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吉图片大全:何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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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典

序一

昔坡公尝强人劭平鬼;辞曰无有,则曰"姑妄言之"。汉《艺文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为也。"由是言之,何必引经据典而自诩为鬼之董狐哉?吾闻诸:天有鬼星;地有鬼国;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卢充有鬼妻,生鬼子;《吕览》载黎邱奇鬼;《汉书》记嫠亭冤鬼;而尺郭之朝吞恶鬼三千,夜吞八百,以鬼为饭,则较钟进士之啖鬼尤甚。然或者造无为有,典而不典。若乃"三年伐鬼",则见于《书》;"一车载鬼",则详于《易》;"新鬼大,故鬼小",则著于《春秋》。岂知韩昌黎之送穷鬼,罗友之路见揶揄鬼,借题发挥,一味捣鬼而已哉?今过路人务以街谈巷语,记其道听途说,名之曰《何典》;其言则鬼话也,其人则鬼名也,其事实则不离乎开鬼心,扮鬼脸,怀鬼胎,钓鬼火,抢鬼饭,钉鬼门,做鬼戏,搭鬼棚,上鬼当,登鬼箓,真可称一步一个鬼矣。此不典而典者也。吾只恐读是编者疑心生鬼,或入街鬼窠路云。太平客人题。

序二

序二

无中生有,萃来海外奇谈;忙里偷闲,架就室中楼阁。全凭插科打诨,用不着子曰诗云;讵能嚼字咬文,又何须之乎者也。不过逢场作戏,随口喷蛆;何妨见景生情,凭空捣鬼。一路顺手牵羊,恰似拾蒲鞋配对;到处搜须捉虱,赛过搲迷露做饼。总属有口无心,安用设身处地;尽是小头关目,何嫌脱嘴落须。新翻腾使出花斧头,老话头箍成旧马桶。阴空撮撮,一相情愿;口径唐唐,半句不通。引得笑断肚肠根,欢天喜地;且由我落开黄牙床,指东说西。天壳海盖,讲来七缠八丫叉;神出鬼没,闹得六缸水弗浑。岂是造言生事,偶然口说无凭;任从掇册查考,方信出于《何典》。新年新岁,过路人题于罨头轩。

第一回 五脏庙活鬼求儿 三家村死人出世

看看来到桥边,只见一个老鬼,颈上挂串数珠,腰里束条黄布,双手捧了卵子,跨着大步,慢慢的跑过桥去。活鬼笑道:"你看这老鬼,怎不把紧桥拦杆,倒捧好了个张骚硬卵?难道怕人咬了去不成?"艄公道:"相公们不知,近来奈河桥上出了一个屁精,专好把人的卵当笛吹。遇有过桥的善人老卵常拖,他便钻出来蓦【凶猛卤莽的接触】卵脬【男性生殖器】一戴【尝】,把卵咬住不放;多有被他咬落的。饶是这等捧好,还常常咬卵弗着咬了脬去。所以那些奈河桥上善人,都是这般捧卵子过桥的。"形容鬼道:"真是山山出老虎,处处出强人。我们打狗湾里,近日也出了一件怪物,叫做什么蛐蟺哥,有时伸长倘【躺】脚,辊【音滚,混】在路头路脑。倘然路上行人看了野眼,不小心踏着了他,便两头一齐跷起,吹出一口斜气来,把人呵得卵脬大如腿,连走路都是不便当的。"说话之间,不觉船已过桥,仍旧扯足满篷,往前行去。

到了孟婆庄上,艄公把船歇定。两个上了岸,鬼囡拿着香篮,一路去寻那五脏庙。不题。

且说那孟婆庄当初不过一个小小村落,甚是荒凉。自从孟婆开了茶馆,那些闲神野鬼,都来吃清茶玩耍,登时热闹起来。这些左邻右舍,见了解情况眼热【犹言眼红】不过,也不顾开店容易守店难,大家想吃起生意饭来:也有开鬼酒店的,也有开鬼豆腐店的,也有开鬼南货店的,渐渐的只管多起来。这家起屋,那家造房,日积月累,不觉成了个大鬼市。

真个是鬼烟凑集,闹热不过的。

这里活鬼同着形容鬼一路行来,到了孟婆茶馆门首,看他门面上挂个回报招牌,写着"来搧馆"三个白字。那些吃茶的清趣朋友,蛇头接尾巴的前门进,后门出,几乎连阶沿砖都踏烊易【谓因摩擦多而消损】了。形容鬼道:"出名的孟婆汤,从不曾吃着滋味。我们难得到此,不可错过,进去吃他一碗尝新。"

三个走进店堂里,拣个好座场,爬台搁脚的坐定。走堂胆看见,便泡了三碗孟婆汤,放在桌上,问道:"客人可用小点心么?"形容瓜道:"有什么好点心?也用得着些。"走堂道:"这里有丢头蒸卷,沥干团子,酥迷糖,搲迷露做饼,都是出名的。"活鬼道:"我倒还要去烧香舍数,有素的才好。"走堂道:"迷露饼、酥迷糖俱是素的。"活鬼道:"酥迷糖是要馋唾【唾液】去拌的,反弄得馋唾拌干,倒是饼罢了。"走堂去顶了一泛供【木盘】饼来,摆在面前。三个狼飧【音孙,吃】虎咽吃了一阵,会过茶钱,起身问道:"这里有座五脏庙在那里?"走堂把手指着道:"你们跨出大门,一直望前跑去,碰鼻头转弯,到了市梢头。就看得见了。"

两个依言走去,到了庙前,只见两扇庙门半开半掩,【音希,谓露出一线】着一条夹缝。形容鬼便踏上阶沿去,推开庙门,看是甚高么神道?只见中间塑着个鏖糟弥陀佛,落开那张 死嘴,凸出了宽急肚皮,眉花眼笑的坐在上面;两旁塑着四个杉木金刚。转入后面,来到大殿上,但见中间塑着三尊拜灵的泥菩萨:当中是穷极无量天尊,张开一双无眉眼,落开一个黄牙床,露出那个大喉咙,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左手捏着入门诀,右手搲个送死拳头;上首是逍遥快乐天尊,绯红一个狗獾面孔,两只软耳朵,颐下七五根凿孔注牙须;下首是苦恼天尊,信准【犹言当真是,果然是】那个冷粥面孔,两道火烧眉毛上打着几个捉狗结,一个线香鼻头,鼻头管里打个桩子。东边挂一口木钟,西边架一面边鼓。侧首坐着几个歪嘴和尚,把【棒】槌敲着木鱼,正在那里念那夹和【音贺,谓乱七夹八】金刚经;看见他们入来,晓得是烧香的,慌忙起身相迎。一个向鬼囡手里接了香篮,取出那对倒浇蜡烛来点着,又把断头香烧在炉里;一面撞起木钟,打着边鼓,伺侯拜佛。活鬼朝上跪下,通陈了心事,磕了一个响头,方才起来与和尚施礼。

说了几句死话,正要坐地,形容鬼道:"好佛在后殿,我们再到后面去看看。"和尚便陪了他们,来到后面。看时,却正是那新修的五脏殿,当中坐个瘪嘴那谟【南无】佛,两旁排列着十八尊木罗汉。活鬼忙磕下头去。形容鬼道:"姐夫果然一念诚心,见了大佛磕磕拜。"活鬼道:"既到这里,岂可拣佛烧香。"形容鬼等他拜完了,便道:"姐夫可要数数罗汉去?"活鬼道:"怎么数法?"形容鬼道:"挨顺了逐尊数去,数着好的便好,数着歹的就歹。"活鬼道:"你先数。"形容鬼便逐一数去,恰数着了鸭蛋头菩萨。活鬼也照样数去,却是大耳朵菩萨。和尚道:"两位相公真是有福气,数着的都是好菩萨。"鬼囡便道:"待我也来数数,看是什么菩萨。"一路数去,只见那尊神道鬼眉鬼眼,甚觉难看,便问道:"这可是救命王菩萨么?"和尚道:"不是,这叫做摩化傝【音探】煞神君!"

正在说笑,形容鬼忽觉一阵肚肠痛,放出一个热屁来,连忙揞【音俺,掩】住屁股道:"撒屁常防屎出。这里可有应急屎坑的么?"和尚把手指着道:"相公从这条肉弄堂里进去,抄过了弄堂便是。"形容鬼依言走去,果有一只牢坟坑,上面铺着石屎坑板。一群臭老鼠,簇在坑缸板上偷屎吃,看见形容鬼到来,一哄走散。形容鬼恐怕爬坑缸弗上,做了一个大势头跨上板去。往下一看,坑里都是夹弗断屎连头【橛子】,无万大千的大头蛆在内拥来拥去。形容鬼也不管三七念一,撩开尖屁股,显出那个无框裆的碗大屎孔,蹲在上面,一连放了十七八个臀后屁,随后屙出一大堆软屎来,几乎连那条葱管肚肠都屙落了!

出空了肚皮起来,束好裤腰子,正要走动,忽闻坑里有鸣咂之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落坑狗,在里头嚼蛆。

形容鬼见旁边竖着根青竹头,便拿起来望狗身上戳去,那只狗看见,便喤的一声,喷出一口臭蛆来。形容鬼大怒,把青竹头带戳带擂的掏了一阵,搅得希臭膨天。那只狗打急了,便涌身望上跳将起来。形容鬼恐被拓累,忙把身让开,被他投【音透,突字之音转】穿屎坑门逃了去,遂把竹头放下,走到五脏殿里。

活鬼正与和尚坐在懒凳上说话,看见形容鬼走到,便向身边挖出肉里钱来,送与和尚做香仪。和尚也向佛面上刮了些金子,送与活鬼道:"相公拿回去,倘有小舍人【小官人,对小儿的敬称】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来不及,泡汤吃了就好的。"活鬼接在手中,千谢万咶【音话,同话】噪的辞别起身。和尚直送出了山门,方才进去。

两个一路回来,到得船上,已经有天无日头哉,连忙扳转船头就摇。谁知这阵鬼阵头风还没有住,一路都是顶头【正对船头】大逆风,摇了几日方能到得三家村里。两个起岸回家;艄公随同鬼囡搬了行李起来,算清船钱去了。活鬼自与雌鬼说了一回烧香的话,形容鬼也辞别回去,不题。

可煞作怪:是夜雌鬼便捏鼻头做起梦来。梦见一家神道,领着一个行当小伙子,走进房中,对着雌鬼道:"感汝夫妻求子虔诚,今特赐汝一子,乃阳间白面书生下降,将来后福非凡。汝可用心保护。"只见那小伙子走至床前,揭开雌鬼被头,朝着雌鬼膀罅【音下】裆里乱钻。雌鬼着急,忙把手去推,那里推得住?已被他钻入肚里去了。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告诉活鬼。活鬼道:"既是天尊显圣,将来生子是十拿十稳的了。但不知这尊神道是甚么模样的。"雌鬼道:"我也看不仔细,只见他眉毛打得结着。"活鬼道:"不消说,这是苦恼天尊了。"从此雌鬼便怀着鬼胎。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鬼来。夫妻大喜,如获至宝。形容鬼晓得生了外甥,又是他撺掇去求来的,如何不喜。便即买了一对昏头鸡,一块擐【音换】腿肉,几条放生咸鱼,一盘切只箍卖鸭蛋,教个毛头囡挑了,自己戴了高帽子,穿件万年衣,来到姐夫家。正值活鬼在家里烧三朝,就唱个扁喏,道了喜。坐了一回,随到房中来问姐姐的安。雌鬼道:"兄弟来得正好。你是读书人,可替外甥题个鬼名。"形容鬼想了一想,道:"就叫做活死人何如?"活鬼大喜道:"极好!正是这等便了。"

只见鬼囡走来说道:"吃三朝酒的太平客人都请到了。"活鬼便与形容鬼出来接人待物;一面就摆出酒来,大家坐下。正是酒落欢肠,猜拳豁指头的吃一阵。

内中一个对门乡邻,叫做扛丧鬼,问道:"前日闻得活大哥曾到五脏庙去求子,因此得了令郎;不知那里学来这个妙法?却是怎样求的?乞指示一二,也让我们见识见识。"活鬼道:"我本也不知就里,是个新死亡人说起,阳间有此法,因此亦去试试;也不过烧炷香,许个愿罢了,不料果有灵验。"

又一个隔壁乡邻,叫做六事鬼,便接口道:"许了甚高么愿,就这等感应的快?"活鬼道:"那时也不曾壳账【犹言预备】这般灵验,不过趁嘴造了几句道:倘然生了儿子,便把天尊来家做家堂菩萨,就在三家村里起座鬼庙来供养。说便这般说,只是太许大了,一歇晨光【犹言一时之间】还弗起。料想口说无凭,天尊也不计较的。"扛丧鬼道:"这使不得!老话头:宁许人,莫许神。既然许出了口,也是缩弗转的,难道好拔短梯不成?将来怎好再见天尊面!你横竖铜钱堆出大门外,也不必象孟婆庄那里造这大庙,正叫乡下狮子乡下跳,将就起只三进四院堂的小庙来供养着,就是了。"活鬼道:"诸事也还容易,只是寻那块屋基地,又要好风水,又要无关碍,却倒千难万难。"扛丧鬼道:"村西头那片势利场,青草没人头的精空在那里,何不就起在上面?大家烧香便当,岂不好么?"六事鬼不觉拍手拍脚大笑起来,道:"极通极通。活大哥快些起起庙来,我们都来烧香。"活鬼道:"忙不在一时。且待小儿满了月,那时拣个吉日良时动手不迟。"众鬼俱道:"说得是。"遂都起身谢别回去。

活鬼送众鬼出门,回来告诉雌鬼,雌鬼也甚是欢喜。

日子易过,不觉已是满月。随又斋【设斋供奉】了别过老寿星,抱出活死人来,剃头人便把他兜头一杓冷水,拿起缸爿来就剃。真是冷水剃得头发落,顷刻剃了光光头。又做下许多桩【当作装】柄糍团,各处蟠滕【远远近近】亲眷都送过了。然后拣个好日,端正【预备】木石砖瓦,到势利场上来起造鬼庙。不题。

只因这只庙一起,有分教:非惟赔饭折工夫,还要担钱买憔悴!要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无官一身轻,有儿万事足够。活鬼既做了财主家边,岂不望养儿待老。无如力不从心,只好付之天命。一旦得新死亡人传闻之言,方知天底世下,除了死法,更有活法。于是不顾路程遥远,乘船驾橹,一念诚心,烧香舍数。虽不免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之诮,然早已感动神明,梦中送子;首遂能怀着鬼胎,生出小鬼。将来靠老终身,传宗接代,不怕无鬼顶扛【犹言对付或担当】。岂非神圣有灵,佛天保佑乎?雌鬼云:"莫道无神却有神。"诚然哉。

第二回 造鬼庙为酬梦里缘 做新戏惹出飞来祸

词曰:

自家下种妻怀胎,反说天尊引送来。只道生儿万事足,那知倒是祸根荄。

做鬼戏,惹飞灾。赃官墨吏尽贪财。银钱诈去犹还可,性命交关实可哀。

右调《思佳客》

话说活鬼因求着了儿子活死人,要在这三家村势利场上起座鬼庙来还那愿心;办齐了砖头石块,揵【当作掮】下无数木梢,叫了五色匠人,那消半年六个月,早已把座鬼庙造得齐齐整整。中间大殿上,也塑三位天尊。因梦中送子来的是苦恼天尊,故把他塑在劈居中。上首塑了穷极无量天尊,下首塑了逍遥快乐天尊。那些相貌装束,都照依孟婆庄那里一样。山门里塑个遮眼神道,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代替了懊躁【据前当作鏖糟】弥陀佛。后面也换了一尊半截观音。又请一个怕屄和尚住在庙中,侍奉香火,收拾得金光灿烂。

村中那些大男小女,晓得庙已起好,都成群结队的到来烧香白相。正是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见了后殿半截观音,尽皆欢天喜地道:"向常村里娘娘们要烧炷香,都要赶到恶狗村火烧观音堂里去,路程遥远的,甚觉不便。

如今这里也有了观音,岂不便当?"大家感激活鬼不了。

扛丧鬼便搭上了一起鬼朋友,对【集】了枝枝分,直到酆都城里,叫了有名的不搭班戏子,来替活鬼敬神贺喜。就在鬼庙前搭起一座大鬼棚来,挂了许多招架羊角灯,排下无数冷板凳。那四面八方到来看戏的野鬼,无千无万,几乎把一片势利场都挤满了。

活鬼也办了祭礼,同着雌雄鬼到来斋献。把三牲抬入庙中,摆在金枪架子上。众鬼看时,当中是一头猪圈里黄牛,上首是一只触呆猪婆,下首是一腔舔刀羊嘪嘪【指羊】,还有许多供果,素菜,鬼馒头,堆满了一供桌。活鬼到了神前,把松香掺在炉里,敬了三杯滴血酒。夫妻都磕了头起来,谢绝了众鬼,一齐到棚中坐定。

只见班中那个老戏头,把戏单送来,请活鬼点戏。活鬼道:"我是真外行,点不来的,随你们拣好看的做便了。"形容鬼伸长颈骨,把戏单一望,便道:"这些老戏目,都是大王爷串的。今日我们求子还愿,是阴间创见的事,须做几出新戏,才觉相称。"老戏头道:"要新戏易如反掌。我们班中新编的几出话把戏,却都热闹好看。"众鬼都道:"如此甚妙。"戏头便向众脚色说了,打起闹场锣鼓,舌头上跳过加官,后面一出一出的只管做出来。众鬼看时,却是些鬼闹张天师,钟馗嫁姊妹,观音抽肚肠,金刚箍铁尺,六贼戏弥陀,赌神收徒弟,寿星游虎邱,小鬼跌金刚,许多新戏,果真热闹好看。众鬼喝采不迭。

正在看得高兴,忽然戏场上鸦飞鹊乱起来。那些看戏的,都一斜眠望着闹处拥将去,口中说道:"去看酒鬼相打。"原来扛丧鬼是这三家村里的鬼地方【地保】,听得有鬼相打,忙随众鬼轧去。看时,已经打过。但见一个死鬼,打得血破狼藉,直僵僵躺在地下。扛丧鬼看见,吓得面如土色,忙问道:"这是什么鬼?为着何事?被谁打死的?"有认得的说道:"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做破面鬼,正诈酒三分醉的在戏场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的骂海骂山,不知撞了荒山里的黑漆大头鬼,两个牛头高马头高,长洲弗让吴县的就打起来了。可笑这破面鬼枉自长则金刚大则佛,又出名的大气力,好拳棒,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也就经不起三拳两脚,一样跌倒在地下,想《拳经》不起来了。"扛丧鬼道:"既是黑漆大头鬼打死的,如今凶身那里去了?"众鬼道:"逃去长远了。"扛丧鬼道:"你们既然亲知目睹,怎不拦住了他,却放他逃了去?"众鬼道:"你这地方老爹又来了!那黑漆大头鬼是要在饿鬼道上做大伙强盗的。饶得破面鬼这等气力,尚不够他三拳两脚就送了终。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拦得他住?难道性命是盐换来的么?"

扛丧鬼听了无可如何,只得回到棚中,对众鬼说知。众鬼晓得催命鬼是当方土地手下第一个得用差人,平日拿本官做了大靠背,专一在地党上【犹言地方上】扎火囤,拿讹头,吃白食诈人的。如今他的兄弟被人打死,怎肯干休?少弗得要经官动俯,恐怕缠在八斗槽里,尽皆着急。也等不得完戏,忙把戏子道发起身;一面拆棚,一面去报催命鬼得知。那些看戏的野鬼,见戏子已去,大家尽怕纠缠,顷刻跑得干干净净。活鬼随同众鬼,将许多家私什物,忙忙的搬回家去。幸亏人多手杂,一霎时都已七停八当。关键性丧鬼自在庙前照应,等这催命鬼到来。

不一时,催命鬼领了几个弟男子侄来到庙前。扛丧鬼接着,先告诉了一遍,领他看过尸灵横骨,然后说起"凶身逃去,如何计较?"催命鬼原弗想替兄弟伸冤理枉,只壳账赶来打个撒花开顶,杀杀胜会,再诈些银钱用用。不料到得庙前,却早静悄悄地,已是败兴;又听得凶身是荒山里黑漆大头鬼,不觉冷了下半段,免不得也做起尸亲面孔来,说道:"戏场上人千人万的所在,青天白日,由强盗到来,把平民百姓打死,又放他自由自在的跑了去,倒说作何计较!亏你做了鬼地方,说出这样风凉话来!如今也不用千言万语,只要交还我凶身,万事全休。若交代弗出,只怕你地方变了地园丁地扁,还不得干净哩!"说罢,就要回去。扛丧鬼着急,连忙一把拖住道:"你也不必性急。凡百事体,也须有话熟商量。我们且到庙里去,斟酌一团道理出来。"把催命鬼引入鬼庙里坐下,说道:"这个凶身,莫说在交代弗出,就是官俯,只怕也不敢轻易去拿他的!依我算计,倒不如捉猪垫狗,上了活鬼的船罢。"

催命鬼道:"怎么上他的船?"扛丧鬼道:"这节事,皆因为活鬼养了嫡头大儿子,说是甚么天尊送来的,因此白地上开花,造着鬼庙,又做甚么还愿戏,以致令弟遭此一劫。那活鬼是个暴发头财主,还不曾见过食【是世字之音转】面。只消说他造言生事,顶名告他一状,不怕不拿大锭大帛出来买静求安;连土地老爷也好作成【犹言照顾】他发注大财。你道如何?"催命鬼道:"我正肚里打这草稿,不料你的算计却倒与我暗合道妙,可称英雄所见略同。自古道:无谎不成状。正是这等干去便了。"就在庙里写好状词,把些恶水尽浇在活鬼身上,赶到当方土地那里告了阴状。

原来那土地叫做饿杀鬼,又贪又酷,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主儿;平素日间也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只因蚂蚁弗叮无缝砖阶,不便坞发想。忽见催命鬼来告他,知道大生意上门,即便准了状词。因催命鬼是原告,不便就差他,另签了令死鬼立时立刻去拿活鬼。自己一面坐了狗络轿,许多仵作皂隶簇拥着,来到鬼庙前。令死鬼已将活鬼及隔壁乡邻六事鬼都已拿到。扛丧鬼这日做了尸场上地方,好不忙乱!土地到了尸场上,相过了尸,又将鬼庙周围看了一回,即便坐在庙中,先叫扛丧鬼上去,责他做了鬼地方,不曾预先举报,打了几十迎风板子。再叫六事鬼去,也要揿住两头打当中。幸亏六事鬼口舌利便,再四央求,方才饶了。然后叫活鬼上去,不问情由,就是一顿风流屁股,打得活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爷娘皇天"的乱喊。及至打完了,问他"为甚造言生事?"活鬼已经吓昏,那里回报得出?就说三言两语,也是牛头弗对马嘴的。土地也不再问,把他上了全副刑具,带去下在黑暗地狱里,说要办他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雌鬼在家里,得知这个消息,吓得两耳朵圿【音荚,污垢】白,忙与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经络,茫茫无定见的,只得请六事鬼来与他斟酌。六事鬼道:"我晓得这饿杀鬼是要向铜钱眼里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这等打法,便是个下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银子与他的意思。如今也没别法。老话头:不怕官,只怕管。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只得要将铜钱银子出去打点。倘然准了妖言惑众,是杀了头还要问充军的。怎么当得起?"雌鬼见说,愈加着忙,只得央他们去寻门路打点。

两个来到衙门前,寻鬼打话,都说"活鬼是个百万贯财主,土地老爷要想在他身上起家发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须送他九篮八蒲篓银子,少也开弗出嘴。"问来问去,都是这般说,只得瘪了屁股回来。

行到半路头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饿杀鬼非但贪财,又极好色。他手下有个门子,叫做刘打鬼,当官名字又叫做刘莽贼,年纪不多,生得头端面正。他的母亲刘娘娘,也生来细腰长颈,甚是标致。娘儿两个,都是这饿杀鬼的婊子。刘打鬼有个娘舅,曾与六事鬼有一面之识,遂同形容鬼先去寻着好娘舅,央他领到刘家,那好娘舅是个烂好人,便与他一同跑到刘娘娘家去。

刘打鬼见是娘舅领来的,不敢怠慢,连忙接进客位。叙了些寒温,两个说起来意,要求他娘儿们在饿杀鬼面前话个人情。刘打鬼道:"与土地老爷讲话,却是非钱不行的。若没钱时,凭你亲爷娘活老子,话出灵天表来,他也只当耳边风。我们亦不好空口白牙齿去说什么。"形容鬼道:"舍亲虽说是个财主,其实外头吓杀里头空,都是有名无实的。如今既遭了这般飞来横祸,也说不得自然要把银子出来做买命钱了。只要老弟在老爷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壶卢抠子【扳了葫芦挖子。只,当作仔,或作着;扳只,犹言扳了,或扳住。壶卢,通作葫芦。抠,挖子】就够了。"刘打鬼道:"老话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既有钱送他,他乌眼睛见了白铜钱,少不得欢天喜地,把令亲从轻发落的。愁他则甚?"刘娘娘道:"十个人十样性。你又不是老爷肚皮里的蛔虫,就这等拿得稳!老爷虽说见钱眼开,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气,方好讲唇。"刘打鬼道:"阿妈说得是。待我去讨个尺寸出来。"遂起身出门。

不一时,回来说道:"老爷起初做腔做势,当不得我花言巧语说去,他灭弗得情,方才许了论万【犹言上万】银子,再少也不好说。在令亲身上,也不过似牯牛身上拔根毛,无甚大不了的。只是那个尸亲催命鬼,与这地方扛丧鬼,都是杀人弗怕血腥气的朋友。你们也要与他讲通彻了。若未曾明白【了当也】,要防他赶上司。土地老爷也未便杜【私】做主张,就将轻饶放赦。"六事鬼道:"那个鬼地方,是我们的好乡邻,我们自与他打话便了。那尸亲与老弟同衙门吃饭,自然衙门情熟,就借重老弟与他讲一讲,不知可使得么?"刘打鬼道:"有甚使不得!你们再坐一坐,待我去寻他讲讲看。"

去不多时,同了催命鬼到来,说起这事。催命鬼起初大只收弗小,越话越离经的,那里讲得明白?刘娘娘劝道:"老爷已经许了,你只管执之一见,枉苦空做闲冤家。我这里粗断一句:送你千把银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揽,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点【犹言将就些】罢了。"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头边告状,不敢不依;况与活鬼本来无甚深仇阔恨,也就得巧便回头,应承了。刘娘娘道:"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们去端正银子来便了。"

两个谢别回来,说与雌鬼得知。事出无奈,只得措置银子。活鬼虽说是个财主,前日造贸易公司是已将现银子用来七打八【犹言七八成,或作七搭八】;今又猝不及备,要拿出准千准【两准字应作整】万银子来,甚觉费力。虽不至卖家掘产,也未免挪衣剥当。凑足了数目,送到刘家,交代明白,嘱他早早完结。刘打鬼道:"这个不必费心。难道我们坑【藏】在屋里护出小银子来不成!自然就送去的。大都非明即后,便把令亲发放,也未可知。你们放心托【当作拓】胆便了。"

打发两个起了身,娘儿们商议将银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来送与饿杀鬼,催他就将活鬼放出。果然钱可通神,次日饿杀鬼坐堂,便将活鬼吊出狱来,开了刑具,把前日事情解释了几句,放他回家。

正是:得钱弗拣主,钱多那怕蓦生人。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别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鬼只为有了几个臭铜钱,才生得一个小鬼;遽【音巨】【突然】有事为荣,卖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开花,造起甚么鬼庙来。缘此而聚集人众,搭鬼棚,做鬼戏,引得酒鬼相打,搅出人性命来。归根结柢【通作底】,把一场着水人命一盘摙【犹言提】归去。还亏有钱使得鬼推磨,不曾问成切卵头罪。然已不免下监下铺,吃打罚赎,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头一张卵,后头一个屎孔,穷出狗而极出屁的人,尽管苦中作乐,不怕人啃脱卵脬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此飞来横祸,盖系坟上风水应当破财耳!若谓其算计弗通,自作自受,岂非冤哉枉也!

第三回 摇小船阳沟里失风 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词曰:

行船走马三分命,古人说话原该听。何必海洋中,阳沟也失风。

受多寒湿气,病倒真难治。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右调《重叠金》

话说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狱里,伸手不见五指头的,已觉昏闷;再加一班牢头禁子,个个如狼似虎,把他摆布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来吊他出狱,正不知是祸是福,心里贼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见饿杀鬼坐在上面,声色不动,反好说好话的放了他,真似死里逃生,连忙磕个响头谢了,走出衙门。凑巧形容鬼与六事鬼两个到来早打听,恰好接着。大家欢喜,拥着便走。

形容鬼见活鬼行作动步,甚觉不便,问道:"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么这般搭搭脚手【当是搭脚搭手之误】的?"活鬼道:"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疮,在暗地狱里讨个烂膏药拓了,倒变成烂屁股,好不疼痛!"六事鬼道:"既如此,不可跑伤了。我们且到前面阳沟里,看有什么小船,叫他一只,坐了回去。"

三个来到阳沟里,凑巧一只小船,傍在大船边,歇在那里。六事鬼便喊道:"这只小船可是摇生意的么?"只见船舱里钻出一个赤脚汉来,答道:"正是。客人要那里去?可到船上来坐,也好待我下橹就摇。"形容鬼道:"我们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认得么?"艄公道:"这里摇去,见港就扳头,随弯倒弯行去便是。怎么不认得?"形容鬼便扶搀活鬼,一同下了船,开船回去。

活鬼还只道土地自己想着放了他,倒也安心乐意。只见六事鬼说起他被土地捉去时,家中如何着急,如何寻门路不着;直等寻着好娘舅领到刘家,催命鬼又怎么作难,连扛丧鬼也不曾打他白客【犹言打抽丰】,用了许多银子,才得安然无事,放了出来。前前后后,一本直说。活鬼听得用去许多银子,不觉怒声气填胸,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白沫直出,倒在船中。两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扶他起来,一头拍胸脯,一头叫名叫姓的呼唤;弄了好一回,渐渐喉咙头转气,苏醒转来。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里活鬼才得苏醒,忽然昏天黑地,起来一阵勃来风,吹得那阳沟河水涨三分,霎时间船横芦篚嚣起来。那艄公把舵弗定,一个鹞子翻身,扑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着急,连忙拿起篙子,要想撑傍岸边。谁知逆水里撑篙,有如撑了硬头船,那里做得半分主张?那艄公游到船傍,扳着船要想爬起来。形容鬼看见,忙伛去将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闸下水,合了转来,连这活鬼、六事鬼一齐提在浑水里。幸亏六事鬼惯做媒人,是落水弗沉的,被他扑开水面,把活鬼背上乾岸,旱【当是早字之误】已脚立硬地。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盘水越深的只顾点弗够深浅起来,弄得头浸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淀清阳沟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鹘【音湖】得眼白,坐着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阵风也痿了,依旧平和水港。艄公再盘入水中,将船拖到岸边。大家用力帮他翻了转来,仍到船上坐定。重新开船,摇到三家村里,打发了船去。三个象雨淋鸡一般,跑到精中。

雌鬼看见,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可是在奈河桥上失足坠河,弄得这等拖水夹浆,着了湿布衫回来?"活鬼道:"闲话少说,快拿衣裳出来,大家换了再相商。"六事鬼道:"我就在贴隔壁,归去换甚便。"一头说,就作别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换衣裳来,两个把湿衣裳换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诉雌鬼:"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动,叫船回来。在阳沟里失风,翻了船。又在船上晓得你们把银子象撤【应作撒】灰一般用去,把我气得死去还魂,险些儿与你不相见了。你向常用一个钱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钱如命的。几时屙【音阿,排泄】落了胆子,就这般大手指挜【音亚,硬把东西送给对方】起来!"雌鬼道:"你被土地捉去时,吓得我头昏耳朵热。正在无法摆张,幸亏兄弟去寻着这条踏熟门路,又立马造桥要许多银子。那时连肚肠根几乎急断。千算万计,连我的壁挺如意,头肯簪,赵珠花,俱上了鬼当里,当出银子,方能凑足数目送去,弄你出来。倒要这等怪东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谢反得吐泻了!"形容鬼道:"你们也不必[互]相埋怨。这是姐夫破财星进了命,撞着这般无头祸。在牢狱底头,真是日顶充军,夜顶徒罪,一个弗招架,连吃饭家生都要搬场。如今虽然吃打罚赎,仍得安然无事,好好回来,已是一天之喜了。老话头:铜钱银子是人身上的垢,鸭背上的水,去了又来。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无柴烧?若只管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的鬼咯碌相骂,连我也跼蹐【音吉】不安了。"说罢,也要作别回去。活鬼那里肯放?说道:"明日还要把小炒肉烧烧路头。多时费心,怎好不吃顿路头酒回去?"形容鬼也就托老实住下。

只见那活死人已经未学爬,先学走,一路抚【应作扶】墙摸壁的行来,巴在活鬼身边。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馒头上,说道:"真是只愁弗养,弗愁弗长。人说求来子,养弗大,看他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养弗大起来?"形容鬼见那小鬼头眉花眼笑,嘴里咿咿哑哑,便道:"我最喜抱弗哭囡,待我也来抱闹腾。"便向活鬼手里接去抱着。说笑一回,大家收拾困觉。

谁知不到一忽觉转,活鬼忽然大寒大热起来,口里不住的浮说乱话。雌鬼还只他魇【音掩,梦中遇可怕的事而呻吟,惊叫】弗苏醒,叫了几声弗应,点起鬼火来看时,只见他面孔胀得绯红,身上火发火烧,嘴里嘈闲白夹,指手画脚的乱话,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来。形容鬼看了,也觉着急,说道:"这是一场瘟癀【瘟疫】大病,不知这里可有好郎中么?"雌鬼道:"村东头有个试药郎中;他自己夸口说手到病除的,但只怕说嘴郎中无好药。"形容鬼道:"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请他来看看,才得放心。只是不认得他家里,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门弗着起来,便怎么处?"雌鬼道:"鬼囡认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形容鬼便喊了鬼囡,携着黑漆皮灯笼,三脚两步跑到郎中门前,碰门进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们就走。

形容鬼一路将病源述与他听了。到得家里,方过了脉,那郎中道:"这不过是吓碎了胆,又受了寒湿气,不防事的。"一面说,一面就在身边挖出眼眵【音吃,眼屎】大的三五粒丸药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一服安心丸,用元宝汤送下,三两日就好的。"说罢,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将一个瘪头封袋塞他袖中,叫鬼囝点灯相送。

雌鬼已将元宝汤端正,形容鬼帮他将药灌下。这丸药是杀渴充饥弗惹祸的,有什么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昼,仍旧弗推扳【减退】,只得叫鬼囡再去候那郎中来,那郎中看了,依旧换汤弗换药的拿出两个纸包来道:"这是两服仙人弗识的丸散在内:一服用软口汤送下,明日再好不过用乱话汤送下一服,包你活龙鲜健便了。"形容鬼收了药,送过封袋,打发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说话,把药吃下去,犹如倒在狗豚里,一些也没用!正叫做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果然犯实了症候,莫说试药郎中医弗好,你就请到了狗咬吕洞宾,把他的九转还魂丹象炒盐豆一般吃在肚里,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床上,只管一丝无两气的半死半活。雌鬼见他死在头上转,好不着急!就象热煎盘上蚂蚁一般,忙忙的到鬼庙里去请香头,做野团子谢灶,讲只流传年算命,又替他发丧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头臭。看这活鬼时,渐渐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颅头里去,牙齿咬得锈钉断。吨得临死还撒了一个狗臭屁,把后脚一伸,已去做鬼里鬼了。

雌雄鬼那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号肠拍肚的哭唠叨。形容鬼等他哭畅了,方才劝道:"他已叫声弗应问声弗听的困到长忽里去了,你就登时哭死,与他同死合棺材,也无济于事。且商量办后事要紧。"雌鬼只得揩干眼泪,与形容鬼把尸灵扛来,躺在板门上,脚板头上煨起帛纸。一面又请六事鬼过来二相帮,就托他买办东西。六事鬼拿些卵串钱,出去先买了一口老古板的竖头棺材,其余逃得着的物,一一置办停当。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得七端八正。

那活死人虽然还是个小鬼,也未便爷死弗丁忧,一样的披麻执杖,束了烂草绳,着双铁草鞋。雌鬼也戴了没头大孝。

等个好时辰,把尸灵揿在破棺材里,道士摇着铃注卵子,念了几句生意经,吻了材盖。棺材头边放下一张(扌亨)座台,供好活牌位,摆上老八样头素菜来:不过是吊长丝瓜,丫叉萝葡,老茄子,拖根葱,香菜头,无皮果子,闷壶卢,大碗勃酸齑之类。做过了倒头羹饭,请送入殓的朋友亲眷吃了丧家饭,大家散场。

到得头七里,大前头竖起棒槌接幡竿,请了一班火居道士,酒肉和尚,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从此老和尚念苦经,小道士打十番,七七做,八八敲的闹了四五十日。那形容鬼虽说至亲莫若郎舅,到底远了一步,来三去四的不甚便当。全亏六事鬼早起夜眠,尽心竭力的照应。真是远亲不如近邻。雌鬼也感激不尽。

只是那口烂棺材停在屋里,恐防烂断座台脚。一到断过七,形容鬼撺掇着,就在阴山脚下弄块坏心地,做了鬼坟坛,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把棺材生好牛头扛,八抬八绰的扛出门去。和尚道士碰起领丧饶钹【音挠脖,打击乐器】,一大起送殡的乡邻亲眷随在后面,抄近路就跑。

行不到一条长田岸,只见一个老鬼,撑着一根灯草拐赖棒,拦住说道:"你们真是少不经事,只想抄近路!可晓得前面转弯头上的爬棺材黄鼠狼么?"众鬼道:"爬棺材黄鼠狼便怎么?"老鬼道:"原来你们还没知道。那黄鼠狼专好啃死人,倘有棺材过去,一大群蜂拥上前爬住,把死人骷髅头都啃得干干净净。所以当日谢家出棺材远转过去的。你们也该小心为上。"众鬼都道:"到底老辈里说话,不可不听。我们就打死路上转过去便了。"大家掇转脚板头望死路上跑去。那雌鬼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落在后头,一步一哭,只顾赶棺材弗着起来。只得喊个练熟鬼吊了,也不顾快行无好步,乱跌乱撞的巴到坟上,跑得膀酸脚软,坐着喘息。

那棺材已歇在棚中。形容鬼处分把羹饭摆好。这番不用素鼓榔槌,都是大鱼大肉。众鬼仔细看时:一样是牯牛卵脬,一样是显汤狗头,一样是绵羊颈骨,一样是猪婆耳朵,一样是猢狲臀(疒而)【音屯乃<上声>】,一样是狐狸尾巴,一样是镬【音或】里鹞鹰,一样是擐折驴卵;还有两色水果:却是翻花石榴,掇皮酸橘子;两色点心:是碗里扤春饼,宿蛀大麦团;三杯寡酒;一碗烂饭;点起两枝风中之烛。

众鬼都说:"这活鬼枉做了财主家边,一生一世苦吃苦熬,就是小荤腥也不舍得买来吃。直到今日之下,方能拽长台子摆这一顿富胜酒席,他已吃不下肚了!岂不是枉活鬼世!"三丛丛四簇簇的谈论不了。

等到落地时辰,拜过离别,收开羹饭,把棺材下了泥潭,罨好在烂泥心肝里,这方是入土为安。大家收拾回家。

正是:凭你会钻铜钱眼,到头终壅茅柴根。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鬼命里既能白手或【当是成字之误】家,置田买地,造船起屋,挣做百万贯财主,也算是茄子大一个星宿了。

就使他拥着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活到寿长千百岁,也该消受得起。谁知才生得一个小鬼,便就船横篚嚣起来;一场着水人命,几乎弄得头弗拉颈上。还亏钱可通神,方能泥补光鲜。尚不能财去身安乐,接连又是一场瘟癀大病,就免不得抛妻弃子,一双空手见阎王矣。古老上人所云:"七合升罗八合命,满只升罗就生病"者,正活鬼之谓也。

第四回 假烧香赔钱养汉 左嫁人坐产招夫

词曰:

泪如泉,怨皇天。偏生拣着好姻缘,强教半路捐。

花未蔫,貌尚妍。活人怎肯伴长眠?红丝别处牵。

右调《双红豆》

话说雌鬼自从嫁了活鬼,一对好夫妻,同起同眠的过了半生半世,真是乡下夫妻一步弗离的。后来生了活死人,愈加夫全子足,快活不了。谁知乐极生悲,把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儿家,跳起来就死了。初时还有些和尚道士在家中闹弗清楚,倒也不甚觉着。及至断了七,出过棺材,诸事停当,弄得家里冰清水冷。

那个鬼囡,自从主人死过,没了管头,吃饱了宕空筲箕里饭,日日在外闲游浪荡,雌鬼也管他不下。一个搭脚阿妈,只晓得烧茶煮饭,踏杀灶堂泥,连大前头都不到的。一个委尿丫头,抱了活死人终日赶乡邻白相,弗到夜也弗肯归槽。雌鬼住在家中,弄得走了前头没了后面。叫呼弗答应的,愈觉冷静。倒还亏六事鬼三日两头走过来照应照应。

一日,雌鬼正在家中扯些棉絮,要想翻条脱壳被头。忽然膀罅裆里肉骨肉髓的痒起来,好象蛆虫蚂蚁在上面爬的一般。心里着急,连忙脱开裤子,看时,只见一群叮屄虫,认真在屄爿沿上翻斤斗。忙用手去捉时,被他一口叮住,痛得浑身都肉麻起来。只得放了手,一眼弗闪的看他。

三不知六事鬼走来,看见雌鬼绷开两只软腿,只管低着头看,心中疑惑,轻轻走到跟前一看,不觉失惊道:"怎的活大嫂也生起这件东西来?"雌鬼吃了一惊,急忙束好裤子,说道:"你几时到来?偷看我是何道理?"六事鬼道:"这个虫是老屄里疥虫考的,其恶无比。身上有了他,将来还要生虱簇疮,直等烂见骨还不肯好。当时我们的鬼外婆,也为生了此物,烂断了皮包骨,几乎死了。直等弄着卵毛里跳虱放上,把虫咬干净了,方能渐渐好起来的。"雌鬼忙问道:"你身上可有这跳虱么?"六事鬼道:"在家人那里来?这须是和尚卵毛里才有两个。"正话得头来,只听得隔壁喊应六事鬼,说有个野鬼寻他。六事鬼慌忙跑归。

这里雌鬼痒一阵,痛一阵,弄得无法摆张。肚里千思百量,忽然想起活鬼生病时,曾在鬼庙里请过香头,何不借着还愿做个因头,到庙里去与那怕屄和尚相商,谅必有画策的【犹言通融】。算计已定,重新梳光了直掳头,换了一身茄花色素服,家里有用存的香烛拿了一副,叮嘱搭脚阿妈看好屋里,开了后门出去。

那雌鬼原有几分姿色,戴着孝,更觉俏丽。正是若要俏,须戴三分风流孝。虽然年纪大些,还是个半老佳人。

一路行来,到得鬼庙前,只见两扇庙门关紧;把手去推时,原来是关门弗落闩的,一推就开。走进里面,依旧把门关好。那和尚听得门响,走出来看时,见是雌鬼,连忙接进里面,替他点上香烛。雌鬼拜了几拜,应过故事,起来各处游玩。走到和尚房里,只见朝外铺张嵌牙床,挂顶打抱不打皮帐,床前靠壁,摆一张天然几;一头一盆跌椁香橼,一头稳瓶里养一枝鼻涕花;中间挂一幅步步起花头的小单条,旁边摆着几条背板凳;床下安个倒急尿瓶;铺设得甚是齐整。心里想道:人说三世修来难得搭和尚眠,原来和尚的静房是这般精致的。坐在凳上东张西望,再见和尚托着一碗枣儿汤,送到面前。雌鬼是吃惯的,接来呷了几口,放在桌上,熬不住便道:"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问你:可有一件东西么?"和尚道:"施主要什么,小僧若有,自当奉上。"雌鬼一时间出了口,回味思量,又觉开口告人难;欲要不言,却又话不说不明,弄得千难万难,红着鬼脸,不言不语。

那和尚是色中饿鬼,早已心里明白,便笑喜喜挨近身来道:"到底要什么?却这般又吞又吐的。"雌雄鬼只得老着面皮说道:"你身上可有虱的么?"和尚道:"小僧身上饿皮虱,角虱,卵毛里跳虱,一应俱全;不知要那一种?"雌鬼道:"有了这许多,难道虱多弗痒的么?"和尚道:"小和尚硬如铁,是虱叮弗动的,那里会痒。"雌鬼道:"实不相瞒:因生了叮屄虫,闻得要卵毛里跳虱医得,所以来与你相商。"和尚道:"这个其容且易。施主且脱开来,待小僧放上便了。"雌鬼只得脱开裤子,露出屄爿沿上两个笑靥来。那和尚平素日间,还要无屄干卵硬,何况亲眼看见,便也脱开裤子,说道:"省得搜须捉虱,等他自己爬上去罢。"一头说,一头便将身凑上。那跳虱闻着腥气,都跳上屄爿来。真是一物治一物,那叮屄虫见了,便吓得走投无路,尽望屄里钻了进去,钻不及的,都被咬杀。雌鬼道:"这被他逃去的,畔【匿】在里头钻筋透骨的作起怪来,便怎么处?"和尚道:"不防,待我打发徒弟进去,口未考的疥虫替你一齐触杀便了。"雌鬼没奈何,只得由他扳屄弄屎孔的触了一阵,方才歇手。

大家束缚好裤子,雌鬼便欲起身。和尚拦住说道:"小僧替施主医好了大毛病,怎么相谢都弗送就想回去?和尚吃十方,施主倒吃起廿四方来了!"雌鬼道:"今日没有身边钱,改日谢你便了。"和尚道:"现钟弗打倒去炼铜!又不是正明交易,倒是现开割的好。正叫做赊三千弗如现八百。"雌鬼道:"真正若要欺心人,吃素队里寻。不要说我是老施主,就是个面熟蓦生人,象方才这等适心适意的被你鬼开心,难道肯替你白弄卵的么?我倒肚里存见,譬如割屄斋僧,弗做声弗做气罢了;你倒拔出卵袋便无情起来!"和尚道:"方才施主眼对眼,看小僧用尽平生之力,弄得热气换冷气的,替你触疥虫,倒要一毛弗拔的绰我白水,也意得过么?"雌鬼被他缠住,只得在荷包里挖出一只铎头锭来送与他。和尚双手接了,忙陪笑脸道:"这是生意之道,不得不如此。后日里间倘然用着小和尚时,决不计论的。"雌鬼也笑道:"今日出来烧香,倒变做买卵触屄了,与赔钱养汉何异?真乃意想不到。"说罢,起身便走。和尚直送至山门口方才进去。

雌鬼一路回来,到自家门首,已经日头搁山。正要进门,只听得活死人在后吱哗百叫。回头看时,见他手里拿一把乱擂芝麻糖,委尿丫头抱着,从乡邻人家出来。雌鬼便立定脚头等他。不防六事鬼家送出一个光头小伙子来,正与雌鬼打个照面。雌鬼忙避入门中,那小伙子走过几步,还三转四回头的只顾看他。雌鬼便抱了活死人,叫丫头关上大门,走到里面坐下,觉得满身松爽,时须迷迷的好困起来。便收拾夜饭吃了,困到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困弗着。正是引动春心,那无明火升起来,如何按奈得下?肚里胡思乱想:又不便常到庙里去;倘教和尚来家,又怕寡妇之门,被乡邻市舍话长说短。若另寻主客,也终非长久之计。倒不如嫁个晚老公,可以朝欢暮乐,靠老终身,倒觉名正言顺。况这六事鬼又惯做两脚居间,与他商量,也甚便当。

主意定了,巴到大天白亮。晓得六事鬼欢喜吃口老白酒的,便教鬼囡去买端正【犹言妥】几样下酒小菜,好待六事鬼来浇浇媒根,以便与他讲心事。鬼囡去不多时,买了些割碎肉,雌鸡头,夹肝,捉死蟹,一瓶酸酒,都拿到屋里。雌鬼收拾齐整,等到吃饭过后,六事鬼果然到来。雌鬼喜之不甚,连忙掇凳弗及的请他坐下。

六事鬼坐着说了几句闲话,雌鬼便去搬出酒吧来。六事鬼也不推辞,老老实实的筛来就吃。雌鬼坐在旁边,将心事告诉了他。六事鬼道:"主意倒是不差。老话头:臭寡妇不如香嫁人。但是人家花烛夫妻,还常常千拣万拣拣着了头珠瞎眼。若是晚转身,越发不好拣精拣肥;只得依便就便,寻着个好性格,吃得温暾耐得热的精胖小伙子,已算造化了。"雌鬼道:"这个自然。只是一桩:我却不肯转嫁出去,是要坐产招夫的。"

六事鬼道:"有却有一头,只不知你们前生前世缘法如何。昨日我在这里时,家里喊应,说有个野鬼寻我,原来是替活大哥在土地面前讨情的那个刘打鬼。我送他出门时,你也在门口,亲眼见过的。他也晓得我惯做媒人,特地来托我觅头亲事。他说不论年纪,穷富,细娘,堂客,只要生得标致。我看你虽觉年纪大些,还面上吹弹得破,白里泛出红来,象活观光音一般。昨日他一头走路,只管十步九回头的看你,谅必配眼的。若再好不过肯做入舍布袋,岂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雌鬼道:"闻说这刘打鬼是土地老爷的汤罐弟弟,自身顾弗周全,还做别人的老婆;我去做那老婆的老婆,岂不是小老婆了!"六事鬼道:"方才说好性格的难得碰着。他既肯做这捋卵皮生意,自然生副搓得团挛捏得扁的糯米心肠。况兼这些偷寒送暖,迎奸卖俏,各式各样许多方法,都学得熟滔滔在肚里,不比嫁着个乡下土老儿,只晓得一条蛮秤十八两的。不要说别样,就是这副标致面孔,与他肉面对肉面的睡在一处,也觉风光摇曳,比众不同。"

雌鬼被六事鬼一席话,说得肺叶丢丢掀,便道:"既如此,你且去说看。倘然肯时,不烦他一草一木,也用不着六礼三端,拣个总好日子到来做亲便了。"六事鬼道:"说便去说,只不知令弟主意如何?"雌鬼道:"这个不必费心。老话头:头嫁由亲,二嫁由身。我既定了老主意,他也不能挡我。"六事鬼吃完酒,谢别起身。

转背不多时,恰好形容鬼到来。说了些家长里短,雌鬼便将要嫁刘打鬼的话告诉他。形容鬼道:"你是个好人家囡大细。家里又弗愁吃,弗愁着,如何想起这条硬肚肠来?即使要再嫁,也该拣个梁上君子,怎么想嫁那刘莽贼?他是个小风臀,千人骑,万人压的,有甚好处?老话头:嫁鸡属鸡,嫁狗属狗,嫁着张大卵死活熬一卵。虽然晚嫁人,若嫁老公弗着起来,也是一世之事,将来弗要懊恼嫌迟。"雌鬼道:"世间掉老婆左嫁人的也太多甚广,那里都拣着了梁上君子?这是我自己情愿,不要你管闲账。"形容鬼道:"我是正门正路说话,你不肯听,也只得由你便了。正是狗要吃屎,沙糖换弗转的。"说罢便起身,一直去了。

且说六事鬼出了活寡妇大门,一口气跑到刘娘娘家去寻着刘打鬼,将活寡妇要嫁人,央他来做白媒人的话说了一遍。刘打鬼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去做他替身,便是个现成的财主;正是吃他饭,着他衣,住他房子,触他屄,再没有再荐【占字之音转】便宜的了,如何不肯?一诺无辞,就同六事鬼去拣了一个黄道好日。

六事鬼归来,回音了雌鬼。雌鬼喜之不胜,预先将家中收拾齐整。到得好日,凡属喜事喜人应用的事件,尽皆千端百正。自己穿了包拍大红衫,打扮得一沰胭脂一沰粉的。守到一深黄昏,六事鬼领着刘打鬼跑上大门来。那些抱牌做亲,坐床沿,做花烛许多俗套,是大概晓得的,不必说他。雌鬼又教活死人拜了晚老子,诸事周遍,方才收拾上床。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些翻云覆雨的勾当,果然被六事鬼料着,与活鬼大不相同。雌鬼心里快活,自不必说。刘打鬼也是心满意足,要想领娘来同住。那刘娘娘恋着饿杀鬼,不肯行程【疑当作应承,答应】,也不好强他。夫妻两个情投意合的过日子。

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知他夫妻两个,可能一竹竿到底否,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常听人说,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每思烧香是为佛天面上望他救苦救难,自宜一念诚心。至于和尚,不过擂光了头毛,既不能多双拳头多张嘴,又未曾缺只鼻头瞎只眼,一样一个人身,着甚来由,要掉忙工夫去望他?原来他有虱多弗痒的本事,所以娘娘们都掉他不落。但雌鬼是有叮屄虫为患,故此不得不望。岂大概烧香娘娘亦尽有是虫作祟,要请和尚触杀乎?然雌鬼一触之后,恐怕乡邻市舍话长说短,随即摆定老主意,嫁个晚老公,不肯学三婶婶人心弗定。可知凡属男子汉大丈夫,尽都会触,何众女眷之执而不化,只想望和尚哉?

第五回 刘莽贼使尽老婆钱 形容管领回开口货

词曰:

误认好姻缘,甘把终身托。自古红颜薄命多,浪子心情恶。

家当弄精光,打骂还频数。不是冤家不聚头,悔杀从前错。

右调《百尺楼》

话说刘打鬼自从入舍活家,做了财主婆的老公,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安居乐业的,岂非一朝发迹?若是有正性畔在家里,关门吃饭,真是上弗欠官粮,下弗欠私债,风弗摇,水弗动的,也够他吃着受用了。

谁知他吃饱了现成饭,一无事事,不免又到外面攀朋搭友起来。那些老朋友,知他做了活鬼的替身,是个新上名的财主了,个个掇臀捧屁来奉承他:也有陪他赌心钱的,也有请他吃白酒的,也有领他去闯花门阚小娘的。那刘打鬼本系浪子心性,正是投其所好,终日搭陶搭队的四处八路去寻快活。起初还恐怕雌鬼要话长说短,遮遮掩掩的瞒着他。后来渐渐手滑,把雌鬼积蓄的许多臭铜钱,日逐间偷出去浪费落【犹言掉】了。及至雌鬼得知,向他话账,却又钝皮老脸的杀他无得血,剥他无得皮,真是无可如何。过了几时,愈加老眉老成持重眼向雌鬼要起钱来。没得与他,反要做面做嘴的寻孔讨气。雌鬼也不甚理他。

一日,又出去赌夜钱输极了,回家向雌鬼要钱去还赌帐。雌鬼不肯,便拍台拍凳的硬要。雌鬼只得发极道:"老话头:要吃要着嫁老公。我虽不为吃着两字招你归来,也巴望挡一爿风水。谁知你枉做了汉子家,只晓得吃死饭,又不会赚些活路钱归来养老婆囡大细,反要挖出肉里钱去大掷大赌的输落,尽要向我一只钉上讨力。我又不是看财童子,会屙金子呕银子的,那里有许多闲空铜钱来接济你?难道天上有落下来的么?"刘打鬼听了,不觉恼羞变怒,跳得八丈高,把雌鬼"触千捣万"乱骂起来。雌鬼怎肯让他?大家闹得家反宅乱,打起灶拳来;弄得盐瓶倒,醋瓶翻,一只碗弗响,两只碗砅【音厉】砰。幸亏六事鬼在隔壁听不过,跑来强劝解开了。雌鬼真是有苦无话处,"爷娘皇天"哭了一场,也只得罢了。

谁知那刘打鬼打开了手,愈加胆大,三不常向雌鬼要长要短,好便骂,不好便打。雌鬼始初也不肯让他,打了几次灶拳,到底女流之辈,如何斗得他过,渐渐被他降服下来,只得百依百顺了,倒还图个耐静。日复一日,把家中弄得空空如也,渐至卖家掘产,将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家当,不消几年早已写了"清"字。他还没肯歇手,尚在外面百孔千疮做下一屁股两胁肋的债,常常弄得前门讨债后门畔。

雌鬼是做个财主婆的,向常钱在手头,食在口头,穿软着软,呼奴使婢惯的;如今弄得吃朝顿无夜顿,怎受得这等凄凉?肚里气气闷闷,不觉成了臌【音古,鼓胀】病;晓得自己老死快了,恐怕活死人将来没个结果,只得央六事鬼寄信教形容鬼来。

那形容鬼自从雌鬼不听他好说话,嫁了刘打鬼,便脚指头弗戳到他大门上。直等六事鬼寄到信,方才晓得雌鬼成了臌病--有数说的:疯痨臌隔,是阎王请到的上客--知道他死在眼前,不免看同胞姊妹面上,到来睃睃他。谁知已经弄得赤白地皮光,家里风扫地,月点灯的;刘打鬼也不在家里。

雌鬼见了形容鬼,自觉惭愧,一话一哭的家长里短,告诉不了。形容鬼不好揭他旧书,只得因个头来答个脑,劝解了几句。那活死人已有七八岁,见了娘舅已经不认得。形容鬼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便道:"多时不见外甥,已这等长成了;可惜一个好相貌,如何这般命硬的?"雌鬼道:"我是自作自受,已是死数里算帐的了。只可惜他头清面白一个孩子,将来落在刘打鬼手里,终无了局。我正望你来,要与你相商,也看当时他老子与你一同去求来的,我死之后,你千万带只眼睛,收留他回去,抚养他成人,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又向床下摸出一块金子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你前姐夫的镇家之宝,叫做吃弗了乌金,还没被刘打鬼晓得,未曾弄落;你可拿回去做个纪念。"形容鬼正要推辞,雌鬼道:"你不拿去,终归化为乌有,岂不可惜。"形容鬼方才拿了,告别回家。

却说那形容鬼的家婆,叫做醋八姐,是个小人家出身,嘴花捩撇的专喜嚼舌头根,不甚贤惠。幸亏形容鬼凡事自听自为准,大着耳朵管不甚理他的。那日回家,把雌鬼要将活死人托他的话说起,醋八姐道:"他做财主婆的时候,一把抓了两头弗露,从无一丝纱线破费在穷亲眷面上。今日倒要把个开口货擐在别人身上,只怕情理上也讲不下去。"形容鬼晓得他是贪财的,便向身边摸出那块金子来,放在面前,道:"他有这件海宝贝与我们,也不是白效劳的。你若推出手,如何可白拿财,只得送还他便了。"醋八姐看见那块金子火赤焰焰的摆在面前,眼睛里放出火来,怎舍得送还,便改口道:"既然他以心相托,个把小囡多里掏拢,所费也有限。况且古老上人说的:外甥弗限舅家门。想必无爷娘收管的外甥,原该住在娘舅家里,不出门的。你既拿了来家,再若送去,显见得是我之过了。"说罢,便抢去下了壁虎袋,再也不肯出现。

过了几日,形容鬼掉弗落【犹言心里掉不了】,买了些下屄果子,拿到雌鬼家里来。那雌鬼起初还半眠半坐,后来胀得四直六直,象打气猪一般,困在床上等死。刘打鬼还只道他有甚私房坑在那里,要逼他说出来,那日正在床前絮絮叨叨的盘问。不防形容鬼跑进房来,回避不及,只得相见了;被形容鬼上数头下数脚的骂了一顿,他也没敢还嘴。雌鬼见了形容鬼,一包眼泪说道:"兄弟,托人如托山。倘我死了,你务必领了外甥回去。若不依我,就死了也是口眼弗闭的。"说罢,便透了几口阳气,咬紧牙床骨,伸直后腿,死割绝了。刘打鬼只得极地爬天,弄口薄皮棺材装裹了,就扛去葬在活鬼坟余地上。

形容鬼也不等断七,就将活死人领了回去。醋八姐看见,也不免新箍马桶三日香,"弟弟宝宝"的甚是亲热。过了几时,形容鬼便教他跟了儿子牵钻鬼,同到角先生开的子曰店里去读书。原来形容鬼也有一个儿子,叫做牵钻鬼,已有十几岁,生得凹面峭嘴,甚是难看。若论他搅尸灵本事,真个刁钻促掐,千伶百俐。谁知见了几句死书,却就目瞪口呆,前念后忘记的不甚聪明。幸亏角先生手里那些学生子,一个个都是钝猪钝狗;短中抽长,还算他做个蚱蜢淘里将军。读了几年书,也就识了许多狗屄字。及至活死人进了学堂门,却是出调的聪明;不消几时,把牵钻鬼读了几年还半生半熟的书,他都读得烂熟须菩提,颠倒也背得出。牵钻鬼不想自己原是个钝货,反倒妒忌他起来,千方百计的暗损他,三不时在娘面前添枝换叶装点他短处。

那醋八姐初也不过一时高兴,看金子面上假面光鲜的爱他。过了几时,已是意懒心灰了,怎当得儿子又时常在耳边撺掇,就变了心肠,渐渐把这活死人当作眼中钉肉里疮一般惹厌起来。幸亏形容鬼却是真心实意,凡事拉紧里半爿的不许欺瞒他,因此还不曾吃足苦头。

不知不觉,早又过了数年。那活死人已有十几岁,出落的唇红齿白,粉妆玉琢的一般,好不标致;更兼把些无巧不成书,都读得熟滔滔在肚里。若教他做篇把放屁文章,便也不假思索,悬笔挥挥的就写,倒象是抄别人的旧卷一般。随你前辈老先生见了,无不十人九赞,甘拜下风,岂不是天聪天明,前世带来的。

一日,同着牵钻鬼两个要到学堂里去。走出门来,只见一个硬头叫化子,背上擐个长袋,手里牵只青肚皮猢狲,后头跟一只急屎狗,在门前走过。牵钻鬼不识,问道:"你牵的是甚么东西?"叫化子答道:"这是教熟猢狲,领他出来做戏与人看的。"牵钻鬼只道是白看的,便道:"做我们看看。"那叫化子便向长袋里拿出一个石臼来,戴在猢狲头上,敲着碌锣,那猢狲就戴了石臼撮【做】把戏,把平日教熟的那些当当头种树,弄卵入布袋,戴帽子跳圈许多戏法,都撮出来。形容鬼听得锣响,走出来看时,见是猢狲撮把戏,便挖几个看肚兜铜钱来舍他。那叫化子接了钱,又拿出一只金饭碗来讨饭吃。形容鬼道:"你怎么这般无知餍足?又不曾教你在这里做,赏你几个死铜钱也够了,还要多谤诅。"叫化子道:"若不是这位官官要看,我已走过多时了。怎说不曾教我做?"牵钻鬼诚恐老子要怪他,便把那叫化子夹背一记,骂道:"你这叫化料语言不一,怎么是我教你做的?"谁知把那叫化子身边冷饭团都打出来,滚在地下,被急死狗一口吃去了。那叫化子便和身滚在地下,诈死赖活的闹将起来。形容鬼无奈,便喝牵钻鬼赔还他。牵钻鬼只得进去拿饭来做,怎奈是老米饭捏杀不成团的;只得畚【音本,用畚箕撮】了一面糊盆硬米糁出来赔他,叫化子道:"我不是吃硬米糁人!须要还我原物来。"

越搀越醉的正在那里话弗明白,只见一个野鬼,背上擐个草包,走得满头大汗的到来,问道:"这里有个形容鬼,可晓得住在那里?"形容鬼见问,便道:"你从那里来?问他何干?"野鬼道:"我是鬼门关总兵爷差来请他的。"形容鬼道:"只我便是。你们老爷又不曾认得我面长面短,请我去做甚么?"那差鬼听得就是形容鬼,便道:"我也不晓得豆油菜油【谓全无所知】。总兵老爷有请书在此,相公开看就明白了。"那叫化子见是总兵的朋友,便不敢话长话短,牵着猢狲一溜去了。

形容鬼领这差鬼到了家中,差鬼即向包里取出一封拐书来,递与形容鬼。形容鬼拆开看了,方知这总兵就是他同窗朋友白蒙鬼,小时与形容鬼两个都在乌有先生手里念书,后来都做了鬼秀才,先生荐他在石朝官衙门里吃饭;亏那朝官的力量扶持,他得了一官半职,直做到枉死城城隍。他做官虽是一清如水,只是才具浅促些。那伙提草鞋公人,见本官软弱,便都便都将嘴骗舌头的来弄怂他。白蒙鬼又是软耳朵的,听了他们三人说着九头话,不免弄得没了主意,正是"清官难出猾吏手"。幸亏那城隍奶奶长舌妇,却是十三分奢遮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总瞒不过他。

遇着审官司时候,或是在面前背后提调,或竟与白蒙鬼排排坐着,叉张夹嘴的断灾断祸。他嘴头子又来得,左话左转,右话右转,翻蛆搭舌头的,侪【音柴,全】是他说话分。凭你老奸巨猾、能言善辩的囚犯,也盘驳不过;他倒制服得那些强神恶鬼,伏伏腊腊,一些也弗敢发强。正是官清民乐,快活不过的。

不料那三家村土地饿杀鬼,做了几任贪官,赚了无数铜钱银子,晓得这枉死城城隍是个美缺,走了识宝太师门路,要谋这城隍做。那太师是阎罗王殿下第一权臣,平日靠托了阎王势,作威作福,卖官鬻【音玉,卖】爵,无所不为的。他得了饿杀鬼贿赂,恰遇守鬼门关的辣总兵死了,也不管人地相不相宜,硬做主张把白蒙鬼调了鬼门关总兵,将这城隍缺让与饿杀鬼做了。

可怜白蒙鬼是个念书人出身,文绉绉的晓得甚么提兵遣将之事。就是长舌妇虽说奢遮,也不过苗头看得清爽些,又口舌利便,翻转翻仰的会说会话罢了。那行兵摆阵,出锋打仗许多事务,教他怎么得知?无奈是上命差遣,身不由主,只得离了枉死城,来到鬼门关上任。进了对科衙门,看见那些阴兵,一个个拳头大,臂膊粗,强头倔脑的,恐怕管他不下,心里甚是着急。忽然肚肠角落里想起那同窗朋友形容鬼是个正经人,才具也有些,何不请他来做个帮手,凡事也可斟酌而行。算计已定,随即写了一封情【据前后当是请字之读】书,差了勾魂使者,一直到打狗湾里来请他。凑巧一寻就着。

形容鬼看了请书,随与醋八姐相商。醋八姐正怕苦形容鬼在家量柴头数米角的管他,巴弗能彀【音够,巴不得能够】出门去了,落得无拘无束,便放杀死【拼命】的撺掇。形容鬼遂留住了差鬼,要与他一同起身。随即置办起行李来,也不过端正几件随身衣裳,一副跌撒铺盖。拣个出行日子,教牵钻鬼去寻个挑担鬼来,差鬼便道:"有我在这里,何必再好不过去寻?"形容鬼道:"这里到鬼门关,又不是三脚两步路;百步无轻担的,怎好烦劳你?旁人看了只道是见人挑担弗吃力。"差鬼笑道:"不过一肩行李,又不是千斤担,这有何防?"一头说,便将扁担搁在肩头,说道:"相公就此起行罢!"形容鬼只得叮嘱了一番,起身上路。不题。

正是:我本无心图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不知形容鬼去后,醋八姐把活死人如何看待,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观雌鬼不为吃着两字之语,固知两字之外,别有一桩至要至紧之事也。想其初招刘打鬼时,必以为从此可以朝欢暮乐,靠老终身矣;岂知狼子野心,不惟不奉男不对女敌之古训,反欲打杀老婆触死屄起来。到那其间,又不能学好汉之吃拳弗叫痛,不免反客为主,将前半三世同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现成家当,让他杜做主张销缴干净,无怪乎其肚皮气臌也。至于形容鬼之穷人大肚皮,醋八姐之见钱眼开,牵钻鬼之损人不利己,俱属世间常事,何足怪哉!

第六回 活死人讨饭遇仙人 臭花娘烧香逢色鬼

词曰:

富贵荣华都是命。运未通时,步步逢坑阱。满腹诗书谁肯敬?出门到处无投奔。

只有神仙明似镜。壶内灵丹,偏向穷人赠。指引前途无蹭蹬【音层<去声>邓,比喻失意】,夫妻邂逅【音谢后,偶然相遇】真侥幸。

活说活死人自从出娘肚皮,兜在尿布角里,爷娘就把他象宝贝夜明珠一般看承【看待】,捧在手心里,还恐被屄骚风嚣了去。后来骚老子死过,骚娘又招了刘打鬼来家,搅完了家当,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还穷汉养娇儿的大声不舍得搿他。及至雌雄鬼死了,娘舅领他到了外婆家,的替他上学攻书;虽不免受娘妗的鹘默气,那娘舅到底是个大靠背,尚感不致吃尽大亏,得一日过一日的也罢了。困梦头里弗曾想着那白蒙鬼无事无非,把他的好娘舅请了去,便不免晦气星钻进了屁眼。

那醋八姐自从形容鬼起身之后,就禁止他不许去念书,住在家里,半象奴奴半象郎的教他提水淘米,揩台抹凳,扫场刮地,差得头团栾【差唤得他东走西奔,忙个不停】。活死人苦恼子,真是吃他一碗,凭他使唤,敢怒而不敢言。还亏他心里明白,鉴貌辨色,样样都拿搭得来,不到得失枝脱节。醋八姐还不肯放松他,时常萝卜弗当小菜的把他要打要骂。后来一发号【限】粥号饭起来。遂不免一顿饱一顿饿的半饥半饱过日子。

一日,那醋八姐忽然想吃起蛤蚌炒螺蛳来,买了些螺蛳蚌蚬,自己上灶,却教活死人烧火。活死人来到灶前,看时,尽是些落水稻柴,便道:"这般稀秃湿的柴,那里烧得着?"醋八姐骂道:"热灶那怕湿柴,烧弗着,难道就罢了不成!"活死人没法,只得撄【音英,取】好乱柴把,吹着阴火,向冷灶里推一把进去,巴得镬肚底热,谁知凭你挑拨弄火,只是烟出火弗着。伛上去吹,又碰了一鼻头灰。煨了半日,倒灌得烟弗出屋,眼睛都开弗开。醋八姐大怒,拿起一根有眼木头来夹头夹脑的就打。活死人夺住棒槌,与他分辨。牵钻鬼听见跑来,帮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活死人气力又小,双拳弗抵四手的,那里挣得脱,不免赤骨肋受棒,被他们排头排脚的打了一顿。那时肚里虽然怨天恨地,也洒不出甚么小牛屎,只好忍气吞声的罢了。

隔了一日,醋八姐处分道:"你昨日嫌道柴湿,快到山里去斫【音茁,用刀斧砍】些黄金狗屎草归来,好烧饭吃。"活死人不敢与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门弄斧,走出门去。行不多路,劈面撞着了一个同学堂念书的,叫做串熟鬼,那串熟鬼见了活死人,千句弗说,万句弗说,说道:"你赖学也赖得有方有寸,怎么鹞子【此处指风筝】断着纬,许久弗进学堂门?却倒在此做斫柴囡,是何道理?"活死人正在有苦无话处,便一五一十从头彻尾的告诉他。那串熟鬼平日念书虽是质钝,别样事情却都玲珑剔透,倒有三分鬼画策的;听了活死人告诉,一肚皮抱气弗平,便道:"据你这等说来,还要住在他家做甚么?"活死人道:"叫我又无去处,不住处他家却住那里去?"串熟鬼道:"你自己脚生肚皮底下,难道不会翻脚底的么?"活死人道:"我又从未出门,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里去?又没有吃饭本领。手无半文的逃出去,岂不要十叚【当是段之误】饿杀九段半。"串熟鬼大笑道:"你枉苦聪明一世,如何倒蒙懂一时起来?老话头:路在嘴边。你既识了三文两字,一肚皮《春秋》的,凭你天涯海角,那里不弄口闲饭吃了。就要白相盘缠,也不是天大难事。我指引你一条活路:那三家村里的鬼庙,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你是他那里大施主。况这怕屄和尚近来已经富足有余,何不去向他借些盘缠?或是到鬼门关去寻着娘舅,或到别处谋衣谋食,俱可安身立命。何必住在他家,受他们的喉头气?"

活死人听了,如梦初觉,便道:"真是好说话,依你便了。"遂与串熟鬼作别,行到山脚根头,坐在一块狗头黄石上,想那串熟鬼的说话,越想越有滋味。忽又转念道:"倘我斫了草回去,再若嫌好道歉,岂不又要受他们的糟蹋?何不就此起身,岂不干净相?"主意定了,便将斧头丢在草中,取路望三家村去了。

这里醋八姐在家中,等这活死人斫草归来,却是痴狗望着羊卵脬,那里有个影响?直到乌星暗没,要没个鬼脚指头戳来。到了次日上半日昼,还不见归,只得叫牵钻鬼去寻。牵钻鬼搭了几个野鬼,同到山里,寻来寻去,忽寻着了那把斧头。牵钻鬼认得是自家的,便道:"他若是跟人逃走,这斧头一定随身行令带了去。今斧头在此,单不见了人,莫非被甚豺狼虎豹吃去了。"牵钻鬼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话扯话。不料数内有一个叫做三见鬼,便附会其说道:"不差不差;近日这山里,闻得出了一只死老虎,遇有单板头人经过,他就一个虎跳衔去吃了。你这表兄弟,一定也被他吞在颈骨里是无疑的了。"牵钻鬼听说,害怕起来,慌忙跑回家中,又添些枝叶,说得凿凿有据;便就措笑当认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飞飞扬扬,都说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牵钻鬼便写了一封平安家信,寄与形容鬼,只说这活死人自己筋丝无力,倒想山里去打死老虎,却被老虎吃去了。形容鬼得知,甚高是可惜。不题。

且说活死人在山里起身,望三家村行来。到得鬼庙里,见了怕屄和尚,告其缘故,恳他借些盘缠。孰知那些出家不认俗的朋友,虽则一代人物,却不肯一代只管一代,一般的想钻在铜钱眼里,把那十方施主,比吃孙子胜三分,吃杀弗还答,尚嫌吃得弗爽利,怎肯反做出钱施主?听得要向他借钱,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把那些骷髅头几乎擐落,就道:"没有没有;你是个逃走客,捉转来要打一百的,不要在此带累我乡邻吃麦粥。"便将活死人扯住背皮,耸出庙门,关了门进去。

那时活死人弄得来得去不得,心里好不着急。思前算后,没个道路。肚里又饥又渴,只得算计道:"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叫化子是个无本钱生意。人说叫化三年,做官无心相。想那叫化行业,也必有几桩妙处。只是做那一样好?若做摇铜铃叫化子【哑叫化子】,又没处去掩耳盗铃。若做弄蛇叫化子,那里去寻这条踏弗杀地扁蛇?只有平日念熟的许多文字,却倒一字不忘,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到底斯文一脉。"算计已定,便走到一个大人家去,发起利市来。果然人见他少年清秀,念的文字琅琅有声,便把粥饭舍与他吃。他就吃着湿个【犹言的】袋着干个,倒弄得吃只兜弗尽。正是吃着滋味,卖尽田地;便也不愧不怍【音作,不惭愧】,各处去做这走江湖生意了。

一日,来到一个村坊去处。正要进村,忽然篱笆里钻出一只撩酸齑狗来喤喤的乱咬。那村里众狗听得,便跑出一大群来:却是些护儿狗、急屎狗、龁【音和,咬】齿狗、壮敦狗、尿臊狗、落坑狗、四眼狗、扑嘴狗、馋人狗、攀弓狗、看淘箩狗、猱狮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猎狗、木狗、草狗、走狗、新开眼小狗、大尾巴狗,都望着活死人窜上窜落乱咬将来。活死人吓得魂胆俱消,跑又跑弗落,赶又赶弗开,急得少个地孔钻钻,亏杀【犹言幸亏】后头又跑上一个缠杀老道士来,看见活死人弄得走投无路,便向身边拿出一张鬼画符来,向众狗一扬,那些狗就绝气无声,尽都摇头豁尾巴四散的去了。

活死人看这道士时,戴一顶缠头巾,生副吊蓬面孔,两只胡椒眼,一嘴仙人黄牙须,腰里绉纱搭膊上,挂几个依样画葫芦。那道士看着活死人笑道:"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气,如何听了串熟鬼窜掇,直跑到恶狗村里来受狗的气?若非我将护身符赶散,你只好贼吃狗咬暗闷苦,向谁话账?"活死人见他仙风道骨,又事事前知,谅必是个异人,便道:"师父从那里来?怎的就晓得我的行事?"道士道:"我便是蟹壳里仙人,不论过去未来的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今日偶然出来卖老虫药,在此经过。"活死人道:"不知你葫芦里卖啥药?可是仙丹么?"道士便把葫芦解下来,指着道:"这是益智仁,吃了使人聪明的。这是大力子,使人有气力的。这是辟谷丸,使人不饿的。"活死人听说不饿,便道:"吃一丸可过得一日么?"道士道:"你真也浅见薄识!我这药是不容四眼见合起来的,吃一丸,便可过得七七四十九日,怎的说一日?"活死人想道:"这真是仙丹了,可惜没有身边钱;不然,买他七八丸,便可过得年把了,岂不省得号肠拍肚的念那文字。"道士见活死人沉吟不语,有羡慕之色,便道:"我看你将来有些好处,不如与你结个缘吧。"遂将那辟谷丸连葫芦递与活死人,道:"送你拿去放在身边,慢慢的充饥便了。"随又倒出几粒大力子来,道:"有心做个春风人情,也送些与你。"活死人接来,推在嘴里,果然入口而化。才过着三寸喉头管,那精神气力,便陡然充足起来,犹如脱胎换骨,霎时间已觉身强力壮。心中大喜。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活死人止住道:"这倒不消。我已有过目不忘的资质,博古通今的学问,还要益他怎么?"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只晓得读了几句死书,会咬文嚼字,弄弄笔头,靠托那‘之、乎、者、也、矣、焉、哉’几个虚字眼搬来搬去,写些纸上空言,就道是绝世聪明了。若讲究实际工夫,只怕就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倒算做弃物了。我这药是使人足智多谋的第一等妙药,如何倒不要吃?"活死人只得也接来吃了。道士又道:"你这讨饭生意,弗是人账人所为,快些改了行业。"活死人道:"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饭着衣裳,我却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百无一能,教我去做什么?望师父指引一条生路。"道士道:"为人在世,须要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岂可猥鄙蠖【音或】【萎缩】,做那苟延残喘的勾当?我有一个道友,叫做鬼谷先生,他有将无做有的本领,偷天换日的手段,真是文武全才。你去寻着他,学成了大本事,将来封侯拜相,都在里头。"说罢,化阵人来风,就不见了。

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寻思道:"仙人的好说话,岂可不听。只不曾问得这先生住在那里,海阔天遥的,却从何处去寻?"又想道:"既叫鬼谷先生,谅必住在鬼谷里。"便一路随脚倘【应作淌】的问将去,并没有人认得。寻了多时,有如海底捞针,那里去捞摸。

一日,来到一个鬼庙前,便信步走入去看看,却是个脱空祖师庙,那里塑得披头散发、赤脚跋倒的坐在上面;脚跟头哺一个开眼乌龟,乌龟身上盘条烂死蛇。看了一回,正要再入去,只见一个痴道婆跑来,拦住了不容他进去。

活死人道:"庙梁寺观,是十方所在,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你怎禁止得?我偏要进去!"那道婆抵死不肯,活死人不觉大怒,把他扯在一边,望内便跑。忽听得一间屋里,有女子在内喊"救命!"活死人心疑,便把门一脚踢开,走入去看时,只见一个熬小脚师姑,揿翻一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黄头毛细娘;一个男子,正在硬解他的单叉裤;那细娘不肯,故此极声出的乱喊。

活死人见了大怒,道:"清平世界,怎做这等没天理事,难道无王法的么?"那男子并无怕惧,反喝道:"我公子在此陶情作乐,你是甚么野鬼?敢来闲多管!"活死人便知他是个仗官托势的花花公子了;自思人微权轻,鸡子不是搭石子斗的,须说大话去罩他,或者吓退,也未可知。便也喝道:"我老子直做到阁老,我尚不敢这等胡为。你是什痴公子,辄敢这般无法无天?"那男子听说,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儿子,吓得心惊胆战赸,赸【音扇,跳跃,离去】出脚望外逃了去。

你道这男子是谁?师姑为甚帮他?原来这男子叫做色鬼,他老子轻脚鬼,曾做过独脚布政,退归林下。家里翻转屋来座银子,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真是富贵双全。单生这色鬼是个老来子,自从纵容惯了,才交十几岁,就到外边吃花酒,偷婆娘,无所不为。后来结识了这庙里师姑,替他做牵头,遇有烧香娘娘到来,便留进私房,用些甜言蜜语诱引他上当。孰知那些女眷家,只为想吃野食,所以要出来烧香念佛;忽有个精胖小伙子来做他口里食,真是矮子爬楼梯,巴弗能够的,自然一拍一吻缝。偶然千中拣一,有个把缩羞怕脸弗肯的,便捉住了硬做。那女眷吃了亏,只得打落牙齿望肚里咽,再也不敢响起,就使老公得知,一则怕他有财有势,二则家丑不可外扬,只好隐忍过了。所以这色鬼天弗怕,地弗怕,任意胡做。今日这等标致细娘,真是目所未睹,酥麻了半边;不料食已到口,被活死人吵散了。那师姑跪在地上,只顾磕头如捣蒜。活死人见这细娘,眼泪汪汪的低了头,默默无言,便道:"小姐快些回去吧。再若担【应作耽】搁,只恐又生别情。"那细娘只得跟了活死人,走出庙门。

正是:双手擘开生死路,两人跑出是非门。不知这细娘是谁家的倒箱囡【音南<阴平>,小孩儿】,独自一个到这庙里来所干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死人正当怨气弗穿时候,忽闻串熟鬼一派鬼画策,不觉心悦诚服,信受奉行,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势利也。迨于进退两难之际,无路恳求,直算到做讨饭生意,真可谓穷思极想矣。然尚自道斯文一脉,靠着咬文嚼字,巴望人随缘乐助。岂期闯入恶狗村中,又遭狗之不识斯文,只认做劣及人,齐声共气来下食他哉!此时任有锦心绣肠,亦无所施其伎俩,免不得走投无路矣。幸亏仙人搭救,教以改辕易辙,寻师学艺,得于无意之间夫妻相遇,岂非时来福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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