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买房新政策:四千个春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4:15:43
   四千个春天

                                                                             张毅静

    一个人如果17岁想要恋爱行不行?不行!所有人都会这么说,因为太“早”了!

    一个人如果71岁想要恋爱行不行?不行!所有人又会这么说,因为太“晚”了!

    什么时候不早不晚?他们说,那就是通常大家都能认可的20来岁吧。问题是,那个岁数,有多少人真正能够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爱?又或者到了晚年丧偶之后,仅仅因为年龄,就不应该再去好好地热烈地爱一场? ——不管!反正你就得这么着来,否则就千夫所指!——我们的社会就这么“天真又可爱”地延续了一代又一代。

   好在,历来都不乏为爱痴狂的“顶风作案”者。他们既非先知先觉的圣贤,又非雄才大志的英豪,他们只是因为“爱了”,所以,对这个世界显得不那么奴性、不那么顺从,不那么驯服,而是执意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召唤,因此让自己的行为有了北岛那句诗的诗意:“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

    大名鼎鼎的梁实秋就是这样一个践行者。

    1974年,梁实秋在美国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失去了陪伴自己半个多世纪的发妻,“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人生至此,看看就要现出那下世的光景来了。谁能料到一个身患糖尿病、高血压等行将就木的老者在半年后即陷入一场轰动朝野的倾城之恋?

    这场恋爱的女主人公,就是歌星加影星的韩菁清。于时,梁实秋“芳龄”71,她43,比他女儿都要小好多。隔着三十年的时间之海,尽管他早已是久负盛名的大作家,是独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中国译界第一人,是主编《远东英汉大辞典》等数十种英汉辞典与教科书的大教授,然而,就因为他此刻的年纪,刚进中年的她看他,犹如看张爱玲笔下那“三十年前的月亮,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她打哪里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要成为他最后的爱?

    命中注定,1974年11月27日,他们在台湾初相遇。人生最美就是初相遇时的一见钟情。那种感觉微妙又美好,几近于一种神秘,不可言传、不可与外人道,唯有当事人的怦然心动让彼此知晓:若没有缘,我们天天要见多少人,谁能轻易弹响你的心弦?而若是那有缘人,则必定如仓央嘉措的情诗所言:“这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与你相遇”。

    相遇之后不到一周,梁实秋排山倒海般的情书就来了!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两封,三封,四封……两个月中写了二十多万字!对她的称呼,从“菁清女士”,到“菁清”,到“清清”,到“亲亲“,到“小娃”,热烈,真挚,深情,动人。正如他所说的“诗人、情人、疯人,永远是三位一体的,没有情人不写诗的,也没有情人不疯狂的……”

    情书之于懂得的女人,就像黛玉初读《西厢记》心旌摇动,当时只觉芳词警曲,耀目惊心,令人痴痴若醉。——不必借用其它路径便可直抵深心,这就是文字的力量!这些句子宛如天女手中的花,纷落于红尘,却不沾染,亦柔亦美,婉转一声,山鸣谷应。何况,写下这一行行文字的,不是别的普通男人,而是大名鼎鼎的梁实秋啊!梁实秋是谁?那是中国文化界、乃至世界文化圈里的泰斗!哪个有知有识的女人可以对此无动于衷呢?“要醒千年梦,需开顷刻花”。也许,直到此时,她对他还不是出于完完全全的爱,而是一个爱上爱情的女人。可是,爱上爱情,有什么奇怪?我们多少人不是先爱上爱情,然后才为爱情后面的那个人批了一件梦的衣裳?

    韩菁清从来就不是洗衣做饭生孩子的寻常女人。她是地地道道的千金大小姐。出生在湖北巨贾之家,15岁就在上海荣膺“歌星皇后”,填词作曲,多才多艺。锦绣丛中的金枝玉叶,她要寻求的根本就不是寻常如你我的这种胼手砥足、帮衬着按揭买房的“生活伴侣”,而是犹如林黛玉对贾宝玉式的“精神伴侣”。而梁实秋,他恰恰是一个典型的、标准意义上的文人。虽然当年被鲁迅斥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但公平说来,抛开政治因素,梁实秋比之于鲁迅,其实更像一个文人。他的文章,津津乐道,收放自如,既简洁又幽默,就像一个很雅的绅士在谈一些很雅的旧事:书房,信,听戏,美食,男人,女人,没有大悲大喜,没有生之无聊,死之毁坏,有的皆是高雅的趣味和平和的风度,以及一种积极的和温暖的情味。这大概与他性格爱好不无关系:爱吃,好戏,喝酒,喜呼朋唤友,又文才出众,自然就有风流的口碑——并非名士风流,而是才子风流。

    梁锡华在《一叶知秋》中评论梁实秋说:“他有胡适先生的温厚亲切,闻一多先生的严肃认真,徐志摩先生的随和风趣。”余光中说:“他的谈吐,风趣中不失仁蔼,谐谑中自有分寸,十足中国文人的儒雅加上西方作家的机智,近于他散文的风格。他的前额显得十分宽坦,整个面相不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加以长面隆准,看来很是雍容。这一切,加上他白皙无瑕的肤色,给我的印象颇为特殊。后来我在反省之馀,才断定那是祥瑞之相,令人想起一头白象。”

    余光中还曾说:“莎士比亚只写了二十年,梁实秋先生却译了三十六年,不过我们不要忘了,莎翁是连续地写,在太平盛世的伦敦连续地写,而梁翁是时作时辍地译,在多难的中国时作时辍地译,从二次大战之前译到二次大战之后,从严寒的北国译到溽暑的南海,且把昔之秋郎译成了今之梁翁。”拥有这般毅力、能力、成就的男人,如今一见倾心爱上了其实也已经不再年轻的她,让她如何不心动?

    除了岁数偏大,这个有才学有名望有爱有激情的男人有哪里不好呢?

    其实最能反映女人品味的,不是她的衣着、爱好,也不是她开的车、看的书、布置的家,而是她爱上一个怎样的男人。即使在其它方面品味优雅,若爱上一个差劲的男人,便功亏一篑。反过来说,一个能够爱上优秀男人的女人,在其它方面又怎会差?

    先前也经历过失败婚姻、尝受过情爱之苦的韩菁清辗转反侧无数次之后,最后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和你白头到老。有的人,是拿来成长的;有的人,是拿来一起生活的;有的人,是拿来一辈子怀念的;而眼前出现的这个人,是拿来爱的。而一辈子没有狠狠地爱过和被爱过的人,都是没有被成全的可怜人!因此,她写下了这样的回信“亲人,我不需要什麼,我只要你在我的爱情中愉快而满足地生存许多许多年,我要你亲眼看到我的脸上慢慢地添了一条条的皱纹,我的牙一颗颗地慢慢地在摇,你仍然如初见我时一样好奇的目光虎视眈眈。那才是爱的真谛,对麼?”——尽管早早就浸淫在复杂多变的娱乐圈、名利场,但是,这个女子从骨子里依然浪漫、深情,她爱上才子,爱上了才子的爱……

     我相信就是这种纯粹的真感情,使他们感受到了爱的美好与强大……

     跨越了近三十年差距的一对男女彼此情投意合,就要进入爱的乐园了,没想到,“社会”不干了!

   “社会”是谁?就是无数个生的、熟的、不生不熟的、滴滴答答的爱管别人闲事的人。1975年的台湾,因为梁实秋和韩菁清的恋爱事件,闹了个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报纸首先发难,《教授与影星黄昏之恋》,类似的新闻标题在大小报纸上频频出现。多数文章都认为让韩菁清这样一个演艺圈中的过气明星嫁给一个“国宝级”大师,是对大师的亵渎。梁的学生成立了“护师团”;梁的友人也认为“一树梨花压海棠”太不像话;他们说她是“收尸团”一员,与梁教授结婚就是图谋他的钱财;他们力劝他悬崖勒马,纷纷为他介绍他们认为相配的女性;他们甚至说她是一个“烂货”……可想而知这场“新闻风暴”给当事人带来怎样的折磨!

    人类社会最奇怪的一个现象就是对老年人婚恋的不宽容。尤其是我们中国人,稍微上了一点年纪就应该清心寡欲专门等死才好,否则就是为老不尊。上年纪的人就不许有爱、有感情、有欲望、有梦想?这是谁的规定?你三十岁,有了七十岁的心脏、过上了无性婚姻,那是你的问题,你凭哪点反对一个七十岁、拥有三十岁心脏的男人不能够再好好开始爱一场?谁说爱情只是年轻人的专利?老年人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地恋爱和结婚。“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句话,我誓死捍卫!

    从抗战时期即被鲁迅骂得体无完肤、百喙莫辩的梁实秋可谓早已经品味到“天凉好个秋”。他对人、对事、对情爱的境界哪里是凡俗人等可以体悟的?面对铺天盖地的喧嚣,他不过是淡淡一笑。他说:“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有的是感情,除了感情以外我一无所有。我不想成佛!我不想成圣贤!我只想能永久永久和我的小娃相爱。人在爱中即是成仙成佛成圣贤!”

    经过这炼狱般的考验,相恋的两个人更加坚定了执子之手死生契阔的信心与勇气。十几岁起就在娱乐圈闯荡的韩菁清面对这场轰轰烈烈的爱,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历史是人家的,传奇是人家的,世间嘈杂的耳语,不过是他人自说自话的意淫。她这个遇到真爱的女人,此刻不过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把爱情进行到底!

    那些揭人隐私、说人不好的人,想想自己吧!你就那么完美吗?谁不是千疮百孔,有过许多往事,许多荒唐?凭什么说人家?

    我们何必要求自己拥有的人、事、物都完美无瑕,没有缺点呢?看得惯残破,也是历练,是豁达,是成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啊!

1975年5月9日,梁实秋与韩菁清举行了婚礼。将所有人的意见、建议、斥责、阻止撇到爪哇国里去,相爱的这对人儿结合了。——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真正相爱的人。注意,我说的是“真正相爱”哦!一对相爱的人儿,想要在一起,是一定可以的;相反,若是不到某种火候,怎么着都能找得到借口,给对方,也给自己。

    不知道那些曾经鼓噪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有没有郁闷地抽自己一个嘴巴?

    梁实秋与韩菁清的新房设在韩菁清家。——从来就没有缺过钱的韩菁清,唱歌一晚上的收入就要比梁大教授一个月的薪水高。人家光是在台北就有好几套房子!这样的女人,能看上他这个文人那俩辛苦钱?这样的女子当然也不可能住到他的“雅舍”,何况他当年是卖了房子到西雅图,现在台北并无房舍。有现成的豪宅,何必又在乎什么形式?他们俩的结合,原本也是超越了世俗物质层面的啊。那天晚上,高度近视的新郎官因不熟悉环境,没留心撞到了墙上。新娘子立即上前将新郎抱起。梁实秋笑道:“这下你成‘举人’了。”新娘也风趣地回答说:“你比我强,既是‘进士’(谐音近视),又是‘状元’(谐音撞垣)。”两人相视大笑……幽默、俏皮、轻松的背后是一整套学养与境界,那是层次相当者才会有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幸福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人家关起门来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这个世界上偏生还是有很多人酷爱包打听,明明自己也少不得吐痰、入厕、上床、剪脚趾甲……偏偏看见别人如此就想窥阴。尤其是对老年人的性爱,更是恨不得来个现场直播方能过瘾。王晓波说过国外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嫁了个二三十岁的小丈夫,电视台闻风而动,七嘴八舌一通乱问,把老太太累得打起了瞌睡。主持人不甘心——真正要问的问题还没出口呐!就将老太太摇醒,吭吭哧哧地问:“那,你们,还有——那事吗?”老太太狠狠瞪她一眼,大声说:“certainly!”呵呵,回答得真妙,certainly!人家既然是做了夫妻,当然会有性爱,可那爱的方式、程度、情形,为什么要细细告诉你?!无聊!

    抱得美人归,秋郎宛如找回了远离的青春。钱钟书说老年人的爱情如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救。——如此热烈的青春之火,为什么要去救?让它烧吧!烧吧!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呼啦啦热腾腾地燃烧过一次呢!他对她说:“我像是一枝奄奄无生气的树干,插在一棵健壮的树身上,顿时生气蓬勃地滋生树叶,说不定还要开花结果。小娃,你给了我新的生命。你知道麼?你知道麼?……我过去偏爱的色彩是忧郁的,你为我拨云雾见青天,你使我的眼睛睁开了,看见了人世间的绚烂色彩。”

    这美丽可爱的小娃,犹如宋人画里的折枝牡丹,只与人世富贵相见。多才多艺的她还有一手好厨艺,让人口齿噙香。婚后,梁实秋心宽体胖,八个月体重上升五公斤;外界也注意到,原本搁笔已久的梁实秋又开始了创作。他每天上午专心读书、写作,一天写五千字。1979年6月梁实秋写完了《英国文学史》和《英国文学选》,前者约一百万字,后者约一百二十万字,后来均获得了"国家文艺贡献奖"。为了使他劳逸结合,她教会了74岁的丈夫跳舞。月华如水,两人相拥着翩翩起舞。亚热带的春天,桐间花落,柳下风来,满山遍野都是杜鹃,那艳艳的红一路开到了窗下……

    而她,亦是快乐的。莳花,煮菜,弹琴、唱歌,她做什么他都喜欢,她穿什么他都觉得漂亮。在他眼里,她腰肢婀娜,明眸善睐,纤长的手臂波浪一样柔婉地起伏。没有被男人如此深爱过的女人,无法体会那种花朵般柔美的绽放,丝绸般细腻的爱抚。他宽厚的笑容如掌,供她的灵魂在其上肆意旋舞,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种一半是爱侣一半是女儿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让人甜蜜欢畅。

    尽管日日相见,两人依然情书往还。署名“秋秋”的无数信中,有热盼“清清”回来的,有思念至心神不宁惟有写信的,有谈家中琐事的,有关于日程的妥帖安排的——因了梁实秋生花的妙笔,使得“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以热烈的爱,以无比的激情,以无限的宽容、以无尽的留恋为证,梁实秋在和韩菁清度过了13年质量饱满的婚姻之后,在84岁上驾鹤西去。弥留之际,他拼尽全身力气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清清,我对不起你,怕是不能陪你了!”——他爱这个女人,爱到了生命的最后!可是啊!那个被他爱宠了十三年的女人,该用怎样的拥抱来面对他渐渐冷却的身体?该用怎样的忧伤在满天星斗中品尝这孤独的冷清?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在强大的自然规律面前,我们任何人都无计可施,然而,想到我们曾经没有错过、没有辜负了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到我们战栗的双唇曾经惊心动魄地碰在一起,想到我们爱情的岩浆从灵魂深处喷薄而出,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就没有白活!

    在爱的阳光下,他们度过了四千多个春天!

    这样的春天,你可曾有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