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比萨时间:姜弘:辛亥百年,重识阿Q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4:46:30

   这就是阿Q的“革命”,鲁迅说这就是“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显然,他想要的就是改变身份以攫取财物,掳人妻女,复仇泄愤;这一切均来自基本的生存需求和丛林法则,既无理性思维也无道德约束,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鲁迅作品《阿Q正传》插图(资料图)   2011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又是鲁迅诞生130周年,同时还有《阿Q正传》问世和中共建党90周年。这样一些互相关联的历史事件碰到了一起,当然会激起人们的联想和深思,想到一些很有意味的话题。   这里,我要说的是《阿Q正传》与辛亥革命的关系,因为多年来有一种颇为权威的说法,说《阿Q正传》就是写辛亥革命的失败的。真是这样吗?这个问题既涉及对辛亥革命的认识和评价,也涉及对鲁迅及其思想的认识,同时也关系到当下中国的历史定位和未来走向问题,很值得探讨。   鲁迅否定辛亥革命了吗   这要从鲁迅本人与辛亥革命的关系说起。事情本来是清楚的,已有的传记和史料都已证明:鲁迅就是辛亥革命的参加者,而且终其一生没有否定过那场革命,一直充分肯定那场革命所追求的目标和当时的精神。   早在留日时期的1908年,鲁迅就加入了反清革命组织光复会,成为章太炎、蔡元培、秋瑾、徐锡麟、邹容、陶成章等人的同志和战友。同一时期,鲁迅还结识了宫崎寅藏(即宫崎滔天,一位支持并参与中国革命的日本人,孙中山的好友,也是唯一加入同盟会的外籍人士)。从鲁迅与他的交好可以看出鲁迅与辛亥革命的关系之深。另外,还有一个方面被人忽略了,就是鲁迅在东京时期撰写的那些文言论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都写于1907至1908年间,那正是戊戌变法失败,酝酿辛亥革命的历史转折关口。当时,以孙中山、章太炎为代表的革命派,和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改良派,正在进行激烈的论战。身为章门弟子和孙中山追随者的鲁迅,从思想文化角度介入这场论战,指出改良派观点的浅陋荒谬,并把问题追溯到本源,提出“立人”的主张。从这里可以看出辛亥与“五四”一脉相承的关系——陈独秀《敬告青年》提出的第一条“自立的而非奴隶的”,不就是“立人”吗?还应补充的是,这些文章都发表在《河南》杂志上,《河南》是留日中国学生中革命派所办的最激进的刊物。当时的周树人撰写这些文章,也就是在参与辛亥以前的反清革命活动。   1909年鲁迅从日本回国时,已是一个剪去了辫子,身着洋装,积极传播“西学”的精神界战士。在杭州两级师范学堂和绍兴府中学堂任教时,就有人称他为“假洋鬼子”。武昌首义成功后不久,1911年11月4日,革命军占领杭州,绍兴随即宣布光复。当时身为绍兴府中学堂学监的周树人,立即组织学生成立“武装演说队”上街宣传革命。第二年,中华民国政府成立,他应蔡元培之邀,到南京进入教育部任职。总之,辛亥前后,鲁迅均在革命行列中。   那么,在以后不断变化的历史进程中,鲁迅对辛亥革命的看法有无“思想转变”?这只能看他本人留下的文字,别人的传言和分析全都不足为据。鲁迅在不少地方提及那场革命,而最集中也最明确的表述,是写于1926年的两段文字,一段见于公开发表的文章,一段是私人书信。1926年3月12日,鲁迅写了《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一文,明确表达了对孙中山和辛亥革命的看法。文章开篇就说:“中山先生逝世后无论几周年,本用不着什么纪念文章。只要这先前未曾有的中华民国存在,就是他的丰碑,就是他的纪念。”接着进一步指出:“中山先生的一生历史俱在,站出世间来就是革命,失败了还是革命;中华民国成立之后,也没有满足过,没有安逸过,仍然继续着向近于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直到临终之际,他说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鲁迅一生傲视权贵,从不颂扬大人物,对孙中山如此推崇,实属罕见。   鲁迅这样评价孙中山和中华民国,可知他决不会否定辛亥革命。不过,不否定辛亥革命不等于全盘肯定辛亥革命,所以他特别引述了孙中山遗嘱中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就在写此文后不久,他在1926年3月31日致许广平的信里,写下了他对这一问题的看法:“说起民元(指民国元年——引者注)的事来,那时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即渐渐坏下去,坏而又坏,遂成了现在的情形……最初的革命是排满,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   今日无论是谁,读了这段文字都不能不有所触动,叹服鲁迅这段预言谶语的准确深刻。他对辛亥革命的态度和看法,他写《阿Q正传》的动机和小说的思想内容,全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   一面照见国人灵魂的镜子   《阿Q正传》发表于1921年底到1922年初,在当时和以后的许多年里,没有谁把这部小说与辛亥革命扯在一起。全文近3万字,“辛亥革命”、“民主共和”、“中华民国”、“孙中山”这样一些关键词根本没有出现过,怎能说是写辛亥革命的失败的呢?不错,第七章的标题就是“革命”二字,开头第一句就是“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不正是1911年11月4日吗?那是武昌首义成功后的第25天,绍兴光复的那一天。鲁迅在这里不提“辛亥”,也不用公元纪年,偏要奉大清正朔,称“宣统三年”,是因为当时那里的人们就是这样计算时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不懂得那场革命。那里的社会生活一如既往,在缓慢地淌流着。鲁迅这样写,既点明了事件发生的时间,又符合那里当时的历史真实——与辛亥革命相距甚远。   正因为如此,第七章的“革命”和第八章的“不准革命”,是当时城市里正在发生的革命在乡村的反映,是扭曲的回响。乡民头脑里的“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阿Q所向往的“革命——造反”,全都是他们的幻觉,是埋藏在他们灵魂深处的集体无意识的文化积淀。到了最后一章的“大团圆”,才有了一点辛亥革命的影子,不过不是在阿Q身上,是在那些“咸与维新”的官员与执法人员的身上——他们都剪去了辫子,脱下了官服和号衣,而且废除了下跪和打板子。这一切种种,从开头的“序”到最后的“大团圆”,写的全都是阿Q个人的“行状”——他的经历和形象,里面只有一点辛亥革命的影子,说不上是成功还是失败。那么,鲁迅为什么要在标明“宣统三年”的同时真实地描写这些乡间庸人琐事,除了让人们认识“阿Q相”普遍存在之外,可还另有深意?   其实,鲁迅自己曾多次谈到《阿Q正传》的内容和创作意图,说得最清楚也最深刻的是两篇文章:《俄译本〈阿Q正传〉 序》和《〈阿Q正传〉的成因》。在前一篇文章里,鲁迅首先谈到他的写作意图,说他是要“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灵魂”;接着,他解释“现代”和“沉默”的意思,说“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这就是说,现代民主共和的国家已经建立,而人民的灵魂、观念、习惯等都还停留在过去。古老的传统、圣贤的精神枷锁还紧紧地束缚着他们,使得他们互不相通,像压在石头底下的野草一样,默默地萎黄、枯死。可见,鲁迅写作《阿Q正传》,是给国人提供一面镜子,一面能够照见自己灵魂的镜子,像西方哲人早已说过的那句警语:“认识你自己!”促使人们从愚昧麻木中警醒奋发,实现“人的发现”、“人的觉醒”。   直到逝世前两天,鲁迅在未写完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的文稿里,再次谈到辛亥革命,说:“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舌,恐其衰微,大半正为了使我们得有剪辫的自由。”“焦唇敝舌”,当指他那些被人说成是“骂人”的社会文化批判文字。其实,他的文学创作动机也一样,都是唯恐辛亥革命所创建的民主共和的中华民国再走回头路。 《药》里的夏瑜令人想起革命先烈秋瑾,这已是常识;《头发的故事》、《在酒楼上》、《孤独者》乃至《伤逝》,所表达的都是在怀念民国初年的“光明”和“希望”的同时,更为眼前的复辟倒退而深感忧虑。   阿Q的“革命”   鲁迅没有正面写辛亥革命,却以不少笔墨写了另一种革命,即阿Q的革命。那是辛亥革命所激起的历史回声。这一内容在整个作品中占有近1/3的篇幅,不幸的是,恰恰是这最重要的部分,却一直不被人们注意且被曲解。直到上世纪80年代,在“回归五四”的艰难历程中,才逐渐有人重视并真正领悟了鲁迅的远虑和卓识。   1951年,冯雪峰发表《论〈阿Q正传〉》一文,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对《阿Q正传》进行解读。他首先判定阿Q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里最受剥削压迫的雇农,因而肯定阿Q的革命是合理的历史必然。并由此推论:辛亥革命没有发动农民起来革命,反而拒绝农民的革命要求,所以必然要失败。   这里必须说明两点:第一,这些妄断谬说并非雪峰的独创,而是来自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权威话语。这些谬见在那以后广为传播,进入了大中学校教材,成为唯一正确的定论,使得人们习非成是,离鲁迅愈远。第二,笔者一向尊敬雪峰,接受并传播过上述观点。他晚年的反思——认识并指出鲁迅与毛泽东在思想上的区别和对立,对我很有启发。所以,这里的议论并非针对雪峰,实际上也是笔者自己的反思和自省。   真的是“偏见比无知离真理更远”。不存偏见的人都看得出来,鲁迅写的是一个流浪汉即游民,他没有固定的职业,没有土地,也没有租种别人的土地,靠游走于城乡之间打零工为生。显然,与《故乡》里务农的闰土不同,这是个典型的游民。至于他为什么那么穷,鲁迅没有写赵太爷怎样克扣他的工钱,他又向谁借了高利贷以及交纳了什么捐税,鲁迅写的是阿Q在酒店里的买和赊,在赌摊上的赢和输——这大概不能说是受剥削吧。   阿Q确实常常受人欺侮,小说里具体写了他三次挨打:第一次,他酒后夸口说自己是赵太爷的本家,论辈份还长两辈,这无异于说赵太爷是他的孙子,为此挨了一嘴巴。第二次是他路遇假洋鬼子,脱口骂了句“秃儿,驴”,为此挨了三手杖。第三次就严重了,他竟当面对吴妈说“我和你困觉”——在今天大概叫“性骚扰”。从此,未庄的人谁也不愿再让他进家门,于是阿Q的生计就成了问题——这一切,能说成是“阶级压迫”吗?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阿Q听到了辛亥革命的风声,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情绪,促成了他“翻身”的渴望和幻觉,对此,鲁迅写得非常清楚:   “造反了!造反了!”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他更高兴的走而且喊道:“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在阿Q的心目中,革命就是“造反”,就是戏台上不断表演的“发迹变泰”、“报仇雪恨”的故事。于是,酒后的阿Q想到了金钱和女人等,并把未庄的女人一一加以比较:谁的妹子,谁的女儿,谁的老婆,她们的年纪、容貌、体型……   这就是阿Q的“革命”,鲁迅说这就是“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显然,他想要的就是改变身份以攫取财物,掳人妻女,复仇泄愤;这一切均来自基本的生存需求和丛林法则,既无理性思维也无道德约束,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里说得很清楚:“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革命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此后倘再有革命,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我也很愿意如人们所说,我只写出了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但我还恐怕我所看见的并非现在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接着,鲁迅记下了一个多月前和几天前发生的两件事:一件是处决犯人时,竟然连发七枪;一件是用铡刀行刑,犯人身首异处,观者惊怖。鲁迅说:“这简直是包龙图爷爷时代的事,在西历十一世纪,和我们相差将有九百年。”鲁迅在告诉人们,阿Q的革命、阿Q似的革命党的出现,就是这样的历史大倒退。显然,鲁迅为日后可能出现阿Q似的革命党而深感忧虑。   此文写于1926年12月3日,三个月后,《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就出来了。不知当年陈独秀在拒斥这篇报告时,是否想到了老友的《阿Q正传》?   唤醒国人“诚和爱”的作品   读过《灯下漫笔》的人,大概都会注意到鲁迅为中国历史所作的概括,那两句话,二十个字: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在《阿Q正传》里可以看得很清楚:第七章以前所描绘的江南乡村,贫穷落后的未庄的日常生活,阿Q虽穷且贱,却能在不断的“优胜”中悠然度日——这不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吗?后来,阿Q在走投无路之际听说城里“革命”了,于是想到了“造反”,进入了“我想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的梦魇——那不正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吗?鲁迅从来没有把造反与革命扯在一起,在他那里,无论是陈胜吴广还是刘邦、朱元璋,以及黄巢、宋江、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等,都没有得到过正面评价,他从未称他们的反叛行径为“农民起义”。他说得很清楚,造反是改朝换代的工具,无助于历史的进步,所起到的是阻碍历史发展的作用,中国两千余年的秦制就是在这种“一治一乱”的循环中延续的。专制与造反,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花纹不同,价值相等;造反给社会和人民所带来的灾难,往往比皇权专制下的“治世”更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