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蜘蛛侠怎么变毒液:曾经沧海难为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12:24:37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陆波略谈阿兰·傅尼埃的《大个儿莫纳》

 

    倘若你有机会与一位法国人攀谈,你不妨问他,在二十世纪的法国小说中,有哪些值得一读。十有八九,他会提到阿兰·傅尼埃的《大个儿莫纳》。你若再问他,这部小说好在哪里,他多半会带着一种无限向往的神情回答说:“啊,童年……”

    那略带惆怅的口吻(可能还有些淡淡的悲哀)也许会打动你,令你生出无限的遐想。童年,的确是个美妙的时代,即便那些精神上、肉体上遭受许多痛苦的孩子,也会有他们自己的欢乐和幸福的时刻。假如你是身在其中的少男少女,你可能对未来充满了种种神奇美妙的幻想,对身边的人和事都睁大着一双充满无止境的好奇和探求的眼睛;假如你已人到中年,你也许会对自己那遥远的往事投去善意的一瞥,感到那种渴望冒险的天真和幼稚多少有些可笑,或者已经感到自己曾经有过的幻想面临着破灭的危险;假如你已垂垂老矣,你大概会真正体会到“一去不返”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从而生出种种惆怅和依恋之情:可笑的不复可笑,幼稚成了纯洁的近邻,那好奇和探求的目光也一变而为一生事业成败的杠杆。这是人们阅读《大个儿莫纳》可能会有的感触。这一切中凝聚着的感情,是惊喜,是沉醉,是悲哀,是惶惑?这一切中充塞着的思绪,是向往,是品味,是怀念,是探询?因人而异,因时而异。这也许是《大个儿莫纳》风靡法国八十年,历久不衰,男女老幼人人爱读的原因吧。

    小说写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的故事。奥古斯丁·莫纳是个倔强、憨厚、浑身散发着泥土气的农村小镇上的少年。他寄宿在小学教师索莱尔先生的家里,与其子法朗索瓦同学,并结下了亲密的友谊。一次,他赌气自己驾车去车站接人,中途迷路,走进了一座神秘的庄园。那儿正准备举行婚礼。一个新奇而迷人的新天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古老的房屋,穿戴奇特的男女,五花八门的马车,古色古香的器具……那简直是一个童话的世界啊!最使他惊奇的是,那儿是孩子们称王称霸的天下。就在这个庄园里,他见到了美貌绝伦的伊沃娜·德·加莱小姐。她的弟弟弗朗兹·德·加莱正准备举行婚礼,新娘却突然不见了,随后,弗朗兹也失踪了。第二天夜里,莫纳离开了庄园。从此,这次奇遇就象一个不可追寻的梦一样地缠住了他。他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通往庄园的路径。他失踪的那三天,成了他和法朗索瓦的一个大秘密。后来,弗朗兹来到镇上。他已成了到处流浪的“吉普赛人”,正苦苦地寻找失踪的未婚妻。他把伊沃娜在巴黎的住处告诉了莫纳,却对自己的家——那“神秘的庄园”——佯装不知。莫纳许下诺言,要帮他找回失去的幸福。不久,莫纳借故去巴黎上学。只有小法朗索瓦知道他是去找伊沃娜。然而,人去楼空,他始终未能等到伊沃娜。这期间,他认识了瓦朗蒂娜。正在他心灰意冷准备与瓦朗蒂娜结婚的时候,却突然发现瓦朗蒂娜正是弗朗兹的未婚妻,她因为胆怯而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就在要举行婚礼的时候逃走了。莫纳觉得自己在精神上犯了错误,下决心找到弗朗兹。正当他准备出行的时候,法朗索瓦找到了他,告诉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伊沃娜其实就近在咫尺。然而,爱情虽在,莫纳却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它所给予的幸福了,因为他对法朗索瓦许下了诺言。于是,新婚的第二天,他就告别妻子,出门去找弗朗兹和瓦朗蒂娜。两年之后,他找回了那一对恋人,他自己的爱人却已经去世了,给他留下一个女儿。“夜阑人静,他把女儿包在一件大衣里,同她一起出发去开始新的历险”。小说在法朗索瓦的这个意味深长的想象中结束了。

    “大旨谈情”,一语可以概括全书。这“情”,是爱情,是友情。莫纳的两次追寻,一次是为了爱情,一次是为了友情。情,正是这部小说的生命线。那是一种纯洁的、真挚的、只有阅世未深、童心未泯的少年人才会有的情;它不容有半点的虚伪,丝毫的妥协;它需要的是不懈的追求,忘我的牺牲。“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唐人元稹的两句诗,如果我们把原意稍加扩大,拿它来作《大个儿莫纳》的题辞,是极为恰当的。

    在法国文学史上,以纯真的爱情为主题而打动了万千读者的心的作品不少,如贝纳丹·德·圣比埃的《保尔和薇吉妮》,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杰拉尔·德·奈瓦尔的《希尔薇》,都是传世的名作。但是,它们虽有美丽的海岛风光和淳朴的化外之民,却终不免使人感到有些缥缈;它们虽有诡奇壮观的密西西比森林和缠绵悱恻的情语,却终不免使人感到有些浮夸;它们虽有梦与现实的交融和迷离恍惚的诗意,却终不免使人感到有些肤浅。阿兰—傅尼埃的《大个儿莫纳》则不同。它没有动人遐思的异域风光可供铺陈,它只有平凡的乡村小镇作为活动的天地,但平凡中洋溢着诗意;它没有旖旎缱绻的柔情可资描绘,它只有小儿女们的奇遇可以略展想象与梦幻的翅膀,但奇遇中蕴藏着理想;它没有真真假假的回忆可以追诉,它只有现实中的悲欢离合活动在笔端,但离合中不乏令人深思的哲理。

    在这部象童话一般美的小说中写的都是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小事。然而,在成人看来是小事的,在孩子们的眼中则未必。现实和童话相互渗透,水乳交融。惟其如此,它才能给人一种亲切、真实、如临其境的感觉。小学生们的学习和嬉闹,家庭日常生活中的拮据,凄清的田野,小镇上人们的劳作,都写得逼真自然,毫无夸饰。这不是最平凡的现实吗?然而,这些寻常小事一经孩子们的眼光掠过,都发出熠熠的光彩,或欢乐,或神奇,或烦闷,或哀愁,或迷惘,五颜六色,闪现出童话一般的美。请看莫纳的奇遇。在局内人看来,那不过是溺爱的父母为任性的孩子举办的一次热闹得近乎荒唐的婚礼而已,而在局外人莫纳这个少年看来,那却是个神秘的所在,新奇的世界,精神的天堂,要毕生追寻其后的理想。这次奇遇又在他的伙伴中引起多少激动、向往、乃至于嫉妒的感情啊!再看“吉普赛人”弗朗兹在小镇上露面。那不过是一个丢失了未婚妻又思念家园的少年人在家乡附近徘徊而已,可他是怎样地激发了莫纳和法朗索瓦的想象力啊;当他向他们提供了“神秘的庄园”的一些线索后,又在他们心中点燃起多少支希望的火炬啊。常情常景和奇情奇景合而为一,正是“天下之真奇,未有不出于庸常者也”。人是不能永远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的。然而,成年的人们,不是有时也会因为意识到失去了孩子的目光而感到一种无名的悲哀吗?我们在读这部小说时,恰恰是不知不觉地换上了一副孩子的目光,而从现实生活中看出一个童话世界,从而触动了我们深藏在心底的种种思绪。为什么会有这些联翩而至的思绪?我们不由得想起马克思在谈到希腊神话时说过的一段极有名的话:“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他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它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儿童的天性中纯真地复活着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我们在阅读《大个儿莫纳》时所感到的愉快,不正是我们“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自己的真实再现出来”的愿望的一种反映吗?对于正在遭受着“异化”之苦的人们来说,这本薄薄的小书不啻一泓清凉的泉水,既可解他们一时的干渴,又可洗净他们心灵的灰尘,把他们的“真实”再现出几分来。

    《大个儿莫纳》与一般的爱情小说不同,它描写的其实不是爱情本身,仅仅是对爱情的追求,而爱情又与“神秘的庄园”、孩子们“称王称霸”的世界等一起成为一种理想生活的象征。作者自己说这本书是“一部历险和发现的小说”。这是夫子自道,我们不能不相信,我们也没有理由不相信。我们关心的是:什么样的历险?什么样的发现?他说的是惊险曲折的遭遇吗?不是。他说的是终成眷属的快乐吗?不是。他经历的是精神的危机,他发现的是生活的悲剧。莫纳只去过“神秘的庄园”一次,只见过可爱的姑娘一面,可这美妙的一瞬却成了他痛苦的根源。为什么?因为这偶然的奇遇犹如一道闪电,在他面前照亮了一个新的世界:他发现了一种新的生活,那里是欢乐,是光明,是孩子们的笑声。相比之下,眼前的生活,则是忧郁,是暗淡,是风和雨的统治。他精神上的觉醒催促他踏上追求理想的道路。这理想是他“活着的理由”,是他“希望的”。这条道路说漫长还不够,简直就没有尽头。我们沿着他东奔西闯的足迹,只看到一连串精神上的折磨和痛苦。他第一次追寻的结果,是“希望已成泡影”,是内心中负疚的感觉。他第二次追寻的结果,是用自己的爱人的死成全了朋友的幸福。当他千回百转、历尽磨难,回到那梦寐以求的“神秘的庄园”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无心住在那里了。他并没有悔恨,他又去开始新的历险了。他怀里的女儿会给他带来幸福吗?会让他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吗?大概不会。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他“再也达不到发现无名庄园时所具有的那种完美和纯洁的高度和程度了”。这就意味着,除非幸福已经贬值,否则他将永远得不到幸福。然而,贬值的幸福还能称作幸福吗?他心里明白:“对于一个曾经跳进过天堂的人来说,此后怎么能甘心和一般人一样地生活呢?”他就是这样地不肯妥协,这样执着地追求绝对。我们可以想象,他在重新踏上“历险”的道路时,眼睛里一定会闪现出一种迷惘和惶惑的光。但是,他心中也一定会想:“必须要有理想,否则不如死去。”这种矛盾,使小说笼罩着一层神秘、凄清的色调,透出一种扑朔迷离、惶惑不解的焦虑感。

    这充满痛苦的追求,是作者本人经历的艺术再现;那要求人们用孩子的目光看看世界的愿望则是他毕生保存在心中的一股对故乡、对童年的依恋之情的流露。阿兰-傅尼埃的真名叫亨利·阿尔邦·傅尼埃,父母都是农村的小学教员。他在农村读完小学,却经常说自己是个农民,一生都对自己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乡村保持着甜蜜的回忆。一八九八年,他到巴黎上学。一九○五年升天节那天,他在街上遇见一位姑娘,一见钟情,并在圣灵降临节那天跟她谈了话。两年后,他听说姑娘结了婚;八年之后,他又见到了她。这八年中,他对她一直不能忘怀,感情日甚一日。一九一三年五月十一日,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他交给她一封信,信中说:“我失去了您已经七年多了。从那时起,我一直在寻找您……我没有一个星期不到圣日耳曼大街的那扇窗下去,在一九○五年夏天的那短暂的日子里,您好几次出现在窗口……我什么都没有忘。”这不正是小说中莫纳在窗下苦等的情景吗?阿兰-傅尼埃在一九一三年九月写给朋友的信中承认:“她的确是世上唯一能给我以安宁和休息的人。”在这中间,他曾经与一个叫让娜的女人有过一段充满痛苦的恋情。我们在小说中的瓦朗蒂娜身上可以辨认出她的影子。此外,他也曾爱过一位叫西蒙娜的女人。但是,这后面的两个人,都不能使他忘却伊沃娜,都未曾带来他以为可以从伊沃娜身上得到的幸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本译成中文不足十五万字的小书,是阿兰-傅尼埃孕育了八年的产物。小说于一九一三年首先发表在《新法兰西评论》上。一年之后,他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他在死前三个星期还吟诵过贝基的名句:

     

    幸福啊,成熟的麦

    穗和收割过的麦子。

     

    这个麦穗不是成熟得过早了吗?这棵麦子不是收割得过快了吗?不过,这些饱满的麦粒虽然不多,却足以提供给人们一份干净而清淡的精神食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