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丽娜番号封面:庄子(话剧) 作者：沙黑 文章发于：2008-8-5

庄子(话剧)      作者：沙黑    文章发于：??????    2008-8-5      

庄子　　

编剧  沙黑　　

时间  战国中期　　

地点  宋 国　　

人物  庄子，惠子，宋君（宋王），监河侯，庄子妻，众残废人　　

第一幕　　

一　　

[幕启  远景为起伏的山坡，漆树丛生。近景为庄子的茅舍，柴荆院门敞开。院外有一梧桐树，树下有石桌一，石凳二　　

[鸟鸣声声　

[庄子自院中出，此时黑须黑发，四十多岁，穿一件补过的长袍　　 　

庄子（欣赏了一会儿）啊，天空的颜色蓝得这般可爱，这就是天空真正的颜色吗？不可穷尽的宇宙，覆载万物的天地，流动变化的自然，伟大而又看不见的道啊！　　

[庄妻提竹蓝出，把粥盆、碗筷在石桌上安好。鸟鸣声声。　　

庄妻  先生，吃早饭吧。　　

庄子  吃早饭？什么早饭？　　

庄妻（觉得好笑）还能有什么早饭，就是小米粥儿啊，苋菜果儿啊。　　

庄子  噢，是的，人吃小米粥儿，麋鹿吃草，猫头鹰吃老鼠，那么，人，麋鹿，猫头鹰，谁懂得真正的好味道呢？　　

庄妻  家里小米已经不多，钱也没有了，得借点儿回来啊。　　

[响起庄严的鼓声，鸟鸣停止　　

庄妻  看！　　

 [一队士兵持戈矛过场，一队长随后，目不旁视，庄严重大地走过。　　

庄妻  真叫人害怕。国中出什么事了吗？　　

庄子  什么叫出事？什么叫没有出事？什么叫做国家？什么叫做害怕？　　

庄妻  唉！（返身进院，下）　　

[庄子走到石桌旁，拿起勺子敲敲粥盆，若有所思点点头，盛粥，喝了一口。　　

庄子  嗯！（鸟鸣声声）小鸟儿，它终日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有时在草丛里飞来飞去，它哪里知道有鲲鹏之说呢？鲲是一条大鱼，大到不知有几千里，它化而为鸟，就是大鹏，鹏之大，也不知有几千里，它的翅膀如垂天之云，它飞起来，就会在海面上激起三千里的波涛，在天空中卷起九万里的狂风，唉，小鸟儿怎么能懂得鲲鹏之说呢？　　

二　　

[缺胳膊少腿的众残废人上，他们手里提着漆桶和割刀　　

众残  庄子先生，你早啊！　　

庄子  你们早！你们这就上山采漆去吗？　　

残甲  是的。我们这就上山采漆。庄子先生，刚才我们互相看看这残废的样子，心里真是……，唉！　　

残乙  这朗朗的青天之下，诸侯们动不动就把人民集合起来去打仗，一仗打下来，死去无数的性命，死去的人也就罢了，像我们这些成了残废的，真是活活受罪啊！　　

残丙  还有官府的刑罚，动不动就把人的腿锯掉，把人的脚砍断，也不想一想，往后叫这个人可怎么活？还不如一刀把我们杀死的好！　　

残甲  庄子先生，你天天看书，写文章，你能给我们讲点儿什么，让我们心里好过些吗？　　

众残  庄子先生，给我们讲讲吧。　　

庄子  那么，我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听，好吗？　　

众残  好啊，太好了。　　

[鸟鸣声声，众残听讲　　

庄子  从前，鲁国有个被断了脚的人，名叫王骀，跟他求学的人，与孔子门下的人相等。孔子的学生不服气，问孔子，先生，王骀是个断了脚的人，跟他求学的人和先生在鲁国各占一半，也没有看到他怎样讲学，但那些求学的人却觉得满载而归，这是怎么回事？孔子回答说，这位王骀先生，是一位圣人，我也落在后面了，我要拜他为师，引导天下的人都去跟他求学。　　

某残  那么他是一个什么人呢？　　

庄子  死生是一件极大的事情，却不能进入王骀的心中，就是天掉下来，地掉下去，他也不会跟着毁灭，他处在不仰仗、不依靠什么的境界，不受任何外物的影响……　　

某残  他不是被断了脚吗？也不在乎？　　

庄子  他虽然也被断了脚，但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缺少，断了一只脚就像丢掉一块泥土一样！　　

众残（各抚所残）哈哈哈，就像丢掉一块泥土一样！　　

庄子  他把握住了天地，心中好像主宰了万物。他有了一颗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的心，那是人人本来具有，而后来却失掉了的心。他因为被断了一只脚，所以反而懂得了什么叫做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他已经超越了生死，少了一只脚又算什么呢？你们说，这样的人，我们不要跟他学吗？　　

众残  是啊，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那还在乎什么呢？真是了不起！　　

庄子  我不是在瞎说吧？　　

众残  哪里！先生，你所说的意思，我们听来都是很明白的，你说得有道理。　　

残甲  先生，时候还早，你再讲一个这样的故事给我们听听，好吗？　　

众残  庄子先生，再讲一个吧。　　

庄子  好，再讲一个。从前，有个脚又歪，背又驼，嘴唇还缺了一块的人，去游说卫国的国君，结果卫君很喜欢他，以至于看到形体正常的人，反而觉得他们不如这个又残又丑的人好看。还有一个脖子上生了一个大瘤的人，去游说齐国的国君，齐君很喜欢他，以至于觉得形体正常的人脖子太细了。　　

众残  哈哈哈，真有意思！　　

庄子  总结起来，这就叫“德有所长，形有所忘”。不过这个“德”，并不是有意为之的，而是很自然的事情，以至于忘记了是“德”，这才是真正的“德”，也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　　

残乙  是啊，这话说到底了！　　

众残  说到底了！　　

[鸟鸣声声。惠子上　　

庄子  所以啊，我们悠然自得，我们顺任自然，我们永远浑然无缺，因为我们是天所生、天所养的。我们虽然有人的形体，与人相处，但我们没有人的狭隘之情，我们的内心不受伤害，这就叫做“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渺小啊，往往因为是人，伟大啊，与自然同在！　　

残甲（拭泪）先生，你的话像山上的清泉，清洗了我们的内心，现在我们心里就像山泉一样明净，从此以后，我们不在乎这残缺的样子了！　　

众残  是啊，感谢先生的教诲！（伏地，拭泪）　　

庄子  唉，请起请起。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行这孔门之礼就不对了。　　

残甲  是，是。那我们就上山采漆去了。　　

众残  先生，再会！　　

庄子  再会，再会！　　

[众残下　　

三　　

庄子  想不到我苦思冥想获得的这些道理，竟得到这些可怜的人心领神会。其实，倒是我应该感谢他们。看不见的大道啊，我的宇宙之上的老师！你无为无形，生有万物，视之不见，为天为地，独立不迁，运行不止，我日夜领悟你的存在，努力与你融为一体。我拿你来观照万物，觉得万物都是我的弟兄。我拿你来衡量天下，知道天下还差得很远。世界总有一天能完全和你吻合，这样公正、这样无私，这样深厚和宽广！　　

惠子  庄子先生，你也太走神了吧！　　

庄子  哦，惠子阁下，刚才我好像忘掉了我自己，不知道你的光临。　　

惠子  你刚才对那些上山采漆的人们说，人是可以无人之情的？　　

庄子  是这样。　　

惠子  人而无人之情，怎么叫做人呢？　　

庄子  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不因外物的变化而有损我们内心的平静，能够顺任自然，从内到外达到忘我的境界。　　

惠子  你不过是说万事不关心罢了，可是你对天下其实是很关心的，你只是出于无可奈何，才说出这许多奇怪的话来。　　

庄子  你知道那总之是有来历的就罢了，何必耗费精神，站在这梧桐树下跟我辩论？你不是最善于把同与不同合为一体的吗？　　

惠子  好，今天我们不辩论了，我听说今天夜里出事啦！　　

庄子  怎么？　　

惠子  弟弟兵变，赶走了哥哥，如果这事情定下来，我们的国君，从此就是这位做弟弟的人了。　　

庄子  噢，怪道刚才一大早，门前就有军队开了过去。　　

惠子  外面抓了不少的人。　　

庄子  唉！　　

惠子  你看怎么样？　　

庄子  你说能怎么样呢？天下诸侯，外面争城夺地，里面争权夺利，父子弟兄不能相让，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惠子  假如我想借此机会，在宋国有所作为，到这位新君的手下去做个官，怎么样？我想我能做个不小的官。　　

庄子  我劝你不要去。　　

惠子  你是不会来跟我争个高低的吧？　　

庄子  哈哈，你是跟我说笑话呢。那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听。南方有鸟，名叫鵷雏，它是凤凰的弟弟，它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没有梧桐树它就不歇，没有竹子的果实，它就不吃，没有洁净的山泉，它就不饮，有一个猫头鹰刚好找到一只腐烂的老鼠，凤凰的弟弟正从头上飞过，猫头鹰生怕它来抢那只腐鼠，就用爪子抓紧了，仰起头来发出威吓的声音说，吓！　　

惠子  哈哈，你不要讥笑我，马上就要有人来把你当作猫头鹰，要送你一只腐鼠呢！　　

庄子  上次楚国派人来过一回，但是我不吃腐鼠，我吃小米粥儿。（端碗喝一口）　　

惠子  这回可是我们宋国本身，听说新君要请你做官。　　

庄子  我自有话回。　　

惠子  你可要小心。　　

庄子  好的。　　

惠子  我这就要到魏国去，　　

庄子  有什么事吗？　　

惠子  这件事你一定不会赞成，还是以后再告诉你吧。　　

庄子  以后再谈，只怕嫌迟了。　　

惠子  好吧，我告诉你，张仪放弃了秦国的相位，到了魏国，魏王已经拜他为相。　　

庄子  这关你什么事？　　

惠子  张仪无非是想让魏国与秦国连横，我想那魏王一定会被张仪骗住，将来，吃亏的何止是魏国？所以，我要去见魏王，让魏国与齐国合纵抗秦，以破张仪的诡计。　　

庄子  那就是说，你这是要去做合纵连横的辩士，我可不敢恭维，那些事情，我也不愿多说。　　

惠子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庄子  如果你一定要去试一试，那么我只要你小心而又小心，因为放眼这战国的人间世，简直就是一幅可怕的图画。　　

惠子  是的，是很可怕。　　

庄子  战国纷争，偏离大道太远太远，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说得对！各国诸侯，有谁不高唱仁义？但又有谁不死抱着他们的私利？他们宁愿残暴天下，虐害人民，也决不想改变一下他们自己。其实，仁义也早就没有了，只剩下尊卑有序之礼。所以侍候诸侯国君是一件最危险的事情，你看那饲养老虎的人，处处顺着老虎的性子，但还是担心自己让老虎给吃了。　　

惠子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想去试一试。　　

庄子  你看这树枝间的小鸟，它们无不自以为善于飞翔，可是它们哪里知道有水击三千里、风高九万里的大鹏？有不知道什么叫做一个月的小虫，有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年时光的秋蝉，有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大龟，有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树，上下四方有极限吗？无极之外就没有东西了吗？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劝你还是呆在家里不要去。　　

惠子  你的话总是这样大得没有边际，这不是大而无用吗？　　

庄子  你打个比方来说。　　

惠子  比方说，有一个大葫芦，大到能装五石水，但是，用它做水缸，它就会裂开来，用它做瓢，这么大的瓢又不好用。这个大葫芦，就是大而无用。　　

庄子  不对。大葫芦放在水上，可以救生，平安渡过江湖。　　

惠子  有一棵大树，长得弯弯曲曲，瘤瘤拐拐，过路的木匠看都不看它一眼，这样的树长得再大，也没有用，众所弃之。　　

庄子  这样的大树，人们可以在它的树荫下任意休息游玩，因为它是不材之木，所以木匠的斧子锯子也不会去伤害它，它在天地之间平平安安，有何不好？　　

惠子  你的话确实有你的一番道理，但是我总感到难以实行，等我从魏国回来，我们再详细辩论吧。我就要走了，你对我有什么关照的话，倒可以说几句。　　

庄子  不要执着，不要想你一定成功，能说则说，不能说则不说，好呆就呆，不好呆就回来。　　

惠子  哈哈，这确实是你说的话，好吧，我记住了。再会！　　

庄子  再会！　　

[惠子下　　

四　　

庄子  唉，这天下是多么纷乱！宇宙之上的大道啊，看你，你是那样冥冥深远，听你，你是这样杳杳无声，但是，冥冥之中似乎又能看见你，就在地平线上那最初的晓光里，无声之中似乎也能听到你，你的声音是那样神秘而无上的美妙动听，真是天籁之音啊！你在化育万物，你在运转天地。可是，这人间是怎么回事呢？你不管了吗？或者这只不过是艰难缔造的一种过程？我听说上古之时，人们未分小人、君子，彼此决无互相伤害的念头，自由自在徜徉于山水之间，多么和平、安静、朴素的景象！战争从黄帝开始，设立群臣从尧舜开始，从此以后，白日抢劫、夜里偷盗的事情全有了，到底是大乱带来了治理，还是治理带来了大乱？反正从那以后，就二者兼而有之了。善于识马、驯马的伯乐，他就是马的罪人，高唱仁义的君子，其实就是天下的罪人，只有回到自然的大道、大道的自然，才能拯救这人间。我所考虑的是对的吗？还是只对了一半？是能实现的吗？还是完全不能实现？那么，人类有希望吗？谁能回答我？青天在上，其色苍苍，请你能透露一点消息给我吧！　　

[监河侯上　　

监河侯  这书呆子，又自然自语、跟老天爷说话了。可是，他马上就要洪运高照、做上大官了，他本人还不知道，这倒是个机会。庄子先生！　　

庄子  噢，监河侯！　　

监河侯  庄子先生，我们一向都是最好的朋友啊！　　

庄子  好朋友可不敢当，我们是老邻居。　　

监河侯  嗳，更重要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庄子  朋友就朋友，最好就最好吧，我想跟你借点儿小米。　　

监河侯  噢，我知道，你家里吃的有点儿接不上了，行，我借点儿小米给你。　　

庄子  那现在就跟你去拿？　　

监河侯  别忙别忙，我有大事要告诉你呢，是上面派我来的。　　

庄子  什么事？　　

监河侯  让我守着你，不要让你离家。　　

庄子  我一直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　　

监河侯  这我知道，但是你有可能一会儿到河塘那里同鱼儿说话去了，一会儿呢，到山里去听鸟儿给你讲故事了，我怕遇不到你，所以预先要来看住你。　　

庄子  预先看住我？这是为什么？　　

监河侯  你的好事到啦！告诉你吧，国君马上要来请你，要你到朝中去做大官呢！庄子先生，我恭喜你了！　　

庄子  那就趁这会儿有空，我先跟你去把小米儿背回来，我家中大约中午就要揭不开锅了。　　

监河侯  别忙别忙，小米儿回头我叫人送过来就是了。（他说罢坐到石凳上，看看粥盆，摇摇头，架起二郎腿）　　

庄子  你就这样看着我吗？　　

监河侯  我不敢离开你。　　

[内喊：国君驾到！监河侯跳起。　　

监河侯  你看，说到就到了，嗨，我还得回避。（溜下）　　

五　　

[宋君及其随员上　　

宋君  这位是庄子先生吗？　　

庄子  是的，漆园小吏庄周。　　

宋君  寡人是专程前来向先生请教的。　　

庄子  所谓请教，就是谈谈，那么坐着谈，站着谈，走着谈，都可以。　　

宋君  哈哈，这就是先生文章上所说的，“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吧？　　

庄子  呃，坐着，站着，走着，是不同的，但又是不断替代的，人不能偏执其中的一种，否则，休息就成了惩罚，舒适就成了痛苦，正常的行为就成了疯子的举动，归根到底，因为不合于自然的大道。　　

宋君  啊，庄子先生，你说得太深太美了，你真是我们宋国的大贤人啊！　　

庄子  我的朋友告诉我，有一个大葫芦，大到能装五石水，但这样它就会裂开来，如果用它做瓢，这么大的瓢又实在没有什么用处。　　

宋君  是的是的。　　

庄子  有一棵弯弯曲曲的大树，树枝树干都不中绳墨、不合规矩，所有的木匠连看都不看它一眼。　　

宋君  是的是的。有意思！　　

庄子  我想，我就是那个大葫芦，空洞无用，我就是那棵大树，是不材之木。　　

宋君  先生别这样说，我正是来请先生到朝中去做官的。　　

庄子  我听说楚国有一个神龟，三千岁了，楚王获得之后，十分宝贝，用神龟的壳来做占卜的工具，无不灵验，就把龟壳用绸缎包着，用箱子藏着，供在庙堂之上。请问国君，这个神龟，是愿意自己的壳尊贵地供在庙堂，还是宁愿拖着尾巴在烂泥塘里逍遥？　　

宋君  它宁可拖着尾巴在烂泥塘里逍遥。　　

庄子  那么，我也是这样，请国君恕罪。　　

宋君  据我所知，这倒也是先生的本色，先生以此成一家之言而闻名天下，如今百家争鸣，我也很难勉强先生，那么，请教先生，你以为现如今做一个国君，最要紧的是什么？　　

庄子  呃，这个我可不知道。我听说楚国有两位高人，一个叫肩吾，一个叫狂接舆，肩吾问狂接舆，有人说做国君的凭自己意志定制度，人民谁敢不服从？这话该怎么看？狂接舆回答说，这完全是欺人之谈。这样去治理国家，就如同在大海里开河，叫蚊子去背起大山一样。从前高明的君主，是先正自己，然后去感化别人，认为人有常性和天放之情，顺着这常性和天放之情，不去损伤它，而让人民各得其所，这样就能治理国家。否则，鸟儿也知道高飞以逃开罗网，老鼠也知道深藏以躲避大祸，难道人民就不会像鸟儿像老鼠一样躲开暴政吗？　　

宋君  这个狂接舆的话，的确很狂！　　

庄子  那么，国君还想听我谈下去吗？　　

宋君  你不妨再谈一点。　　

庄子  那我就说一句古书上的话，古代有个叫无名人的说过，国君如果能顺着事物的自然的本性，而不用私意，天下就能治好。　　

宋君  不行！一君之意，当然就是一国之意，一国之中，也只能有一君之意，那是无所谓私意的，如果国君之意被称为私意，那么什么是公意呢？岂不费解？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奇怪的话。　　

庄子  是的是的，可于可，不可于不可。　　

宋君  国君怎样可以保住自己的天下，古书上有无这方面的话？　　

庄子  呃，好像是有的。古代残篇上说，把船儿藏到深山里去，半夜也会被人偷走。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就不会丢失。　　

宋君  这是什么话！天下者，国君之天下，只有自己紧紧抓住，才能万无一失。　　

庄子  是的是的，然于然，不然于不然。　　

宋君  这些话就像你说的那个太巨大的葫芦，那棵太弯曲的大树，大而无用，我只有弃之不顾。再给我讲些别的东西或许有用。　　

庄子  那么我讲个故事。　　

宋君  好的。　　

庄子  南海的帝王叫做倏，北海的帝王叫做忽，中央的帝王叫做浑沌。倏与忽常常到浑沌那里去作客，浑沌总是很好地款待他们。有一天，倏与忽商量，怎样好好报答浑沌？他们商量的结果认为，人有七窍，用来看、听、吃、呼吸，但是浑沌没有七窍，只有这浑浑沌沌的一团，所以才叫做浑沌，我们不如做一件好事，替他凿出七窍来吧。于是，一天凿出一窍，凿了七天，七窍是有了，但是浑沌死了。　　

[静片刻　　

宋君  唉，这个故事叫人不乐。我也听不懂其中的奥妙。　　

庄子  我的话和我的文章，都是这样散漫无稽的，我说话也许只是在做梦而已。昨天我就梦见自己化作一只蝴蝶，逍遥遨游，根本忘记了我是我，可是醒来之后，我又分明是我，我就弄不明白了，是我做梦化为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化为了我？　　

宋君  哈哈哈，真是太有学问了，不过这些学问确实大而无用，和先生谈谈真是很愉快，（打个呵欠，对官员）时辰怕是不早了？　　

官员  是的陛下。摆驾回宫！　　

宋君  行，庄子先生，那就再会吧。　　

庄子  再会再会。　　

[宋君一行下。庄子从盆里舀了一碗粥，捧起来喝。监河侯上。　　

六　　

监河侯  喂，我说，庄子先生！（夺下其碗）　　

庄子  哦，监河侯，怎么啦？到这刻儿，我还没有好好吃早饭呢。（要取碗）　　

监河侯（不让庄子取碗）你这人！国君亲自来请你到朝中去做大官，你不去，你刚才都说的是些什么话？简直不中用，一钱不值！你呀，只配喝这稀汤，穿这破衣，住这草屋！  　　

庄子  怎么啦，这难道得罪你了？　　

监河侯  算了，跟你这呆子也没有说头，再会吧。　　

庄子  吸，别忙，你说过借点儿小米给我的，我跟你去拿。　　

监河侯  小米儿吗？有可有，没有可没有。等我收到河上的税，就借一百个钱给你，够了吧？　　

庄子  那你今天还有没有小米儿借给我？我全家今天就要饿肚皮了。　　

监河侯  你不是会讲故事吗？你也讲一个给我听听。　　

庄子  唉，我昨天走路，听见有谁在喊我：庄子先生，庄子先生，声音虽细，却听得清楚。　　

监河侯  是什么人？　　

庄子  我循声一看，不是人，　　

监河侯  是什么？　　

庄子  车轮在地上碾出了凹塘，里面有积水，不知怎么里面还有一条鲫鱼。　　

监河侯  那是下雨的时候，从河里蹦上来的，你可以拿它做一碗鱼汤。　　

庄子  我没有，我同它说了几句话。　　

监河侯  哈哈，有意思！　　

庄子  我问它，鲫鱼呀，是你喊我吗？　　

监河侯  嗐！　　

庄子  鲫鱼说，它是东海管理波涛的小官。　　

监河侯  管理东海的波涛？那比我管的范围还要大得多呢，他又胡编乱造了！　　

庄子  它问我可有斗升之水可以活它？　　

监河侯  那你给点儿水没有？　　

庄子  我说，等我到吴越去，引西江的水来救你，行不行？　　

监河侯  说大话不顶事！　　

庄子  鲫鱼苦着脸对我说，庄子先生，我只要斗升之水就可活命，如果等你到吴越去，那我就要被晒成鱼干儿了！　　

监河侯  就是嘛！一条小鱼都比你懂事！　　

庄子  所以，如果等你收了河上的税，再借钱给我买小米儿，我一家人不是早就饿死了？　　

监河侯  哈哈哈，对对对，讲个故事，这道理就讲通了，好吧，回头你拿个袋子，到我家去背粮食吧，你呀，我真替你可惜！（下）　　

庄子  井里的鱼虾，不可以同它谈大海，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同它谈冰雪，人世间就这么回事！　　

[庄子转身进院，下。鸟鸣声声，静场，第一幕终。　　

第二幕　　

一　　

 [景同第一幕。鸟鸣声声。庄子从院内踱上。发须花白。他老了十多岁。他伸一个懒腰，略微活动身子。　　

庄子  抄写自己的文稿，真是一件最没味道的工作，但为了糊口，只好重重复复抄下去。一篇文章，如果抄写在布帛上，可以卖到三百钱，如果刻写在竹简上，可以卖到八百钱。能看懂我的文章的人很少，读了我的文章之后说我有神经病的人不少，可是来向我订购文章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秘密诀窍可言，我只是会讲故事，我的文章十分之九是用讲故事来说道理，面对世间的沉浊，是不能和它讲正经话的，最好是要带上三分玩笑。但看来人们对我的文章，是越来越读出味道来了。事实上我是用我的文章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啊。我将这样地活下去，我恐怕会活得很长。唉，写也罢，不写也罢，活得长也罢，活得不长也罢，其实都没有很大的区别。　　

 [庄妻自内出，安排粥盆、碗筷　　

庄妻  先生，吃早饭了。　　

庄子  是啊，太阳出来了，又是一天开始了。　　

庄妻  日子就这样过去，人就这样老了。　　

庄子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抓住妻手）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庄妻（分开其手）你在文章上是怎么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  对，鱼相忘于江湖，你我相忘于这草屋，　　

庄妻  还有每天的这一盆小米儿粥！　　

庄子  哈哈，你也到达“忘”的境界了。天地与我并生，　　

庄妻  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  真是妙不可言啊！　　

庄妻  妙不可言！　　

[悲鸣的号角声。一队人犯被缚着押上，士卒押解，士卒手中有刀锯、斧头，一官员随后，俱下　　

庄妻  唉，这又是去砍掉脚，锯掉腿吗？　　

庄子  回屋里去，回屋里去吧。这是天地间最丑陋的事情，可是普天之下高唱仁义的人们，却莫不醉心于此。　　

[庄妻拭泪下　　

庄子  如今，诸侯各国被处死的人可怕地堆积，被镣铐的人连绵不绝，遭到摧残的人满眼都是，加上杀人如麻的战争，这样下去，哪里才是尽头？何时才能迷途知返？在这样的暴政之下，人还算个什么呀？我已经看够，即使是仙仙乎的神人，恐怕也要赶快让自己像鸟儿一样展翅飞走！　　

[众残上，他们中有新加入的人，而原有的人也跟庄子一样老了些　　

二　　

众残  庄子先生早啊！　　

庄子  大家早，大家早！　　

残甲  庄子先生，我们只有跟你诉说了，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呀？去年水灾，今年旱灾，可是交上去的粮食，却一颗也不准少得，交上去的税钱，一个也不准少得，临时征收的费用还不在其内，今天早上又说了，要各家各户交军马费呢。也不想一想，我们还拿得出来吗？难道叫我们去偷、去抢？王法条条，那是要犯法遭罪的。　　

[残乙等人掩泣　　

残丙  庄子先生，他的孩子昨天被锯掉了一条腿，他们两个的孩子今天就要受到刖刑，以后就只剩下一只脚了。想不到父子两代，都是这样的命运！当然，他们不该胆大去偷盗官仓的粮食，可是……　　

[残乙等人俯哭于地　　

众残  庄子先生！我们这可怎么过啊？　　

庄子  啊，自古以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但是，我能说什么呢？孔子到楚国去，楚国的一位高人在孔子的门前唱起悲歌，唱的是，凤凰啊凤凰，你为何还不躲起来？往世不可追啊，来世不可待。天下有道啊，圣人有成，天下无道啊，圣人求生。当今之时啊，免遭摧残吧，小心走路啊，荆棘深深！　　

众残（悲而咏之）当今之时啊，免遭摧残吧，小心走路啊，荆棘深深！　　

庄子（拭泪）你们知道什么是刍狗吗？　　

残甲  知道。年年都能看到几回呢。就是用草把扎成狗的样子，用来祭祀天地和祖先。　　

庄子  对了。那么用过之后呢？　　

残甲  那就丢掉，不就是一个草把吗？　　

众残  也可以祭祀之后，当场就烧掉。　　

庄子  对，是这样。从前有一个有学问的人，他叫老子。他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众残  是啊，像我们这样，不就是草木之人吗？　　

残甲  庄子先生，你这么一说，我们就明白了，但难道我们这些草木之人就没有活路了吗？　　

庄子  你们说能怎么办呢？我看是没有办法的。不知你们能不能听我两句话。　　

众残  我们听，你说。　　

庄子  这两句话是我想了多少年才得到的，　　

残甲  那一定对我们也很有用，你说吧。　　

庄子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众残  天地……啊呀，太深奥了，先生要教我们一下才行。　　

庄子  你们跟着我念：天地与我并生！　　

众残  天地与我并生！　　

庄子  万物与我为一！　　

众残  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  对，你们感到痛苦的时候，就念这样的两句话，心里就会好过一些，念熟了，天天念，甚至还能快乐起来。　　

残甲  我们懂了。先生的意思，是叫我们把自己的痛苦忘掉，把我们自己是一个人也忘掉，这样就不会在乎什么痛苦了。这倒的确是个办法，除此之外，我们别的又能怎么样呢？　　

众残  是啊，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残甲  我们就再复习一遍吧！天地与我并生！　　

众残  天地与我并生！　　

残甲  万物与我为一！　　

众残  万物与我为一！　　

残乙  心里是好过得多了。　　

众残  是好过得多，不在乎什么了。　　

残甲  多谢先生。我们又耽误先生的事情了，我们这就上山采漆去，日子反正还是要过啊。　　

众残  我们走。先生再会！多谢先生教了我们这两句！　　

[众残下。边走边说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三　　

庄子  他们好像提不起劲来。是的，我的话也许是最没有用处的。我大约可以把盗跖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可是，能叫他们像盗跖那样造反吗？瞧他们这样子，大约也不会那样勇猛无畏。把人逼做盗跖的人，去铤而走险做盗跖的人，是两个极端。作为仁君的尧，与作为暴君的桀，也是两个极端。人们什么时候能够舍其两端而取其中、两忘而化其道呢？遥远啊，遥远得几乎要叫人放弃了这一希望。什么尧舜啊，文王呀，国君啊，诸侯啊，把人间治成了这样，连自然而生的人，也被摧残成这样不自然的样子。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我相信，将来的人间，终归要回到大道、回到自然。看，这些水中的鱼儿，处在自然之中，多么从容，多么快乐，而且忘记了快乐！　　

[惠子上　　

惠子  庄子先生！　　

庄子  惠子阁下，你看这些鱼儿，多么从容，多么快乐，而且忘记了快乐！　　

惠子  请问，你不是鱼，怎么晓得鱼的快乐？　　

庄子  哈哈，那么，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鱼的快乐？　　

惠子  对呀，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而你不是鱼，所以也不能知道鱼，这不是很明白的吗？　　

庄子  我是站在这里观鱼，所以知道鱼的快乐。　　

惠子  明白啦，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  对，我讲的是自然的大道，你讲的是论辩的小道。　　

惠子  是的，小道当然在大道里面。　　

庄子  道无所不在，大道也就在小道里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惠子  我回来闷在家中也好久了。从魏国回来之后，我也就对什么苏秦、张仪、合纵、连横，失去了兴趣。在外面，我碰到过一些不寻常的人，听他们讨论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庄子  愿闻其详。　　

惠子  鸡蛋是有毛的。　　

庄子  既然鸡有毛，所以说鸡蛋也有毛，但应当说明，它们有显与隐的不同。　　

惠子  鸡有三只脚。　　

庄子  这怎么理解？　　

惠子  你说鸡有几只脚？　　

庄子  两只。　　

惠子  你要完整地表述。　　

庄子  鸡有两只脚，鸡脚是两只，鸡二足，鸡足二。　　

惠子  这就对了，当你说鸡脚是两只，你就说了“鸡脚”这个词，鸡为名，脚为实，名实相加，一共有三，所以鸡有三只脚。　　

庄子  哈，这样诡说，有什么意思？　　

惠子  意思大着呢，犬就是羊。　　

庄子  当我们命名了犬为犬，羊为羊，那就约定俗成了，所以，犬不是羊！　　

惠子  白狗黑，龟比蛇长！　　

庄子  这是合异同，无彼此的意思。这跟我说的“万物与我为一”是不同的。　　

惠子  一尺长的木棍，每天取它的一半，一万年也取不完它。　　

庄子  这倒是对的。　　

惠子  天与地一样矮，山与河一样平。　　

庄子  若从无限的高处与无限的远处看，该就是这样。　　

惠子  鸟飞时，风景不动。　　

庄子  这眼光是不错的，既看到鸟动，又看到景不动。还有吗？再说几条。　　

惠子  我且先说这几条。　　

庄子  这些都是对于万物关系的深入研究，当然也有可能通向天地的大道，但我担心它会走进弯曲的小路，像蚊虫一样徒劳无益。　　

惠子  但我决定从此以后终身乐此不疲。　　

庄子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你们要研究的其实就是万物之成理，但切莫抓住一枝一叶而看不见全体，你要尊崇那天地的大道。　　

惠子  你所谓天地的大道，不会是大而无用吧？　　

庄子  你看地表这么大，我们立足的地方不过只有这么一小块，但如果把立足之外的全部去掉，我们立足的这一小块地方，还有用吗？还能存在吗？所以，无用正是有用之处！　　

惠子  这方面我承认你是对的。可惜天下这些国君诸侯，都是鼠目寸光，他们如果能读读你写的文章，用在他们的思考当中，一定大有用处！　　

庄子  只顾眼前的人，没有未来。　　

惠子  既然大道不行，所以我只想研究万物之成理，可以简称物理。一尺长的木棍，日取其半，一万世取之不尽，飞鸟的风景是不动的，这些多么有趣啊！　　

庄子  我不反对你，我们将会殊途同归。相忘吧，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我和我的妻子相忘于这草屋、还有这小米粥儿！　　

惠子  哈哈，我很赞成！让我回去忘记在我的万物之成理的研究中去。　　

庄子  你是会有研究成果出来的。　　

惠子  再会！相忘！　　

庄子  相忘！再会！　　

[惠子下。监河侯上，看看粥盆，用勺子敲了一下。　　

四　　

监河侯  喂，又走神儿了，庄子先生！　　

庄子  哦，监河侯！　　

监河侯  你这人，真可怜，我看你喝了一辈子小米粥儿啦！　　

庄子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监河侯  先生，你别给我说这些没头没脑不着边际的话。所有的人没有不求名利的。如果一个人富有，或者高居官位，别人就会对他谦下，这能使他快乐、长寿！你看你，楚国来请你去做大官，你不去，宋王亲自来请你入朝为官，你也不去，你把这些好机会都白白地放过去了，只知道在家里说些又大又空又不中用的话，最了不起也就是写下来卖几个钱养家糊口，如今白发苍苍，一事无成，这样贫困，满肚的文章充不得饥，我真替你可惜！　　

庄子  唉，你的话离开大道太远了，都像你这样糊涂，即使贵为天子、富甲天下，也要遭到祸患的。　　

监河侯  哪儿的话！你糊涂反而说我糊涂？你是脑子转不过弯来，还是实际上没有勇气和能力？声色，滋味，权势，对于人，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的，这就是人的本性，你怎么能例外呢？　　

庄子  唉，什么叫做意志的错乱、心灵的束缚，什么叫做去除累赘、通向大道，跟你说，你又不懂。我问你，你见过婴儿吗？　　

监河侯  这谁没见过？刚出世的孩子我见得多了！　　

庄子  你看婴儿，大声号哭而喉咙不哑，这是元气淳厚。握着拳头而手不松开，这是坚守本性。睁着眼睛而目光坚定，这是心不向外。　　

监河侯  哈哈，婴儿是要长大成人的呀，成了人，名利二字可就要紧了呀！　　

庄子  你真是迷惑不通。你知道河神吗？　　

监河侯  河神我知道，我是监河侯嘛！每年发大水的时候，百姓们都要敬河神的。　　

庄子  我就讲河神的一个故事给你听。　　

监河侯  好的。　　

庄子  秋水下来，河水上涨，水流宽阔，两岸之间，看不清牛马，于是河神洋洋得意，以为天下之水，就数他这里最为壮观。他顺着河水东行，到了东海，一眼望去，不见边际。河神这才收起洋洋得意的神情，对海神说，我这才知道我是很渺小的啊。　　

监河侯  你这是在骂我呢。　　

庄子  我不是骂你，我还有好多话在后面要说呢。　　

监河侯  不听了不听了，总而言之，你放着大官不去做，是太错太错了，现在，只怕朝廷的大门，站也不让你站呢。来，让我给你看看相，算啦算啦，你这一世，不会发达了，孤寒、孤寒。庄子先生，你看那边是什么？　　

庄子  是两辆马车。　　

监河侯  告诉你吧，那是宋王赏赐给我的。昨天宋王正好从东边的河堤那边过来，那里柳树成荫，宋王心里高兴，就赏给我两辆马车。庄子先生，要说面黄肌瘦，我不如你，要说有点小富贵嘛，你不如我。　　

庄子  哈哈哈，你看见过猪吗？　　

监河侯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谁没见过猪呀，真是！　　

庄子  好，猪身上有虱子，叫猪虱子，在猪毛稀疏的地方爬着，以为是广厦大院，它们在猪的胯下、胳肢窝里睡着，以为又温暖又安全，但是，有朝一日屠宰的人把猪杀了，放下滚水去烫，这就把它们连带着一起烫死了。　　

监河侯  你是在骂谁呢？而且，而且……　　

庄子  而且什么？　　

监河侯  你这个穷酸，反正，富贵就是富贵，贫贱就是贫贱，天经地义，天长地久，你怎么变着法儿骂，也没用。　　

[内喊：宋王驾到！　　

监河侯  宋王来了！准是来看你的。（朝庄子相一下面）嗯，你面相上还有机会，还有三分富贵，说不定一分就抵我十分，你可不要再放弃，老朋友，说话还请多多关照！（躲下）　　

五　　

庄子  宋王来了？是的，他早已自称为王了。十年来，他终于成了一个昏君，一个暴君，但他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他是不会改变的。啊，我知道天下追逐虚名和权位的风气是怎么来的了。　　

[军队上，下，宋王上，官员随上　　

宋王  庄子先生吗？我们有十年不见啦，我看你还是庄子，没有变成蝴蝶呀！　　

庄子  不过很难说我现在、此刻，不是一只蝴蝶所做的梦。　　

宋王  照这么说，我也是这个蝴蝶梦中的一人了？　　

庄子  这个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一个人在梦中饮酒作乐，说不定醒来之后会有一件不如意的事情使他哭泣；而一个人在梦中因为不如意而哭泣，说不定醒来之后会有一场打猎的快乐在等着他。人在梦中时，不知道是做梦，有时还有梦中之梦，醒来之后才知道那是做梦。所以反过来才有“人生如梦”这样的说法。一百多年前，孔子满世界走，到处倡说仁义，现在看来，他的仁义有多少人是奉行的？他太伟大了，但他也太天真了，他不知道他的仁义二字成了别人利用的东西，他不过是做着一个梦罢了。当我在这里说他不过是做梦，其实说不定我也是在做梦。这些话可以看作奇谈怪论，但一万年以后，可能会有人认为我说得很实在。　　

宋王  哈哈哈，好一篇梦论！请问先生，我在位已经十年，而且称王了，这也是在做梦吗？　　

庄子  如果说大王是在梦中，那么，秦王，魏王，韩王，赵王，燕王，齐王，楚王，也都是在梦中，说大家都同在一梦之中，这倒是可以说得通的。　　

宋王  好吧，就算大家同在一梦之中，那么人人都是想把这个梦做好的。先生对于宋国的现状，有什么指教吗？　　

庄子  什么是天下？光有山川，而无人民，大约不能称为天下。所以天下为政者，就需要知道人心。楚国有个高人，他认为孔子明于知礼义而暗于知人心。还有一位高人认为，首先要让人心自由宽松，然后去除那野性的一面，当去除野性一面时，又要让每个人都能保持他的独立意志，这样就能得到最好的人民，而人民自己还不知道。当今这战国的天下，哪里能谈到那些呢？人民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就算不错了！　　

宋王  那么宋国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庄子  老子说，上无欲，而民知足，上清静，而民安定。　　

宋王  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时此刻，我的军队已经进入楚国，我将占领楚国大片的地方，因为我们宋国历来失掉不少的疆土，乘着楚国与秦国交战的机会去偷袭一把，使我们得到补偿，难道不是应该的？　　

庄子  这个我就不敢妄议了。我只知道老子在文章里说过，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己而用之。　　

宋王  难道我不是“不得己而用之”吗？　　

庄子  如果不是好大喜功，如果不是侥幸之举，如果是出于正义……　　

宋王  好了好了，如果你是想说不吉利的话，你就给我闭嘴！　　

庄子  我的朋友给魏王讲了一个故事，　　

宋王  对，你还是讲故事比较好。　　

庄子  蜗牛头上不是有两只角吗？左角上有一个国家，君主是触氏，右角上也有一个国家，君主是蛮氏。触氏与蛮氏互相战争，往往死亡数万，追逐败军要十五天才能回头。　　

宋王  哈哈，哪里有这么大的蜗牛？　　

庄子  是的，我的朋友讲的时候，魏王也不相信。　　

宋王  往下讲，下面呢？　　

庄子  我的朋友对魏王说，在上下四方无穷的宇宙中，像一粒砂子一样有一个有人活动着的天下，在这个渺小的天下中，有一个魏国，魏国当中有一个国都，国都里面有一个君王，这个君王和住在蜗牛角上的君王有何不同？　　

宋王  这也把堂堂一国说得太小了。　　

庄子  我看古书上说，上下四方是没有极限的，这就叫做无极，无极之外还是无极。如果从这样大的宇宙来看，说整个天下像一只蜗牛，这还是说大了呢。　　

宋王  那么一个人就简直比蚂蚁还要小了？　　

庄子  是的，以至于小到根本就看不见。如果现在有一只蚂蚁掉在我的粥盆里，对于它，简直就像掉进了大海。　　

宋王  唉，你说得有道理，听了真叫人无为。　　

庄子  我们宋国的古书上就说过，玄古之君，无为也，天德而已。　　

宋王  天德，天德，那么你是不主张我用兵的了？　　

庄子  这方面我说不出什么主张，前天，我走进果园，看见一个树枝上知了正在振翅吟唱，它忘记了有什么危险，这时，一只螳螂隐蔽着爬过去，一把就抓住知了，螳螂也高兴得忘记了有什么危险，正当它要享用这只知了的时候，一只黄雀飞扑过去吃住了螳螂，但这只黄雀也忘记了有什么危险，它不知道庄子正拿着弹弓瞄准了它呢。　　

宋王  哈哈，你打中了吗？　　

庄子  不，我扔掉弹弓，掉头就跑，因为我忽然想到，说不定也有一个危险正跟在我的后面呢，果然，管园子的来了，把我当作偷果子的窃贼，要不是我跑得快，一块石头就要砸到我的头上来了。　　

宋王  哈哈哈！　　

庄子  物与物就是这样互相连累，又是这样互相召引。　　

宋王  你这是在警告我呢。　　

庄子  如果大王这次对楚国用兵，不是出于不得己而用之……　　

宋王  庄子先生，我看你这人有点不知利害！　　

庄子  呃，我听说，只有至人才不知利害。山林在他旁边燃烧，他不会感到热，江河冻结，他不会感到冷，雷霆震倒山岳，他不会受到伤害，狂风卷起恶浪，他不会感到惊恐，这样的至人，与天地精神相往还，驾云气，乘日月，遨游四海之外，生死的变化，也与他无关，何况是利害二字？可是，我不是至人，我是庄子，我是蝴蝶。　　

宋王  哈哈，原来你也平常啊。　　

庄子  我一直只是一个说说空话、没有用处的人。　　

宋王  你有用处，用处就是听你谈天说地，使人愉快。　　

官员  大王，回驾的时辰到了。　　

宋王  再会吧，庄子先生。　　

庄子  再会再会。　　

[宋王一行下　　

六　　

庄子  唉，难道我应当隐居起来吗？隐居是容易的，留在世上而超然物外，才是难的。难道我可以不走路吗？不走路是容易的，走路而不留足迹才是难的。　　

[监河侯上　　

监河侯  喂，庄子！　　

庄子  哦，是你。　　

监河侯  我以为你跟宋王去做官了呢。　　

庄子  你知道这是不会有的事。　　

监河侯  你同宋王又说了许多大而无用不中听的话了吧？　　

庄子  也许吧。　　

监河侯  这小米粥儿，看来你是打算一辈子喝下去了？　　

庄子  唉，太阳出来了，还把灯点亮着，是怕太阳还不够亮吗？大水下来了，还挑水浇田，是怕田里的水还不够多吗？当今之世，多少有才能的人在朝廷里做官，你也是其中之一，像我这样的不才之人，就只有喝小米粥儿了。　　

监河侯  我知道，你又要想着法儿骂人了。　　

庄子  我骂谁呢？我骂君子吗？天之小人，人之君子。我骂小人吗？人之小人，天之君子。　　

监河侯  算了，我听不懂你这些疯话，我问你，你有没有在大王面前提到我？　　

庄子  没有。　　

监河侯  我昨天刚得到大王赏赐，他一定还记得我。　　

庄子  我问你，假如昨天大王从西河堤走，而不从东河堤走，他还会赏赐你吗？　　

监河侯  西河堤年久失修，如果给大王看到，那就要给我定罪了。　　

庄子  对呀，你说，我还能在大王面前提到你吗？传说这大河边，从前有一个人家，这人家的儿子在河底的深渊里取到了千金宝珠，这孩子的父亲对孩子说，千金宝珠，必在九重之渊，悬挂在黑龙的脖子上，你能得到，一定是黑龙睡着了，要不然，黑龙早就一口把你给吃了！　　

监河侯  呃，是的，是的（拭其冷汗）。　　

[官员率武士上　　

官员  监河侯听旨！　　

监河侯（跪）臣在！　　

官员  今查西河堤年久失修，你犯了欺君之罪！拿下！　　

[武士上前索起监河侯，解下，官员下　　

庄子  唉，不幸而言中！不幸而言中啊！　　

[庄子踱了几步，喝粥，鸟鸣声声。第二幕终。　　

第三幕　　

一　　

[景同前幕。鸟鸣声声。庄子自院内出，白发白须，有八十岁向上了，欣赏鸟鸣片刻　　

庄子  时光一天天的过去，万物有的走向死亡，有的即将产生。太阳和月亮不断从东方升起，周行于天，没于西方。人是一天天处在变化之中，走向最后的归宿。快了，我已经这样地老了。既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那么，应该说哀莫大于心死，至于形体的死亡，只不过是化成了别的东西。　　

[他习惯地走到石桌边，但石桌上什么也没有。他进院，不一会端出空盆，他用勺子敲击空盆　　

庄子  她死了，她服侍我一生，但是先我而去。她到哪里去了？她原本从何而来？我还能再看见她、摸得到她的手吗？　　

[他敲敲空盆，放在石桌上　　

[举着齐、楚、魏三国旗号的军队走过　　

庄子  宋国也死啦！它们，齐国，楚国，魏国，从东、南、北三面打来，宋国就灭亡了！最近这许多年，宋王闹得越来越荒唐，给天下造成了来攻打的借口。此时此刻，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在哪里？化，化，化，诸侯八百化成七国争雄，现在，宋国又化进了齐、楚、魏的版图。你说齐国在九州的最东边吧，可是有一天说不定会化进最西边的秦国去。你说你是中央礼仪之邦吧，说不定有一天会化进四边的夷狄之邦。化，化，化，变，变，变，来不可止，去不可挡，犹如日夜的交替，我们的内心，虽然感到不能承受的痛苦，可是，不必为之困扰！不要想得太多！　　

[庄子忽然哭了，发出“呜呜呜”的哭声　　

[众残上，原先的都跟庄子一样老了，其余的各种年龄段的都有　　

二　　

众残  庄子先生！你怎么啦？　　

[庄子拭泪，指指院内。众残进院，复出　　

众残  庄子先生，你的夫人死了，这真是不幸！　　

庄子（大笑）哈哈哈！　　

众残  庄子先生！　　

庄子  长歌当哭，请大家跟着我唱歌！　　

众残  唱歌？　　

庄子  我的老妻她死了，我当然是哀伤的，但是，我们替她想一想，她生到这人间世来，不过是造化让她来走这么一遭，如今她死了，想必就是回到她所来的地方去，这只不过是一种变化而已。作为人，她是从无到有的，如今，她又从有到无。其实，万物都是这样周而复始，既然如此，那么，死不就是另一种生吗？春夏的后面有秋冬，秋冬的后面又有春夏。我们与其无益地悲伤，不如放声唱歌，这样更符合自然的大道！　　

众残  是的，先生所说，都是至理名言，我们早已亲眼见证过先生所说的许多道理。我们听先生的。　　

庄子  那么，你们就跟着我唱，我很感谢你们来跟我一起唱歌！　　

众残  先生，唱吧，我们心中也堆着太多太多的东西，也想放开嗓子唱它一唱！　　

庄子  好啊，唱！（以勺击盆）凤凰啊凤凰，你为何还不躲起来？　　

众残  凤凰啊为何还不躲起来！　　

庄子  往世不可追啊，来世不可待！　　

众残  来世不可待啊，来世不可待！　　

庄子  天下有道啊，圣人有成！　　

众残  圣人有成啊，圣人有成！　　

庄子  天下无道啊，圣人求生！　　

众残  圣人求生啊，圣人求生！　　

庄子  当今之时啊，免遭摧残吧！　　

众残  免遭摧残啊，免遭摧残！　　

庄子  小心走路吧，荆棘深深！　　  

众残  荆棘深深啊，荆棘深深！　　

庄子  唉！（拭泪）　　

众残  庄子先生，不要伤心了。　　

庄子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众残  先生请讲！　　

庄子  从前，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子来，一个叫子犁。他们都认为生与死、存与亡本是一体。子来病了，病得快要死去，他的亲人围着他哭，子犁对子来的亲人们说，走开！不要惊动将要变化的人！他对快死去的子来说，伟大呀，造化又将把你变成什么呢？变成老鼠的一副肝脏吗？变成虫子的一条腿吗？那快死去的子来说，大自然给我以人的形体，用生使我勤劳，用老使我清闲，用死使我休息，认为生是好的，也应当认为死是好的。　　

[众残拭泪　　

庄子  怎么啦，你们？　　

众残  我们觉得很难过。　　

庄子  我也觉得一种大无可如何。　　

众残  我们知道，先生的心里，是很苦的。　　

庄子  让我们努力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吧。　　

众残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  是的，这就对了。（往院内走去）　　

众残（恭敬地目送）庄子先生！　　

[庄子复出，捧出一个骷髅头　　

庄子  我在旷野散步，看见了这个，就把它带回来，放在我的书桌上，我时常同他谈上几句话。我问他，你是做了坏事、倒行逆施，成了这样呢？还是国家灭亡，遭到杀戳，成了这样？你是死于战乱，还是因为自杀？你是饥寒交迫，不该死而死，还是年寿已尽，自然而死？他不会说话，但夜里在我的梦中对我说，先生白天所问，都是人世的事情，我们死人，就不管那些了。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从容自得与天地一样长久，大概做一国之君，也没有这样愉快。我说，假如我能请神让你复活，还原为人，回到你的家里和朋友那里去，你愿意吗？他皱起眉头说，不，我怎么能放弃死的快乐而回到人间去苦恼呢？　　

众残  哈哈哈，庄子先生，这个故事太好了！　　

[又一支齐、楚、魏的军队开过去，众残簇于庄子四周，军队过后，他们围绕着庄子唱起来：凤凰凤凰啊，你为何还不躲起来？往世不可追啊，来世不可待！天下有道啊，圣人有成！天下无道啊，圣人求生！当今之时啊，免遭摧残吧。小心走路啊，荆棘深深！荆棘深深！　　

[惠子上，他也老了　　

惠子  这里怎么在唱歌呢。　　

众残  庄子先生，惠子先生来了，你们老朋友谈谈吧，我们这就上山去，一会儿我们来帮你！（皆下）　　

三　　

惠子  庄子先生，听说嫂夫人去世了，我赶忙来吊唁，怎么你跟这些人在鼓盆而歌呢？歌声这样悲哀，简直是长歌当哭了！　　

庄子（拭泪）死了！她死了！　　

[惠子进院，复出　　

惠子  真是不幸。年纪大啦，请节哀！　　

庄子  你看这大自然吧，春气勃发就百草丛生，秋季到来就万物成熟，真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多么安静，多么有序，而又毫不夸耀，也毫不哀伤。可是人间呢？究竟是什么人，从什么时候起，把人间弄成这样的？我终生思考，发觉将来的人间，必定是合于天地、通于自然的！就是说，人家总有一天，要像自然一样自然！　　

惠子  庄子先生，这可以说是你的发现。　　

庄子  一开始是我的向往，后来我求证到这向往不但合情合理，而且是可以实现的。我用来安慰自己和劝解别人的，一是内心的解脱，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与造化同在；二是随波逐流，安时处顺，忘掉一切。唉，这个办法，似乎也并不怎样有用，至于王公大人，当然不喜欢我这一套，他们觉得我对他们从不随和，简直是不知利害。　　

惠子  是的，是这样。　　

庄子  我的死期越来越近了，我的文章大约会流传下去。文章与万物一样，它也有生、有死，但不到它死的时候，它是不会死的，将来，当人们拿出我的话来引经据典，就说明他们的世界距离我所说的大道仍很遥远，以至于要拿出我的话来做为指导。唉，真是一种不幸。　　

惠子  天下已经把你与老子并称为老庄，其实，你跟老子是有区别的，老子是阴，你是阳，老子是冰，你是火，因为你太爱这人间了。　　

庄子  孔子也讲爱人的，他是为王者着想，然而就连这一点，王者也不能理解他的好意。孔子跟我是太不同了，我总是觉得他很可怜。（拭泪）　　

惠子  先生，你太执着，太痛苦了。　　

庄子  所以，我们应该唱歌！　　

惠子  唱！就唱你的大作《逍遥游》！（以勺击盆）（二人合唱）　　

        北溟有鱼兮，其名为鲲。　　

水击三千里兮，指南溟而兼程。　　

        鲲化而为鹏兮，其翼若垂天之云。　　

风高九万里兮，而乘天地之正！　　

[二人大笑，拭泪　　

惠子  外面乱得很，我得回去收拾一下。我要躲进深山，整理我的文章，把多少有点用处的东西好好的记下来。我还会来看你的。　　

庄子  好，你且去忙你的吧。　　

[惠子下，庄子进院去。老了的监河侯少了一只脚，拄杖上，背一布袱。　　

四　　

监河侯  这不是庄子先生的家吗？我离开这里有年头了。庄子先生！庄子先生！（被桌上骷髅头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啊呀，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庄子从院内出　　

监河侯  庄子先生！　　

庄子  你是……？　　

监河侯  我是，我呀！　　

庄子  我是我？回答得好！不过，最好的回答是“我忘记了我”。　　

监河侯  哈哈哈，庄子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你。　　

庄子  我还是我吗？不，我正在化去，正在化去。　　

监河侯  你的话，过去我听不懂，现在我多少能听懂你的意思了。　　

庄子  那就多谢。你请这边坐，也没有什么招待你。（敲敲空盆）　　

监河侯  看来他没有认出我。（看一眼空盆）夫人呢？　　

庄子  回去了，她走了。　　

监河侯  她是从来一步也不离开你的呀。　　

庄子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到来各自飞。　　

监河侯  怎么，夫人她？　　

庄子（指院内）她死了。　　

监河侯（惊起）啊？我去看看。（进院，复出）庄子先生，真是不幸啊！　　

[庄子把玩骷髅，嘴里应着“嗯嗯。”　　

监河侯  你这是做什么呀？　　

庄子  噢，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监河侯  他生前是你的朋友？　　

庄子  不，他没想到死后成了我的朋友。　　

监河侯（向旁边走出两步，旁白）他说出话来就是文章。　　

庄子  客人，你这只脚？　　

监河侯  惭愧，我是受过刑罚的人。　　

庄子  噢，这我见得太多啦。那么，你这么大岁数，靠什么糊口呢？　　

监河侯  受刑之后，我的差事丢了，我就做点小生意，勉强还能过。　　

庄子  能过就好。　　

监河侯  庄子先生，几十年来，我走过的地方可多啦，从齐国到秦国，从吴越到燕赵，我都去过，先生的名气可真大呀，各国都有人在那里开馆讲授你的文章。我听许多有知识的人说，你不但已经和孔子、老子齐名了，而且你的文彩是最好的！我才明白，我们宋国出了一个千古景仰的人了！　　

庄子  庄周梦蝶，一次美丽的飞翔。　　

监河侯  庄子先生，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一辈子这样穷困？为什么？你能回答我吗？　　

庄子  富贵总是好的，贫困总是不好的，人们总是要好的，不要不好的。　　

监河侯  对对对！　　

庄子  父母爱我，是父母喜欢我贫困吗？不是的。天地无私，是天地让我贫困吗？不是的。那么，让我贫困的，是命。　　

监河侯  请问什么是命？　　

庄子  命就是受限制。　　

监河侯  不过我听说楚王、宋王都来请先生去做官，先生如果接受了聘请，做了大官，管着大事，不就不贫困了吗？先生为什么拒绝呢？　　

庄子  是爱身。　　

监河侯  爱身？　　

庄子  我爱惜我的身体，爱惜我的生命。　　

监河侯  这话我就不解了，难道天下做大官的，甚至做国君的，都不知道爱惜他们自己吗？　　

庄子  是的。　　

监河侯  先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庄子  因为他们往往不用爱惜身体爱惜生命的态度去为天下，所以我推断他们也并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和身体。　　

监河侯  先生所说的听上去都是笑话，想一想却是实在的。我这几十年在外面走，都看到了，诸侯君王、公卿大夫们，如果是爱惜天下的，天下何至于这样？他们自己又何至于没有个好下场。先生，你的话太对了。　　

庄子  太对了，就没有人去实行了，就成为人们讲课的内容。　　

监河侯  哈哈哈，先生看得太透了。　　

庄子  看得太透了，就要灰心了，所以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我的文章都等于是疯子说的话。　　

监河侯  唉，人们不理解你的时候，才会这样看你，　　

庄子  可是等到他们理解了我的时候，已经迟了。　　

监河侯  是的，先生，眼下我们宋国已经灭亡了，国君如果以前听了你的话，宋国这会儿何至于此呢。　　

庄子  他是不会听我的话的，但我确实对他说过我的一些主张。可是他警告我，说我不知利害！　　

监河侯  先生，我们宋国亡了，我们怎么办呢？　　

庄子  你知道猪身上的虱子吗？　　

监河侯  噢，人们杀了猪，下滚水去烫，本来叮在猪身上过日子的虱子们，也就被烫死了。　　

庄子  那么，你是猪虱子吗？　　

监河侯  我，我过去是，后来就不是了。　　

庄子  不是就行了。　　

监河侯（掏出两把钱放桌上）先生，我的钱也不多，但最近一笔小买卖赚了几个，这些钱，请先生能收下，算是我听先生一席谈讲，略表敬意。小米儿在不断涨价，最好能让人给你买一些存在家里。　　

庄子  唉，多谢你了。　　

监河侯  先生，我还想请教一句话。　　

庄子  哦，你说吧。　　

监河侯  我以前骄傲过，有人让我去掉了骄傲，但我现在又感到渺小，我该怎么办？　　

庄子  天地固然为大，毫毛固然为小，但也可以把天地看作一粒小米，把毫毛看作一座山丘。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监河侯  先生，太感谢你了！（鞠躬）　　

庄子  唉，我所说的只不过是自然。　　

监河侯  先生，你多多保重，我这就要赶路去了。　　

庄子  那就再会！　　

监河侯  再会！（下）　　

庄子（抓起钱让它们叮叮当当落在桌上）水干了，鱼儿们一同困在陆地上，它们用嘴里的湿气互相嘘吸，用嘴上的泡沫互相滋润，但哪里比得上正常地在江湖里好呢？这就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真是累了！　　

[庄子伏桌而眠。齐、楚、魏的军队开过。老了的宋王逃亡上。　　

五　　

宋王  这不是庄子的家吗？我来过两回。那是好多年前了。宋国有这样一位大贤，我竟然一直看他没有什么用处。算了，一切都晚了。让我去讨一碗吃的，好赶快逃命。这不就是庄子先生吗？他睡着了。呀，骷髅头！是的，庄子嘛，总喜欢说些疯话，做些怪事。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庄子为什么会是庄子。唉，迟啦，总之是太迟啦。他说得对，我只不过是一个梦中之人。喂，庄子先生！　　

庄子（醒来，捧起骷髅头）是你在叫我吗？你有什么话要说？　　

宋王  庄子先生，是我。　　

庄子  你？你是谁呀？　　

宋王  我，是我。　　

庄子  噢，又是一位“我是我”。说得好，来得好。那么，你忘记了你吗？　　

宋王  我忘记了我？对对，我忘记了我，这可太好了！　　

庄子  客人就请坐吧。（放下骷髅头）　　

宋王（朝空盆望一眼）我肚子饿了，想跟你讨点儿吃的。　　

庄子  吃的？（敲空盆）死啦。　　

宋王  死啦？　　

庄子（指院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到来各自飞。　　

宋王  啊，这么说，先生现在是一个人了？　　

庄子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宋王  是的，先生的境界，我要好好的去领会。　　

庄子  客人，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宋王  我？我大约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庄子  很远很远？水击三千里，指南溟而兼程！　　

宋王  惭愧，我不是鲲鹏。　　

庄子  这些钱，你拿去，路上或许有用。　　

宋王  不，我不要。　　

庄子  噢，也许你不缺钱。　　

宋王  我过去很有钱，现在没有了。　　

庄子  那么请你不要为这个伤脑筋，一切身外之物是没有个准儿的。　　

宋王  是的，就连君权、君位，也只不过是身外之物。　　

庄子  那虽然也是身外之物，但那与一国之人有关，所以为君者应当像爱惜自己的生命和身体一样去对待，这大约很不容易做到。真正高明的国君，决不会把国家当作一个没准儿的事情。他一定能使天下各得其所，而他自己却好像不存在。这样的君权、君位，不激起私欲，所以也不会有人来争夺它。可是，你看这春秋以来，八百诸侯，而今安在？真是每天都有君权旁落，每天都有君位消失。宫廷里父子相害、弟兄相争，他们把天下弄得这样纷乱，亡国亡位的危险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唉，真是太错了！　　

宋王  ……（拭汗，发抖）　　

庄子  客人，你是怕热，还是怕冷？　　

宋王  你的话，好像在治疗我的大病，虽然我已经忘记了我。　　

庄子  噢，大概我对那些人说得太不客气了一些。　　

宋王  你说得好，就连我这个已经不相干了的人，听着也惊出一身冷汗来。　　

庄子  我的话是很难实行的，它只是一种无用之用，但它是大道，是天下最终的归宿。现在如果有人愿意多少采用一些，其实它现在就是有用的，无用之用乃为大用啊！　　

宋王  唉，真惭愧！　　

庄子  客人，你怎么了？　　

宋王  宋国七百年的江山这就完结了！　　

庄子  这与客人关系很大吗？　　

宋王  不是，我是想这位宋君，他的国中明明有你这样的一位大贤人，他怎么把自己弄到亡国的地步的呢？　　

庄子  有一个大葫芦，大到能装五石水，　　

宋王  虽然它大而无用，但如果用来过河，就可以平安渡过江海，　　

庄子  有一棵弯弯曲曲的大树，匠人对它弃之不顾，　　

宋王  虽然它是不材之木，但可以在它的身旁休息，（拭泪）　　

庄子  客人，你读过我的文章？　　

宋王  你说过，国君如果能顺着自然的本性而不用私意，天下就可以治好，　　

庄子  是的，　　

宋王  你说过，把船儿藏进深山，半夜也会被人偷走，如果把天下藏于天下，就不会亡失，　　

庄子  唉，我说过，　　

宋王  你还说过不要去进行蜗角之争，说过天下为政要知道人心，　　

庄子  我……　　

宋王  先生，你尽了你的努力，你是问心无愧的。　　

庄子  不，我有愧，因为蝴蝶虽然现在梦为庄周，但一刀杀下来，我就会掉了脑袋，所以，我说的话往往不着边际，寓言占了十分之九，意思都比较曲折、隐晦，不过，尽管这样，一般王公大人，还是认为我不知利害，所以我也不知道还要怎么样才好，要么就一个字不写，一句话不说吧。　　

[一支楚军开过　　

宋王  庄子先生，　　

庄子  哦？　　

宋王  时候不早，我该赶路了。　　

庄子  真对不起，你肚子还饿着呢。　　

宋王  不，我是感谢你的。（鞠躬）　　

庄子  不敢不敢。　　

宋王  先生，（指骷髅头）你把这个送给我吧。　　

庄子  它是我的一个朋友，朋友怎么好送人呢？　　

宋王  那么我请他跟我也做一个朋友。　　

庄子  这么说，我就让他陪你一程。（捧骷髅头相送）　　

宋王  多谢，我走啦！（怀抱骷髅头而下）　　

庄子  这个人，我估计十有八九就是一个亡国之君。呀，他大概就是宋王吧？唉，刚才多么危险！他是随时会被抓住的呀。但愿他能逃得性命。他的一生迷失本性，不知大道，所以招来祸患，后悔已迟，逃亡而去了。那自在自为、生天生地、无为无形、无所不在的大道啊，它是有情有信、真实有验的呀。它总是这样让万物生生死死、存在和消灭、变化和转移。它一面有所送，一面有所迎，一面有所毁，一面有所成。它真是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啊！它就是永远的太阳，永远的青春！　　

[惠子上　　

六　　

惠子  庄子先生！　　

庄子  哦，你收拾好了吗？你这就要走了吗？　　

惠子  我选择了山谷与江海。　　

庄子  多么苍茫啊！　　

惠子  让我去跟嫂夫人告别！（进院）　　

庄子  敬畏天地吧，爱惜万物！正该来时，应时而来，已该去时，顺时而去。（惠子从院内复出，站听）人啊，让你的精神高扬，超举，乘天地，和万物，顺大道，而进入无穷大美的境界！　　

惠子（拭泪）庄子先生！（伸出双手）　　

庄子（与之握住双手）惠子阁下！　　

[众残上，立于二人身后　　

庄子  你看见大火吗？天边燃烧着大火，凤凰就在火光中飞来，它带着辉煌的光彩，正向着我们飞来，它大约还有几千年的路程，它飞得自信、有力，它是一定要飞来的，我们来不及向它问好了，但我们不必若有所失，我们也许会跟它一起飞来！多么好啊！　　

[幕徐闭，红光从天边映来，笼罩了一切！剧终。]　　

写弃于1995年，2008年捡出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