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 Might Be You]:老先生和他的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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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和他的戒尺  

2009-06-06 14:44:05|  分类: 默认分类 |字号 订阅

 

 在我们这个地方,被别人尊叫为“先生”的人,并不是泛指为男性的称谓,而是从事着教育孩子的职业,现在通常都称之为老师。在我们国家很长的一段历史当中,先生是指有一定文化知识的人,是那种开坛讲学的人,是那种端坐于学馆里,拈着胡须为孩子启蒙授课的老学究。

就在我们这条古老的街上,经常看到一位老者,他倒剪着两手,穿着一件灰布长衫,双目只盯着前方的那一片方寸之地,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走了过来,脚步之轻盈,生怕踩着了地上的蚂蚁。几乎所有的人,在他经过身边的时候,都会敬一声:“老先生好!”“啊,好,好!”这位老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头也难得抬地继续走他的路。

老先生姓朱,传说祖上是宋代大儒朱熹的后人。这真是一位老先生了,至少我的父辈也这么叫,他已年过花甲了,授业也有几十年,他一直在这条街上承祖业而荫蔽一方,深得地方上的尊崇。老先生开的是蒙学馆,就是孩子最初识字,受启蒙的地方,这是旧称私塾的一种学堂。学馆里的课程都是千篇一律的启蒙读本,如“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四书五经”及一些诸子百家的书,沿袭着祖上带来身誉和荣耀的朱氏理教。似乎“先生”的这一称谓,也是延绵世袭,因为从他家条案上的祖宗牌位的排列,到他这一代几乎也有五代了。

旧时的大户人家,一定是要有家教的,就是聘一些有名望的老师,来教授子孙靠文章获取功名,一旦科举及第,祖宗香火长存不绝。但一些小户人家,如一些小业主们,或是刚置下了十几亩地,家道中兴的人家,总希望子孙能更上一层楼,于是乎,老先生的蒙学馆还是收入颇丰,既衣食无忧,又给祖宗挣得了脸面。

老先生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基于我们传统道德的启蒙。有人说,人的成长要经过狗—猫—狗的过程,当你再一次变成狗的时候,你就要施恩于一切对你有恩的人,启蒙先生自不必说。除了老先生能得到众人的尊敬之外,还有一件事,是他手下的蒙童们终身难忘、刻骨铭心的事:老先生的书案上,永远搁着一把戒尺,据说这戒尺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这是一块上好的紫檀木做成的戒尺,有一尺来长,通体黑釉色,幽幽发亮,上端略圆,刚好可以手握,下端尺壮,中间均衡地排列着两排小孔,六个一排,为一十二个。这可是顽童们最怕的一件物件,如有哪一位读书不上心,或是不能完成老先生布置的作业,或是触犯了学馆的戒律,戒尺就要发挥它的作用了。

紫檀木的戒尺,握在手上是沉甸甸的,其硬度不亚于一块钢板。学馆里的规矩很多,也很严。平常,老先生做在书案一高脚椅子上,除了读书声外,一听到下面顽童有异样的声音响起,戒尺就会在书桌上震几下,那威仪的“啪啪”声不亚于县太爷审案时的“惊堂木”的声音,只要戒尺一响,顿时下面鸦雀无语。这还是戒尺的牛刀小试,关键是戒尺的大作用,就在于它的惩戒。

人到了猫的阶段,调皮捣蛋是必然的,这是孩子的天性。可在老先生及他的祖宗那里,曲直分明,育人如育树,树直才能成材,任其弯曲,只能培养残枝败柳。蒙童一旦犯错,这时的老先生可不是慈眉善目的主,一声断喝:“手伸过来!”,“干嘛呢?”,犯错打手心,不得商量。就象县衙大老爷“拿板子来”,一双小手怯怯地、弱弱的伸了过去。老先生的一只左手握住了小手的指头,把小手垫高,右手举起戒尺,左三下,右三下,一阵“啪啪”的击打,这时,那些戒尺的小孔就起作用了,戒尺一打,气流从小孔冲出来,手似乎就被戒尺吸附住了,让都没办法让掉,顷刻间手心就会红肿一片,一阵疼痛钻心,但还呡住嘴,不能哭出声来,否则戒尺打得更重,同时还要遭其他学堂的耻笑。久而久之,学童间体现一个人的勇敢,就看你挨了老先生戒尺的多少,以耐打而赢得名声。

渐渐地,城里开办了不少新学堂,旧学蒙馆的孩子越来越少了。新学堂学白话文,此外还学一些自然知识,还有数学,还有唱歌。新式教育形成了一条人的培养体系。老先生这个开创了几代人的家业,感受到了一份危机。但苍天不绝人之路,新学堂招收学生,需要从八周年开始,一些学龄前的儿童,仍可在老先生的蒙学馆接受传统的基本教育,即便听不懂“四书五经”里的道理,但开蒙识字还是有好处的。此外,还可以在蒙学馆背诵一些古诗词,这对一些孩子的成长还是有好处的。勉勉强强,老先生的蒙学馆又维持了一段时间。

真正发生改变的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共产党打江山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幸福生活,生长在红旗下的祖国的花朵需要阳光哺育,老先生的蒙学馆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街道居委会新成立了一个幼儿园,把街道的一个大祠堂辟成了幼儿园的园址,又调来了几位年青的女教师。老先生呢,仍学以致用,他可以教孩子们写毛笔字,也可以教一些古诗词。新旧两种文化在这幼儿园也得到了融合,真正做到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终日里,幼儿园既充满了歌声,又不时听到童稚的背诗声。街区的家长们,仍把学龄前的孩子上幼儿园作为首选。老先生呢,教育幼童德高望重,兼了一个幼儿园的园长,也算没有辱没祖宗的基业,只是他把那把戒尺带到了幼儿园,仍放在他的书桌上,只是从不轻易地用了。

按理,我认识老先生肯定是在这幼儿园里,三、四岁的孩子算是记世了。但那时候,看老先生仍是高高在上,凛凛不可冒犯,老先生的不苟言笑是他的一贯作派,更何况老先生的戒尺故事已人尽皆知,有时也会偷偷地瞧一眼那一把戒尺,心里总不免胆寒一下。我记得老先生亲自教过我们怎样写毛笔字,从握笔,下笔一步步教起。那时候,写毛笔字可以用描红簿,可以参照字的样子在字的红框里把它依样画葫芦写出来。但老先生告诫我们,字只能写,不能描,更不能象画画一样地去描,既便写出了格,那也是写出来的,只要多用心按笔划写就行。终于,我看到了我写的毛笔字被他用红笔划圈了,我才觉得我有点喜欢老先生了。

但这样的日子好景不长,我终于领教了一次戒尺的滋味。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幼儿园的院里玩,乘老师不注意时,我们溜出了园门。往西不远的地方,就是那条古运河,也许是中午时分,没有多少人过摆渡,摆渡船就靠在河沿边,我们几个人好不自由,于是连蹦带跳地上了渡船,也不知是谁把靠在岸边的一根竹蒿子松动了,于是船就顺着河水漂动了起来。

船一离岸,有一、两个小伙伴吓得哭了起来。这一来,引得岸边的路人一阵惊呼。时值春汛,河中心的水较急,失控的船就随着流水向下游而去。摆渡船是一层平板,船边又没有栏杆一类的东西,我们全部趴在船上。好在我们得到了行船的船家的相救,一干行人大呼小叫地相帮着,我们终于脱离了险境,走上了岸边。

这对幼儿园来说是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这几个宝贝孩子万一出了事,谁也难以承担这个责任。老先生更是震怒了,他拿起了戒尺。

“谁是带头的,说,快说!”老先生对我们是怒目而视,眼镜片后的光直闪寒气。

小伙伴们都面面相觑,不敢作声。我只好迎上去,嘟噜着说:“是我,老先生,我们错了,下次不会了。”确实,我是这几位小伙伴的头。

“那好,手伸出来吧。”老先生用不容商量地语气说着。

旁边,有一位小伙伴站出来说:“我先来吧。”

老先生仍把我拽过去:“从你开始,谁也逃不掉。”

这时,外围一大群小伙伴围绕了过来,看来老先生要杀一儆百了。我勇敢地伸出了手。戒尺一遍遍地甩了起来,釉黑的戒尺挟着一股气势压了下来,稚嫩的手一阵钻心的痛,一遍,二遍,手逐渐酥麻了。戒责为左、右手各五下,算是重罚。事后的几日内,每人的手心都肿得象一个蒸熟的馍馍,但有一点,我们感到自豪,戒杖之下我们都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眼眶。为此,我们赢得了全体小伙伴的喝彩和尊重。

一把戒尺固然可以威慑幼童的劣性,但对一个学龄前的孩子来说,顽皮也是一种天性,一种无法抑制的自然法则。戒尺无形中成了老先生的权杖,彰显着执戒者的威仪。过去的家训或是学馆里的规矩,都是由诸如此类的老先生制定的,在他的晚年的生命感悟中,得出人生的修为要务和处世精华,而为后人塑造一座楷模,而这种楷模尽乎完美,令我们一生都为之景仰。等到我们到达一定的年龄层次,无不为生命的一些格言、警句嗟叹。于是乎,人生苦短,迟来的警醒只能换来床前无边的愁怆及对后代的严苛。

人在成长的阶段,往往都会记住苦与痛而忽略了与之相对应的甜与乐。戒尺之事让我记住了童年的一段经历,也让我记住了在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各种戒律,环绕着你的周围。你的思想,意志,行为,处世都有一条戒律的底边,都有一座无形的框子,你脚下的轮子都会沿着既定的路线行驶,而如果越轨或者出界,你都会遭受处罚。

转眼离开老先生多年了,有时在街上行走,还会遇到老先生,他仍是迈着他的四方步,仍旧接受着人们的尊称和注目。只是他冬日的头上多了一顶旧礼帽,以抵御风寒的侵蚀,他的步子似乎迈得更缓慢了一点。当我们渐渐长大了的时候,老先生威仪的面纱已逐渐地褪尽,只是觉得他仍是一个可敬、可亲的老人,受着周围一切人的爱戴而又与众人无争,安逸地生活在他所享有的世界里。

如果没有那场长达十年,让全民族遭受浩劫的文化大革命,老先生会和他的先人一样,用他们的伦理家训灌输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从而形成一种符合人之常理的生存道路,让全社会遵从一种理论的道德架构,完善人之初的原始形态。

正如曾经经历过那场大革命的人的一个基本认识::这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1966年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不平凡的春天,当“5·16通知”下达的时候,运动很快就像潮水席卷了社会每一处角落。著名的“红卫兵”开始了“破四旧”行动,“破四旧”指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新与旧只是时间上的前后顺序,中国几千年的文明,都是在封建社会创造的,社会的进步是看它处于一种什么样的阶段,封建社会的文化,也是几千年璀灿文明史的一部分,这一文明也曾经引领了社会的进步。创新的过程其实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继承与发展,一种是革除与创立。继承与发展需要有一种理性的鉴别和筛选。其过程是渐近和慢慢的,而革除与创立则要简单和迅速。但在狂热的革命风暴下,一切的文化与文明,只要沾上“封资修”的标签,就会立即遭到破坏和铲除,“破四旧”成了反传统、反理教的工具。

街道的居委会门前,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旧式人家的旧式物件:家俱、古董、字画、服装装、书籍等,都在一场大火中遭受毁灭。新的人类的救星已经诞生,一种斗争的哲学横扫了一切“温、良、恭、俭、让”,当某一天二叔回家拿起铲子,铲掉了家里留存的几张太师椅上“八仙过海”的图案时,我想,这是对过去的一种彻底革裂,二叔是一个从不过问政治的人,他的自觉行动就连几种椅子都不放过,这场革命是真正触及到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破四旧”是从大处着手的。众多寺庙明摆着难逃厄运,还有大量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无疑也是最显眼的,还有大量的文化人,大量的艺术瑰宝都难逃一劫。当人们用一切审慎的眼光看世界的时候,任何一个细微处都会遇到怀疑的眼光。

这时的老先生,他在哪儿呢?当老先生老到需要拐杖走路的时候,他已经脱离了人们的视线,有一阵子,人们在街上看不到老先生的身影,初始人们还会关问一下,但时间一长,后来的孩子已没有了老先生的记忆,人们也就把他淡忘了。

但有人是肯定忘不了他的,比如手心捱过戒尺的人。

一天,儿时的伙伴四三子找到我:“嗨,兄弟,这革命真他妈的痛快,过去,我虽然读不好书,但读书有屁用,现在我是工人,比你这酸学生强多了,讲话文皱皱的,就像继承了老先生的衣钵,读书总有一股酸腐气”。

“你小子现在可算翻身解放了,但也不至于埋汰文化人吧,没有听说过文治武攻吗?打天下用枪杆子,治天下用笔杆子。”我有点抑揄他的不学上进,初中毕业后他进了一技校读书,很快去工厂当学徒。

四三子“呵呵”一笑,凑近我说:“有一个人,可是咱街上的铁杆四旧人物呀。”

听四三子一说,我心中不免一惊,莫非他真要触犯众怒,找老先生的麻烦。六十年代初,老先生在幼儿园退休,因他孤身,无子女,享受政府的“五保”待遇,但他又不愿意离开老窝,去“养老院”颐养天年。只是靠街坊们的帮助度日,闲暇时分,他养养花,看一些古旧线装书,怡然自得。

“四三子”我心中一凛,正色道:“老先生是动不得的,他已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对你我来说,他才是我们真正的启蒙老师,尽管我们可以不赞成他的朱子理学。可他对社会是有益无害的一个人物。”

“知识分子对革命总会出现摇摆性和软弱性。”四三子的嘴不知何时辨出了名堂,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革命是讲究原则的,革命可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这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革命行动。”

看来,四三子的革命热情太高涨了,全国的形势都是如火如荼,最时尚的物品是红旗、军装、红袖章,再拥有钢板、蜡纸、油印机就能纵横天下。

尽管我不可能拥有四三子的革命境界,但出于对先生的担忧,我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对四三子说:“革命的原则性你可以坚持,但做什么事不能没有人情、人性,人之初,性本善,这并不是封建的礼教,而是人的天然本性。”

“真不愧是老先生的爱徒,三字经已被历史所唾弃,你还在极力地宣扬,我真怀疑你的阶级立场了。”四三子毫不退让地说。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志不同则道不合嘛,只要不让你爹娘觉得白养了你。”看着这儿时的伙伴变成这样,我也痛心疾首地对他嚷了起来。

四三子目瞪瞪地看了我半响,临走搁下一句话:“老先生的戒尺把你打蒙了,我可是清醒着呢!”

那年头,兄弟反目,父子反目,夫妻反目的事多着呢,纲常早就乱了,伦理还有何用,正所谓皮之不存,毛何附焉?

我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三天后,四三子还是领有一帮初中生的红卫兵抄了老先生的家,不仅抄家,还糊了一只纸做的高帽,上书“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架着老先生游了街。此外,老先生保存的一些字画、线装书也被抄去了几大筐,只是在老先生家始终没有找到那把戒尺。听说,红卫兵逼问了两个多小时,老先生仅一句:“早已被人偷了。”再也不作其他回答。

老先生戴高帽游街一事,无疑成了这条街几十年不遇的一件大事。各色人等评议纷纷,褒贬不一,但骂四三子的还是占了绝大多数。同情弱者是社会人天职,身壮如牛的四三子面对的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并且还是在这一条街享有启蒙世家身望的老先生。有点岁数的老人都说:“四三子太作孽了,将来会遭报应。”但时势造英雄,现实的状况就是谁胆大,看谁做事出格,出大格,这样才能引起社会的轰动,才能在纷乱的社会上揭竿树旗,成为一方领袖。老先生的名声太大,根子又长,“破四旧”的主旨正是这样的一些对象。四三子急功好事,以“造反派”自居,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况且区区一芥老先生。四三子师出有名,后面有强大的后盾,“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四三子自认力量强大无比,而老先生之流只是社会的阴暗角落和老朽势力,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的不学上进的恶评需要有一、二件轰天动地的事来为自己正名,而使他的自尊得到释放,毕竟他被老先生打过多次手心,这让他成为一个统领三军英雄人物的奇耻大辱。

今天,他终于得意了,他可以向这条街的人宣布,我四三子也可以成为一个人物了。当然,他还不忘再损一下老先生,“老先生一世育人,朱子家训,做人诚信为本,可老先生撒谎了,他说戒尺被人偷了,分明是谎言。”

老先生当天就病倒了,年过八旬的老人了,有生还真没遭过这个罪,在一个阴雨天的午后,我去看望了老先生。

老先生的一个远房侄子给我开了门,这是一个典型的小四合院,房子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残破了,前厢房过去是教孩子们做蒙学馆用的,现在只是杂放着一些旧物件,中间是一个天井,长着一株老桂树,旁边还砌着一个花台,种着一些月季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显得十分文雅和闲心,一个墙角里堆放着一些花盆的碎片,看茬口就知道是新摔碎的,也许这也是抄家时遭难的。

远房侄子把我引进后堂,木窗棂的格子用一房白纸糊着,时间也久了,明显泛黄,过去正面放牌位的条几上荡然无存一物,在挂画的墙面有旧痕迹,但书画已不见了,整个一个家,在雨天泛着一股霉味。

进入侧房的卧室,书架上存放着几本政治书,其他书也不见了踪影,侄子叫醒了老先生,并向他通报了我的到来,侄子在老先生脑后搁了个枕头,让他半躺在床上。

“老先生,你好啊!”我轻呼了一句,表达了我的一份关切,其余的话我竟一时语塞。

老先生用手摸索了一下床头的眼镜,并慢慢地把眼镜架好,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了他苍白的脸,干瘦的下颌。

“是你啊,谢谢你来看我。”老先生低着嗓子说道,眼睛里流露着些许无奈和无助。

“四三子真不是个东西,让你老人家遭罪了。”我仍有些忿恨地说。

“莫怪他呀,人总有糊涂的时候,我也在经常看书、读报,这个年代的好多事,恐怕我也搞不懂。”老先生清了清嗓子,提高了一点声调,反过来劝慰了我一句。

我鼻子有点酸,都说老先生为人酸腐。今天看来,老先生清楚着呢。他清楚做人的基本准则,以及处世的普遍规律,毕竟他是经过乱世的人,把什么事都看淡了一些。

老先生又轻轻地提了一下身子,对我慢悠悠地说道:“人立身处世并不容易,重要的是要明天理,灭人欲,这个天理容易明白,对人易,对已难,世间道理遍天下,就是要遵从哪一家了,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但要找准了才行。灭人欲可不容易做,人的欲望是天生的,除自觉规范以外,还要有刑律的保障,欲望是人内心的魔,要靠自身的修炼和外部的刑律的双重压迫,即便这样,人欲还会在一部分人身上为祸不止呀!”

我这是第一次听老先生说这么多话,本来我是探望他的,想不到老先生如此豁达,我一颗心放下的同时,又深深地折服老人的处世观。“明天理,天人欲”是朱熹家训重要的一条。听家父说过,这一家训是用阴文刻在戒尺的背面,过去用朱砂红一模,釉黑的戒尺上就会现出红的训条,即醒目又威严,只是时间长了,朱沙红在手的模娑下已变淡了,老先生又不喜欢朱沙红的张扬,也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这一个午后,我们谈了很久,老先生也难得一开金口就涛涛不绝了,经过了这一次变故,他的精神上的一些东西受到了玷污,他也需要找人倾诉,以求得一种精神上的藉慰。当然,他的道理出自中国古典的一些立世精粹,已经在世上盛行了千年,要打破千年的戒律,也非等闲之辈,只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闲谈中,我故意幽了老先生一把:“有件事我总想问明,人们结婚算不算是种人欲。”

老先生笑笑:“你还没有到年龄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婚是祖宗留给你的一份责任,老辈人最看中家庭的香火延续了。”

“我以为你几十年单身是从灭人欲上想呢?”我继续地将了他一下。

“你错了,我是结过婚的人,只是日本人侵略中国时,我带着家眷四处逃难,走散了,再后来音讯全无,估计遭难了。我就再没有续婚的念头了。”老先生平静向我透露了他的一段往事。

“哦,我真不该提的。”我对我的唐突有些后悔。

“都过去了,很快我们也会见面的。”老先生的话竟不忌晦,似乎内心一直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日子。

临走前,我再三提醒老先生:“四三子没有找到戒尺,似乎不会善罢干休的。”

“没什么可怕,有形的戒尺只是小作用,戒在心中才是戒的大作用。”老先生定定地回答。

“破四旧”只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序曲,接下来的事情更多,更波澜壮阔,眼看着古代国宝、文物都要毁于一旦时,中央及时地阻止了“破四旧”的过激行为,总算为老祖宗保存了一些东西,要不然,真对不起祖宗了。

后来,我返回了学校,逢年过节回去看看,一次次地听到身边的老人渐渐地少了.。老先生自从那次抄家以后,治好了病,就被他的远房侄子接到乡下去了,听人说,最后他活过一百岁,我想这是有可能的,这是他的修养及豁达的心态造成了他的长寿,我从内心为他的长寿高兴,因为他看到了文革的结束,看到了社会的发展与进步。

只是戒尺的事已无从查考了,一次中央电视台《鉴宝》栏目播一档节目,其中有一类似的文物,我认真看了一遍,形式相似,但题款的字非“明天理,灭人欲”。我有点失望,我相信戒尺还在人世间,我记住了老先生的一句话:有形的戒尺只是小作用,戒在心中才是戒的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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