!已经开了三年,听说,一年有上百万的进项呢!”

  曾国藩两眼望定许家大院,久久不语,心却早已经飞到了两广、飞到了四川。

  回来的路上,曾国藩坚决地对罗泽南和刘蓉道:“不日我就要返京,我走后,你们二位就去知府衙门找刘向东,把张也的种种不端都件件查明,逼着他向抚院奏报。你们要把成败利害跟我那同年讲清,明告诉他,他不奏报抚院,你们就联络乡绅进京告御状。想扳倒张也,只有知府衙门奏参才名正言顺。不扳倒张也,湘乡百姓永难脱困!——如果季高回来,你们和他一齐去。季高和他较熟,说起话来也直接些。”

  当日回到家中,曾国藩便让周升带着随差收拾一下行装,又看了看弟弟们的功课,该勉励的勉励,该改正的改正;当晚,又把“锡麒斋”的先生请到书房,当着国潢几个的面,谦卑地恭维了先生两句。第二日,又同着家人去八斗冲祭奠一番,这才起程返京。

  走的那天,十里八乡的族亲好友都赶到荷叶塘,站得满路都是人。

  曾国藩先到老太爷的房里磕了三个响头,又冲着母亲和叔父跪下叩头。

  出了大门,玉英手牵着纪泽怀抱着满女,前后拥着大女二女三女,泪水涟涟地对夫君左叮咛右嘱咐,仿佛夫君上了轿子从此便不再回来。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

  母亲江太恭人怕长子难过,硬着心肠没有出来送,却一个人躲进卧房哭得连连昏厥。

  曾麟书、曾国潢、罗泽南、刘蓉等四人,直把曾国藩送到长沙方回。

  曾国藩返京没有让衙门的人知道,等张也得着消息赶到荷叶塘时,曾国藩已是离去多时了。

  曾国藩打发走父亲等四人,便在长沙耽搁两天,拜访了几位在湖南候补的同年,又到城西的翰宝斋走了一趟,想顺路看望一下恩师齐师傅。

  到了翰宝斋,却已是物是人非。问柜上的小伙计得知,齐师傅已将店铺盘出三年,早已不经营古玩,据说在香港湾(又说在南洋)搞茶叶生意。曾国藩感叹了一回。

  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我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

  进了京城,曾国藩急忙去翰林院销假。从文庆的口中得知,道光帝偶感风寒,已病多日了,几名大学士轮流在宫中当值,满朝文武都正焦虑呢!

  曾国藩赶忙进宫,但道光帝这一天却没有召见一名大臣,只召见了几名王爷、国公。

  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

  黄子寿、陈公源、陈源衮与刘传莹已等候多时了,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恰巧也来看望恩师。曾国藩让厨下备了几个素菜,留同僚、门生用饭。

  席间,曾国藩自然问起道光帝的病来。

  黄子寿道:“还不是让他们自己人气的!”

  曾国藩问:“这话怎么讲?——文大人怎么没有说起?”

  刘传莹冷笑道:“你以为文庆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他就那么干净?无非不像其他人那么贪罢了!”

  曾国藩道:“诸位说了半天,还是不破题,皇上怎么说病就病了?”

  李鸿章道:“回恩师的话,学生听说皇上这次龙体欠安,跟山东水泊梁山的事有关,不知确也不确。”

  曾国藩道:“本官会试的那年,就听说有拳匪在山东的梁山出没。好像这些年一直就没安静过。——敢则又大闹了?”

  黄子寿道:“何止是大闹。——听说闹得巡抚衙门连派了三次抚标兵,剿了几次都剿不完。那几天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似地往京里飞。皇上只得派了徐提督,又调了邻近两省的绿营,单委了徐提督为钦差大臣,统带三省的兵,据说这才把那聚伙儿的梁山强盗杀得大败,斩首千余呢。——奇怪的是,捷报传来不久,皇上就气病了。打了胜仗皇上反倒病了,你说奇也不奇?”

  曾国藩道:“果然有些奇。让本官更奇的是,典试四川时,本人走的就是山东。

  如果有大团的拳匪,怎么那么安静?本人又怎么没有遇上一个?听诸位讲那会剿的情形,那拳匪好似一夜间长出来似的。——奇奇!果然奇!”

  又谈了一会儿,因刘传莹近几日身体不适,饭后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府了。

  走出很远,曾国藩还隐隐听到刘传莹那沉重的咳嗽声。

  第二天晚饭后,曾国藩被道光帝召进寝宫。

  曾国藩跪爬到道光帝的近前,见道光帝半躺在龙榻上,两眼深陷,一阵阵的咳嗽。太监们往来端茶送水,曹公公在轻轻为道光捶肩头。一见皇上满脸的病容,曾国藩强忍泪水,颤声请安。

  “曾国藩哪,起来同朕讲话吧。”道光帝显得有气无力。

  曾国藩跪着答道:“臣有罪!——皇上龙体欠安,臣本该随侍在侧——”

  道光帝轻轻地摆了摆手,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曾国藩哪,你走这一趟湖南,没有什么稀奇的事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此次出京、回京都很太平。”

  道光接口道:“太平?——山东险些出大乱子啊!朕调了三省的旗营会剿。平息倒是平息了,万民折子也飞过来了,控徐角借征剿之名乱杀无辜,朕已命把那徐角押解来京了。——咳!”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喘息了许久才道:“曾国藩哪,朕四十三岁登基亲政,至今已六旬有五了。朕一直以主敬、存诚、勤学、改过八个字来约束自己,尽力打破满、汉大臣之间的等级差别。满大臣的折子我可以压一天批,汉大臣的折子我是尽力当天批发的。曾国藩哪,你是个汉大臣,希望你能体察朕的苦心。”道光停下来喝了一口热茶,平息了一下,接着说:“当官以不要钱为本,你这话朕揣摩了许久,大概就是你跟朕讲过的廉字功,也就是不贪吧。但这样还不行,还要敢任事,凡事往大处看,替大清想。大清是满人的大清,也是汉人的大清啊。节俭、认真的火候朕不如你,许多大臣都不如你,这也是你遭嫉的根由。——好了,你刚回京,也要好好歇歇,朕也累了。朕精神好一些,还要和你谈。——你跪安吧。”

  曾国藩满腹心思地回到府邸,饭后,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闭目静思起来。

  从道光帝的气色来看,怕是难以维持多久了,脸无光、眼无神、周身疲倦、咳痰见红,这是末弩之兆。这固然是道光帝操劳所致,但也与天灾人祸有大关联。道光帝也许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和一个汉官谈了许多不该谈的事。——道光帝想要干什么呢?大清是以武力进驻平定中原的,皇宫内的王爷们,是绝不会向汉大臣吐露心声的,是坚决防范汉人的

  。尤其是平定三藩之后,汉人就更加不得势。可道光帝为什么和自己讲这些呢?莫不是病入膏肓糊涂了不成?

  他真的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他睁开眼睛,找出安魂香,燃上一支,又盘腿坐在炕上。

  有一点毋庸置疑,道光帝确是把自己当成了身边的大臣。这固然与穆彰阿的举荐有关联,同时也隐隐露出道光对满人失望,重心在渐渐向汉人移动的苗头。满人治汉,是努尔哈赤写在“玉牒”上的祖谕,非有大魄力的皇帝是不可改动的。道光能向一个四品的汉大臣吐露自己的心迹,也正好说明皇帝身边乏人。一想到这层,曾国藩又隐隐地感到不安。透过皇上话的表面而看实质,道光帝是希望自己能在朝臣中真正做一个既廉洁又敢任事的好官员,影响一代甚或几代官员,把大清王朝延续下去。这既有公心又有私心。公心即是为国,私心则是为了皇室一脉的兴旺。

  曾国藩想得头痛肢麻,他走下炕,想再续一支香,这时,周升悄悄走进来:“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您老歇吧。”

  “哦——,”曾国藩自言自语,“三更天了,是该歇了。”

  第二天,曾国藩刚刚起床,周升便急急忙忙地闯进来道:“大人,小的刚得的信儿,陈源衮翰林的内人没了!”

  “什么?”曾国藩打了个愣,“你是说易安人没了?”

  周升道:“是,陈府管家刚走,陈翰林想让大人过去一趟。”

  曾国藩边更衣边对周升道:“赶紧备轿。”

  周升一愣,小声问一句:“不吃早饭了?”

  曾国藩道:“陈翰林京里没亲人,不定忙乱成什么样呢。——我得赶紧去!”

  曾国藩赶到陈府,陈源衮正坐在客厅独自落泪。一见曾国藩走进来,只叫得一声“涤生”,便说不出话来。

  管家忙接过曾国藩脱下的衣服,边道:“我家奶奶昨日生产,找了三四个接生婆子都不济事。折腾到午后,小少爷算是降生了,但奶奶却没了!”

  “小少爷呢?”曾国藩问。

  陈源衮道:“一直哭,丫环抱着哄呢。生下来就没了娘,咳!”

  管家道:“小少爷是饿得哟,任啥都不吃。这可怎么好,总不能——”

  曾国藩急道:“马上着人去找奶妈呀,孩子得吃奶呀!”

  一句话提醒了陈源衮,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急忙跑出去,着人去找奶妈。

  陈源衮,湖南茶陵人,是曾国藩上一科的进士,时任翰林院检讨。娶妻易氏,封赠安人。易安人生头胎,却就落了难,怎不叫陈源衮悲痛。

  一会儿,刘传莹、邵懿辰、陈公源等人相继来到,曾国藩就指挥大家为易安人安灵。

  陈源衮的住处是租赁来的,东家怕晦气,不准停灵。曾国藩又让周升拿了帖子去城外的关帝庙联络,总算成功,易安人的灵柩就暂停在关帝庙。奶妈找到后,小公子也停了哭声。

  不久,曾国藩见陈源衮整日郁郁寡欢,办差也打不起精神,便让陈源衮辞了下人退了房子和奶妈一起搬到曾府。陈源衮和奶妈各住一间房子,一日三餐却吃在一处。陈源衮每日和曾国藩谈些国事,下下围棋,心情渐渐好转。

  曾府自打多了陈源衮父子,日子倒过得比平常快了许多。

  两个月后,陈源衮丁父忧离京回籍,只剩下了儿子一个在曾家寄养。陈源衮临别为儿子取名远泽。

  曾国藩为陈家老爷书写了挽幛、挽联,都打到包袱里,由陈源衮一并带回。易安人的灵柩也由关帝庙取出,专雇了人护送。

  曾国藩带着公差一路护送陈源衮及易安人的灵柩出京。

  眼望着陈源衮扶柩前行,曾国藩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知道,他在京城从此少了一位挚友,而京师则少了一位直官。

  陈源衮是京师有名的直筒子,翰林院骨鲠之士。就为他这个脾气,很多京官是不大与他往来的,而他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那张破嘴是得罪过许多人的,是许多京官所不能见容的,于是早就存了辞官的念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的念头和曾国藩谈过了多次,曾国藩是深知其内中苦楚的,虽也劝过几次,但终于知道陈源衮其人于官场是不相宜的,终究是要离去的。就拿这次出京来说,除曾国藩、黄子寿、邵懿辰等几个同僚外,侍郎以上官员连挽幛都不曾送一个。而曾国藩回籍奔丧,连皇上都赏了挽幛,大臣们就更不用说了。这固然与曾国藩的学问声望有关,但同时也与皇上的赏识、穆彰阿的提拔有直接的原因;尤其是曾国藩在生活上节俭寡欲,在公事上严格要求自己,克己奉公、言行一致,这些更让人敬服。京里有多少嘴上是一套词,做起来又是一套曲的官员呢——怕数也数不清!最为可笑的当数以监察公正面目设置的都老爷们,明着是监察,做的事却是今天巡夜查嫖官,明天休假吃花酒。这都是大清国连皇上都知道的极其尴尬的事情。

  陈源衮的这次丁父忧,曾国藩知道他是必要退出官场的了,就在送走陈源衮的第二天,给善化的唐鉴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拜求唐先生,望唐先生转求长沙岳麓书院的山长,希望在岳麓书院或长沙书院,能给陈翰林谋一教席。教书育人虽非陈源衮所长,但他毕竟是两榜出身,功底还是有的。曾国藩深知,唐鉴是奉行中庸的,虽对陈源衮素抱成见,但对曾国藩还算钦佩有加。曾国藩的成名是与唐鉴的颂扬大有联系的。

  相信,曾国藩的面子唐老先生不会驳。

  正在道光帝龙体未愈,满朝忧虑的当口,大清国又发生了一件入关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情:帝陵右侧的陪陵,也就是放有孝穆皇后灵柩的东陵宝华峪,竟然出现了齐膝深的黑水。这是东陵值事官在偶然的一次视察中发现的。所幸孝穆皇后贵人自有天佑,灵柩恰高出平地三尺许,不曾进水,但陪葬在前后左右的八大侍女,原本是喝了水银坐化的,却都被泡成丰乳肥臀,成了一片烂泥,不见了人模样。

  清朝祖制,新皇上登基之日起,即须建造寝陵。皇帝可以好好地活着,但皇陵是要早早建成后等着的。皇帝活着时的寝宫,驾鹤西归后的陵园地,是皇室的两件大事情。道光帝亲政时已四十有三,已是一个城府很深、节俭有名的人了。这源于他目睹了乾隆朝的奢华和嘉庆爷的捉襟见肘。如果不是因乾隆爷喜欢摆阔,和又何致敛成巨贪呢?道光帝亲政自然把廉字列为一等一重要的大事,又把康熙朝于成龙的事迹着人刻成石牌立在宫内,是决意要扭转乾隆朝的奢华,做一个好皇上了。

  建陵伊始,大学士英和与祁藻为迎合新皇帝凡事节俭的口味,竟大胆地向皇上提出,皇上的寝陵,不妨效仿汉文帝,也来个薄葬。折子递上去,果然深得道光帝的嘉许,立即准奏,同时钦命二位大学士为新皇陵建造的全权办理大臣,又召集军机处办事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议定出建造皇陵所费银两数——原定一千万两白银,道光帝限定在三百万两之内。主要设施自然没有动,但一些观瞻用的附属建筑,该减的减,该砍的砍,是真真的薄葬了。

  英和与祁藻倒也雷厉风行,接旨的当天,就带着人马及工部郎中甘熙去勘察吉地。甘熙是专攻风水学的,是道光年间比较著名的勘舆大师;凡京城的楼堂馆舍,均要该员用罗盘一一勘察后,才可动工,概莫能免。

  甘大人拿着罗盘,随着英、祁二位大学士整整在城外折腾了二十几天,才终于把吉地位置定下来。之后,就画了图形,一一用文字标明,呈给皇上。道光帝当时一心想薄葬,见图形简单,设施又还符合御前大臣的会议精神,没有想太多就批了下来。

  哪知英和是摸透了道光帝脾气的人,只要薄葬,道光帝是定喜欢的了。就和祁藻商量,须要放出些手段,来个真的薄葬,才不负皇上的苦心和照应。三百万两的银子从户部拨出来,他们两个只拿出二百万两支用,余下的一百万两,每人落了五十万两,还私下发牢骚,说偌大的肥缺,生生让“良心”二字给弄糟踏了。二百万两的皇陵,从监理、监工以下开始层层剥皮,落到实处,是已经一百万两都不到的了。工头没办法,买了砖,买了瓦,就买不起大理石了,几位工头聚在一起协商解决的办法。有道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主意还真想到一个,就是用砂土黄泥拌了洋白灰打成方块晒干,然后再涂上一层石灰膏子,名曰合成大理石。一排排地砌上去,不用手抠,还真和大理石一模一样。把个英和与祁藻喜得连夸工头们能干,立马就答应,名字一定要上到保单上。私下里,英和与祁藻却有些后悔,早知大理石不用银子,多弄个四五十万,皇陵不是照样建成吗?英和骂自己太心慈手软,天生受穷的命;祁藻躲进自己的府里,连连抽自己的耳光。祁藻给自己下的定语是:太忠于大清了。

  折腾了半年,皇陵(帝陵)与陪陵(皇后陵)均落成。

  道光帝带着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在英和与祁藻的陪同下,开始验收皇陵、陪陵。一处处地看过去,但见红砖的红砖,绿瓦的绿瓦,大理石的大理石,一排排一幢幢煞是好看。道光帝当时就发感慨:“俭是强国之本哪!”

  回到宫里,对英和与祁藻连连夸奖能干,又是叙优,又是赏黄马褂穿。那几日,英、祁二位确是兴奋不已,既捞了银子,又得了个为国家节俭的好名声。这样的好事情,可遇不可求啊!

  孝穆皇后先一步升天,自然要送进陪陵安寝。陪陵在帝陵的右侧,是帝陵的一个分系建筑。皇后入寝的头几年,正赶上直隶大旱,京师三年不见一滴雨水,土地龟裂、树木枯死,几乎颗粒无收。多亏其他省份年景还好,京师才算没有饿死人。这三年的大旱,愁坏了皇上,愁坏了百官,单单乐坏一个英和、喜煞一个祁藻。你道为了哪般?原来,所建成的皇陵、陪陵几乎清一色的合成大理石,最怕的是雨,最惧的是潮。只有地下水枯干墙面不受潮湿,才看出坚耐结实。你想这三年下来,地面都晒到龟裂,地下哪还有多余的水分?可不是成全人吗?

  守皇陵的值事官员原本在皇陵的地面建筑中有住处及值事房的,但因这些人参与了建陵,所以没有一个敢当真进去的,却在百步开外背风处盖了间简易房,隔三差五地回皇陵办一回差,在地下转一转,就可每月领俸禄。

  陪陵积水仿佛是一夜间出现的事情,慌得值事官连股险郏┦τ谑蔷秃涠鹄础?/p>

  道光帝正在病中,看到折子,先吓出一身冷汗。是时,全国正在大闹山贼马匪,每天都有这方面的折子进京,他真怕祖宗的基业在自己手里画上句号。道光帝马上召集王、大臣们会商迁陵事宜。王、大臣们到后,曹公公先把守陵官的折子为王、大臣们读上一遍。祁藻听得是头皮发麻,浑身冒汗,怀里仿佛揣着六七只兔子。英和则眨着绿豆眼睛,拼命想着解困的主意。曹公公话音刚落,他便抢先一步跪倒在地,朗声奏道:“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话一出口,满朝文武愣的愣,惊的惊,全摸门不着。

  道光帝强压着一腔怒火问道:“英和,朕有何喜呀?”

  英和面不改色心不跳,跪前一步道:“皇上想啊,宝华峪本是山地,打井都不会渗出水来。如今凭空在万岁爷的皇陵发出水,虽是陪陵渗水,可不正好说明皇上就要大安了?——皇上大安,不是喜又是什么?”

  道光帝被英和说得糊涂了好半天,细细一想才回过神来,火气不由得小下去,接口道:“是啊,朕也为这件事想了一天。列祖列宗们的陵寝从没有这种事发生,怎么轮到朕就百事不顺呢?难道真像英和说的,朕还能多活几年?祖宗们暂时还不想要朕?”

  见皇上忽然间精神焕发,王、大臣们一起跪倒唱颂歌,英、祁二人的声音最响亮:“皇上圣明,皇上说的一点不错,皇上现在不就大安了?恭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穆彰阿呀。”道光帝点将了。

  “臣在。”穆彰阿跪前一步。

  “英和年纪大了,不堪繁剧,这次迁陵,朕想委托你来办吧。——选好地址以后,把图本绘好,还以薄葬为主,从节俭上下功夫,朕亲自定夺。现在抓紧给皇后建造一个临时的寝陵,尽快把梓宫移出。皇后被水浸泡无论怎么讲,都不会是国家之福吧?”

  “皇上圣明!”一班王、大臣继续唱颂歌。

  这一天,英和与祁藻尤其兴高采烈。

  转天,又一道圣谕下发到翰林院:“着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曾国藩从即日起协助军机处领班大臣、文渊阁大学士穆彰阿办理迁移陪陵事宜。望该大臣克俭奉公,尽心办事,不负众望。钦此。”

  曾国藩再次忙碌起来。

  尽管穆彰阿是办事大臣,但他因不太懂阴阳之术,加之体胖笨重,只是象征性地做一些指挥工作。具体的工作,全部推给曾国藩,真个是要人给人,要物有物,很有些一呼百应的势头。

  曾国藩带着甘熙等工部的勘舆专家们,在宝华峪东侧一里路的砂土冈上,先盖了间坐南朝北的木板房,然后在房中间挖了个大大的地穴,周围砌了红砖,又抹了洋灰,刷了金黄粉。——又由穆彰阿奏明皇上,恭请皇上验视、御准。皇上因在病中,身子骨不敢劳动,验看一项只好由郑亲王端华代劳,陪同大员是穆彰阿、曾国藩、甘熙等。因是皇后的临时吉地,王爷们到了这里,只是围着地穴看了两眼,又问了曾国藩和甘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算通过,很有些马马虎虎。穆相爷于是就安排移动皇后梓宫的事宜。

  道光帝为这事专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把皇后移灵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九日。

  到了这一天,穆彰阿亲自指挥,各殿阁大学士、军机处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都分派了差事,又调拨了五百名驻京绿营兵,专为进陪陵抬梓宫用的。皇家无小事。

  曾国藩这一天也早早地起来,来到军机处候着穆彰阿。及至穆彰阿迈步走进来,候着的

  人就都过来见礼,然后便开始向宝华峪进发。

  五百名绿营兵由一名提督领着,已先一步来到宝华峪。

  这一天的天气却不十分好,夜里先下了一阵大雨,天亮虽有些见小,却呼啦啦刮起东南风,移陵大臣们都被淋得落汤鸡一般。有人就偷着在心里犯疑:为皇后移陵怕不是犯着什么了吧?

  到了宝华峪,先由皇陵值事官打开陪陵门,穆彰阿带着众大臣一齐跪倒,先冲着门里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头。

  穆彰阿拖了长腔说道:“请皇后娘娘安!奴才等非惊扰娘娘的驾。——奴才等奉皇上旨意,来为娘娘移寝。”

  话毕,费力地爬起来,冲身后的提督挥了挥手。

  五百绿营兵就走进墓室,着齐膝深的黑水,来抬皇后的梓宫,足弄了两刻光景,梓宫才由一百人组成的杠子队一步一步地移出地面。

  大臣们便急忙分列在皇后梓宫的左右,全部做哀伤状,扶着梓宫,一步步抬向砂土冈。

  雨却忽然紧起来。

  杠子队由一百名兵丁组成,共分三个班次轮流着抬。余下的二百名尚在宝华峪,清理娘娘的陪葬品;提督断后。

  看看到了砂土冈,忽然一声惊雷,在队伍的头顶炸响。

  队伍霎时一顿,还没回过神儿,却听脑后轰隆隆一声响,好似山崩地裂一般,大臣们急忙驻足回头观望,却见宝华峪的皇陵已全部倒塌,成了平地。

  穆彰阿一下子愣在那里,好似木雕泥塑。英和与祁藻也脸色煞白,双双抖做一团。

  曾国藩一见,知道座师乱了方寸,忙走过来拉了拉穆彰阿的衣角,小声道:“中堂大人,还是把皇后娘娘安置妥当要紧,宝华峪的事情退一步再说不迟。”

  穆彰阿这才醒觉,招呼着,把皇后娘娘的梓宫移进新建的房里,慢慢下进地穴。

  穆彰阿小声嘀咕:“不是祖宗显灵,今儿个险些要出大事!”

  众大臣也暗叫“侥幸”。

  宝华峪皇陵塌陷,砸死兵丁九十,伤残三十有二,提督大人被飞起的一根木梁砸个正着,折了一条腿。这件事被当地艺人演义成诸多故事,说得神乎其神。

  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洞穿真相:这场大祸首先罪在英和、祁藻的“合成大理石”,二则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这两点才是根本。

  这场变故发生的第二天,英和与祁藻同时告了病假。满朝惊愕。道光帝以为二位股肱之臣被雨淋出了病,不仅赏了假,还赏了长白山人参。

  人参送抵英、祁二府,英和嚎啕大哭,祁相立时昏厥。

  新皇陵的勘察、设计由工部郎中甘熙负责,施工便是曾国藩的事了。

  曾国藩虽然力求节约,还是花费了二百万两银子才把新皇陵建成。

  道光帝不相信曾国藩能用二百万两把这皇陵建成,就选了个好日子,由穆彰阿陪着,带病到新皇陵验察。

  从皇陵回宫,道光帝的病情加重了。

  他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老成谋国的英和与祁藻,竟然是个老成贪国、和之流的人物。

  道光帝在寝宫内讷讷自语:“英和误国,祁藻庸碌!——皆负朕!”

  说归说,道光帝倒没有把两个人怎么样。因为两个人都告病假,又是老臣,病中是不好降旨处分的。

  但祁藻却把曾国藩恨个不了,几次鼓动御史弹劾曾国藩,总因没有凭据,加之有穆彰阿在前面护着,曾国藩又圣恩正隆,只能等等看。

  这时,陈源衮打发人进京来接小公子。曾国藩让随身的戈什哈护送他们出城。

  第二天,道光帝在寝宫召见了曾国藩;让曾国藩颇感意外的是,病中的道光帝用了七天时间亲笔为曾国藩书写了几张条幅,不仅落了圣款,还钤了御印。

  曾国藩从曹公公的手里把这几张条幅跪接在手,一时感动得泪流满面,竟不能多说一个字。但道光却不著一词,只挥了挥手,便让曾国藩退下。

  按大清老例,只有宫内有大喜事,或该大臣有大功绩的时节,皇上才会对该大臣赏上几个字,还多是太监们代笔,无非盖了御印而已。一个病中的皇上一次为一名四品官员用七天的时间写上四张条幅,这在大清尚不多见,道光年间,更绝无仅有,只此一次。这种圣恩,说是百年一遇,绝不过分。

  曾国藩回到府邸,在书房静坐了许久,神智才渐渐清醒过来。曾国藩在京城是以持重、端庄、节俭而闻名的官员,遇到这种恩宠尚且几近失常,其他官员是什么样子,是大抵可以想象的了。

  第二天,他到琉璃厂附近的“荣宝斋”字画店,请了裱画高手“一手成”老师傅张殿甲进府,用黄绫精精细细地把这四张条幅装裱起来;案子及用具是由“荣宝斋”移过来的。

  张殿甲在曾府整整忙了七天,四张条幅才挂到早已打扫干净的正墙上。

  曾国藩亲自点上香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细细地看起来。

  第一张条幅的上方是“主敬”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圣学之源,基于方寸。敬乃德基,先民有训。

  相在尔室,曰明曰旦。翼翼小心,毋怠毋玩。

  衣冠必正,动作毋慢。操存省察,主一应万。

  造次于是,斋庄无远。集木临渊,是则是宪。

  第二张条幅的上方是“存诚”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物与无妄,天地之心。不诚无物,奈何不钦。

  诚无不动,惟天忱。可孚豚鱼,可贯石金。

  戒惧慎独,毋愧影衾。钟鼓闻外,鹤和在阴。

  匆任智术,匆恃阻深。纯一不已,理包古今。

  第三张条幅的上方是“勤学”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饱食终日,宴安自居。迭迁寒暑,迅若隙驹。

  胡不志学,以立身躯。气志奋发,私欲涤除。

  精研五典,爱惜三馀。优游涵泳,渐积工夫。

  寸阴是竟,匆惮勤劬。日就月将,斯圣之徒。

  第四张条幅的上方是“改过”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人谁无过,患不自知。知而弗改,是谓自欺。 告我以过,是我良师。小人文过,以逞偏私。 纵欲成性,贻害无涯。日月之食,于明何亏? 从绳则正,增美释回。不远无悔,念兹在兹。 看到最后,曾国藩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模糊。这哪里是简单的四张条幅,这分明是四条高悬不落的鞭子、四把锋利无比的钢刀、四块明晃晃的铜镜!

  曾国藩始而感激圣恩,继尔浑身颤栗,终于,他两肩沉重起来。

  这不是圣恩,这分明是压力,是一种额外加上的责任!他耳边仿佛响起道光皇帝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就从墙上的四张条幅里发出来的:“曾国藩哪!

  大清既是我满人的大清,也是你们汉人的大清,治理好这个国家,朕有责任,你们汉人

  也有责任哪!”

  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退出来。

  是夜,他癣疾发作,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他告了病假,带上随身戈什哈去了报国寺。

  孟秋的报国寺,一片葱绿,又是红叶正着色的季节,仿佛被点点的火光包裹着,绿里套着红,层层围起来,煞是好看。

  曾国藩的轿子进山门的时候,正迎着一真长老往外送一老道。

  曾国藩忙下轿施礼,抢先问候。

  一真一见曾国藩,也忙停下来还礼,又对那老道道:“贵客临门,恕老衲不再远送,请道长一路走好!——阿弥陀佛。”

  曾国藩看那道长,黝黑面皮,着一身破道袍,七十开外的年纪,一看便知是个云游四方、比较邋遢的道士。

  道士没有理会一真,却拿着一双眼对曾国藩反复观瞧,边看,口里边道:“可惜,可惜!——享大位,不得大寿也。”

  这话出口,一真站上风头没在意,曾国藩在下风处却听得真真切切。

  曾国藩见道士有些来历,忙深施一礼道:“晚生见过道长。”

  老道收起双眼,没有言语,也没有还礼,只转身冲一真抱了抱拳,便大步走下石阶,很快远去。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

  曾国藩随一真边往寺里走,边问:“不知是何方高人,走得恁快!好似飞毛腿一般,真个了得。敢则是师傅的故友?”

  一真笑道:“哪里是什么故友!还是十年前在扬州观音寺见过一面。——他是华山碧云观的道士,都称他邱道长,可他并不姓邱,是邱处机那一派的,老衲也还真不知道他姓什么。——是特意来这里找我的,让老衲跟他去蒙古炼什么金丹法,还说中原就要大乱。——老衲只当他疯子一般。”

  曾国藩道:“看他走路,倒真像武林宗师模样,说不准真是邱处机徒孙什么的,刚才在下听他说什么享大位不得大寿,不知说的什么?”

  一真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十年前这邱疯子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回更离谱儿,竟然说出天下大乱的话来,可见是愈发疯了!——大人这次可是请的长假?”

  “这回是短假,也就是三五天。”曾国藩答。

  一真道:“可惜了!——大人要是长假,老衲就带大人去五台山开开眼界,一个月总能赶回来。——这次偏偏又是短假!”

  曾国藩问:“五台山可有什么盛会?”

  一真道:“说起来,倒还真算是百年难遇的盛会!天竺国得道的高僧为五台山赠舍利子,五台山文殊院向各地的寺院发了帖子。这还不算是盛会吗?”

  进到寺里,一真让小和尚为曾国藩打扫了房间,就和曾国藩道一声别,走出去打点自己行装,当天便离开报国寺,到五台山的文殊院参加盛会去了。

  曾国藩这次上山,是本想和一真好好地下几天围棋的,哪知来得不是时候。倒应了一句老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午后,来报国寺进香的人开始多起来。曾国藩和戈什哈在大殿略转了转,甚觉无味,便回房了。

  戈什哈为曾国藩沏了一杯自带的君山毛尖茶,曾国藩便打开随身带的《说文解字》一书,一句一句看起来,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舒畅了。

  入夜,小和尚为曾国藩送来四盘精致的素菜,一盘大馒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上,便请曾国藩用饭,说一真长老临走吩咐,这顿不收钱。

  曾国藩放下书,正待用饭,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阵的男女嬉笑声。曾国藩不禁大奇,问摆饭的小和尚:“动问小师傅,这个时候,还有香客进香吗?”

  小和尚撇撇嘴道:“早关了山门了。”

  曾国藩愈发奇怪,问:“这声音——”

  小和尚把一根指头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道:“大人莫放高声,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大人还是快些用饭吧。”

  曾国藩正色道:“小师傅,佛门乃清净之地,照理是不能留女客过沟摹9泄ǎ掠兴鹿妫∫徽娉だ细崭障律剑忝窃趺淳筒皇毓婢亓恕!竟倏梢苌弦还芰耍 ?/p>

  小和尚笑着说道:“大人且莫动气。坏我佛门规矩的这个主儿,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就算一真长老在寺里,也是要笑脸相迎,断不敢说半个不字的。——大人还是用饭吧,小的也要去吃饭了。”说着就往外走。

  曾国藩知道小和尚有难言之隐,就没再说什么,由他去了。

  饭后,曾国藩循着嬉笑的声音,一步步走过去,却见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灯火辉煌,声音正是从这里的辉煌中发出,断不会错。

  曾国藩想也没想就直走过去。看看离那辉煌处十几步远的时候,却猛见有两名戈什哈在门口走来走去,分明在放哨。

  曾国藩一愣,急忙隐身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眯起眼睛向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曾国藩知道,出门能带两名戈什哈的,起码是三品以上大员!——可这位大员是谁呢?为什么偏要带女人到寺里过夜呢?——朝中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大员吗?

  曾国藩怏怏回转,疑团越来越大。

  饭后,他让戈什哈去叫摆饭的小和尚来收拾餐具,其实是想问个明白,否则,他今夜是断难入睡的。

  小和尚来后,起始还遮遮掩掩不肯讲,说一真长老走前吩咐过,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怕给寺里惹上祸端。

  曾国藩就心平气和地跟小和尚讲佛家的规矩,讲寺庙里的规矩,讲做官的规矩,有板有眼,不急不躁,直把小和尚听得不耐烦了,这才有声有色地小声讲起来。

  你道那大员是谁呢?说出来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他就是一贯以理学大师自居的、刚刚由光禄寺卿任上升授大理寺正卿的贾仁字存道的贾大人。

  贾存道两榜出身,是汉官里面比较出色的一个,籍隶广西,是广西道贾朴开的四少爷。这贾大人不仅八股做得好,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曾国藩刚点翰林时,他正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还跟着他学了一阵书法。后来,曾国藩结识了书法大家何绍基,这才不再打扰贾大人。但曾国藩的楷书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贾书影子的。给事中职位不算高,是正四品衔,权力却够大。因为是专门稽察官员的官,很多小京官都有些怕他,加上他一贯在下属面前板着面孔,配合都老爷巡夜时又在红灯区打过几名翰林的耳光,很是被皇上看重,京师没有不知道他的。每次面见皇上,他都要有板有眼地讲出几条“官员吃花酒”的害处来,道光又总是夸他几句。有的官员尽管背后说他是假道学,却也奈何他不得。

  曾国藩的同僚胡林翼,就挨过这贾大人的两个耳光,也是白白打了。

  当然,大员们吃花酒他贾仁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碰上了,还要赶过去道一声辛苦,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全然不理睬肉麻二字。

  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三法司统统作弊。道光帝一气之下,三法司掌印大多撤换,贾仁于是由给事中任上连跃两级被格升授大理寺正卿,成了堂堂正三品京堂。

  这回,连大员们吃花酒也要回避他了。

  贾仁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就上了个一万字的折子,从官员吃花酒误国写起,一直写到

  后院起火。奏请皇上加大对官员吃花酒叫局子的打击力度,说穿了,他就是要扩大大理寺的职权范围。道光把折子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就压下来了,得了个留中不发的下场。贾仁也顿时泄气,加之又不再兼都察院副都御史一衔,自此也不再配合都察院巡夜了。

  贾仁第一次来报国寺是上月十八的事,是穿了便衣带了两名女人进香的,一真长老陪着喝的茶,吃的素饭,午后便下了山,很有些偷偷摸摸。十天后,贾大人又带了另外两名女人进了山门。一顶绿呢大轿,两个戈什哈扶轿,后面跟着两顶花轿,是日落时分,香客已走得精光,当晚便没有回去,一男二女就宿在现在的屋里,又是唱又是笑,虽混闹了半夜,声音却很低,好像怕人听见,两名戈什哈替换着守门。一真这次没有陪他多说话,但也没说别的什么,却在禅房里打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贾仁等人没和一真打招呼便早早出了山门,一真亦没有送。

  算这次,贾仁已来过三次,住了两晚,每次带的女人都面目不同,分明是叫的局子。第一次还没有这么声张,第二次好像也存了禁忌,这次却有些张狂了。唱的音量高,笑的声音也大,全无顾忌。

  曾国藩至此才明白,一贯喜静的一真长老为什么急着要到五台山参加盛会了。一真长老是惹不起,只能躲呀!

  第二天,贾大人天不亮就下了山。曾国藩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贾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比较清楚,是随来的戈什哈叫起山门值事僧开的门,值事僧们似乎有什么不愿,还被戈什哈踢了一脚。贾大人走后,山门吱嘎嘎地重又关闭,好像听值事僧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因较远,曾国藩没有听清。

  若非亲眼所见,曾国藩是绝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贾大人,竟能有此鸡鸣狗盗的勾当。但又一想,曾国藩又有些气愤:这饱读诗书的贾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些!随便到哪里苟且不好,为什么偏偏在佛门圣地呢?——亵渎了神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曾国藩反过来再一想,也只有佛门圣地,才是最安全的所在。——都老爷们能到寺院里来巡夜吗?他贾存道可是皇上倚重的道学先生啊,大清还要靠这样的人整肃纲纪呢!——京师的欢乐场馆他岂敢去!

  曾国藩离开报国寺的时候,仍对贾大人的所为好笑不止。

  到翰林院销假的时候,曾国藩才从文庆的口中得知,大学士英和仙逝了。英和所遗大学士一缺,由协办大学士、四川总督宝兴递补。翰林院侍讲学士赵楫外放了广西候补道,遇缺即补。赵楫所遗侍讲学士一缺,由老翰林刘昆转补。刘昆原任户部郎中,也是个文名鼎盛的八股高手。刘昆所遗郎中一缺,由满人官文转补。

  官文是武举出身,祖有军功,赏三品顶戴,属大官位任小职的那种。

  曾国藩销假后的第三天,道光帝扶病带着文武百官到天坛祭天祈福;第四天,便是三年一次的吏部京察。

  京察,是吏部对京官的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是很严格的。凡遇京察,官员都要开出履历交到吏部,履历的后面都要附上这三年的业绩。吏部派官员对官员的业绩逐一考察后写出评语,然后再呈给皇上,皇上就召集王、大臣们开个综合会议,对这些京官的升降拿出个结果。当然,最后把关的还是道光帝。一般的京察是要忙上三十几天的,因为京察关系到官员的俸禄、养廉及升补降调,官员们是不敢怠慢的,是很看作一回事的。但历届的京察,维持原任的较多,降职的也不少,却很少有提拔的。这是老例,极少打破。

  但今年的京察过后,曾国藩却由詹事府少詹事被破格升授为太常寺卿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连越两级,成了正三品大员;轿呢不仅要由蓝色换成绿色,护轿的人也可增加到两个人,而且乘轿是需要配备引路官和两名戈什哈的。按大清官制,一二三品大员轿前的引路官一般由正七品官员担任,这些轿前轿后的人是不用官员自家掏腰包的,由朝廷按着品级拨给俸禄;由国库拨给俸禄,却为官员一人服务。戈什哈也是带品级的侍卫,是随时侍奉在官员身边的公差。三品官和四品官尽管只差一品两级,但享受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

  令百官想不到的是,曾国藩从接旨日起,除身边不得不增加两名戈什哈做护卫外,轿前不仅没有引路官,扶轿的人竟也省去,连轿呢也没有换成绿色,仍乘蓝轿。

  他在这一天的《过隙影》中写道:“君子慎独,亦要慎行。”

  曾国藩所任的太常寺卿是唐鉴所遗的缺份。唐鉴离京后一直在告假,道光帝为了尊敬这位理学大师,缺份也就一直空着。太常寺卿出缺,照理该由光禄寺卿或太仆寺卿升补。但光禄寺卿是福郡王举荐的人,而太仆寺卿又因文庙一案挨了个小处分,两个人都在道光帝的心里被打了个差。

  但曾国藩的升迁之快仍然超乎常人所料。连见多识广的穆彰阿都在私下感叹:“吾座下弟子万千,无有超过曾涤生左右者!”

  曾国藩一跃成为湖南籍京官之首,呈奏递折也无须假上司之手,他已经有了单衔奏事的资格。而湘乡的曾家,从曾星冈以下,是四代重庆。这种情况,在全国也少见。

  曾国藩依例入宫具折谢恩。道光帝强打着精神,对其又是一番勉励。

  从宫里出来,太常寺迎驾的官员已在宫外等候多时了。

  到了太常寺,官员们全具了手本来见,曾国藩也只得和每位属员都谈上几句话,简单问了问公事,以示到任。

  其实,太常寺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时执掌礼仪,同时兼管备办祭器的,是礼部直属的一个独立部门。嘉庆以前,太常寺卿一直是满、蒙人的专缺,是不准汉人担任的,道光朝才有所改变。太常寺卿原本就不是繁差,更无多少公事可办,除非年下或遇有皇家大婚才狠忙几天。太常寺的官员,一年倒有八个月只是读书写字而已。太常寺虽也算做衙门,但却是京城最养人的衙门。正所谓“要想胖进太常”。

  到任的第一天,曾国藩只能做做样子而已。詹事府的差事他还要交接一下,文庆那里,他也要去拜一拜,还有穆中堂、潘中堂以及几位协揆(指协办大学士)那里,他都要拜到。长沙会馆已发了帖子,湖南籍的京官们凑了份子在会馆给他摆的鱼翅席,他也得去应酬一下。

  太常寺除告假的官员外,几乎都和新来的上司见了面。曾国藩决定先回詹事府把少詹事的差使向文庆交割一下。

  正准备动身,都察院迎驾的官员恰巧到了。

  曾国藩的轿子只好去了都察院。他深为自己因忙乱竟忘了还兼署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

  头衔而懊悔不已。

  照理,曾国藩应该先到都察院拜见左都御史及六科掌印给事中并和御史们见面,然后才能回本任太常寺。按大清官署排列,都察院是高于太常寺的。

  所以,曾国藩一进都察院,先向左都御史劳仁劳总宪连连告罪。

  劳仁好像忘了大清的体制,不仅没有丝毫怪罪,还对曾国藩倍加勉励了一番,又盛情邀请曾国藩去家里吃酒。劳总宪这天说的话句句都跟真的一样。

  曾国藩知道劳仁回到家里是一刻也离不开烟的,就一笑置之。

  从劳总宪的办事房出来,曾国藩又赶到赏二品顶戴,时任上书房师傅,也是刚刚升署副都御史的杜受田的房里请安告罪,虚与应酬一番。杜受田虽也是署任,但因兼着上书房师傅的缺,又有一把年纪,在都察院也有一个单独的办事房,以示优厚老臣。

  但杜受田却板起脸孔把曾国藩从头训斥到脚。杜受田是二品顶戴,又是四皇子奕与六皇子奕的六大师傅之一。上书房师傅虽非高官大吏,但恩宠也有,从都察院单给他设了一间办事房这点上就可看出。

  曾国藩知道杜受田顶子正红,本是要请安以后就退出的,哪知杜大人却板起脸孔叫住了他。

  “曾大人,你且慢走,老夫有几句话要说。”杜受田冷着一张长脸一字一顿道,“四品京官礼制是可以将就的。但三品大员,衣着是断断马虎不得的!——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着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我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老弟素有清名,前途正好,望好自为之。——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几句不软不硬的话,直把那曾国藩说得满脸通红。辩又辩不得,讲又讲不明白,只能低着头诺诺连声,一口一个“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

  出来以后,值事官又引着曾国藩来到办事房,这里就是兼署的在京左右副都御史们轮流来办公的地方。上书房师傅杜受田除外。

  值事官指着一张红木桌子和凳子道:“这是下官们为大人预备的,请大人坐一坐,看合不合适。如不中用,下官再置办。”

  曾国藩在凳子上略坐了坐,口里说声“好”,值事官就乐呵呵地拿过一张轮流办事的表格过来,请曾国藩过目。

  曾国藩接过来,发现是一张早就制好了的左副都御史以上官员带队巡夜的表格。

  由六科掌印给事中排就。曾国藩见自己排在十二日的格里,就放下了。心里却记住了这个日子。

  按大清官制,四五品官的顶戴为暗蓝色,官服上绣的是八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的是雪雁;而三品官的顶戴则为亮蓝色,发光的那种,官服绣的则是九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孔雀。曾国藩是得旨的当天就到王裁缝处订做的官服和补服,半刻也没耽搁。顶戴尽管由吏部下发,这也需要几天的时间。——杜受田让曾国藩升职的第二天就换顶戴、换官服,怎么可能呢!

  这实际是杜受田见曾国藩升职过速,由嫉妒所引发的不满的一种发泄。这种不满曾国藩是从不往心里去的,对这种发泄,曾国藩只是一笑置之。

  不过,曾国藩提升得也实在是太快了些。和他同科的进士中,有的还是翰林院编修,官位最高的也不过五品郎中而已。眼红的,嫉妒的,又何止一个杜受田呢?

  五天后,曾国藩三品官服着身,亮蓝宝石顶戴换上,自然又是一番光景,虽然轿子仍是以前的蓝呢轿,轿前没有骑马引路的官员和扶轿的侍从,轿的左右只是多跟了一名戈什哈,但坐轿人的心情却是与前大不一样了。按体制,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绿呢大轿子,是要让路的,否则绿呢轿前的戈什哈就可以冲上前去把那官员拉下轿来,或是把僬帐绽唇坏嚼舨堪次ブ坡鄞Α1环5墓僭笔嵌隙喜桓矣邪胨糠纯沟摹T褪且蛭姓庵止娑ǎ偶岢植换唤文氐摹U庋焕矗还芩钠芬韵碌墓僭庇龅剿慕巫尤貌蝗寐罚疾凰阄ブ疲蛭说氖抢赌亟巍?/p>

  太常寺卿是曾国藩的正印,照理他是要每天到这里来办公事的。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虽是曾国藩的兼职,每日不必去报到当差,但值日时是必须到场的。——这也不用官员自己记着,值日的头一天都察院的当值官员会及时来通知的。

  曾国藩到都察院值日的日期是十二日,照例,他十一日已接到通知。

  十二日这天,他的轿子早早便来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带着御史们都走出辕门迎接这位第一天来视事的都老爷。这一天,曾国藩是都察院里最高的视事官员。左都御史是照例可以不来视事的,只有遇到大事,左都御史才肯来坐上一坐。

  曾国藩在这里忙上一天,饭后要照例带上大小御史们到京师的八大胡同转上一转,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其实,都察院的巡夜是沿袭老例而来的。起始还真有效,对整饬吏治确曾起到端正官心的作用。但时间一长,这御史巡夜便成了有名无实的东西——饭后,八大胡同还没有掌灯,都老爷的大轿子便抬过来了,就这样子地巡上一圈,自然是什么都不曾看到,道光帝得到的信息却是“八大胡同再难见到官员”,于是大清的官员全部安分了!

  曾国藩是早就看到这一个弊端的,也深知都老爷们这样做是不想交恶过重,尤其多数都老爷都是兼职,认真起来,于己于人都不会有好处。——但碍于职分过低,加之没有实据,所以就隐忍不发。但他整饬都察院的念头却是早就存了心里的。

  这一天的都察院,也同往常一样,官员们先到饭厅用过了晚饭,便早早地戴了大帽子等着出发。料不到的是,曾大人这时却犯了茶瘾,足足把一壶茶喝了两个时辰,这才把御史们召集过来。

  曾国藩笑着说道:“让各位久等了,各位现在就换便服,官服和顶戴就不要穿戴了。——各位的身边不会没有常服吧?”

  这话和没问一样,所有官员的官服里面都穿着便服,只要脱掉官服,剩下的自然就是便服。

  曾国藩当先脱了官服,摘了顶戴。官员们谁也没有言语,都纷纷把官服脱掉,只等曾国藩示下就好一起起轿去巡夜。

  曾国藩却道:“今夜要劳动各位的贵足了,咱们今夜走着去巡夜吧。——本官既兼了这头衔,就不能空手拿这份俸禄,这是职分所在,没有办法,咱们走吧。”

  大小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勇气驳一句。

  五名当值的御史自然要去,曾国藩又叫上十名戈什哈,加上曾国藩原有的五个随从,二

  十一个人,都着常服,在浓浓的夜色里向八大胡同进发。

  都察院离八大胡同不算太远,也就二三里的路程,曾国藩等人还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八大胡同早已是灯火辉煌的时节了。

  这里仿佛集聚了京城的所有热闹,门楣上方的红灯笼是一个比一个挂得端庄,歌声笑声嬉闹声声声撞击着人的耳鼓。好像一家赛似一家红火。

  曾国藩进京赶考点翰林的时候和几个高中的进士们来这里喝过一回酒,以后的几年因一直忙于治学、治政,加之癣疾反复发作,长相既不倜傥人又不风流,就再也没有来过。现在的八大胡同,和那时比起来,显然是规模大多了。

  在一家最大的,字号叫“洞天源”的妓院前,曾国藩让御史们带着戈什哈守住前后门,自己则带上三个随从,当先从大门走进去。

  当时京师欢乐场的规矩,头半夜吃酒、叫局或打茶围,后半夜才是留宿之事,那自然要另算银子。

  曾国藩等四人一在大厅露面,早有姑娘们笑盈盈地迎上来。

  “几位爷,怎么这会儿才来?”姑娘们长相一般笑得却都很甜,说起话来银铃一般。

  曾国藩知道这是娼家拉客的一贯手段,便道:“在下是受朋友之约,不知可曾开席?麻烦姑娘头前带路——”

  姑娘一愣神,鸨娘这时走过来,笑道:“一猜,这位爷就是户部官大人请的贵客。——杏花,快领爷去找官大人,在桃花的房里放席。”

  曾国藩摇摇头,道:“还有席吗?”

  鸨娘抢着道:“有啊!刑部的李大人、工部的季大人,都有席啊!您老莫不是赴李大人的宴?”见曾国藩不言语,马上又改口:“——那一定是季大人的东!——杏花快带爷去找季大人,季大人的席设在菊花的房里。”

  曾国藩就决定先从姓季的身上下手,便答道:“正是。——姑娘请带路。”

  被称作杏花的姑娘极欢快地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跟曾国藩撒娇,嘴里甜甜地说:“老爷就叫奴家的局吧。——奴家从生下来就喜欢像老爷您这样的呢!”

  见曾国藩没有言语,杏花便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只用手往里面一间挂着一枝菊花的房间指了指道:“季大人就在那房里设席。”便嘟着嘴转身离开,一脸的不高兴。

  曾国藩干咳一声,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到了门首,掀开帘子便走进去,举目一看,却原来是工部从五品员外郎满人季桥在这里设席作乐。席间一共坐有六个人,每人的旁边都有一个姑娘斟酒夹菜,好像开席不久。

  曾国藩看了又看,只认得一个季员外,另外五人,则眼生得很,又都着便服,不知是官是民。

  曾国藩不敢唐突,只对季桥点一点头,一个戈什哈便近前一步,小声道:“季大人把官照交出来吧。——等小的动起手来,事情就闹大了。”

  季桥望了望曾国藩,一句话也没讲,便从贴身处把官照拿了出来,递给戈什哈,礼也没施一个。

  曾国藩知道这是满人一贯的习性,也不计较,便带上戈什哈直奔标有桃花的房间,看看是户部的哪位官员在此寻欢。

  掀帘走进去,却原来是赏三品顶戴的户部郎中满人官文官大人。

  曾国藩先就一愣,他没想到皇族的人也要来这种地方,尤其像官文,世袭的军功,以侍卫晋身,是大可在府邸叫局取乐的,他怎么——?再看席间的几人,却原来都认得,依次为:兵部郎中朱全太、兵部员外郎表中、国子监祭酒江依、翰林院侍读巩生。

  官文几个正谈得高兴,猛抬头看见曾国藩走进来,官文先就把坐在腿上正大耍其娇的姑娘一推,站起来忙施礼,口里道:“曾大人来巡夜,老哥先向大人问安了。”

  曾国藩忙道:“本官没有穿官服,不沂芄俅笕说拇罄瘛!还畈钛惨沟故钦娴摹9俅笕四模贤饫镆蛔竟倏删头噶四蚜耍 ?/p>

  其他几位官员这时也都站将起来,红着脸不发一语,满脸窘态。

  官文连连道:“老哥该死,老哥该死!——老哥情愿交出官照,听候上头发落。

  ”说着就摸出官照递过来。

  曾国藩把官照接过来递给戈什哈,口里道:“本官这里谢过官大人。——官大人出身名门,前途非一般官员可比,望大人好自为之。”

  官文被说得诺诺连声,汗流满面。

  戈什哈这时对另外几人道:“几位大人也把官照交给小的吧?”

  这一夜,曾国藩共收缴官照十七张,收获颇丰。

  回到都察院后,他连夜把这十七名官员记录在册。至于如何处分这些官员,那就是吏部的事了。

  回到府邸,已是半夜时分,敲门倒把周升吓一跳。

  第二天,他到太常寺便给道光上了个“都察院值日巡夜有名无实”折。有理有据地指出都察院历年积弊,折中写道:“我圣祖始设都察院,专为整肃官纪,是因事设院。我都察院官员自当勤勉奋进,断不可枉费我圣祖之一片苦心。”折中对改变都察院目前的现状提出了自己的设想。

  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第一次单衔奏事,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

  三天后,吏部咨文到案:官文降一级在户部留任,同席巩生降二级并罚三个月的薪俸。余下的十五人,有罚一个月薪俸的、有罚两个月薪俸的,全部受了处分。

  在违纪的这十七人当中,官文的顶戴最亮,处分却最轻,这一是因为他是户部的官员,二是沾了他是皇族的光,三是占了品级大缺份小(三品官位任着五品官的职)的优势,加之官文平时官声的确不错。

  但巩生的处分却最重,不仅被降了二级还被罚了三个月的薪俸。巩生虽是汉官,却专门结交满人贵族,对汉官则横竖不放在眼里,吏部的汉官们早就瞧他不起,一直在寻找机会整治他。翰林院的汉翰林们对他都嗤之以鼻。这一次,他平空受了这个处分,黄子寿先就乐个不得了。

  第二天,曾国藩告了一天假,带上两名戈什哈去了报国寺。

  一真长老已回来多日,一见曾国藩及随带的戈什哈,一真长老就知道曾国藩又升了官,自免不了一番寒暄,午间又摆了桌素席算是给曾国藩贺喜。

  席间,一真先大谈一路的风光和五台山文殊院的变化,哪知曾国藩是有备而来。

  话题很快便谈到贾仁叫局夜宿报国寺的事上。

  一真自知躲不过,便道:“想那贾仁是满京师都公认的道学先生,天下士子也是依了样子把他做榜样来学的,谁会料到他竟然糊涂到带了局子背着自家娘子来我报国寺混闹!——

  老衲是惹他不起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曾国藩道:“晚生也知道他有些圣恩,京官们也都有些怕他。——可晚生就是不明白,像他这样的朝廷重臣是大可在自己府里叫局吃酒的,哪里又敢管!”

  一真道:“大人糊涂了。贾大人是京官心目中的老虎,你可知他的夫人是什么?

  ——是武松呢!你看他在外面道貌岸然不可一世的样子,回到家里连丫环都不敢正视一眼哟,他还敢叫局!——除非他不想活命了。”

  几句话,把曾国藩说得一口茶水喷到地面上。

  一真又谈了一会儿五台山盛会,曾国藩忽然道:“大师,晚生此来一非度假二非养病,是有一事相求的。——那贾大人如来进香,能否着人通知晚生一下?晚生想当面规劝贾大人几句话。”

  一真连连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贾仁这件事非比寻常,受害的可能是老衲。

  何况,贾仁不是一般官员,如果恼将起来,大人又如何收场呢?”

  曾国藩笑道:“大师多虑了,晚生与贾大人同朝为官,晚生是以正言相劝,他如何能恼呢?何况这件事晚生也知道与大师干系太重,晚生想个法子把大师撇清就是了。”

  傍晚,曾国藩的轿子离开报国寺,一真送到山门方回。

  一进门,见自己的厅堂里有几个人在高声谈话,曾国藩就问周升:“谁来了?”

  周升垂手答道:“是左孝廉,来了一天了,几个翰林老爷来访大人,大人不在,就陪左相公拉话。”

  曾国藩急忙走进厅堂,见左宗棠一身簇新的袍子,正大模大样地和黄子寿、李鸿章、郭崇焘谈论兵书战策,左宗棠满嘴唾液横飞,显然正在兴头上。

  “哎呀,季高!”曾国藩不及更衣当先去拉左宗棠的手,“如何不让周升去报国寺知会一声,累你苦等!”

  左宗棠先端详一下曾国藩的顶戴,又看了看身上着的九蟒五爪官服,这才道:“怪不得家乡事也不问了,原来是升了官了!——再不是以前的曾涤生了!”

  翰林们一见左宗棠言语唐突,便都讪讪地起身告辞。

  曾国藩知道左宗棠的爆豆子脾气,也不怪他,只解嘲似地笑了笑。戈什哈走进来替他更衣,又沏了一壶一等的湘妃茶,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坐下来,这才笑道:“季高啊,哪个又惹你了?”

  左宗棠瞪起大眼睛道:“都是你惹的祸!”眼圈一红:“把个好端端的知府大人给断送了!——那刘向东是你的进士同年啊!无冤无仇,你害他作甚!”

  曾国藩一愣:“刘向东咋了?”

  左宗棠顿了顿足道:“让那张也狗官害死了!”

  “什么?”曾国藩大吃一惊,“好好的,如何便把他害了!”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细细讲起来。

  曾国藩离乡回京的第二天,左宗棠才访友归来,一见案上有曾家的讣告,知道老太君没了,就急忙赶到湘乡,还是晚了一步。只好由国华、国荃陪着,到老太君的坟上哭了一场。

  当晚,左宗棠和罗泽南、刘蓉会在一处。三个人在酒桌上,罗泽南便把曾国藩临走时说的话对左宗棠讲了一遍,讲不全的地方由刘蓉在旁边补充,左宗棠也赞成这样做。第二天,三个人便伙着到知府衙门去找刘向东。刘向东这日偏没什么公事可办,正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闷闷地想心事。

  闻报,急忙把三个人迎进来。

  礼毕升炕,当差的一名小厮捧了茶进来,摆好,又退出去。

  不待左宗棠讲话,刘向东道:“三位肯定是为张也的事而来,曾涤生是把我给缠上了!——其实,张也残害百姓本府又何曾不想参他,若闹到京里,不要说本府,就是穆中堂怕也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有证据,你让本府如何参起!——见过曾涤生,本府一直思量来着。”

  左宗棠道:“只要府台大人有这句话就可以了,证据由我们搜集,随便三五天,搜集十几件很容易。”

  刘向东这时又道:“请三位回去后务必小心行事,万不要让张也那厮知晓。参禀上去,就算抚院不准,我等也有回旋余地。——我这衙门里也有张也的内线,为保得这事成功,我就不让公差参与了。”

  罗泽南道:“此事何须公差参与。——府台大人只要把张也的劣行具禀上去,总算能为自己洗刷些干系!就算我等进京告御状,也与府台大人无关了。说不定,因为府台大人揭劣有功,皇上还能放个实缺呢!”

  刘向东苦笑一声,道:“做官难难做官,能保得隔三差五有个缺份就知足了!”

  用过午饭,三个人离开知府衙门。左宗棠径回湘阴,罗泽南和刘蓉转回荷叶塘。

  第二天,罗泽南便让门下的十几位弟子在湘乡搜集张也的种种劣行和残害百姓的证据。不出三天,便搜集到强买良家女子、赈银不放却私放高利贷、引诱富家子弟吸烟赌钱等六七件恶行。罗泽南挑紧要的一一写上,又联络了十几家乡绅具了名,这才送进知府衙门。刘向东更不敢怠慢,急忙写了参禀,连同罗泽南的控状,着一名贴身的小厮,打着探亲的旗号,连夜奔赴远在长沙的巡抚衙门。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

  第五天,去长沙的小厮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言明已将密函亲自递到衙门文案师爷的手上,刘向东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从具禀和控状到巡抚衙门的那一天算起,刘向东便日日盼夜夜盼,整整盼了一个月,望了一个月,巡抚衙门却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刘向东的一颗心再次提起来。

  左宗棠这日到知府衙门来探动静,正赶上刘向东和家人在内室用饭。刘向东一见左宗棠,急忙又让厨下添了两个荤菜。

  左宗棠当下也不客气,更衣升炕。刘家娘子及两个半大孩子已用完饭,都随娘进卧房去了,剩下向东、季高两个也好放开嗓门儿说话。

  酒至半酣,当班衙役忽然通报,说湘乡县张父母的管家在签押房要见大人。

  刘向东只好放下碗筷,和左宗棠说一句“季高啊,李师爷先陪你”,便走出去。

  一会儿,胖胖圆圆的李师爷便走进来。一见左宗棠,却是认识的,便施礼问安,然后就一屁股坐到炕上,拎起酒壶先给左宗棠斟满,自己也斟了一杯。

  李师爷一杯酒刚下肚,刘向东走进来,把个帖子往左宗棠面前一摔,道:“这个张也,真不知耍的什么把戏!——没理没由的,明日要请我去吃什么螃蟹!——我替罗相公给巡抚上的控状,也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眼看着四十天过去了,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咳!”刘向东当着师爷的面,没敢把参禀的事露出来。

  左宗棠沉思了一下,忽然放下酒杯道:“该不是张也闻到什么风声了吧?敢是要和你套

  交情?”

  李师爷道:“左孝廉哪,不要说东翁替人递了个控状,就算东翁亲自参他,他也未必怕东翁。”

  左宗棠一拍桌子道:“你明日就走一趟湘乡,当到属地视察,看他能把你怎样!

  ——说不定,还是好消息呢!”

  “好!”刘向东终于咬咬牙道,“我一个两榜出身的人,不信他能吃了我!——本府明日就走一趟湘乡!”语毕,张开大口喝干酒杯里的酒。

  左宗棠却不再言语,刘向东的一句“两榜出身”伤了他的自尊。

  刘向东也马上发觉失言,便用别的话岔开。

  当晚,左宗棠宿在知府衙门的师爷房里。

  刘向东第二日午后便去了湘乡,回来后也还是好好的。左宗棠当时就断定,这张也肯定是怕了刘向东、在和刘向东拉交情了。刘向东也是这么想的,哪知赴宴归来的第二日,刘向东便上吐下泄,病势来得极其凶猛。左宗棠请遍了长沙的名医,都说是中毒的症候,挨了七天,便撒手人寰。讣告发出去,张也是第一个奔丧的人。那张也在向东的灵前,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哭了个呼天抢地。左老三眼望着张也,气得是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却又奈何他不得。

  最后,左宗棠忿忿道:“涤生,你说,这还有王法吗?”从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张纸来,往曾国藩的面前一摔,接着说道:“这是本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集的万民折子。刘向东死得冤呀!”一句话没说完,豆大的泪珠儿夺眶而出。

  曾国藩把万民折接在手上,随口叫一声:“周升啊!”

  门外答了声“”,两名戈什哈叫李保、刘横的出现在门口。

  曾国藩知道周升是专职的门人,看门之外的任何差事,都已和周升无关。

  他对二人说,道:“你们两个打扫出一间干净的房子,我要祭奠刘黄堂。告诉厨下,我要素食三天。你们两个办去吧。”

  李保、刘横两个再次答应一声“”,便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望着两名戈什哈的背影,左宗棠却长叹一口气道:“涤生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玩这些虚套子。祭奠刘向东,向东就能升仙了?素食三天就报仇了?——你什么时候不再这么迂腐,大清国就有救了!”

  见左宗棠毫无顾忌地大吵大嚷,曾国藩猛地瞪圆了三角眼,厉声道:“左季高,这是曾府,请你自重!”

  左宗棠正有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一听这话,嗷的一声便蹦起来:“好你个曾涤生,官至三品了是不是?成了大清的栋梁了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三品官都不如满人的一条狗金贵!——早知你是这么个废物,我左季高带着乡绅来京控也不找你!”说完,拔腿就走。

  曾国藩大吼一声:“你给我站住!三品京堂的府邸岂是你这乡间举子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喝茶,待本官祭奠完了刘黄堂再和你算账!

  ”说完大步走出厅堂,把脾气暴躁的左宗棠一人丢在客厅喘粗气。

  曾国藩来到门房小声对周升道:“左相公想骂就骂,不要理他。记住,就是不准他走!——告诉李保、刘横,给我看住他!”

  说完,这才去祭奠刘向东。

  左宗棠愣了半天,一个人自顾道:“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啊!”抬眼欲找他带来的那份万民折,却哪里有一丝踪影?早被曾国藩随手袖起来带走了。左宗棠又是一番恨个不了。

  他推门走出厅堂,想找曾国藩要回那份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才集成的万民签字的折子,却见周升垂手在门边站着。

  他与周升是认识的,所以只点点头,便道:“ 烦你把你家老爷叫过来,我和他只讲一句话,便再不烦他。”

  周升笑道:“左老爷,我家老爷与您老是平生至交,我家老爷是让张也那厮气的才发的火!——我家老爷边给刘大人上香边哭哩!——您老还是回厅堂喝茶去吧。”

  这时,李保、刘横也笑着走过来,一边劝一边就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把左宗棠架回厅堂。

  左宗棠挣了几挣没有挣开,也只好听便了。

  不大一会儿,厨下开始往厅堂摆饭,不仅有肉,还有鱼,曾国藩也沉思着走进来。

  家人退出去后,曾国藩道:“左老三,饭都摆上桌了你还不抓紧用!?——你进京敢则就是跟曾涤生赌气来着不是?用完饭,我俩还得围上三局呢!”

  左宗棠恨恨地望一眼,没有言语,气显然没消。

  曾国藩接着道:“季高啊,其实你说得对!——素食三天又能咋呢?刘向东实实是让我害了!——先用饭,然后到书房好好计议一下。咳!”

  左宗棠这才端起酒杯喝了口酒,没等咽下早扑地一声吐了出来。

  左宗棠大叫道:“涤生啊,你这是打哪儿沽的酒啊!怎么淡得跟白开水一样啊!

  ——我左大官人千里迢迢来看你,你不能花点银子备瓶女儿红啊?”

  曾国藩扒口饭道:“你还是将就喝一口吧。——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何曾见我备过酒?见你来了,周升肯去沽几斤,少荃他们何曾喝过半滴酒?——在我这里,除了饭就是八,九是不备的哟!”

  “罢罢罢!”左宗棠端起饭碗,“左老三喝一回酒挨你一回训,我也吃饭吧!”

  饭后,两个人在书房边喝茶边商量,计议了大半夜,才进卧房抵足而眠。

  第二天,曾国藩将弹劾湘乡县正印张也残害朝廷命官、横行乡里、欺上瞒下、盘剥百姓的折子连同万民折用都察院副都御史的名义呈上去。

  当晚,道光帝便在寝宫召见了曾国藩。

  礼毕,曾国藩抬起头来打量卧榻上的皇上,见道光帝比上次召见时越发瘦了许多,所幸精神尚好,卧榻旁边几案上的折子,足有一尺厚。

  一想到病成这个样子的皇上还要处理军政大事,曾国藩不由自主地眼圈一红,两行泪珠簌簌而下。他低下头,不敢再看皇上。

  “曾国藩哪,”道光帝手握着曾国藩早上呈的折子,“你的折子朕看了。朕召你来是想让你去处理一下湖南的事情。张也横行乡里,湖南巡抚衙门竟隐匿不报。

  看样子,湖南的吏治已是败坏到极点了。”

  曾国藩急忙叩头道:“禀皇上,臣可是籍隶湖南哪。”

  道光帝苦笑一声道:“朕又何曾不知你是湖南人,按我大清例律,湖南的事情你是应该回避的。——可朕想了半天,还是让你去吧,朕相信你能把湖南的事情办好。——朕决定让

  官文和你一起去,算是监差吧,有事也好有个商量的人。祖宗的家法大清的例律也不能一成不变哪。就算个例外吧!曾国藩哪,朕这次给你临机处置的权利。你下去吧,朕明天就让军机处拟旨发往湖广总督衙门和湖南巡抚衙门,你和官文后天就出发。你跪安吧。”

  监差官文何许人也?

  官文字秀峰,王佳氏,满洲正白旗人,比曾国藩整大十三岁。和肃顺一样,是满人贵族中比较优秀的一位。官文由蓝翎侍卫进身,现虽是户部郎中,却是正三品顶戴。官文久历京师,以圆滑著称,左右都能逢源,圣恩虽不是太盛,却也无人敢惹。

  当日回到府邸,左宗棠正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等得已是不耐烦,当下一见曾国藩的轿子进来,赛似凭空里掉下个可心的人儿来,也顾不得曾国藩还没两脚落地,劈头便问:“可有眉目?”

  曾国藩走下轿子,把头摇了三摇,一声不吭,快步进了书房。

  左宗棠愣怔了许久,终于仰天长叹一口气道:“这大清是没得救了!——罢罢罢,随这些贪官污吏闹腾吧,看他这江山还能挺多久!”一个人也不说话,低着个头踱进厅堂,只管发呆。

  李保这时悄悄走过来,笑着道:“左孝廉,大人请您老进书房里用饭呢。”左宗棠坐着没动,口里却道:“谢了!——让他一个人受用吧,我吃不下!”

  李保仍旧不急不恼,说道:“我家大人说,用完饭,还要收拾一下路上用的东西。——明日一早,大人还要去湖南查案呢!”

  “什么!”左宗棠霍地站起身,“这个曾涤生,他如何不早说!”

  湖广总督和湖南巡抚都没有正任。湖南布政使裕泰署理湖南巡抚,湖广总督暂由牛鉴护印,都是代理性质,不是实授。

  先说裕泰的来历。

  裕泰,满洲正红旗人,由官学生考授内阁中书,旋升翰林院侍读。嘉庆末,出京为四川成绵龙茂道。此后一直在四川、湖南、安徽等地做官。道光十一年,任盛京刑部侍郎,旋调工部兼管奉天府尹事。在奉天五年即调江西,从江西到湖南还不到一年,即授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抚出缺,暂由他护理巡抚印。这一年他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是有名的官油子。

  牛鉴,甘肃武威人,字镜堂,号雪樵,两榜出身。道光二十一年,大清因禁烟一事与英吉利交火,大学士、两广总督琦善被革职,牛鉴便由浙江布政使任上一跃而坐上两广总督的高位,成了前线的总指挥官。哪知与英吉利两次交手,竟然两次失败,被英吉利打得抱头鼠窜。多亏他腿长身材小,逃跑的功夫了得,才算保住了老命。道光帝盛怒之下,将他由总督任上降到广东布政使。但他毕竟是当过总督的人,湖广总督出缺,便由他出面护印。

  湖南名义上归湖广总督节制,但因两个人都是在官场混久了的人,也都心里知道道光帝不可能把实缺放到自己头上,所以谁都不管谁,谁也不见谁,落得相安无事。裕泰崇道,牛鉴向佛。

  裕泰崇道崇到入迷,自称是邱处机一派,不仅会打道家的太极拳,而且还会炼丹术。他炼丹的规模比邱处机还大,单独有一间炼丹房,常年养着几十名姿色颇佳的处女,据说三十几天就要换新的。明明是女儿身,他偏说是炉,每晚把他的那根五六寸长的东西在炉里进进出出,名曰烧火。这火在奉天侍郎任上烧,在江西任上烧,到了长沙的巡抚衙门还烧。烧了十几年,狗屁丹也没炼成一颗,倒炼出个绰号“裕老道”。

  牛鉴尚佛更邪,总督衙门的鉴押房偏里单有一间做功课用的禅房,供糯蠖敲掷辗穑凭刻斐顺苑梗褪峭忪坷镆还蚰罹8系叫那楹茫隼春褪粝绿柑阜鹗拢缡粝抡馐辟鞲嫘┕滤蔡创硬环⒈硪饧文阕鋈ァ8系叫那椴缓茫驮陟恳蛔焕咸欤白右裁坏眉桓觥:彼退龃潞拧岸掷铡保膊荒铡?/p>

  曾国藩于第二日请了王命旗牌,带着官文及二十名戈什哈,直奔湖北武昌而来。

  左宗棠因为要会一个朋友,在京城又多耽搁了两天,两天后才离开曾府,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往湘阴回转。

  按常理,曾国藩应该先到武昌拜见湖广总督,然后再由总督加派专人陪着,赴长沙处理湖南的事情,总督是节制巡抚的,牛鉴没有理由不配合。

  进入湖北地面,曾国藩先就奇怪起来。照时间推算,军机处下发的谕旨总督衙门是早该接到的了,可为什么没有见到接钦差的官员呢?——进了武昌城,仍没有一个官员出迎,这回连素以圆滑著称的官秀峰都沉不住气了。

  “大人,该不会是总督衙门没有见到谕旨吧?”官文好奇地问。官文的顶子虽和曾国藩一般亮蓝,但因是户部郎中,加之出身武职,对两榜出身的曾国藩一直很尊重,说话的语气也谦卑。

  曾国藩笑了笑,半晌才答:“官大人,怎么可能呢?无论怎么推算,圣旨都该走在咱们前头。——官大人哪,咱们先到总督衙门看看再说吧。”

  凡和满人贵族讲话,曾国藩都加着十二分小心,惟恐一个不慎,招来杀身之祸。

  对肃顺如此,对官文更是如此。官文比肃顺多了好几分的狡猾,曾国藩不敢掉以轻心。

  官文没有言语,摇了摇头,有些后悔走这趟皇差。

  一行人走近总督衙门,先看见两名背着洋枪的督标亲兵在辕门外走来走去。

  曾国藩和官文落下雇来的轿子,先把几名轿夫打发走。

  曾国藩对官文道:“烦官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容本部堂先进到里面打探一下动静。”

  官文点点头道:“大人请便。如有不测,我等便杀将进去营救大人。”

  曾国藩就带上李保、刘横大踏步往里面闯。两名哨兵仿佛见惯了这情景,也不阻止,也不问话,任着曾国藩和李保、刘横走进去。

  曾国藩一进大厅,见满屋子的官员东一堆儿西一块儿地在拉闲话,见曾国藩走进来,都冷冷地望一眼,还是照常谈话,不惊也不怪。

  曾国藩不禁发问:“制军大人呢?”

  一个候补道模样的人翻了翻眼皮,道:“我来湖北都快一个月了,还没见着制军大人的模样呢!你刚来就想见制军?——你就天天来候着吧!我们也有个伴儿。"曾国藩抬眼望了望,见一个亮蓝顶戴的人正坐在炕里打磕睡,估计不是按察使也是个三品的候补道,就走过去,问:“动问大人,咱们制军大人呢?”

  那人动也没动随口便道:“正做功课呢!——已经三十二天不见客了。”

  曾国藩好奇地问:“那公事呢?”

  那人一下子瞪大眼睛,打雷一般地吼道:“混账东西,你问制军去呀!”

  曾国藩闹了个没脸。身边的李保刚要发作,被曾国藩用眼色止住。

  曾国藩走出官厅,会着正焦急的官文,把里面的情形简单说了一下,把个官文气得连连骂道:“皇上刚病了几天,下面就闹成这个样子,可不是反了吗?曾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这样耗着吧?”

  官文明知道该怎么办,却就是不说,两眼只管看着曾国藩。

  曾国藩道:“看样子,总督衙门确是没有接到谕旨。——只好请出王命旗牌硬把制军请出来了。”

  “好!”官文用手掸了掸灰尘,“我和你一起进去。”回头对一名戈什哈道:“让总督衙门接旨!”

  戈什哈就快步走进总督衙门,大声宣布:“请湖广总督衙门接旨!”

  曾国藩和官文就双手捧着王命旗牌走进官厅。

  满屋的人先是一愣,接着便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互相乱喊着:“臣等恭迎圣旨!

  ”

  曾国藩把王命旗牌摆架在炕中间的案面上,先和官文带着众官员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升炕,高声喝问:“来人哪,请制军出来迎王命!”

  外面便跑进两名戈什哈,是护送曾国藩、官文来的两位,直奔官厅后面的内室,一片声地喊:“钦差曾大人、官大人到此,请制军大人接旨!”

  签押房里一下子跪出来五个人,四个人忙着去接旨,一个师爷模样的人直奔旁边的禅房。

  不一会儿,胖头圆脑的署督牛鉴这才一晃一晃地从禅房奔出来。

  一进官厅,见炕上赫然摆着王命旗牌,旗牌的左右分坐着两个满脸怒容的人,就知道必是钦差无疑了,便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先向王命请圣安,这才给钦差请安,口称“接旨来迟”,然后就要爬起来。

  曾国藩却道:“牛制军,你还不能起来,本差还有话说。”

  牛鉴一愣,只好跪着。

  曾国藩接着道:“制军大人,本差要来湖北你不知道吗?”

  牛鉴道:“这个本部堂倒是知道。不过,因忙于佛事忘了,请两位钦差大人恕罪。”总督是兼署都察院右都御史的,所以习惯上也称部堂。

  官文接口道:“钦差大人自然可以恕你的罪,就怕圣上不恕。”

  牛鉴跪着一声不吭,呼呼地喘粗气。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好个忙于佛事!那国家事呢?湖广事呢?”

  牛鉴不急不躁道:“国家事自有皇上打理,湖北的事当然有巡抚陶澍打理,至于湖南嘛,还有个裕泰呢。”

  曾国藩正要驳他两句,戈什哈进来禀告,湖北巡抚陶大人候见。

  曾国藩只好说一声请,陶澍就昂然走进来。

  陶澍跨进门来,先冲着王命跪倒请圣安,又向钦差请安,口称“接驾来迟”,这才侍立在一旁。

  曾国藩、官文等人当夜就移住进湖北巡抚衙门。

  湖广总督出缺理应在湖南、湖北以及两广的巡抚当中挑出一个来护督印,为什么陶澍身为湖北巡抚反没有护督印,倒把牛鉴从广东移调过来了呢?

  陶澍是封疆大吏中的能员,官声一直不错。只因林则徐因禁烟获罪,陶中丞为林则徐上了个辩解的折子,惹恼了道光皇帝;没拿他治罪,已算网开一面。这层细节,曾国藩和官文都比较清楚。

  但为什么曾国藩和官文不住督署而住抚署呢?不怕皇上怪罪吗?这是因为,湖北巡抚衙门和湖广总督衙门同在武昌,何况,钦差又有择署办公的权力;住进巡抚衙门,再办理署督牛鉴,也比较合情理。

  依着官文的意思,当时就想把牛鉴的顶戴摘掉,然后再向皇上请旨。但曾国藩经过和陶澍商量,决定还是先拜折请旨为上策。曾国藩把想法对官文一说,官文想想,也觉合理,便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和官文联合签名的折子便通过湖北巡抚衙门拜发。

  吃饭的时候,曾国藩笑着对官文道:“官大人哪,本官现在想起来都好笑,大清的总督都像牛鉴这样的当法,大清真快成一锅粥了。像这样的总督,砍头都不为过!”

  未及官文鸹埃珍溃骸霸笕斯俅笕耍辣静吭和撇猓桥V凭灰悼惩罚土首铮峙露疾荒芄弧!V凭墒悄轮刑帽>俚挠矗 ?/p>

  曾国藩与官文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有言语。但曾国藩并不相信陶澍的话。

  十天后,圣谕送到湖北巡抚衙门。曾国藩、官文、陶澍等三人不敢耽搁,急忙捧着圣谕乘上大轿,径奔总督衙门,向牛鉴宣旨。

  牛鉴跪下接旨。

  曾国藩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曾国藩与官文所奏,浙江布政使署湖广总督牛鉴,自到任以来,不理政事,每日专以佛事为主业,致使湖广政事荒废,着实可恨可恼!着即刻革职,交吏部议处,一俟查明真相,再行惩处,决不宽待!所遗湖广总督一缺,照曾国藩、官文所请,暂由湖北巡抚陶澍署理。钦此。”

  牛鉴果然只得了个“回京交部议处”的处分,所遗督篆,倒是照曾国藩、官文所请,暂由陶澍护理。

  牛鉴转天便带着弥勒佛及家人属僚离开武昌,陶澍照例派了一队亲兵护送。

  望着牛鉴的背影,老谋深算的官文轻声骂出一句:“祸国殃民,穆堂可恶!”

  曾国藩听得真真切切,他不由全身一震。

  陶澍接篆的当天,就向湖南提督杨芳发札,着杨芳一俟曾国藩、官文到湖南长沙后,即派兵保护,随时听从曾大人、官大人调遣;如曾大人、官大人在湖南境内有丝毫差迟,惟该提督是问。

  这时,湖南巡抚衙门接钦差的官员到了,却是湖南学政何昌路同着一名老道台。

  何一见曾国藩与官文,赶忙抢前一步跪请圣安,然后就是一番寒暄。

  两个人厮让着走进署督的签押房,曾国藩又对何昌路行了晚辈进见之礼。

  这何昌路也是个学界的名流,一直在京里苦熬,看看过了六十,才放了湖南学政。曾国藩跟他学过草书,所以有师生之分。

  歇了个晌,曾国藩和官文便乘上何学政带过来的黄呢轿子,开始向湖南进发;沿途都有地方官接送,倒也无可挑剔。

  行近长沙不远处,早见湖南提督杨芳骑着高头大马,带了队绿营兵,正在城外摆了阵式候驾。

  曾国藩、官文的轿子一落地,先放三个响炮,杨芳这才滚鞍下马跪倒在地,恭请圣安之后,又称“接驾来迟”,都是自谦的话。

  进了长沙城门,远远地便望见湖南布政使署湖南巡抚裕泰,带着道、府、州、县等大小长沙城的官员,正在城门边候得不耐烦,一见钦差的轿影,便呼啦啦跪倒一片。

  当夜,接风酒之后,曾国藩、官文等人宿在提督衙门。提督杨芳不仅和官文早就认识,而且相交较厚。杨芳知道官文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所以当晚酒后,便给官文的卧房单安排了两名戏子侍候。曾国藩早早歇下,只作不知。

  第二天,杨芳把大堂让给了钦差,自己情愿挪到鉴押房办事。又按着曾国藩、官文的意思,着人到按察使司衙门借了几种刑具,又备了间临时的牢房。看看收拾停当,这才在提督府门首贴了告示,开始办案。

  曾国藩传讯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张也。

  中午时分,张也便进了提督府。一到大堂之上,先是对王命旗牌恭请圣安,然后是问候钦差辛苦。做完了这些,张也才把自己的履历双手呈上,口称:“请二位大人过目。”

  曾国藩照例让戈什哈搬了座位让张也坐下,便把履历放在一边,随手把万民折递过去,说道:“请张明府先看一看究竟确也不确。——不要是污告吧?”

  张也把那万民折子细细地看了一遍,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些刁民,着实可恶!

  ——下官请府台大人去湘乡县衙饮酒是不假,但那是头天晚上的事。如果下官酒里下毒,如何当时不发作,要挨到第二天发作?实实可笑了!——何况,我与刘大人同省为官,无仇无怨,我如何要害他?请二位大人明察。”

  曾国藩冷冷地道:“察是自然要察,本差已着人去知府衙门为刘黄堂验尸,相信明天就有结果。——我来问张大人一件事,万民折上罗列了明府大人十几条罪状,其中第一条,说明府大人每月要从湘乡买若干幼女,这可是实情?”

  张也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实情,现在我室中还有十几个女子养着。——难道这也犯法?”

  曾国藩笑道:“收买贫家女子,尤其是大灾之年,这是好心人做的事情,怎么谈得上犯不犯法呢。不过,本差所要问的是你买了这么多的女子,又都不曾纳为妾,都送到了哪里去呢?”

  张也哈哈大笑道:“上差是明知故问了。上差可曾知道下官每月要买上十几名小女子,也是奉的公差呀?”

  “公差?”官文不由好奇起来,“奉的哪家公差呢?”

  张也道:“回大人话,下官奉的是巡抚大人的公差。”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往上一递,道:“这是下官这一年来办差的明细,请二位大人过目。”

  曾国藩暗道:“这张也看样子是有备而来了。”就接着张也的话茬道:“敢问张明府,不知裕中丞为何每月要买这么多的女子?”

  张也起身答道:“回大人话,这个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曾国藩正要讲话,忽然见被派往湘乡的提督府守备项前匆匆走了进来,把一份令牌往案上一放道:“禀大人,卑职按二位大人的吩咐带人在湘乡县各都各甲都挂了鸣冤牌,喊冤告状的百姓共来了三十二个。还有一位,虽没什么冤情但也跟了来。这些人都在提督府外候着,请大人示下。”

  官文望了曾国藩一眼,兴奋地说道:“请他们全部上堂吧。”

  “慢着!”曾国藩摆了摆手,问,“没有冤情的那位是什么人?”

  项守备急忙压低声音道:“回大人话,是荷叶塘府上的令尊大人。令尊大人得知大人来湖南办差,很是高兴,想见大人一面,卑职便用轿子把老人家抬来了。”

  官文不待项守备把话说完,便抢着对项守备道:“将曾大人的老令尊先送进卧房歇着,着人好生侍候,不准有丝毫差迟。下去吧。”

  曾国藩却道:“传本差的话,钦差办案期间,所有族亲好友一律回避。项守备,你下去后,立即着人将本差的父亲送回荷叶塘,不得有误!”

  官文急道:“大人,你何必——”

  曾国藩冷着脸冲项守备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项守备答应一声“”,怏怏地便退出去,很是没趣。

  张也这时站起身道:“大人如果没什么话要问,下官先行告退。”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张明府,你已经知晓,本官已在湘乡放了喊冤牌,已有三十几人来到提督府。张明府就和本官一起听听他们有什么冤屈吧。——张明府暂且委屈一下,往后坐一坐,本官和官大人要审案子。——传喊冤的人上堂!”

  三十几人已口呼冤枉,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国藩和官文对望了一下,正了正衣冠,又望了眼供在案头的王命旗牌,忽然把惊堂木一拍道:“本官和官大人受皇上钦派,来湖南查案办事,希望你们有一说一,不得信口胡说。有冤的本官自会与他作主,胡闹的本官可以饶他,王命却饶他不得!请你们逐个讲述。”

  说完,望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文案,小声道:“请仔细记录,不得疏漏。”

  第一个喊冤的是个年过半百的汉子,姓毛,乡里人都称他毛太公。毛太公有地三十亩,雇有一个长工,日子原本过得去。只因今年春季大旱,麦子普遍没有长好,秋季偏偏又一夜间起了漫山遍野的蝗虫,把三十亩的麦子吃得连麦秸都不剩。

  毛太公早早的即向县衙的朱典史报了绝产。哪知一上秋,地保仍然要收地丁银,毛太公自然不依。地保当天就去了县衙,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公差模样的人,把毛太公锁起来就带走,根本不容辩解。到了县衙,也没过堂,便被莫名其妙地送进大牢,整整给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有人来提,也不是要过堂,竟是来放他的。在路上毛太公还纳闷,怎么不问不审就放了呢?

  跨进家门,见老太婆呜呜地在哭,正要动问,老太婆却疯了一般拿着个银元砸过来,边砸边骂:“老不死的,你扛不了官司如何就卖女儿!”

  毛太公一听这话,霎时怔在那里,连连反问:“我何曾卖过女儿?可有字据?”

  老太婆就顺怀里甩过一张纸:“这不是!”

  毛太公接过一看,还有自己的手印。这一气非同小可,就坐也没坐一下,径直去找地保。——地保却是收地丁银还未回来。毛太公就又去了县城,却连女儿影儿都不见一个;擂鼓喊冤,县太爷大堂倒是坐了, 却把他打了一顿,判了个无理取闹的罪名,你说冤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