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 3gd5 gtx1060:我的远古乡亲董卓貂蝉 (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3:30:58
正文 一,人见人爱儿子娃
我的远古乡亲,董卓貂蝉(上部)

艾仙

本小说取材作者家乡民间传说,依照家乡风土人情,并参考“岷州志”,“三国志董卓传”。

作者特意向编写及校注“岷州志”的前辈们致谢致敬。

作者将写出不一样的董卓貂蝉。是否客观公正,请读者看完后评说。

“岷州志”记载:在明朝,岷县是少数民族杂居地,有八十九个族,语言服饰风俗不同。统治者为了感化同化这些族,从陕西岐山县徒来两千多样(榜样)民,在岷州城及周边定居。这可能就是现在县城及周边口音和陕西相近的原因。其东北十个乡镇是另外的口音。

小说里的族名来自“岷州志”,一字未改。在秦两汉晋朝,岷县称之为“临洮”

作者由此判断:在汉朝,岷县可能无汉族(除外来官兵)。为了体现少数民族地区特色,小说适当用了家乡土语。(作者明白网络不流行方言土语。自娱自乐吧)

一,人见人爱儿子娃(1)

洮河宛如一条银色的玉带,在岷山脚下缠缠mian绵奔涌而下。这里的河床较宽,陆地有一片片高大的树木,三条水道,河面野鸭成双结对,缓缓游荡,一群鸟儿在四周盘旋飞翔……。

下了好多天雨,又是河水好几天不清,今日好不容易盼到天晴了,河水也清了,八九个媳妇女儿在河边衣裳,说笑声夹带着棒棰声……

突然,高亢优美的“花儿”在湛蓝的天空飘荡:

想人阿么想着呢

眼泪如水淌着呢

我想你着你没见

想你三天没合眼

差点吃了阴间饭

我的阿妈哭着劝

活人要往长里看

……

随着歌声临近,一扎木排从树木掩映的河道窜了出来,木排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歌声消失了,木排上的人前后左右忙碌着,显然想靠岸。

木排停靠在岸边,距洗衣裳的人们有二十多米。

媳妇们悄声传说:“是朵(2)卓。”

“尕的那个是谁?”

“是他弟弟朵借。”

“兄弟俩一个比一个麻利。”

“就是么,都是人里头的尖子。”

“不知啥人家女儿有福气给他们当婆娘。”

媳妇们说到此为止,家教礼仪使她们不能说出太出格的话。女儿们不可能涉及这样的话题,都把嘴闭得紧紧的,把头埋得低低的。

只有一个女儿例外,那就是喇答答蛾(3),她是商户(4)人家的小姐。丫环蜜多(5)彩秀来洗衣裳,她跟来散心,闲呆着无聊,就拿上小件衣物做做样子。

当木排靠岸后,喇答答蛾觉得意外,也感到欣慰,她这是第二次见到朵卓,她很想仔细看看上次没有看清楚的朵卓,可她不能放肆地关注一个儿子娃,只能偷偷地瞄上几眼,或着装作无意瞅见。

蜜多彩秀发现了小姐的神情,怕被别人看见笑话,又不好明说,只好善意地提醒:“小姐,你阿么一件衣裳洗了半天?”

喇答答蛾有点不好意思了,搪塞道:“我胳膊疼,阿么洗呢?。”一双眼睛仍在木排上。

蜜多彩秀急急地左右一看,见无人注意自家小姐,这才把心放宽了。

喇答答蛾像自语,又像说给秀秀:“朵卓长得真麻利。”

蜜多彩秀一听大惊失色,又左右一看,幸好无人听见,怕她还说下去,忙用制止的口气说:“小姐,一件衣裳你阿么洗了半天?”

小姐一心在朵卓身上,顾不上多想,回道:“洗衣裳是你的事,我不管。”

丫环故意气小姐:“那你就回屋里去。”

小姐果然着气了:“我不管你,你还倒管起我来了。”

小姐赶忙说:“说笑呢,说笑呢。”

小姐没辨过丫环前面的话,也许辨过了装个没辨过:“他把木排不停在朵咱庄,阿么停在这搭?”

“朵咱庄的河边是大岩石,阿么能停呢。”

“哦,我尕的会去过,忘了。”她的眼睛仍在眺望远处。

蜜多彩秀本想提醒小姐,她如此大胆地瞅人,被别人发现会当笑话传,又怕扫小姐的兴,惹她不高兴。小姐不大出门,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应该让她高兴才是。她有意用身子把小姐遮挡,使得一旁的人看不见小姐的神情。

朵卓和弟弟站在河边解开木排,然后由弟弟看住散开的木头,哥哥把木头一根根往岸上扛。

这时,一个十三四岁的丫环走来,向小姐打过招呼后,对蜜多彩秀说:“夫人叫我来看你洗完啦,洗完就赶紧回去,没洗完先回去做个啥,罢了再来洗。”

蜜多彩秀起身就要走,喇答答蛾却不动身。

小丫环说:“夫人也叫小姐回去。”

喇答答蛾有心事,不愿回去,又怕母亲责怪,找着理由:“给夫人说我看衣裳。”

蜜多彩秀说:“衣裳不用看,叫放着去。”

小姐又找理由:“就怕风吹跑了。”

蜜多彩秀说:“这种天气没有风。”

喇答答蛾找不出别的理由,只好嗔怪道:“你的话阿么这么多?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蜜多彩秀无奈,只好说:“那你就在这坐着,别走远。”

喇答答蛾心里欢喜,口音也柔和了:“你把我当成三岁大的娃了。”

蜜多彩秀和小丫环走远了,娥娥这才放心大胆的观望朵卓,很快她发现有两个女儿也和个家一样,时不时地偷望朵卓,这让她心里生出几份酸意,觉得个家是商户人家的小姐,和穷汉家的女儿一起观望儿子娃有shi身份。再说,个家的神情难免不被她们发现,如果发现了,传出去就成笑话了。

她只好拿起一件衣裳,离开河边,缓缓走到一块大岩石前,把衣裳晒在上面。其实这件衣裳并没洗过,只是泡在水里的,可她一心在朵卓身上,那会操心衣裳是否洗过。她坐在岩石旁,这样河边的女儿媳妇就看不着她了,她可以放心大胆地观望朵卓。

朵卓仍在把河里的木头往岸上扛,朵咱呆在河里看木头。朵卓把木头扛到距河边约二十步远的地方,离河太近了,怕突然涨水把木头冲跑。

喇答答蛾所在的村庄叫喇家坪,喇族是一百多年前从五十里外的原始森林迁来的,距朵咱庄仅三里多路。喇族和多咱族语言不通,因相邻而时常打交道,基本上能听懂对方的语言,两族人在一起各自说着本族语言,彼此都能听懂。

喇答答蛾尕的会并没注意到朵卓,长大后有时无意听别人提起过朵卓,遗撼的是他只见过朵卓一次。

那还是在三十里铺的庙会上。当时路上人很多,挤得挪不开脚步,她就和母亲在路边站着,一旁站着几个媳妇女儿。

突然,女儿媳妇们窃窃私语,别的听不清,只听见“朵卓”两字。她们的目光投向同一个人。

喇答答蛾由于母亲丫环在左右,只能匆忙望了朵卓一眼,并没有看仔细,感觉却是有的,那就是长得很麻利,是她长这么大见过的最麻利(6)的儿子娃。

从那天起,朵卓就刻在她的心上,他的容貌时时刻刻萦绕在他的脑海,夜里还时常梦见。这让他痛苦不堪,因为她早就许配了人家,即使没许配人家,也没有希望嫁给朵卓。这一带从没听过商户的女儿嫁给穷户的儿子。更让她痛苦不堪的是,他的未婚夫相貌平平,和朵卓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突然,河边洗衣裳的人大喊大叫“答答蛾,快来呀!”

“答答蛾!你的衣裳冲跑了!”

原来河水涨了,喇答答蛾家的衣裳离别的人较远,谁也没有发现被河水冲走了。这里的河水不急,几件衣物在河面慢悠悠地飘荡……。

虽说是商户家,可喇答答蛾的母亲很勤俭,丢失几件衣物非小事,难免要受到责怪。喇答答蛾赶紧跑到河边,眼瞅着飘流的衣物干急没办法。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喊起来:“朵卓!你快过来!”

这边话音还没有落,朵卓已飞跑而来,一边急燎燎地问:“阿么了?阿么了?”

女儿们不好意思搭话,几个媳妇争先恐后地说了话。

朵卓二话没说,飞跑而下,当赶上衣物时,纵身跳进河里,甩开大膀,不一会就把衣物全揽在怀里。然后,用一只胳膊划着水游到岸上。

因是个家的衣物,就在朵卓飞跑而去捞衣物时,喇答答蛾就跟随而来。

朵卓明白眼前的女儿就是衣物的主人,他把衣物放在地上,望也不望她一眼,豪爽地说:“你看收齐了没有?”他其实是不好意思看她。

喇答答蛾忍不住望了对方一眼,赶紧低下头,一阵心慌意乱,那还有心思顾衣物,一心想着阿么再看他一眼。

朵卓本来就穿的单薄,河水打湿后,衣裳紧紧贴在肉上,猛然望去就像没穿衣裳,全身轮廊清晰可见,上身的衣衫敞开,露出结实隆起的胸膛,散发着麦色的光泽。

她不好意思再望一眼,大小姐的架式荡然无存,到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学生,低着头呐呐道:“麻烦你了。”

他憨厚地说:“全当打了个搅水(7),没啥麻烦的。”

她真想多说几句话,可又想不起话。她即希望俩人长久这样站着,又怕面对面站的时间长了,河边的人笑话。

“你忙吧。”他到也知趣,望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她这才敢抬头看,这一看把她弄了个面红耳赤,心跳不已。

朵卓就像没穿衣裳,他高扬着头,身板直直的,双腿显得很长,结实臀部很刺眼,园鼓鼓的翘着。他走路挺胸昂头,大步流星,那架式好像千八百路都不在话下。

她不觉看得痴迷,真想追上去,再说上几句的话,可这又怎么能成呢?别说旁人说闲话,就连朵卓也看不起她,说不定他认为商户家的女儿就这么野,也许还认为她的脑子有病哩。

男性青少年族名,3喇:族名,答答蛾:蝴蝶富户族名帅游泳



正文 我的远古乡亲董卓貂蝉
二,相思

(本来想迟些日子发,可报纸上又在“貂蝉故里”之争。把岷县丢在一旁。作者已在小说“林海牧歌”里说了,不想再说。一句话,就算她不是岷县人,按照传统观念,她嫁了董卓就是“董貂氏”,生是董家人,死是董家鬼,这还有啥争的?坦率地说,我们的思想比较传统,对“三国演义”里的貂蝉并不热衷,这也就是保持沉默的原因。)

喇答答蛾有了心事,天不亮就醒了。眼睛一睁开,朵卓的身影就浮现在脑海,感觉脸发烧,心跳加速,浑身不自在。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儿子娃的身子,就说他穿着衣裳,可湿了的衣裳贴在身上,看去就像没穿衣裳,身上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清楚,那隆起的胸膛,散发着像麦子一样的颜色,颀长笔直的双腿……,我的妈呀,羞死人了,我阿么敢看他的那个,这不怪我呀,谁叫他的那个像半截木棍顶着,是人谁能看不着,我的妈呀,他的那个阿么那么大……。

雄鸡的鸣声此起彼伏,院中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窗户上出现了亮光,外屋传来轻微的声响。

睡在外屋的蜜多彩秀也醒了。她不能睡懒觉,要早起收拾屋里。她轻手轻脚走进里屋,察看小姐是否醒了。

小姐闭着眼睛装睡,脑海却没闲着,回想着朵卓的音容笑貌,当时匆忙望了一眼,只记得是大脸盘,哦,想起来了,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隆直的鼻梁,嘴唇像是刻画的,好看而又诱人……。

彩秀又走进里屋,小心地问:“小姐,你睡醒了么?”

小姐正在想入非非,妙不可言,不想丫环的声音搅乱了美好。她不悦地说:“大清早的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又没在你屋里睡,急个啥?”

丫环大清早碰了钉子,心里有点委曲,表面上不敢表露,只是小声道:“早饭快做好了,一会阿婆就要打发人来叫。”

小姐一听这话对着呢,起身穿衣裳。

蜜多彩秀给小姐梳头发,很细心也很谨慎,怕梳掉几根头发,惹小姐不高兴。。

小姐装作随便的口气说:“夜来个(1)要不是朵卓,衣裳就没了。”

看到小姐心情好了,蜜多彩秀放心大胆地说:“小姐这么大人了,阿么连衣裳也看不住。”

小姐并不在意,问:“你以前知道朵卓么?”

蜜多彩秀笑道:“看你说的,西川的大汉(2)娃娃谁还不知道朵卓。”

“我阿么不知道?”

“你是商户家的小姐,阿么知道穷汉家娃。”

“穷汉家娃阿么长得那么麻利。”

蜜多彩秀往外屋一看,又看了窗外一眼,制止道;“你说话尕些,别叫人听着。”这样的话叫家人听着骂呢,叫仆人们听着笑话呢。

“又不是做贼,怕个啥?”小姐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怕人听着。

丫环大着胆子说:“你阿么这么说话?”

小姐更不示弱:“我阿么说话了?”

“一个人的样子是天爷给的,阿大阿妈给的,不是吃出来的。”她的意思是,好人材不是靠好饮食吃出来的。

小姐正是好心情,不大记较丫环的无礼,只说道:“你学着会说话了。”

“越来越大了,不会说话阿么成呢?”

小姐的心思不在这里,她放低了声音:“以前你见过朵卓几次?”

蜜多彩秀想了想说:“常见着呢。”

小姐心里不由羡慕,也有一点嫉妒,随口问“敢没说过话么?”心里不相信俩人说过话。

不料丫环毫无羞色地说:“常说着呢。”

小姐吃了一惊,不相信地瞅着丫环,看不出她在说假,转而一想,穷汉家女儿不能和商户家女儿相比,他们儿子女儿在一起可以随便说话。这么一想,不由伤感,做商户家的女儿真难,还不如做穷汉家的女儿,至少可以和个家喜欢的儿子娃说说话。

蜜多彩秀跟随喇答答蛾三年,此时多少明白小姐的心思,解释道:“你别胡想哦,穷汉家的儿子女儿在一搭也不能想说啥就说啥。”

小姐疑惑了:“你将才不是说常说话么?”

“尕的会常说着呢,长大了就不常说了。”

小姐更疑惑了:“尕的会阿么常说,你们不是一个村的。”

蜜多彩秀叹口气,没有出声。

小姐急不可待:“你阿么不说话?”

蜜多彩秀不得不说:“我和他是姑舅。”

喇答答蛾又惊又喜,失声道:“真的么,你阿么早不说?”

彩秀苦笑道:“穷亲戚,连个婆娘都盘不哈,有啥说的,说了怕你笑话。”

“那你阿么这会说了?”

蜜多彩秀想说,这会见你这么喜欢他,我才说了,商户家的女儿这么看起穷汉家的儿子,我真为表哥高兴。当然了,这样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她只是笑了笑作为回答。

一个小丫环走进来,说:“小姐,吃早饭了。”

小姐一心在朵卓身上,急不可待地想从丫环嘴里知道更多的情况,急着打发小丫环离开:“给我阿妈说,我不饿,不吃早饭了。”

小丫环并不离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蜜多彩秀提醒道:“你不去,阿婆会不高兴的。”

娥娥家是前后院,院中都是三面大瓦房,儿女们住在后院,前院住的是长辈。因长辈都是坐在炕上吃饭,所以这里的商户们都没有专门的饭厅,一般是长辈坐在炕上,地下放着园桌,儿女们围坐着。

喇答答蛾走进时,大家都在用餐,没有说话声,只发出轻微的吃饭声音。她坐在弟弟的身边,心里惦记着朵卓,就想快些吃完回去,听蜜多彩秀说朵卓的事情,吃起饭来比平日快了些。

弟弟有点迷惑的望了姐姐一眼,胳肘捣了她一下,手望炕上一指。

喇答答蛾望炕上一望,立刻明白弟弟的意思。阿大的脸上是有点异样。

一般情况下,用餐后,老爷要说几句话,事情多且重要,就多说几句,反之就少说几句。他谁也不看,脸上不带表情,干巴巴地问:“蜜多彩秀夜来个做啥去来?”

站在娥娥身后的蜜多彩秀顿时有点慌乱,恭敬地说:“在洮河边洗衣裳。”

老爷冷冷地说:“洗个衣裳还要喇答答蛾帮吗?”

蜜朵彩秀小声辩解:“是小姐个家要去的。”

其实大家都明白老爷是说给喇答答蛾听的。蜜多彩秀也知道这一点。按照乡俗,一般情况下,父亲是不说女儿的。女儿是母亲管的,父亲管儿子。父亲说这话是表明生气了,忍不住了,不得不说。

母亲低着头,觉得没管好女儿,没尽到责任,也就不好说啥了。

老爷接着说:“你们再带娥娥出去做啥事情,就回个家屋里去,我屋里不留你了。好了,哈去吧。”

喇答答蛾也明白父亲是在说个家,心里不大好受,一回到闺房,想到朵卓,心中的不悦烟消云散,正要向蜜朵彩秀打问朵卓的事情,母亲走了进来,开口就说:“我的娃,叫你不去河边,你硬去呢,看你阿大的脸,像谁欠他的。娃,往后可不能乱跑了,你阿大不说你说我呢。”

喇答答蛾在母亲前可以随便一些,用撒娇的口气道:“阿妈哟,军犯们都乱跑着呢,我一个好人家的女儿,阿么就不叫出门。”

母亲赶忙说:“我的娃,这话你就给我说,在旁人前万世不能说,说了叫人笑话死呢。”

喇答答蛾明知母亲的话正确,可还是说:“我出门是散心,一整天坐在屋里心闷得很,怕坐出病呢。”

“娃,你是女儿,不能和儿子们比。过一向你就过门了,可不能叫婆婆家的人听着笑话。”

一听这话,喇答答蛾的情绪低落了,她又想起了朵卓,舍不得离开他,离开后怕再难见上。她不由得说出不合情理的话:“我不过门,要在屋里伺候你一辈子。”

母亲大惊失色,急忙说:“娃,你傻着呢,这话阿么也敢说?万世(3)不能说了,旁人听着不说你,说你阿大和我呢。”

喇答答蛾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柔和地说:“阿妈,这话是我给你说的,给旁人阿么敢说呢。”

“我娃亮清就好。记住,这话万世再别说。”

“你放心,我不说。”

母亲把蜜多彩秀叫过来,叮咛道:“你在外走的多,比小姐见的多。往后常和小姐说些正事,别说那些没眉眼(4)的事。”

母亲又叮咛了丫环几句,这才走了。

喇答答蛾松了一口气,问丫环:“你和朵卓是呵么的姑舅?”

“我是上姑舅,他的阿妈是我的三娘娘。”

“他真的没盘哈婆娘?”

“屋里那么穷,没人给。”

喇答答迷惑不解:“长得那么麻利,还能没人当婆娘?”

蜜多彩秀笑了:“小姐呀,你说的是商户家人的话,穷汉家给女儿不说儿子长得麻利不麻利,说的是儿子家有多少亩土地,有多少头牛羊。”

“那朵卓家呢?”

“他屋里只有二亩地,还在洮河边上,河水一大,就把一半地叫水淌了。只有一头牛,两只羊。从前才穷呢,这会全凭朵卓力气大,能吃苦做活,屋里才慢慢好起来。”

“好了阿门还盘不哈(5)婆娘?”

蜜多彩秀又失笑了:“小姐呀,你阿么尽说笑话?”

小姐纳闷了:“啥叫笑话?”

“你不想想,那还有这么大的女儿给他留着。”

蜜多彩秀说的是实话。这里的风俗是女儿一过十岁,就可以定婚了,最大的不超过十三岁,一般十六七岁就出嫁。十八岁一过还没结婚,就会被别人嘲笑是“老女儿”。

朵卓二十二岁,别的人这个年纪早给娃当阿大了,而朵卓眼看着就要打光棍。

昨天成年人千万没道理哈:下



正文 三,暗恋
三,暗恋

在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好多有关三国书上都写:董卓,甘肃临洮县人,或陕西临洮县人。(现“临洮”之称不过百年)。网络上更是千篇一律:甘肃临洮县人。还有秦长城西端所在地的混淆不清。

眼前的事都如此,作者又如何全信“三国志董卓传”呢?该文开篇就假:“和羌地相邻”。在明朝,岷县就是少数民族杂居地,别说汉朝了。

蜜多彩秀对小姐说了表哥的许多事情,就是没说她对表哥的情感。两家同在一个村庄,小的时候几乎天天在一起,两小无猜,天真烂漫。十岁一过,俩人就不经常在一起了,在一起也不能太随便,尤其当着别人的面。当只有两个人时,比较放松,也会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有一次她到表哥家耍,大汉都下地做活去了,只有她和表哥。俩人坐在院中麦草堆上耍,不知为啥俩人耍着耍着动起手来,后来扭抱在一起,很快她被表哥压在身下,哦,叫表哥压在身下的感觉真好,可就是他身上像揣着半截木棍,不,他把弹弓装在身上了,他最爱耍弹弓了,打鸟打得可准了,几乎是弹不虚发。可是,这会的“弹弓”顶在她身上,隐隐作疼,她不得不喊:“阿哥,你把弹弓装在身上做啥,把我咯疼了。”

表哥这才红着脸离开她的身子。她却有说不出的悔恨,何必叫喊呢?被表哥压在身下的感觉真好,真美。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表哥十三岁。再后来,她明白了那不是“弹弓”,很惊诧表哥小小年纪那个就那么强大,长大后的表哥又会是阿么的呢?

蜜多彩秀不知不觉地喜欢上表哥,她多么希望嫁给表哥啊,尽管姑舅成亲很正常,可蜜多彩秀家的长辈却压根没有这个打算,就是因为表哥家太穷,谁家想有个穷亲戚呢?

蜜多彩秀十四岁时,长辈们做主定了婚,男方家在距城五里路的巴加坪,家有土地十六亩,还兼烧制砖瓦,经济状况比多朵卓家强多了。

蜜多彩秀掉进了痛苦的深渊,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她总是在想,不能和表哥在一起,活着还有啥意思,跳进洮河算了,活啥人。虽说巴加坪在临洮城边,那家人也算是半个商户,可她一万个不情愿。

在蜜多彩秀看来,只要嫁给表哥,那怕生活在深山老林,那怕过最穷的日子,她也是高兴的。可她不敢说出心里话,对父亲那是绝对不能说的,对母亲也不好意思说。阿么说呢?总不能说,阿妈,我从尕就喜欢表哥。那还不把人羞死。唉,认命吧,只有等来生了,但愿来生永远和表哥生活在一起。

真是那壶水不开提那一壶。喇答答蛾竟然这么问:“朵卓那么麻利,他阿么没把你盘哈?姑舅成亲,亲上加亲。”

她当然不能表露心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婚缘是大汉(1)说了算,当娃们的敢说啥?”

喇答答蛾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是你,我就给阿妈说,要嫁给表哥。”

“那多难达珍(2)。”

“那有啥难达珍的,亲戚么,又不是外人。”

“就算能说出口,阿妈也不能做主。”

“你阿妈给你阿大说么。”

“阿妈不敢说,挨骂呢。”

“那有啥骂的?”

“你也不想想,他屋里那么穷,脸上就没光,就矮了半截,阿么好意思还提亲上加亲。”

喇答答蛾轻轻叹口气说:“话也对着呢。我要是穷汉家女儿,就要嫁给朵卓这样的儿子娃。嫁给商户家,男人不好了有啥活头,心里不舒坦,吃啥不香,穿啥不爱。”

蜜多彩秀深有感触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喇答答蛾自此茶饭不思,只是思念朵卓。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是嫁给朵卓该有多好,那怕是粗茶淡饭,粗布衣裙也心甘情愿。

她不由得想起听来的一件事,一个女儿不满意父母做主的婚姻,和心上人私奔了。尽管这样的事让世人笑骂,当丑闻一样流传,可在喇答答蛾的心中,那一对情人很是了不起,令她羡慕不已。

喇答答蛾经常做着这样的美梦:朵卓要是领着我私奔该有多好,走得远天远地,再也不回来,好好地过日子。她可能还不曾想到这样的想法多么让父母心寒。

她很快从幻想中回到现实,心里很是沮丧,个家和朵卓没有交往,阿么私奔?她反复回想着和朵卓在洮河边见面的情景,懊悔没和他多说上几句话,尽管她也明白多说话是不可能的,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就是当着大家的面也不能和一个刚相识的儿子娃多说话。

喇答答蛾开始盘算着如何再见到朵卓,然后多说几句话,多见几次面,再往后……,她羞得不敢往后想。阿么做到呢?关键就在蜜多彩秀了。既然是丫环,关系也还可以,可这样的事还是羞于出口。且不说蜜多彩秀笑话不笑话,要是她传了出去,那对一家人来说,就像是天塌了,一家人阿么活人呢?她万万不敢冒这个险。

过了一段日子,喇答答蛾的想法变了,认为个家是多虑,和蜜多彩秀关系这么好,她难道会做对不住我的事,可能么?她敢么?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不踏实,不敢实施计划。她想来思去,决定先和蜜多彩秀把关系往好里拉一拉。

蜜朵彩秀明显感觉到小姐变了,先是变勤快了,平日里丫环做的事情她抢先做了,像传话叫人之类的事也少了。

小姐变大方了,先是送给彩秀两件八成新的衣裙。

过了几天,小姐又拿出一对金耳环,摆放在丫环眼前,说:“你看讲就(3)不讲就?”

丫环大叫:“小姐呀,你别牙亮(4)了撒,把人眼馋的。”

小姐大方地说:”眼馋就送给你。”

丫环双眼盯着耳环,爱不释手,不相信小姐的话:“你别拨结(5)人了撒。”

不料小姐说:“谁拨结你了?真的。”

丫环大喜过望,很快又平静了,惋惜地说:“我不敢要。”

“阿么不敢?”

“我怕爷和阿婆呢。”

“等出嫁了戴,他们阿么知道呢?”

“你就不怕阿婆问你?”

“我说丢了,她还把我阿么做呢。”

蜜多彩秀为难了,要了耳环怕惹麻烦,不要小姐不高兴。她想来想去,只好拿了耳环。

临洮(6)城里六日一营(7),老爷营营都去。每次都要带来好吃的,然后分给儿女们。

往日蜜多彩秀见不到老爷从营上带来的好吃的,现在不同了,小姐把好吃的拿出来和彩秀一起吃,不吃小姐还不高兴呢。这一切都让丫环浑身不自在,一次又一次地想,小姐这是阿么了?

蜜多彩秀终于忍不住地对小姐说:“你阿么越来越好了,好的叫人心里过意不去。”

喇答答蛾佯装不满地说:“我以前不好么?阿搭不好你说呀?”

蜜朵彩秀这才明白个家把话没说清楚,赶忙解释道:“你一直好着呢,就是说这会是好上加好。”

小姐笑道:“我看就你的嘴会说。”

当主人和丫环关系好的没法说时,喇答答蛾开始实施计划。

尽管老爷表示不让女儿出门,没事了在屋里学做针线活,可老爷常去临洮城跟营,几乎每营都去。另外他还做药材生意,可以说他一半日子在屋里,一半日子在外。这就给喇答答蛾提供了方便。当然了,她不可能每天出门,十天里出两三次门,就这阿妈还不高兴,再三阻拦。

要是阿大,女儿连大气也不敢吭。阿妈就不同了,女儿还可以撒撒娇,她装出忧伤的样子说;“阿妈呀,我就要给人了,你们把我给的那么远,来一趟不容易,这会不浪阿会浪?”

“从尕看大的,还有啥浪的?”阿妈也不想把既将出嫁的女儿整天关在屋里,可她惧怕老爷,

“就是从尕看大的,才有感情了,舍不得离开,想多看几眼。”女儿找着理由。

“要是让你阿大知道了,他把我骂死呢。”阿妈说的是实话。当阿大的即是认为女儿有错,也不能说女儿,只能说女儿的阿妈。

“阿大出门了,阿么知道呢?”

“他没长耳朵呀?”阿妈觉得很为难。

“屋里就这么些人,大家都不在阿大前说我,阿大阿么知道呢?”

阿妈心软了,女儿就成别人家的人了,当阿**只好迁就她,再说了,出门也只是在庄外走走,能出啥事?她只好告戒女儿:“我的娃,你就到没人处走走,万世不能到人伙里去,叫旁人瞅着,说我和你阿大的不是(8)呢。”

女儿答应道:“阿妈,你把心放宽,我见了人元(9)着走。”

阿妈这才放心了。她对屋里人逐个叮咛,把喇答答蛾出门的事万万能传给老爷。

屋里只有三个老长工,还是本家族的,五个丫环,除了蜜多彩秀,另外四个是本家族的侄女,他们都不希望老爷家里出现麻烦,以致丢了个家的饭碗,在小姐外出的这件事上,他们把嘴夹得严严的。

喇答答蛾的兄弟妹子就更不用说了。

这里指父母,一般指成年人难为情,3,好夸耀耍戏岷县集日错避。



正文 四,勤劳
四,勤劳

喇答答蛾从丫环嘴里知道了朵卓的很多事,最使她感兴趣的是朵卓“花儿”唱得特别好,不光在这一带有名气,就是在临洮城里也小有名气。每年五月十七的二郎山“花儿”会上,朵卓把人耍园了。

喇答答蛾思来想去,只有和和朵卓对唱“花儿”,才是接近他的最好的途径,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是她从来没有唱过“花儿”,也没有听别人唱过,好在她的嗓音好,又念过私塾,学唱“花儿”不太难,很快就掌握了唱“花儿”的要领。

临洮地域宽阔,“花儿”分南北路,曲调差异大。北路“花儿”低沉悠扬,一般人就能唱;南路“花儿”高亢优美,一般人拉不上高音,不大好唱。说是南路,其实包括大西川,而且西川较南川村庄多,人口多。

一般来讲,虽说一个县,可西南路人不唱北路“花儿”,同样,北路人也不唱西南路“花儿”。

喇答答蛾每天早晨都要练嗓子,她不能出家门,只能在个家屋里练,而且是不出高声地练。有时阿大出了家门,喇答答蛾就和丫环沿洮河而行,来到河水落差大,河水声大的地方,放心大胆地练一阵嗓子。

蜜多彩秀心里酸酸的,他比小姐还要喜欢朵卓,可她不具备条件,即是有条件,他也没那个胆量去倒追一个儿子娃。就算她会唱“花儿”,她也不好意思和表哥对唱“花儿”,她没有小姐那样的心思,也就没心思练嗓子,不过有时也做做样子,陪陪小姐罢了。

喇答答蛾终于有了一副好嗓子,在河边拉起高音,声音盖过河水声,在云天回荡。

喇答答蛾每次出了大门,别处不去,就往朵咱庄走,只去了庄里两次,往后就不好意思去了。商户家女儿,穿的像过年一样新,走在庄里太显眼,很容易引起庄民的议论,要是传到她屋里,那就不得了。

喇答答蛾白跑了朵咱庄两趟,心里虽沮丧,可想见朵卓的愿望越强烈了。

初六,老爷吃过早点,骑着马去临洮城里跟营(1)。

喇答答蛾匆匆吃过早点,叫上蜜多彩秀就要出门。

阿妈看不过眼,不悦地说:“我的娃,一天日子长着呢,你别这么失急慌忙的就往外跑。”

喇答答蛾撒娇道:“阿妈呀,我五六天没出门了,把人急死了。”

“我的娃,在娘家里还成呢,到了婆婆家可不能这么做,人家不笑话你笑话老的(2)呢。”

喇答答蛾的心早飞到外面,那有心思多说话:“我亮清,阿妈,你就放心吧。”

阿妈只好叮咛:“早些来,你阿大来了不见你又要着气呢。”

白云一片片,一丝丝,在岷山顶上飘俘,在南山坡上歇息,蔚蓝的天空一尘不染,太阳散发着强烈的紫外线,触目全是金灿灿的,哦,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早晨啊!

喇答答蛾像往常一样,走近洮河,然后顺流而下。

蜜多彩秀明白小姐的心思,只是装个不明白,故意问:“小姐呀,你阿么每次都是这么走?”

小姐不好回答,心情正佳,和颜悦色地说:“我就愿意这么走,你想阿么做?想给我当小姐吗?。”

“小姐呀,你这一向阿么常给我下巴上支砖呢?”

小姐直截了当地说:“怪你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硬问。”

丫环装糊涂:“阿么的该问?阿么的不该问?”

“你又不是三岁大的娃,连说话都叫我教呢。”

“那我以后就当哑吧。”

“想当哑吧到你们屋里(3)当去,我们屋里不要哑吧。”

蜜多彩秀故意愁吟吟地说:“唉,穷汉家的女儿没活路哦,木囊(4)死了,我要跳河去。”

小姐才不当一回事,笑道:“跳去撒,河又没有盖子。”

洮河两岸麦苗泛青,远远望去,白的梨花,红的桃花,这一片那一簇,分外妖饶美丽。

俩人欣赏着迷人的景色,不知不觉穿过小树林,耳边一直回荡的是洮水声,就连鸟儿的鸣叫也被洮水声压得不清晰;忽然,出现了欢快的说笑声……。

再往前走,又穿过一片小树林,看到河边低洼处有八个人正忙着什么……。走近了一些,才看清他们正在修筑河坝。

哦,天哪,终于看见了,看见了日夜思念的朵卓。喇答答蛾心儿一阵阵地紧跳,恨不得一步走进他们中间。

身材高大健美的朵卓太显眼了,干活的动作也很麻利,不时还和同伴们说笑着。

喇答答蛾犹豫着,礼仪所限,她不能随便前往。当小姐的知道的事情不多,只好问丫环了:“他们给谁家做活呀?”

蜜多彩秀想了想说:“他们在给朵卓家做活,也是给大家做活。”

“你阿么知道?”

“跟前是朵卓家的地。”

“你不是说他家穷么,阿么还有钱顾人做活?”

“那不是钱顾的,是和朵卓一搭耍大的娃们。”

“娃们就那么听董卓的话,给他做活。”

“庄上娃们都听表哥的话。有的娃他阿大的话不听,把表哥的话听的好得很,叫他做这,他不敢做那。”

“你知道的很多呀。”喇答答蛾的语气里带着羡慕,也带着一点嫉妒。

“一个庄的把啥不知道。”

“一个女儿家,你常跑去看呀?”带着酸溜溜的语气。

“小姐呀,你阿么这么说呢,我不能和表哥一搭耍,我的兄弟还和他不能在一搭耍么?”

“兄弟们耍回来你就问朵卓的事?”

蜜多彩秀大叫:“小姐呀,你阿么这么挖查(5)人!我阿么好意思问兄弟们呢。”

“那你阿么知道的?”

“他们在一搭说呀,有时也给阿大阿妈说,我还能听不着么?”

喇答答蛾没话说了,只把眼光投向做活的儿子们,一心想和朵卓说说话,当然,她也明白跑去和他说话很不合适,可在爱的驱使下,她的思维混乱了,忘了礼仪,忘了家教,一心想着和朵卓见面说话。她不由自主的挪动了脚步。

蜜多彩秀迷惑了:“小姐,你做啥去?”

喇答答蛾顾不上答话,一心前行。

蜜多彩秀这才明白了小姐的意思,赶忙说:“小姐,这不成,旁人笑话呢。”

喇答答蛾那还听得进去,一手提着裙摆,急急前往。

蜜多彩秀不得不加快脚步赶上前,挡在小姐面前,又说:“小姐,你不能去,你叫庄里人笑话呢。”

小姐这才醒悟了,停下脚步,神情沮丧。过了一会,她又找出理由:“难道这条小路是谁家的,别的人不能走?我走我的路,阿么就不成?”

蜜多彩秀不得不说:“前头有儿子娃们,我们往他们那搭去,别人看着笑话呢。”

“哪条大路小路上没有儿子娃们,难道就不让女儿们走路了?我只是走路,难道还和他们说话不成?”

这样的话让蜜多彩秀无法反驳,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小姐往前走。

集日在这里指父母家心烦讽刺。答答蛾:蝴蝶.。蜜多:族名。



正文 ,五,痴情
五,痴情

喇答答蛾微微低着头,慢慢走着,心里慌乱不堪,感觉连路都不会走了。

小伙子们全都停下手中的活,惊异地注视着缓缓走来的商户的女儿,有几个娃的眼睛都看直了。

喇商户在大西川是赫赫有名的。他们都知道她是喇族商户的女儿,也知道她.是大西川最美的女儿。除了朵卓,其余四个人只在喇答答蛾小时候见过她,见的次数不多。他们都觉得好奇,多少也有些不安,她阿么会在这里出现?来做啥?他们窃窃私语:“喇家灿儿(1)长得真哲(2)。”

“哲得很了,没见过这么哲的灿儿。”

“这么哲的阿么给在南路了。”

“给的那么远,可先(3)了……。”

她越往前走,心里越是慌乱不堪,她多么想仔细看看日夜思念的人,可她不敢,确切地说,不好意思。看都不好意思看,说话就更不可能了。

她渴望朵卓能向自己打招呼,可这同样不可能,一个儿子娃也不能随便和女儿说话。她的耳边只传来蜜多彩秀的声音:“阿哥,忙着呢呀?”

朵卓淡淡的声音;“你浪着呢呀?”

再没有别的话。既就是姑舅亲,都长大了,别说在众人前也不便多说话,就是只有俩人,也不便多说话。

喇答答蛾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瞅了心上人一眼,这一瞅把自己弄了个大红脸。原来朵卓正瞅着她。

她赶紧低下头往前走,走了两步又不心甘,停下脚步,一不做二不休,一双眼睛直直地投向心上人,放心大胆地说:“上一次在河边麻烦你了。”

朵卓赶紧搭腔:“那有啥麻烦的,就像在打搅水(4)。”

蜜多彩秀听到小姐开口说话,惊吓不小,这要是传到庄民的耳朵里,就当笑话传了。要是传到老爷的耳朵里,她的饭碗就保不住了,这还不说,老爷和阿婆不知阿么闹腾呢。

喇答答蛾觉得还有好多话要和朵卓说,可当着大家的面说不出来,他多么希望别人倾刻间消失啊,这里只有自己和朵卓……。

蜜多彩秀见小姐不打算离去,看朵卓的眼色又怪怪的,先替小姐感到不好意思,身份所限,不能出口劝,只是轻轻地拉一下小姐的衣裙。

喇答答蛾这才从痴迷中醒过来,不得不移动脚步,一边和朵卓作别:“你忙着。”

朵卓还着客气话:“你慢走。”

喇答答蛾实在不想往前走了,勉强走了三四十米,就要顺原路往回走。

蜜多彩秀阻拦道:“走另一条路吧。”

“另一条路在阿搭?”喇答答蛾明显不愿意。

“往北走一里路。”

“那样绕远了。”

“出来浪还怕多走几步路。”

“我累了,不能多走了,原路回吧。”小姐一心想再见到朵卓,再说几句话。

蜜多彩秀不得不说出心里话:“小姐呀,你阿么是这么的人,你也不想想,原路回去多难达珍呀。”

小姐明知道丫环的话对,可她还想见见朵卓,强词夺理:“你阿么这么说话呢,走个路有啥难达珍的?”说着转身就走。

蜜多彩秀站着不动,喃喃道:“你一个人去吧,我嫌难达珍(5),去不哈了。”

喇答答蛾知道一个人是不能去的,也知道丫环的话是对的,虽说懊丧,可不得不依着丫环。

身为主人,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下:“成心叫我多走路受累,这么的丫环要哈做啥?回去我给阿大说,叫你回个家屋里把啥做去。”

蜜多彩秀并不把小姐的话当真,笑了笑没答腔。

女儿美可惜游泳难为情。



正文 六,等待
六,等待

每天早晨,喇答答蛾一睁开眼睛,朵卓的身影就浮显脑海,挥之不去。那高大健美的身材,大气俊朗的面庞,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高而挺直的鼻梁,那犹如刻画过的嘴唇;还有走起路来的那个精神,好潇洒好迷人,就像千八百路都不在话下。哦,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麻利最攒劲的儿子娃,和她的未婚夫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喇答答蛾一次又一次这么喊:天哪,我的命阿么这么苦,阿么给了那么一个儿子娃,往后我可阿么活呀!

无尽的思念只能带来无尽的痛苦。喇答答蛾有时甚至想,死了算了,死了就不知道思念,不知道痛苦了。死了也不成,死了还有灵魂,灵魂也会思念,也会痛苦。她转而一想,死了也好,变成灵魂后可以整天整夜地陪伴朵卓,一忽儿都不离开他……。

喇答答蛾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盼阿大出门,时时操心着阿大是否要出门。可是阿大除了到临洮城里跟营外,好像有意和女儿做对,就是不出门。每月逢一逢六是营,间隔五天。喇答答蛾感觉这五天好长好长。

喇答答蛾好不容易等到逢营的一天,阿大前脚出了门,她领着丫环后脚跟上出了门。

小姐急匆匆地前面走,丫环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就是跟不上小姐。俩人来到上次朵卓做活的河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又累又是失望,小姐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小姐呀,你坐在石头上,坐地上把裙子做脏了。”

小姐因失望而变得不讲理:“脏了你洗,我屋里要哈你是做啥的?”

喇答答蛾恢复了元气,满怀希望的等呀等。她一会坐在河边,一会起身走走,一双眼睛朝朵咱庄的方向瞅了又瞅,把眼睛瞅酸了,把脖子瞅硬了,就是不见心上人到来。她情愿一直等下去,直等到太阳下山。可是身边有丫环,就是没有蜜多彩秀,她也不能回家太迟。

小姐何偿不想见表哥一面,可她比小姐明智,明白表哥不可能来。她明知故问:“小姐呀,你阿么常来这里呀,来了还待这么长时间。”

“这里景色好,瞅着心里舒坦。”她知道丫环是明知故问。

过了好一阵,蜜多彩秀又说话了:“小姐呀,时候不早了,回去吧,迟了阿婆骂呢。”

喇答答蛾久久见不到朵卓,心上本来像是窝着火,一听这话,火上像是浇了油,恨不得扑过去扇她一耳光。她忍了忍心中的火气,冷冷地说;“你想回就先回吧。”

蜜多彩秀惊讶道:“小姐呀,你阿么这么说话呢?我一个人阿么敢回去,阿婆还不把我骂死。”

“你都敢管我,还怕阿婆骂?你在屋里还没坐够呀?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还要急着回去。”

蜜多彩秀小声道:“我怕回去迟了阿婆骂呢。”

小姐心里不好受,正好发泄一番;“你的话阿么这么多?我把你白好了。猪不吃食把狗的心操碎了。”

蜜多彩秀小声还嘴:“猪的气给够豁上了。”

“嘴夹在门缝里了?说的啥?大声些,我没听着。”

蜜多彩秀不敢吱声了。

又过了好大一阵,喇答答蛾觉得不好意思等了,又不想回去,只好说服丫环:“离庄子这么近,你回屋里看看吧。”

“我不去。”

“你难道不想阿妈?”

“想呢,谁不想阿妈又不是傻子。”

“那你心急了就去,我坐在这等你。”

“我还是不能去。”

“阿么又不能去呀?”

“我得把你看好。”

“你说的怪那,我又不是三岁大的娃,还要你来看。”

话是这么说,可蜜多彩秀不敢,万一小姐出个啥事,万一阿婆不见女儿归来,打发人来寻,只寻见小姐一人,回去一说,她的饭碗就踢了。饿是饿不死,阿大阿妈先就把女儿骂死了。



正文 七,跟营
七,跟营(1)

(今日“浴佛节”.作者天一亮上山朝拜,特发三章。愿今日盛会给小说里的“花儿”会带来幸运)

连续三个营,喇答答蛾都没见上朵卓,她不免气馁沮丧。尽管如此,她仍苦苦等待着下一个营。

明日就是营了,喇答答蛾又满怀希望,感觉这一天特别长,特别难熬。

到了下午,一盆冷水泼向喇答答蛾:未来的婆婆明日到城里跟营,然后来看望未来的亲家。这是他家的仆人骑马提前告知的。

喇答答蛾听了只觉得昏天晕地,她苦苦盼了五日,希望又要落空。她只有希望对方家里明日突然有急事,使得婆婆脱不开身,甚至希望婆婆突然病倒不能出门。

第二天早上,喇答答蛾一睁开眼睛,就盼望着婆婆家的仆人骑马来告知好消息。这样的消息几乎等于零,一直到中午,也不见婆婆家派仆人来。这就意味着婆婆很快就要来。

喇答答蛾自然不能出门了,要见朵卓的希望又落空了,她又要苦苦等到下一营,还要期望到了下一营不再有意外的事情影响自己。

好不容易又等到了营。一大早,阿妈就来到女儿的屋里。

喇答答蛾一见阿妈,心就怦怦紧跳,直跳到嗓子眼上。因为没有特别的事情,阿妈不可能大清早来这里。

果不出所料,阿妈一开口就让女儿差点没晕过去:“拾掇一哈,跟我进城跟营。”

女儿急忙回绝:“阿妈呀,营上人那么多,我嫌挤呢。”

不料阿妈又说:“跟罢营还要到你外阿婆家去,你外阿婆没好。”

这一下女儿没话说了,只把头一低,想到见朵卓如此不顺,看来俩人无缘,不由眼泪花花。

阿妈见女儿脸色突变,又眼泪花花,以为女儿心疼外阿婆,赶忙宽慰:“我的娃,你别难心(2),你外阿婆只是心口疼,没啥大病。”

女儿哭笑不得,脸上仍是愁吟吟的。

阿妈接着赞许道:“还是我娃心好,知道疼心外阿婆。那几个还知道这些,说个外阿婆没好,还在那搭说呢笑呢,像啥事也没有。”

喇答答蛾本来还想找理由,一听阿**话,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爷骑着马先走了。紧接着,阿婆,喇答答蛾,蜜多彩秀坐着牛车离开了家。

牛车摇摇晃晃,吱吱咕咕,行进得很慢。

路上有不少行人,大都是进临洮城跟营,多的人背着背斗,少数人带着大件货物,如背着椽子枋板,还有竹器,还有赶牲畜的……。

喇答答蛾看到这么多人结伴而行,不时有骑马的人经过,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朵卓也许去跟营,说不定能见上面。这样一想,她的心胸豁然开朗,一双眼睛就不闲了。

阿妈发现了女儿的神情,提醒道:“我的娃,你把多脑(3)放低些,旁人瞅着笑话呢。”

喇答答蛾不好意思了,偏过头和阿妈说话:“阿妈呀,你常不跟营,今个阿么想起跟营了。”

“去看你外阿婆,顺路哦,带过还要给你外阿婆买些使啥。唉,有一年没进城了。”

“我都有两年没进城了。”

“女儿家跟啥营?”

喇答答蛾又这样想,两次都没见上朵卓,也许他进城跟营了。她趁着阿妈兴致好,小心地说:“阿妈,下一营我还要进城。”

阿妈吃惊地望着女儿:“女儿家常进城做啥?等你给(4)了人,营营进城,我和你阿大瞅不着了,也管不着了。”

“把我给的那么远,进一趟城要半夜赶路呢。”

“娃哟,这是你的命,怨不得你大和我,”过了会阿妈又说,“将才(5)是笑话,你思谋一哈,在娘家都不能常跟营,在婆婆家阿么成呢?”

喇答答哦当然知道不成,她只是为了遮掩个家的眼睛没闲着,说说闲话。提起未来婆家,她的心情沉重起来……。

太阳斜挂在东山顶上,像一只大火球燃烧着。天空还是那么湛蓝,把云朵驱赶在东山坡,岷山顶上,云儿懒洋洋的,自由散漫地飘浮着。南面山上,长城弯弯曲曲的延伸,一面面旌旗在城墙上飘扬,隐约可见兵士走动……。

终于看见了临洮城,那高大雄伟的城墙令人望而生畏,肃然起敬。西面来的人大都从西门和南门进城。

喇族主仆三人来到南门前,但见城门大开,人们出出进进,很是热闹。城楼上插着几杆旌旗,一旁站立着几个手持长矛的兵士。

进了城,只见路两旁铺面一座连一座,铺面前还摆放着各种货物,来往行人说着各种各样的语言,拥挤不堪。

做买卖的人们语言通的说着话,语言不通的打着手势。较大的生意有经纪人,这些经纪人还充当翻译。经纪人是家传,一般能听懂二三十种语言,最厉害的能听懂五六十种语言。当然了,当时的语言单纯,买卖上的术语不多,其中有些语言是相通的,还有的语言比较接近。

牛车不能行进了,阿婆吩咐长工在一僻静处等着。主仆三人边走边看路两旁的货物,不知不觉来到钟楼口。

这里是临洮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钟楼只是架钟,并不大,有五层,一座大钟悬架在最高层。钟楼的小门是锁着的。只有官家在宣告重大事情时,才开门敲钟,把全城人招集来,然后宣告事情。

钟楼两旁摆着各种各样的小吃摊,前面放着长凳子,顾客坐在那里,或把碗放在桌上,或端起碗吃,大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

阿婆买了两只烧鸡,买了两斤点心,放进蜜多彩秀提的篮子里,作为坐娘家的礼当。

喇答答蛾和蜜多彩秀各吃了一碗酿皮。阿婆嫌凉,吃了一碗粉鱼。主仆三人走过网子营,在面巷转了转,然后往回走。

喇答答蛾自进城门起,一双眼睛就没闲着,当然,他不可能大明大放地看这看那,她只是在阿妈不注意的情况下,飞快地瞟上人群一眼。她对别的没兴趣,只关注人群,盼望着朵卓从人群中走出来。

儿子娃们来来往往的到是不少,可就是不见心上人。喇答答蛾也不知那根神经出了麻烦,她刻意留意那些身材和朵卓相仿的儿子娃,并把他们和朵卓作比较。离开临洮城后,喇答答蛾得出一个结论,今个见过的儿子娃们没有一个能比上朵卓。



正文 八,二郎山“花儿”会
八,二郎山“花儿”会

喇答答蛾几经努力,还是无缘再见朵卓,这让她很是无奈,想到伤心时,连跳河的心思都有了。活在世上,不能和朵卓在一起就毫无意义,离得这样近,连见一面也这样难,活着还有啥意思?以后嫁到南路,恐怕再也见不上面了。唉,都怪阿大阿妈,把女儿给的那么远,给在朵咱庄就好了,肯定常能和朵卓见面,唉,命阿么这么苦。

转眼到了五月中旬,一年一度的二郎山“花儿”会来临了。

十六日吃晚饭时,阿婆发话了:明早架上三辆牛车进城,把亲房邻居的女儿都叫上,热热闹闹地到城里过会。

喇答答蛾兴奋不已。朵卓是“花儿”好家,在临洮城里也有名气,明早的“花儿”会上肯定有他。

喇答答蛾心情激动,白日等不到天黑,天黑了睡在炕上无法入眠。总是在想如何与朵卓见面,见了如何搭话,能不能搭上话?最好能和他对上几首“花儿”。唉,不成哦,听说女儿家不能在二郎山上唱“花儿”。不叫唱算了,能和朵卓见上一面,那就心满意足了,当然了,要是能说上几句话,那更是眉梁上的福气。

喇答答蛾直到鸡叫头遍才入睡。她睡不踏实,醒来几次,好像怕睡过头了,众人丢下她。

她睡着后也是梦纠缠不休,总是梦见和朵卓在一起,一会做这一会做那,还梦见和董卓……,羞死人了。

一夜不曾睡好的喇答答蛾坐上牛车后,一直打瞌睡。好在车上挤满了人,彼此不大注意。

喇答答蛾一会睡着了,一会又醒了,几次过后,三辆牛车就离临洮城不远了,她再也睡不着了。

路沿着洮河延伸,河水在这一带似流非流,好像被两岸的景色迷住了,悄悄地说着话,路旁的树上落着几只鸟,放开声音唱着“吃呼醉酒”……,

树上的鸟儿忽拉拉飞走了,那是晴空飘荡的“花儿”把它们惊跑了:

你到阴山扇草帽

我到阳山扇手绢

贴在你的*上

有心和你嘴对上

还叫乌鸦挡住了

人没偷上投了缘分了

小豆开花红眼圈

你的怀里不敢钻

钻到怀里打展展

就像锦鸡戏牡丹

锦鸡戏了牡丹了

图了你是好汉了

……

洮河上慢悠悠地漂着两架木筏,木筏上的儿子娃们无疑是冲着喇家庄的牛车唱的。因为路上不见别的女儿媳妇

喇阿婆骂道:“啥人家娃唻,唱的啥么,有人养没人教!”

女儿们随和着乱嚷:“害(1)得很哦,没听过这么害的.”

“难达珍(2)得很。”

“唱的闪(3)死了,把他们阿大亏了。”

“大赶早听的这,损(4)死了……。”

“失教(5)得很哦,把先人提着卖呢。”

她们的话叫风刮跑了,“花儿“仍在继续:

大门前么大门后,

大门前栽的梧桐树,

手扶梧桐翻院墙,

翻到你家台阶上,

双手推开玻璃窗,

花花被子合盖上,

就像黑云遮太阳

红夹棉衣花儿秀

解开扣子肉贴肉

肉贴肉绵得很

口吸舌头甜得很

……

“这帮烂背斗且了的(6),流连白道唱呢(7),”喇阿婆低声骂了一句,随后大声命令,“女儿们,听不成哦,赶紧把耳朵捂住!”

女儿们不敢怠慢,全用双手把耳朵捂住,大女儿们是真捂,尕女儿们听不懂“花儿”,只是做做样子。

喇阿婆吩咐车夫:“慢些走,叫那帮烂背斗且了的前头把人抢去!”

喇族人的牛车离城门还有半里远,就无法前进了,众人只好下车。由长工把牛车赶在草坪上候着。

阿婆给大家散了盘缠,然后发话:“想跟我的就跟着,不想跟的想去那搭就去那搭。阳婆就落时都到这搭来。”

喇答答蛾离阿妈远一点,其用意很明显。

谁知阿妈偏不放过她,叫道:“答答蛾,你过来。”

女儿的心砰砰直跳,怕阿妈不让个家独行,又不得不走过去。

阿妈还是比较开通:“你想到阿搭去?”

女儿明白阿**意思,嘴里吱吱唔唔,不好回答。

阿妈接着说:“就在城里浪,别上山去。”

“是来听‘花儿’的,不上山阿么听?”

“我的娃,一个女儿家阿么能听‘花儿’?也不嫌难达珍。”

“听‘花儿’的人那么多,还管啥难达珍,再说他们在人多处不敢流连白道地唱。”

“说不上哦,有的人要流连百道唱呢,谁管呢,女儿们听不成。”

“我们浪山,不听‘花儿’,见了唱的人避得远远的。”

“娃哟,你就把阿妈吿着(8),有罪呢。你要是站着听‘花儿’,叫庄里人看着笑话呢,万一叫你婆婆家人瞅着,那就麻缠(9)了”

提到婆家,喇答答蛾心里就不悦,她掂记着没盘媳妇的朵卓,说出不近情理的话:“不要就算了,他不娶才好呢。”

阿妈大惊失色,左右一看,见无人注意,这才把心安下,责怪道;“傻女儿,就说这一回,再不能说,说了叫人笑话呢,骂我没把你教好。”

女儿见阿妈不高兴,于心不忍了,赶忙说:“阿妈呀,说了个笑话你就当真了。”

“笑话看阿么说呢,这么的笑话说不成。”

“阿妈,我就说这一回,再不说了。”

阿妈见女儿服软,趁机说:“那你跟着阿妈,二浪山别去了。”

女儿低着头不出声,双手摆弄着胸前的辫子,其用意显而易见。

阿妈想到女儿就成别人家的人了,心软了,无奈地说:“女儿大了不由娘,去吧。把阳伞拿上,见了唱‘花儿的,就把个家遮得严严的。”

喇答答蛾的脸上露出了欢喜,上前搀扶着阿妈说:“你也上山浪走。”很快明白这不是心里话,不禁脸红。

阿妈说:“山上路那么尕,人又那么多,我嫌挤呢。”

这里指难听难为情差晦气没教养6,古老的骂语不文明哄人麻烦。



正文 九,“花儿”王子
九,“花儿”王子

这一天的临洮(1)城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大小街道人来人往,中心地带人挤得水泄不通,各种声音在云天回荡……。

“花儿”会带动了物质交流,周围州县不少人来到临洮城赶会做生意。

二浪山在城的南面,距城墙仅三百多米。她就像是从群山中跑出来的小弟弟,高高的身材,却很清瘦,两面陡削,正面大有一夫当关,万人难过之势。

喇答答蛾想方设法甩掉了姊妹,只领着蜜多彩秀上山。

山的正面有一条小路,路是“之”字形,游人上上下下,十分拥挤,再加山面陡,走在边上的人还要时刻小心跌下山去。

走了两百多米,到了一个方园约百米的平台。这里摆着不少小吃摊,还有两座庙,几乎所有的人都要在庙前磕头,烧香点蜡,祈祷神佛成全心愿,保佑平安。

这里的游人拥挤不堪,不容易跪在庙前,这样一来,等不及的人们就把香和蜡烛掷在庙前的火堆上,然后在火堆前磕头。

喇答答蛾是商户(2)家的女儿,她可不能跪在地上朝着火堆磕头。她站在庙前等了好长时间,也就是说要排队等待。

庙前有一个长垫子,还有一个架蜡烛的铁架子,一个插香的铁匣子。木香可以插在铁匣里燃烧,大多数蜡烛堆放在庙里,供庙官长年使用。

喇答答蛾跪在庙前,虽有多个心愿,可此刻把别的心愿忘了,只祈祷神佛保佑一个心愿,那就是在二郎山上见到朵卓。

.越往山上走树木越多,朝阳处是灌木丛,阴面全是高大的树木,浓荫遮天,清凉宜人。几个六七十岁的老汉阿婆围坐在松树下,对唱“洮岷花儿”:

剪子剪了荨麻了

人老日子难下了

弯腰勾头蜷下了

双腿就成麻秆了

儿孙看见嫌开了

商户炕头银子多

说是养下儿子多

儿子大了各顾各

娘像黄莺没处落

娘的苦处给谁说

喇答答蛾并不想听这样的“花儿”,急于离开。上山路陡而难行,她走得慢,时不时站下查看周围人群里是否有朵卓,这样一来,“花儿”还是传进了耳朵:

娃的大妈呀

宁叫隔千山

不叫隔寸板(棺材)

隔了千山能以见

隔了寸板问不传

娃的爹爹呀

人活阳间一口气

活到嘴合眼睛闭

看它万物谁得呢

……

喇答答蛾见前面的灌木丛站着一群男人,猜想朵卓就在那里,加快脚步走上去。

七八位中年女人围坐一起对着唱。两个女人一边手抹眼一边对唱,“花儿”比较低缓凄美:

婆家活了十二年

男人骂来婆婆嫌

娘家门上转三转

嫂子没给半碗饭

哥就没给一根线

年前娃病没钱看

娘家门上转一转

嫂子冷脸不开言

哥哥避了寻不着

侄儿装着没看见

凉水泉里虾妹子

没姐的来没妹子

独人活了半辈子

出门欢来进门愁

玉米馍馍黄又黄

淌着眼喊声娘

把我世成一头牛

挣断缰绳不回头

……

喇答答蛾没见到朵卓,又听见这样的“花儿”,心情坏极了,感觉心身疲惫,脚也有点疼。她朝一旁走去,在僻静的草坪上坐下。

一旁的小路上,游人上上下下,络绎不绝。几个年轻女人走下来,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可还是清晰地传进喇答答蛾的耳朵:“……从没听过这么好的‘花儿’,娃也长得攒劲,不知是阿搭的?”

“听说是朵家庄的,叫朵卓。”

“他就是朵卓呀?怪不得那么多人夸着呢……。”

喇答答蛾心里豁然一亮,浑身的乏气顿时荡然无存,起身就走。

蜜多彩秀也听到了路人的话,她明知故问:“小姐呀,你阿去呢?”

“往上走。”

“你不是乏得很么,阿么还往上走?往回走么。”

喇答答蛾心里只有朵卓,那有心思回答蜜多彩秀,加快脚步,磕磕绊绊地朝上走去。

太阳当空,紫外线正强烈,几朵白云从岷山顶上飘了过来,阳光忽暗忽明,送来阵阵凉爽,风儿载着花草的醇香,也载来高亢优美的男声“花儿”:

铁打茶壶内里空

我唱花儿意思深

花儿感化人心呢

不是阿呢人听呢

麻雀儿子红雀娘

一天想你无事忙

黑了想你夜又长

三更半夜不上炕

松树林里猴丢盹

瞅着我怜儿担的桶

担上桶是走的稳

人品压了十三省

喇答答蛾喜出望外,脱口而出:“朵卓!”

蜜多彩秀能听出表哥的声音,惊诧小姐也能听出来,故意问:“你阿么知道是朵卓的声音?”

“除了他,谁还能唱这么好?”

一旁的山泉“哗哗”流淌着,急匆匆地去和别的山泉相会:松鼠快乐地在松树上跳下跃上;一群鸟儿“忽啦啦”飞过来,落在树枝上,此起彼伏地唱着“吃呼醉酒”……

怪不得别处人稀稀拉拉,原来人全跑到这里了。

这里是较大的草坪,方园约五十米,人挤得满满的,有坐的也有站的,坐着的大都是女性,女儿们不可以坐在这里,撑阳伞的全是年轻媳妇,她们把自己用伞遮住,让站着的男人看不见她们的面孔,也让他们听不出谁在唱,那些不唱“花儿”的媳妇们也不想让男人们认出自己。

一棵高大的桦树下站立着七八个儿子娃,其中就有朵卓,他的身材高大魁悟,相貌堂堂,在人群里很出众很显眼。看得出来,他身边全是伙伴。

喇答答蛾和丫环不好意思靠近人群,远远的站立在柳树下,还用阳伞把脸遮挡,仔细聆听着“花儿”:

月亮出来镰刀弯

秦朝年间把你缠

一缠缠了二百年

魂影儿不离你跟前

穿上花鞋打上伞

娃们引上门甭管

一年一回二郎山

心比阿房宫殿宽

……

主仆俩能听出五六个女声,男声只有三个,朵卓的声音最宏亮最动听,他无疑唱的最多,几乎多一半是他在唱。

喇答答蛾不时移动阳伞,把朵卓瞅上几眼,可惜离得太远,看不大清楚,还时不时被人遮挡,只好一心听“花儿”,听着听着走神了。

她想着如何与朵卓碰面,又如何搭话?当然要假装无意碰见,不知他会不会先打照呼,他要不打照呼阿么做?我也不能先给他打招呼。那次在洮河边先给他打了招呼,过后难达珍(3)了好多天。最好让蜜多彩秀打招呼,表妹见了表哥那能不打招呼,那样一来,他一定会给我打招呼,多的话不可能说,穷汉家的娃面浅,我只好多说几句了,最好边说边走到人少的地方,去了怎么做呢……。唉,蜜多彩秀跟着也好也不好。

喇答答蛾不由望了丫环一眼,想着如何说服她向表哥打招呼,却无意发现前面的人少了一大半,朵卓也不见了。她急忙问:“朵卓呢?”

“他走了。”

“你阿么不叫住他?”

蜜多彩秀吃惊地望着小姐说:“小姐,你阿么说这么的话?害得很。”

按照乡俗,既使表哥,一个女儿家也不能主动跑去打招呼。

喇答答蛾顾不上回答,也来不及细想,抬腿就走。

路窄而不平,她的眼睛一边看路一边还要搜索朵卓,不时打着跟跄。

蜜多彩秀跟不上小姐,急得大喊:“小姐,小心绊倒。还早着呢,走慢些!”

直到走下二郎山,喇答答蛾也没发现朵卓。她虽然有点沮丧,可多少也有点欣慰,毕竟见到了他,还听了他的歌声。

岷县富户难为情。

(明朝岷县就有八十九族,语言各不相同。一些语句流传下来就有有多种叫法。如“好”,可说:囊,囊谦,讲就,哲(多用于女儿),品,打宁,轩栓,亮伙等十多种。“赶紧”,可说:灵赶,连赶,紧赶等。有的语句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意思,如,“翻进”:操作,打造。故本小说里的土语不固定。

小说里的土语仅是县城及周边的。边远十多个乡镇的土语更丰富。小说下部因内容不同很少用土语)

貂蝉故里在本省原有两地之说(仅限民间。这因为是一些人把古今“临洮”混淆了),今年又来一地,出面宣传。这是因为古代有“陇西郡临洮”,好像还有一个“临洮府”。前临洮是秦两汉晋,临洮府是那个朝代的,作者没有查证到。有一点是肯定的,两个临洮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朝代,也就是说,一个国家不可能有两个同名的州县并存。这样一说,临洮府肯定是晋朝以后的,而貂蝉是汉朝的,这样一说,貂蝉是那里人不就清楚了吗。

作者不是史学家,以上观点仅供网友参考,并商榷。



正文 十,初恋
十,初恋

也许是喇答答蛾的诚心感化了二郎山上的神佛,二郎山“花儿”会过后几天,她又见到朵卓。

这天是二十一营,喇老爷吃过早饭就去临洮城跟营。

喇答答蛾收拾利索正要出门,一个丫环跑来传话,阿婆要女儿陪着做针线活。喇答答蛾心里明白,这是阿妈不想让个家出门,才寻出这么的事,心里很是不高兴,磨蹭了好长时间才过去。好在阿**用意不是让女儿做针线,对姗姗来迟的女儿并不在意。

喇答答蛾做着针线活,心里想着朵卓,想着如何再见他,想着此时他在做什么,和谁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人真有福份……。

这样胡思乱想着,那还有心思做针线,先是走错线,只好拆了重来,又被针刺了指头,把指头放在嘴里吮着,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

阿妈发现女儿受伤,又发现针线做的太慢,慢得说不过去,叹口气说:“我的女儿,前两年你伶利得很,阿么越大越蠢了?往后在南路你还这么的,你婆婆不说你说我呢。”

女儿不好意思,只好编谎话:“阿妈,你别骂,我今个多脑(1)疼着呢,等阿一天了我好好做。”

阿妈这才看了女儿一眼,关切地问:“疼的劲大(2)不劲大?”

“不劲大,稍微有点疼。”

“叫蜜多彩秀给你熬些药去。”

“我嫌药苦呢。”

“苦也得喝,别叫把病做大了,大了就木囔(3)了。”

女儿见说谎说出了麻烦,忙打退堂鼓:“过一阵看疼散哪,不散了就喝药。”“那你就到炕上缓(4)着去。”

女儿心里窃喜,转而又心凉,既然多脑疼着呢,还阿么能往外跑呢?与其闲坐着受煎熬,还不如做针线散心。

吃过晌午饭,娥娥的心就飞到外面了,只是要把话编园,就装做随便的口吻对阿妈说:“阿妈,你说怪哪,多脑又不疼了。”

阿妈松了一口气:“我的女儿,不疼就好,没病比啥都好。”

女儿赶紧提出要求:“我要到外头浪一会去,让多脑清醒一哈。”

“去吧,早些回来,你阿大来了看不着你要和我淘气呢。”

主仆俩走出大门,村道上只有几个老者在树荫下暄话,几个少儿追逐玩耍,显得恬静祥和。

喇答答蛾还像往日那样,一出庄就朝洮河下游走去,边走边欣赏着景色。

哦,多么好的季节,放眼望去,大豆正开着白花,风儿掠过,豆苗渐次低头,恰如白云经过太阳投下的阴影;淡绿色花的胡麻地犹如罩着一层溥雾;金黄色的油菜地镶嵌在绿色的灌木丛,灿烂夺目,令人神旷心怡。

洮水声在自然界轻轻回荡,那么地悦耳动听,宛如一首美妙的乐曲……;忽地,“乐曲”里夹带了另一种声音,哦,那是男声的“花儿”:

二郎山的平台上

人像一串葡萄呢

谁吃呢么谁看呢

迟早把你采到呢

老鼠舔了箩里面

想你三天没吃饭

起床扶住墙根站

天又黄来地又转

喇答答蛾兴奋地问彩秀:“是朵卓唱吧?”

蜜多彩秀当然能听出表哥的声音,她对小姐的这种心态不满。认为小姐已经给了人,还对朵卓怀有这样的情感,那就是失礼教,不守本份,不是个好女儿;不过,她受了主人的感染,对表哥的那种感情又复燃了,心里麻酥酥的,酸溜溜的,不知如何是好。

你想我不过眼泪淌

我想你来很冤枉

我把苦盐当冰糖

咸苦只到我心上

喇答答蛾听着听着受了感染,不由得对唱起来:



你想不及我的想

眼泪淌了两大缸

一缸和泥抹光墙

一缸给我洗衣裳

朵卓唱:

想你想得没瞌睡

枕头夹着院里睡

林霜落了一脊背

头疼发烧有了病

喇答答蛾唱:

一天做活多用劲

黑了才能有瞌睡

有病紧赶要看呢

好了才能常见呢

……

喇答答蛾唱得口干舌燥,心慌意乱,一时想不起歌词,或着说她已不满足对歌了,强烈地想见到朵卓。

当然了,喇答答蛾不可能主动跑去见他,尽管她很想跑过去,可这有失礼仪,传出去是个大笑话,万万使不得。她只有急切地盼望对方跑过来,不知他是否知道是她在对唱?知道的话就会来的。来了阿么做?有蜜多彩秀在说话也不方便。唉,要是蜜多彩秀不在就好了,唉,礼教所束,要不然出门不带她。

喇答答蛾想看看蜜多彩秀的神情,发现她不在了,却发现朵卓站在不远处望着她,好像在犹豫是否走过来。

她觉着心跳加速,感觉阳光闪烁,感觉轻风拂面,哦,多美,鸟儿鸣唱得那么动听,河水声那么地悦耳……。

他走了过来,大步流星,好像千儿八百路都不在话下;他高扬着头,腰板挺得直直的,双手有力地甩动,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她激动得全身微微颤抖,心儿就像要跳出嗓子眼,头这下真的是有点晕了……

他毫不犹豫,毫不拘束地走到她的身边,像对老熟人说话:“你也会唱呀?”

她心慌意乱,那还能想出合适的言词,只是羞涩地微微一笑。

他夸道:“你唱得真好。”

她这才想起回话:“和你比差远了。”

“你跟谁学的?”

“还敢跟谁学,个家编的。”

“编得好。”

“不好,才学的,你别笑话。”

“笑话啥,我爱听得很。”听了这话,她感动得眼泪花花,心里暖暖的,脸上浮上了红晕,一时不知说啥好。

他到豪爽大方:“你常来这搭么?”

“阿大阿妈不叫出门,阿么能常来。”

“今个阿么来了?”

“阿大跟营去了,阿妈才让出来,”她为了今后能见到他,加重语气提醒,“我只能在营的一天才能出门,还不能叫阿大知道。”

不知他是否明白她的心思,只是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她继续着愿望:“你常来这里么。”

“除了做庄稼,不常来。”

“这会做啥庄稼?”

他灿烂地笑了:“这会没做的,我只是加固河坝。”

“水又不是淌你一家的庄稼,你阿么一个人做?”

他憨厚地说:“反正我汗()了就来,我这人有个怪毛病,力气比旁人多,不做活黑了睡不着。”

她感觉他可爱极了,越发想知道更多:“我记得有一回,有好几个儿子娃在这做活,今个阿么就你一个?”

他望着河坝说:“重活做完了,轻活人多了用不着,我只是补修,用不着叫他们,再说,他们都忙着呢。”

“你一叫他们就来?”

“那当然了,一搭耍得好,叫了能不来么。”

她激动不已,激情在胸中涌动,这种激情使她的头晕呼呼的,一时想不出确切的话来。

正在这时,传来蜜多彩秀的喊声:“小姐,阿婆打发人来叫!”

她这才看到太阳偏西多了,知道阿大快回来了,也许已经回来了。受了惊吓的她顾不上多说,只朝对方微笑一下,转身就走。



正文 十一,朵卓的苦衷
十一,朵卓的苦衷

朵卓再也无心思做活了,他坐在河坝上,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想着喇答答蛾的音容笑貌,心里很是伤感。他知道个家长得麻利,自小别人就这么说他,长大后,这种优势更明显了。

朵卓不管走到那里,都能感受到别人的目光,知道自己引人注目。女儿们只能偷偷地瞟上朵卓一两眼,有的年轻媳妇大胆地瞅他,个别媳妇的眼神还很放肆。

不知道朵家的人只说这娃长得麻利(1),很攒劲(2),知道的只说这么麻利的娃命苦得很。

朵卓八岁时,父亲得病殁了。十年前,哥哥放木筏时把命送在洮河里。

两个寡妇带着四个娃,靠着三亩地,日子过得相当艰难。年轻寡妇是不能出门挣钱养家的,中年寡妇可以出门挣钱,朵母一直给庄上商户家当佣人。

叔侄俩渐渐长大了,到了十三四岁就该说媳妇了。当然了,说媳妇是先占下的意思,要结婚还得等三四年。在这期间,男方家年年要给女方家背几次馒头,每年给女方和丈母娘送一身新衣裳,过年过节更是少不了背礼拜访。不过,娶亲时女方家不收干礼,还要陪嫁妆。既使如此,贫穷人家说媳妇还是很困难的。

叔侄俩长得都很麻利,是人里头的尖子,却都说不下媳妇。儿女婚姻重要是父亲包办。对一般家庭来说,男方家攀亲或多或少重视女儿的容貌,而女方家并不注重男方的容貌,只要别残疾能做活,家有良田,不饿肚子就可以了。

朵卓家说媳妇不说女方的容貌了,只要看得过去就成了。既使如此,也没人肯把女儿给在朵卓家。

眼看两个娃一天天长大,又打听不到媳妇,朵阿婆和儿媳妇心急如焚。

也许是上天的照顾,邻村发生了一件退婚事件,退婚的原因是男方进山伐木被木头压死了。女方十六,很难再有人上门攀亲,因为年龄相仿的儿子娃们大都结了婚,个别没结婚的也有主了,既将结婚。这样一来,好事就落在朵家了。

对于朵阿婆来说,儿子和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拿不定主意。好在儿子自动退让,这是他的品性所在,他是那种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的人,再者他不大看上那个女儿。

就这样,侄儿过了年就要结婚了,当叔叔的还是光棍一个。

“爸爸(3),喝夜饭了!”传来稚嫩的童声。

朵卓偏头望去,见最尕的侄儿迭当麻站在不远处。他立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了过去,逗着侄子:“一个人阿么敢来,不怕狼。”

迭当麻八岁了,很难哄骗:“阿妈说了,白日没狼,夜里才有狼。”

“你怕不怕狼?”

“这会怕,长成你这么高就不怕了。”

爸爸听了很高兴,牵着侄儿的手,慢慢前行,说着哄尕娃们的话:“狼不爱吃尕娃们,嫌身上没肉,狼爱吃我这么大的人,身上肉多。”

迭当麻比别的同龄娃娃懂事:“人们都说你攒劲,还没等狼吃,你先把狼杀了。”

爸爸爽朗地大笑。

“爸爸,你笑啥?”

朵卓哄着侄儿:“我是笑你,怕你长大了打不过狼。”

“一个狼能打过,多了就打不过。”

朵卓无意说到吃,关心起自己的肚子来:“你妈做哈啥饭?”

“洋芋拌汤。”

爸爸心里一沉:“阿么又是拌汤?”

“阿婆说了,擀烫(4)费面。把面存哈要给你说媳妇呢。”

朵卓又被侄子的天真惹得大笑起来,笑过后说;“爸爸不说媳妇了,等爸爸老了,你就养活爸爸。”

“你要说媳妇,不说媳妇把阿婆愁的像啥,我不爱看阿婆愁。”迭当麻说话的声气像个小大汉。

听了这话,朵卓的心沉重起来。

长得好很能干叔面片饭。



正文 十二,朵咱族母亲
十二,朵咱族母亲

朵卓家坐落在岷山脚下,两座草房,一座坐北朝南,一座坐西朝东。房后是菜园,房前是花园,一棵硕大的丁香树,花朵正旺,簇簇大丽花,夜来香,满院的花香;篱笆墙,木栅门,板达河从一旁缓缓流过……

院子里没有乱放的家什,没有乱跑的鸡鸭,没有一根柴草,洁净宜人。

朵阿婆正坐在房前窗户下提着线杆捻麻线。她穿着黑色的衣裙,头上是高髻,显得清瘦利落。

她的娘家是脑所族,离这里三十多路。她的丈夫年轻时在外地当公差,三十六岁时因病辞职回到家乡,四十三岁那年离开了人世。后来大儿子又离世。

朵阿婆和儿媳含辛茹苦地过着日子,把娃们一个个拉扯大。朵阿婆非常勤劳,又能吃苦,生活很俭扑,心地善良。有时家里缺吃的,一口馍馍,半碗拌汤,她也要留给儿孙,自己宁可饿肚子,她常常饿的晕天晕地。直到朵卓长大了,能做活了,家里才有了温饱。

朵阿婆吃素不吃荤。这并不是她讲迷信,而是她心地善良的不可思议。

说起来还是在娘家的事。她那时八九岁,父亲买来三只羊,让女儿放羊。过了大半年,女儿和羊有了感情。

过年了,要杀羊,她哭着不让杀,大汉们才不把她当一回事。

羊杀了。当时邻居家有啥急事,大汉们全跑去了。她一个人坐在死去的羊前哭泣。哭着哭着,羊竟然睁开了眼睛,木瞪瞪地看着她,不时挣扎着。她又惊又喜,以为羊舍不得离开她。其实是大汉们因事急把羊没杀死。

她急忙寻来布条包住羊的刀口,拿来草和水喂羊,羊的嘴不动,她也搬不开羊嘴。

她一直守着羊,盼着它站起来,要是站起来,她就把它放到远天远地,再也不让它到人家屋里来。

羊一直可怜巴巴得看着她,眼睛不眨一下。她时不时抚mo着羊,渐渐地,她感受到羊身冷了……。

过年时,她吃羊肉吃得很少,想到羊临死前的眼神几乎无法下咽。夜里老是梦见和羊在一起,一会在山上,一会在川里,一会又在屋里,羊跟前跟后……。

第二年,有一次她路过邻居家大们,看到一只绑着的牛躺在地上,轻轻喘着气,一双大眼睛里不断地流眼泪,也是那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她知道大汉们要杀它,她真想解开绳子让牛跑得远天远地,可她又不敢,她怕大汉也怕牛。就在大汉们要杀牛时,她不忍心看跑开了。

从那时起朵母再也不吃牛羊肉了,后来猪肉也不吃了,再后来什么肉都不吃了。

她很勤劳,一天做的活不比儿媳做的少。只有一件事从来不做,那就是喂猪,喂鸡鸭鹅,害怕喂出感情,不忍心让儿子杀。她自个吃素,并不阻拦家人吃肉。

朵阿婆见儿子走进木栅门,她拾掇起线杆,平和地说:“这么大人了,吃饭还要人叫。”

儿子不好意思:“做活着做乏了,忘了。”

走进上房,朵阿婆上了炕,坐在炕桌前。朵卓和侄儿们坐在堂屋的方桌前。

朵帖你氏双手端着盘子走进来,先走近炕头,把盘子放在炕桌上,双手端起碗,恭敬地放在婆婆脸前,又把筷子放在碗上,然后来到方桌前,双手把碗端在朵卓面前,然后依次把碗端给儿子们。

按照传统规矩,朵帖你(1)氏的儿子可以入坐,她只能在橱房里用餐,还要时不时操心上房里的人吃完了没有,以便及时端饭,尤其对长辈,绝不能怠慢。

用完餐,侄儿们出了门。长辈们要说正事,晚辈不宜久待在跟前。

母亲开口了:“我的娃,我愁得吃饭不香,黑了睡不着,你阿么像啥事也没有?”

儿子胸有成竹地说:“阿妈,有啥愁的,命里是啥就是啥,愁是闲的。”

“话是这么说,个家也要用心呢,汗(2)了四处走走,看有没有像巴加媳妇那么的,哈(3)好寻一个,安了家另出去把日子过,你总不能让新姐(4)给你端一辈子饭。”

“等迭当麻和迭当那长大了,叫他们的媳妇给我端饭。”

“娃哟,别傻了,世上侄儿把爸爸好的有几个呢?你把我愁死呢。”

儿子给母亲宽心:“不愁,阿妈,我迟早给你寻一个麻利媳妇。”

“还麻利啥,啥么寻一个就成了。”

朵卓心想,那不成,我要寻一个最麻利最哲(5)的。当然了,这样的话不能说给阿妈听。

族名闲不好嫂子美。



正文 十三,左右为难
十三,左右为难

到了六月十一,朵卓想起喇答答蛾的话,她在营的一天才能出门。他总在琢磨这句话,是无意说出的还是有意说给他听。说给他又是啥意思呢?难道还想和我相见?她阿么是这样的人,我都嫌难达珍(1),她阿么不嫌难达珍?

喇答答蛾是商户家的女儿,至少半个西川的人知道她,也知道她是南路一商户没过门的媳妇。

这种身份女儿和一个儿子娃约会,无疑是伤风败俗,是要冒很大的风险。要是传到世人耳朵,是要受到唾骂,要是传到父母耳里,无疑惊天劈雷,大逆不道。如果再传到未来的婆婆家,那就面临着被退婚的危险,一旦退了婚,那喇答答就会面临着当老女儿的危险。

朵卓自然知道和喇答答蛾约会的利害关系,轻易不敢冒这个险。对他来说,就是全临洮人知道了也没多大关系,反正自己是一个老儿子娃,已经说不下媳妇了,破罐子破摔,还有啥怕的。他只是为喇答答蛾着想,怕害了她。尽管俩人没啥关系,可他是那种助人为乐,处处为他人着想的人,怎么会去害别人呢?

朵卓喜欢喇答答蛾,自那次对唱过“花儿”,她的容貌就时常萦绕在他的恼海,忘却不了,挥之不去,使他很是苦恼。他很想再见到她,可他是一个成熟的儿子娃,犹豫再三,理智最终战胜了感情。

朵卓心里还是不蹋实,总感觉喇答答蛾在洮河边等自己,也许一直等到下午,这样的话他就有点不忍心。他不可能和她约会,可也不能让她久等,至少要让她知道这个意思。不过,他不能肯定她是否在洮河边等待,他要证实一下。

朵卓朝洮河边走去,远远看见河边人影晃动,再往前走,发现了两个人,相距一百多步。他猜想是喇答答蛾和蜜多彩秀,明白俩人为啥拉开距离。

朵卓隐蔽着朝前走了二十多步,估计表妹看不见听不见,这才藏在一棵大树后,放开喉咙唱起了“花儿”:

我的人

我一天想你十次好

我把你想得满院子跑

阿妈问了没话说

就说要给三岁大的牛添草

喇答答蛾唱:

我的人

想你三天没吃饭

想你走路石头绊

夜里睡哈没瞌睡

一心想者再相会

朵卓唱:

想你把我想倒了

脸像一张黄纸了

一天想你心提悬

黑了想你夜饭吃不及

馍馍就在手里提……

俩人对唱了一阵,朵卓失去了理智,盘算着如何见面,见面了又说什么。俩人把“花儿”唱到这种地步,他觉得难见面难张口。他知道自己不去见她,她不可能跑来见他。

喇答答蛾真想跑去见朵卓,可礼仪所限,她不能那么做,她只好耐心等待朵卓来到。

蜜多彩秀小跑到小姐跟前,着急地说:“小姐,阿婆打发人来叫,屋里有事呢。”

喇答答蛾心里凉刷刷的,脸上飘上愁云,眼泪花花的,无奈地唱道:

我的人,

阳婆常升又常落

洮河流珠长又长

屋里来人喊的紧

下一营了再相会

朵卓为了摆脱思念喇答答蛾带来的苦恼,就想找个事情做。河坝上可以找点活做,可这里会带来美好的回忆,这种回忆只能增加烦恼。他想回家做活,家里有几样活要做,如出猪圈,掏茅坑等,可对了一阵“花儿”,心中的激情难灭不说,还越来越旺盛,那还有心思做活。

朵卓决定外出散散心,朝西走去,走了约五里地,到了军营地盘,看到十几个犯人拉着满载石头的架子车,正吃力往建筑工地移动,几个兵士监督。显然,那里要盖房屋,石头做地基用。

临洮是边关,每年都有军人发配来这里。

这些军中犯人来自全国各地,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艰难地在这里生存。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每天还要干繁重的体力活。

正因为如此,岷县自古流传“军犯”的骂人话,一般是长辈骂男性小辈。

犯人们个个面黄饥瘦,显得体力不支。

一位约六十岁的老者,满脸的皱纹,花白的头发,他好像在这群人中岁数最大,拉着车子走得很慢,还不时要停下喘口气。

一个兵士走到老者跟前,汹狠地说:“给你说了多少遍了,走快点,你听见没有?!”老者喘着气说:“我实在拉不动了。”说着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兵士轮起皮鞭就抽老者,一边还气汹汹地骂:“叫你装!叫你去死!”

朵卓不由义愤填膺,跑过去一把推开兵士,呵诉道:“你的良心叫狗吃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也敢打?!不怕天报么?!”

兵士一时楞住了,过了半会才问:“你是谁?要干啥?”

朵卓理直气壮地说:“你管我是谁。你在我们地方打人我就要管,你家里就没有老人么,心肠阿么这么哈。”

“你好大的胆子,军营里的事也敢管?”兵士望着身材比自己高大健壮的董卓,口气强硬不起来。

朵卓义正严词:“我就有这胆子,见了不平的事就要管。”

毕竟是外地人,不想招惹本地人,兵士忙打退堂鼓:“好,算你历害。”

朵卓小心地扶起老人,看他实在孱弱,只好说:“你缓着,我拉。”他拉起车子就走。

兵士放大声音说:“你拉一车不行。他现在比别人少拉三车石头,我是监工的,完不成任务上司也要惩罚我,你帮人帮到底,把三车拉够!”

朵卓骂道:“军犯,不得好死。”

兵士没听清,高声道:“说啥呢?大声点!”

朵卓大声道;“杂个瘩!”

兵士莫名其妙:“杂个瘩?啥意思?”

这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朵卓仰着头哈哈大笑。

朵卓把石头卸在工地,回来遇到老者,问:“你真的还要拉三车么?”

老者难堪地点点头,勉强说:“不麻烦你了,让我拉吧。”

朵卓望着对方瘦弱的身子,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豪爽地说:“帮人帮到底。你坐在车上,你在河边拾,我一个人拉,这样快些。”

老者说着感激的话,却不好意思坐车。

朵卓说:“坐上吧,你这么瘦,能有多重呢,坐上跟没坐的一样。”

老者只好坐上车,坐稳后放大声音说:“好小伙子,要不是你,我晚饭不让吃不说,还要挨皮鞭。太谢谢你了。”

小伙子被老者的真诚打动,不由担心老者以后的日子,感叹道:“你这么体弱,以后阿么过呢。”

老者伤感地说:“过一天一天吧,大半辈子活过来了,再能活几天算几天。”

小伙子善良的心又一次被激活,劝道:“,别这么说,你岁数不太大,好好活着么。”

“唉,早死早脱生,迟早要被他们折磨死。”

朵卓不得不问:“石头还拉多少日子?”

老者悲切地说:“听说还要拉一个月。唉,我实在熬不下去了,这把老骨头就要扔在这里了。”

朵卓豪爽地说:“你把心放宽,好好活着,我帮你一个月!”

老者感动之下一时无语,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

“你信不过我?”朵卓手一拍胸膛,“我是个儿子娃娃,说话算数。”

老者感动地说:“你肯定能帮助我?你难道就没有别的事?”

“我的事多得很。”

“那你怎么帮我?”

朵卓诚心诚意地说:“你放心,我的事多是多,可我这人力气大,做啥活都快得很,我尽量腾时间来拉几车石头。“

老者感动地说:“就怕累不倒我,把你累下呢。”

朵卓诚心道:“你放心,我这人别的不多,就是力气多,只用上吃馍馍的功夫,就能拉两三车石头。我实在来不哈就叫侄儿来帮你。”

难为情



正文 十四,再次相会
十四,再次相会

朵卓说到做到,他每天的活再多再忙,也要抽出时间跑到军营拉几车石头。

几天过后,朵阿婆知道了,赞许道:“我的娃,你做的对着呢,活人就要做善事呢,做了善事老天都给你指路呢。”

有的时候,家里活做不完。董阿婆特意让出时间,让儿子去做好事。

有的时候,董卓实在忙得脱不开身,就打发侄儿巴加去帮老者拉石头,假如叔侄俩都去不了,朵卓就打发同庄好友去军营帮忙。

朵卓和老者熟悉了。他叫林彦,中原人,因打了败仗,被发配在这里。

“打了败仗也要发配呀?那谁还敢当兵。”朵卓迷惑不解。

林彦苦笑了下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败仗。”

“你打的阿么的败仗?”

林彦张开了口却没吐出话,他犹豫着是说还是不说,最终还是没有说。

朵卓是个聪明人,明白对方有难言之苦,也就不再追问了。他转了话题:“你这么大岁数阿么还当兵?”

林彦这回答得很利落:“家里穷,当兵是为了混口饭吃。”

朵卓比较憨厚,对这样的回答深信不疑。

转眼又到了十六营。

前一营朵卓早早去城里卖枋板,没能去洮河边,把喇答答蛾掂挂了多半天,虽说并没有相约,可他多少有点愧疚,总认为她在等自己,等人的感受他是知道的。

这一营他无别的事,吃过早饭后就往洮河边走,来到曾经和喇答答蛾碰面的地方,不见一个人影,心里不由惆怅。他犹豫了一会,在较隐蔽的地方坐下,决定等一等。

朵卓半躺在沙窝里,不时探头朝喇家坪张望,每次张望只带来失望,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他等的困乏,不由打起盹来……。

朵卓很快他就被一种声音惊醒了,他探头望去,只见喇答答蛾和蜜多彩秀一前一后走过来,一边还说着家务事。她们从他前面走过,没有发现藏在沙窝里的他。

他不能贸然前去,这是因为当着表妹的面,阿么能和一个已经给了人的女儿约会,表妹会阿么想,会不会说给家里人?传到喇答答蛾家人的耳朵里,那就把大麻烦惹下了。

他祈盼着蜜多彩秀离去,这又怎么可能呢?他不想让喇答答蛾和自己都失望而归,几次想走出沙窝,几次都忍住了。就说自己说不下媳妇,可也不能败坏风俗习惯。

他不能老是这样藏着,更不想让喇答答蛾久等,他趁她们不注意离开了沙窝,走远了,这才放开嗓子和喇答答蛾告别:

我的人

花开花落又一年

想见一面这么难

只见鸳鸯成双对

不见野雀扎成堆

到了二十一营,朵卓又来到洮河边,只见到了喇答答蛾,他先打招呼:“你阿么一个人?”她瞟了他一眼,赶紧转了视线,慢慢地说:“她到屋里做啥去了。”她说了假话,蜜多彩秀就在不远处藏着呢。

俩人一时无语。他是儿子娃,不得不主动:“今个你汗(闲)着呢?没做啥去?”

她又望了他一眼,缓缓说:“我能做个啥。”

他明显发现她眼泪花花,关切地问:“你阿么了?”

“没阿么。”她的语气有点伤感。

他安慰道:“没事就好,有啥难心事就想开些。”

喇答答蛾其实很难心,不能和董卓朝夕相处也就算了,竟然连见一面也这样难。庄连庄见个面都这么难,以后自己嫁到南路,恐怕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想到这里,她就难心,一难心就眼泪花花。想到自己上几营在这里等他的苦,就忍不住地问:“你上几营做啥去了?”他见她如此痴情,深受感动,不得不说实话::“十一日我进城卖枋板。十六日我来这里了,见是两个人就没过来。”

“蜜多彩秀和我好得很,她不会说出去的。”

“就算她不说,我是她表哥,见了她难达珍。”

她小声说“只要你以后逢营来这搭,就看不着她了。”

她的话吓了他一跳,一个商户家的女儿阿么这么说话?难道商户家的女儿就是这么的?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话,只好转了话题:“听说过两个月你就走了?”

她更难心了,本想说,一走再也见不上你了,可这样的话太出格,她忍了忍没说出口。他安慰道:“南路好着呢,听说是大商户家。”

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想要是能嫁给你,顿顿喝拌汤也高兴。这样的话更是说不出口,她只是淡淡地说:“大商户又能阿么?心里不好受?”

他明白她的话意,认为她年纪小,又没经过穷苦的日子,说的话憨着呢傻着呢。





正文 十五,情意绵绵
十五,情意绵绵

朵卓和喇答答蛾再见面时就不那么拘束了。

喇答答蛾这次把丫环撇得远远的,独自来到上次见面的洮河边,远远看见朵卓站立在桦树下,朝着这边张望。她心里欢喜,表面却不能表露。她一手提着裙摆,慢慢前行。

朵卓看见了喇答答蛾,不好意思张望了,也不好意思让她知道他在等她。一见面,她先开口:“今个没做啥去呀?”

“没去,闲着呢。”

“城里那么热闹,也没跟营去?”

“我到是想去,就是没做的。”

“我阿大一早就去了,营营都去。”

“他笑了笑说:“商户么,钱多得没出去,只有到营上去撇。”。

“我大惜想(1)得很,阿呢还有撇的钱。”

“你阿么没去?”

“阿大不叫去,一个女儿家常到营上去人笑话呢。”

太阳悬挂天空,周围没有一丝云,强烈的紫外线映得洮河水闪闪发亮,猛然望去,河水就像一大匹锈着金线的蓝缎子在抖动,几只羽毛艳丽的水鸟贴着河水追逐飞翔。

喇答答蛾无意看见太阳偏西,心里不禁一阵紧张,父亲就要跟营回来了。她暗自埋怨时间过得太快,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再要见要到下一营,又要等五天,哦,慢长的五天,就像尕的时候盼望过年一样。

她无可奈何地说:“阿大快回来了,我要走了。”

朵卓也感觉阳婆走得太快了,好多话还没说呢就要分开,多少有点依依不舍。突然,他想起了林彦,想到要帮他拉石头,心里的不舍消失了,爽快地说:“正好我也有事,下一营再见吧。”

她心里难受,不忍离去,见他如此爽快,不禁惆怅,不由得问:“你真的有事?”

他毫不含糊地回答:“真的有事。”

“啥事这么要紧?”下面的话她不好意思说出口,比和我在一起还要紧么?

他多少明白她的话意,为了给她宽心,不得不解释……。

她听着听着脸上舒展了,认定他是个好心人,越加喜欢他了。

又过了两个营,朵卓和喇答答蛾的关系就密切多了。喇答答蛾一口一个阿哥。朵卓自然就称她为阿妹了。

喇答答蛾(2)每次和朵卓约会,都把蜜多(3)彩秀撇得远远的,并让她担当哨兵的角色。

两个约会的人感觉时间过得很快,而蜜多彩秀却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很难熬。她心里酸酸的,对表哥产生了一丝怨恨,你原来喜欢商户家的女儿,而且还是给了人的女儿。

有一次蜜多彩秀回娘家遇见朵卓,他显然想避开她,可没避开,不得不给她打招呼。她没理睬,把朵卓弄得很尴尬。

有一次喇答答蛾和朵卓约会后,在回去的路上,丫环说出早就想说的话:“小姐,我害怕。”

小姐一头雾水:“怕啥?”

“要是有人看着阿么做?”

这样的话把小姐吓了一跳,赶紧四下看看,并无一人,自我安慰道:“你不说谁会知道呢。”

蜜多彩秀轻声道:“万一叫人看着阿么做?”

这个“万一”让娥娥心惊肉跳,她不敢往下想,只是说:“你不说谁会知道?”

丫环仍害怕:“万一爷和阿婆知道了,要把我赶回家,那可阿么好。”

小姐心里发虚,嘴上却说:“你放心,有我呢。”

蜜多彩秀心想,万一被人发现,你都自身难保,那还顾锝上我。这样的话她只能心里想,嘴上是不敢说的。

小气喇:族名。答答蛾:蝴蝶族名。



正文 十六,情深意长
十六,情深意长

朵卓和喇答答蛾约会时很是愉悦,过后除了回忆美好的时光,还时不时生出几分悲哀,美好的时光不会长久,分离就在八月,一旦分离,难以相见。

喇答答蛾即将远去,心里更是悲哀。她对朵卓流露出心迹:“我害怕到南路去。”

朵卓能说啥呢,他何偿愿意她远离,只有安慰了:“是女儿都要离开娘家。”

“只怪阿大,把我给了个远。”

“这是你命里定的。”

“要是把我给在跟前就好了,我们还能常见面。”

他苦笑着没出声,心里却在想,你憨着呢,就算你嫁在跟前,你是别人的婆娘了,阿么能和我常见面,就是你想常见我,我也不敢。就算常能见面,传出去我们阿么活人?家里人阿么活人?

喇答答蛾那会想这么多,她只想着无数次的憧憬,想归想,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她三思之下,只有拐弯抹角地说了:“苦牙庄的那个事你知道哪?”

朵卓立刻明白她说的是那件事,又不好直接回答,再说他也不敢肯定她说的就是那件事,就用平淡的口气问:“哪个事?”

她的脸红了,那还好意思说。

他能肯定她说的事了,直接了当地说:“是苦牙族的那个女儿的事吧。”

她不好回答,算是默认了。

苦牙庄女儿的事至少在大西川人人皆知,人人骂之。那个苦牙族女儿不满意包办婚姻,和同庄的儿子娃私奔了。这种事在本地史无前例,给双方家里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朵卓明白她的意思,很惊诧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从感情上讲,他面临着打光棍,真想带着她走进森林深处,寻一个无人烟的好地方,开荒种地,生儿育女,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可这样做的后果是给两家人带来很大的伤害,尤其是喇答答蛾家,就要出大名了,一家人将为这样的事蒙辱,从此抬不起头,在本地很难做人。

他想归想,万万不能做出这种害理的事。这样的话不能对喇答答蛾细讲,讲了会伤她的自尊心。他只是避开她的话意,轻描淡写地说:“唉,他们把屋里人害了。”

喇答答蛾立刻想象到那样做的后果,她还能说什么呢,心里涌出阵阵悲哀。

朵卓离开喇答答蛾后,赶紧来到军营对面的洮河边。这里有六七个拉石头的军犯,有的在拣石头,有的的拉着车子行走。

朵卓常来这里给林彦帮忙,和几个军犯很熟,就问林彦现在哪里?回答过一会就来了。

朵卓等了一阵,见林彦远远来了,虽说拉着空车,可他显得很疲惫,摇摇晃晃的走得很慢。

朵卓小跑向前,从林彦手中接过车把,随口问;“还有几车?”

“还有五车,”林彦一脸的愧疚,解释道,“今天身上不合适,可能有啥病。”

平日朵卓只拉两三车石头,这次却要翻倍,他并无怨言,爽快地说:“没麻达,赶吃饭前拉完。”

“唉,心里真过意不去。”

朵卓宽慰道:“没有啥,我力气多,一天不把力气用完黑了睡不着。”

林彦赞叹道:“上天见我可怜,让我遇见这么好的小伙子。”

朵卓掉转头说;“你有病就缓着,别去了。”

林彦那好意思,急忙说:“没啥病,只是有点累。有你拉车我就不累了。”

朵卓说:“那你坐上吧。”

“太不好意思了。”林彦说着坐上车。

迎面走来几个拉车的军犯,他们停下朝林彦打招呼:“老林呀,你的命真好,认了个好小伙子。”

“我就交不下这么好的人。”

“是不是认了个干儿子呀?”

林彦回应道:“你们年轻力壮的还让别人帮呀?”

朵卓打趣道:“等你们老了我也帮。”

年轻军犯朝朵卓打趣:“你是神仙?你不老?”

朵卓豪迈地答:“我老了照样有力气。”

朵卓拉够五车石头,回到家时天已黑了。他原以为晚饭是拌汤,家里人给他留下先吃了,没想到是汤饭,拌汤可以当剩饭,汤饭剩下就变得不好吃了,家人要一齐吃饭。

朵阿婆和三个孙子坐在堂屋的饭桌前,儿媳则在橱房等着朵卓回来下面。

一家人等了好一阵,都为朵卓担心,不知出了啥事,因为他在不出远门时从没有这么迟的回家。现在见他好好回来了,大家心里踏实了。

朵母心平气和地说:“你到阿搭野去了,把两个娃饿成啥了。”

朵卓歉意地应道:“有个事情耽误了。”

过了一会,帖你氏双手端着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放着两碗饭。帖你氏先双手端给婆婆,然后双手端给大儿子。

平日里,小叔子和帖你氏在这时是不说话的,可这次朵卓回来太迟,心里过意不去,不得不表示谦意:“新姐,难为你了。”

按照礼节,新姐和小叔子也不多说话,帖你氏只能平淡地说:“没有啥。”



正文 十七,失礼
十七,失礼

喇答答蛾的阿大到阶州做生意去了,给两个年轻人留下了方便,几乎天天见面。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把约会地点改在山脚下的避静处。

俩人在一起只是说说古今,说说家常,保持着距离。尽管俩人按照礼仪相处,可也免不了有出轨的行为。

有一次过小河时,因水涨了,把渡河踩的石头淹得时隐时显。喇答答蛾踩了几块石头就不敢再往前了,还吓得花容失色。走在前面的朵卓只好牵住她的手过了河。

还有一次,也是这条河牵线。

河上游发了雷雨,河水大涨,把河里渡河的石头全淹没了。儿子娃可以脱鞋绾裤过河,女儿也能过小河,可脱鞋绾裤绝对不合礼节。

朵卓只好背着喇答答蛾过了河。虽说儿子娃背女儿也不合适,在人们的眼前绝对是伤风败俗,可和女儿脱鞋绾裤相比,那要轻多了,再说跟前又没旁人。

有了这两次的亲密接触,朵卓和喇答答蛾的关系前进了一大步。

这一天,朵卓吃过早饭,准备做一些简单的农活,然后去见喇答答蛾。不料来了一个伙伴,说他阿妈得了急病,要往十里村送,要朵卓帮助。这一带只有十里村有郎中。

朵卓做完这件事已到晌午。病人得救了,和喇答答蛾失约了。迟是迟了,可还能见面,知道她见不到他不回去。朵卓顾不上吃晌午饭,就要往约会的地点跑。

不料又碰见一个伙伴,说家里来了一个亲戚,指名要朵卓陪着喝酒。这个亲戚是朵卓的朋友,他无法推辞。

一场酒喝了两个时辰。朵卓喝了个半醉,心里是明白的,知道喇答答蛾还在等,喝酒时心不在焉,一心想溜。好在陪着朋友喝了一罐酒,溜了也能说得过去。

太阳已偏西了一半。朵卓心里很是沮丧愧疚,知道喇答答蛾等了好长时间。这么迟了,她肯定回去了。可他心里又不踏实,总觉得喇答答蛾还在等待。他看了看太阳,认为她绝对回家了。想是这样想,脚步却不听使唤,不朝家里走,而是朝庄外走去。

微风一吹,野花香一熏,他的醉意更浓了,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来到和喇答答蛾约会的山脚下。

四周静悄悄的,并不见一人。他有点不死心,信步走着,幻想着喇答答蛾突然出现在面前。说来也怪,她竞然在低洼处,侧身躺在花草丛睡着了。

他心里一阵感动,她等了这么长时间,苦了她了,太对不住她了。激动过后,他的心里又涌起了冲动,一次次的想扑上前去,理智又一次次告戒他,不能做坏良心的事,不能去害她……。

清朗的天空转眼布满了阴云,隐约传了雷声,随着雨点的到来,雷声越来越大。

雷雨把他的yu望冲淡了,只想着找个避雨的地方。

喇答答蛾醒来了,她望着站在一旁的朵卓,脸上露出了欢喜,缓缓拾起身,平和地说:“你阿么不叫醒我?”

他支唔道“我刚到,正要叫你……,你就醒了。”

“你阿么才来?”并无埋怨的语气。

雨下大了。他来不及回答,拉着她的手就走,一边说:“走快些,先找个地方避避雨。”俩人来到一个山洞,朵卓这才解释了自己迟到的原因。

她并不怨他,心里只充满了爱。她想到自己不久出嫁到南路,再也不能这样和他面对面相处,心里不禁悲哀万分,轻轻地诉说着心里的苦衷,说着说着哭泣起来……。

他被她的哭声感动,先是劝她别哭,谁料这一劝哭声越大了。

他知道劝说不顶用,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意在安慰她。她的身子软绵绵地瘫在他身上,他的重心倾斜了,不由往后一退,被石头绊了下,一下子跌倒了,在跌倒的一刹那,他怕摔疼她,下意识地楼紧了她,倒在地上时,俩人已紧紧楼抱在一起……。

她感觉美极了,不由微微闭上双眼,享受幸福甜蜜的时刻;哦,真美,这是她有生以来首次享受到的幸福和甜蜜……。

她感受到他那大气俊朗的脸颊,感受到强有力的双臂和强劲的胸膛,感受到一根“木棍”顶在身上,感受到湿润柔和的嘴唇……,

哦,他的气味好清新好爽心,她感觉晕了,恍惚躺在鲜花丛中,和煦的春风拂面,清澈甘甜的泉水流过心间;仿佛在大草原上奔跑,在阳光灿烂的云里雾里翱翔……。



正文 十八,分离
十八,分离

朵卓和喇答答蛾在山洞幽会了五次,他的精力旺盛,那样的事就不知做了多少次了。

这天,朵卓和喇答答蛾在山洞幽会,俩人缠缠mian绵,恩恩爱爱,多次做了那种事,到把朵卓折腾累了,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他走到大门前,一眼看见母亲坐在房前捻麻线。他做了亏心事,觉得难见母亲,想回避,可来不及了,母亲发现了他。

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院子,打照呼:“阿妈,你捻线呀?”不等母亲发话,就要往厢房溜。

母亲开口了:“你到屋里来,我有话说。”说着收起线杆进了上房。

朵卓随母亲进了上房。母亲坐在椅子上,平和地说:“你侧身站着。”

朵卓大惊,这意味着母亲不想看见他,心里不禁惴惴不安。

“你做啥去了?”母亲的声音绵软,却让儿子感觉到了威严。

他心里越慌了:“浪去了。”说过后因说谎感觉愧疚。

“娃哟,你把那帮尖(1)些,别咂舍根了(2)。”

朵卓心里大惊,难道母亲知道了实情?她不出门,是怎么知道的?

母亲缓慢地说:“这也不全怪你,怪只怪老的们(3)没盘哈光阴,害得我娃说不哈婆娘。唉,你阿大殁的早,我一个妇道人家,只能靠先人们留哈的三亩地过日子,还能有啥本事呢。”朵卓赶忙说:“阿妈,你别这么说,是我没本事。”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娃,穷就穷,人穷志不能短,做啥事不能叫人指着脊梁骂,偷偷摸摸的事做不得,亏先人呢。”

朵卓低声说:“阿妈,我没做啥事么。”

“娃哟,还没做啥事,你越大越会咂舍根了。叫我阿么张口呢?张不开口哦。”

朵卓已认定母亲知道了自己的丑事,头埋得更低了。

“娃哟,旁人的使啥不能拿,”她停顿了下说,“旁人的婆娘也不能染。你思谋一哈,你这么做有啥好处?传出去害了三家人,叫三家人阿么活人呢?”

朵卓羞愧满脸,一言不敢发。

“我的娃,再不敢这么做了,害人呢,先人们看着也着气呢。”

朵卓觉得双腿发软,站立不稳,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慈爱:“我的娃,你别木囊(4),你的岁数不阿么大,路还长得很,说不定阿一天就能碰上可心(5)的女儿。你这会的正事就是多做活,把光阴盘哈,把屋里的使啥置办齐整,上天和家神保佑,我娃不会当老儿子。人家的婆娘就像是人家的使啥,阿么能想拿就拿,娃哟,旁人的使啥万世(6)拿不的,拿了人人骂呢。你好好思谋思谋。就说在这搭,你把啥做去。”

母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儿子胸中的爱火,他心灰意冷。

他猜测着母亲是如何得知,作为一个寡妇,母亲从来很少出门。只有两种可能,家里人发现后告知,或者庄里人发现了,这个秘密流才传开了。想到后一个可能,他只觉得脊背上冒冷汗。他宁愿相信是家里人发现的。他不知是谁发现的,侄儿们的可能性大。这样一来,他就感觉像做了贼被人发现了,无法面对家人,尤其是母亲。

朵卓让侄儿转告母亲,自己到朋友家去耍,不吃夜饭了。其实他那还有心情耍,他只是沿着洮河走啊走,走远了,天黑了,又往回走。

朵卓回到庄上,见自家的上房还亮着灯,传来织布声,知道母亲还在织布。想到自己不干正事,老想着和喇答答蛾幽会,不禁羞愧难当。

朵卓和两个侄儿睡在西厢房,新姐和最小的儿子睡在橱房的小炕。

朵卓心里有事,睡不踏实,鸡叫头遍就醒了,再也无法入睡,打了几个盹,天就麻麻亮了。他推醒侄儿,让他转告阿婆,他进城去了。

朵卓并没进城,而是来到军营,告诉林彦自己要出远门。好在修建营房的石头早就拉够了,军犯们都在打土墙盖房子,和拉石头相比轻松了许多。朵卓也就放心了。他告诉林彦,有啥难处,告诉自己的侄儿,他会照顾他的。

朵卓已决定要和喇答答蛾一刀两断,本来他见了林彦后准备离家,可他又想到喇答答蛾等自己的苦衷,就想告知她,免得她天天去等。

他来到喇答答经过的地方,耐心等待。

太阳升高了,周边山上的云雾缓缓飘浮着,有意无意的向空中飘去。洮河水焦急的奔涌声,蚂蚱的聒噪声,这一切都叫人有点心烦意乱……。

喇答答蛾和蜜多彩秀远远走来。走了一阵,蜜多彩秀停下不动了,喇答答蛾径直走来。

他躲了起来,他看见她,她却不见他。喇答答蛾脚步快了,脸上红润润的,眉眼显得很有光彩。

他痴情地望着她,心里像是打破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感觉。一次次的约会,一次次销魂的情景涌上心头,浑身燥热难熬,生理上有了强烈的反映。他这样想,再做一次吧,只做一次,已经做了那么多次,再做一次有啥关系呢?做罢和她一刀两断……。

朵卓的思想斗争很激烈。母亲的话又回想在耳旁,他又这样想,万一这次叫人发现了如何是好?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再说了,事情过后一刀两断,又如何说得出口,如何告别?

朵卓犹豫再三,终于强忍下胸中的yu望,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花儿”:

迭藏河水奔洮河

洮水急急流黄河,

我的人,

我像老娃(7)没处落

你去南路我走北

这一生里难相会

我的人

等到天上做兄妹(8)

他唱完本来转身离去,可又不心甘,想听听她唱些啥。

过了片刻,传来的却是哭声……。

后来在大西川流传着这样的话:喇商户的女儿在出嫁前病了,没见出过门。出嫁那天病还没好,临上彩车哭得晕天昏地。没见过这么好的女儿哦,离不开阿大阿妈……。

差不多说谎长辈心烦投眼光千万鹰;也有老小伙之意在这里指情人。

(本小说改为双日发布)



正文 十九,丹藏初哈什族女儿
十九,丹藏初哈什族女儿

山林里很寂静,静得能听见山泉的流淌声,偶而传来啄木鸟啄木的声音。渐渐地,啄木鸟的声音变大了,仔细听去,那是人类砍伐树木的声音……。

砍柏木的是朵卓。他天不亮就离开了家,之前他对侄儿说要出门浪十多天。不说进山是因为进山砍伐树木最少也要两个人,一个人砍伐树木危险性大。说了真话,他怕一家人为自己担心,不让他走。再者,以往进山都是叔侄俩人,他和喇答答蛾的秘密很有可能是那个侄儿发现的,这就让他不好意思面对侄儿们。

爸爸(1)说不下婆娘,去偷别人的婆娘。这也太难听了。

大西川的南山上只有松树,松树不值钱,柏木的价格要高出松木五六倍。这里距朵咱庄三十多里路,称之为小西路。连绵的山上大都是淡褐色的松树,柏树并不多见,一般是百棵松树里有两三棵柏树。

朵卓带着斧子和弓箭,一顶小帐蓬,半袋炒面和一袋青稞酒。到来的第二天,他就用弓箭射杀了一只鹿。在火上烤熟后晒干,够他吃一个多月。

柏木坚硬,一天一人最大限度也只做成一副枋板。

朵卓身在林区,心却在洮河边上。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喇答答蛾,总是这样想,她这会做啥呢?她一定在想我,一定想得很难心。突然,一个念头涌进脑海:她会不会自杀?他的心里一阵紧张,有了一种负罪感。这里的女儿媳妇受了委曲,往往会跳河或吃铁棒槌(2)。

他无心做活了,只想着回去。很快他又为自己的想法可笑,怎么会呢?她是商户家的女儿,活得好好的,阿么能跳河吃铁棒槌?

他打消了回家的念头,继续做活,一边告戒自己不再去想喇答答蛾,可不由自主,他还是想着她,这让他饱尝了相思之苦。

朵卓做了五六天活,把周围合适的柏木做完了,只好换了地方。

新的地方有大片柏木。两面的山挤得太紧,早晨看见巨大的光束掠过空中,落在对面山上;当阳光移到山谷时,还没有感觉到热,阳光又蹿到东面山坡,越蹿越高,终于到了草场,那里一片光辉灿烂,令人神往;一大群牛羊缓缓移动着,后面尾随着牧人……。

多日来,朵卓只见动物不见人类,此时山顶上出现的情景让他感觉很亲切,也有点激动,非常向往。

今天不成了,天太晚,走不到山顶天就要黑。他准备明天少做活,早些上山。

第二天,朵卓吃过饭,那还有心思做活,欣然登山。

他穿过松树林,又穿过桦木林,这才来到草场。碧绿的草丛点坠着朵朵形状各异的小花,那些金黄色的野花沐浴在强烈的阳光里,金光闪闪。

登上山峰,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崇山峻岭,它们缠mian着延伸得很远很远。距离最近的一座高山上终年积雪,银光闪闪。半山腰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一座座小木楼散居其中,显得古老而又神秘。

朵卓很想到山寨转转,可他知道看山很近,走起来却远,这里距山寨至少也有三十里,一个来回天就黑了。他打算过几日去山寨看看,现在只能在各山峰转转。

他转过一座山峰,看见坡上坐落着一顶帐蓬,周围是成群的牛羊。两个女子在帐蓬旁忙碌着。她们很年轻,头上的三条辫子表明是妇人。

他向她们问好。她们表情木然摆摆手。他又说了一句话,她俩的表情仍然木然。

他这才明白她俩不懂朵咱族语言。他按照风俗,向她们伸出大拇指。

两个女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其中一个问:“你是阿尼来的?”

这样的话语好几个族都在说,他还听不出她们是何族。多少年,他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这一带和森林打交道,精通好几个族的语言。好在这些族之间也有相通的语言,族之间相距远的,相通的话少,距离近相通的多,最多也就是十分之二的话相通,不会再多了。一般来说,相通的话是常用语。

他朝北方指了指。

其中一个问:“是大西川么?”

他点点头。

她俩神色舒展地相互说了起来。

朵卓这才听出她们是古巴牙古族,这个族只有三个寨子,人口比较少。

她们请他进帐蓬喝奶茶,他欣然答应。

过了两天,朵卓再次登上山。

林区的气候就是这样,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转眼间不知从那里冒出几片云雾,好像有呼唤同伴的本领,不一会云雾就把山峰罩住了……。

大约过了三四分钟,阳光间断地出现,云雾像一大团棉絮在山顶慢慢滚动,“棉絮”渐渐地变化成大片轻纱;一阵微风袭来,轻纱缓缓地掀去,显现一位少女,轻飘飘走着,犹如仙女下凡……。

朵卓有点茫然,恍惚是在做梦?还是进入仙境?当看到后面还走来两个衣装朴素的女子时,他才认定她们是丹藏初哈什族人。这是一个大族,有十几个寨子。他和这个族的人没少打交道。

她看上去和那两个古巴牙古族女人小一两岁,头上是两条辫子,这表明她是女儿。她穿着华丽的袍子,戴着项练,腰间挂着银制品,显得华贵大方,一看就是商户人家的女儿。

朵卓感觉她长得很好看,不禁多望了几眼,并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事实上礼节也不允许他向陌生女儿开口。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身边走过。

按照礼节,男女双方都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开口说话。女儿只是在走过时望了他一眼,一双大眼睛里流露出一刹那的惊讶。

他当然也望着她,这在仆人们看来已是很不礼貌了。尽管她俩也把朵咱族儿子娃多望了几眼,眼神里也充满了好感。

他用对方的语言问:“你们到哪搭去?”

对方微微笑了下,简单地说了一句:“浪着呢。”并没有想多搭言的意思。

朵卓当然不好意思跟随,只是看着着她们越走越远……。

当天夜里,朵卓没有睡好觉,不断回想着和丹藏初哈什族女儿相遇的情景,猜测着她为啥还没出嫁,是不是上天有意把她留给自己?想到他华丽的衣装和很值价装饰品,他气馁了。

尽管知道没有任何希望,朵卓心里仍放不下那位丹藏初哈什族女儿。他忘不了她望自己的眼神,她的这一眼让他心里热呼呼的,充满了期望。他真想再见到她,最好能找个借口说说话。

第二天一早,朵卓吃过饭,仍没有心思做活,顾不上云雾弥满,兴致勃勃登上山。白云跑到很远很远的天边去了,蔚蓝的空中只有鸟儿盘旋鸣唱;清风阵阵吹来,载来花草的清香,带来优美动听的歌声……。

朵卓认定是那位丹藏初哈什女儿在唱,激动得心儿紧跳。他朝歌声飘来的地方跑去,恨不得长上翅膀飞起来。

哦,看见了,看见了山坡上缓缓移动的牛羊,看见了体态轻盈,身穿华丽袍子的少女;她头顶蓝天,雪白的羔羊在她的脚边撒欢,羽毛艳丽的鸟儿绕着她飞翔鸣唱,她轻飘飘地犹如神女下凡……。

他突然想到她的纯真朴实,觉着自己这样疯跑有点失态,停下脚步等待少女。

少女渐渐地走近了,她脚步自然,一脸的清纯憨厚,头上的小辫子变成了披散的长发,几绺黑发随微风飘动……。

他用殷勤的口气招呼:“你是丹藏初哈什族吧?”说过自己先好笑,自己说的就是她的语言,还问个啥。

她淡淡地应答:“哦呀。”

“你一个人耍呀?”

她不望他一眼,仍是淡淡的口气:“哦呀。”

她的这种态度让他觉得没面子。默默走了一段路,他忍不住寂寞,小心地问:“你阿么没扎辫子?小辫子很好看的。”心里却说,你披着长发更好看。

她一副想说不想说的样子,最终还是说了:“我刚在泉水里洗了头发,一个人不好扎辫子。”

他还想着话题,却见不远处小跑来两个仆人。他可以在没旁人的情况下和她说几句话,当有人来时,他就不敢放肆了,更不好意思和她离得如此近,只好慢慢地朝一边走去……。

叔叔本地产的草本植物,毒性胜过砒霜。



正文 二十,狼岔裕族儿子娃
二十,狼岔裕族儿子娃

就在朵卓准备再次登山时,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和朵卓岁数差不多,背着弓箭挎着腰刀,服饰表明他是狼岔裕族。他见朵卓的第一句话就是:“攒劲得很,一个人也敢进山做活。”

朵卓谦和地说:“做啥活,还不是耍着呢。”

来人说:“做了这么多活,还说耍着呢。”

两个人坐在篝火前,拿出烟锅,装上旱烟,点燃烟锅,边吸烟边说着话。

朵卓进山以来第一次遇上男性,感觉亲切,也感到好奇,他怎么突然出现?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不得不问:“你叫啥?阿么寻来的?”

来人热情地说:“我叫狼岔裕赖多(1),远远看见这里冒烟,就撵来了。”

这很正常,朵卓深信不疑。

“你阿么一个人?做枋板能成么?”

“成呢,没麻答(2),少做些枋板么。”

“你叫啥名字?”

“我叫朵卓。”

“哦,你是朵族人?”

“不,我是朵咱族。”“朵”字有四族,另两族叫“朵加,朵六”。

“庄上在啥地方?”

“在大西川,洮河边上。”

“大西川打拧(3)得很,宽宽敞敞的,那像这我们小西路,天像巴掌大,阳婆一晃就过去了。”

朵卓自嘲道:“好只是商户家人好,穷汉家人还得要进山林盘光阴。”

“你这么攒劲,以后会好起来的。”

“靠进山做活阿么能好起来呢,至多混个肚子。”

过了片刻,狼岔裕赖多又问:“你的婆娘是阿一族的?”

初次见面打问别人的婆娘,显得唐突,很不礼貌,也不友好。不过,没成亲的朵卓感受不了这么多,感受到的多是难堪。一般这么大的人,娃都有几个了,他还没有婆娘,说出来很是没面子,本来说个谎就过去了,狼岔裕赖多也不会跟着去调查,可朵卓从不说谎话,只好拉下脸实话相告:“我还没有婆娘。”

狼岔裕赖多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表情,吸了两口旱烟,又打量了对方几眼,纳闷道:“你这么麻利,还这么攒劲(4),阿么没婆娘。”

朵卓犹豫了会说:“盘婆娘的时候屋里正穷,没人给婆娘,就耽误了。”

狼岔裕赖多安慰道:“别发愁,像你这么的儿子娃,还愁盘不哈婆娘。”

朵卓苦笑道:“那还有岁数帮间(5)的女儿,我就把老儿子当吧。”

“你把心放宽,婆娘会有的。”狼岔裕赖多的语气像是他家里有待嫁的女儿,等着朵卓去娶。

两个人越说越投缘,以致朵卓再无心做活,爽朗地说:“今日就不再做活了,喝酒吧。”说着取来酒囊。

狼岔裕赖多说:“那你把火生着,我去射两只野鸡,考熟了当下酒菜。”

“我有晒干的鹿肉,也能当下酒菜。”

“晒干的肉下酒不好,我爱吃新鲜的。”

“你的箭法如何?不成的话我去。”

“你放心,我是狼岔裕族最好的射手。”

朵卓把火生着,抽了一锅旱烟,就见狼岔裕赖多手里提着两只野鸡走来,夸赞道:“你比我还麻利。”

俩人拔去鸡毛开了膛,在泉水里洗干净,架在火上烤。

寂静的山林突然响起划拳的声音,在晴朗的天空回荡着,压住了自然界的一切声响……。

几盅酒下肚,朵卓想起了烦心事,对方只大他一岁,已有两个娃了,自己还是光棍,这个光棍不知还要当多长时间?他不由得想起了喇答答蛾,想起了和她在一起的快活时光,想起和她不能长相处的苦恼……。

他又想起丹藏初哈什族女儿,她长得那么美丽,和喇答答蛾不分上下,这样一个女儿,为啥还没出嫁呢?他忍不住向狼岔裕赖多打问。

“她可是这一代有名的哲灿儿(6),”狼岔裕来多神采飞扬,兴致盎然,“好多商户人家的少爷都想娶她,可她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不知道要嫁个啥样的人。这会把岁数拖大了,阿尼还有合适的儿子娃。”

朵卓纳闷了:“别的族儿女婚事都是父母说了算,难道丹藏初哈什族女儿的婚姻父母做不了主?”

“都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的父母都过世了,当哥的拿事。”

“当哥的管不了妹子。”

“也不是管不住。你想想,妹子从尕就是父母亲惯大的,有点任性。这种事当哥的也不好做主,给了好人家了好,给不好了要背亏欠(7)呢。”

朵卓心里涌出一丝希望,不好明说,先试探道:“你这么麻利,以前阿么没去说她?”

狼岔裕多把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又装上旱烟点燃,无不遗憾地说:“小西路的儿子娃谁不想说她,可多的人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我们狼岔裕是尕族,我的家境比不上她的家,那敢去说她。”

朵卓心想,可惜我是穷汉家,要不是我去说她,娶上这样的女儿可真是福气。

狼岔裕似乎看出对方的心事,鼓动道;“可能她不想嫁在山林里,想到川里去,你去说她。”

朵卓苦笑道:“你也不想想,我都穷的到这搭来背枋板,她会跟我?”

“这到很难说,像你这么的儿子娃世上能有几个,她也许就看上你了。他们家富的淌油呢,只要她看上你,你就不用再背枋板了,她的陪嫁你们就吃不动弹。”

朵卓只想要个婆娘过日子,无所谓嫁妆,更没想到要靠女方的陪嫁过日子,别人给的吃着不香,只有自己勤劳得来的吃着才香甜。

朵卓想到初遇丹藏初哈什族女儿的情景,想到她说话的声气,想到她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心里一动,胸中涌动起更大的希望……。

狼岔语:族名,赖多:青蛙没问题好有本事差不多美女儿担责任。



正文 二十一,有福之人
二十一,有福之人

狼岔裕赖多走后的当天夜里,朵卓没有睡好觉,他把狼岔裕赖多的话想了又想,心中有种预感,那个丹藏初哈什族女儿是想嫁到大西川,或着大南川,可是和她岁数差不多的儿子们都娶妻生子了,她到那里去找寻合适的人家?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兴奋,也许两大川里就他一个最合适,只有他能娶这位丹藏初哈什族的公主。

他一阵激动后,又沮丧了,自己屋里太穷,和首领家门不当户不对,差距太大,就算她愿意,她的家人能答应吗?……。

第二天,朵卓一睁开眼,丹藏初哈什族女儿的面容就浮显在眼前,先前的沮丧和没希望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充满了兴奋和希望。他再也无心做活了,吃过饭就跑上山。

朵卓站在空旷的山顶上,看到的是连绵不断的群山,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微风阵阵吹来,带来的是花草松脂的清香,并没有带来歌声;只有鸟儿在空中时飞时停,唱着单调的歌,显得那么孤寂,那么地无奈;不见牛羊,不见人影,他真想放声喊,真想长上翅膀飞……。

朵卓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一会走到那座山顶,一会跑到那个山头,动物见了不少,就是不见人类。他在不同的方位能看见一座座山寨,真想走进每座山寨,寻找那位丹藏初哈什族女儿,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后悔当初怎么没问她的村寨,要是知道她在那座山寨就好了。不过,知道了也不好去,去了能否见上,就算能见上,阿么说?总不能这么说,你嫁给我吧,我是个背枋板的。丹藏初哈什人一定把我笑话死了,也许会认为我脑子有毛病……。

朵卓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他反复回忆着丹藏初哈什族女儿瞅自己的眼神,认定她是喜欢自己的。既然她喜欢自己,那她就应该来相会,她又无父母管束,是个自由人,想去那里还不由着他。也许她对他压根无意,或着说他看花了眼,自做多情……。

朵卓心烦意乱地想着走着,不知不觉走过两个山头,看见山坡上有顶帐蓬,周围是成群的牛羊。

他再往前走,认出是古巴牙古族人的帐蓬。他想起前次的热情招待,这次去两手空空不礼貌。他怕古巴牙古族人看见自己,撒腿就跑,一口气跑进原始大森林。

朵卓狩猎小半天,射杀了一只鹿,背到古巴牙古族人的帐蓬前,对古巴牙古族的女人说:“送给你们的,你把火架大,我剥了皮烤着吃。”他说的是古巴牙古族语,听起来轻松,说起来吃力。

两个女人向客人伸出大拇指,说着“谢谢”之类的话。

朵卓二话没说,动手剥皮,然后开膛……。

朵卓吃好喝好后,本来要向两个女人打问那个丹藏初哈什族女儿,又一想不礼貌,他可以向男性打问女儿,绝不可以向女性打问。

太阳已向西山坠去。他只好和古巴牙古族女人告别,沮丧地往回走。到了驻地,已是暮色茫茫,天空却是明光闪亮,最高的山顶上还有一抹阳光……。

朵卓感到累,身累心也累。他觉得很惭愧,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想那么好的事情,现在才知道是白日做梦。

他不再想了,只想睡觉,刚躺在铺上,听到有响动,还没等他辩过是怎么回事,忽拉拉窜出七八个人,围在他的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他。

朵卓急忙拾起身,有点惊慌地问:“你们要做啥?!”这一带各族女性的服饰不同,男性的服饰大同小异。他一时不知道他们是那一族的人。

他们身上背着弓箭,腰间挂着短刀,有点气势汹汹。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说:“拾掇一挂,跟上我们走。”

朵卓这才听出他们是丹藏初哈什族,茫然问:“这么迟了做啥去?”

“你砍伐我们的树木,去接受首领的惩罚。”

朵卓吃惊不小:“阿呢有这么的事,山林这么大,是大家的,凭啥说是你们的?”

“在我们的地盘上就是我们的!”

朵卓想不通:“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小头目冷冷地说:“你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从前我们顾不上管这种事,这会就要管。走吧”他吩咐手下人把朵卓的双手绑住。

朵卓挣扎道:“我不去,你们要处罚就在这里惩罚。”

小头目生硬地说:“你说了不算,我们也没有权力惩罚你,要让首领惩罚。”

对方人多势众,朵卓毫无办法,只好跟上走。



正文 二十二,丹藏恶喇泼
二十二,丹藏恶喇泼(1)

朵卓和丹藏初哈什族人还没有走到寨子,天就黑了。天上没有月亮,四处黑黢黢的,这里无路,摸索前行,时不时还撞在树上。

朵卓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为了抓他,在他的住处等了多半日。他们埋怨他,怪他走得太远,回来得太迟。还好,他们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曾打他骂他。

终于看见了灯光,大家都舒了口气。丹藏初哈什人说话的口气也轻松了许多,好多人喊着“饿”。大家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就到了山寨大门前。

寨门两旁插着火吧,站着两个大汉。走进高大壮观的寨门,只见一座座木楼有大有小,处处插着火把,跟前大都有人看守。

朵卓关在木楼下的小屋,连个灯也没有,黑咕隆冬的,啥也看不清。他的心情坏极了,美好的愿望达不到也就算了,还落个如此结果。不知道丹藏初哈什族人会把他怎么样?当然了,要命是不可能的,只听说进到山林豹子熊蛇要人命,树木要人命,从没听说人要了人的命。那他们怎么惩罚呢?罚钱没有,只有罚做苦力,做多长日子的苦力呢?唉,这趟山白进了不说,还落了个这么的下场……。

木栅门开了,传来声音:“喂,朵咱人,出来吧!”

朵卓摸索着出了门,来人前面走,他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两面的木杆上插着火把,把路面照的明亮可见,隔上几步路就能看见哨兵,给人如临大敌,戒备森严的感觉。

朵卓被带到一座很大的木楼的二楼,火光映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过了一小会,他才看清这里的一切。

靠木板墙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前面两旁各坐着两个人。中央坐的人约三十岁,方面大耳,神情威严。他高傲地望着朵卓,声音威严:“你是阿个族的?好大的胆子,竟敢跑到我们族地偷枋板?”

“朵咱族,”朵卓昂首望着首领,不服地说,“你把话往好里说,阿么叫偷?”

首领对两旁的人说:“听听,偷了别人的枋板还嘴硬,你们说阿么做?”

旁边的人大声说:“先拖出去抽上一顿鞭子,看他好嘴硬不硬!”

“最好吊起来打。”

“先关上三天三夜,不要给吃喝!”

朵卓抗争道:“我们族族辈辈都是进山林寻光阴(2),从没听说有人管,这会阿么叫偷?”

首领冷笑一声,揶揄道:“几十年前那些山上只长着树木,这会阿么爬着一道望不到边的高墙?(3)娃哟,啥都是变的?”

朵卓无法反驳首领的话,只好说:“这么说你先要在我身上下手了?

首领慢悠悠地说:“怪你运气不好,让我第一个逮住,自认倒霉吧。”

朵卓不亢不卑地说:“你是不是认为我软弱好欺负?不怕得罪你,我这人力气大得很,你一个人可不是我的对手。”

首领再次打量着朵咱族人,不得不信,可也不负输:“我不欺负岁数比我尕的人,我让岁数和你帮间()的人和你打。”

站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朵卓无可奈何地说:“好,算你歹(4),我也不想和你的人打,你说阿么惩罚我吧?”

首领干脆利索地说:“你给我做十天的活。”

“啥活?”他松了口气,做活不怕,有的是力气。

“还是你做的活,做的枋板全归我。不过,不是你一个人做,我派几个人一齐做。”这样的惩罚不算重,就算惩罚再重,朵卓也不得不答应。他怕他们仗着人多欺人,拒绝道:“我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做活,我要一个人做。”

首领说:“那不成,我还害怕你一个人跑了,我们到那搭寻?”

朵卓手一拍胸晡,慷慨地说:“我是大西川朵咱庄的,我是儿子娃娃(5),说不跑就不跑。”

首领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豪放地说:“你像个儿子娃娃,我相信你的话。可是你给我做活,我就要负责,要是你让树砸死了,野兽吃了。我还怕落亏欠(6)呢,人多了就不会出事情。”

朵卓认为首领的话有理,不再说啥了,异族的地盘上,人家不打骂就不错了,还能说啥?

丹藏初哈什人没有把朵卓送到原来的屋里,而是安排在二楼的一个屋,这里有两盏灯,有床铺有桌凳.,显得很整洁,显然是客房.。能享受到如次待遇,,说明丹藏初哈什族人不把他当贼看了,,把他当成客人对待,这让他感到欣慰,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这个希望就是首领的妹妹,见肯定能见上,重要的是他将不会以贼的身份见他,而是以客人的身份见她。就算他做枋板是贼,可那算什么贼,大西川大南川多的人都进山做活,还都成贼了,那这世上贼也太多了.。

朵卓进山后睡窝棚,还要留心野兽来袭,夜夜都睡不踏实,第二天做活老打瞌睡.。今夜好了,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觉.。

他却无法入眠,首领妹妹的面容老是浮显在眼前,他想着怎么再见到她,见了她如何说话,她理睬自己吗?

第二天,一阵鸟鸣把朵卓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天已大亮。他穿好衣裳跳下炕,感觉浑身格外轻松,正想着做点啥,一个小丫环就端着半铜盆水进来了,紧跟着又一个小丫环手端一铜杯漱口水进来。

朵卓洗过脸漱了口,正想外出走走,看看能否交上桃花运,又有两个丫环进来,分别端着牛奶酥油糌粑。他不由乐了,这那像是受惩罚,自己到像是贵客,丹藏初哈什族人待人真热情,同时也想不通,这么热情好客,阿么还要管山林,还要抓人做苦活。

朵卓吃了个半饱,急不可待地走出门,他并不急于下楼,站在凉台上,放眼望去,神清气爽,飘然欲飞。

多好的地方啊,四周全是清山,大多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也有空旷的草场,隐约可见成群的牛羊。一座崖头窜出大股的水柱,像一条巨大的银链抛在地面,发出悦耳的声响……。

朵卓走下楼,信步走动,不时有人从身边走过,大都向他这个朵咱族人投来好奇善意的一瞥,有的向他微微一笑,或微微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当然他是要还礼的。

朵卓走过一座木楼,眼睛一亮,双腿挪不动了。

前面阳光灿烂处,缓缓走来几个女儿,她们身着华丽的袍子,腰间佩带着饰品,其中就有首领的妹妹。

她也看见了朵卓,神情有点不大自然,她们并没有径直走来,而是向左走去,当她们即将在木楼间隐去时,那位首领的妹妹稍一侧身,望了朵卓一眼,她的眼光和朵卓的眼光对在一起,他只感到全身一颤惊,好像飘进了阳光灿烂的云里雾里,全身轻飘飘的……。

朵卓很是想不通,跟随他做活的五个人,对他丝毫不歧视,而是表现出了尊敬,处处听他的话,好像他是尕首领。

朵卓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的首领名叫丹藏恶喇泼,三十一岁,生有三儿两女,他的妹妹叫丹藏阿及那(7),十六岁,眼光高得很,到这会还没有许配人家。

朵卓时不时想起丹藏阿及那,想着她转过身朝自己投来的那一瞥,感觉心头热呼呼的,就像在等着他来娶她。十六岁还没有许配人,已是大龄女儿,很难有年龄相当,门户相当的儿子娃来求婚。

他的婚姻更是难上加难。人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是不是俩人有缘呀呀?很快他从美梦中醒过来,阿么可能呢,这样的商户女儿阿么能和小户人家结姻?就算她家人愿意,可从没听过有这样的事,世人也笑话呢。

鹰2。生活长城历害男子汉责任阿及那:母亲的族名。



正文 二十三,交往
二十三,交往

丹藏恶喇泼没有要求每天做多少活,大家在一起做活的都是随意。尽管如此,大家做活都不偷懒,一副尽职尽责的样子。

每天太阳出山不久出发,做不了多长时间的活,太阳就落山了,大家往山寨走,走到时天还没黑。这不像是做苦力,在自家屋里做活也没有如此轻松。

这天清早,朵卓一睁开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丹藏阿及那,耳朵里飘进的却是雨声……。

今天不能做活了,可以好好缓缓。很快他又发愁了,一天这么长,雨天里不能到处去浪,阿么熬到黑?不过,要是能见到丹藏阿及娜,那怕是瞅上一眼也值了,不知能否见上?

朵卓一个上午都站在凉台,看着过往的人们,希望见到丹藏阿及那。过往的人们有的披着兽皮做的雨衣,有的戴着草帽,步伐匆匆,就算丹藏阿及那在其中,那也不大看清容貌。

朵卓站久了,双腿麻木了,脚跟隐隐作疼,他只好爬在木栅上,自感姿式不雅,爬了一会又站直身。

天上的云厚厚的,把周围的山挤压得矮了半截。空气潮湿得使人感觉满世界都是水气,使人永远也想不到口干喝水。雨点忽而大忽而小,过了一阵,云雾淡薄了,天空隐隐发亮,雨点小了;又过了一阵,雨又大了,且越下越大。这就是所谓的“亮一亮,下一向”。

朵卓睡了个午觉,起床后正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一个小丫环走进来,说首领有请。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首领和一个仆人摸样的儿子娃,他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是火盆,烧的木碳,熬着罐罐茶。他平和地招呼:“往炕上坐。这天哈个不停,心里急得像猫挖,把你叫来谝一会。”

朵卓站里在炕前,说着客气话:“一个贼那敢和大首领坐在一搭。”

首领痛快地说:“你承认我是大首领?那好,我命令你坐在炕上。”

朵卓欣然上炕,盘腿坐在首领对面,一边说:“你这么抬承我,那就难达珍了。”(1)

首领对仆人说:“拿来一副茶具。”

仆人恭敬地拿来一个尕罐罐一个盅子,两个尕碟子上分别放着酥油和食盐。

两个人喝着罐罐茶,抽着旱烟锅,一边说着话;;“你是不是怨恨我?”

“那里的话,你对我好着呢。”

“我没收了你的枋板,还要叫你给我做活,还能算好么?”

朵卓笑了笑没说话。

“你笑啥?真的恨我?”

朵卓轻轻地摇摇头说:“我想你可能和我耍笑?”

“这话阿么说?”

“你这么大的家业,还能看上我那几块枋板。”

首领不直接回答,转了话题:“你看我们这搭阿么的?”

朵卓不加思索地说:“囊(2)得很。”

“囊了就留哈,别走了。”

朵卓有点吃惊地望着首领说:“你阿么说这么的话?”

“这话可是为你好,这搭要啥有啥,吃穿不愁。”

“别再耍笑了,这么的话我可不爱听。我是穷,庄括(3)也尕,可那是先人们留哈的,我要守住,阿么能丢哈坐在这搭。”

丹藏恶拉泼脸上有点不悦,耍起了首领的威风:“我不放你走,看你阿么去守庄括。”

朵卓并不示弱:”那我就偷着跑了。”

“我不叫你出门,派上几个人看住你,看你阿么跑。”

朵卓无话说了,思考着首领的话是在耍笑,还是真的。他不相信是真的,也不好再说啥,就转了话题:“听说这一带有一种熊,皮毛是黑的和红的,眼睛上有黑圈,你见过啦?”(4)

丹藏恶拉泼还在为前面的话不悦,一副想答不想答的样子,最终还是说:“长这么大见过三次。”

“听说不伤人,光吃竹杆(5)。”

“温驯得很,比鹿还乖。”……

不好意思朵咱族语:好宅地和岷县相邻的迭部县现有熊猫,古代岷县肯定也有竹子。



正文 二十四,兄弟情深
二十四,兄弟情深

朵卓和丹藏恶喇泼结拜成为兄弟后,首先想到的就是丹藏阿及那,急切地想和她见面说说话。可是兄妹俩好像有意和朵卓捉迷藏,他就是见不上丹藏阿及那。

即然是兄弟,就要同桌吃饭。按照风俗,男人们坐在炕上吃饭,女性是不能上炕的,除非是老年女性。

朵卓吃饭都见不上面,平时就更见不上丹藏阿及那了,他很想问丹藏恶喇泼,可自己未婚,也没定婚,很难张口问他的妹子。另一方面他急着想回家,出来时没给阿妈说,害怕阿妈为他担惊受怕。他陪着首领狩了几天猎,提出要回家看看。

丹藏恶喇泼不大情愿,这几日他和朵卓狩猎配合得很好,在一起很愉快,很想再相处一些日子,可当一听到朵卓提到阿妈,他就不好挽留了。

朵卓明白首领的心思,说起暖人心的话:“你放心,我去看看阿妈就回来。”他说的心里话,这里有心爱的丹藏阿及那,他能不回来吗?

首领只好说:“那些枋板阿么做。”

朵卓早就认为那些柏木枋板不属于自己,随口说:“你说阿么做就阿么做。”

“你的枋板我不管。”

“我的?”朵卓有点不解地望着首领。

“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

朵卓明白首领的意思:“那把你的拉走,我的先放着。”

“啥你的我的,全是你的。”

“那你的人做了那么多天,阿么说?”

“这不用你操心,他们全当是给你项混(1),”丹藏恶喇泼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出来一趟不能空手回去。明日是营,把枋板全拉到营上卖了,你把钱拿到屋里,也给屋里人好达珍()。”

朵卓大喜过望:“卡郎,你想的窝叶(2)得很,不知阿么谢你。”

“兄弟之间还说啥谢不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明早你就展(3)了,一会我叫上几个人好好喝一场。”

“这难答珍()得很。”朵卓呐呐道,心里却在想,你要是把妹子给了我就更窝叶了。

朵卓一走进自家院子,就大声喊叫:“阿妈!”他直奔上房。

朵母正坐在炕上做针线,她望着走进来的儿子,眼睛里流出浑浊的泪,说话也有些颤抖:“我的娃,你这么多日到阿搭去了?走时也不达珍(4),把我愁死了。”

儿子心里过意不去,赶忙说:“阿妈,我错了,下回不敢了,不管到阿搭去都要给你老人家达珍。”

朵母手掀起衣襟抹去泪水,慈爱地说:“我的娃,知道错就好,别看你二十几了,在阿妈眼里你还是娃们,你走了我没日没夜的操心呢。还没吃饭么,我把媳妇喊去,叫给你做饭。”说着就要起身下炕。

儿子赶忙说:“阿妈,我在城里吃了上来的。”

“你这一向在城里做啥?”

“我到城里跟营去唻。我这一向在山里做枋板,把枋板拉到营上卖了。”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兽皮袋,把里面的钱倒在炕上。

朵母手拨了拨一堆钱,失声道:“阿么这么多?!”

“卖枋板的钱。”

朵母心里一盘算,疑惑地望着儿子,一副想开口又难的神情,很快还是说了:“娃哟,你别诈舌根(5)了,这些钱你就是做上半年活也挣不来。”

“就是我挣的。”

“娃哟,你就把舌根诈,你当我老颠盹(6)了呀?”

儿子赶紧解释:“是我的朋友帮的。”

朵母教导:“娃哟,我们人穷志不能穷。凭力气吃饭,就是挨饿,旁人的使啥(7)也不能拿,不能抢哦。”

“阿妈,你想到阿搭去了,真的是朋友帮着挣的。”接着把和丹藏恶喇泼的交往大概说了。

“世上有这么好的事情?”她仍半信半疑。

“过一向他还要来看你老人家。”

“娃哟,屋里这么穷,他那么法码(8),来了阿么答应(9)?”

“个家兄弟,就是你的儿子,有啥吃啥,答应啥?不答应。”

帮助恰到好处走说说谎糊涂物件有身份招待。

(因休假,将在六月二日发布下一章。作者向推荐作品的十五位网友致谢,道声再见)



正文 二十五,贵客临门
二十五,贵客临门

这天中午,丹藏恶喇泼和两个仆人骑马来到朵咱庄。他们服饰和朵咱族人的不一样,自然引起庄里人的注意,人们奔走相告,不少人还跟随在丹藏初哈什族人的后面。

丹藏初哈什族人就像来过这里,他们向谁也没打问,径直来到朵卓家大门前。

丹藏恶喇泼跳下马,早有先下了马的仆人牵马伺候。他一边喊着“朵卓”,一边走进大门。

朵阿婆正在上房纳鞋底,听到外面声音嘈杂,不知出了啥事,急忙下炕走到门前,一眼看见院中站着一个身穿异装的虎彪大汉,大门前还站着两个人。她吓了一跳,不知出了啥大事,急急地问;”你们是谁家的娃?做啥呢?”

丹藏恶喇泼恭敬地问:“你就是朵大妈吧?”

朵阿婆一只手搭在额头前遮住阳光,茫然道:“你是谁家娃唻?我阿么不认的。”

“我是丹藏初哈什人,名叫丹藏恶喇泼(1)。”

“哦,你就是我娃说的朋友啥,紧赶进来,”朵阿婆热情地招呼客人进上房,一边向孙子巴加说,“紧赶到地里喊你爸爸去。”

丹藏恶喇泼一进屋先说:“大妈,先来了我们三个,大队人马一会到。”他的意思是,我不是空手来看你,礼物随后到。

“大队人马”把朵阿婆吓了一惊:“领那么多人做啥?敢不打仗么?”

丹藏恶喇泼笑道:“大妈,好好的打啥仗哦,来了有做的,人多了做得快。”

“好啥哟,听说底哈(2)在打仗,”朵阿婆咕哝了一句,“对客人说,你炕上坐。”

丹藏恶喇泼谦让道:“我是晚辈,阿么敢上炕,你老上炕。”

朵阿婆上了炕,推开窗子喊道:“灵赶(3)按(4)茶端馍馍!”这话是说给站在院中的儿媳。

客人忙说:“将吃过,不饿,别忙了。”

朵阿婆说:“你坐呀,站着做啥?”

丹藏恶喇泼诚心诚意地说:“我和朵卓是结拜兄弟,他的妈就是我的妈,大妈,我给你磕头了。”

说着面向朵阿婆跪在地上磕头。

朵阿婆慌忙说:“我的娃,你这么法玛(5),阿么给我磕头呢,我压受不住哦。”

客人这才坐在椅子上,说着客气话:“法玛啥哟,法码了还在山林里坐。”

朵阿婆说:“那还不是个家地方好,都一样哦,临洮城好是好,我还不想坐呢,还是坐在朵咱庄窝也(6)。”

朵帖氏双手端着盘子进了屋,走到客人旁边,低眉垂眼,按照礼仪,平和地说:“你来了呀。”一边把盛馍的碟子放在方桌上。

丹藏恶喇泼猜到她是谁,站起还礼道:“新姐,麻烦你了。”

“不麻烦。”她还了一句,出屋端茶去了。

外面传来很重的脚步声,接着朵卓闯进上屋,欢喜地说:“卡郎(7),你来了!”

客人站起身招呼道:“你做啥去了。”

朵卓坐在客人对过的椅子上:“这一向洮河发大水,差点把庄稼淹了,我在河坝上忙了一阵。”

朵帖氏端着盘子进来,把盛茶水缸子放在桌上。

朵阿婆说:“娃,先吃上两口馍馍哦。”

“我不饿,一点也不饿。”客人说着实话。

朵阿婆诚心道:“我的娃,你别那么玄(8),就像到了个家屋里,先吃上两口,一会就吃饭,这么远的路,不信不饿。”

朵卓也劝客人:“单(9)撒单撒,包那么玄。”他说着丹藏初哈什族话。

朵阿婆望着儿子问:“做啥吃的呢呢?这娃爱吃啥?”

朵卓望了客人一眼,口气就像弟和哥耍笑:“大首领单好着呢,单啥也不香,啥么(10)做上。”

朵阿婆说:“看这娃说的怪娜,来了客人阿么能啥么做上,灵赶去杀羊。”

丹藏恶喇泼还在谦让,朵卓已走到门前,向站在院中的伙伴喊道:“你们灵赶去宰只羯羊!”

鹰外地赶紧烧厉害,有身份哥见外做假吃随便。新姐:嫂子。



正文 二十六,新商户
二十六,新商户

朵咱庄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六辆牛车拉着木头,后面是五十多头羊,十多头牛,二十多个身背刀和弓箭的壮汉,浩浩荡荡地涌进朵咱庄,涌到朵卓家的大门前。

丹藏恶喇泼对朵阿婆说:“大妈,这些是我送给你们的礼当。”

窗户是撑开的,宅院又是一米多的木栅,坐在炕上的朵阿婆能看清礼当,失声道:“我的娃,你帮间些,糟欺(1)老的们有罪呢。”

丹藏恶喇泼忙说:“大妈,我阿呢敢糟欺你,是真的。”

朵阿婆还是不信:“我活老了,没听过谁家人收这么大的礼当。”

朵卓相信,对首领说;“我的人(2),你把坦场(3)做大了,送这么多的礼当,我拿啥还呢?”

丹藏恶喇泼怕朵卓拒收,也不想让他心里常掂记这份情,强词夺理:“这可不是礼当,这是孝敬大**。我老者老者娘(4)都不在了,你去孝敬谁?下一辈子吧。”他的意思是,传统观念是礼尚往来,你的母亲健在,而我的父母都离世,你就无法礼尚往来。

朵阿婆这才半信半疑,只是说:“这么多,吓人呢,放都没处放。”

儿子笑呵呵:“没有了急着呢,有了还怕没处放。”

朵阿婆吩咐儿子:“这么多人杀一个羊够做啥,叫他们把三个羊全杀了,把猪也杀了。”

丹藏恶喇泼阻拦道:“猪就算了,留着过年。”他知道这里人家养的猪都是过年的。

朵阿婆诚心说:“我的娃,你阿么这么说呢,你这么大方,我们敢没那么惜想(5)么。”

又说了一阵家常话,丹藏恶喇泼出门了,他要去安排下属。

朵卓正要跟着出门,被母亲叫住:“娃哟,你交哈的是啥人哦,送这么大的礼当,我心里不踏实,敢没啥麻缠么?”

“阿妈,你把心放宽,我的朋友我亮清,没啥麻缠。”

“话是这么说,收人家这么重的礼当,心里过意不去。”

“你放心,我们不能白拿人家的使啥,以后想办法还给他。”

丹藏初哈什族人在麦场上搭起五顶帐蓬,好像要在朵咱庄长期住下去。朵咱庄多了二十多个人,热闹得像过节日一样,庄上人人对朵卓一家人刮目相看。

丹藏恶喇泼对朵卓说:“卡郎(6)要把你屋里翻进(7)成商户,你信不信?”

朵卓不得不信,一口拒绝:“卡郎,我也是个儿子娃娃(8),有胳膊有腿,力气比你还大,商户要个家迭办(9),阿么靠你,靠你成了商户,旁人挖差(10)呢。”

“管他旁人阿么说,你是我阿弟,我就要把你翻进成商户。”

“卡郎,你这么说叫我难达珍(11)。”

“没啥难达珍的,你就听上卡郎的话,保证没错。”

朵卓犹豫着不知说啥好。

丹藏恶喇泼又开口了:“再没啥思谋的。你要是不听卡郎的话,就是看不起我,我转身就走。”

对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朵卓还能说啥?这就像在喝酒,别人给你敬酒,你能不喝吗?你要是不喝,别人给你一刀子你都没话说。

丹藏恶拉泼把自己的打算说给朵卓。

朵卓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跑去禀告母亲。

朵母听了脸上没有欢喜,反而浮上淡淡的哀伤,显然,送上门的“商户”让她心里不大舒畅。

朵卓看到母亲的神情,明白母亲想的啥,不由心里心里惭愧,怨恨自己无能,让母亲心里受累。

朵母思忖了一会,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娃哟,你遇上贵人了,这是你命里有的,老天爷给的,你想不要也不成。娃哟,你说是没成家,早就是大汉了,这屋里就是你和侄儿的,个家的主意个家拿。怪是先人们没丢哈家业,我一个婆娘家能有啥本事。这会你遇上贵人,还结交成兄弟,我还阿么说呢。娃哟,别人的使啥12)万世(13)拿不得,他要硬给,你不要,他就没脸视(14)了,他也害得很(15)。娃哟,他把你这么好,你要记哈呢,这份人情往后要还上呢。”

朵卓这才心宽了,头一扬,手一拍胸膛,豪言壮语:“阿妈放心,我是个儿子娃娃,以后就是跌死牛摔烂车,也要给卡郎报答这份情义!”

耍弄表示吃惊规模父母亲小气哥打造男子汉努力讽刺难为情物件千万没面子丢人。



正文 二十七,姻缘
二十七,姻缘

朵咱庄出现了一座新楼房,一座两檐水新瓦房,楼房上下十间,瓦房五间,成为该庄唯一的楼房,也成了朵咱庄的一道风景线,标志着朵卓家是庄上最大的商户。

他们把牛奶加工成酥油,拿到城里卖,又卖掉一些牛和羊,然后买了五十亩土地,还雇了两个长工。不到一年,朵卓家已成为大西川屈指可数的的商户。

成为商户的朵卓家仍然罩着一丝淡淡的阴云,这就是朵卓还是盘不下媳妇。没有那么大的女儿在等他,和他岁数差不多的早就是几个娃的妈了。当然了,年轻寡妇也有,次外还有被婆家休了的婆娘,只是寡妇大都守节,即使有不愿守节的,她们也不想嫁在娘家门上,再嫁是要让家乡人耻笑的,她们不想给娘家人丢脸,要走得远远的才好再嫁。一但再嫁,就再也不回临洮了,也就是说没脸面回来了。那些被休了的女人要么自杀,要么走到远天远地。

忽一日,朵卓家又来了一个客人,他就是狼岔裕赖多(1)。他赶来五头牛二十只羊作为拜访朵卓家的礼物。

狼岔裕赖多一进朵卓家,见了朵卓开口就说:“兄弟,你这会赤劲(2)得很。”

朵卓笑道:“赤劲个啥,连个婆娘都没有。”

狼岔裕笑道:“不急,慢慢来,好事要慢慢成。”

朵卓叹息道:“再慢就老了。”

“老啥?你看起来还像尕娃们。”

二十三岁的朵卓看起来真的像十八九岁的尕小伙。

朵卓笑道:“你还把我说成神仙了。”

朵卓把客人领上楼。这里是朵母的寝室。

朵母坐在炕上正捻着麻线。

客人一进门就说:“大妈,你好哪?我给你磕头了。”说着跪在地上磕了头。

朵母放下手中的线杆,打量着来人说:“这是谁家娃唻,长得麻利得很,阿么话说不亮清。”狼岔族和朵咱族语言不通。

朵卓充当翻译了。

朵母笑吟吟地说:“我的娃,难为你了。巧得很哦,我娃交的都是好娃,你们山林里人阿么都是这么的,礼当拿的这么重,叫我们阿么还呢撒。”

客人说:“大妈,按照我们狼岔裕人的规距,第一次拜见老人的礼当是不能还的。”

老人没话了,只好说:”难达珍哦。你阿大阿妈都好着拉?”

“好着呢,我老者娘(3)问你好,她本来也想来看你,又忙着没来哈(4)”

说了一会闲话,两个年轻人下下了楼。

朵卓寝室在楼下。主人把客人让坐在炕上,然后端来火盆放在炕上,取来木碳放在火盆里,用火镰打火,一边自嘲:“叫你笑话了,侄儿们都不在,啥都得个家做。”意思是这些事本来是婆娘家做的。

客人宽慰道:“没啥,等娶上婆娘就好了。”

主人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出了门,过了片刻,提来茶壶,在火盆两边各放一个小罐罐,添上水,煨在火上,然后把铁架放在火上,把茶壶搭在火架上。

下面就得各自动手,把熬好的的罐罐茶到在盅子,提起茶壶往罐罐里添上水,又煨在火旁,喝多少盅茶,这些动作重复多少次。

炕桌上放这小木匣,里面盛着旱烟,客人一般都自带烟锅。主人客人喝茶抽旱烟,一边说着话。

朵帖你氏双手端着盘子进来,盘子上放着馍馍。她低眉垂眼,平淡地向客人打招呼:“你来了呀?”然后把盘子放在炕桌上

客人欠欠身还礼:“你忙着呢呀?”

朵卓说:“先吃馍馍,一会饭就做好了。”

客人说着客气话:“看把新姐(5)麻烦的。”

她低垂着眼睑,淡漠地说:“没啥麻烦的。”身为寡妇,她不能表示出一点的热情,当然也不能对客人表示出冷漠。她也不能转身就走,而是侧身出了门。

朵卓对嫂子心里过意不去:“没婆娘的人难肠(6)得很,啥事都要木囊(7)新姐呢。”

客人把烟锅在火盆上磕了磕,又装上旱烟,拿起火钳夹起燃烧的木碳点燃旱烟,抽了两口,双眼盯着对方,郑重其事地说:“我正要给你说这个事。你愁个啥?摆在眼前的女儿不去说,个家给个家寻木囊。”

主人一头雾水:“摆在眼前?你说的啥?我笨辨不过。”

客人直说了:“丹藏恶喇泼的妹子呀。”

朵卓眼睛一亮:“你是说丹藏阿及那?”

“除了她还有谁?”

“你敢不是在糟欺人,这阿么能成呢。”

“阿么不成?”

“他们是商户,我是穷汉家,他是卡万(8),我是平头百姓,门不当户不对。”

“你这会不也是西川的大商户。”

“可那能和卡万家比。”

客人进一步提醒:“卡万能和你结拜兄弟,他的妹子就能给你当婆娘。”

朵卓一听这话有理,顿时精神大振,出口道:“阿呀,我阿么没想到,幸亏你提醒。”

客人说起笑话:“没娶婆娘的人憨着呢,等娶了婆娘就知道的多了。”

朵卓想了想说:“那就要请你当媒人了,成不成?”

狼岔裕来多一口应承:“这事就交给我,没麻达(9)。”

朵卓急不可待地跑上楼,把好事说给母亲。这是尊重母亲,并征得她同意。

母亲听了欢喜地说:“娃哟,这么的好事还有啥说的,这可能就是你的姻缘,还有啥说的,赶紧迭办(10)。”

狼岔裕:族名;赖多:青蛙厉害母亲下嫂子。到老都是新姐难熬麻烦官员没问题办理。

(明朝岷县就有八十九族,语言各不相同。一些语句流传下来就有有多种叫法。如“好”,可说:囊,囊谦,讲就,哲(多用于女儿),品,打宁,轩栓,等十多种。“赶紧”,可说:灵赶,连赶,紧赶等灵赶还有“很”的意思。有的语句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意思,如,“翻进”:操作,打造。故本小说里的土语无固定。小说里的土语仅是县城及周边。边远十几个乡镇的土话更丰富。东面几个乡镇的话,十句里作者也只能听懂六七句。小说下部几乎不用土语)



正文 二十八,联姻
二十八,联姻

狼岔裕赖多带着好消息回到朵咱庄。

朵卓一家比过年还要喜庆,人人忙得不亦乐乎。朵母给未来的儿媳做鞋袜(送礼用),朵贴你氏发面蒸馍馍(送礼用),录巴进山割竹子编新背斗(装礼品),迭当麻和迭必那拾掇院子屋子,朵卓和狼岔裕赖多骑马进城买布料……。

一切准备好了。按照提礼的规程,有两副馒头,(一副八个),四斤点心,两罐自酿的青稞酒,六套衣裙的布料,岳父岳母各一套,其余是女儿的。

朵卓和狼岔裕赖多各背一个装礼当的背斗,骑着马出发了。

三十多里路,很快就到了丹藏初哈什族寨子。按照风俗,俩人并不急于进寨子,而是先让寨门前站岗的家丁去通报,意在让主人有个准备,使见面的气氛显得热情而又庄重。

当朵卓和狼岔裕赖多走进主人的大屋子时,丹藏恶喇泼和夫人穿戴整齐,并坐在椅子上。

丹藏恶喇泼对仆人轻轻地说了声“取哈吧。”

两边站的仆人取下朵卓和狼岔裕赖多身上的背斗,摆放在比较显眼的地方。媒人狼岔裕赖多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朵卓跪在主人面前,恭敬地说:“我给卡郎和新姐磕头。”连磕三个头。

本来是给岳父母磕头的,父母过世了,长兄为父,长嫂为母。

接下来的仪式是,仆人取来一个新背斗,交到男主人手中,男主人边摸边看背斗,意在查看是否结实,然后郑重地交到朵卓手中。

这就意味着在没成亲前,未来的女婿在每个季节要给丈人家背馒头,另外在端午中秋节,春节也要背馒头,春节的这副馒头还有两套衣裙。这个规程一直行到到结婚。如果十岁定婚,十六岁迎娶,男方要背六年的馒头。

尽管女方家一再抬高女儿的身价,可还是吃亏。按照传统,女方家不但不向男方家要干礼(1),而且还要送不少嫁妆,嫁妆少了女儿会被婆家看不起。这个风俗一直延续到现在。

因为娶婆娘花费少,休妻时有发生。被休的女人命运十分悲惨,她只能以亲戚的身份回到娘家,父母健在,还可以坐上一两个月,父母在的话最多坐上十天半月。就算父母情远长久收留女儿,那也是不可能的,父母有离世的一天,在兄弟眼里你还是亲戚,没有给亲戚养老送终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多的女人只有跳河或吃铁棒锤(2),有的女人实在不愿死,就一直往人口较稠密的东方走,流落到外州县外省,嫁给那些穷得娶不上婆娘的男人,或给人家当妾,再也回不了临洮。她们当然十分思念家乡,很想看看娘家的亲人,可再嫁让乡亲们耻笑,她们不想给娘家人丢脸,老死也没回过一次娘家……。

接下来女主人回避。男主人把媒人和女婿让上炕。仆人们端来炕桌火盆茶具酒具。厨房里准备丰盛的午饭,全府上下喜气洋洋。

这桩姻缘看起来容易,其实也费了一番周折。

当初丹藏阿及那一眼就看上朵卓,只是礼仪风俗所限,她不能或者说不敢大胆表露。所谓表露,也只是搭搭话而已。由于朵卓长得年轻,长得憨,她就认定他未婚,打定注意要嫁给他。她不好意思说给哥,本想说与新姐,又一想她毕竟是外族人,怕她笑话。因为没有这样的乡俗,自古婚姻父母做主,父母不在了兄长做主,那有自个做主的,还是自个寻来的。她想来想去,最后跑到姐姐家,说给姐姐,让她说给弟弟。

丹藏恶喇泼一听就来气,一口拒绝。近几年来攀亲的都是方园大小首领家族,最差的也是商户,你一个也看不上,反而要去嫁一个进山林做活的穷汉,这也太说不过去了,以后让丹藏初哈什族的大首领如何面见别族的首领?如何和他们打交道?更重要的是他还想做这一地域的霸主,要是妹子嫁给穷汉,那些大小首领不知阿么笑话呢?他还有啥脸争霸主,藏到炕圪拉去吧。

丹藏阿及那不示弱,她让姐姐传话,你不愿意也成呢,我就不嫁人了,在丹藏初哈什族的寨子坐一辈子。

哥哥听了吓得不轻,他知道妹子的性格,知道她说到做到。把妹子往老里养,这个问题远远比做霸主要严重得多。

他赶紧答应考虑,一边却想怎么阻拦,怎么把朵卓赶出山林。仔细一想,不成,妹子知道他是阿搭人,能赶出山林,可赶不出临洮;只有把他收为仆人,给上好多钱,然后打发到远天远地去做生意。这也难办到,他不是本族人,不可能那么听话。思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让那个人在世上消失,尽管他很不愿意害一条命,可这也是没办法呀。就在首领为杀朵卓顾滤重重时,妹子又传话了,假如朵卓不在了,她也不活了。

他又惊吓不小。哥哥知道妹子,妹子知道哥哥。妹子的这种态度让当哥的心寒不已。为了一个外族人就要寻死,全然不顾家人的感受。女儿就是女儿,迟早是外人。罢了,由她去。主意打定,丹藏恶喇泼派人和朵卓接触,然后到朵咱庄了解情况。在派人前,他还心存侥幸,也许朵卓已娶妻生子了。带回来的消息却使他大失所望,继而惊叹不已。那么大人了还没成亲,好像在等自己的妹子,这也许是天意。

丹藏恶喇婆急于想见朵卓,要看看是怎么一个人,让妹子如此痴情。他当然不能去请,只是做做样子把他带回来。

丹藏恶喇泼一见朵卓,先前的顾虑和不悦立刻烟消云散,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的妹子就应该嫁这么的男人。

当哥的不能给妹子做媒,正好从朵卓嘴里知道了狼岔裕赖多。两族离得不远,他也知道狼岔裕赖多。他先把朵卓家打造成商户,然后让狼岔裕赖多做媒。

当然了,这个媒是保密的,就是说假装没这回事,事情是无意说出来的,这一点狼岔裕赖多到死也是不敢说的。这样做无非是顾及大首领的颜面,不能让世人说丹藏初哈什族的公主倒寻着嫁人……。

一次性给大笔钱岷县产的草木毒药,胜过砒礵。



正文 二十九,好事连连
二十九,好事连连

朵卓的婚姻是幸运的,他不但得到大笔财产,而且还少背了多少年的馍馍。本来马上就可以成亲,可是怕人们笑话,说大首领把妹子嫁不出去急着呢。只好让女婿背了一年的馍馍。如果说喇答答蛾出嫁时,哭得死去活来成为本地的美谈,那么丹藏阿及那出嫁的那天成为人们的笑柄,她临上彩车时还和丫环说笑着。

后来,这一带流传着这样的话:丹藏阿及那上彩车前没掉一滴眼泪,还说着笑着呢。也有人说,那是没有阿大阿**干当(1)。还有人说,世哈的哦,谁在卡郎新姐前能坐长呢。

依照风俗,要进行两次婚礼,第一次比较简单,所请宾客仅限亲房。三日后,女方悄然返回娘家,当她生出儿女后才能回到婆家。这一次的婚礼很隆重,把所有的亲戚和全庄大人娃娃都要请到。当然了,女方在娘家期间,男方时常要去探望。

三年过后,朵卓家已是大商户了,在大西川赫赫有名,在临洮城也小有名气。

朵卓有了两个娃,一男一女。他并没有像一般人家那样另出去过日子,这当然取决母亲的意思,一家人的日子其乐融融,何必分开呢?

忽一日中午,一队官兵闯进朵咱庄。庄民们惊吓不小,还认为衙门来抓人或来找麻烦,很快明白不是那么一回事。

到来了一百多人。前面四个人举着木牌子,上面写着“肃静,廻避”,随后是仪仗队,旌旗.龙幄.香亭.宫扇,伞.杖,后面有七八个骑马的官员,最后是近百名士兵。

队伍在朵卓家的大门前停下,仪仗队和兵士站在大门两旁,甚是威严。早有礼生(2)进朵卓家通报:林道台前来拜访朵卓的母亲,本人免礼。

朵卓率家里成年男性站立在大门内左侧恭迎来宾。

林道台和随员官员走进大门。

朵卓和家人把来宾揖让到客厅右面椅子上坐下。朵母早就坐在左面的椅子上,朵卓和侄儿依次坐在下首。

林彦和言悦色地说:“朵老夫人,今日特来拜访您老人家。”

朵母稳坐着,神态自若,声音朗朗:“阿那哟,几年不见,你阿么就当了卡万(3)?那一年我孙子寻你去,说你走了,你走阿么也不答珍(4)一声,把我们牵心灵干了(5)。”

林彦略带谦意地说:“对不起哦,朵老夫人,当时叫我们去狄道,走得急,来不及打招呼。这几年我心里一直记着呢,当军犯的时候想来也来不了。前一个月朝廷又起用了我,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看望您老人家。”

朵母诚心道:“这么远的路,不来也成呢,你有这个心意就成了。”

林彦真诚地说:“来是一定要来的,知恩那能不报。略备薄礼,不成敬礼。”他朝门外挥挥手。

依次走进三个礼生。第一个礼生端的盘子里放着六斤黄金,后面的两个礼生各捧着五匹锦缎。

朵母急忙道:“不敢当哦,你这么法玛(6),把老身吓哈呢。来就来了,拿啥礼当。”

林彦恭敬地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朵母笑道:“我屋里这几年怪得很哦,来人拿的礼当吓人呢。”

林彦说:“不成敬意。和朵卓帮我的事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朵母不以为然地说:“不就帮你拉了几车石头么,有啥呢。这娃力气多,力气大,常帮人着呢。”

林彦夸赞道:“你养了个好儿子。”

“好啥呢,全凭大家帮衬(7),”朵母突然想起重要事,忙忙地对儿子说,“你阿么还坐着,还不紧赶靠咐(8)下去,杀牛宰羊。”

林彦推辞道:“不用忙了。公务在身,就要起程。”

朵母诚心诚意地说:“看你怪哪,这么远的来了,饭吃了再走。”

林彦起身朝朵母作揖,说着客套话:“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改天再来拜访。”

朵卓和侄儿们作揖把来客送出房门,然后快步来到大门旁,作揖把客人送出大门,然后走出大门,再作揖送客人起程。

礼生郑重地告诉朵卓,林道台请他随行。

朵卓骑马跟在官员们后面。身份所限,林彦并不曾和朵卓说一句话。

渐渐走近西门,只见城门前搭着彩门,两旁是龙亭彩车,仪仗鼓乐,五六十少儿整齐站立,齐声歌唱,十几个身穿官服的官员跪在道旁。

林彦和随行官员下马,把公文放置龙亭中。跪着的官员们站起身,几个级别较高的官员和林道台说了几句官场上的客套话。

礼生高喊:“起程!”

龙亭彩车,仪仗鼓乐,十几个少儿前面引道。林彦一行人和地方官员随后,缓缓步行进了城门,直往官署走去。

路面干干净净,无一闲人,路两旁站着民众,全都翘首待望。

官署前是壁照,两边是高墙,中间是十几步宽的通道,再往前是一棟矮墙,高八米多,宽约二十米,上面写着:裕国安边。

大队人马到了大门前,地方官先入内,站在彩桥两旁,彩桥只是象征性的,全是木头木板搭建的,高一米多,宽三米多,上面铺着红毡,一直延伸到仪门。仪门前是高大的彩楼,穿过彩楼就是大堂,两边墙上写着:广积库,广益库。

礼生高喊:“众官站班!”

地方文武官员走进大堂分东西站立。林彦一班人入内。

大堂正中有一露台,置有龙亭。

礼生把林彦引到露台龙亭前站立。

礼生走下露台,高喊:“众官皆跪!”

这时鼓乐齐鸣,地方官走到露台前,行三跪九叩头礼。

礼生高声通报衙门名称及官员名,然后高声道:“荷国厚恩,叨享禄位,天生我君,保民致治!圣躬万福”

林彦大声道:“圣躬万福。”然后做揖三鞠躬。

地方官员暂告退。

礼生引林彦一班人来到二堂,也就是客厅,依次就坐东面椅子。朵卓作为随从人员坐在末位。

地方官员走进客厅,他们全换成便装,向客人行两拜礼,客人站立,还两拜礼。

地方官按级别大小在西边依次就坐,主要官员和林彦面对面,相距三米多,相互说着官场上的客套话……。

礼生高喊:“供馔案!”

六个执事者举馔案放在来宾面前,然后举馔案放在地方官员面前。

十几个丫环端着水果酒具茶具鱼贯而出,恭敬地摆放在客主面前。

过了一阵,礼生高喊:“斟酒!”

执事者双手捧着酒壶,依官员级别依次斟酒。

礼生高喊:“献!”

宾主立起身,左手端酒杯,右手中指在酒杯沾一点酒,向空中弹三下。

礼生高喊:“复位!”

宾主相互两拜后坐好。

礼生高喊“请饮酒!”

酒过三盏,礼生高喊:“供汤,供馔!”

紧接着,鼓乐响起。十几个丫环双手捧着饮食器具鱼贯而入……。

夜晚,临洮城与往日不同,公署里的灯火比往常多了一半,映得半空通亮,鼓乐声在全城飘荡……。

公署的四堂是举办歌舞的场所。院子里集中了十几个族的演艺人员,他们不敢大声说话,静静地等待传唤。

演员们走出堂门。礼生站在门口高喊:“传纳儿恶力山族!”

四堂正中坐着林彦及随行官员,因不是重要场合,朵卓有幸坐在林彦身后。本地官员坐在两旁。每个人的面前都有小方桌,摆放着水果,酒和茶水。

左右两边靠墙站着丫环们,她们双手捧着酒壶茶壶,一双眼睛看着客人的酒杯茶杯,时刻准备着上前斟酒斟茶。

演员们又退出了。礼生站在门口高喊:“传坎卜他族!板藏族!”

八个青年男女进来了,女儿们穿着鲜艳的衣裙,头上身上佩带着装饰品。他们的舞蹈节奏缓慢,姿式优美,赢来阵阵掌声……。

礼生高喊:“传麻子川族!巴路族!”

进来了六个男女青年,他们对唱“花儿”……。

接下来是鹿儿坝族和多纳族的比武,占藏录族和吾麻族的刀术,西宁沟族和术咱夏路族的摔跤箭术……。

缘故执事者官员说很的意思有身份威望帮助吩咐。



正文 三十,豪情壮志
三十,豪情壮志

朵卓当晚住在公署驿馆,久久不能入眠。

房间宽敞豪华,和他家里的寝室相比,简直就像是睡在天堂里,让他激动得闭不上眼睛。更让他无法入眠的是今日的情景,从林彦来到家中开始,到后来的晚宴,一幕幕地在脑海掠过,反反复复……。

他原认为丹藏恶喇泼很了不起,是人上人,再后来认为自己在大西川赫赫有名,在临洮城也有点名气,不是一般人了,很是了不起。现在和林彦一比,好像一下子从高山顶上跌到峡谷,好像从天上回到地上,那份沮丧,那份羞愧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他原以为家大业大,一家人好好努力,用不了多久,在临洮算不上首富也在前几名。现在看来,即使成了临洮首富,又能怎样?能和林彦比吗?仍然远远无法相比。临洮首富在本地威风荣光,走出临洮算个啥?而林彦在几十个州县都像今日这样威风,甚至比今日更威风更荣光。更重要的是,就算成了首富,别说大官,那些一年挣不了几个蛤蟆钱的芝麻官也不可能给自己磕头,说不上自己反而要给他们磕头。假如他们来给自己找麻烦,你是干气没办法……。

朵卓早起习惯了,不管头一天有多累,睡的时间再少,每天早上天一亮就睁开眼。要是在家里,没有要紧的事他可以打个盹多睡一会,可这是公署,多睡一阵是可以的,可不礼貌。他只好穿衣起床。

朵卓先要上茅坑,走出房间,只见两个丫环垂手低首站在门边,不远处站着两个手持长矛的兵士。很大的院子,不多的房屋。朵卓转了一大圈也没看见茅坑。憋得受不了,想问人,可来往的都是丫环,不便问这种话。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路过的衙役。

朵卓朝衙役指的方向走去。心里却犯嘀咕,前面自己走过,好像没有茅坑,衙役是不是把他当乡里人哄?走到墙跟前,只见一座房子,仔细打量不像人家屋里,更不像茅坑。好在门大开,走进去一看,惊了一跳,真的是茅坑。没有一丝气味,不见一只苍蝇,干净得让人不敢使用。

朵卓回到寝室,正不知如何是好,有丫环端着洗脸盆进来,随后进来的丫环手捧毛巾,手捧漱口的瓷缸。

洗漱后,有一旁候着的丫环说:“林道台有请。”

丫环前面带路,步入后花园。触目是样式各异的亭台楼阁,廻廊,水池,各种各样的花卉,有一半花卉在本地见不到。

林彦坐在八卦亭,一副悠然自得神情。他指了下一旁的椅子,和气地说:“坐吧。”然后朝身后的丫环挥了下手。

朵卓坐下还没来及说什么,就有几个丫环端着茶具点心摆放在石桌上。然后待在一旁,随时斟茶,往烟锅装烟点烟。

林彦轻轻地说:“你们全下去吧”。

她们向俩人鞠了一躬走下亭子。

“昨晚睡得好吗?”林彦一改昨日官场上的庄重,和蔼地问。

朵卓却记着对方在官场上的气派,慌忙答:“好,好。”他其实一点也没睡好。

林彦笑道:“别紧张,放松些。在官场上不得不做样子给人看,在这里就我俩,就是兄弟,随便些。”

朵卓紧张的心情缓和了,口气还是有点小心;“你走到阿搭都是这么大的阵势么?”

林彦说着实在话:“不光我是这样,我这个级别的官员都是这样的,这是朝廷的惯例。你看不习惯吧?”

朵卓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林彦关切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像有什么心事。”

朵卓抬起头,望着对方,想起他在长城下做苦力的情景,觉得双方的距离近了,鼓起勇气说:“我想给你说个事?成不成?”

林彦爽快地说:“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二话没有。”

“我想跟你走,”朵卓语气坚定,“当兵吃皇粮。”

林彦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望着对方却没有说话。

朵卓着急了:“不成么?”

对方像在深思熟虑,没有答腔。

朵卓急不可待地问:“阿么不成?”

林彦苦笑了下说:“现在缺的就是兵,怎么能不成,欢迎还来不及呢。”

朵卓大喜:“那我就跟你走。”

林彦叹口气,缓缓地说:“兄弟,跟你说实话,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朵卓不解地问:“阿么叫不简单?”

林彦让朵卓随同自己完全是出于友情,多少有让他跟着沾光,享受一下官场上的荣耀,绝对没有让他从军的意思。现在听他这么说,立刻明白对方的心思,后悔不该带他来这里。他很为难,不知如何说是好。

朵卓纳闷道:“难道你不要我?”

望着对方期待的目光,林彦不得不说:“当兵打仗性命没有保障,一上战场,随时有死的可能。”

朵卓不以为然:“照你的话,没人当兵了,朝廷没有军队了。”

林彦此时隐约感到对方气势不凡,一但从军,将来官位肯定不比自己低,前途不可限量。可是,这要冒着生命危险,走多少曲折的道路,还要承担很大的风险,这个风险不光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是关系到整个家族生死。

林彦循循善诱:“当然了,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当兵,凭着你的才能和为人,将来肯定有所作为。可是,你看到了今日的风光,难道就没想起我当年在长城下吃苦受罪的情景吗?”

朵卓慷概地说:“只要能吃苦受罪,才能成为人上人。不吃苦受罪,阿么能享福。再说了,在长城下吃苦受罪还不是你的错么,有错就要受惩罚。”

林彦想到对方都是两个娃的父亲了,还这么天真幼稚,不由惹笑了。

“你笑啥?难道我说的不对?”朵卓侃侃而谈,”你放心,只要你带着我,你让我做啥就做啥,守好军纪,不犯法不抗军令,打仗冲锋在前,吃苦受累的活抢着做,这样还能成军犯么?”

“你真的认为我在长城下做军犯是我的错?”

朵卓不加思索地说:“那是肯定的,不是你的错还是别人的错?”

林彦愤慨地说:“那是奸臣诬陷我。”

朵卓并不当一回事:“那是你运气不好,碰上坏人了。我这人运气一直好,光遇好人,遇不上坏人。就像进山做活,别人能遇上老虎豹子熊,我一次也没遇到过。”

林彦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开导对方,只好明说了:“你看着做官威风,可想过没有,官场风险大,一不小心丢了自家性命不说,弄不好还要灭九族。”

朵卓仍是不以为然的口气:“这有啥,那个朝代都有犯法犯罪的人,临洮城里不也关着囚犯么,我小心认真做事,不犯法,他们还硬往监狱里送?”

林彦觉得对方忠厚老实,没见过世面,不明白官场上的风险。他很为难,成全他吧,万一他将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不但没有报答他,反而害了他,自己的罪孽就深了;如果拒绝,好像在埋没人材,阻碍他的大好前程。他真是左右为难。

朵卓多少理解对方的心思,侃侃而谈:“活人阿搭没有风险?进山林做活一不小心就叫树木压死了,一不小心就叫野兽吃了,在洮河里放木排,在浪大的地方一不小心木排撞散人淹死。活人阿搭都有风险呢。”

林彦哭笑不得,还能说出啥理由呢?最后只有这么说:“这事情太重大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和家人商量一下再决定吧。”

“你啥时走?”

“我后天一早离开临洮城。”

“那我明天给你回话。”



正文 三十一,离别家乡
三十一,离别家乡

朵卓告别林彦,骑马离开了公署,一出城门,纵马奔驰。

朵卓什么也不想,只想着如何跟随林彦,如何奔向辉煌的前程,心里充满了希望,感觉眼前一片光辉灿烂,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

朵卓一踏进家门,先前的希望和辉煌霎时烟消云散,心里感觉沉甸甸的。他能预感到母亲和妻子对这件大事的态度。

他把妻子不当一回事,就算她是大首领的妹子,曾经的公主,可一进到朵咱族,你就是这个族的媳妇,别再说什么公主,更别再提大首领的妹子,你要是还提这些,那只能说明你脑子有病。大丈夫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岂是婆娘家能管得了的。

他最关心的是母亲,阿大走得早,阿哥也走得早,虽说阿妈还有五个孙子,还有三个重孙,三个侄儿,可他毕竟是唯一的儿子。母亲舍不得离开儿子,儿子舍不得离开母亲。可是官场上的诱惑力太大了,这种诱惑把母子之情冲淡了。

朵卓犹豫再三,最终向母亲开口了:“阿妈,我想跟林爸爸走呢?”他的语气很小心。

母亲觉得意外:“到阿搭去?”

儿子知道母亲没听明白,解释道:“我要去当兵吃皇粮。”

母亲脸上果然露出吃惊的表情,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儿子,过了片刻才说:“我的娃,听说穷汉家的娃才吃皇粮,屋里田地上百亩,牲畜多的没处去,你还吃啥皇粮?”

儿子不能说出雄心大志,只能这么说:“我想去底哈(1)看看,开开眼界。”

母亲劝说:“我听你阿大说,底哈没有我们临洮好,没看头,别去了。”

儿子只好这样说了:“给朝廷做事,能有大出展(2),等有了出展,我要让你好好享福。”母亲说着心里话:“娃哟,我这就把福享尽了,孙子重孙一大帮,两个媳妇孝顺得很,庄上谁不夸。过上几年给两个孙子把婆娘盘上,你看这屋里是啥阵势,谁见了不眼馋。我的娃,我把福享尽了,先人们没享的福叫我享了,这世上还有啥福呢?。”

儿子想的是官场上的荣华富贵,不好明说:“阿妈,有些福你还没享呢。”

母亲有点呆怔地望着儿子,纳闷道:“还有啥福?我不吃肉,过来过去吃的面和菜蔬,还有阿么的福没享?难道还要吃天上的龙蛋?”

儿子不得不说:“我吃了皇粮,等阿一天有出展了,你也就荣耀了,人人把你尊敬。”

母亲笑道:“娃哟,只有个家娃们把我当人(3)就成了,要旁人尊敬着做啥呢?娃,那是虚的哦,假的哦。”

儿子说不过母亲,心里不免沮丧。只好暂时放下这个话题,等想好理由再说。

第二天一早,朵卓再次向母亲说起吃皇粮的事。

正在纳鞋底的母亲放下手中的活,神情呆呆的,啥话也没说,只是眼泪花花。

儿子赶忙说:“阿妈,你别难心,我就是想到底哈浪一转,浪好就来了。”说过心里愧疚,自己给母亲说了假话。

母亲知道儿子主意拿定了,不好强行让他回心转意,再说,他也是想出去看看,说不定过上一两年就回来了。她思前想后,最终无奈地说:“你是大汉了,有的话我也说不成了,个家的主意个家拿。”话里明显有怨气。

儿子口气弱弱的:“阿妈,那我就要去了。”

母亲的泪水霎时流了下来,她用衣襟上挂的手绢抹去泪水,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娃,你硬要去,我也挡不住,到了底哈,好了多浪些日子,不好了连赶(4)回来,阿搭好也比不上个家地方好……。”她呜咽着说不下去。

儿子赶紧安慰:“阿妈,你别难心,我知道个家地方好,我去了早些回来。我这人命大,不会有啥事的。你看我前几年一个人进山林,没碰上豹子熊,到把丹藏初哈什族人碰上了,才有了这样的家业。我命好得很,运气好得很,你就把心放得宽宽的。”

母亲听了这样的话,心里才好受些,想了片刻,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娃,你到了人家地方压稳些,别点慌别耍袅(5),石头大了元(6)着走,万世(7)别惹人,把吃亏当成沾便宜。去了要听你们林爸爸的话,把他当老的(8)看,做啥活泼占些(9),别叫人家嫌弹。和人家娃们好好的,和坏娃们别然(10),别沾人家的便宜,别和人嚷仗打锤(11)……。”当晚临睡前,朵卓才对妻子说了这件事,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要进山打猎一样。

丹藏阿及那惊讶万分,接下来就只有恐慌和悲伤了。她还能说什么?男人决定了的事婆娘岂能阻拦?她只把一儿一女搂在怀里,低着头呜咽……。

朵卓又来到临洮城公署驿馆,对林彦说了情况。

林彦放下手中正看的书,沉默不语,显然这样的答复不是他所希望的。

朵卓小心地问:“又阿么了?”

林彦仍想着法子打击对方的积极性:“你知道我大汉朝和匈奴的事吗?”

“知道一些。这会好像关系好了,没听着再打仗。”

“这会不打,不能肯定以后就不打。”

“我不怕打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临洮虽说是大汉的疆土,可你们和匈奴一样,都是番族。我大汉对番族历来是有成见的。”

朵卓头一次听见这个词语:“啥叫成见?”

“成见就是,”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解释,当然解释是有的,只是不便说出,只好打比喻,“你儿子长大后说媳妇,你要说那一族的?”

朵卓毫不犹豫地说:“朵咱族。”

“要是说不下呢?”

“那还有朵族,朵六族,还有朵加族。”

“要是还说不下呢?”

朵卓想了想说:“只要是临洮的,别的族也成呢。”

“你为啥不说娶外州县的姑娘?”

朵卓想了想说:“临洮的儿子们都是这样的,就是在外地做公事的,也没听说在外地成家,都是回家乡娶婆娘,娶下也不往外带,要留在家中伺候公婆。”

“这就叫成见,”林彦打击对方的信心,“所以说,一个番族在大汉朝不会有大的发展,你就别尽想好事了,要多往不好处想想。”

“我脸上又没写朵咱族,我汉话也会说,出去就说是汉人,谁能不信。”

林彦仍找理由阻拦:“可朝廷知道临洮是番地。”

朵卓天生聪明,岂能难住他:“我就说是陇西郡的,难道谁还逼着问详细不成。”

林彦已没有信心阻拦了,可仍在说:“你的名字一听也是番族。汉族没有姓朵的,就是有也很少,我从没有听说过。”

朵卓干脆利索:“我把名字改了。”

林彦彻底失去了阻挡的勇气,随口道:“改成啥名字?”

朵桌立刻想起认识的一个中原兵士,想到他的姓氏,俩人就两个姓氏音相近说过的笑话,无非是说彼此把姓氏读走了音。他思虑片刻,带着很勉强的口气说:“朵和董音相近,从此我就叫董卓。”

林彦心里沉甸甸的,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若有所思地自语:“董卓。”

外地前途尊敬赶紧厉害避千万长辈积极交往吵架打架。



正文 三十二,任藏毛丹(1)
三十二,任藏毛丹(1)

(古老的“洮岷花儿”:十二毛丹)

正月里迎灯呢

毛丹芽芽才生呢

二月里水倒流

毛丹芽芽才出头

三月里三月半

毛丹出土一根线

浇水添土把你盼

四月里四月八

毛丹开在刺底哈(下)

不折呢么爱死恰

折去害怕刺扎哈

拿上锄头连根挖

栽在上房檐底哈

早上害怕龙霜打

晌午害怕白雨打(冰雹)

夜里害怕羊糟踏

针线蒲箩扣求哈

看她开花不开花

针线蒲箩眼眼大

又怕老鼠把花嚓(啃)

五月里打柳呢

毛丹开在在路口里

毛丹吸引咋走呢

六月入伏热难当

勺药参了毛丹行

气得毛丹脸视黄(脸视:脸)

七月牛郎会织女

毛丹病倒在炕上

七份就像勺药花

三份就像菜子花

八月十五月儿园

打些麦子磨些面

就把毛丹妹妹看

九月里九重阳

金**花遍地黄

光杆杆毛丹比不上

十月有个霜降呢

毛丹叶叶填炕呢

杆杆搭在房上呢

谁惜毛丹捏张呢(谁来怜悯)

十一月交九呢

毛丹冻得打抖呢

谁给毛丹暖手呢

十二月小寒交大寒

北风卷着雪花旋

毛丹无奈土里蜷

想见毛丹难上难

……

如果说临洮的大西川平平展展,那么大南川就显得有点倾斜。洮河慢悠悠地似流非流,

好像依恋着这片土地,不肯远离;迭藏河却急急忙忙奔流而下,亲热地扑进洮河怀中,

给临洮城冠上“二龙戏珠”的美誉,天下罕见,千年美谈,万年传唱。

迭藏河是县内河,流程仅有五六十里,河两岸的村庄屈指可数。任藏术占庄是河两岸,

也是大南川最大的村庄,居住着任藏族和术占族,其中任藏族人口占大多数。

村庄距临洮城两里多地。这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离城一丈就是乡棒。对临洮城里

人来讲,任藏术占庄就是乡下。

任藏术占庄只有一家商户(2),那就是任藏毛丹家。周围的田地,山上的草场,大群的

牛羊马全是任藏毛丹家的,全庄人都是她家的佃户。她家的财产是祖先们创下的,一代

代地发展并传承下来。

任藏老爷有一妻两妾。妻连生两个女儿,老爷见不上(3),其地位不如两个妾,她自己

也感觉低人一等,在人前面抬不起头。

任藏毛丹的生日是正月初六。初五的夜晚,三十五岁的母亲梦见清晨来到来到后花园,

阳光刚从东山顶上铺下来,牡丹竟相盛开,牡丹上的露水被阳光映得熠熠闪光,红黄白

三色,分外妖娆,艳丽夺目,那些大丽花,荷包花,马莲花显得毫无颜色……。

老爷给女儿起名字时,夫人说起那个希奇的睡梦,这才有了“任藏毛丹”这个名字。

任藏老爷开始并不把尕女儿放在心上,连多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当女儿一天天长大,

出落得异常貌美,又聪明伶俐,老爷这才另眼相看,渐渐地视小女儿为掌上明珠。爱屋

及乌,人之常情。妻子的地位这才有所好转,成了名符其实的正房夫人。

临洮男人的爱是含蓄的,喊心爱的女人“我的心肝宝贝”的男人不是临洮男人。这样的

男人在乡亲们看来无疑脑残。临洮的男人对儿女的爱也是含蓄的,任藏老爷更是如此,

他对小女儿的爱,体现在对妻子的态度。

任藏毛丹一两岁时,老爷还偶而抱抱,再大就不抱了,对女儿说话也是干巴巴的不带感

情,这不能说他不再爱女儿,而是一个临洮男人的对爱的含蓄。

老爷对小女儿的爱是无法掩饰的。别的孩子闹矛盾,女儿哭,儿子打架,老爷不闻不问。

谁要是把小女儿惹了,老爷是要过问的。如果是女儿,他让妻子去管教:如果是儿子,

老爷亲自管教,严重了还要扇上一巴掌。几次过后,谁还敢招惹任藏毛丹。

老爷进城,别的娃要老爷买这买那,他不是忘了就是不当一回事。而尕女儿要的东西

老爷样样能办到。

任藏老爷很少过问娃们的事情,对小女儿不同,会时常听他向妻子问小女儿“在做啥?”,

“睡了没有”,“今日阿么像不高兴……”。在别人看来,老爷对尕女儿关心过份了。

任藏毛丹从小被阿大和阿妈宠着,哥哥姐姐们呵护着,几乎没受过委屈,是在蜜窝里长

大的。

任藏毛丹家的财产在大南川是数一的,兄弟姐妹的人品也是数一数二的,儿子身材高

大英俊,女儿们亭亭玉立,他们脸上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眼睛都是黑汪汪的大,像

两潭深水,鼻梁隆直。和哥哥姐姐们相比,任藏毛丹的眼窝稍有点深,鼻子有点高,还

是翘翘的。

婚姻讲门当户对。乡里商户再有钱也是乡里人,城里的女儿绝不可能嫁到乡下,那怕就

是城边上。乡里女儿到是有嫁给城里人的,那也是少而又少。

任藏毛丹十四岁那年,许配给临洮城里的大商户,未来的婆婆是她的尕姨(4),也就是

这个原因,任藏毛丹才有福气以后当城里人。而她的姐姐一个给在东山区,一个给在北

路,两个给在大西川。.虽说全都是当地有名的大商户,可毕竟是乡里人。她们全都羡

慕任藏毛丹,都说她命好,以后要当城里人。

任藏毛丹未来的丈夫名叫官洛野雀(qiao)(5),大她一岁。因是亲戚,俩人从小熟悉,

时常在一起玩耍。她去尕姨家的次数多,他来乡下姨娘家的次数少。

城里是六日一营(6),离城这么近,任藏毛丹的母亲几乎营营都进城,每次去都带着她

的尕女儿。

这让大任藏毛丹几岁的哥哥姐姐心里很是嫉妒。在家里父母是绝对的权威,儿女们都

听父母的话,心里有啥委屈,嘴上是不敢说的。

营日的临洮城繁华热闹。乡里人赶着牛车,骑着马,更多的是背着背斗,熙熙嚷嚷,

有几处地方拥挤不堪,十分热闹。

营日比较有秩序,卖枋板粮食的在面巷,卖衣装木器的在网子街,卖花鸟的在南市,饮

食在小南门……。

官洛野雀领着乡里的两姨妹子拣希罕的看,到南市看鸟类动物,到箭营看耍猴耍把戏

,到钟楼口买玩具……。

“阿哥,我口渴。”任藏毛丹是阿**“奶干”(7),她常给家里人撒娇,也给阿哥撒娇。

官洛野雀赶紧把她领到黄酒摊前,每人喝上一碗黄酒(8)。

有时候,任藏毛丹说:“阿哥,我有点饿。”

官洛野雀就把妹子领到小南门饮食区,吃上一碗酿皮,或着喝上一碗粉鱼。

八岁的少爷还知道耍派头,每次吃罢后,还要对仆人说:“你们也吃上一碗。”官洛野雀

身上经常带着银钱。

有的时候商家找不开钱,如果不多,少爷小手一挥,慷慨地说:“不用找了。”

有的时候,两姨兄妹出门,官洛野雀碰上左邻右舍的小伙伴,被他们一缠,就忘了去大

街上浪,和伙伴们玩耍起来。

他们滚铁环,踢键子,划道道,有时也耍老鹰抓小鸡,猫拉老鼠。按照乡俗,虽是小娃

娃,男女也不能随便在一起玩耍,尤其是商户家的女儿。

多的时候,任藏毛丹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娃们玩耍。可是当耍猫拉老鼠,或者老鹰抓小鸡

时,人少了不热闹。儿子娃们硬要她参加,她扭捏着不去,其实很想加进去耍,直到官

洛野雀说了话,她才加入玩耍。

一个女儿一群儿子娃,女儿又长得那么美,那么乖巧,当然很吃香,都想和她耍。耍猫

拉老鼠时,都想牵她的手;耍老鹰抓小鸡时,都想排在她的前后。

在这群伙伴中,官洛野雀是大商户的儿子,他早就知道这一点,早就有了优越感。他在

伙伴中指手划脚,骂这个说那个,多少有意显示给任藏毛丹看,最后他把伙伴们全得罪

了。

他们赌气离去,走了十几米,心上憋气,转过身手拉手,高声道:

“商户家娃!富的淌油没人夸!”

“商户家娃没有脸!哈巴狗娃跟上舔!”

他们见少爷不当一回事,反而乐呵呵的,就把矛头指向任藏毛丹:

“扎扎毛扎着呢,天上阿婆骂着呢!”(9)

“天爷天爷赶快下(雨),别叫尕女回娘家!”

“儿子伙女子,张家坪上倒肚子!”(10)

……

这一下官洛野雀中计了,脸气得有点发白,对面人多势众,他无可奈何,只是大喊:“你

们把贼当去!再也不跟你们耍了!”

“你不耍了我们还清憨(11)!”几个娃这样回应。

官洛野雀觉得在妹妹前没面子,狠了狠心,食指点着对方,高喊着流行的儿

歌:“丁丁环环,三年不喘(12),喘了就是死娃娃!”

这是尕娃们最狠的咒语,说白了也就是赌气的话。

不过三天,官洛野雀和伙伴们耍得更欢。

任藏:族名,毛丹:牡丹大地主,或有钱人看不起母亲的姐称为“姨娘”,妹妹称之为“尕姨”官洛:族名,野雀(qiao):喜鹊集日母亲对最小的儿女的昵称8,岷县黄酒甜里略酸,老少皆宜女娃的头发朝上扎着意思是男女娃不能在一起玩耍清静说话。



正文 三十三,山花烂漫
三十三,山花烂漫

任藏毛丹和最小的姐姐相隔五岁,最小的哥哥大她八岁。在她十一岁那年,最小的姐姐出嫁了。最小的哥哥也是一个娃的父亲。

任藏毛丹并不孤单,她还有一个年龄相仿的表哥,名叫娘下普鸽主主(1)。他大任藏毛丹一岁多,是她娘娘的儿子。他家在娘下庄,距任藏术占庄二十多里。多年前两家门当户对,这才做了亲戚。

后来,娘下普鸽主主的爷爷做生意被外地人哄骗,一下子把几十亩地赔了进去,再后来爷爷嗜好赌博,家境越来越不成了。

娘下普鸽主主六岁那年,母亲去世,后母待他不好,外阿婆一气之下把外孙领了回来。从此,娘下普鸽主主生活在外阿婆家,很少到娘下庄去。

娘下普鸽主主长得憨楚楚的,很少有笑容,话也不多,性格温和,从不惹事生非,和娘舅一家人相处得很不错。

表哥是同龄人,任藏毛丹只有和他一起耍了,她喜欢和他在一起耍。她看着表哥那样都好,就是嫌他名字长,干脆叫成普鸽主主,以后大家也跟着这么叫了。

任藏毛丹和娘下普鸽主主相处的时间比较多。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失去母亲的表哥的同情,每当表哥和别的娃们出现摩檫时,她总是护着他。父母亲进城回来,总要买些好吃的,分给“奶干”和孙子孙女。外甥是轮不上的。任藏毛丹就偷偷地分一半给表哥。当然了,娘下普鸽主主对表妹也是爱护有加。

也许是两姐妹早就串通好了要当亲家,亲戚走得很勤。一般这样的亲戚,一年走个四五回也就不错了,而这俩姊妹亲过份了,几乎每一营日都见面,也就是说任藏毛丹每隔五天,就能和未来的丈夫官洛野雀见面。

任藏毛丹七岁那年,家里请了私塾先生,给两个女儿及孙子孙女们教书,教琴棋书画。任母和妹子一商议,就以乡下安静,有利于学习为由,让官洛野雀来姨娘家入学。两姊妹有意让两个娃从小青梅竹马,为以后的婚嫁打下基础。当然了,娘下普鸽主主也是私塾的受益者。

学生们早上学识字,下午学琴棋书画。官洛野雀有专车,早上送来,中午是不回去的,到了晚上接回城里。

一群娃们都是同龄人,可三个是长辈,另六个是任藏毛丹的侄儿侄女。虽是同龄,辈份分得很清,一个是尕娘娘,一个是两姨爸,另一个是姑舅爸。

一天的日子里,学习的时间少,玩耍的时间多。长辈和晚辈不在一起耍。

天气好的日子里,三个长辈经常到外面玩耍。

春天最美好了,当打碗花满山遍野盛开时,任藏毛丹由两位哥哥伴陪,仆人们跟随,在山坡上折打碗花,然后编成凉帽。

两位哥哥争着要把自己编的凉帽戴在妹妹头上。

妹妹为难了,想了想说:“我把你们的换着戴。”

两位哥哥争着说:“先戴我的!”

妹妹又为难了,从心里讲她想先戴城里娃的,毕竟她常到他家去,很多方面用着他,可她又不想让一个没娘娃不高兴,只好想了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俩绊跤,谁赢了我先戴谁的。”

两位哥哥扭在一起,难解难分。最后普鸽主主赢了。官洛野雀从地上爬起来,噘着嘴不高兴。

任藏毛丹于心不忍了,赶忙对官洛野雀说:“我先戴一小会,一会就带你的。”

满山遍野的山丹花开了,红艳艳的一片又一片。

任藏毛丹由两位哥哥伴陪,仆人们跟随,在花丛里跑呀跳呀,一边还折着山丹花。

官洛野雀说:“妹妹呀,你脸这么白,要是把花在脸上搽搽就更好看了。”

妹妹说:“我使使。”

官洛野雀说:“你看不着,不好搽,我来给你搽。”

妹妹不拒绝。官洛野雀小心地在妹妹脸上搽着山丹花粉。

娘下普鸽主主心里不平衡了:“我也要搽。”

官洛野雀没好气地说:“你是跟屁虫呀,别人做啥你做啥。”

娘下普鸽主主不相让:“你才是跟屁虫!”

最后俩人商定,一人搽一边脸颊。俩人手拿山丹花很小心地在妹妹脸上扑打。

官洛野雀看到妹妹脸上的红不均匀,就用手指摸了一下。

娘下普鸽主主心里不乐意了:“你阿么摸妹妹的脸?”

官洛野雀说:“太红了不好看,我抹均匀了。”

另一个像是在占便宜:“我也抹红了,也要摸均匀。”说着就要伸手。

八岁的任藏毛丹已知道男女有别,笑着避开了。

娘下普鸽主主没面子了:“我不和你们耍了,你们脚力脚力盘盘去(2)。”

官洛野雀不以为然:“不耍就不耍,没求是(3)。”

娘下普鸽主主不答话,趁机在妹妹脸上抹了一把,开心地大笑。

任藏毛丹白皙的脸上搽上红红的花粉,美得宛如小天使,把两位小哥哥看呆了……。

草莓下来的日子里,他们不吃仆人采来的草莓,而是由仆人们陪着,来到不远处的山坡上自己采草莓。

两个儿子娃都在关心讨好女儿家:“你别往高处走,小心滑倒。”

“走慢些,小心石头跄倒。”

“你热了在树底下凉一会……。”

两个儿子娃把最大的的草莓争着奉献给女儿,一边还争强:“我的瓢最大。”

“我的这个飘(4)才最大最红。”

“叫妹妹说,谁的瓢大?”

每当这时,任藏毛丹就为难了,他不知道向着谁说话。他俩的草莓的确差不多大,一样红艳艳。她只能这样说:“一样大一样红,都好。”

他俩对这样的答复显然不满意,继续满山坡跑着,寻找最大最红的草莓。

任藏毛丹看到两位阿哥如此好,心里美兹兹的,别提有多高兴了,喊着关心的话:“小心哦,别跄倒了!”

说心里活,她还是偏向官洛野雀。这当然是城里的优越,城里人的优越感,使她从小受了世俗的影响,对官洛野雀相对看高一些。她很想说官洛野雀的早莓最大最红,可她又怕惹娘下普鸽主主不高兴。他是个没娘娃,没娘的娃可怜。

秋天到了,檬子(5)熟了。

檬子叶子上刺多,采时要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刺就扎手。

两个儿子娃更关心女儿家:“任藏毛丹,你别采了。”

“小心刺扎哈,慢些着。”

“小心滑倒,刺这么多,滑倒扎疼呢。”

两个儿子娃照样把最大最红的檬子奉献给女儿家,一边还争着说自己的檬子最大最红。

任藏毛丹假装把俩人的檬子比较着,看着两位阿哥的期望的眼神,显得很为难,最终还是说:“都大都红。”

娘下普鸽主主听了这话脸上仍是憨楚楚的,啥话也不说,继续去寻找最大最红的檬子。城里娃就不同了,脸上明显露出不悦,对她说:“好呀,你偏向没娘娃。”

她赶忙说:“阿哥,你别这么说,没娘娃捏胀(6)。”

官洛野雀见她护着另一个,生气了:“捏胀了你长大给他当婆娘。”十二岁的他还不大明白“婆娘”真正的含义,可也从大汉嘴里隐约听出了什么。

十一岁的妹妹顿时羞红了脸,一边走开,一边赌气道:“不跟你耍了,再不耍了。”

娘下普鸽主主双手捧着大檬子来了,见妹妹脸上不悦,还不搭理官洛野雀,就和他嚷起来了:“你阿么惹妹妹了?”

“我惹她没干了(7)。”

“没惹她阿么是这么的?”

“我阿么知道。”

“你装啥?就是你惹了,赶紧去愿哄(8)她。”

“乡里娃,你管得宽。”

“你城里娃没求是(9)。”

“没娘娃,夹墙根!”

这一下说到疼处,娘下普鸽主主出手了,俩人扭打在一起,不分上下。

任藏毛丹顾不上生气了,急得大叫:“别打了!别打了,再打我要回家了,和你们两个都不耍了!”

她的后一句话真管用,两个儿子娃都住了手。

任藏毛丹一只手拉着这位阿哥的手,另一只手拉着那位阿哥的手,说着惹两位阿哥高兴的话,三人并排朝庄里走去。

不远处的大树下,五六个和任藏毛丹同龄的儿子娃手拉手,高声齐喊:

“城里娃!一疙瘩馍馍换哈!”

“儿子伙女子!张家坪上倒肚子!”(10)

“脚力脚力盘盘!(11)一盘盘到南山!南山阿婆会射箭!射的城里娃不敢站!”……

任藏毛丹也不示弱,丢开阿哥们的手,跑到田埂高处,高喊:“你们喊!再喊我给阿大说去!”

几个佃户的儿子娃一溜烟跑得无踪无影。

普鸽:鸽子:普鸽主主,小鸽子;主主,鸽子专用词形容关系好没啥了不起草莓类似草莓,较大可怜没意义劝说没啥了不起即是小娃娃,一般男女也不在一起耍形容关系好。



正文 三十四,美好时光
三十四,美好时光

任藏毛丹十三岁了,这是她终生难忘的一年,也是她和两位哥哥相处的最后一年。在这

一年的春天,她和官洛野雀首次亲密接触了一次。

那是蕨菜下来的季节。

前两年任藏毛丹和两位哥哥上山采蕨菜,那当然是玩耍,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今年

不同了,母亲发话了:“再不能上山野去了,这么大的女儿了,旁人笑话呢。”

女儿撒娇道:“阿妈,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她也明白这只能是最后一次。

“你是商户家的女儿,不能像穷汉家的女儿,她们采野菜是没吃的,你吃啥着没有,叫

人瞅着还说商户细想(1),打发女儿上山挑野菜。”

“阿妈,你放心,我见了旁人原(2)着走。”

“那你和那几个丫环去。”

“阿妈呀,那还有啥意思呢。”

阿妈当然明白女儿的心思:“我的女儿,别这么说,旁人听着害得很(3),传出去当笑

话呢。”

“妈呀,你把我当成傻尕女儿了,我给旁人阿么敢说呢。”

阿妈无奈地说:“哈好也是这一回了,去吧,谁叫你是阿**奶干(4)呢。可不能叫你

阿大知道,他知道了骂我呢。”

任藏毛丹赶紧跑去告诉两位哥哥。官洛野雀和娘下普个主主听了自然很高兴,恨不得立

刻就出发。

妹妹告戒道:“悄悄的,别叫我阿大知道,知道了骂我阿妈呢。”

事实上家族大事情多,他的阿大才顾不上管她。就是顾得上管,阿大也不会对女儿说三

道四,只骂女儿的阿妈。自古女儿是母亲管教的。

临走前,任母把两个仆人叫到跟前,再三嘱咐了要注意的事情后,这才放行了。

松树林里轻雾萦绕,周围的景物似现似隐。松鼠不时从树上跳上跃下,三四只獐子

或鹿,有的站在不远处注视不速之客,有的惊慌逃窜。脚下毛茸茸的青苔,柔软如地毯;走

进桦树林,眼界亮堂了,桦树叶子翠绿,树干金黄,薄皮胡乱绽开,与阳光搅和一起,金光

闪烁;坡上碧绿一遍,朵朵鲜艳亮丽的野勺药花点缀草丛,蝴蝶翩翩起舞,鸟鸣此起彼伏,

使人恍惚进入梦幻般的境界……。

登上山顶,眼界豁然开阔,形状各异的山相拥着延伸得很远很远,广袤的天空蔚蓝

明净。周围多是草场,不远处是大片大片的杜鹃花。

三位少年并不急于折蕨菜,他们坐在花草丛,遥望东面的群山,浮想联翩……。

“这么多的山,不知最远的山背后是啥?”任藏毛丹遥望着远山说。

娘下普鸽主主抢先说:“还是山么,底哈(5)都是山。”

官洛野雀冷笑一声,眼睛里露着轻视。

妹妹问:“你笑啥呀。”

城里娃蔑视道:“我在笑远乡娃,连临洮城都没去过几回,还有脸说底哈。”他为了

不牵扯妹妹,经常在“乡”前加上“远”。

妹妹见娘下普鸽主主脸色变了,怕他俩吵嘴,忙说;“你阿么这么说,我也是乡里的,

你不爱乡里就别来了。”

“你和他不一样,你在城边,他在远乡。”他心里涌动着优越感,这样想,你们都是

乡里人,我是城里人。

普鸽主主气呼呼地说:“我就是远乡人,阿么呢?远乡人也没有吃你家的,喝你家的。

你人家是城门洞里的鸟,把你见过的说出来听听。”

官洛野雀带着自豪的口气说:“我阿大的好几个朋友去过底哈,说远远的东面是平平

的,没有一座山。”

任藏毛丹惊奇地问:“真的么?原哄(6)人着呢?”

“我原哄你做啥,真的。好几个人都这么说。”

任藏毛丹想不通:“还有没有山的地方,怪哪。”

娘下普鸽主主惊奇得睁大了眼睛,挑剔道:“没有山的地方不好,肯定不长蕨菜和蘑

菇,也没有森林和野兽。”

官洛野雀说:“这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夏季热得很,热得人一天到黑尽淌汗,黑了

热得睡不着觉。”

娘下普鸽主主听了这话高兴:“还是我们这搭好,夏里凉快得很。”

任藏毛丹接着说:“可能他们那搭离阳婆近,我们这搭离阳婆远。”

普鸽主主附合道:“还是离阳婆远了好,近了火跌下来把人烫哈呢。”

城里娃说:“离得远火也能跌哈来。”

普鸽主主说:“远了等火跌哈来就灭了。”

就在两个乡里娃还没惊奇罢,城里娃又说了一个希奇的话题:“他们还说走出没有山

的地方,就是大大的河。”

妹妹好奇地问:“大大的是阿么大?”

“就是几千条几万条洮河迭藏河这么大,”官洛野雀歪着头想了想说,”他们不叫河,

像是叫海。“

两个乡里娃惊奇得张开了嘴,一时半会没合拢。任藏毛丹不相信:“你把我们真的当

乡里人原哄。”

娘下普鸽主主也不相信:“越说越玄了。”

官洛野雀发誓:“有人真的这么说,我要是原哄你们把官洛倒着写。”

两个乡里娃这才相信了。任藏毛丹纳闷道:“那么大的河,阿么过呢。”

官洛野雀解释:“有木排呢,哦,不叫木排,底哈叫船。”

妹妹又说:“洮河迭藏河发水都淹了临洮城,淹了村庄和人,底哈那么大的河,发水

了阿么得了?”

娘下普鸽主主附和道:“就是么,这搭发水了还能往山上跑。底哈发水了跑都没处跑。”

妹妹说:“跑啥呀,听说水比人跑得快。”

娘下普鸽主主说:“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这搭好,洮河迭藏河一发水,我们就往二郎山

上跑。”

任藏毛丹又向城里娃提问题:“底哈的城有没有临洮城大?”

乡里娃又把城里娃惹笑了:“底哈城多得很,有些城大得很。”

“阿么大?”妹妹问。

“有几十个几百个临洮城大。”

妹妹惊奇地说:“那么大阿么敢走进去呢,走进去丢了呢。”

娘下普鸽主主倔強地说:“你娃赞去啥(7),我不信。”

城里娃傲慢地回应:“你娃不信的的事还多着呢。”

仆人们忙着折蕨菜。三个娃光顾着玩耍,折蕨菜只是样子活。

任藏毛丹折着蕨菜,也折着花,不知不觉走到陡削处,湿漉漉的有点滑,吓得不敢

往前走,也不敢往后退,只好大叫:“不成了,要滑倒了!”

官洛野雀离得近,赶紧跑过来,一边喊着:“别动我来扶你!”

任藏毛丹仍在大叫:“快些!不成了!”

官洛野雀跑到跟前,动作快了,去拉妹妹的手,自己没站稳,脚下一滑,下意识地

拉住她,两个人一齐滑倒,向山下滚去……。

娘下普鸽主主也听到了喊声,跑过来时已见城里娃把任藏毛丹紧紧抱着。他上前一

把掀起官洛野雀,大声责斥:“你阿么欺负妹妹。”

官洛野雀见还跑来了仆人,脸红了,忙解释:“你别胡说,是她要滑倒,我扶她时

不小心也滑倒了。”

娘下普鸽主主没好气地说:“还滑了个怪,你还能滑倒她身上?”

“对着呢,就是滑倒了,”任藏毛丹竟然偏向官洛野雀,“他滑到我身上了,又不是

故意的,你还要阿么呢?”

“我还能阿么,我又不是城里人。”娘下普鸽主主到弄了个没意思,只觉得心里酸酸

的……。

小气避难为情最小的儿女(母亲的专用词)外地哄人谝大话。



正文 三十五,幸福年月
三十五,幸福年月

任藏毛丹时常回忆着折蕨菜时发生的意外,不知官洛野雀是有意还是无意,把她那么一拉,俩人就滚倒一起了。他紧紧地搂抱着她,脸差一点就挨在一起了,她记不得他的两只手是否都在搂抱自己,感觉他的一只手伸在她的下身,怪得很,那只手好像握着,只伸出一根指头,狠狠地顶在她身上……。

哦,被官洛野雀阿哥搂抱的感觉真是美妙,只可惜时间太短了,怪只怪普鸽主主,跑来做啥?唉,就是他不来,仆人们也会来的。要是只有自己和官洛野雀来折蕨菜就好了,这又阿么可能呢。

娘下普鸽主主心里也不平静,他目睹了官洛野雀压在任藏毛丹的身上,当时心上就像被人用刀戮了一下,疼痛难忍。他当时恨不得扇那个城里娃几巴掌,巴掌不解气,最好是狠狠捣他几拳。什么不小心,成心的。她还偏向他,并表示无所谓,这让他更感觉心寒,感觉活着没有意义。

疼痛过后,娘下普鸽主主心里涌起了期望,要是自己也能碰上那么的机会就好了,把任藏毛丹搂抱一次,那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娘下普鸽主主为了实现愿望,怂恿任藏毛丹再次去折蕨菜。不想她这么说:“我也很想再去,就是阿妈不叫去,害怕阿大知道了骂呢。”

娘下普鸽主主心里恨着城里娃,可也知道他在这一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就鼓动他去给姨娘说。

谁知城里娃这样说:“你在山里还没跑够呀?要去你去说,我懒得说。”

娘下普鸽主主真想在他那光滑白净的脸上捣上一拳。

任藏毛丹也许理解普鸽主主的心情,她这样宽慰他:“不好给阿妈说了,说了她也为难,阿大知道了把她骂死呢。等斜儿(1)出来了,我给阿妈说,我们采一次斜儿。”

娘下普鸽主主心里羞赧,觉得自己的愿望不光彩,有点对不住她。可是他只是想拥抱妹妹,只是一小小会,没有太多的想法。

蘑菇出来了。娘下普鸽主主鼓动妹妹:“这会蘑菇正是时节,错过时节蘑菇就不好了。”

任藏毛丹何偿不想外出玩耍,又去缠着阿妈,要去采蘑菇。

阿妈仍是那种声气:“奶干(2)哟,你这会是大女儿了,不像尕的会,和阿哥们想到阿搭去就到阿搭去。”

任藏毛丹撒着娇:“阿妈呀,我才十四岁,大啥呀。”

娘下普鸽主主知道自己在妗子心目中的份量,不敢说什么,还害怕妗子怀疑是他在鼓动,避得远远的。

官洛野雀念书念的心烦,正想出去散散心,走过去帮腔:“姨娘,就这么一回,年一过哈把(3)就去不成了。”

妹子的儿子开了口,还是以后的女婿,她能不答应吗,只好叮咛女儿:“悄悄走,别叫你大知道,他这一向脾气大,知道了把我骂死呢。”

三个娃兴高采地收拾着准备出门。

任母又跑来叮咛:“走大门怕把你阿大碰上,你们走后门。”

三个仆人跟随三个娃出了门。

任母目送他们离去,心里又不踏实了,喊过来一个仆人,吩咐道:“你灵赶(4)跑去给小姐说,走在路上和阿哥们离远些,挨得那么近,旁人瞅着笑话呢。”

三人走进南面的森林,天空阳光灿烂,这里却雾朦朦阴森森。他们采着蘑菇木耳,不知不觉地分散了。

雾渐渐浓了,娘下普鸽主主寻不见妹妹,正要呼喊,却传来少女甜美悦耳的声音;“官洛野雀阿哥!你在哪搭?!”

过了一会,她才喊:“普鸽主主阿哥!你在那搭?!”

娘下普鸽主主听到喊“官洛野雀”,心里老大不高兴,当听到喊自己时,那种不高兴顿时消失了,只感觉妹妹的声音似甘甜的泉水潺潺流过心间,如和煦的春风拂面而过。他陶醉了,并不急于应声,也不在意她在喊谁,只让那美妙动听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空中飘荡……。

又过了一阵,娘下普鸽主主于心不忍了,激动地应答:“我在这搭!”

任藏毛丹手提蓝子轻飘飘地走过来,薄雾缠绕着她,似隐似现,像从画里走出,又像从天而降,多少有点神秘,多少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十六岁的娘下普鸽主主看呆了,不由想起折蕨菜时妹妹被城里娃搂抱的情景,他的心里一阵酸痛,生理上也有了反应,可他也只是这样想:我只搂抱他一下,就一次,一小会,我就知足了。

“你采了阿么些?”

她的声音甜美极了,像一股泉水从心间潺潺流过,也像大热天里吹来的一缕清风……。

娘下普鸽主主急忙走过去,到了她的跟前,不知所措了,只是痴迷地望着她。

妹妹太美了,美得让哥哥不敢靠近,不敢说话。

她好像没注意到他的神情,一副天真烂漫的口气:“阿哥呀,你阿么采了一点点?”

他这才恢复了常态,不好意思地说:“我寻不见斜儿。”心里却在想,我光顾着想你,那有心思采蘑菇。

“你哈把不会采斜儿,光顾了耍。”她当然不在乎他采多少了。

他把她跟前跟后,瞅着机会,幻想和她亲密接触一次。可是有树木的山面植物稀少,并不难行,很难有滑倒或即将滑倒的机会。他心里沮丧失望,这次错过,就再也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只好在自己身上打注意:假装滑倒,她肯定来搀扶……,或着假装脚扭了,走不成路了,她来搀扶,然后……。

却传来令人讨厌的声音:“你们在这呀,我寻了好一阵。”官洛野雀走过来了。

任藏毛丹甜甜的声音:“我也在寻你,喊了几声,你就没听见?”

在娘下普鸽主主听来,她这时的声音让他生厌,因为她明显偏爱城里娃,多少有嫌贫爱富的意思。

城里娃和任藏毛丹形影不离,说这说那,心思似乎并不在采蘑菇上,好像忘了还有一个人跟在身后。

娘下普鸽主主失望之下,痛苦万分地想,再也没有机会了,就连拉一次手的机会也没有了,更别说搂抱一下了。

蘑菇母亲对最小儿女的昵称可能赶紧。



正文 三十六,成长之路
三十六,成长之路

美好的时光一晃过去了。

娘下普鸽主主定了婚,女方是娘族,可算是近族。对于娘下普鸽主主来说,这是一桩伤心欲绝的婚姻。在他的心目中,他应该娶的人是任藏毛丹。可他知道这家人的看法,自己从那方面都比不上官洛野雀,只好认命了。

更让娘下普鸽主主痛苦万分的是,他必须离开这个家庭,再也不能和任藏毛丹在一起了,别说拥抱她一下,就连拉拉手的机会也没有了。是的,他是拉过她的手,可那时太小,啥感觉也没有,啥印象也没留下,当他能感觉到拉她手的美妙时,却要离她而去。

他要回家等待结婚。即使他还能来走亲戚,一年也是有数的,最多也是逢年过节走走,平日是不便来的。也就是说,就算他想经常来,可按礼节是不合适的。这也罢了,最让他伤心的是,即就是来到舅舅家,那也轻易见不上任藏毛丹,就算偶然碰上,那也不便说话。至多也是互相望上一眼,微微点点头。

过了半年,官洛野雀和任藏毛丹也定婚了。官洛野雀同样不能在姨娘家待了,他只是在逢年过节给姨娘家背馍馍送衣裙。礼节所限,平日里再也不来了。

任藏毛丹也不能去未来的婆婆家,即是在过年,她也不能去。给尕姨拜年是哥哥们的事。

虽说是从尕耍大的伙伴,又是两姨亲戚,一旦定婚,那也不能随便来往,两人几乎见不上面。即是偶而碰面,那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一般来讲,女方连望男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也就是说,她不好意思望未婚夫一眼,尽管心里想好好望他几眼,更想好好说几句话,可乡俗是不允许,他们不能坏了乡俗。

任藏毛丹一年里最欢喜的事就是逢年过节,这是因为官洛野雀在这一天要背馍馍送衣裙来。一年也就四次,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春节。

当春暖花开时,任藏毛丹就盼呀盼,终于盼到端午节,盼到重阳节;再盼到中秋节,春节。盼到又能怎样,运气好了近距离看看未婚夫,运气差了只能远远望上几眼。

每到官洛野雀到来的头天夜里,任藏毛丹就激动得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入睡,很快就醒了,好像怕错过时间见不上未婚夫。

当天大亮时,她头昏脑胀,真想再睡一会。可一想到官洛野雀要来,睡意霎时消失,急忙起身穿衣,一边喊着丫环快些端洗脸水,准备梳头。

任藏毛丹把自己打扮了一边又一边,非常仔细,就像要出远门。她一边打扮,一边吩咐丫环站在凉台看着大路,是否有人骑马来到大门前。

丫环们知道小姐的心思,捂着嘴偷着笑,打扮得再好,官洛野雀是见不上的。当然了,见是能见上,那也是远远地望上几眼,那又能看清多少呢?

官洛野雀每一次来都显得那么英俊潇洒,那样与众不同。他穿着白色的长杉,腰间束着镶嵌着宝石的皮带,挺着胸膛扬着头,走起路来优雅而又大气,处处显示出城里商户人家的优越和高贵。

任藏毛丹每次看见未婚夫,心都跳得厉害,她真想走到他的跟前仔细看看,说上几句话,最终还是忍住了。假如只有两个人,她肯定敢走到未婚夫跟前,说上几句话。可是家里人这么多,她的一举一动都收在别人的眼帘,至少丫环们的眼睛是避不过的。假如她去见官洛野雀,让她们发现了,没准传出去,那就成笑话了。

任藏毛丹每一次望见未婚夫都是一样的感受,那就是又长高了,长得越麻利越俊美了。她越喜欢他,越思念他了。

官洛野雀每次离开时,任藏毛丹心里都是酸痛的,不能和他面别,她只能坐在绣楼的凉台上,还要尽量把自己掩藏好,目送未婚夫走出自家大门。

仆人牵马过来,官洛野雀跃身骑到马背上。他跃上马背的那一霎是那么地敏健,那么地潇洒,让她久久不能忘怀。

官洛野雀临走时还扭头望了绣楼一眼,他肯定啥也看不见。

官洛野雀走了。任藏毛丹的心也随他去了,一双眼睛望着远去的哥哥,想到盼了几个月,盼来的只是望几眼,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禁不住泪水涟涟。

“小姐,你阿么了?”丫环发现了小姐的泪水,惊叫道。

任藏毛丹急忙用手挡住眼睛,掩饰道:“哦,尕虫子钻进眼睛了,你连敢(1)端盆水来,我洗一洗。”

赶紧。



正文 三十七,相思之苦
三十七,相思之苦

任藏毛丹几乎天天掐着指头计算和官洛野雀团聚的日子,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恨不得一觉睡醒,日子过了十来八天。当她想起姐姐们出嫁时,上彩车前哭天抹地的情景,就为自己的想法羞惭,一个劲地告戒自己,不能这么想了,这么想害得很,不是个好女儿。可过了一阵,她还是这么想,这让她很是无奈,很是伤感。

这当然不能怨任藏毛丹。谁让她和官洛野雀是亲戚,又是青梅竹马。换上别的女儿,她们绝对没有这样的感受。她们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订婚前大多数男女双方都不曾见过面。男方一年给女方家背好几次馍馍,那也很少和未婚妻见面,即是见面那也是不能说话的。本来就是陌生人,怎么好意思开口说话呢?

定婚的女儿一般都是十三四岁,正处在依恋家,离不开父母的年纪,并不向往陌生的婆家生活。可以这么说,她们对未来的媳妇生活充满了担忧,也有一点点的畏惧。其重要原因就是这地方大男子主义思想严重,女人在家庭是没有地位的,她们在丈夫眼里,可以说是婆娘,也可以说是佣人。

举个例子,男人双腿一盘坐在炕上,熬罐罐茶抽旱烟,女人在厨房做饭。水不够用了。水井在几百多米外。女人即不能让丈夫从炕上下来,照看锅灶里的火,更不能让男人去担水。男人担水做饭会被人们耻笑的。出于安全,女人先把锅灶里的火弄灭,然后去担水。

当然了,男人们做的活女人们也是不做的。比如进山砍烧柴,拉运烧柴庄稼,外出做生意,犁地等繁重体力活。

任藏毛丹现在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临洮城,尽管不能去尕姨家,不能见未婚夫,可她还是想去。她不止一次羡慕那些城里人,羡慕那些和官洛野雀相处的人们,包括那些仆人;她还羡慕尕姨家的左邻右舍,他们能时常见到官洛野雀,看到他走出大门,在大街上走过,又看到他回来,走进大门,也许还能听到他那好听的声音。

任藏毛丹日常最掂记的事情就是进城,可是机会很小很小。

任藏毛丹总是去缠阿妈,把阿妈都缠烦了。一见女儿显出撒娇讨好的神情,阿妈就先打招呼:“别和我说进城的话。”女儿不管,谁叫她是“奶干”(1)呢:“阿妈呀,我都忘了城里是啥样子了。”

“我的‘奶干’,别那么说,你要在城里坐一辈子呢,说不定你还坐的不想坐呢,想我们任藏术占庄呢。”

女儿偷着笑,阿么不想坐呢?她还想和官洛野雀坐二辈子呢。

阿妈警告道:“嘴里一天别城里城里的,旁人听着笑话呢。你看姐姐们,没给人的时候谁把婆婆家挂在嘴上,就你不知道难达珍(2),一天城里城里的,好像离不开娘家急着呢。”

过上几天,任藏毛丹把阿**话忘了,又缠着阿妈说:“阿妈呀,我心里急得像猫挖,难哀得很,想到城里散散心。”

阿妈烦不胜烦:“给你阿大说去,我当不了家。”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就是阿大对女儿再好,女儿也不敢去说这样的话。

过年了,任藏毛丹又向阿妈提出要求:“阿妈,我要给尕姨拜年去。”

阿妈又惊了一下,左右一看没旁人,这才放心了,教导女儿:“我的‘奶干’,说话声音尕些,旁人听着笑话呢。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阿一年不是你哥哥们去拜年,谁家女儿给亲戚拜年,叫亲戚骂死呢。”

“我不一样啊,迟早是他们的人。”女儿找着理由。

阿妈大惊失色:“娃哟,别这么说话,害得(3)很哦,叫人家人听着把牙笑跌呢,还当你离不开娘家急着呢。”

任藏毛丹脸红了,说不出话了。她真的是离不开娘家急着呢。真是娘的女儿,鞋的底儿。女儿想的什么阿妈就知道。隔上两个多月,任藏毛丹能进一次城,那只是去买一些女儿用品。

虽说两里多路,那也是坐车去。车蓬前面布帘子挡着,外人是看不见的。车蓬两面是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户。

两个丫环随车走着。坐在车里的小姐时不时羡慕走路的丫环,要是自己不坐车,走走路,那有多好啊。她还一次次地想,要是能碰上官洛野雀就好了。上天啊,保佑我碰到他吧。

车到了城里,径直来到商铺。

任藏毛丹下了车,由两个小姐伴陪,在商铺买了一些用品。小姐一边挑选商品,一边还说着“这个不好,那个没有”的话。意在想多走几家店铺。

任藏毛丹很想步行几家商铺,两个丫环你一句,我一句的劝她坐车。这是任阿婆再三交待过的,她们不敢违背。

小姐家是个大家族,这个时候肯定有人在临洮城里浪,要是看见小姐在城里步行,回去传了出去,两个丫环的饭碗就保不住了。即将出嫁的女儿浪大街,别的地方不知有没有,反正临洮城里没有。

临行时,任阿婆是限了时间的。任藏毛丹还没有浪够,就超过时间了,只好往回走。她心里很是沮丧,连官洛野雀的影子也没见上。

小姐让车夫从另一条道走。

车夫说:“小姐,那么走绕远了。”

任藏毛丹没好气地说:“绕远就绕远。是我家的骡子在拉车,关你啥事?”

车夫受了气,心情不好,扬起鞭子一甩,车速加快了。

小姐又喊:“慢一些,走那么快抢去呀!”

车经过官洛野雀家大门……。

小姐又喊:“走慢些,走慢些。”

车夫小心地说:“小姐,再慢就停哈了。”

“你的话阿么这么多,”任藏毛丹顾不上和车夫多说,向两个丫环吩咐,“看着些,有没有他们府上的人,我给尕姨带个话。”她其实是想看见官洛野雀,一双眼睛在两个尕窗户上轮换观望。

车几乎停下。一个丫环走过来,掀起布帘小声道:“小姐,车停在这搭人看着笑话呢。”

丫环说得没错。就算在这里待上一半个时辰,也不一定见上官洛野雀。

“走吧。”任藏毛丹无奈地吩咐。感觉车还走得慢,又对车夫耍起性子,“你阿么这么的,叫你走慢你走快;叫你走快你走慢!想糟欺(4)人呀!”

母亲对最小儿女的昵称难为情难看,不好欺负。



正文 三十八,圆房
三十八,圆房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任藏毛丹和官络野雀圆了房。

按照任藏族和官络族的规距,婚礼有两次。第一次很简单,几乎算不上婚礼。首次婚礼只限两家为数不多的人参与,女方家也就三四个人。不通知亲朋好友,他们也不知道。也就是说,他们知道这两家在这一年结为亲家,至于那一天结亲家,那是不知道的。

这天早晨,三辆娶亲的车从任藏庄起程,车上没有装饰,和普通车一样,另两辆车上坐着任藏毛丹的大嫂大姐和丫环。

在庄上人们的眼里,任藏毛丹家三五辆车来来往往很正常,娶亲的车并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他们也不知道任藏毛丹这一天出嫁。

官洛野雀家的大门前和平常一样,也看不出喜庆的样子。

娶亲的三辆车一到。早有看大门的进去通报。片刻只来了官洛野雀和一个丫环。

官洛野雀上前掀开第一辆车上的布帘,牵着任藏毛丹的手,把她小心搀扶下车。

官洛野雀和任藏毛丹来到大厅。这里坐着官洛家族的长辈,晚辈们都站立在长辈的身后。

一对新人先给天地神的牌位行了三跪九磕头大礼,走到坐在大厅上方的母亲前,行三跪九磕头大礼,然后走到家族长辈前,行一跪三磕头礼。夫妻做揖对拜。接下来是宴席。因是小范围的活动,只有五桌宴席,就像平日吃饭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任藏毛丹和官洛野雀过了三天的夫妻生活。按照官洛族和任藏族的风俗,任藏毛丹在第四日夜间,给谁也不打照呼,悄然走出婆家的大门。这一举动人人知道,只是装做啥事也没有一样。

娘家的车也在天黑前到来,在离大门不远处候着。任藏毛丹悄然回到娘家,待生下儿女后才能被婆家接回去。

如果生不下儿女,那你就一直在娘家待下去,最后的命运是很悲惨的。一般是跳河吃铁棒锤()自杀,个别不愿自杀的给大户人家做妾做填房,还要离娘家很远很远,为的是不让乡亲们知道,为的是不给娘家人丢脸。她们从此和家人断绝了关系。

有的女人实在不愿死,就往人口稠密的东方走,一路上给人家打工,打不上工的就一路乞讨,有的饿死病死在路上,运气好的给家境不好的人家当媳妇,或给大户人家当妾当佣人,从此和家乡永别了。再嫁是耻辱,她们没脸回娘家看望父母,看望兄弟姐妹。

假如任藏毛丹生下儿女,那时的情景就大不一样了。就像是重新举办婚礼,左右邻居,亲朋好友全要请到,非常隆重,非常阔绰,宴席至少也有五十桌。男方家张灯结彩,大小门上贴对联。十几辆彩车浩浩荡荡到达任藏术占庄,男方的家人仆人一大群……。

任藏毛丹不愿回娘家,可这是乡俗,没有办法。她开始又要掐指头算和丈夫团聚的日子了。好在丈夫隔上两个多月还能来看她,俩人能光明正大地团聚。

任藏毛丹和丈夫相聚的三天是甜蜜幸福的,令她一生难忘。

这三天留给她最好笑,影响最深的事情就是,那年采蕨菜跌倒,被官洛野雀压在身下,当时的感觉真是好笑,原来那不是官洛野雀的手指头,自己怎么就那样笨呀。



正文 三十九,寂寞时光
三十九,寂寞时光

任藏毛丹虽然暂时生活在娘家,可是身份变了,她是这家人的女儿,也是这里的亲戚,后者占的份量较大。

即然是亲戚,娘家人就不大管束她了,和当女儿的年代相比较,那是自由了许多,除了不能去丈夫家,她那里都可以去。当然了,这是有限度的,你不能见天出门,只能隔三间五外出走走。不管你走到那里,总有两个丫环陪着,你不能一天到黑在外面浪,更不能夜不归宿。

任藏毛丹身在娘家,心在婆家,感到很寂寞,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大多日子里,她坐在木楼的凉台上,望着不远处的临洮城,思念着官洛野雀,想象着他在做什么,他和什么人在一起,他什么时候来任藏术占庄?她有时也思念娘下普鸽主主,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都长大了,即是姑舅亲,那也男女有别,不是轻易可以见面的。

娘下普鸽主主逢年过节来走亲戚,不宜久待,最多也只待上小半日,不一定能见上表妹。也就是说,表妹不知道表哥何日来,即是来了也没人告诉她。如果俩人在众人前见了面,也只是点一头,或着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假如俩人单独遇见。表妹最多也说:“你来了呀?”

表哥最多也只能说:“你在呢呀。”然后各走各的路。

做为从小耍大的姑舅兄妹,俩人都想多说几句话,至少问问各自的情况,可是如果让别人看见,那是不雅观的,也许还要传出闲话。

任藏毛丹最喜欢春天了。在这个季节里,她独自满山遍野走动,回忆着过去的美好时光:那红艳艳的山丹花,两个阿哥争着给她往脸上搽;两个阿哥争着把最大最红的草莓和檬子双手捧给她;折蕨菜时自几那么一滑,官洛野雀那么压在她身上,自己感觉到了他的“手指头”,而普鸽主主偷偷地摸了下自己的脸;两位个哥为了讨妹妹的欢心,在那里争论摔跤;在两河相会处画画、野餐;在迭藏河边钓鱼……,全都那么亲切,那么美好的保留在她的脑海里,终生不忘。

任藏毛丹隔三间五就要进城,只和丫环去,尽量不和家人随同。

母亲觉着女儿的心事,常给大女儿诉怨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哦,养女儿是汗汗的(1)。”

母亲有时也给尕女儿女儿说风凉话:“我的奶干(2)呀,你尕的会我常领你进城,这会我老点盹(3)了,你进城把我也领上一半次。”

“阿妈呀。今年不比往年,城里人多得很,我怕把你挤呢。”

“挤了就往人少处走,人多处不去。”

“阿妈呀,你一进城就到尕姨家去,我到阿搭去呢啥?”女儿这样搪塞母亲。

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并不着气,只是这样说:“奶干呀,你把那说话帮间些(4)我就把你看着,你往后光养儿子不养女儿。”在她眼里女儿已是妹妹家的媳妇了。

女儿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还是把她说羞了:“阿妈呀,你阿么说这话,难达珍死了(5)。”

任藏毛丹每次进城,有一个地方非去不可。那就是婆婆家对面错下的饭馆,还要坐在二楼。小姐为了掩人耳目,让两个丫环也坐下用餐。

任藏毛丹在这里用餐的目的是明显的。那就是想看见丈夫。只是这里是公共场合,生意又好,女儿家是不宜久坐的。任藏毛丹点了好几样菜,要了三碗面。

主人用餐只是做做样子。丫环把一碗面吃完了,主人的面还有多半碗。主人只想吃得慢慢的,多坐一阵,见丫环吃完了面,心里不悦,埋怨道:“你们是饿死鬼脱生的么?”

其实丫环们吃的够慢了,再慢面就泡绵软不好吃了,主人的面已经绵软的不能吃了。

任藏毛丹那有心思吃饭,一心想见到丈夫,眼光时不时要飞到大街上。

窗户是打开的,街上的行人一目了然。假如偏一下头,还能看着官洛野雀家的大门。正面能看见婆家的楼房,尤其是临街的凉台,勾起了多少美好的回忆……。

每年的正月十五,她都要和家里人到尕姨家去,白日看社伙,晚上看灯会。女儿们是不便上街的,白日夜间都是坐在临街的凉台上观看。

官洛野雀那时多好啊,他不跟着大汉们到街上去,只和任藏毛丹待在一起。

官洛野雀给妹妹端来凳子,妹妹坐了一会嫌矮,他又去搬来椅子。他时刻坐在妹妹身边,像伺候公主一样,一会问妹妹口渴不渴?想喝黄酒还是想喝开水?一会又问妹妹饿不饿?想吃什么?过了一阵又问妹妹冷不冷?还没等妹妹回话,他就跑去拿来自己的大衣披在妹妹的身上。当凉台上人多了时,他就以少爷的身份,说这个喊那个,不让她们挡住妹妹的视线……。

尽管天气很冷,可任藏毛丹心里是热呼呼的,感觉官洛野雀在身边真好真幸福,真想永远这么在一起……。

闲的,没用母亲对最小儿女的昵称糊涂差不多难为情。



正文 四十,难得一见
四十,难得一见

任藏毛丹为了见丈夫,隔三间五进城,每一次进城前脸上都有掩藏不住的兴奋。

母亲看不过眼,不得不提醒:“奶干呀,你帮间些(1),这么勤的进城,旁人笑话呢。”

女儿支唔道:“阿妈呀,你也说啥帮间些,又不是我一个,还有两个丫环呢。”

母亲见女儿顶撞,心里不悦:“唉,人家人把话说完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哦。”

女儿觉着自己不对,赶紧撒娇道:“阿妈呀,你总不是嫌女儿在娘家坐了,想快些赶着走?”

母亲回道:“你哈把(2)想快些走。”

每次进城,任藏毛丹都要去婆婆家对面的饭馆,数不清来了多少回,可也只见了官洛野雀一次。

那是晌午,两个丫环低头吃着饭,小姐只是做做样子,一双眼睛时不时瞄向窗下。突然,她的眼睛一亮,激动得全身心一颤,她扑到窗前,激动得眼泪花花。

官洛野雀在几个公子哥的簇拥下出现在人群。他穿着白色的衣袍,腰间束着玉带,束着的头发扎着丝绸,末端飘动着,显得那么耀眼,那么英俊潇洒,哦,我的官洛野雀阿哥!她真想大声喊他,渴望他望上自己一眼,朝自己挥挥手,笑一笑……。

他却高傲着头,目不旁视,就连对身边的伙伴也是爱理不理的神态。

官洛野雀就要在妻子的眼帘消失了。她急忙离开窗口,转身朝楼梯口走去。把两个丫环惊吓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任藏毛丹并不是去追丈夫,她很想想追去说说话,可礼节不允许,妻子在大街上追丈夫,让人知道了笑话死呢。她只想远远跟着他,多看他几眼。

当任藏毛丹来到街上时,丈夫已不知去向。她呆立在大街,心里很是伤感无奈。

“小姐,你阿么了?”两个丫环也来了,不安地问。

“没有啥。”小姐谈谈地回应道。

“那你阿么站在这搭?”

“我看见三姐了,转眼又不见了。”小姐也说谎话。

“我们这会到阿搭去?”

“到河边走走。”任藏毛丹心里的惆怅消失了,转而感到欣慰,毕竟见到官洛野雀了。

主仆三人走出东城门,来到洮河和迭藏河交汇处。任藏毛丹望着浪花朵朵的河水,美好的往事霎时涌现脑海……。

三年前,也是这个季节。太阳出山不久,两驾马车缓缓来到这里。

任藏毛丹和两个丫环坐一驾车,两位哥哥和两个小厮坐一驾车。他们专门是来画“二龙戏珠”的。

小厮把矮桌从车上搬下放在草丛,丫环们把画具放在桌上。小厮给少爷打着阳伞,丫环给小姐打着阳伞。

三个人一边画一边切磋画艺。

任藏毛丹叹息道:“岷山太高了,画不上哦。”

普鸽主主跟着说:“东山更高,只能画一点点。”

官洛野雀好像和两个乡里娃做对:“我不画山,专门画河水和城。”

任藏毛丹听着不大顺耳,说起风凉话:“到底是城里人哦,爱城不爱山。”

普鸽主主听了心里舒坦,附合道:“城里人没求事(3),还不是吃乡里人种的粮食。”

官洛野雀强词夺理:“我们没白吃你们的,我们拿钱买。”普鸽主主道:“我们不种粮食了,看你们阿么买?一斤黄金也买不到一斗青稞,干气没治,饿死去。”

官洛野雀说不过了:“你这么说还有啥意思。”

任藏毛丹怕两位阿哥争个没完,打起岔来:“口渴灵赶(4)了,连赶把黄酒(5)端来!”

丫环们小心地把画具从矮桌移放到花草丛,俩小厮提酒罐拿酒具过来……。

又画了一阵,任藏毛丹又喊:“哎哟,我的手困灵赶(6)了,缓一会吧!”

任藏毛丹和乡里阿哥端坐着,城里娃斜躺着。三人说着奇闻趣事,笑声朗朗……。

蔚蓝的天空,太阳的紫外线强烈刺眼,洮河水熠熠闪光。转眼间,几朵白云从岷山顶飘过来,在山上川里投下一片片的阴影,微风轻拂,载来花草的清香,载来一群洗衣裳的女儿媳妇们的说笑声,不一会,说笑声被凄美高亢的“洮岷花儿”取代了:

尕心疼,长大给爷当媳妇

双手把你捧着呢,

嘴里把你含着呢

上炕把你搂着呢

洮河上慢悠悠地漂来两架木筏,各站着三四个人,他们显然是对着洗衣裳的女儿媳妇们唱:

二郎山上叶儿树

叶儿树上起烟雾,

烟雾绕山山缠路,

我的人

阿一天把你能缠住!

任藏毛丹早就双手捂住耳朵了。

官洛野雀一跃而起,捡起石头向木筏扔去,一边骂道:“杂个瘩(7),爷叫你唱!”当然了,石头是打不到木筏的。

娘下普鸽主主是远乡人,还没闯开,见城里娃见义勇为,自己也胆大了,捡起石头也向河里扔去。

木筏上的人不唱了,高喊:“再敢扔石头,我们上来把你们的牛牛割了下酒呢!”

“谁家娃来!往牛牛里灌土去!别管大汉们的事!"

“把你们拉上木筏,给我们去当娃!那个女儿长大给我娃当媳妇!”

官洛野雀高声回应:“来撒来撒!爷不怕!怕你就不是城里官洛家的娃!”

普鸽主主也高喊:“怕你就不是儿子娃!”

任藏毛丹见两位哥哥为她奋勇作战,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嘴里却说:“小心哦,叫人家寻上来,人家是大汉,我们是娃们,惹不过。”

官洛野雀又扔出去一块石头,对妹妹夸耀道:“我把他们时量(8)住,敢来哪?来了我给我阿大说去,我阿大认得好几个卡万(9),把他们关起来,把木筏没收了!”

木筏上的大汉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花儿唱的更欢了:

红夹儿棉衣夹夹儿袖

钮帽儿解开肉挨肉

肉挨肉绵的得很

嘴对嘴这甜得很

……

二郎山下城角哩

脸儿像一树苹果哩

长的希不灵落哩

十里路上闻着哩

……

差不多可能有啥了不起很的意思岷县黄酒甜中略酸,老少皆宜很的意思骂人的话认定的意思官员。



正文 四十一,最后团聚
四十一,最后团聚

傍晚,官洛野雀来到任藏术占庄。二里多路,散步也就来了,可为了显示城里人的尊贵和官洛家族的名望,他和仆人骑马到来。仆人背着背斗,里面装着礼物。

城里人一到任藏毛丹家的大门前,早就有门房跑去通报。

当官洛野雀走进客厅时,老爷和夫人已在上方的太师椅上坐着。女婿走向前做揖,恭敬地叫道:“伊父,伊娘,(1)好着啦?”

老爷先说:“好着呢。”

夫人轻声随和道:“好着呢。你坐哈。”

女婿这才坐在右边的椅子上。

按礼节,岳父先要问候男亲家,可他不在世了,就由岳母还礼了:“你母亲好着啦?”

女婿答:“好着呢。”他有点心不在焉。

岳母又问:“你母亲这一向没做啥么?”

“啥也没做,闲坐着昵。”一副爱答不答的神情。

岳母和女婿只能说到此。

接下来是岳父和女婿的对话:“你这一向做啥?”

“我在衙门里做事。”他的口气比较愼重。

岳父略感意外:“你屋里不缺钱花,给衙门做啥事。”

“还不是闲着没事做,到衙门里耍。”心里却在想,乡里人知道个啥,在衙门里做事多荣耀,说不定那一天还能光宗耀族呢。多少人想在衙门里做事还没门路呢,幸好我家有当卡万(2)的亲戚,我才有了这份美差,多少人眼红着呢。

岳父冷着脸教导:“吃了衙门的饭,就要认真做事,不能光顾着耍。”

岳父不应该这样说女婿,也就是说这不是他管的事,儿子娃自有父亲管教。

夫人觉得意外,不由看了丈夫一眼,她是不能也不敢说什么的。

女婿觉得岳父的话不大入耳,想到他是双重身份,也只好恭敬地答:“知道了。”

岳父和女婿不可能有太多的话,岳母也不便多说话。岳父只好下令:“你下去吧。”

官洛野雀一进大门,就有丫环飞跑告诉了小姐。

任藏毛丹激动得有点不知所措。她让丫环们把房屋收拾整洁,其实屋里够整洁了;她想换上刚做好的新衣裙,又怕丫环们笑话;她想洗洗脸,也不好意思,只能说端盆水洗洗手。她忘了在灯光下看什么都不太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天生丽质,就是三天不洗脸也是美丽非凡,光彩照人。

任藏毛丹看到一切拾掇好了,这才端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待丈夫到来。

屋外传来脚步声,转眼间,官洛野雀双手背在身后,高扬着头,不紧不慢地走进屋。

妻子站起身,飞速地扫了丈夫一眼,然后低眉垂眼,不带感情色彩的口吻:“你来了呀?”

丈夫的口吻更是不带感情,干巴巴的,像在公事公办:“你没做啥呀?”

她应答:“没做啥,闲着呢。”

官洛野雀坐在屋正中的椅子上,瞟了妻子一眼。

妻子让丫环上茶,又向丈夫说:“你吃啦?没吃叫给你做饭去。”

丈夫望也不望妻子一眼,淡漠地应道:“吃过了。”临洮男人夫权思想严重,他们在妻子面前大都是这个样。

她想问他怎么这么迟的才来,又说不出口,只是弦外有音:“你忙不忙?”

他能听出弦外之音,平淡地说:“在衙门做事能不忙吗?”她应答:“忙了就好,闲了把人心急的不成。”

丈夫对这样的话不以为然,冷笑一声。

她从小到大,看到父亲对母亲是这样的,对二妈三妈同样;姨夫对尕姨,阿舅对妗子及家族所有的男人对妻子都是这样的。假如丈夫对她表面上热情一些,她反觉得不正常了;假如丈夫喊她一声“我的心肝宝贝。”她就很自然地认为他的脑子有病,距“疯人”不远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心上仍有淡淡的忧伤。别的夫妻结婚前很少见面,有的甚至没见过面,可她和他是两姨兄妹,从小青梅竹马,怎么能像别的夫妻那样呢?她没指望他有什么亲昵的举动,可你也不该说话像是例行公事。

任藏毛丹今夜无眠。她珍惜和丈夫团聚的时光,知道眼睛一闭一睁,天就亮了,丈夫就要走了,这一走又要盼三个多月。三个月的日子不好熬,太漫长了。

官洛野雀尽了丈夫的义务后,啥话也没有说,离开她的身子独自睡了。他好像累坏了,很快发出均匀的鼾声。

任藏毛丹睡不着,心里埋怨丈夫这么快的就完事,就像是在做什么力气活,她回忆着刚才享受到的甜蜜,对身边的人爱意浓浓,难以抑制……。

官洛野雀仰身睡着,睡得很香,好像昨夜不曾睡过。

任藏毛丹睡不着,觉得有点冷,她小心地朝丈夫身边移了下,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热量,只是这种热量时隐时现,并不温暖。要是紧紧地抱住他,肯定就像抱住了火炉,那该多暖和啊……。

她这样幻想着,可临洮女人对爱的含蓄和保守,使她不敢抱住对方。要是他醒了,那就羞死她了。

官洛野雀好像也冷了,转过身面向妻子移了下,把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身上,好像是寻到了温暖,又朝前移了下,妻子就被他搂在怀里……。

任藏毛丹感觉暖和了许多。还能感觉到对方厚实的胸肌,也能感觉到他的那个强硬地顶着自己的下身。嘴里呼出的热气扑在脸上,并不觉着浑浊,反而感觉清新可人,就像来到夏季里山花烂漫的森林,……,哦,真美,就像翱翔在阳光灿烂的云天,在鲜花遍地的大草原上奔跑;宛如在清澈温和的泉水沐浴……。

夜静极了,河水声那么清晰,那么悦耳;清冽的月光从玻璃窗射进来,渐渐地移到丈夫的脸上,光滑的皮肤,高而直的鼻子,长长的眼腱毛……。

她不能自抑了,竟然萌发出亲吻对方的念头。她的头慢慢往前移,脸与脸就要贴上时,她犹豫了,太不好意思了,要是他醒了,那不羞死人。继而她又说服自己,只亲吻他的脸,轻轻地一下,他不一定醒来……。

就在这时,他动了一下,身子又往前移了下,她立刻感受到发烫的脸颊,嘴唇上贴上另一湿润柔和的嘴唇……;哦,感觉真好,恍惚和煦的春风拂面,清澈甘甜的泉水流过心间……,她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醒了,发觉丈夫仰身睡着。他回想着前面的情景,不明白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任藏毛丹再也睡不着了,她祈盼着夜长长的,害怕听到鸡鸣。她回想着儿时美好的时光,留恋着官洛野雀儿时的可爱……。

鸡鸣了,一声又一声,每叫一声,她的心就紧缩一下,心中的悲哀渐渐多了起来。

天还是亮了。任藏毛丹只有盼望丈夫不要醒来,她可以更多时间睡在他身边。她幻想者能使用一种药,或者气体,让丈夫多睡一天。

官洛野雀醒了。他仰身睡着,大睁着双眼,想着什么,像是身边没睡着妻子。

妻子不好意思睡了,即使无事可做,她也要起身穿衣,这是一个贤妻良母的本份。

吃过早饭,官洛野雀对妻子淡淡地说:“我要走了。”

任藏毛丹心里一沉,她真想劝他下午走,可她不好意思这么说,再者说了也不管用。丈夫决定了的事,岂是妻子能改变的。

临洮男人对女人的爱是含蓄的,女人对丈夫同样。很大程度上这种含蓄是给别人看的。任藏毛丹不能把丈夫送出门,更不能走过几座庭院,送出大门。

她只能黯然站在窗前,目送丈夫走出庭院,然后急步上楼,来到凉台,看着丈夫走出大门,仆人牵马过来,他跃身上马,挥鞭奔驰,渐渐消失在远方……。

岳父,岳母官员。



正文 四十二,秘密情人
四十二,秘密情人

在临洮这地方,一个青年男子想拥有一个情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想拥有一个未婚女子做情人更是天方夜谭。

然而,官洛野雀例外,他拥有一个未婚的情人。这种情人关系只有天知地知本人知,其秘密性远远超越那些地下工作者,间谍和特务。男女特工在一起可以说说笑笑,散步聊天吃饭。官洛野雀和情人有十个胆也做不到这一点。

官洛野雀的情人名叫鹅儿(1)六月花,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两家是紧挨的邻居,也是世交,逢年过节相互走动。

小时候,鹅儿六月花偶尔也和儿子娃们在一起玩耍,无非在一起猫拉老鼠,老鹰抓小鸡,跳房房,划道道……。这样的机会一月里也就两三次,那还是鹅儿六月花的父母外出走亲戚,或着家中有大事,父母顾不上管女儿的时候。一般情况下,父母绝不允许女儿和儿子娃们玩耍。

一过十岁,男女娃们就不能在一起耍了,女儿很少出门。鹅儿六月花偶而出门,官洛野雀也是遇不上的,就算能遇上,路上人多眼杂,那也不能站下说话。最大限度也是官洛野雀主动打声招呼,鹅儿六月花应上一声,然后各走各的路。假如鹅儿六月花和家人走在一起,官洛野雀绝对不敢打招呼。鹅儿六月花十二岁定婚不久,父亲调任外地州官,她随父母在很远的地方生活了三年,在即将出嫁时回到临洮。这一年她十五岁。

在官洛野雀看来,鹅儿六月花的父亲是官员,家里有钱有势,本人长得美,还在大地方见过世面,不是一般女儿。他很想和她说说话,叙叙旧,了解外面的世界,可他多少有点自卑感,没有那个勇气。尽管如此,他还是渴望见到她,不说话望上几眼也知足了。

夏季的一天下午,官洛野雀走在回家路上,冷不丁和鹅儿六月花相遇,她像是刚从茶楼或者商铺走出来的。她很惹人注目,这不光是长得美,重要是衣裙有点特别,说白了就是领口有些低,脖子露了出来,袖口太短了,手露了出来,头饰也和临洮女儿的头饰不一样。

官洛野雀又惊又喜,惊的是她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如此别样的打扮,喜的是儿时的伙伴重逢。这几年他时常想着她,见了面却不知如何是好。即是邻居又是儿时的伙伴,可都到了娶妻嫁人的年龄,你就不能在大街上随便说话。他对她多少有了陌生感,再者她的后面还跟着两个丫环。他当然很想主动打招呼,可乡俗所制,又是三年的疏远,就不好在大街上给她打招呼了。他还有一点自卑感,就算给她打招呼,她会理睬吗?他只是瞟了她一眼,有意向一旁移去。

她却有意向他迎来,款款地说:“你浪着呢呀?”

他大吃一惊,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女儿家竟然在大庭广众下向一个儿子娃打招呼。他不得不站下,慌然不知所措。

“怎么,不认识了?”她竟然带着外地腔。

他不得不开口:“你阿会来的?”

“来了七八天。”她的一双眼睛大胆地盯着他。

他不敢看她,匆忙说:“来了就好。”二话没有,抬腿就走。就在他和她擦肩而过时,她竟然还说:“急啥呢?”

官洛野雀那敢再搭言。这要是让鹅儿六月花的家人及婆家人看见,对她对自己都不利,如让任藏毛丹的家人看见,那就更不好了。他想不通她怎么如此大胆,如此放肆,难道外地的女儿都是这么的?他心里对她充满了新鲜好奇,就好像她是神秘人物,他急切地想探秘一番。也可以这么说,他自小听人说过茘枝,可没有吃过,现在鹅儿六月花就像一枚新鲜的茘枝,他想尝尝鲜。

族名。



正文 四十三,约会
四十三,约会

这年初秋,临洮城里出了件大事。五个儿子娃在洮河游泳,两个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走,其中一个是鹅儿六月花的未婚夫。

这样的事不光是死者家里的灾难,也是死者未来岳父家的灾难。也就是说,女方到了这个年龄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婆家,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这样的年龄大都结婚了,或者即将结婚。像鹅儿六月花这样的家庭,在本地再找婆家是难上加难,唯一的出路是嫁到外地。

然而,鹅儿六月花死活都不到父亲任职的地方去。理由只有一个,那地方太热了,实在无法忍受。她还有一个秘密理由,那就是喜欢官洛野雀。她的未婚夫也是本城的大商户,他家在东门,她家在西门,自定婚她只见过他四五次,俩人一句话也没说过。未婚夫的死对他来讲没有太多的悲伤,如果还有感受的话,那也是一个普通人的感受,只有同情和怜悯。

鹅儿六月花从小喜欢的是官洛野雀,只不过小时候的喜欢和现在的喜欢不一样。她在外地生活的三年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官洛野雀,盼望着早日回到家乡。虽说她受了外地人的影响,可也不能太放肆,她不能主动跑去见官洛野雀,也不能向别人探问他的情况,她只能装做无意遇见他。这个无意也是很难的,她只好一次次在商铺假装买东西,等待官洛野雀从路上经过。

鹅儿六月花终于见到心上人,他比以前更英俊潇洒了,如此可爱迷人的儿子娃,她在外地三年还从没有发现。遗憾的是和他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可以说几乎没有相处,只是匆匆说了几句话。她不满足,还想和他在一起说很多很多的话。

未婚夫的离去,她也曾伤感一阵,可这种伤感很快烟消云散,她对他没有感觉,正发愁如何和他过一辈子时,出了那样的意外,她可以说是解脱了,有希望和官洛野雀走在一起。她知道他有妻子,也知道还没行大礼,即然没行大礼,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妻子,她也可以嫁给官洛野雀。至于任藏毛丹何去何从,她是不考虑的,也懒得去考虑,她只考虑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命运。

虽说鹅儿六月花在外地生活了三年,可毕竟是临洮人,乡俗也是知道的。好在父亲在外做官,母亲坐娘家去了,她就自由多了。母亲坐娘家前也曾想带走女儿,可女儿为了能和心上人见面,就以各种理由推脱了,她可以自由自在上街,期盼和心上人相遇。

当官洛野雀再次遇见鹅儿六月花时,想到上次她主动向自己打招呼,出于礼尚往来,他向她打招呼:“你浪着呢呀?”说过后悔了,向一个女儿说浪不合适,也就是说女儿家不该浪大街,可又说啥呢?他实在想不起别的话。

她却不在意,反而很高兴他的主动,笑盈盈地说:“你也浪着呢呀?”

他又大大地吃惊了,站在大街上说话已很失礼,她竟然还敢笑。

她看到他吃惊的神情,立刻明白是啥意思了,收敛起笑容,尽量装出稳重的神情,柔和地问:“你一天在阿搭浪?”

这样的话又出乎他的意外,这不是她问的话,这样的话只有父母问,伙伴们也能问,妻子都不能问,别说她了。

可能外地人就是这么随便,这不能怪她,谁叫她在外地生活了三年,也就是三年,再待下去她就成外地人了。

他只好回他的话:“胡浪着呢。”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尽量找话:“听说你在衙门里做事,做的啥事?。”

“我做不了大事,跑腿的。”他简短地回了话,想尽快结束见面,以免被熟人看见。

“哄人吧,我不信。”她又想起了话题,“我阿大和州牧是好朋友,经常书信来往。”

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很想详细了解一番,可也明白俩人引人注目,再这样站立就太过份了。

她看出了他的神情,嘲讽道:“你阿么不说话,这么胆小,还儿子娃呢。”

她的放肆激发了他的胆量,脱口而出:“天黑的会在钟楼口见面,成不成?”

她稍一犹豫,很快就答应了:“成呢成呢。”

他心里窃喜;“那我就等你了。”说过只觉得脸发烧,心跳加速,不敢再望她一眼,抬腿就走。



正文 四十四,恋恋不舍
四十四,恋恋不舍

官洛野雀和鹅儿六月花约会了三次。第一次在钟楼口,俩人都是平生第一次约会,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他只向她了解一些外地的情况,并没用上多长时间,就匆忙分别了。

第二次约会时,俩人没说上几句话天就黑了。过了一会,像被风吹了个边的月亮从东山顶上露了出来,周围的一切景物清晰地显现出来。

钟楼口是中心地段,时不时有人经过。官洛野雀心里还是不踏实,生怕被人发现,想换个地点,又不敢冒失提出,就先试探道:“人阿么还这么多。”

“城里人比以前多了。”

“月亮这么亮,路上走的人会不会把我俩认出?”

她随口道;“肯定能认出。那就换个地方吧。”

“那里好呢?洮河边上成不成?”如此大胆的提议让他脸烧心跳,生怕她说出不好听的话。

她的声音却是轻松的,还带着掩饰不住的欢喜:“这有啥不成的,走吧。”

洮河边上只有一对情人,他们迎着洮水缓缓而行,情话绵绵。

洮河好像依恋着这片土地,似流非流,窃窃私语;月光撒在河面,恰如撒了一大把碎玻璃,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微风吹来,河柳轻轻地摇摆,花香四处飘溢……。

“我有点冷。”她双手抱着肩,有意朝他身边靠。

他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心里觉得麻酥酥的,热辣辣的,说话也不流利了:“是有点冷,多穿一件衣裳好了,要不是回去吧。”

她不乐意了:“好不容易来了,阿么又回去。”

“我怕把你冻出病来。”

“我敢没有那么娇贵么。”她又靠在他身上,头也挨在他肩上。

他感到她的体热,嗅到她的体香,生理上有了强烈的反映,一时无法控制,转身把她搂在怀里,一边还自我开脱:“这下不冷了吧?”

她被幸福冲晕了头,只顾享受,那还有多话,只是梦幻般地说:“不,热……得……很。”

他还是一月前见的妻子,熬了这么久,实在熬不住了。他很想把她放在草丛,然后展示男人的雄风,

她紧紧搂抱着他,脸在他胸前轻轻蹭着,吐出的话充满了甜蜜:“官洛野雀阿哥,我喜欢你……你,把你爱得很,我在外地常想你……。”

他脸烧心跳,感觉自己的那个强硬地顶在她身上,羞的不成,想离开一些,可被她紧抱着……。

她还在说着梦一样的话:“我出去……的三年里,把你想灵赶(1)了……。”

他浑身热血奔涌,燥热难熬,真想把她放倒……,可一想到她的身份,一想到后果,他就害怕了……。

很的意思。



正文 四十五,如愿
四十五,如愿

官洛野雀和鹅儿六月花再次约会时,在月光下的洮河边上,俩人很自然地发生了那种关系。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

鹅儿六月花把家里的丫环和门房贿赂好了,即使他们想收手也不敢,万一主人得知,饭碗就丢了。

官洛野雀和鹅儿六月花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彼此感到亲近多了,说话随便多了,有的话也不大顾忌。

鹅儿六月花这样问心上人:“你这一向阿搭没去么?”

“这么忙,能去阿搭?”

“没到乡里去么?”她弦外有音。

官洛野雀明白他的话意,犹豫了下说:“忙得很,没顾上去。”其实他大前天去了。

鹅儿六月花酸溜溜地问:“你就不想那个乡里婆娘么?”一双大眼睛紧盯着他,想看出他是否说谎。

他心里格噔一下,避开她的目光,勉强道:“任藏术占庄离城这么近,算不上乡里。”

她可是快人快语:“离城一丈就是乡棒。”

尽管这是城里人的常用语,可他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也觉得没面子,因为城里的商户都不和乡下人做亲家,他家好像是唯一的。他不知作何回答。

再次约会时,鹅儿六月花就更放肆了:“你婆娘的鼻子阿么那么高?和人人不一样。”她以前见过任藏毛丹两次。

官洛野雀的身上像爬进了蚂蚁,呐呐道:“不高么,阿尼高了。”

“还不高?你看谁的鼻子有她的那么高?”她理直气壮地提高了声音。

他以前没有太在意,现在一想妹妹的鼻子的确有点高,和一般人的不一样,感觉怪怪的,毕竟是两姨妹妹,又是妻子,他遮掩道:“高就高,只要我看着好就成了,旁人有啥关系呢。”

“有啥关系呢?”她冷笑一声,“我看像个妖怪。”

他吓了一跳,赶忙说:“你阿么这么说?你可别胡说。”

她振振有词:“我胡说?别人也是这么说。”

他大惊,追问:“谁还这么说。”

“不给你说,说了你去问呀,嚷仗打锤呀(1)。”其实是自编的。

过了十几天,鹅儿六月花又开始贬低任藏毛丹:“她的脸阿尼那么尕唻?”

官洛野雀心里一惊,他刻意看了她一脸,感觉她的脸盘大气受看,任藏毛丹的脸就是尕了,毕竟是妻子加表妹,他不得不掩饰:“脸又不是馍馍,大了能多吃几口。”

她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就不敢太放肆,只是自言自语,:“脸尕的像猴子。”当然是说给他听的。

他心里又是格噔一下,埋怨道:“你胡说啥?你阿么能这么说,她可是我的两姨妹子。”

她不答话,只发出心满意足的冷笑……。

吵架打架。



正文 四十六,要挟
四十六,要挟

虽说官洛野雀一再反驳鹅儿六月花的话,可她的话已在心上蒙上阴影,使他耿耿于怀,难以放下。

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一个小伙子这样问官洛野雀:“听说你那个乡里婆娘长得很特别,阿会领来我们哇一挂(1)。”话里已有明显的贬意。

一个朋友明说了:“听说鼻子高得很,脸尕的像……。”他说不出口。

“脸尕得像啥呀?”有人明知故问。

“像毛丹么。”不怀好意的答复。

官洛野雀很惊讶城里竟然流传着这样的话,他追问之下,朋友们也只说是“听说的。”

“乡里人”已让官洛野雀没有面子,又来了个“高鼻子和尕脸”,这就像雪上加霜,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又羞又气,想不到妹妹会有这么大的名声,这样的名声又是怎么传出去的,鼻子高到也没什么,到是那个“脸尕的像猴子”让他很在心,时不时地折磨着他。受此影响,他对妻子的看法有点变了,原来看着她长得很美,至少在临洮是数一数二的,现在看来她不但不是一二名,竟然还有这样的怪名声,这让他很是郁闷。

这些贬低任藏毛丹的话全出自一人,那就是鹅儿六月花,她在不同的场合有意无意说出来的。她说的巧妙,常用“听说”来开头,尽量不把自己装进去。

她还这样问官洛野雀;“你说老实话,我和你那个乡里婆娘谁好?”

“婆娘就婆娘,带个乡里做啥?”他有点不高兴了。

“她不是乡里的难道是城里的?”

对于这种不讲理的话他不知如何回答。

她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啥话。”他一生气忘了。

“我和你那个……婆娘谁好?”

他想也不想说:“都好。”

她不满意,接着要问明确:“谁长得哲(2)?”

这话引起他的注意,不由望了她一眼。觉得和妻子相比,她的脸盘显得大气高贵,鼻子也和一般女性差不多,看着顺眼,可他不愿贬低妹妹,只好这么说:“你俩长得都哲。”

她不乐意;“鼻子长得那么高,脸那么尕,我看不出哲在阿尼。”

他故意气她:“要你看着哲做啥?我看着哲就成了。”

她气得噘起嘴,好一阵不和他说话。

俩人的关系有点僵,好多天没有约会。当官洛野雀正为这种关系何去何从烦心时,上司派他到介州出了一趟公差。在此期间,他看到了官场人际关系的重要性。他并不特别看好鹅儿六月话的人品,他看重她家的权势,要想在衙门有所作为,就不能少了蛾儿六月花,就说她不能成大事,关键时刻在州牧前说一句话还是能起作用的。

官洛野雀回到临洮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鹅儿六月花约会。

当夜色降临时,俩人来到洮河边上,温存了一会,她娇滴滴地问:“这一个月里我把你想灵赶(3),你把我想了没有?”临洮男人对爱是含蓄的,妻子同样,这样的话也只有在外地生活过的她才能说出口。他很不习惯这样的问话,默不作声。

她不大高兴地问:“你是不是光想着那个乡里婆娘?”

他忍无可忍,带着教训的口气:“在底哈(4)坐了几年阿么就学的这么木囊(5)。”

他硬她就软了:“给你耍笑呢,你那么大声气做啥,吓狼呀。”

他没好气地说:“你别把底哈人的那一套带在临洮,我不爱听。”

她带着讨好的声调说:“不爱听我就不说了。给你说爱听的,可是正事哦,你要听好。”

他觉得意外:“还有啥正事?”

她迟疑了会,才带着骄傲的口吻说:“你就要给娃当大了。”

他本来还“搭着帐蓬”,一心急着做那事,听了这话惊吓不小,“帐蓬”顿时塌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问:“你说啥?说的啥?”

她有点羞涩地又说了一遍。

他恐慌万分:“你阿么知道的?”

“我又不是傻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他吓得不知所措,喃喃自语:“阿么做?阿么做呢?”

她觉得好笑,提醒道:“你又不是低哈人,把啥不亮清。”

他明白她的意思,只感到浑身微微颤抖,心儿也跟着紧跳,脑海一片空白……。

她忍不住寂寞:“你阿么不说话?”

“说啥呢?”他的口气软软的,完全不像那个风流倜傥的少爷。

“想说说啥说啥。”她的语气很轻松。

他能说啥?尽管俩人没有婚约,可按风俗,出了这样的事就跟有婚约一样,男方非娶不可。要是娶了她,任藏毛丹如何是好?按照风俗,娶两个也成,可正房只有一个,谁当正房谁当妾呢?

“先说啥时办宴席(6)。”她口气带着一丝羞涩。

他惊讶她如此大胆,这绝不是一个女儿家能说出口的话。他不得不答:“你说的阿么这么容易,像娃们耍耍着呢。”

她懵了:“你这是啥话?”

“这是大事,不能说办宴席就办宴席。”

她生气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你阿么还说这样的话!?”

他无话反驳,垂头丧气,不得不答:“等和阿妈商量过再说。”

看一下美很的意思临洮地处高原,对海拔低的地方的称呼。底哈:下面事情多婚礼。



正文 四十七,意外
四十七,意外

官洛野雀陷进痛苦的深渊,开始悔恨和鹅儿六月花的关系,可事到如今,悔恨有啥用呢?他不得不认真考虑婚姻大事,最后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可以不娶任藏毛丹,大不了断了亲戚关系;鹅儿六月花是非娶不可,如不娶她,后果不堪设想,也就是说,她的父亲是官员,和临洮的州牧是朋友,他们要是联手报复起来,别说前程没了,恐怕生存都成问题。他当然可以娶两个,可让谁当妾呢,即使让谁当妾,又阿么说出口呢……。

官洛野雀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终于痛下决心。他的思想负担没有了,觉得轻松多了,唯一的牵挂是母亲。他能想到母亲对此事的态度,也能想到对她的打击,他不敢轻易开这个口,怕把母亲吓坏。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解决是不成的。他考虑再三,决定向母亲说出,先是弦外有音:“阿妈,我阿么发现城里的商户都不娶乡里女儿?”

母亲正坐在炕上纳鞋底,她才三十八岁,看起来还年轻,不胖不瘦,显得福态。儿子的话不怎么顺耳,可她还没听出弦外之音,棱模两可地说:“有是有呢,你不许古(1)。”

“城就这么大,能有几家商户,我还能不许古?”

母亲听出儿子口喳不对,不由望了他一眼,敷衍道:“亲戚都是代代传哈来的,他们上辈和乡里人没亲戚,这辈子也就不做亲戚了。”

“要是姨娘家也在城里就好了。”意思明朗。

“她们想当城里人不难,搬进城就是城里人了,那么大的家业,还怕置不起庄廓(2)。他们在乡下住惯了,不想来城里。城里有城里的好处,乡里有乡里的好处。他们离城这么近,几步路就走来了。”

“我看不出乡里有啥好处。”

母亲不想和儿子争论,结束话题:“你今个话阿么这么多?”

他再难张口,母亲守寡十二年,虽说吃穿不愁,可管理这个家实属不易,他不忍心让她痛苦,决定过几天再说。如果母亲能听出话里有话,心理上有了准备,下次就比较好开口了。

过了几天,官洛野雀又来到母亲的房间,说了一会闲话,这才提到正事上:“阿妈,也着(现在)人坏得很,爱在背后说闲话。”

正做女红的母亲没抬头,随口道:“说啥了?敢没说我们?”

他犹豫了会,鼓起勇气说:“他们说任藏毛丹。”

母亲吃惊地抬起头,望着儿子问:“说她的啥?”

他的声音很低:“说她……鼻子高。”

母亲惊了一下,遮掩道:“不高么,阿尼高了,娃哟,她是你姨娘女儿,贵贱(好与不好)不能说。”其实心里明白儿子的话对着呢。

他继续伤母亲的心:“他们还说妹子的脸太尕,尕的像……。”他说不出口了。

“脸又不是馍馍。大了能多吃几口,”母亲终于生气了,“啥人家人这么编排(3)人,流连白道(4)的说尼。你阿么不加嘴给上一巴掌。”

儿子那敢再说话,乖乖地退出房间。

过了几天,官洛野雀又和情人约会。她喜孜孜地说:“我把我俩的事给阿妈说了,阿妈欢喜得很,派人给我阿大说了。”

他惊吓不小:“你阿么给我也不说,急啥呢。”

“我能不急吗,身子一天天重了,给世人也要有个说的呀(5)。”

官洛野雀心里乱糟糟的,他甚至希望她的阿大反对,这样可以万事大吉。如果说她就像新鲜的茘枝,那他已尝过了,没有了新鲜感。作为一个临洮男人,他不大习惯她的开朗热情,感觉还是任藏毛丹比较顺心。

官洛野雀又开始过那种提心掉胆的日子了,祈盼着那位远在天边的官员来信反对,或着来信说他已给女儿在那里寻到婆家。他甚至害怕见情人,尽量避着不去约会。

注意房产诽谤胡说说法。



正文 四十八,婚变
四十八,婚变

官洛野雀朝母亲的房间走去。他脚步沉重,心情也沉重,每走一步都感觉费力。他已从鹅儿六月花那里得知,他的父亲赞同这门婚事。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给母亲非说不可了。

母亲仍坐在炕上,低着头做女红,她能听出儿子的脚步声,由于上次不愉快的谈话还在心头萦绕,她没有抬头,显示不想搭理儿子。

官洛野雀期待母亲望自己一眼,母亲好像没发觉他进来,仍一心做针线。儿子明白母亲还在生气,可事到如今,不说不成。他双腿一软,扑嗵跪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愧疚:“阿妈呀。”

母亲大惊,儿子除了过年,平日从不给自己下跪。紧张之下针刺到手,她顾上疼痛,忘了儿子给自己胀的气,慌忙问:“你阿么了?阿么了?!”

儿子低头跪着,悲痛地说:“阿妈呀,儿子对不住你。”

母亲着急地问:“你站哈说,到底阿么了?!”

儿子仍跪着,不敢抬头望母亲,犹豫着不开口。

母亲又说了一遍。儿子才开口了:“我……不……想娶任……藏毛丹。”

这句话像一闷棒,把她击晕了。她好一阵才缓过神来,神情仍有点呆怔,声音木呐:“我的娃,你清感着(1)没有?这么的话阿么说出口唻?”

儿子无话可说,头更低了。

母亲的口音有点颤抖:“我恋米(2)这么个姐姐,你万世(3)别胡说。”

“阿妈,我想了很长时间,不是胡说。”

“娃哟,究竟阿么了?你把话说亮清。”

儿子觉得一时无法说亮清。

母亲悲伤地说:“你说话阿么这么毒,你是想断了这门亲戚呀?我恋米(4)就这么个姐姐。”

儿子硬着心肠说:“我家亲戚那么多,把个乡里亲戚有啥呢(5),断就断了。”

“娃哟,别这么说,没有乡里人我们吃啥呢?”

儿子心烦意乱,不想涉及这个话题,坚定地说:“你再阿么说,这事情不成了。”

“娃哟,你是不想让我活了。”母亲悲切地说。

“阿妈,你阿么这么说呢。”由于内疚不堪,声音就更低了。

母亲伤感地说:“你思谋,你阿大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的,在亲房亲戚前本来就迭屈(6),要是断了这门亲戚,我阿有脸活人。你再思谋,先不说任藏毛丹阿么嫁人,说你个家,阿尼还有这么大的女儿等着你?”

“阿妈,我们不靠别人吃饭,管他们阿么说,”他胸有成竹地说,“你把心放宽,我自有主意。”

母亲原想用最后一句话压制儿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慌乱万分,急忙追问:“你有啥主意?”

儿子支唔着不开口。母亲急了:“你说呀?”

儿子不得不说:“我有……一个婆……娘。”

母亲大惊:“我阿么不亮清?娃哟,你能的(本事大)嘎叮铛呢(7),啥人家的女儿?我活了几十岁,还没听说世上有这么的女儿,敢不是有人养没人管么?”

“她有阿大阿妈,”他的声音里带着骄傲自豪,“她们家在城里最法码(8),你也是知道的。”

她边想边说:“谁家女儿,法码人家?阿么还有这么大的女儿丢在屋里(9)。”

儿子不得不解释;“她给人了,可那个人死了。”

母亲恍然大悟:“哦,是她呀?”

儿子一时忘了任藏毛丹是自己的妻子,沾沾自喜地问:“你看她好着啦?”

母亲当即气糊涂了,缓了一会神,这才骂道:“娃哟,你瞎了眼了,这么的女儿你也敢要,像是有人养没人教。我在路上碰着几回,尕几几的,打扮得像个妖婆子,谁家女儿像她,一天到黑多脑扎(10)着浪着呢……。”她气得说不下去。

“阿妈,她在底哈坐过(11),底哈人就那么的。”

“那她嫁给底哈人么,跑到个家地方害啥人。你要是把她娶进家门,我活不老叫她气老了……。”

“阿妈,你阿么这么说呢,她敢没有那么闪(12)么?”

“她不闪,她赞(13)得很,你娶吧,娶上远天远地走,别进我家门……。”她气极了,被痰呛了,接连咳起来。

丫环急忙端着痰盂走过来,让主人吐了痰,然后给她轻轻捶背。

儿子忧郁地问:“阿妈,你没事吧?你可要把心放宽。”

过了一会,母亲缓过来了,望也不望儿子一眼,悲伤地说:“娃哟,我的心阿么能宽呢?你先把我气死了,你要是把那个尕娼妇娶进门,还不知道她给我阿么胀气呢。”她朝儿子摆摆手。

儿子明白母亲让他离开,不敢多说,乖乖退出屋。

清楚唯一千万唯一有啥关系自卑屙金蛋厉害还没嫁人扬头外地待过差,不好好。



正文 四十九,姊妹相见
四十九,姊妹相见

(下一章在国庆假日后发布)

官洛野雀避着母亲,也避着鹅儿六月花,至于姨娘家,那就更不敢去了,尽管他很想见任藏毛丹,可他无颜见她了。他没有能力处理婚姻大事,何去何从,没有主意。他整天昏昏沉沉,害怕想这件事,抱着过一天算一天,听天由命的想法,可是感觉一天很难熬过去,感觉人生更漫长。

这天上午,门房跑来通报:姨娘来了。正在吃早饭的官洛野雀惊吓不小,匆忙给仆人们叮咛几句,撒腿就往后门跑。

官洛母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往前院赶,还没走到前院,就和姐姐遇上了。她自知理亏,不由心慌意乱,稍一低头,小心招呼:“姐姐你来了呀?”

任藏母不看妹子一眼,冷冷地“嗯”了一声。姐妹俩一前一后来到客厅。

姐姐坐在椅子上,妹妹立在一旁的椅子前,并不急于就坐,吩咐丫环沏茶端馍,传唤厨师做饭。

姐姐没有好声气:“别忙了,啥都不要,原先肚子饿着呢,一走进官洛家的大门,肚子就饱了(1)。”

妹子自知理亏,装着没辨过姐姐的话,先是恭敬地问候:“姐姐这一向好着啦?”

姐姐面无表情,冷言冷语:“我阿么能好呢,女儿一天到黑脸上像哭丧,我还能笑着不成。”

妹子心里越加发慌发虚,小心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回话,又不得不回话:“阿么了啥?”声音小的几呼听不见。

“阿么了?你也能装出(2)?”姐姐讥讽道。

妹妹心里明白,呐呐道:“我有啥装的,我不知道你说的啥。”

“还姊妹呢,我看比旁人还害(3),”姐姐快人快语,说着只有亲姊妹才能说出口的话,“还想抱孙子呢,那孙子是我女儿一个人养么?你娃人大了,几个月瞅不着影影,把姨父姨娘见不上算了,婆娘敢是个家的么,十里半会(4)也来上一半次。阿一次门房说,你娃领着几个衙们里的人从我们庄上元着(5)过,看娃的情尕么大(6),嫌乡里亲戚了早惹他们啥妈去了(7)。敢不是想叫我们把女儿往老养么?你娃敢没当上卡万(8),人大了(9),把乡里亲戚不当人看,把乡里婆娘嫌弹开了。”

妹子脸上挂不住,又不敢分辩,尽量陪着笑脸说:“姐呀,你别猪的气给狗豁。娃是官洛家的娃,我们又不是旁架弯的(没关系)人,再不好也是一个大一个妈(10),你别再说那叫人难心的话了。”

“幸亏是一个大一个妈,要不是你们还不知阿么糟气(捉弄)我们呢。你和别人家的婆婆不一样呀,你还是娃尕姨,胳膊肘总不能往外拐。”姐姐没有好声气。

妹子心里慌恐不安,不敢说啥了,心里充满了内疚。

“我老了,比不上那两个尕妖婆子(11),老爷把她们当人。女儿里头老爷把尕女儿最好,我全凭尕女儿活着呢,你们把我女儿不当人(12),别的先不说,叫那两个尕妖婆子把笑坛(13)看好了。”姐姐说着说着眼泪汪汪。

妹子想缓和气氛,喊来一个仆人,叫他去请儿子来拜见姨娘。

姐姐阻拦道:“别叫了,见了气更大了。他不去看望姨娘,还叫姨娘来看他不成。”

妹子讨好道:“那我叫他改天到府上拜见姐夫和你。”

姐姐冷冷地说:“你给他别答珍(14),驴不喝水不能强按板颈(15),就看他娃的四两肉(16)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呜咽起来。

妹子哀求道;“姐姐呀,你别这么恶(厉害)啥,我难心得很。你别看我多脑扎(17)着活着呢,其实难心事比你多……。”她也拉上了哭腔。

姐姐边哭边说:“你…别千反(做作)了,你敢过得比谁都囊(好),不到地里下苦,吃着雄选(现成)饭,儿子还当着卡万(18),给……你把光争……了……,我没养哈儿子,活的比谁都洛怜(19)。”

妹子强忍着呜咽:“姐呀,你别挖差(20)人了啥,孤儿寡母的,捏各(勉强)过的个日子,捏张灵赶了(很可怜),啥争光不争光的。”

姐姐哭道:“你还有个儿子,我没养……儿子,老爷……见不上(21),全凭尕女活着呢。有那两个尕娼妇(22)在,我是有男人……和没男人一样……。”

“姐呀,你把她们那么连欢(23),她们还给你下拌脚石么?”

姐姐止住哭,用手绢抹抹眼泪,喝了一口茶,稳定了一小会情绪,话里有话:“好啥呢,我肉吃了骨头往房上一撇,连狗都没维哈(24),还能维哈人。那两个尕娼妇见天在老爷前戳三捣四,巴不得我死了把她们那个扶正。”

妹子听出“维哈人”多少影射自己,脸色有点泛青,又想到儿子的所做所为太对不住姐姐,就不敢表露不满,只想着自己的伤心事,想来想去,终于忍不住地哭诉道:“姐呀,儿……子能阿么做,不……听话哦,见天给我……胀气。儿子世哈(25)是老子管的,我命苦哦……你妹夫走得那么早,我把儿子没管好,管不住哦……。”她无意露了儿子的风声。

姐姐没听出话里有话,觉得自己太过份,妹子又不记较,心里过意不去,就给妹子宽心:“有儿子总比没有的好,你没见那两个尕娼妇,仗着有儿子,多脑扎(扬头)到天上去了……,我就活的难肠得很(26)……。”

俩姊妹边哭边说,越说越伤心,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气饱了做假不如别人偶而绕过做法骂话官员架子大意是亲姐妹指两个妾不好笑话说脖子心扬着头官员可怜,差讽刺看不起指两个妾好。用于关系交,交往天生的日子不好过。

母亲的姐为姨娘,妹为尕姨。

(本小说在“榕树”每日近两百点击率。因该站变化网页,作者登录不上,请“榕树”在此转载。反正是一家)



正文 五十,最后选择
五十,最后选择

(岷县自古是少数民族杂居地,各乡镇口音差异较大。作者在最东面的乡镇,成年人说的话听个半懂,小孩们在一起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重要是说得快。光是“我”,音就有:额·曹·哥·熬·偶等,故有“岷县普通话”一说。县城及周边话被称为“岷县普通话”,简称“岷普”。作者的口音和写作均为“岷普”)

临洮各民族的服饰语言风俗不同。婚礼大体分两种,男方把女方一次性娶进家门,然后居家过日子;另一种婚礼分两次,第一次是小范围,象征性的,女方结婚后坐在娘家,一直等到生下孩子,才能举行盛大的婚礼,然后永久居婆家。

鹅儿族属于前者。鹅儿六月花怀了孕,举行婚礼就迫在眉睫。她派人到衙门给官洛野雀给话,要和他在老地方见面,他以公事忙为借口拒绝。

今天,姨娘来到家中,官洛野雀逃到衙门,独自坐房中,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打发时光。

鹅儿家的仆人又来传小姐的话:晚上老地方见。如不赴约,明日她来衙门见他。后一句话吓得他心惊胆颤,按说临洮女儿决不可能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可鹅儿六月话在外地生活过,这就很难说了。晚上他是非去不可,去了说啥呢?他仍没个主意。

官洛野雀回到家中,刚坐下喝了几口茶,就有丫环传话,阿婆要见他。这让他的心情又是雪上加霜,他能想到姨娘来的原因,也能想到母亲受了气,现在母亲要把这份气转让在儿子身上。他害怕见母亲,磨蹭着不过去,无奈母亲又派人来催,他不得不去。

母亲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这显示着威严郑重。虽说是亲姊妹,一旦离开娘家,那就是亲戚,姊妹的份量较轻。所以,在她的心目中,姐姐是来走亲戚,并不是姐姐来看望妹子。这样一来,那就不是妹子受了姐姐的气,而是亲戚受了亲戚的气。她一见儿子,心里就涌出很大的委屈,禁不住眼泪花花,强忍着没哭出声。

儿子一进屋就低着头,不敢看母亲。

“我……把你个军犯,你……给我就把舌根匝(说谎)。”母亲呜咽着说。

儿子心知肚明,可还是小声辩解:“没有么,我匝啥舌根?”“还要匝舌根。你不是说常去姨娘家么?这把人能哄过么?你没到姨娘家去,黑了阿去了?娃哟,你胆子大的病犯了,敢没偷着去鹅儿家么?”

“我把个家没有那么不当人,”他说着实话,“我在衙门里睡。”

“你啥想法么?任藏毛丹敢没惹你么?”

“她阿么会惹我。”

“那你明早就去看看,再不去说不过去,你还没听你姨娘的话,还姐姐呢,把我六连白道(1)说呢,把我难心灵赶(很)了。”

儿子抱打不平:“我就不去,看他们一家人还敢来吃人!我先到他任藏术占庄寻个麻烦!”他的麻烦是指公报私。

母亲急了:“军犯,别那么眼硬(2),她是你的姨娘,你清感(3)着呢么?”

“那她为啥惹你生气?仗着任藏家人多势众?”

“一个大一个妈(4),说就说了,全当风刮了。”

儿子继续说:“乡里人再裊也是乡里人,还能把城里人阿么做?”

“娃哟,她就想阿么做,你外爷外阿婆(5)的脸上看呢。听**话,明早乖乖到姨娘家去,啥事也没有。你再不听话,娃哟,我们理就输大了,我就没脸见人了。”

天快黑时,官洛野雀来到钟楼口。他早就没了一般人等待情人的心情,那感觉就像做错了事等待上司训话,甚至感觉在等一只母狼。

天黑尽了,来往行人大都步履匆匆。秋风阵阵吹来,让人感到凉意。他惴惴不安,心烦意乱,反复想着要给情人回的话,并一次次地往好的方面想:她嫌弃他,或着她生气了,不想嫁给他;她要到父亲所在地去……。这可能吗?

由于害怕见她,他并不觉得时间过得慢,耐心等待,幻想着她失约,那样自己和任藏毛丹就有了希望。他又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她到来。他决定回去,虽感欣慰,可没听到她的亲口回话,内心还是不得安宁。

他走了几步,就见暗地出现一个人,径直朝自己走来。

“你阿么才来?”他的心顿时冰凉,话还是要说的。

“等急了么?让你也尝尝等人的滋味。”其实她早来了,只是站在远处,一来看他是否真心,二来气气他。

“你啥时这么等过我?”他咕哝道。

“我打发人叫你,你避者不见,那还不跟等人一样?”

他支唔道:“我忙,有事,公事,推不开。”

她当然不会相信:“我不是傻尕女儿。你去哄三岁大的娃们。”

他转了话题“太迟了,河边就不去了,河风大得很。”

她很想去,迟就迟了,有啥关系,回去轻轻一敲门,门房早候着呢;至于冷更算不上什么,可以在他的怀抱里得到温暖,哦,被他搂抱的感觉真是好。只是她不好强求,再说,心里有急事,顾不上情深意长了,她直奔主题:“你商量好了么?”

他很难开口。她追问了一遍。他才断断续续地说:“你也知道,我婆娘是我**侄女,今个我姨娘来了,把我妈骂歹(6)了。我妈哭灵赶了(7),把我也骂了个歹,我就难哀灵赶了,活人阿尼这么麻烦,早知道这么麻烦,我们当初见面装个认不得就好了……。”

她听出话音不对,生气地说:“你说了半天说了个啥?”“我还没说亮清么?还要阿么往亮清里说?”他又急又怕,急的是回家太晚阿妈要问话,怕的是她会不会大吵大骂。他多少有点糊涂,搞不清自己是否说明白。

“你敢没把我当成傻尕女儿么?”她大大地生气了,“你是个儿子娃娃就说上一句话,啥时节办宴席(8)?”

他慌不择言:“我妈不愿意……,我姨娘恶得很(9),把我妈骂歹了(10),再阿么说我和婆娘()是两姨……。”

他的意思很明白,她听不下去了,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强忍住忿怒,问:“那你的娃阿么做(11)?”

他早就想好了:“你就说娃是答扎家(12)的。”

她狠狠地骂了句:“杂疙瘩!(13)”转身就走。

她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一时不知所措,无意发现她走错了路。平时到也没啥关系,可现在天太晚,不能不让他起疑心。他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去,问:“你到那搭去?”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跳洮河。”

他惊吓不小,赶紧挡住去路。

她硬往前冲,一边还气愤地喊道:“走开!你是儿子娃娃就别挡路!”

路上还有行人,吓得他连声道:“尕些声,尕些声。”俩人拉拉扯扯不罢休,他索性把她紧紧搂抱。

男人的胸膛和双臂溶解了她的愤怒,她在享受温馨的同时,还不忘给他施加压力:“你不可能一天到黑跟着我,今天跳不成河,还有明天后天,我是非跳河不成,反正活不成了。”

“别胡说了,你们家这么法码(有权势),你活得好好的,阿么叫做活不成?”他小心劝解。

这样的话更让她伤心:“我家再法码,我也是女儿,迟早是外人是亲戚,家业再大也没有我的份。”

“那你也有个富娘家富亲戚。”

她懒得再回这个话题,思忖半会,气狠狠地说:“我不能这么死,这么死了把你娃太便宜了。我要给阿妈说清楚了再跳河,你娃坏良心,我走了也不叫你娃好过。”

她半真半假。他是全信,吓得颤颤惊惊,生怕自己一离开她跑去写遗言,然后跳入洮河。他掂掂这件事的份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的决定土崩瓦解,违心地说:“前头的话是说笑,你别当真,我回去就和阿妈定日期。”

她转怒为喜:“不会又是拨节(耍弄)我吧,要知道骗了今日骗不了明日。”

“那敢骗你,”他早吓得魂飞天外,那敢骗她,怕他不相信,狠下心赌咒,“我要是骗你就不是儿子娃娃。”这个咒是临洮男人最毒的咒,不是儿子那就成女子了。

她深信不疑,愤怒烟消云散,头深深埋在他胸前,幸福得闭上眼睛,梦幻般地呐呐道:“你没吃饭呀?抱紧些……。”

其实官洛野雀早就有了主意,这是从流传的故事里得到的启发,那就是不管他娶了那一个,如另一个嫁不出去,那他就把她养起来,当然不能养在临洮,只能养在外县。他现在要为任藏毛丹的出路考虑,首先要让她有儿女,如她嫁不出去,可在周边县城置办家业。在他内心深处,鹅儿六月花得到的只是名誉,任藏毛丹才是正房夫人。

官洛野雀付诸行动,隔日在任藏术占庄过夜。他在和妻子相聚了八次后,他给妻子撒谎说要去外地出公差。

官洛野雀走进母亲的房间,见母亲站在立柜前找啥东西,等着她关上柜门,他才走过去扶母亲坐在椅子上。

儿子异常的举动让母亲惊讶,连连道:“阿么呢?又阿么呢?”

儿子离开母亲几步,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头。然后拉着哭腔说:“阿妈呀,儿子我不孝。你要是不答应我娶鹅儿六月花,我只好领着她远天远地走了。”

母亲怔住了,过了一小会,她缓过神,老泪纵横,声音颤抖:“我的娃,你为了婆娘把阿妈都不认了。”

儿子的头更低了,他也落泪了,拉着哭腔说:“阿妈呀,不是我心毒,是人家势大,我们惹不过,只怪我一时糊涂闯下祸。”

“我的娃,你是不叫我活了,我阿尼脸视(14)见你姨父姨娘。”

“阿妈呀,你说的我也亮清,要是不娶她我们一家人都不好活……。”

母亲明白事情无法挽回了,想到由此引发的后果,不禁心如刀绞,头晕目眩。她想站起来,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儿子赶紧走过去搀扶,一边担心地问:“阿妈,你阿么了?阿尼不合适?”

母亲轻轻推开儿子,喊来两个丫环。

丫环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搀扶到里间,她爬上炕,拉上布幔,失声痛哭,一边给丈夫诉苦:“我的人(这里指丈夫)……,你心哈(15)了,走得这么早,丢哈我捏丈灵敢了(16),你丢哈的军犯(17)不叫我活哦,叫我阿么给姐姐答珍呢(18)……!”

胡说,2,不讲情面清楚意是亲姐妹佬爷佬佬很厉害很的意思婚礼厉害很厉害怀的娃鹅儿六月花已死的未婚夫的族名骂话那有脸心不好很可怜长辈骂晚辈男性的话。临洮是边关,常有发配充军的军中犯人,故有此话,流传至今说。



正文 五十一,惊雷
五十一,惊雷

这些日子,任藏毛丹家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女婿隔天来一次,皆大欢喜。他在临洮城有点名声,在衙门当尕官,尕归尕,说上一句话,在临洮还是起作用的。任藏家能有这么一个女婿,全族人都感到荣光。

任藏毛丹是老爷的掌上明珠,他把她看得比几个儿子珍贵,她是这个家庭的晴雨表,只要她高兴,这个家里就充满了欢乐。

任藏毛丹一时无法摆脱丈夫离去的孤寂,就到外祖母家散心去了。外祖母家在西川的洮河边,那里比南川宽阔多了,洮河也比迭藏河大好几倍。

这是一个阴天,空气里弥满了水气,好像随时都会落雨。

任藏母正坐在炕上纳鞋底,丫环急急走进来说,尕姨家来人了。她觉得意外,女婿到外地出公差,一般情况下他家里不来人,除非有啥大事,能有啥大事呢?她心里禁不住发慌,急忙下炕,顾不上穿会客的衣装,急急来到客厅,一眼望见妹子家的女管家和媒婆站立。

她一时纳闷,她们来做啥?为啥站立着?出于礼节,她责怪丫环:“你们阿么没给亲戚让坐?”

管家低眉垂眼,细声慢气:“姨娘,不坐了,忙着呢。”

媒婆也是微低着头,像是不敢见人。

任藏母吃惊了,不落坐就意味着有啥重大事情,也可以说太见外了……。

管家转身拿起地下的背斗,媒婆也用一只手扶着背斗,一齐递向任藏母。管家歉意道:“姨娘,我家阿婆说了,没对住得很哦,儿大不由娘。事情成这么的,我家阿婆也难心得很,哭了几回了,你就惜个捏张(1)。”

任藏母开始不明白她们拿个空背斗做啥,听了管家的话,这才想起背斗是自家送给妹子家的定亲信物,她立刻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棒,霎时晕天昏地,身子摇晃几下,就要跌倒,丫环眼明手快,赶紧把她扶在身后的椅子上。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恍惚是在梦中,呐呐道:“老天爷,这合适着么?世上敢没有这么的事么?”

管家施了个礼,轻轻地说:“姨娘,我们走了。你老别太上心。我们阿婆说了,没对住得很,儿大不由娘。”说罢转身急急离去,好像走慢了这家人要找她的麻烦。

任藏母连“送客”两字都说不出了,或着是悲痛之下忘了说。她头一偏晕到在方桌上。

丫环们大惊,有的围上前呼喊“阿婆”,有的飞奔去请老爷。

任藏老爷已从仆人那里得知官洛管家此行的目的,早就气得心口颤抖,头疼脑胀。他是男主人,强打精神端坐太师椅,面无表情,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他向前来禀报的仆人问了夫人情况,知道无大碍,吩咐道:“叫她们把阿婆扶到炕上缓着,一会就醒了。”

任藏老爷感觉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很想上炕躺下。可他是老爷,一家之主,面对这样的大事不能像婆娘家那样,他要挺住,要顾颜面。他对仆人冷冷地吩咐:“沏一壶茶,把烟锅拿来。”

任藏母躺了一会醒了,坐起身放声大哭,哭声传遍了任藏府……。

不一会,老爷的仆人来了,很为难地传老爷的话:“阿婆,老爷叫我给你说,他还没死呢,你就别哭丧了。”

阿婆那敢再哭,用手绢抹去泪水,低声呜咽。

整座任藏府静得听不出大的声音,大家说话低着声,脚步也是轻轻的。生怕老爷找出什么碴子,借此发泄内心的火焰。

任藏母呜咽了一会,吩咐丫环取出门的衣装。她爬下炕,嘴里絮絮叨叨骂着;“我把你个军犯,烂匣匣装了的,烂背斗切了的,你娃四两肉叫狗吃了,不得好死——你们手脚快些!”后一句是说与丫环的。

任母骂罢侄儿又骂妹子:“我把你个尕娼妇,嘴上像抹了蜜,心里揣着刀子。哼,一个大一个妈(2),再把你官洛家的妈别惹了撒(3),大和妈养不哈你这么的尕娼妇,你没行好才当了寡妇,小心着,天还报呢……。”她气糊涂了。

任藏母在丫环们的侍奉下穿戴整齐,正要出门,老爷走进来,端坐在椅子上,冷冷地问夫人:“你这是要做啥去?”他是听了仆人的通报匆忙赶来的。

阿婆一见老爷就更伤心了,泪水禁不住地流,呜咽着喊了一声:“老爷。”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老爷面无表情,声音是威严的:“你做啥去。”

阿婆仍在气头上,顾不上老爷的威严了,大着口气说:“我要去问问尕……寡妇,军犯娃,那个烂背斗切了的……!”她本要骂“娼妇”,又觉在丈夫前这样骂妹子不合适,就改了口。

老爷看也不看她一眼,轻轻叹口气,缓慢地说:“你别化显(4)去了。”

阿婆怔住了,那敢行动,身子摇晃几下,要不是丫环急忙搀扶,她可能就要瘫坐在地。

老爷发话:“你乖乖在屋里坐着。”

阿婆拿手绢抹了抹泪水,可怜兮兮地说:“老爷,阿么做?这可阿么做?(5)”

老爷比阿婆更痛苦更愤慨,他站起身反剪双手,慢慢朝门口走去,做为男人,他不能把情感表露在外,只是用平淡的口气说:“你放心,世上有打光棍的儿子,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儿。”

同情,谅解之意亲姐妹骂话丢人怎么办。

(希望家乡的读者进入“岷州吧”)



正文 五十二,灾难
五十二,灾难

任藏老爷有五儿五女。正房夫人生有三女,二夫人是俩儿一女,三夫人俩儿俩女。老爷最疼爱的是尕女任藏毛丹。重要原因是尕女和他的容貌比较相近,其次她是正房所生,还有那句“天下父母都偏爱老小”的话也起了作用。

现在出了这样的大事,老爷心疼不已,万般无奈。一般家庭想开了也好办,把女儿嫁到外州县,当妾当填房由她去了,可任藏家族的女儿,尤其是任藏毛丹这样的人品,那是绝对不能去当妾当填房。有了这样的观念,退婚不光是任藏毛丹的灾难,也是整个家族的灾难。

老爷吩咐大儿子,把仆人们集中起来,代替自己的传话:这件事对任藏毛丹保密,谁要是泄密,赶出家门不说,还要收回租地。尽管她终究要知道,可父亲不想让女儿过早承受痛苦,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临洮人一般炕上用餐,一年四季都是如此。春夏只放一炕桌,秋冬还放火盆,炕桌和火盆高不到一尺,大小不一。大户人家的炕桌和火盆较大。

在炕桌上用餐是男人的专利。年轻女人只能在厨房用餐,只有在她熬到当婆婆,才有资格和丈夫一起用餐,那也不能和丈夫平起平坐。丈夫双腿盘坐在炕桌前,她只能跨坐在炕沿,一条腿在炕上,另条腿吊着。女人只有独自或与同性才坐炕,那也不能双腿盘着,双腿盘着坐炕是男人的专利,她只能双腿伸到一个方向,重力多半在一边胯骨上,久坐很吃力,没男性时她可以随便一些,也就是说双腿可以变换方向,这样才不至于费力。

任藏老爷一年四季轮换在夫人和两个妾的屋里用餐。今日破例,他到谁的屋里也没去,也就是说他一天没吃饭。当然了,大夫人也是一天没吃饭。

傍晚,老爷走进二夫人的屋里,一眼看见二夫人和三夫人坐在炕上说话,俩人的神情舒展,看不出一点忧伤。他心里不悦,一个念头掠过脑海:任藏毛丹毕竟不是她们亲生的。两位夫人一见老爷,急忙爬下炕,叫了一声“老爷”,恭敬地站在炕边。二夫人小心地说:“老爷,炕上坐,炕热得很。”

老爷不吭声,往太师椅上一坐,脸色阴沉,双眼望着地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爷一年四季在三个夫人屋里轮换睡觉,三夫人便以为老爷要在这里过夜,就想悄悄溜走,轻轻移动脚步,没走几步,老爷说话了:“你别走。”

三夫人吓了一跳,那敢再动,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站着。

老爷的口气里充满了不悦:“你两个就香甜(专指关系好)得很,见天在一搭。”

三夫人小心地说:“一天没做的么,在一搭说说话熬日子。”“没做的?”老爷冷笑一声说,“我看还是把丫环仆人打发走,这样你们就有做的了。”

二夫人见气氛不对,这才想起给老爷沏茶递烟锅,她才开口吩咐丫环,就见老爷摆摆手,只好罢了。

老爷声音不高,却透露着威严:“你俩应该去给大夫人宽宽心,不要光坐在这里看热闹。”

二夫人忙不迭地说:“老爷呀,我们就难心得很,阿么能看热闹呢?”

三夫人低声道:“我们难心得很,饭也只吃了半碗。”

老爷望了三夫人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不相信。

二夫人谨愼地说:“就说不是我们亲生的,那也是你的女儿,我们又不是旁巴弯的人(专没关系),撇过大夫人不说,我们也要在老爷你脸上看。”

老爷冷冷地说:“你们知道了就好。”

三夫人讨好道:“我们连这点都不知道,那还不成傻子瓜子了。”

老爷对三夫人说:“我知道你事情多,话也多,你要是给我女儿脸色看,给她透露了风声,我可不管你是谁的妈(1),你阿搭来的阿搭去。”

夫人的地位远远不如女儿。三夫人当即气得晕天晕地,就差点没跌倒,硬撑站立,勉强答道:“老爷你说到阿搭去了,我阿么敢呢。”

老爷似乎觉得话过份了,为求平衡,对二夫人说:“你也一样,你们要是磨节(不善待)我女儿,我可不管你们是谁的妈。”

二夫人赶忙说:“老爷呀,你说话阿么像旁巴弯的人(没有关系),我把任藏毛丹疼心得很,看得比亲生的还珍贵。”

三夫人赶紧咐合:“我也是一样的。”

在这种情况下,老爷没心情在二个妾的屋里过夜,他牵心大夫人,毕竟是结发妻,更重要的是她是任藏毛丹的母亲,此时此刻,俩人是同病相怜。

大夫人在炕上睡着,她能听出老爷的脚步声,就要起身,可她一天没吃饭了,又悲伤过度,身子虚弱,挣扎几次都没拾起身,只好喊丫环:“你们过来把我扶起来。”

老爷刚好看见,怜惜地说:“你就睡着吧。”这种情况下,这样的话他只对大夫人说,对另两位夫人是不会说的。

大夫人还是强挣着坐起来,还要下炕。

老爷又发话了:“你就别下炕了。”自己坐在太师椅上。

夫人听出丈夫的话是认真的,也就不下炕了。因她是正房夫人,另两个妾是绝对不可以这样。

一个女儿,一旦嫁人,别说兄弟姐妹,就连父母也成了亲戚,只有丈夫和儿女才是真正的亲人,当然,女儿迟早也是外人。她的两个女儿早嫁了人,那也是亲戚,所以,在她的心目中,只有丈夫是一家人,任藏毛丹还没正式进官洛家的门,暂时也是一家人。这样一来,对于没生儿子的她来说,丈夫是真正的亲人,现在一见亲人,满腹的悲愤痛苦直往外溢,又伤心得吐不出话,只有眼泪花花。

老爷原想在这里寻一点安慰,见她如此,就把心里的悲愤发泄在她身上:“你尿水子(泪水)真多!早做啥去了,早年一口一个‘亲上加亲’,这会把我娃害下了,我看你们家的女儿就没个好的!”

“他们大(2),你别这么说撒。儿大不由娘,寡妇拉娃娃,捏张(可怜)得很。”她又护起妹子来了。

老爷仍气愤地说:“这么的亲戚没有了也好。”

妻子想到当年的决定害了女儿不说,还断了一门重要亲戚,忍不住哭出声……。

老爷气得不知如何劝阻,骂道:“你就哭,越哭越怂。”

夫人别说不敢哭,就连低声呜咽也不敢了,只拿手绢抹眼泪。

老两口默默坐着。过了一会,夫人忍不住问:“你说阿么做?阿么做?(怎么办)”

“你把你死的愁。你说谁家养着老女儿?这世上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儿。”

夫人当然没看着也没听着谁家养着老女儿,可听说过类似情况,女儿不是跳河就是吃铁棒锤自杀,个别留恋人间的女儿往人口稠密的东面走,边乞讨边走,最后当妾或填房,也有当佣人的,当然了,也有病饿死的。再嫁不光是本人的耻辱,也是娘家人的耻辱,那些出走的女人不回来还好,至少别人不知你的死活,一旦回来,就说明你再嫁了,所以,出走的女人从此不踏入临洮,也就是说彻底和娘家断绝关系。

一想到这些,夫人心疼得紧缩起来,声音也发颤:“你敢不把女儿往底哈(外地)打发么?她要是给在底哈,那就捏张灵赶了(很可怜)。”

老爷没有主意,可还是说:“你胡想啥,我阿么能把女儿给在底哈(外地)。”

夫人忧心忡忡地问:“那可阿么做?”

老爷心烦意乱,那还能多想,敷衍道:“选走选看(3)。”

意为:别看你养了儿子在双方生气或不和睦时妻子对丈夫的称呼边走边看。



正文 五十三,异样
五十三,异样

任藏毛丹从外祖母家回来了,没过两天,她就明显感觉家里的气氛异样,好像出了啥大事,再三琢磨,似乎和自己有关。

她急切地想知道原因,可问谁呢?兄长们是不便问的,别说是异母,就是一个娘,那也不便问话;嫂子是外人,也不好问。问丫环仆人有失身份,她只好去问母亲:“阿妈,我阿么觉得别人怪怪的?”

“阿么怪了?”母亲心里亮清,表面上装糊涂。

女儿想了想说:“他们看我的样子和以往不一样,觉得怪怪的。”

母亲相信女儿的话,嘴上却说:“阿尼怪了,是你心上的病吧。”

女儿想了想又说:“有时候他们说着话,见我来就不说了。”

母亲继续哄女儿:“我的娃,你想么,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这会是亲戚,他们把你当成了亲戚,说话也就把你防着。”

女儿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可能自己快要离开这个家了,心里就想多了,可她心里还是不踏实,接着又问:“我从外阿婆家回来后,大家为啥对我越好了?”

“你就要成官洛家的人了,大家就把你越好了。”母亲心里伤感,说出的话却是平静的。

这话有说服力,女儿深信不疑:“那有啥,离得这么近,我要常坐娘家。”

她说的真心话,事实上是不可以的。也就是说,娘家仅有父母亲,你可以常坐娘家,有兄嫂的娘家,嫁出去的女儿只能在适当的时候坐娘家。

任藏毛丹怀孕了。她能感受到身体的异常,她不知道是怀孕,要不是母亲看出后说知,女儿还以为自己病了。

这当然是喜事,至少给父母亲减轻了压力,就算女儿嫁不出去,老爷有能力把女儿安顿在城里生活,让她终生不愁吃穿。临洮没有老女儿,可孤儿寡母过日子是正常的。尽管这不是父母期望的,可总比去外地当妾当填房强百倍。

任藏毛丹天天盼望丈夫归来,和他一道分享即将为人父母的快乐。每当她闲暇时,几乎每时每刻幻想着丫环跑来说,官洛少爷来了!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就是不见丈夫的身影。每日临睡前,她的心头都萦绕着淡淡的沮丧,少许的忧愁。

进入冬天,任藏毛丹思念丈夫的心情更急切了,时刻想着进城,到尕姨家转一转,见不到丈夫,在他家里看看也能了却思念之苦。这天,任藏毛丹实在无法忍受因思念丈夫而引发的痛苦,打发丫环去备车,她要进城。

大夫人受丈夫的维托,担负着监视女儿的使命,不让她知道真相,以便顺利生下儿女。她得到丫环的汇报,匆忙赶到女儿的房间。当然,她假装无意走进女儿的屋子,平和地问:“你做啥?”

“阿妈,我想去看尕姨。”

“娃哟,她这会是你婆婆。”

“那我去看婆婆。”

“娃哟,世上没有这样的亏程(习俗),再不敢这么说,旁人听着笑话呢。”她心里比女儿还悲伤,只是尽力压抑着。

女儿无奈地说:“那我不到尕姨家去了,只在城里转转。”母亲又阻拦:“以往你进城,看着像你这样的女儿么?”意为怀了孕的大肚子。

女儿稍一回想,还真没看见过,只好说:“那我不下车,那敢成尼么?(行吗)”

母亲想了想说:“我和你一搭去。”

女儿不愿意,可也不好拒绝,婉言道:“我不下车,你也不下车,跟上划来哪(不合算)?”

母亲却说:“反正闲着,跟上我女儿坐车逛逛也好着尼。”

女儿不明白母亲为啥这样,嘀咕道:“我又不是尕娃们,还怕丢了不成。”

母亲何尝想去,只是丈夫交待过,任藏毛丹如硬要进城,一定要陪着去,不让她下车,也不从官洛家大门前走过。免得她发现情况,或着见到官洛野雀。

任藏毛丹日夜思念着丈夫,担心他的安危,盼望他早日归来。夜里常梦见和他在一起,哦,那大都是童少年时代,那么美好,那么快乐,将永久保留在她的脑海里……。

可是有一夜,她梦见丈夫在回来的路上遭人追杀,还梦见丈夫骑着马摔到峡谷,后果却没梦到……。醒来后吓出了一身冷汗,大睁着眼睛再也没有入睡,直到天亮。

任藏毛丹原以为丈夫过年回来,可眼看着丈夫拜丈人的日子过去了,就是不见丈夫的影子,这让她很失望很伤感。即然过年都不回家,那过了年就更没希望了,也许遥遥无期。一想到这些,她就伤心的流泪,还偷偷地哭过两次。

她见不到丈夫,就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情况。向姨娘打问最准确,可照风俗她不能去婆婆家,问别人不好意思,只有问母亲,那也不能直截了当问,也不能跑去问,只有等母亲来了问,来了也不能急着问,而是先说上一会别的话题,然后装着平静的样子说:“把阿大和你没对住哦。”

“阿么了?”母亲觉得意外,顿时警觉起来,神经也繃紧了。

不料女儿缓缓地说:“官洛野雀也没来给你二老拜年。”

·母亲松了口气,说:“那有啥没对住的,吃着朝廷的饭,由不得个家。”

女儿装着自言自语:“阿么这么长时间,敢没出啥事么?”

母亲宽慰道:“天下这么太平,没听着打仗,没啥事的,过一向他就来了。”

女儿不经意的口吻:“你阿么知道?”

母亲说着谎话:“我听你尕姨说的。”

“真的么。”她内心欢喜,表面却装做平静。

母亲心里有愧,悲伤不已,可又不得不骗女儿:“我告(哄)你做啥。”



正文 五十四,真相大白
五十四,真相大白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满山遍野的冰雪逐渐融化,河水渐渐大了,朝阳的地面冒出葱绿的小草,崖头岩丛,一簇一片的报春花盛开了,鸟儿的歌声越加婉啭动听……。

任藏毛丹眼看要坐月子,在人前头不走动了,每天活动的范围在闺房的房前房后,最远就到花园走走,那也是隔三间五去,还要尽量避着别人。

牡丹盛开的时候,任藏毛丹天天去花园。她最爱牡丹,重要还是自己名字的缘故,当然,牡丹的雍荣华贵,美丽夺目,让她百般迷恋。

这一天注定不平常。由于过份思念丈夫,任藏毛丹特别胸闷心急,早晨去了花园,下午还去。好在天是阴沉沉的,不怕阳光幅射。

临洮商户的女儿都知道保护皮肤,知道地处高原,阳光强烈,如不保护,脸颊就红红的。临洮一般人家的女儿脸颊大都是红红的。只有那些商户的女儿皮肤大都白净,有的女儿的脸颊只是淡淡的红,似红非红,看上去别有一番美。

任藏毛丹为了不引人注目,早在假山旁安放了椅子,这里避静,一般人不来。她多的时间坐着,走动也只限假山周边。

牡丹驱散了官洛野雀的身影,融化了任藏毛丹胸中的忧伤。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吩咐丫环去提一壶黄酒(1),带几样小菜来。

任藏毛丹静静坐着,好像牡丹的芬芳把她熏晕了,她微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忽然,传来说话声,不是丫环的声音,是谁昵?任藏毛丹不由睁开眼睛,她似乎听出说的话和自己有关;“……世上男人都把儿子看得珍贵,只有这个老倒畜(骂丈夫)和人不一样,把那个尕娼妇吃在心上(意为把任藏毛丹好),我再不好也给他任藏家养了三个儿子,袅(厉害)了把我赶出任藏家,你们把相因(舒服)日子过。老不死的,我就看着你不死,你死了还是我儿子当家,哦,新姐,你别见怪,你儿子也当家。”这是三夫人生气的声音。

“那时就要分开过了,个给个当家。”这是二夫人比较厚道的声音,“人多了在一搭过不扎各(不和睦)。”

“到那时候,老娼妇(指大夫人)就宰(狂妄)不起来了,看她阿么做(怎么办)。”

“这把她难不住,老爷会给她留家产,吃穿不愁。”

“那又能阿么做,一个人像鬼一样坐着,能过像因(舒服)?要阿么捏张有阿么捏张(可怜),死了就叫三个女婿送葬。哦,她命不好,也就是两个女婿,看来尕娼妇(任藏毛丹)这辈子嫁不出去了,唉,我看出来了,任藏家的先人叫这个尕唱妇提着在小南门上卖(岷州最热闹处),把显化完了(丢人)。”

“唉,人人都说她长得好,到头来命阿么这么苦。”

“我就没听谁说她长得好,只听着那个老娼妇夸。不夸阿么成尼,哈(不好)娘养了个哈女,个家不夸没主(婆家)。”

二夫人和三夫人没看见花园里有人,慢慢地走着说着。二夫人原本善良,可在三夫人的影响下,在老爷把任藏毛丹看得比儿子贵重的情况下,她的心态就多少随了三夫人,再加俩人身份相同,同病相怜,自然就走到一起了。

尽管如此,二夫人还是听不惯三夫人的话,不得不提醒道:“这话万世(千万)再不敢说,要是打进老爷的耳朵,天就塌哈了。”

三夫人撇撇嘴,不大高兴地说:“我只是给你说说,给外人阿么敢说呢。瞒么,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迟早的事。”

“唉,这女儿也捏张(可怜),摊上这么的事,往后阿么做呢。”

“我看是给(嫁)不出去了,就把老女儿当吧。一个老鼠

害一锅汤,一家人脸上都没光,唉,我们的儿子捏张了,摊上这么一个妹子,往后阿么做人呢。”

“要是她(指任藏毛丹)养哈儿子,老爷那么有钱,不会让她坐在庄上,可能在城里置办家业,她把娃拉扯大就好了。”

“她妈挣死八命都没养哈(下)儿子,她能得很,还能养哈儿子?娘的女儿,鞋的底儿,我把她什量住(肯定的意思)。”

“这到没处说,官洛野雀那么攒劲。”

“娃到是攒劲娃,不赞劲了大商户大卡万(官员)家会抢?。你见过他的那个婆娘么?”

“没见过,听说是城里答扎家没过门的媳妇,男人让水淹死了,要是穷汉家女儿,那就捏张灵赶了(很可怜),幸亏生在商户家,还能寻到婆家。”

“那女儿我见唻,哲得很(美得很),脸盘大大的,耐看得很,鼻子也和我们的帮间(差不多)。”

“任藏毛丹也好着呢,就是鼻子高了些。”

“你没听着么?城里人说的还害(不好)呢,说脸尕的像猴子,鼻子高的像妖怪……。”她无意看见任藏毛丹的丫环走进花园,就不往下说了。

二夫人顿时心里不踏实,嘀咕道:“她来做啥,还有闲功夫浪。”

三夫人不以为然:“可能是那个尕娼妇睡觉着呢。”

突然,传来丫环的尖叫:“小姐!……”

任藏毛丹真的“睡”着了……。

岷县黄酒甜里带微酸,人人皆宜。



正文 五十五,重大事件
五十五,重大事件

两个丫环一前一后,端着黄酒小菜走到假山旁,看见小姐歪倒在椅子上,以为她在打盹。

她们把黄酒小菜摆放在石桌上,要在平时,她们不会去打搅睡着的小姐,还希望她多睡一会,这样她们省事,可这会不成,小菜放久了会凉的,小姐会责怪没把她叫醒。

丫环呼唤小姐,叫了几声不见反应,只好上前摇动,还是不见反应,如此反常现象是从没有过的,她们吓得大叫,小姐还是醒不来。一个守护,另一个飞跑去见大夫人。

任藏毛丹把两个夫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极度悲伤,极度失望,晕厥过去。

两个夫人见惹下大事,惊慌之下溜之大吉。

大夫人由丫环搀扶着,跌跌撞撞来到花园,一见女儿,喊了几声不见回应,当即就吓坏了。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不只所措,坐在石凳上失声痛哭……。

事情传播很快,整个任藏府都知道了,花园里一下子涌来十多人。

老爷正好去洮州赶集,几个少爷也不在家,只有大少爷赶来。他是读书人,经历过这种事,安慰大夫人道:“大妈,你把心放宽,没啥麻达,过一会她就醒了。”接着吩咐丫环去端一盆凉水,拿一条毛巾。

大夫人拿毛巾在脸盆里浸了水,然后捂在女儿额头上,如次反复几次。

大少爷见妹子有醒来的迹象,二话没说立即离开。虽是兄妹,可已是亲戚了,又加是同父异母,妹子如此儿女情长,兄妹面对都会觉得难为情。

任藏毛丹睁眼后的第一句话是:“阿么这么多人?”

母亲明白女儿的意思,吩咐众人:“你们都下去吧。”

在场的侄儿侄女,还有仆人丫环都走了。

女儿望着母亲,呜咽着叫了一声:“阿妈。”泪如泉涌。

母亲赶紧劝慰道:“我娃不哭,别答珍(说话),好好缓一会。”她的声音颤抖,老泪纵横。

女儿呜咽道:“阿妈……,你说,他们……阿么是这么的?”

母亲拿毛巾先给女儿抹泪,后给自己抹去泪水:“我的娃,你别难心,为那个军犯难心个不着(不划算),那个烂背斗切了的,烂匣匣装了的(骂语)。”

“阿妈,你说么,阿么的事啥?”

“我的娃,全是那个尕娼妇的罪哦,那个尕娼妇尕的会好着呢,跟着他大(父亲)在底哈(外地)坐了几年,就不像临洮女儿了,学成了个尕妖婆子,把官洛家的娃(指女婿)迷住了。”

“她大他妈就不管么?”

“就说撒,有人养没人教,少教失调哦,唉,也怪官洛家娃(指女婿)长得太攒劲了。”

“她是谁家女儿,阿么早没给(许配)人?”

“你见过,就是官洛家跟前的鹅儿家的。前头给人了,男人在洮河打搅水(游泳)淹死了。”

女儿的脑海里浮现出鹅儿六月花十一二岁时的身影,俩人碰见过两三次,并没说过话。

母亲突然想起重要事问题:“这事你阿么知道唻?丫环们说了?”

女儿本要说实情,心儿突然紧跳几下,马上意识到这件事是父亲叫瞒的,在家族只有父亲有这个权力,如说出真相,也许后果严重,想到这里,她敷衍道:“谁也没给我说,我听到的。”

“你还听了个怪。”毕竟这是迟早瞒不住的事,母亲没心思追究。



正文 五十六,斡旋
五十六,斡旋

溜出花园后,三夫人紧跟着来到二夫人屋里,想到这件事引发的后果,惊魂未定,站在椅子旁忘了落坐,直到二夫人招呼后,她才坐在椅子上,叹息道:“巧得很,她阿么也在花园,这可阿么是好……。”

二夫人责怪道:“都怪你多嘴多舌,说啥不好,单要说她。”“我看着园子里没人么,谁知道她藏在假山后面。”

俩人想起老爷的话,想起他的威严,不寒而栗。尽管她们认为老爷的“赶出家门”只是说说而已,可她俩还是吓得不轻,就算不往出赶,惩罚是免不了的。一般的惩罚就是打发回娘家,直到丈夫回话才能回来。如果无儿女,那么女人一旦被丈夫打发回娘家,再回婆家就遥遥无期,很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婆家。一年过后女方自寻出路,出路大都是跳河吃铁棒锤(和妣礵同性),个别不想死的,离家出走,走得远远的,当妾当填房,再也不回临洮了。再嫁是耻辱,她们不想把耻辱带给娘家。

二夫人心有余悸:“不知道她给新姐(大夫人)说不说。”

“能不说么,娘的女儿,鞋的底儿。这会娘两个不知把我们阿么骂着呢。”

二夫人心怀侥幸:“骂就骂了,别给老爷答珍(说)就好。”

三夫人撇撇嘴,冷笑一声,不怀好意地说:“你想的脆(好)得很,老娼妇没养哈儿子,把我两个眼馋(羡慕)得不知阿么好,常在老爷跟前戳事捣非,这一次蹬上碴子了,不知道在老爷前阿么编排(诽谤)呢。”

二夫人惊慌道“这可阿么是好。”

“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放着五个儿子,看他老倒畜(骂话)还能把我俩吃了不成。”三夫人嘴上硬,心里其实有点发虚。

二夫人一想起老爷往日的威严就害怕:“还是想个法子,万一老爷动怒,那就不得了。”

“哈(不好)人怪多,哈馍馍菜多。世上的哈(不好)事就叫那个女儿(任藏毛丹)摊上了。”三夫人讥讽道。

“你别再说得罪人的话了,还是想想法子吧。”

“有啥法可想?难道长辈给晚辈去下跪不成?我就是想去丢人现眼,还要往三个儿子脸上看呢,就看着老倒畜把我阿么往出赶。”

二夫人建议道:“那我们就给新姐说话吧。”

三夫人固执地说:“我不想看那老娼妇的脸视(脸)。”

“那你就等着老爷寻不是(找错)吧。”

三夫人想起那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话,无奈地说:“唉,为了娃们,就迭屈(委屈)一次吧。”

二夫人先派人打听大夫人是否在家。回话说在任藏毛丹屋里,直到下午,仆人才回话大夫人回到自己屋里。

两位夫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夫人的屋里。

大夫人觉得意外,让过坐后,弦外有音地说:“你两个今个阿么有闲功夫(时间)来这搭?”

二夫人听出大夫人口气不悦,只好说假话:“我两个本要去看看任藏毛丹,又一想她正难心着,过一半天再去看她,先到你这坐.坐。”

大夫人明白他嘴里说的不是心里话,强打着精神说:“没啥难心的,跟上那么个军犯(女婿)也好不到那搭去,迟早是要受罪的。”

二夫人随和道:“哦,想开就好,官洛野雀尕的会是个好娃,到大阿么就成咒实包了(蠢笨)。”

三夫人趁机道:“把我哈(吓)坏了,想开了就好,放着女儿的人品,阿么的女婿寻不哈。”

大夫人感觉三夫人话里有刺,可又挑不出来,只用疑惑不满的目光望了她一眼。

又坐了一会,二夫人站起身,向大夫人施了个礼。三夫人随同。

大夫人有点吃惊地问:“你们这是做啥?”

二夫人为难地说:“新姐,没对住哦,我们是来赔不是(错)的。”

大夫人这才知道她俩来的原因,虽说这件事重大,可迟早瞒不住,所以大夫人不是特别生气,就装着辨不过:“你俩有啥不是(错)?有不是给老爷答珍(说),我又当不了家。”

二夫人尴尬地说:“这事给老爷说不得,只有给你说。”

大夫人话里有话:“你们平日里把我正眼都不看,今个阿么把我这么当人(看起)唻。”

二夫人窘得脸有些红,话就更说不出了。

三夫人不得不搭腔:“新姐呀,你阿么这么说呢,我们就迭屈(委屈)很。”

二夫人紧接着说:“我们又不是旁巴弯(没关系)的人,哈好一个锅里搅着呢。”

大夫人知道她俩嘴上说的不是心里话,可也没法,再说了,没有儿子的她本就觉得短精神,更何况以后还指望她俩的儿子养老送终,说话就不能像对亲妹子那么放肆。她脸上浮着淡淡的笑,平和地说:“说笑呢(开玩笑),你们阿么把针当成棒锤了。又不是旁人,站着做啥,坐哈说,坐哈说。”

两位夫人这才落坐。三夫人想起三个儿子,精神来了,打心底里鄙视没养儿子的大夫人,这样一来,她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们在在花园看毛丹,没防住(不小心)说起了任藏毛丹,谁知道她在假山后坐着,叫她听着了……。”

二夫人比较忠厚善良,听着三夫人的话有点冲,心里过意不去,紧赶打岔:“没防住哦,要是知道她在花园,我们不敢说哦。新姐,没对住得很。”

“没有啥,迟早的事。”大夫人表面装着不在意,心里明白她俩在花园不会说好话。

二夫人小心地说:“你是没有啥,就不知老爷阿么想,一想起他先前说的那些话就挖心(寒心)。”

大夫人装着糊涂:“老爷的心就麻不着(猜着),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你们又不是不亮清。”

三夫人讨好道:“新姐呀,这事就指望你了,哈好在一个锅里搅着,老爷是大掌柜的,你就是二掌柜的,你要把四两肉(心)揣好尼,总不能看着一屋里人七扭八翘的(不和睦)。”二夫人明说了:“只要你和女儿(任藏毛丹)不答珍(说),谁又敢给老爷答珍尼。”

大夫人并不打算给老爷说,说了没多大意义,还要把一家人弄得跟仇人似的,他还要劝说女儿闭嘴,可她又不甘心,也只是摆摆架子:“我阿么能把不庝的指头望磨眼里塞尼?不敢答珍(说)哦,就不知道女儿答珍不答珍。”

二夫人说:“麻烦你好好劝说么,就算她不把我们当妈看,也要在她哥哥姐姐的脸上看。”

大夫人一副棱模两可的声调:“我说是说,就不知道她听不听。”

三夫人撇撇嘴,一副不信任的神态:“世上敢没有这么不听话的女儿么。”

大夫人故意说:“难说,就说她成这么的样了,那也是半个亲戚,亲戚的话难答珍(说)哦。”

二夫人见她俩不融洽,只好直说了:“新姐呀,你别绕弯子了,就说一句话,你把女儿劝说不劝说?”

大夫人也不想得罪她俩,乘机下了台阶:“说哦,阿尼(怎么)能不说。”

三夫人赶忙说:“那就好,我们先谢过新姐了。”

大夫人肚子里装满了苦水,没心思和她俩多纠缠,就下逐客令:“再没啥事么?”

两位夫人到也知趣,起身告辞了。



正文 五十七,说情
五十七,说情

“老妖婆子,把她当个人,她到拿捏(摆架子)起来了。”一走出大夫人的房屋,三夫人忍不住骂起来。

二夫人忧心忡忡地说:“听她的口气没打虑(准备)劝女儿(任藏毛丹),老爷迟早会知道的,这可阿么是好。”

“那个老倒畜知道了能阿么做,还能把我们赶出去。”

二夫人叹口气说“往出赶是个话(说说而已),气还是要淘的(生气)。”

“那个老妖婆子巴不得我俩受些磨难,她也不想想成哪?她就不死?死了叫我娃们倒提腿腿撇到河里,没人给她当孝子。”

二夫人劝道:“你别骂了,骂的再多也是闲的,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俩人商量了一阵,决定走亲戚。她们先让自己的孙子到娘娘家去,而后二夫人和三夫人的女儿坐娘家。

两个女儿听了母亲的教导,又到大夫人的两个女儿家走亲戚。任藏家的女儿不是嫁在南川,就是嫁在西川,最远的距娘家十多里路。

这场不大正常的走亲戚,在一天内完成了。

第二天一早,任藏毛丹的两个姐姐相约回到娘家。俩人都嫁在大西川,坐娘家经常双双而至。按惯例,她俩先见过母亲,然后才去拜见二妈三妈。只是拜见,并不落坐,更不多说话。要说的话姊妹们早说好了,用不着长辈给小辈说话。两个姐姐一前一后来到妹子房屋。

任藏毛丹在炕上脸朝里睡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丫环们忙不迭地招呼两位亲戚,端来水果点心,沏来茶。

任藏毛丹其实醒着。虽是亲姐妹,一旦出嫁,那就是亲戚,姐妹之情好像就淡薄了,何况两个姐姐当年那么羡慕妹子许配城里人。现在乡里姐姐活的风光,妹子却落了难,这个难还会影响到每一个家族成员,有了这样的心态,落魄的妹子就不愿面对姐姐。

丫环明白小姐的心思,弦外有音地下逐客令:“小姐这一向没好(有病),一睡就是大半天。”

大姐听出丫环的意思,回应道:“那我们就坐着等,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见妹子一面阿么回去呢。”

丫环倒弄了个没意思:“就怕把娘娘耽误呢。”

二姐听出了话意,接口道:“没啥,反正含(闲)着呢,我们等着,她总有醒来的时候。”

大姐添言:“今个见不上她,我们就坐了(留宿),明早再看。”

妹子知道大姐不说假话,睡不住了,动了动身子,装做刚睡醒的样子,转过身失声道:“哦,两位姐姐来了撒,阿么不把我喊醒。”说着就要起身。

大姐温和地说:“将坐了一会,听说你没好,就没敢叫。你别起来了,缓(休息)着成了。”

“那阿么成呢,姐姐这么远的来,当妹子的还敢睡。”她起身下了炕

“成呢,成呢,睡着撒,”二姐半说着笑话,“你人家是‘奶干’(最小),比我们袅(重要)。”

妹子往椅子上一坐,苦笑道:“袅啥呢,落怜灵赶了(很可怜),二姐阿么还要挖差(讽刺)人呢,你们敢不是来看我笑(笑话)的么?”

二姐赶忙说:“唉哟,一个大一个妈(意为亲姐妹),你阿么这么说。”

大姐嗔怪道:“就是么,一个捏捏(**)上吊大的,说话阿么像旁人。”

妹子不好意思了,歉意道:“二位姐姐,别着气哦,妹子心上不好,说话就没掂量。”

三姊妹说了一会家常话,大姐才小心地切入正题:“妹子呀,那个事瞒你是阿大的注意,为的你好。你想么,那事就像正月里的雪,迟早要化的,你就别往心上去。”

二姐接着说:“二妈和三妈也是为你好,为你操心。”

大姐挑明道:“你就把她们的话当成耳旁风,别给阿大说了。”

妹子这才明白姐姐们是来当说客的。自己受两个长辈的咒骂,两个姐姐不说同情妹子,说几句安慰的话,反而要为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妈说话。她当即气的头晕脑胀,脸色发黄。她强忍着没有开口,明白开口就把两个姐姐得罪了,只把头埋低,一声不吭。

两个姐姐以为把妹子说动心了,可她没有回话,这就不能肯定。大姐继续说:“你想么,我们就姊妹三个,人家儿子女儿一大帮,惹不过哦。就说是一个阿大,那也不是一个捏捏(**)上吊大的,当着面是姊妹兄弟,背个洼里(背地里)就玄了(说不准)。”

二姐说:“就说和兄弟们不是一个妈,以后哈(孬)好还是娘家人,你要是把他们的妈惹哈(下)了,也就把兄弟们得罪了,我们跟上你受迭曲(委屈)。阿大阿妈迟早要走(去世)的,他们一走,我们还阿么坐娘家?”

妹子气得神态异常,那有心思听姐姐的话。她原本不打算给父亲说,见她们这么卖力地说情,心里透凉,任凭姐姐们磨嘴皮,她就是不开口,

大姐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妹子呀,你还不知道给人家当婆娘的难心,要是没有娘家人,婆婆家把你不当人看,旁人也斜着眼看,娃们没个阿舅。那些小姑玄后(妯娌)脸难看得很,说啥我们也不敢答珍(骂我不敢回话),一答珍就说,连娘家人都见不上的人,你还跳团(嚣张)个啥。你想么,那日子过的多难肠?妹子呀,你就万世(千万)别得罪哥哥们。”

二姐端起盅子喝了一口茶,望了妹子一眼,见她的脸色不好,心上便不乐,说的话就不那么亲近了:“我们往后(以后)是亲戚,走不走成着尼,你要在阿妈脸上看。要是阿大走(死)在头里,阿妈还要在他们手里吃饭尼,媳妇们伺候尼,我们把阿妈再疼心,也是亲戚,世上敢没有女儿把阿妈接去养活的话么。”

大姐给大妹子使了个眼色,意在劝她说话柔和些,随后接着话碴说:“你想么,阿妈百年后,他们还要当孝子,体体面面发送尼,我们和阿妈再阿么亲,也只是来哭几场的干当(关系)。”

妹子没认真听她们说的话,可一提到阿妈,她就不能不听,她们好话不说,为了别人,竟然说到阿**百年,这让她更生气,又不能说气话,说了气话闹了气,别人见笑。她只有让她俩快快离去,直截了当地说:“二位姐姐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不给阿大说。”

两位姐姐顿时喜笑颜开。大姐说:“还是妹子伶俐,把啥事不亮清,还用着我们磨牙么。”

二姐淡淡地说:“亮清就好,大家都好过。”



正文 五十八,雪上加霜
五十八,雪上加霜

任藏毛丹分娩了,是个大胖儿子。一时间,任藏府上下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任藏毛丹得救了,她将会有一个家,这个家当然在县城或在别处,她居寡把儿子拉扯大,给儿子娶上几房夫人,很有可能成为官洛族的又一个大家族。

任藏府的主子们得救了,再也不会为府上产生一个老女儿而发愁,他们将挺胸扬头,堂堂正正地做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大家准备给孩子做出月时,孩子却生病了,还比较严重。尽管请了临洮最好的医生,还是没能挽回孩子的性命。

这无疑又是一场灾难,整座任藏府静寂渗人,找不出一个面目舒展的人,每个人尽量待在自己屋里,说话走路都是轻轻的,做事处处小心谨愼,唯恐惹老爷夫人生气。

任藏毛丹的精神彻底垮了,不吃不喝,一言不发,在炕上一睡就是三天。任凭母亲流泪哀求,任凭姐姐嫂子们百般劝说,她就是睡着不起来。

这样一来老爷就坐不住了,只好亲自出马教导。

临洮人重男轻女思想比较严重,一般来讲,女儿可以在母亲跟前撒娇使小性子,对父亲敬而远之,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儿和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远。平常之家的父女到也时时碰面,像任藏府这样的大户人家,父女从不进彼此的屋里,女儿又很少在大庭广众前走动,女儿和父亲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见上一面。即使老爷把任藏毛丹看得比儿子贵重,那也只是在女儿小时候表现出来,当她成年后,父亲只在心里对她特别关心,表面上对所有的女儿一视同仁。

老爷动身前,先派仆人通知女儿,意在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至少也要起床迎接。

老爷派仆人叫来大夫人和大儿子,让俩人随同。从某种角度说,大儿子就是二当家,一旦老爷离世,他就能给任藏毛丹做主。

任藏毛丹低头站在门边迎接父亲。尽管她梳妆打扮了,穿戴整齐,可仍是一副病态。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首次来这里,这说明此行关系重大,她不能不重视。

老爷昂首挺胸走进来。

女儿恭敬地叫了一声“阿大。”随后叫了阿妈大哥。

老爷望也不望女儿一眼,不大情愿地“嗯”了一声,往椅子上一坐,面目冷酷,神态威严。

夫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大儿子站立。

女儿心里慌乱不堪,吩咐丫环:“还不快沏茶。”

老爷沉着脸说:“不喝了。”

夫人小心搭腔:“女儿这么的样子,娘老子那有心思喝茶呀。”

老爷冷冷地问:“听说你三天不吃喝。”

女儿头更低了,那敢答腔。

老爷不满意的声调:“你想饿死在娘家,让世人看我任藏家的闲谈(看笑话)?”

夫人怕丈夫发火,急忙咐和:“就是么,万一你有个啥,世人不说你阿大和我把你阿么当人(好),还说我们把你阿么磨节(虐待)着尼。”

老爷的脸色稍缓和了,安慰女儿:“你把心放宽,天塌不哈来,我和你妈,你的哥哥们都把你当人(好)得很,都为你操心着,这么大的家业,还怕把你一世的吃喝耽哈?就算我猛差(突然)走了(过世),我给你大哥早就交待了,你把他就当成是我。”他望了儿子一眼,暗示他表个态。

儿子听到父亲说“走了”,就不好表态了,只是说:“我和阿大阿妈一样,把你当人得很(好得很)。”

老爷觉得还有好多话要对女儿说,可他不能再说下去,再说就不像是一个当父亲的,也就是说当父亲的只说重要的,那些不太重要的话只有母亲说,或着说转达。他只有下命令:“从今个晌午开始,你每顿饭吃一碗。听着啦?”

女儿小声道:“听着了。”

老爷对丫环们说:“她要是吃不上一碗饭,你们给我说。要是有差错,回你屋(家)里去。”

丫环们低着头,唯唯诺诺。

老爷站起身走了。

大儿子把父亲陪出门后又返回来,对妹子真诚地说:“将才(刚才)阿大说的话,我当着他的面不好说。阿大把你的事都给我交待好了。就算他猛差(突然)走了,我也会像他一样把你当人(好的意思)。”

大夫人朝少爷投去赞许的一瞥,对女儿道:“就是么,你大哥是个先良(好,善)人,他的话没有假,你就把心放得宽宽的。”



正文 五十九,娘下普鸽主主
五十九,娘下普鸽主主

任藏毛丹并不把父亲和大哥的话放在心上,认为那些话虽是真心的,也可以说是宽人心的话。在她的传统观念里,女儿长大后就是外人,只有嫁妆,没有和兄弟分家产的道理。事实上没听过临洮有女儿分家产的事,如果有这种事,那只能是个笑话。

她从小在人们的议论中知道类似情况,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自杀,或投河或吃铁棒锤(剧毒,岷县特产),也有人死的不明不白,就是说找不着尸首,其中就有出走的,走的远天远地,做妾做填房,永不回临洮。此情况人们心知肚明,为了给娘家人留面子,忌讳这种说法,只是说尸首被河水冲走,或让野兽吃了。

她的心已死了,只想着怎么个死法,吃铁棒锤最好,听说咽进肚一眨眼就没命了,只是它生长在深山老林,还比较稀少,她连见都没见过,别说有了。再就是跳河或跳崖,一般人家的女儿容易做到,她做不到,且不说她没脸出门,就是出了门也是三个丫环陪着,她没有自由。她原来只有两个丫环,自孩子没有后,家里又配了一个丫环,没日没夜的守护,可见父母用心良苦,她们就是要防止女儿走绝路。

她仍吃不下饭,每顿一碗饭就像吃苦药,要吃很长时间,多的时候饭要重新热一遍再吃。她不想难为丫环,努力把一碗饭吃完。她自小知道父亲对自己好,她不能不听父亲的话,当一个不孝的女儿。

这天下午,任藏毛丹睡在炕上打盹,耳边传来丫环的声音:“小姐。”

她懒得回声,稍一动身子表示醒着。

丫环知道她醒着,接着说:“娘下(族名)少爷来了。”

她心里一动,想了想,变成了漠然。走亲戚很平常,按照风俗,娘下普鸽主主走亲戚只到长辈屋里走动,很少到平辈的屋里去,更别说姑舅妹子了。

丫环见小姐没有反应,只好又说了一遍。

小姐心情太差,说话就没有好声气:“来就来了,给我说啥。”

丫环这才明白自己没说清楚,小姐误会了,补充道;“他在我们堂屋坐着尼。”

小姐惊吓不小,急忙转过身,不相信地望着丫环:“真的么?”

丫环没出声,这种事能说谎吗?

小姐心里慌乱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自他成家,俩人见过三次面,只有一次无意碰见,彼此只打了个招呼。虽是姑舅兄妹,长大后那也是男女有别,不能显得亲近。

她有五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五哥大她六岁,别的哥就不用说了,她和他们都比较疏远。她和娘下普鸽主主是同龄人,从小就在一起耍,在她心目里他是最亲的兄长,当然,这种想法只能藏在心里,让别人知道那就是伤风败俗。这样一来,她不但不能去见娘下少爷,还希望他快快离去,免得被人发现落下闲话。她无奈地打发丫环去送客。

过了片刻,丫环进来说:“小姐,娘下少爷说你要是不见他,他就一直等着。”

小姐惊吓不小,不明白表哥为啥变得如此胆大无理,这要是传出去,那可不是件小事,整个任藏府都会当笑话传,要是传到外面,就给家族抹了黑。她明白他的性格,知道他说一不二。

她只好准备见他,吩咐丫环:“你到门上看着,旁人来就说我不在,阿妈来了就紧赶来说一声。”父亲是不会来的,母亲来了就让表哥廻避一会。

她缓缓走出寝室,往楼下走去,心儿竟然紧跳,脸感觉有点发烧。

娘下少爷没心思落坐,进来后一直站立着。他深情地望着表妹,说出的话却和一般人无异:“你闲着尼呀。”

妹子还礼:“你来了呀?坐。”她瞥了他一眼,感觉他长高了,越攒劲麻利了(英俊潇洒)。

丫环们知道俩人从小关系好,要说的话肯定不想让别人听见,再说她们也不好意思听,相互使个眼色,悄然退出屋。

他在椅子上落坐,双眼打量着她:“这一向好着尼么?”。

这本是很正常的问话,却让她心酸无比,就好像自己受人欺负,现在见了久别的亲人,满腹的酸苦要向他倾倒,泪水就要溢出眼眶,可她知道流泪是很失礼的,传出去会让世人耻笑。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说着掩饰内心悲伤的话:“姑父好着啦?新姐(嫂子)和娃们都好么?”

娘下普鸽主主这一辈子只爱任藏毛丹,妻子并不重要,娶她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已有了两个儿子,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现在他只想带着表妹远走高飞,去过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心不在焉地答:“都好着尼。”

“你今个阿么闲唻?”

“常闲着尼,常想着来看你,就是不灵便(方便)。”

她听出弦外之音,脸红了:“阿哥,你阿么说这话,让旁人听着笑话尼。”

他大着胆说:“你别这么玄(客气),我们和别的表兄妹不一样,我们自尕就在一起,和亲兄妹一样。”

她低声道:“那也要避别人的闲谈。”

“你放心,我是偷着进来的,没有人看见。”

她这才放心了,接下来就不知说啥了。俩人默默相对,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他终于鼓起勇气说:“我给你说一句话,这话本不合适,可事到如今,我就不得不说……。“他一时说不出口。

她纳闷道:”你今个阿么了,说话这么不灵干(利索)。”

他犹豫了一小会,才谨愼地说:“我说了你可别着气,你要是着气就当笑话听。”

她望了他一眼,想不通他为啥要说让自己着气的话,不知如何表态,只好保持沉默。

他郑重其事地说:“自从你出了事,我一直就打虑(考虑)你的事,想不出别的好办法,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想……我要把你……带上……远天远地走。”

她很是惊诧,脸红了,低着头羞涩地说:“阿哥,你阿么说这话,害(羞)死了。”

“你给上一句话,到底走不走?”他急切地问。

她心慌意乱,那顾上多想,只是下意识地说:“不走。”

他带着哀求的口吻:“你就走吧,你不走想阿么做(怎么办)。”

她明白他的心思,只是装着不明白:“阿哥,你阿么操这么的心。”

他痛心地说:“我阿么能不操心尼,你是我的……表妹么。”

她仍不领情:“你这么说害得很(羞,不好)哦。”

他见她说的真切,明白她知道自己的心思,他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的愿望多少有点不地道,忙掩饰道:“我是想……在低哈(外地)给你寻个好人家……。”

她的脸更红了,急忙打岔道:“阿哥,你别说了,害得很。你和新姐(嫂子)娃们好好把日子过,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他情真意切:“我阿么能不管,你的日子不好过,我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你放心,我把他们安顿好了,一辈子不愁吃穿。”

她声音虽弱,却是认真的:“阿哥,这阿么成尼撒,这就是你,要是旁人说这话,我要骂了。”

他不顾忌她的感受,悲伤地说:“你不走这条路想阿么做(怎么办)?”他的意思是,我知道你要走绝路。

她弱弱的口气:“选走选看(边走边看)。”

他知道这话是敷衍,情急之下,失口道:“我不许你这么说,你一定要跟我走,我要给你寻个好人家,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悲凄凄地说:“你也不想想,我阿么还能跟人尼(嫁人),世上阿尼有这么的事,叫人骂死尼”

“世上有这种事,多着呢。”他辩解道。

“谁见唻?”她凄惨地一笑,想了想说,“就算世上有这么的事,我也不再跟人了(嫁人)。”

是的,这种事只是传说,从没见过那个出走的女儿再回到娘家,也没听说谁在某地见到再嫁的临洮女儿。

他不知道外面有“哨兵”,自进来心里就没安稳过,生怕有人闯入,那样整个任藏府都会震惊,议论纷纷,其后果是几乎断了这门亲戚。

尽管他很想多待一阵,可理智告诉他,该走了。他站起身说:“我要走了,你别把话说死,好好想想,过几天我来听你的回话。”

她多么希望他能多待一会,可礼节又不能出言挽留,只能站起身:“阿哥,你慢走。”

他走了两步转过身,留恋万分地望着妹子,痛苦地说:“好好活着,别想不开,你要是有个啥意外,我这一辈子也就……完……了。”他的声音竟然有点哽咽。

她受了感染,眼睛湿润,声音也哽咽了:“阿哥,别……这么说,把人难心的。”

他感觉泪水就要溢出眼眶,怕她看见,急忙转过身,大步走出门。

娘下:古代岷县的族名。普鸽:鸽子;普鸽主主:小鸽子。



正文 六十,老女儿
六十,老女儿

任藏毛丹不愿想,也不敢去想娘下普鸽主主的话。可是有时候又忍不住这样想,假如当时初嫁给表哥,就不会遭这么大的难,日子一定过得很幸福。

她把官洛野雀和娘下普鸽主主做比较,觉得俩人各有长处。她并不记恨丈夫,只记着他的好,记着他的英俊潇洒,爽朗幽默。娘下普鸽主主长得也很英俊,留给她的印象却只有忠厚诚实,这没有什么不好,可毕竟不像官洛野雀那样让她迷恋,令她心动。

有的时候,她也怨恨丈夫,感觉还是娘下普鸽主主朴实可靠,甚至想跟上他远走高飞,永不回临洮。很快这个想法把自己惊吓不小,还有深重的罪恶感。在她的观念里,她已嫁了人,就不能再嫁了,再要嫁人绝对不是一个好女儿,是家族的败类。推一步说,就算俩人私奔,那要给两家人带来多大的伤害,这种伤害也许要影响几代人。

她很想再见到娘下普鸽主主,理智又告诉她这样的见面无济于事,一旦被人发现,给两家都会带来不好的声誉,由此还会影响亲戚关系。她想来思去,最终叮咛丫环们,娘下普鸽主主再来,一定要阻止进门。

一天夜里,任藏毛丹被一种声音惊醒,她睡得早,瞌睡浅,很容易醒来。仔细听去,好像有人喊着什么。她从从炕上拾起身,来到窗前。

隐隐约约传来童声:“老女儿!老鸟儿……!”

她霎时头晕目眩,双腿颤抖,瘫坐地上,失声哭泣,很快明白这样会吵醒丫环,就用手捂着嘴呜咽……。

她一夜睡不安稳,似睡似醒,既盼着黑夜早早过去,结束不尽的苦恼,又害怕黎明到来,因“老女儿”无法面对大家。

她十九岁了。在临洮,这个岁数一般已是两个娃的妈。这地方有个别十八岁的女儿,十九岁还坐在娘家的唯有任藏毛丹。

第二天,任藏毛丹睡着不起来,尽管睡的头昏脑胀,痛苦不堪,可她还是不想起来,只想一直睡下去,最好睡到死。吃午饭时,她不得不起来,没有食欲,可是不吃饭丫环要汇报给老爷夫人,她不想惊动两位老人家。

回想起昨夜的事,她有点迷糊了,因为她当时半睡半醒,不太明白真有小娃娃喊,还是睡梦里梦到的。她试着问丫环,昨夜是否听到娃们在喊叫?两个丫环听到了娃们的喊叫,可是那是羞辱小姐的话,她们怎么能说出口,就撒谎什么也没听见。

第二天的晚上,任藏毛丹仍早早睡了,并不能入眠,大睁着双眼,心提悬着,慌恐不安,生怕传来那个声音。

恶梦还是降临了,寂静的夜空飘荡着隐隐约约的童声:“老女儿,老鸟儿……。”

任藏毛丹思前想后,看不到生存的价值,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活着只有给家族带来耻辱,让哥哥侄儿们难做人,让所有的亲戚蒙羞,她只有一死。

当天下午,任藏毛丹给丫环说要到外面去散心。丫环们不敢阻拦,只好去禀报夫人。

小姐特意梳妆打扮一番,就在她即将出门时,母亲带着贴身丫环来了,她打量着女儿问:“我的娃,你要到阿搭去?”

女儿原本临走前看母亲一眼,如能见父亲一面更好,她不能到父亲屋里去,也就是说没有特别重大的事不到父亲屋里去,现在要去见父亲,肯定会引起父亲疑心。看来临死前父亲见不上了,这让她很伤感。她只能坦然面对母亲:“妈呀,我心里急的像啥,到外头去散散心。”

母亲没有理由阻拦,再说她担心女儿整天在屋里闷出病,外出走走也许有好处,只好叮咛:“别走远了,转上一会就回来。”

生死别离的情感涌上女儿心头,想到父母的养育之恩,想到父母十个儿女,唯独对自己最好,而她无力报答父母不说,还要让他们蒙羞,让他们忍受失去女儿的痛苦,她只感到心在颤抖,心在滴血,眼泪就要涌出来,为了不让母亲看出来,她说了声“我去拿个使啥(物件)。”匆匆上了楼。

她爬在炕上低声呜咽着,泪水把褥子打湿了一大片。他怕母亲久等,强忍巨大的痛苦,稳定了一会情绪,这才下了楼。好在母亲已离去。

任藏毛丹已有两个多月没出门了,她没有心情欣赏即将别离的景物,此刻的思绪只有如何摆脱丫环,尽快跳进迭藏河。

她慢慢朝迭藏河走去,走了一截路,母亲的贴身丫环阻拦道:“小姐呀,阿婆说了,河水太大,跟前不要去。”

她不能朝前走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弯腰折山丹花。折了一小束后,她朝丫环们望去,见她们都站着看自己,装做不满地说:“你们阿么站着?”

丫环们这才动手折山丹花。她边折花边朝河边移动,好在丫环们一心折花,忘了监视小姐。

直到小姐走距河边约五十多米时,母亲的丫环才觉出什么,失声叫道:“小姐,你不能往前走了。”

她明白这次失去机会,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二话不说,撒腿就往河边跑……。

丫环们吓得大叫起来,叫了几声后才想起追赶……。

小姐前面跑,丫环们喊叫着追……。

毕竟是小姐,体力有限,尽管领先二十多米,可还是跑不过丫环,她们全都挡在小姐面前。

她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想到自己活不成又死不成,还要给世人留下话料,不禁放声大哭……。

丫环们全坐在地,一个接一个哭起来。她们是吓哭的,万一小姐跳了河,她们被赶出任藏府不说,家人也会受牵连,又想到别的伤心事,哭声就更大了。没人劝解,大家相互感染着,越哭越汹……。

大夫人在两个丫环的搀扶下赶来了。女儿走后,她只觉得心惊肉跳,打发仆人前去察看女儿的行踪,这一看发现了哭泣的女儿们,仆人飞跑禀告夫人。

大夫人的贴身丫环看见了主人,她不敢哭了,站起身急忙迎上去。

大夫人听了贴身丫环的话后,啥话也不说,软软瘫坐在地,也是放声痛哭……。

女儿和丫环们都不敢哭了。女儿远远站着,垂头丧气。丫环们围着大夫人劝慰:“阿婆,别哭了,又没出事么。”

“阿婆,地下湿,怕坐出病唻,你起来么。”

“阿婆,我们以后把小姐看紧些。”……

阿婆哭了一阵,由丫环们搀扶着站起身,掏出手绢抹去脸上的泪痕,定定地望着女儿,啥话也不说,那意思就是,我看着你跳河。

任藏毛丹只觉得心身疲惫,万念俱灰,还弄个没意思,她明白母亲的心思,只好慢慢移动脚步。

大夫人由丫环搀扶着,和女儿相距十多米,并排慢慢地朝庄上走去。

母女俩到了府上,彼此啥话也没说,各自回屋。

直到第二天晚上,大夫人才走进女儿屋里。

任藏毛丹迎上前,低眉垂眼,叫了声“阿妈。”声音充满了歉意。

母亲不答应,坐在椅子上,满腹的心事,满脸的愁苦,。

女儿心羞惭不安,吩咐丫环沏茶。

“不喝了,反正我阿一天跳到河里往死喝,”母亲这才开了口,面向女儿,口气较柔和了,“我的娃,你下次到河边去把我叫上,娘两个手拖手往河里跳。”

这句话又把女儿惹伤心了,她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的哭把母亲也惹哭了。

母女俩低声哭了一会,内心的伤痛减弱了,母亲先止住哭,劝说女儿:“我的娃,别哭了,越哭越难心。”

女儿这才止住哭,内疚地说:“把阿大和你没对住哦,你们就别往心里去。”

母亲伤感地说:“你想么,我能不往心里去么?我就养了你们三姐妹,你没个兄弟,我就洛怜(自卑)得很,旁人阿么说就不管了,那两个尕妖婆子(指另两个夫人)的脸就难看得很,幸亏你阿大把你当人(很好),我这才星星沾了月亮光,多脑扎着(扬头)活人,要是你走了(死了),老爷还能把我好么?他一见我肯定就是气,阿么能不气尼?我把他的好女儿没看住,没管教好么。我还指望谁呢?三妖婆子仗着三个儿子,气强(霸道,缺德)得很,光是她就能把我磨节(虐待)死,有叫她磨节死,我还不如跟上你跳河。”

女儿愧疚地说:“阿妈,你别说了,我亮清。”

母亲责怪道:“你亮清的话就不跳河了。娃哟,心别那么毒,下次要跳河,娘俩一搭跳,阴间路上也是个伴。”

女儿知道母亲说的是真心话,怎么忍心让母亲走绝路呢,赶忙承诺:“阿妈,你放心,我不跳河了。”

母亲不放心:“再唻?”意思是死的方法多样,不跳河是否用别的死法。

女儿犹豫了下,拉着哭腔说:“我好好活着。”

母亲这才放心了:“这就对了,你把心放得宽宽的,你阿大早就把你安顿窝业(周到)了。”

任藏毛丹的心还是无法放宽,到了夜晚,那个声音又传来了:“老女儿!老鸟儿……!”

丫环们为难了,这样的话很难对老爷夫人启口,可又不忍心小姐夜夜痛苦,没办法,丫环只好把这事说给大夫人贴身丫环。

老爷知道后气得大骂,大夫人黯然伤神。任藏府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每个仆人丫环都受到怀疑,逐个受到审查,最后认定非府里人所为。

仆人们全都派了出去,挨家挨户告知:如发现谁家娃们在任藏府周边喊叫,府上不但收回租地,还要将一家人赶出任藏术占庄。

从此,那种童声不再响起。

任藏毛丹的痛苦并没由此减轻。她知道人们在背后对自己议论纷纷,“老女儿”成了自己的代名词。她活在世上,只能给世人带来笑柄,给家族带来羞辱。

任藏毛丹活得很艰难,她白日熬不到天黑,夜里熬不到天亮,时刻都感觉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可是为了母亲,她又不能再去寻死。

更让任藏毛丹苦恼万分的是,有的时候,在很静很静的夜里,那个声音仍在飘荡:“老女儿!老鸟儿……!”

(上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