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av番号:西藏的感动——阿里雪山神秘之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3:56:11

我要去西藏

“要去西藏”这个念头不知始于何时,每每听到或见到朋友从那片高原风尘仆仆下

来,谈起高原藏民的糌粑、牦牛和青稞酒,那里的辽阔草原、千里雪山和佛教喇嘛寺,

总给我一次次强烈的震撼,直撼得我心尖都颤颤的。尽管我一直没有行动,然而,我从

没怀疑过自己去不了那里。在内心里,我总是安慰自己:时机还未到,启程的那一天总

会来的。

为了对西藏有一次全新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感动,我本能地拒绝了一切关于西藏的书。

我不愿那些枯燥的文字影响了我的观感。然而,朋友们拍回来的照片和盛情之邀,我却

无法抗拒,西藏是绝对应与人共享的。就这样,我渐渐对那片高原有了一点零星的了解

和不得要领的想象。

 也许是出于英雄情结,从那里回来的人,总把高原反应,如缺氧、头痛、呼吸困难

等令夸到无限大,以致我出发时,还与朋友道了“永别”,我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可

心里还真没底,颇有一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毕竟我的同事中,有从拉萨下

飞机就住进医院急救的,有去高原后患上终身不愈的怪病的。连我的好友都劝我慎重,

去冒这个险值不值得。

我是讲不出要去的理由的,却有近乎盲目的坚决。

我就是这样莽莽撞撞、迷迷糊糊上路的,我坚信自己能活着回来,尽管临走之前,

与家人一一道别,有时也会掠过一丝半点的不祥之感。也许,正是因为这一信念,在以

后的历险中,几次命悬一线,我都表现出了超常的冷静,好像死亡只是过一道门槛,太

过平常。

 事后,我对自己的这种冷静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神奇,这不是我真正

面对死亡的态度。也许,那时我根本就没到自己会死,头脑里的意念十分单纯,只是本

能的驱使肢体做下一个动作,仿佛神示,我的所作所为似乎都与己无关。这真是奇妙的

体验,它竟有一种诗意。不像病床上的人,面对死亡时那样阴郁、惊恐和绝望。那里是

有一种死亡气息弥漫着的。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七日,就是这一天,我怀揣两万元现金,带了二十筒柯达和富士

彩卷,背上我那台尼康全手动相机,就上路了。

 同行的张宇是第二次入藏,他把一切计划都弄得十分周详,还给我借了一个有一米

 多高的旅行袋。我把衣服、雨披、药品、洗漱用具等统统往里一塞,往身上一背,哈!

 背囊高出了我半个头。从我的住处走下楼梯,柔软的胶鞋踏在一级级台阶上,远走天涯

的感觉就像空气一样包围了我。走在我身边的女儿和妻子,仿佛离我遥远了。从这一刻

开始,我的心就已属于高原了。
火车上一次有趣的观察

去西藏是乘飞机还是坐火车,在去的方式上,我选择了后者。我要亲眼看着脚下的

土地是怎样由江南的河渠纵横、绿草葳蕤,一变而成为中原的千里沃野、西部的黄土高

坡,再到青海的荒凉戈壁,天地一步步由平原走向高原,一步步升向天空,其过程与目

的地同样重要。

 我可以整日整夜坐在车窗边,看风景的流动,看窗外的山川一点一滴的变化,看忽

闪而过的村庄和无缘相识的人群,怎样构就了大地上真实的生活图画。它是我所生活的

世纪画面。平日,我只是这个图画中的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局部,像一座山中的一颗石

子,在某一道山梁的某一条山沟里,迎迓日出和送别日落,虽然也沐浴时间,却是微不

足道。

若把历史称为“纵”,把现实世界当做“横”,纵横世界,纵已不可追,只能读读

史书、寻觅点遗迹,作适当弥补;而作为横向的扫描——对同时代人的生存状态的观照,

 却还是有机会的。

火车一开,我就打定主意:观察和发现南北方民居和农作物变化的过和以及它们的

分界线,展望亚洲腹地的地貌变化。我虽然不能了解人们的生活习俗与观念,但却可以

走马观花浏览其生话环境,它们是交错的、渐变的,还是真有那么一条截然分开的线?

这是我对付寂寞旅途的好办法。

火车驶出广州站,经过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奔驰,穿过了我熟悉的广东、湖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觉醒来,窗外仍是江南景色,稻田处处,水渠密布,一个叫李新

店的小站从窗外闪过。估计大概是河南驻马店的某一个镇。

小镇布局为东西向,与南北向的铁路垂直相交。小镇南面是稻田,过了一条小街,

相隔一二百米远,北面种的就是玉米、花生等旱作物了。其地势比南面高,不见了那么

多反射天光的水面池塘,水稻与小麦在这里进行了交接,水稻文化与小麦文化,也就是

吃米饭的南方人与吃馒头的北方人在此分开。也许,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南方的八面玲

咙与北方的憨厚耿直,其分水岭也莫不与这几百米相关,这里可以用泾渭分明来比照了,

 不知鄂方言与豫方言、豫剧与楚剧,是否也在这里摆开了战场,长期地进行拉锯战呢?

火车一闪而过,放眼是无际的大平原,玉米的绿铺到了天涯海角。

火车继续哐隆哐隆往前奔驰。没多久,房子挑檐消失了,北面窗子不再是一扇窗户,

它小得如同一个洞口,有的连洞也没有了,民居在这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也可以被

视作南北方的分野,也许床与炕也在这里交错了。这里,还有江南的霉雨季节吗?还有

桃花汛吗?有清明时节雨纷纷吗?这是干燥的中原大地,即使在春天,土地也不会是湿

漉漉一片,落一场雨,水迅疾被土壤吸于,留不下一洼一洼的水泊。就连风也少了一份

湿润,多了一份干爽,冬天,凛冽的北风,在这辽阔的平原大地上疯狂地肆虐着。鹅毛

大雪,纷纷扬扬,给大地披上一层银装。静悄悄的雪原,只有几缕升起的炊烟,飘扬在

视野里。

下午,车过洛阳,只走了几分钟,平屋顶的四合院便呈现在车外。中原的大平原向

黄土高坡转变,只在几里之间就完成了这一伟大的地貌交接。这大大出乎我的所料。大

地舍弃了中间地带,忽略了过渡阶段,让不同的地貌直接相连了。

我注意着这样的对接:先是平阔的土地微微隆起或低陷,就像沟渠一样自然;接着,

幅度增大,一二里内就出现了一块高一块低的山地泥做的四合院便自然地出现并隐没在

高低错落的山坡边,农作物依然是玉米、花生和红薯等,只有苹果园渐渐多了起来。

南面,崤山次第隆起,先是泥土的山包,慢慢杂有石块;山上树木稀少。随着山势

的陡峻,远山显得幽蓝;而峡谷中也出现了溪水。这是西部山脉的特征。

过三门峡市,终于看见了一孔标准的窑洞。半圆形拱门,上面贴了窗花;门洞嵌在

一处平整竖直的黄土崖下。全村只有这一个窑洞,而下一个村庄就变成窑洞的世界了。

全村为何只有这一户人家是窑洞呢?它就像一个异类侵入到这一群平屋顶的四台院

中,却落落大方,显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放弃了与自己同类的唇齿相依。这户人家的

主人也许性格上就有那么点刚直和血性吧,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很偶然很平常的一

桩事?不得而知。

唱过那芮《黄土高坡》,再眺望这片黄土地,仿佛在眺望一首古老的民谣。

农家,总是在一块高坡与一块低地的落差间出现。顶是高坡上的平地,院是低处的

地坪,沿两边斜下来的山坡是小道。当年毛泽东在延安,就是站在这样的院子里,听陕

北老乡唱着民谣,一路走下坡来。他邀老乡到他的院子里来唱上一段。伟人们大抵创业

时期都是能够与平民百姓打成一片的。那时候,百姓们是从自己的感同身受中来热爱领

袖的。至于后来的造神运动,那完全是权力的恶性膨胀。

火车进入陕西,窑洞消失了。在这里,大地又开始变得平展,黄河流域极目远眺,

一条条带状的树林,一层叠着一层。其间笼着淡蓝的薄雾,直延伸到若有若无的山影之

中。由平屋顶四合院组成的村落散布其中,万顷良田纵横交织,鸡鸣声与晚炊呈现一派
苍然古意。

这里是黄河文明的发源地,让人想起遥远的先祖,想起起起伏伏我们民族的纷争。

历史在这片土地里行进得十分艰辛、缓慢。

远处的秦岭山脉,山势雄伟,黄石上披着绿色植被,只有草,鲜见树木,巍巍华山

峭立一旁,傲视着脚下的皇天后土。

火车在深夜里进入了甘肃,山势越来越高,海拔开始急骤升起,列车明显减速。

植被稀疏了,山坡地上一小丘一小丘枯黄的小麦,低矮而密集的玉术,青稞偶有出

现。

房子只剩下一面坡了。半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疾驶的车窗上,打在冷冷的山坡

上。车厢摇摇晃晃,就感觉这像是在某个遥远的想象里,似梦非梦,年代模糊。

苍茫夜色中,不时闪过几盏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黄泥巴的屋沿和一棵两棵树的主于。

高高山影与天合为一体,不知深浅就这样似眠似寐,离了黄河又靠近黄河,一路晃到了

兰州。

专程去黄河铁大桥看过黄河,紧接着下午又转车去西宁。一路上念念不忘的还是看

民居。

青海一面坡的房子出现了雕檐。先是支撑起坡顶进深的圆木在伸出墙边时,露出了

等距离排列的圆形,它被涂上了鲜艳的彩色。圆木上铺的是一层碎木条,碎木条上再铺

泥土。这就是高原上的屋顶了。

为了装饰檐口,沿房边,在圆木上砌了一横一纵两层红砖。房子仍围成一个四合院,

单坡屋顶都斜向院内。

青海民居,门十分讲究。门顶按檐口的式样做了突出处理,这是回民的住宅。这种

形式与藏族的房屋十分相似了。后者不过加入了富有宗教色彩的处理。

再往高原深处走,游牧民族的毡包房在草原上出现了。

这一路展开的民居系列,让我看得如醉如痴。它们就像一组风格各异的民歌,在夏

日习习的南风里为我吟唱;又像一组凝固的田园诗,押着列车哐隆哐隆的韵脚,一同创

造了我旅途的浪漫情调和田园意境。我因此而记住了我们民族在大地上动人的栖息姿态。

它是一个民族承接传统的纽带之一,通过它,我不只是看见现在,也看到了过去,眺望

了未来。
西部的传奇

西部是荒凉的。这里人烟稀少,空气干燥,大地荒芜。石头的山横贯在蓝天之下,

不时飞来的沙暴遮天蔽日……美国的西部是这样,中国的西部镜如此酷似。

当年美国人开发西部时,强人出没,匪患成灾。在青海西宁至格尔木的列车上,人

们谈起这里的治安,也无不忧心忡忡。

这是一条穿越柴达木盆地的高原铁路,沿路戈壁茫茫,沼泽和盐碱地无边无际。由

黄色、褐色、红色石头组成的山脉不生一根草,没有一棵树,死寂一般堆砌在大地之上,

 它们连绵不绝,向着大地交界之处,奔涌而去,嶙峋而狞厉的巨大山体,扭结着,交错

着,赤裸裸呈现着力的较量。

它们抛弃了时间,拒绝了生命的呈现和衰荣,永远是天荒地老凝固着的表情。罡风

吹得时间发出了铜管一般的声响。

还在我抵达西宁之前,在摇晃的车厢里,梦雨(她与女儿到西宁,与我们同路,随

后去拉萨)在我面前摊开青海地图,指着一个叫德令哈的地方,告诉我,从那里往北进

去数百里,就是她度过童年和青年时期的地方。这个地方差不多进入了柴达木的腹地。

地图上,它的周围布满了竖线条,横线条的平行线和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横的短线

代表普通沼泽地,竖的线条表示盐碱沼泽地,而黑点表示的就是茫茫沙漠和戈壁了。

 五十年代,梦雨的父母被打成右派,从苏州带着一家人长途迁徙来到这个大盆地深

处接受劳动改造。

 大盆地,打开柴扉就是无边无际光秃秃的荒山。白天狼群在荒山野岭中睡觉,晚上,

 它们成群结队出山觅食,绕着干打垒的泥巴房子嚎叫。狼眼的荧荧绿光,在晃动的黑影

里忽远忽近。

还有一种动物叫狈,它与狼群混在一起。狈的前腿搭在狼的身上,在旷野里狂奔,

 那情景就像一只六条腿的狼一样,一溜烟就不见了。

狈是镇定自若的“将军”,指挥着狼群的作战,其狡猾胜过豺狼百倍。但狈前腿短,

 不善跑,它与狼是优势互补,名符其实的狼狈为奸。

我坐上这趟穿越大盆地的火车,一路向西而行,只见沙漠中种下的一排排井字形的

苇草,固守着沙坡,在盐碱地,路基用一层盐土一层水浇实,垒成一道高高的堤坝。蓝

天下的大盆地一望无涯,不见一个人,一栋房屋,火车呼哧呼哧跑了半天,才见一两栋

道班的平顶房出现,让人生出一份企渴、一份好奇。偶尔看到一只狼从荒原走过,大摇

大摆像个王。

 我想象当年梦雨与她母亲一起去看望在另一个农场劳改的父亲,走在这样无边无垠

的旷野上,其背影是多么孤单、渺小,但这片荒漠给予人的却非只有苦难,它也磨炼出

了梦雨坚强的意志和不肯向现实屈服的韧性。她一步步走到今天,那支撑她的力量,有

一部分就应该来自于这片荒凉。

 有一年中秋,梦雨被禁闭在一间房子里,又怕又饿子。到了晚上,她从小小窗洞里

突然看到了一轮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广漠的天空里,那是多么明亮多么宁静的月亮!在这

高原纤尘不染的朗朗夜空,银辉如水一样流泻在大地之上,抚慰着灵魂。

梦雨久久凝望着它,忘了一切,直到在这片银色梦境里睡去……从此,她爱上了高

原的月夜,开始用笔记录自己的人生感受。作为一个诗人,那一夜令她终身难忘。

柴达木尽管这般荒凉,却有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清。这天下午,在中铺上,有两个来

自湖北襄樊的妇女,一人带着一个孩子。最小的孩子只有几个月大。在这样荒芜的高原

 上旅行,怎么还带着孩子?

 原来,她们是锡铁山矿的职上,前几年随冶炼厂内迁到了湖北,她们的丈夫还在这

片盆地的深山里采矿。她们是来探亲兼避暑的。

火车到了锡铁山站,远远的黄色山体下,有高高竖起的构筑物。青天白日下,让人

不敢相信:这样一毛不生的地方,有着一个人群密集的世界,几千人长期生活工作在这

片戈壁滩上!在这里,生存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到了格尔木,我去万丈盐桥,又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惊:这片盐碱地早已开发,上万

人的露天采盐工,长年驻扎在这个盐湖腹地,察尔汗盐湖中的盐可以供全人类食用两千

年!

矿区建有盐壳球场、盐壳舞台,连房屋也是用盐砌的。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远处

水茫茫一片,闪动着粼粼波光。有林带、亭阁和车马,它们在阳光下露出清晰的剪影。

我在盐湖穿行,想走近湖边。湖面总是在前方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最后,我不得

不放弃。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幻觉,是柴达木的海市蜃楼。


阿里像闪烁在天空中的星座

阿里,那片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海拔最低也达到四千五百米的半荒漠的高原,

是一片至今仍然神秘莫测的土地,它就像一颗悬挂在天空里的遥远的星座,闪着迷幻而

又神奇的光芒,令人怦然心动。



拉萨人却并非如我们一样有着如此之多的激情,他们视阿里为畏途。我们租车时就

遇到了困难。



在拉萨,丰田越野车跑一趟阿里,开价到了两万。找卡车,当你说明是去阿里,司

机们都懒得跟你谈,大摇其头,口里连连说:“不去!不去!”

我们要租两部车,一部小车坐人,一部卡车装物。两部车同行,是一种安全措施,

因为去阿里根本就无路可走,汽车不但要自己开路,还要像船一样过河。车陷入河床之

中是家常便饭。有两台车,遇到什么意外,另一部车还可以用,或者拖车,或者去找援

助,不致于困在大草原上受到寒冷、饥饿和狼群的威胁,这常常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

我们在拉萨街头跑了两天,连一部卡车也没有租到。最后,通过朋友找到了区政府

车队,租了两部丰田越野车。司机索多和扎西部是藏族司机,他们多次去阿里,在藏北

无人区与考察队最氏时呆过三十月,过惯了与野人无异的生活。他们开出的价钱是每公

里三块五角钱,停车一天收费三百元。我们无话可说。

接下来,大家忙着准备上路的东西。张宇事先从广州空运来了大批物资,有银鱼、

午餐肉、粟米羹等罐头,有苏打饼、薯片,压缩饼干,麦片、腊肉、腊肠等副食品。连

口香糖、咖啡、朱占力都捎带上了。除了吃的,空运的还有两个进口帐篷,一个睡袋。

我们在拉萨又买了五床军用棉被,两口高压锅、几十斤大米、两箱水果和一袋蔬菜,如

同搬动一个家,样样俱全。

这些物资把两台丰田车的“货仓”塞得满满的。司机又塞进一个大汽油桶和一个羊

毛睡袋,关门时,还得两个人一起使劲才有时扣死。

去阿里的队伍在拉萨又重新调整了一次。田斌、周小兵两位女士是相约从广州乘飞

机赶来的,路上她们遇到三个男子汉,凑巧的是,这三个人也专为阿里而来,是田、周

的校友。他们的名字是岑伸、冯远、冯嘉祥。张宇却因故退出,那天下午,我们组成厂

一个六人行动小组,大家互报姓名,像老友重逢似的兴高采烈。大家清楚,从这一刻开

始,我们就是一个生死与共的集体了。

岑伸、冯远、冯嘉祥为表示自己去阿里的决心,个个剃了光头,以绝回头的念头,

没想到,沿途无处可以洗澡,光头倒大大方便了他们,这也算作一个意外收获吧。

为便于称呼,冯远、冯嘉祥、岑伸按年龄大小,分别被授予了光头A、光头B和光头

C的称号,简称为光A、光B和光C。

六人都是摄影发烧友,长枪短炮扛来了不少,光A还带了微型录像机。

出发前的一天,我们去拜访了拉萨的一位活佛,又聚在一起举杯互祝平安。

七月二十八日,高原阳光浮动在拉萨城的街头,我们在这饱和的灿烂光芒里,走出

了这座历史悠久、有着过于沉重宗教色彩的日光城,走向了遥远的阿里。

初识泥石流

雅鲁藏布江两岸,高山陡峭,耸入云天。山体裸露着砂石和石头,笼着薄雾似的若

有若无的绿色,那是稀疏的草宣布夏季对于荒山的一次小小占领。

这些山体十分松散,从格尔木进入拉萨时,我已领教过它的滑坡和泥石流的淫威。

那一天,我们在当雄吃过晚饭,汽车刚刚启动,东边的天空积聚起了黑压压的云层,

闪电把才暗下来的大草原照得一片通明。不一会,滂沱大雨像千人大合唱,把四面雨声

汇成起伏的波浪,陷我们于楚歌声中。



青藏公路是柏油路,一般下点雨问题不大,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今年雨水是几十年

不遇的。沿路的桥梁、涵洞几乎都被冲毁,汽车老远就要下公路,从一条条河,沟中趟

过去。平日不到三十小时的路程,我们从二十三日下午一点出发,日夜兼程,直到二十

五日上午十点半才抵达拉萨。



这天晚上的大雨,从当雄到拉萨,沿途的大小河流和沟渠都水势猛涨,老远就听到

它们哗哗的巨响。车一头扎进河里,一米多高的轮子被水淹得不露一点胶胎,车像船一

样渡河而过。在离拉萨大约六十公里的地方,泥石流冲到了路面。这时已是半夜十二点

了。



司机叫醒大家下来搬石头。高原反应加睡意膝陇,走在夜空下的路面,我像腾云驾

雾,迈起了太空步,把一块又一块混着泥浆的石头搬走,我得使出比平常要大得多的力

气才能搬动它们。

雨已经早停了,那发出巨大响声,有如闷雷滚过夜空的声音,是路下面的拉萨河发

出的,那里漆黑一团,只闻狂怒的波涛拍扫、挤压和升腾后又塌落的声音。它是那样巨

大和磅礴,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欲撕裂这条山谷,摧毁这插入江心的峭壁。



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可怕的水流,真害怕整个路基垮下。

汽车冲过泥石流路段,才走了一会,车灯又照着了一股浑浊的水流,它腾空而起,

如蛟龙飞越,司机都是青藏线玩命出身的,一踩油门,卧铺客车猛地冲了过去,那水柱

击打在车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又走了不到一百米,大面积的泥石流再次截住我们。其中一块有半个房屋大的巨石

横卧在路中,我们几十个人下车一齐动手,铁棍都撬弯了,它纹丝不动。

往前探路,全是泥和石,石头定在路面,泥水还在哗哗流着,不断有小石头冲积在

路上。大家一身泥浆,站在黑暗里,听四面水声撼动山岳,一脸无奈。

汽车停在这里过夜,一旦新的泥石流冲下来,后果不堪设想。我一人摸黑沿松散的

石头坡爬上山去,爬不多远发现一条横贯于山腰的沟,沟里没有水,估计发生新的泥石

流可能性不大,便又摸着石头下了山。

司机点起一堆簧火,那些打湿裤脚衣袖的人围着火堆取暖,他们一个个冻得发抖。

我实在太困了,爬上车倒头便睡。这一夜,就在泥石流的翻滚和山洪的咆哮中度过。

这时的雅鲁藏布江却显得温顺,江面卷起漩涡,涌起一个个数十平方米大的水花,

流水声已温和多了。

那天夜里望不到顶的巍巍山峰,此刻,立在蓝天白云下,一派宁静致远的表情。

阳光透过车窗照射在我的身上,火辣辣像挨着一团火。丰田车跑得呼呼生风。那个

晚上的经历就像风一样飘过,被时间消融了。



黄昏,车在一个加油站加油,扎西说,日喀则到了。我四处寻觅也看不见这个后藏

的中心城市。走出公路,在有面山沟里,发现树影丛中露出的屋顶,一座山坡下,有一

座剪影一样的寺庙(它就是有名的扎什伦布寺,历代班禅大师的驻锡地)。在这个荒无

人烟的地方,我想那一定是城市无疑,尽管它给我的仍是荒郊野外的感觉。

晚上,我们住进了日喀则。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们又匆匆上路。寂静的街道上,只有我们车轮碾过时发出的声

音。我们计划当天赶到二十二道班。



这一天,阳再也没有出来,路面一片泥泞,雨时停时下,有时,突然一阵冰雹袭来,

草地上白花花一片,不消数分钟,一切又烟消云散。有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黑压压的

铅云,像要把我们包裹起来似的,车子像在恐怖片中穿越。走不多远,银白的天空又一

次复现。

天空中,有的地方是白云环绕的蓝天,有的地方是阴天,远处的山脉上却是阴沉沉

近乎黑色的云,它与山顶的积雪形成了强烈对比,让人觉得那一线白光像是一道大缝,

透着天国的诡秘之光。

几次沿着江边行走。我问扎西江的名字,他说随便的一条江,怎么叫它都行,我为

这些江河叫屈,这么大的一条江,若在内地,该是名扬四方了。翻地图,附近只有一条

多雄藏布,也许就是它吧,无人能证实。

在高原,像江和山的名字张冠李戴的事情时时发生,我想原因大致也不外于一是人

迹罕至,就是偶有牧人来过,他也不知道这条河、这座山是否有了名字,他完全可以按

照自己一时的意愿来称呼它们;二则,目前高原地图还十分粗略,不是大江大湖和有名

的山脉,它实难录入。阿里和藏北在地图上,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地带,有不少密密麻

麻的湖泊,却没有一个是标注了名称的,它们本身就还没有名字。

我们一路发现了许多大的湖泊,地图上却找不到踪影。有的湖地图上有标记,却又

不是我们所见湖的方位,是地图上的湖就是我们所见的湖,抑或是另外的湖呢?还是地

图画错了呢?这些都是谜,谜团解不开时,就来个张冠李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些山和湖,就像高原上的原始部落,无人了解它们。它们也没有自己的称谓,是

另一类“野生动物”。

麻烦的事情就被我们遇到了:有一个村庄,藏民叫“LuoLuo”,我不知它应该叫

“乐乐”、“洛洛”还是“罗罗”,见藏民个个快乐得近乎疯狂,我便私下里叫它“乐

乐”了。

藏族人特别是游牧的藏民,也许还不习惯叫自己的村名,我猜想有些“村”也许根

本就没有名称。村庄只是对于从事农业的人群而言的,游牧民逐水草而居,一户一户分

散在大草原上,最多一个地方驻扎二三十月,就又搬迁到别的牧场去了。要是哪家有人

出外读书,或是长时间出远门,回来要找到自己的家,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内地

有些来自藏北草原的学生,学校放假,他们在考虑回不回去时就颇费踌躇。除去长途跋

涉的辛苦外,回到那片大草原,他上哪里去寻找自己的家?数百公里内,他得一步步去

寻找,等到找到家时,可能假期都过了。因此,在藏北和阿里问地名是令人迷惘的事情,

甚至问远近也是让人挺为难的总是,他们只能用自己走路要多少时间来回答距离,至于

你用车行走多久多远,那完全是另一码事。

只是近年有的牧区,牧民有了定居点,也许政府为了工作之便给取了村名。但这村

名对于与世隔绝的藏民来说却没什么用处,一是没有左邻右舍,一个村庄离另一个村庄

动辄上百公里,来往极少,村名是取给外人叫的,不是用于自己叫自己的,没有外人谁

还需要村名记得村名?二是他们也极少出远门,既不通邮又不通电话,与外界没有联系,

这村名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

与此相反,那些高山大湖受到藏民的崇拜,他们封它为神山圣湖,不远千里前来朝

拜。它们不但一个个有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个个动人离奇的传说,那些神山圣湖都是能

够行走,有着与人类一样世俗感情的神灵。一些藏民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的看到过走动

的山,说起来活灵活现。藏民都知道哪一座山与哪一座山与哪一座山是夫妻,哪一座山

又是儿女,他们人人坚信不疑。
一个叫“乐乐”的村庄以及荒原迪斯科

二十九日下午,我们穿过昂仁县城,大约两个小时后,山势变得平缓。进入一个开

阔的峡谷地带,远远地看见一群妇女从一座山脚下,正向草地的公路走来。

她们身穿色彩鲜艳的服装,列成一队,一路迤逦而来。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史在

出拉萨不远,见过身穿艳丽服饰的年轻人骑着枣红大马,从公路一闪就隐入了一片柳林。

这支完全暴露在平坦草地上的色彩缤纷的队伍让人惊喜不已,我激动地叫扎西停车,车

未停稳,我已经拉开车门,大步迎向她们。



藏族妇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是迟迟疑疑,走走停停,当明白我们这些人并无

恶意且对她们发生了兴趣时,竟高兴得个个双手叉腰,扭胯摆臀,又跳又唱,向我们大

步迎来。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老妇人,她穿着一件杏黄色外衣,里面是黑色的藏式长裙,

下曲围了一条有红黄蓝黑横线条相间的彩裙。藏裙一侧无袖,曙红色的内衫从里面露了

出来。她伸出右手高高地摆了摆,就径直向我走来。

我抢拍几个镜头后,她已走到了我的面前,我问她可不可以拍照,她似懂非懂地点

头。我没有犹豫连连揪动快门。后面的人群唱起了藏歌,我转过镜头面对她们时,我已

被团团围住。

她们人人头戴米黄色的圆顶礼帽,腰围五彩短裙,里面一律黑色的藏裙,衬衣则红、

蓝、绿、白,色彩纷呈,有的胸前挂着各色宝石相镶的坠子、项链,个个双手佩戴一个

或多个玉石手镯,有的腰前挂了银锁,耳饰彩石圆环,她们有的围着我大笑,有的唱起

了歌,有的边跑边跳,奔向我的同伴。草地上到处是她们飞扬的彩色衣裳。



一个妇女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另一个从后面冲过来抱住了我的腰,一位中年妇女

把一个少女猛地推到了我的胸前,不待我反应,我的四肢就被紧紧抓住,我的身子瞬间

就离开了地面,抛到了空中,我被抬起来了。



皮带松了,衬衣被扯了出来,有人在我的身上乱摸,我急得大叫。

她们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争着一个来抱我。我拼命挣扎,突出重围又有几个妇女围

住我,跳起了动作十分夸张的舞蹈,口里连连哼着节拍,兴奋得气都喘不过来。

我这时看到同伴也一个个陷入“困境”,包括女士在内,都在大呼小叫着。我明白

她们并无恶意后,一时兴起,随着她们的节拍,跳起了迪斯科。



我一跳,藏族妇女纷纷仿效,模仿了几个动作,她们的迪斯科跳得比我更疯狂更地

道。



快乐来得如此突然,我发现周小兵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她高兴得要哭出声来。我从

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与人共过欢乐,从没有这样抛弃客套、伪饰,敞开心胸,投入疯狂。

就像石头撞击石头冒出火星,就像流水掀动流水翻出浪花,欢乐彼此撞击创造出了幸福

的晕眩。

我相信,真正的欢乐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因为大自然率真、自然、健康!因为

欢乐也像庄稼一样能够生长、收获!因为只要你高兴,就连空气和石头都能投入欢乐!

我把小时候学过的几首藏歌唱了出来,藏族妇女那高原特有的有着辽阔穿透力的嗓

音立即像波浪一样把我的歌融化了。同样的旋律,同样的情感,不同的语言,欢乐在旋

转。



我终于从欢乐的云团滑落,一种落寞的情绪悄悄把我淹没。一生为名利所祟,这样

无缘由的快乐,在我看来有点不可理喻了。我的欢乐是有条件的。我感到了渐愧。藏族

妇女一无所有,但她们却拥有天生的快乐;我们什么也不缺,却几乎丧失了快乐的能力!

曾经多少次与人讨论幸福是什么,曾经向人宣示幸福只是一种感觉,它不等同于物质、

地位,它本质上属于精神,明明知道了幸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却无法超越现实,无法

去实践自己的诺言。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逆时事而动!一百多年前,美国人梭罗曾一

个人拿了一柄斧头,跑进了无人居件的凡尔登湖边的山林中。那时期正是美国经济快速

上升时期,多少人在做着发财梦。只有梭罗因此获得了与自然息息相迪的快乐。像这样

独特立行的人毕竟太少,他们是真正懂得牛命的人。



穿玉色衬衣的女孩站在一侧,正以少女特有的一种目光凝视着我。她正是推到我胸

前的那个姑娘,她微笑着,露出两排雪向的牙齿,黑色眼珠含着一股柔情,凝着少女的

姣恬、妩媚,它明亮、清澈,把全部心事部流露在这双无遮无拦的明眸里,她不懂掩饰。




我感到血在升腾,慌忙抱住镜头,并不停地按动快门。面对这份真诚的爱意,我只

能以钢铁的镜头把她一变而成镜头中的人物,她的美丽被我一一定格。



足足拍完了一卷,少女的眼神有了另一层东西,像火花闪过之后,眼中水晶般闪光

的东西在渐渐黯淡、消失。她面对的永远只是我的镜头。她也许明白了什么,后来在喝

青稞酒时。她怎么也不肯饶过我,追着要灌我,直到我表情十分痛苦,她才开心地大笑

了。



公路前面的草地上,早已堆好了一排石头,每个石头堆由四五块石头垒成,高度以

垒得不垮为止。我们与藏族妇女手牵手走上公路,来到这片石头堆前。妇女们从背包里

拿出糌粑,像小孩玩游戏,一堆洒上一点,一路点了过去,认认真真。石堆排成一条直

线,伸向公路,指向公路那边的一座大山。在这排石堆后面,有一个更大的石头堆,人

人都向它洒糌粑、敬青稞酒。我们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也不清楚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切都在神秘地进行中。



她们向石头敬酒,也向我们敬酒,一人手里端着一个大碗,从一桶桶塑料水壶中倒

出一碗碗菏棵酒,双手高举,每人连敬三大碗,你若不喝,她就在你山前放声高歌,直

唱到你喝完为止。一个敬完了,又来一个,盛情难却,我们人人都成海量,直喝得天昏

地暗。



我实在喝不下半滴了,拔腿就跑,她们哪里肯依,四处追赶着我,我无处可逃。

光B喝得最多,他一激动就来者不拒,一口一碗,喝到脸红脖子粗后,跳起了他自

编的斗牛士之舞。这倒是一个躲避的办法,我也仿效。

洒过糌粑,喝过酒,妇女们纷纷撤到石头后面,排成了一列横队。她们人人手抓一

捧糌粑,高高举向天空,三声高呼,青稞纷纷撤向天空,接着,她们解下身上的围巾和

衣服,双手各执一端,围成一个圆圈,歌声一起,队伍沿着顺时针方向跳起了舞蹈。彩

巾两边摆动,跳几下伸一下腿,动作缓慢。



这一次,她们没有嬉笑,表情严肃。

歌声很轻,由于跳舞动作幅度很大,她们喘起了粗气。歌每唱完一段,就是一连串

的“嘿、嘿,嘿”,舞蹈也变为有节奏的顿足。

不知她们在为谁而舞,没有一个观众,只有大地、天空和我们几个不速之客。没有

一件哪怕最原始的乐器,只有歌声相伴歌声。她们是在娱神还是在自娱?

天,仍阴沉。草地斜着向西伸展向上,峡谷的尽头,是一个闪着银色光泽的湖面。

这片辽阔无边的大地,只有这一群人,只有这一团舞动的鲜艳色彩。她们像儿童一样快

乐天真,我们被她们的虔诚所感染,也在冥冥中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神的注视。




这是孤独的心灵对于寂寞大自然的呼唤?我明白了,这是在祭神。

藏民相信万物有灵,就连山川河流都成了神的化身。他们需要神来相伴漫长的游牧

生涯。当他们一日日独自面对天空和大地,他们就幻想神灵这种幻想,当我一个人面对

珠穆朗玛峰绒布冰川时,空无一人的大峡谷让我心生巨大恐怖。那些巨大的山石突然之

间像有了生命,幻化出某种魔幻的力量和错觉,我体会到了神的由来那实在是对神秘不

可知的大自然的恐怖和崇拜使然。在我的幻觉里,竞还有活生生的人出现在大峡谷中。



阿里,我们在踏入这片神秘高地的一刻,就感受到了神灵的注目。



让人尴尬的生羊肉

司机催我们上路了,要赶到原定目的地已经不可能了。我们只能走到哪以算哪里了。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们互相拥抱,妇女们在公路边站成一排,向我们挥手、唱歌,

我想起寄照片的事,忙从车窗问她们村庄的名字,扎西翻译后,她们高声说:

“LuoLuo。”这村名连扎西也没法向我们翻译,扎西说:“没办法寄,只有我们再来时

带过来。”



车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座拥在山坡边的村庄。开阔的草坪上,扎着一圈白色的帐

篷,男人们围在账篷下聊天、打牌、喝酒。远处的油菜花和青稞像一片片烙在大地上的

彩霞,一面鲜红的旗帜,竖在中间,风展开了它动人的飘扬。



村民正在过望果节。

望果节是在河谷里青稞黄熟的时候,藏民祈求雪山神、乡土神和龙神赐给阳光、雨

水,不要放出冰雹和害虫,以保丰收。为此,他们要向巫师卜问丰歉,全村男男女女要

转庄稼地、聚餐,还要跑马射箭,彻夜歌舞。



我们远离了“乐乐”,人到了湖边的山坡上。湖面与天空一样漫射出一片惨白的光。

一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怅然若失的情绪在车内弥漫,越来越浓。

我终于打破沉默,提议:我们是不是回去?没想到我话一出口,坐在我身后的田斌

和周小兵同声响应,她们好像就等着一个人说出这一句话来。扎西出奇的爽快,一踩油

门,追上了前面的车,并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他们。三个光头欢呼雀跃,当即全体下车,

让司机在前面调转车头,又向“乐乐”开去。

当我们再度出现在帐篷边时,那群妇女已经回到这里,还在围圈跳舞。我们被邀请

进帐篷共进午餐。

为表达我们的心意,我们送给他们一箱苹果。

我刚在帐篷内的草地坐下,一位中年男人就递给我一块干羊肉。又把他手中的刀让

给我。这块肉至少放了几个月,是一块风干的生羊肉。



我有点骑虎难下,平生第一次吃生肉,吃也不是,丢也不是,那男人友善地望着我,

一个劲地劝。

生羊肉是他们的美食,只有过节才拿出来吃的,平日还舍不得呢。我怎么能拂人家

的一片好意?

用刀切下一小片,又用牙撕了一丝,在嘴里轻轻嚼着,一股令人难受的味进入了喉

咙,我想吐出来,抬头看到大家注视我的目光,眼一闭,终于吞了下去。我再也不敢咬

第二口了,只是装模作样嚼着,嘴里什么也没有。手里的那片生羊肉丢也丢不得,放也

放不得,直捏得手指都出了汗。

坐在我右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又把他捏好的糌粑送了过来,我实在不好拒绝他。望

着他手中那个黑乎乎油腻腻的羊皮袋,同样油腻发黑的双手,我头皮发麻,糌粑就装在

那个袋子里。它是由炒熟的青稞粉淋一点茶或奶做的,吃时用手团成坨。我硬着头皮自

己伸手到皮囊里抓了一小蛇,往口里一塞,那滋味比生羊肉还难吃。



主妇敬给我一碗酥油茶。这种茶,是由粗茶、酥油、盐和开水,倒进一个大竹筒里,

人像推风箱似的上下抽动,搅拌制成的。酥油从牛奶中提取,是未经加工的黄油,有强

烈的膻味。这些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饮食,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胃的反抗声。瞅准一个

机会,我赶紧开溜。

兴尽之后,饿肚子的味道不好受,晚上睡帐篷,也让人忐忑,大家一合计,还是决

定继续往前赶。

这天晚上睡在一处有温泉的小旅馆。温泉引入了室内。由于高原白大和晚上的温差

变化太大,洗温泉浴时,我冻得够呛。

第一次看到晚上的云是那样清晰,它们一朵一朵浮在夜空,发出白玉一样的光,低

低地不肯远离大地。

半夜里先是狗叫,又听到狼嚎。第二天起床,看到屋檐下睡了一大片人,都钻在厚

羊皮做的睡袋中。他们是半夜里赶到的卡车利机。
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

没用多久,我们赶到了二十二道班。从这里直走,是一条隐在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

斯山脉之间的路,它经过萨噶、仲巴、普兰、札达到达狮泉河,称为南线。右转九十度

弯,往北走,经措勤、改则、革吉到狮泉河,则称为北线。北线一直行走在藏北高原上,

平均海拔为五千米,沿路大部分是无人地带,连车也极少,路不熟的话,大峡谷中的草

原、荒漠容易让人迷路。路途也几乎没有给养,车出毛病的话,有生命危险。数月前,

一台阿里开出的东风车,突遇一场雪暴,三个司机冻死在车厢,直到前不久才被发现,

肉已被狼吃光了,只剩下一堆白骨。南、北两线除南线断断续续有一些筑平的泥土路外,

路都是汽车自己走出来的。沿途河流密布,却没有一座桥梁,更没有船,汽车过河只能

从河床里趟过去,不少车在河床熄了火,有的被雪水冲走,有的等上十天半月,遇上过

路的搭救上来,车不是报废,就是丢弃在荒野,司机要回去请人来修理,前后一二个月

也是可能的。尽管我们有手机,但它出了拉萨就成了一坨废物。



我们有备而来,车上的食物足够我们吃上半月,又有两部车同行,但多次走过阿里

的扎两,还是千方百计阻止我们走北线。本来在拉萨我们就讲好从北线上南线回,到了

日喀则他就跟我们商量走南线。快到二十二道班又一个劲说南线好,不要去北线了。每

谈到北线,他就掩饰不住一脸的惶恐。



我们态度十分坚决,能北上无人区看一看藏北大草原,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

愿意。

扎西无可奈何转向北面,嘴里还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一脸不高兴。

与南线相比,路往北一拐,路面明显差了。所谓路,是车轮在石头是压出的印痕,

广袤的地上到处都是石头,石头泛着白光,若非隐隐约约还分辨得出小草,真有踏上火

垦的感觉。

有人在路边垒起了一排石堆,那是向神灵祈求保佑。无边无际的石头铺在不尽的视

野里,是那么奢华,没有节制,一起随着车轮向前延伸着。汽车颠得筛糠似的。

远远的地平线,一座孤立的山峰,聚集了大片乌云,其状恰如正在喷发的火山。丰

田车跑了半天,渐渐抵近山脚,迎面流来了一条河,河床上蒸腾起缭绕雾气,并伴有噬

噬响声。数百处地热喷泉冒了出来,有一处直喷向高空,达数十米,让人感到山崩地裂

如在眼前。喷泉下的地表被硫磺染成了红色。



我们早已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作为一个茫茫宇宙中的星球,地球仍是不稳定的,

尽管高混沌初开、山崩地裂的时期远去了,但地震、海啸、火山、龙卷风却从未停止过。

这片年轻的高原也在不断地上升着。我们已经习惯于歌颂大地的美丽和馈赠,由于过分

的安逸,而忘记了地球内部的活动,世间沧海桑田的变迁。正像我们舒适了,就忘记了

作为生命的自己也在变化着:皮肤上在起皱,骨头正在钙化,血液变得粘调,直到我们

迈动脚步也十分艰难的一天,才正视生命,感觉它的大限。我们也不正是在耗竭着地球

的资源,污染着她的环境,破坏着她的生态平衡吗?

地球在吼着,只是我们没有听到。踏足这片灼热的红土,我听到了来自地层深处的

声音,它是恐怖的,令人颤栗的声音,是让人不得不马上逃离的声音。只要你听到过它

的嘶吼,你就会觉得自己一生都是在“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中生活,永难回复从前的

平静。

我一步一步走向山坡上的车,胸闷气虚,头昏眼花,四肢乏力,脑涨欲裂,强烈的

高原反应第一次让我面如土色。

这里海拔高度估计超过了五千米。人在大自然面前多么渺小。我吃力地挪动躯体,

向着百米之遥的丰田车走去。我感到了地球、天体和茫茫宇宙,感到了那个遥远的洪荒

年代,感到自己如同蝼蚁。

山上的云雾漏出一角天空,皑皑积雪就在我们的头顶。那山顶正在下一场大雪。

翻开地图,这个方位只有一座叫格布日的山,海拔六千一百八十五米,山下有一个

湖,一切都相符。然而,我们是在山和湖之间,地图上的路却在湖的东面。这座山也许

是格布日,也许是别的什么山,我为对它的一无所知难过。

雪山却并不要求人给她取一个什么名字,那是人类自己的事,与她毫不相干。我能

看一看这样的大自然美景就足够了。重要的是我看到了,记住了,震撼了,其他一切都

不重要。

在泥坯上挨过冰雪之夜

沿着雪山的皱褶转着,就这样一点点向上升高,湛蓝的湖面慢慢落到了脚下,前面

出现了两道山脉相夹的草原。

走上草原,草地就像一个凸起的球,四面雪山都陷落下去了,高原上的云放射出青

绿色的光,一束金黄色的太阳光穿过云层,射向大地,把一个山头镀得程亮。起伏的山

脉慢慢呈出五颜六色,给人造出一个梦幻的世界。

车与积雨云在草原上赛跑。太阳爬出来,把白云的得与积雪不分,天空正闪动着一

片靛蓝色的光芒。



突然袭来一片乌云,冰雹横扫而过,大地苍茫一片,碾过草地上的白色冰粒,汽车

进入一段泥泞的路段,下雨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两个骑着一白一红两匹马的藏民,他们

赶着四头驮着麻袋的牦牛,匆匆走在雨幕里。见我们的车赶了过来,他们丢下牦牛紧紧

追赶我们的车,由于是稀泥路,丰田车跑不过马,他们又跑到了我们的车前,放慢速度

后,他们转过脸打量我们,井与我们并行。






一路上,我们看到藏民从不避雨,也没有什么雨具。他们视下雨如无物。我也打量

他们,想揣度他们追车的目的。这两个高大的青年人,戴着淡黄色的圆毡帽,长脸阔鼻,

面无表情,默默陪着我们跑,他们是我们这一天唯一碰到的行人,我们也许是他们几天

才见到的一群人吧?人与人在这已相遇,尽管语言、民族都不一样,同样会产生惊喜。



我举镜头拍下了他们威武英猛的形象。他俩既不知道躲藏也没有一丝表情,跃马扬

鞭的矫健身姿颇像古代的骑士。

一只苍鹰从车顶上过,翱翔在雨中。



一群牦牛正从咆哮的河谷中涉水过河。

这两个藏民要去哪里呢?

天色昏暗,黄昏时起了大风,草原尽头出现了一列山脉,左侧露出了一个数百平方

公里的大湖。我们早餐只吃过一碗面条,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建议在这个湖边搭帐

篷,安营扎寨。



车刚一停,一阵大风把车部刮得摇摇晃晃,帐篷无法扎牢,只得放弃。天色已晚,

何处才是归宿?

扎西默想了一会,说:“山那边好像有一户人家的,不知记没记错,也不知道那户

人家走了没有。”正在犹豫,天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接着是冰雹。

车犹犹疑疑沿着湖畔爬上了山坡,路面变得更加泥泞。俯瞰湖面,湖水蓝得发黑,

浪涛冲击着滩涂,激起一道弧形的白色浪花。洞庭湖边长大的我,不习惯这么大的湖面

没有一叶樯帆,没有一根水草,空荡荡只有连天的波涛。好寂寞的湖!只有我们注视盲

她的存在,证明着她的存在(地图上没有这个湖)。然而,对于她是个淡水湖还是个咸

本湖,我们也一无所知,大湖漫长地等待,等来的是我们这一群匆匆过客。

好似我们走多远,她就决心要陪多远,长方形的湖面一直向前延伸着,从黄昏走到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在泥泞的山坡上走了足有三四十公里,湖水仍然在我们的脚下涌动

着蓝色的波涛,色彩越来越幽深。

我们无心赏湖,听着雨点打在年窗上冰冷的声音,灯光下的路几乎无法行走,气温

随黑夜的降临大大降低了,刺骨寒风从车缝间钻了进来,让人冷得缩成一团。

就这样在风雪飘荡的黑夜里慢慢向前滑行,大约十点,我们发现了前面的一间低矮

泥房,它紧挨着路边,平屋顶里里外外部是泥巴。果然住着一户藏民,他们专为过路的

人服务。

泥屋内架着一个大牛粪炉,牛粪火把房子烘得热乎乎的,浓浓的牛粪味也弥漫了整

个低矮的房间,空气本来就稀薄,才进房,我就感到窒息,呼吸十分困难,赶紧退了出

来,在门口大喘粗气。主人为我们点起一盏汽灯,讲好价钱后,我们用主人的火和锅自

己动手做饭。

泥垒的房酷似一个地窖。坐的凳也是用泥围作一圈的长条形泥坯。没有床铺,晚上

一人一条棉被,垫一半盖一半,睡在泥坯上,我们头抵头,正好围成一个马蹄形。

即使这样的条件,半夜,从阿里过来的司机还想挤进来。他们高大的个头堵在门口,

身上扎着羊皮祆,头戴毡帽,足蹬皮靴,腰挎大刀,黝黑的皮肤,雪白的牙,他们久久

看着我们这一群人,不知想些什么。我本能地警惕起来。

僵持了一会,他们一声不吭,转身就走。有的去了另一间房里,有的打开车门,躺

到了驾驶室里。
吃了“乐乐”村的东西,一路上拉着肚子,半夜里还要爬起来上屋外方便。天黑得

伸手不见五指,睡在房内,头痛欲裂,怎么也难以入睡。荒原上只有风声、雨声。

光A那一边漏雨,被子打湿后,他被冻醒了,后半夜突然呕吐起来,呼吸困难,不

断呻吟。他挣扎着爬起来,痛苦地用双手捂着胸口。

六个人全部醒了,慌忙给他找氧气筒。光A吃了药,坐一会,斜着躺一会,偶尔呻

吟一声,眼睁睁等着漫漫长夜挨过去。

那一夜,我想起了遥远温暖的家。
对山水的一次文字素描

我曾醉心过绘画,画过不少南方的山水。也曾以文字描绘过大自然,但那不是片断

的,就是只取其意象,目的都是为了表达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山水只是属于次要的

角色。今天,我要写阿里之行,在一日接一日只有山水露面的寂寞旅途中,大地景色变

化几乎是唯一发生的事情,它成了无法回避的主角,进入我的文字,我必得以文字的方

式对它进行一次描摹。

然而,一开始我就感到了困难重重,除了文字无法直接表现山水之外,我甚至连它

的方位,地名都无法知道,我不知如何告诉别人,它们如何能够被找到。我只能说,它

们是藏北的一方山水,是纯自然的,连名字都没有的一片新的世界。于是,我在不断颠

簸的车上,歪歪扭扭作了一次偏重于客观的简要记录。

天蒙蒙亮,起床见雪山在灰与蓝的天空下,静静呈现在草原的一端。一条白云如同

哈达,绕在雪山间,似乎睡着了。狗蜷缩在土墙一角。

一切是那样的静。世界空无一物。草地上不见牛羊,没有半点声息。只有光在变幻,

不知不觉问濯亮了夜云,濯绿了草地。地上的积雨如一面面小镜子,把漫下来的天光反

射向天空。

早起后,火已熄了,没有开水,老板娘连火也不想生,要她烧点开水,她恶狠狠地

发起了脾气。无奈,交了住宿费、柴火费,只得空着肚子上路。

丰田车在熹微的晨光中走上草地,雪山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车下的草地却变得十

分平坦了,路,几乎到处都是,只要你愿意,车可任意开过去,大地就像一个旋转着的

轮盘,你向任何方向都可以走上。

过第一条河时,太阳出来了,被四面云翳包裹。清澈的河面闪动粼粼波光,河水像

丝巾一样滑过石头。

扎西一身是泥。一路上,车不是这样毛病就是那样问题,他时不时就要停下来钻到

年底下去。有时修了车又要修路,一把铁锹铲泥铲石子。有时遇上雨,就由它淋着。他

就这样差不多成了一个泥人。但无论多脏,他只要拍一拍,就算自我安慰一样,算是没

事了,干净了。他很少吃东西,饭量也很小,但烟抽得很凶,他可以用它来当饭,每当

饿时,他不是找我们讨要吃的东西,而是叼上一支烟,猛吸几口,肚子就奇迹般不再饿

了。

天空中的云,像凝固了,一动不动。有几朵形状奇特的白云,偎在土山前,没有一

丝一毫的变化,像固体一样定型了,如山拥着的孩子,让人感受到自然相互依存的温馨、

宁静和亲切。

田斌、周小兵晚上没睡好,车颠得都跳了起来,她们仍抱着被子睡着了。

扎西发现四头野黄羊,停车让我看,我还以为他也跟我一样在观察那些奇形怪状的

云,等我反应过来是发现了黄羊时,它们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光A、光C这时候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他们各抱着一个氧气瓶,表情痛苦,脸色

苍白,两个活蹦乱跳的人,一夜之间完全变了一个样,他们斜躺在年上,抱着被子,闭

着眼睛,连话也说个出来了。

我冻得流起了清鼻涕,穿起了羽绒衣,索多开始咳嗽,扎西打起了喷嚏,他嚷嚷着:

“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怎么样?!前面还远着呢,比这个还厉害!”索多告诉我

们:不久前,一个印度人就死在二十二道班那一带。高原上死人太平常了。

我紧张起来了,犹豫着要不要把他们俩送回去。如果这样,我们也只能放弃了。

车在河边停了下来,索多用一根长皮管插入汽油桶里,另一头用嘴吮吸,汽油被吸

了出来,从皮管里流到了汽油炉中。

我和光B取出方便面,它们一包包都鼓胀起来了,如同汽球似的。大气压降得很低,

密封的方便面才从里向外鼓凸。在这里烧汗水,如果不是高压锅,估计沸水也不会超过

摄氏七八十度。

我用一口大高压锅从河里打了雪水,把十包方便面丢了下去,又捡几块石头垒成一

个灶,索多把汽油炉点着,呼呼直响的蓝色火舌舔着了锅底。

吃过一点东西后,光A、光C有了一点好转。他俩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

十点三十分,翻过一个垭口,车开始往下走,前面呈现出层层叠叠、迷迷蒙蒙的山,

它们都戴上了雪帽。

一直不见太阳。我们沿着河下到一条大峡谷。

这里危岩耸立,峡谷逼仄,河滩绿草成茵,河边牦牛悠闲地啃着草,终于看到了一

个简易帐篷,一个少女飞跑到路边,笑着向我们挥手。小车一闪面过,给这位跑得气喘

吁吁的小姑娘留下了更深的寂寞。

车转过来兜过去,总不时见到一座黑色的山,山肩有两朵白云。

峡谷渐渐开阔,河流漫出河床。阳光从云隙间探了出来。

我们慢慢抵近了那座青黑色的山。它展开成四座联袂的山峰。山顶残雪清晰可见。

白云仍然偎在山肩一动不动。看着山体颜色一点点由青黑转绿,像施什么魔法似的,远

看与近观是完全不同的山,不知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山上藏着的玄秘,让人不敢直观。

更多的是普通的似曾相识的山。在我的经验里,那些山麓或山垭,总会有村庄或行

走的人影出现的。车绕着这些山转的时候,我本能地瞪大眼睛,潜意识里总在等待一个

村庄或一个人影的出现,但永远是山与山的起承转合,心中的村庄与实际上的无人山区

不断重叠、交错着,一会是幻想、错觉,一会是现实的荒山的景象,心里有着一种奇妙

的东西在交织着、恍惚着,似真似幻。

尤其当湖泊在前面呈现时,湖边平缓的山坡倒映于水面,我就总是本能地在山坡上

寻觅升起的炊烟,在粼粼波光的岸边,搜寻浣衣的村妇和嬉闹的孩童。我相信那里是有

人的,可能距离远,看不清楚,可能在远处被山遮挡了。这样熟稔的山河,对于人的缺

席让人不敢相信,即便理念上相信了,可人的本能和潜意识里总把过去的经验翻出来,

不断地在这片无人区制造着幻觉和错误。

现在想来,我那时是不是特别渴望着人的出现?西藏人视万物皆有灵魂,是不是与

我出于同一种心理?只是他们从理念到潜意识深处部认同了“无人”这一事实,这是一

种多么可怖的认同,我制造人的幻想的时候,他们只能制造神的幻觉,我只是生活层面

的一种孤独,而他们却是来自生命深处的孤独。

在城中我们排斥人,在荒原我们渴望人,于是,神灵属于了高原,物欲追逐属于了

都市。

绕过那座由青黑转绿的山,一道斜向天空的绿色草原颇似通天之梯。白云从它的后

面升上来,好像那道天际线后面就是世界的尽端,是一个无底的深渊,白云是从地平线

下冒出来的。那横在蓝天白云间的天际线就令人浮想、让人猜度。

汽车一路升上去,永远是这样不变的景象,像变魔法一样,只见轮子在转,不见景

色有变。看着草和石子在迅疾后退,但天际线和前面的草坡永远定格了。

在往阿里的路上,这样的情景不断得到重复,仿佛你真的在走向天堂。那往往是一

个转折,到了极平缓坡地的顶点,见到一堆有五彩经幡的玛尼堆后,就是大地开始向下

倾斜的时候了。它又像插入地球的腹地。



藏北的路几乎都在峡谷中,先是逼仄的峡谷,渐渐地草地越来越开阔,山脉向两侧

慢慢张开、后退,直到山色由绿转为蓝。这时,你说不清,你是在一个大草原上,还是

在一个巨大的峡谷之中,那些退避得远远的山,是镶嵌在草原上,还是它们抖开了这一

片辽阔。草原与峡谷实难区分。如果不是从峡谷里一步步走到草原,你是无法想象那些

如此低矮而又遥远的山脉曾经夹持过这片草地。

草原大部有微小的坡度,向上升高可进入另一个峡谷;向下往往会出现大湖,湖边

可以看到几条延伸而来的峡谷,那里,往往成为从一条峡谷进入另一条峡谷的转折点。

有的湖泊,远远地就能看见湖岸和浅滩的一片雪白,那一定是盐碱湖无疑了,那耀眼的

白是凝结的盐或碱。

这一天,我们几乎就在两个峡谷间穿越,出现有两个湖。从那座青黑色的山绕过,

斜插入另一个峡谷后,进入草原。灰兔被突然而至的车惊得四处乱蹿。草原先是上升,

接着又下降,湖出现在前面,湖后面是一排重重叠叠的山。

汽车直向湖面扑去,回头一望,从一道攲斜的山坡上,一座钢黑色的山像春笋破土

一样一寸寸露出未,越长越高,最后以陡峭的不同于周围平缓山体的造型耸立在身后,

闪着蓝幽幽的光,以怪异的、默默无言的神情望着我们,像一尊威武护法神藏在绿坡的

后面,一丝云绕着它,偶尔抖动一下银白色的身。我从未见过这般让人惊惧的山。

太阳出来了,空气暖洋洋的,大地袒露在正午的阳光中。湖那边的山,有的打上了

云的阴影,变得一块深一块浅,一块明一块暗,一块不明不暗。它们变幻着,与天空中

的云和湖中的倒影一起做着神秘而又寂寞无声的游戏,我们充当了唯一的目击者。

我们绕着湖,湖绕着山,山绕着我们,宁静的世界因为我们的加入都在旋转了、运

动了。一朵云飘到我们的头L,低低的伸手可及。它突然压了下来,一阵雨夹雪,笼罩

了我们,使得远处的山影和阳光都变得湿淋淋、迷濛濛,雨把车窗玻璃当成一块印花布,

印了又印,反复涂改。一两分钟,一切又恢复到先前的情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到了下午两点,前面出现了一群马,有三栋泥垒的平房,一个帐篷。其中有一栋是

一对四川夫妻开的饭店。店坪前,几只鸡正在觅食,它们的尾巴离身子很远,翘得像凤

凰,脚长得像踩高跷,身子瘦得悬在空中。我们要了一只。

吃饭前,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雨点和石子噼啪而下,转眼又了无踪迹,依然是蓝

的天,火辣辣的太阳。静静的马群在湖边草地上吃着草。

从没吃过这么鲜的鸡,大饱了一顿日福,光A、光C的身体完全恢复并适应了藏北高

原。

进入另一条峡谷,丰田车疯跑了近两个小时。山谷是盐碱地,泛着白光。一匹野马

远远地站在盐碱地上,看着我们绝尘而去。也许它心有不甘,不一会,它猛地狂奔起来,

与我们的车赛起跑来。

它很矮小,比刚才的一群家马瘦小了许多,但它却十分敏捷,奋起的四蹄有着狂野

的节奏,把草原击踏得如同一面紧绷的鼓。它又像一颗发射的于弹,射过长长的山坡。

它总是与我们保持着距离,目不斜视,只管尽情奔跑。

大约跑了十几公里,它一偏头,跑向了另一道山坡,消失在一片阳光之中。


措勤 藏语说的是一个大湖

又见河流,又见湖泊,河中草滩野鸭成群,河洲之上,两只天鹅悠闲地漫步。措勤

就在河流拐弯的地方出现了,小得如同内地的一个村庄。



这是进入阿里地区的第一个县城。它与藏北那曲地区的文布办事处相邻,都是人烟

极其稀落的草原地带,汽车跑上一天,也难遇见一户牧民。

这一带的人不吃鱼。措勤县东面有一个大湖,名叫扎日南木错,湖中的鱼多得伸手

就能捞。我们在城边一个加油站加油,我问一位妇女为什么不吃鱼,她说:“害怕。”

鱼被他们视为神灵。

西藏其他地区并非不吃鱼,在拉萨就有一种鱼叫拉萨鱼。高原鱼一年才长一两,拉

萨鱼一条大约几两重,却要长几年。它全身雪白,无鳞,腥味很重,肉却极滑嫩、鲜美,

为吃拉萨鱼,我们转了两天街,才在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餐馆预订到。由此可见,拉萨吃

鱼的人也不多。后来,在藏东昌都地区八宿县的邦达吃过一次鱼,那是另一种高原鱼,

同样肉嫩味鲜,各有其风味。

我对高原鱼却心存戒意。在青海湖鸟岛,我吃过一条湟鱼,它是用锅煮的,因为气

压低,鱼没有熟透,但那时我太饿了,鱼一上桌,我就一个人狼吞虎咽起来。老板说我

一人准能吃一条,我也颇赞同他的意见,直到肚皮撑得圆鼓鼓的,一条鱼还有差不多一

半没有下肚。我问老板鱼有多重,答曰:“三斤半。”“天!我上他的当了。”那天下

午,我肚子就开始抗议了。回程的路上,我一路拉肚子,车半夜十二点才到西宁,也不

知拉了多少次,人都快虚脱了。



措勤也叫县城,确实让我不能接受。它是我见过的最简陋的县城。它与村的区别就

是多了一个电视转播塔。

在它的周围既没有村庄,也没有牧民。县城的房屋都是泥坯垒的单层平顶房。全县

两层高的楼房只有三栋。街道虽宽,却跟草地没区别,从东到西,长不过百米。全县只

有一所小学,上中学都得去千里之遥的狮泉河。



西边山坡上,有一处塔群,塔下堆满了刻着经文的石片。几个老人在拨着念珠,诵

着经文,绕塔转圈。



一切都是静静的,只有群集的乌鸦在夕阳里成群地飞起又落下,把嘶哑的叫声播撒

到无比寥寥的天地之间。

进城的草地上,不知为何搭了几顶又大又漂亮的帐篷,藏民骑着马飞奔着。是不是

有赛马会呢?我们无心去问。

扎西建议我们去扎日南木错抓鱼吃,他说,那个湖就在东边那座山下,他曾在措勤

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去过那个湖。

大家上车去湖边,扎西却找不到路,问了好几个藏民才弄清。车开上一个坡,走上

了一片开阔的草原,那座蓝色的大山就在草地的尽头。

丰田车像两只发怒的野兽,让旋转着的草原纷纷退避。扎西从方向盘上松开双手,

任车像野马狂奔。他点上一根烟,猛吸一口,慢慢吐出烟雾。

这天,我们犯了一个错误,这位高原跑了二三十年车的扎西竟也会犯这样的初级错

误,在西藏,空气太清爽了,能见度之好,上百公里远的山都看得清清楚楚,像近在面

前。我们常常看到湖岸就在眼前了,却总是跑不近它。看到山,似乎徒步也走不了十几

分钟,开车却要开上几十分钟。这片空间是离奇怪异的,其距离也常常生长出幻觉来迷

惑你。近的你以为远,远的又以为近,真真假假,让人失去了对距离的把握,你不得不

放弃对空间的感受和认识,不再去理睬什么远和近。



这天黄昏就是这样,大家以为马上就到湖边了,扎西也口口声声湖不远(他是不是

记错地方,把别的地方的湖当做了措勤的),那座山是这样近,草地也不大,但跑了好

久,山依然是那样一点变化也没有。草原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永无穷尽。

看看天色已晚,尽管湖中到处是鱼群,我们也只好放弃。再一次迎着落日返回措勤。

晚上就在一口井边做饭,吃我们自己带的罐头。

一群小学生把我们围了起来,有的拿出笔和本子,让我们签名留念。这群学生汉语

说得十分流利。
深入藏北无人区

措勤再向北,山低矮了,起伏的草原变得无边无际了。

这是一块更加神秘的地方,人类的足迹鲜有踏足这一领域的。巨大的号称世界第三

极的西藏,在这里进入了它自己的极地。严酷的自然环境已不适应人类生存,这里是属

于野黄羊、野牦牛、野马、野羚羊、野驴、盘羊、岩羊和狼的世界。草原上的草极其稀

薄,近看像荒漠,几乎不见草,用手拔,不到一寸的如同松针一样的草叶极富韧性,它

带出的根却长达二三寸。草原只有当放眼远望时,它才是绿色的,而近处的土地上都是

白色的石子。

我们刚出措勤,地平线一侧的山坡上,一条炫目的光带像黄金一般闪着金光,它使

整个草原变得明亮。



不久,蓝得发黑的天空俯冲而下,重重撞击在斜向天际的草原上。我们在绿色与蓝

色两大纯洁的板块间深入,空间像数学中的数列一样无穷无尽地在两天色块间拆开、展

现,好似在冲刺世界之尽端。



这里,连西藏人也极少来,拉萨人谈起无人区,也像西半球的人谈到世界屋脊一样

陌生而遥远。由于高寒、荒凉、僻远,旧时代这儿曾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藏北有

句老话:进了无人区,地方没有名字,人不分身份地位。就是现在,哪怕你官再大,这

里的人也不会把你当一回事,更没有弯腰吐舌之类的谦卑礼节,无人区之冷,则可用一

句话来形容:吐一口痰,半空中就冰冻了,到了地下则成了一根冰柱。旧时藏政府有正

式行文记录:某日,一个藏兵领命前往北方察看,回来报告说,前面天和地已经连在一

起(沉沉的蓝天和上翘的大地确像粘连在一起),水用绳子捆在背上(人们喝水只有砸

冰,将冰块捆在背上,从湖边背回去),火挂在腰带中间(当地人生火用的是火镰),

叉子枪划着天空嘁哩喀嚓响,已经到了天边,再也不能往前走啦!

这一天,我们还是碰到了人,他们是高原上的原始部落。



一次是在一条浅谷里。那时太阳升起不久,远远见一个帐篷,偎在一处低矮的山坡

边,一缕炊烟正徐徐升腾。白色帐篷后面有一大片羊群。



见着帐篷,尤其是看到了那一缕升向天空的炊烟,我激动不已。大家都下车,抓了

相机去拍摄这个难得的景象。尽管我们踏在草地上的脚步很轻,帐篷里的人还是听到了

动静。在这无人地带,脚步是唯一的声音,即便如此轻微,仍大得足可使整个山谷都能

听见。



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望着我们,那眼神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既不好奇又不平

常,既凝视着你,眼光又似乎游移,无法集中思想,它是内视的,有着一层呆呆的、迷

惘的光。几近黑色的脸,两道僵硬的圆弧形的皱纹,从鼻翼两边弯向下巴,像木刻般不

动。我分辨得出那是笑容,只是太模糊、太难辨别了。他一头蓬乱的头发,两条小辫子

搭在胸前,一件用粗绳缝成的羔皮衣裹在身上,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像一件烂棉絮,

四处是洞和磨破的卷口。

他始终都是这个表情,像凝固冰冻了。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连喉结都没有动一下。

身子直直站在那里。也许见我们并没恶意,他向我们走近了几步,又以刚才直立的姿势

和凝固的表情面对着我们。

接着帐篷内又钻出两个一大一小的人未,小的大约十来岁,大的约二十岁。青年的

笑容要生动一些。但他们都一言不发,只是看我们拍照。在我们所遇见过的牧民当中,

从开始见面到我们离去,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恐怕只有这一次了。

帐篷的炊烟消失了。我没有进帐篷看,不知里面还有没有女人,这三个男人又是什

么关系呢?如果是父子关系,那个青年与这个中年男人年龄相差太小。如果是兄弟关系

呢,中年男人与那个小孩年龄又相隔太远。语言的无法沟通,就连他们最表层的生活状

态我都无法了解。

第二次见到人是在抵达一个湖畔时,那是一群人,有老人、小孩和少女,附近找不

到他们的住处,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湖。

一个少女站在一个小土墩上,好奇地望着我们的车。她的脸十分古怪,一道道白粉

把脸颊涂得满满的。

扎西说,可能是用牛奶涂的,用来美容扮靓的,难怪她见了我们,没有任何回避的

意思。



部落的人,所有的生活资料几乎都来自牛羊:吃生羊牛肉,喝牛羊奶,穿羊皮衣,

羊毛鞋,住牛毛制成的帐篷。用牛毛编袋子,捻绳子。就连梳子也用野牦牛的舌头,把

它风干,牦牛舌头上的刺就成了天然的梳子了。不少人还不识数,计算羊群数量时,守

在羊圈门口丢羊粪蛋,出来一只丢一颗。若有人问他有多少只羊,就兜一襟羊粪蛋让人

家去数。

西藏实行的是天葬,但在无人区,人死后,有的让尸体丢在地上,任其腐烂。我见

过路边很多动物尸体,它们大都是冻死的。尸体上,有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有的地方却

还有一层发绿的皮毛,像一块破了的布包裹着一堆柴薪。



也许是因为无人区不具备天葬的条件吧,没有鹰,又无天葬师。掘地又没有工具。

藏民认为,埋在地下让蛆虫吃了,人的灵魂就难以升入天堂。

离开面涂牛奶的少女,我们绕着这个湖行走。对岸的雪山倒映在湖面上,也好像白

粉涂抹在蓝色的湖上。



湖中鱼很多,一种白色的鸭子见我们的车开来,惊得箭似的射向湖中。它专吃鱼的

眼睛。

面对这个生来就只为照见天空的湖,我突然感到了自己身处的遥远。我的思绪开始

飘拂,对于那个已经离得很远的熙熙攘攘的都市世界,此时,我获得了一种最佳的审视

它的距离和心境。



我想起了在拉萨药王山上的一幕。那天中午,在那座可俯瞰拉萨市容和布达拉宫的

药王山上,我碰到了一对藏族恋人,他们是在望果节这天来敬神的。少女身材瘦小,戴

着墨镜,穿着时髦,极像汉人。我从他们脚前的一包柏枝开始了一场对话:

“这是什么?”

“柏枝,用来敬神的。”

“肯的能点着吗”

“能,它冒出的烟可香呢。”

“我可以拿一根吗?”

“行。”

我拿着柏枝放在鼻子底下,一股浓烈的植物香袭来,那真是难得的专为神而生的草。

我望着他们双双坐在石块上很休闲的样子,又问:“你们也来拜神吗?”

“是啊,我们是来祈求世界和平、人民幸福的。”

这些话好像来自于课堂,我望了望他们,见他们一脸认真的神情,并无开玩笑的意

思。从他们的气质看,像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又问:“去过内地吗?”

“去过,到了北京、天津,上海,大城市都去过了。”

“去过广州吗?”

“去了。”

“印象怎么样?”

“不好,到处是高楼大厦,那里的人太冷漠了,谁也不理睬谁,没有一点意思,去

了就想快点走,不想再来了。”

“你们在内地去寺庙拜佛吗?”

“我们去拜。那里拜佛的人也很多,但让人恶心。”

“为什么?”

“我们拜佛从来不是为自己,都是为别人。没有谁为了生儿子、为了发财、为了升

学去求佛,那样太具体太功利了,是对佛不恭。”

对话结束了,我内心受到了某种震撼。在我们还在炫耀高楼并一个一个竞赛似的比

高时,他们却感到以它为象征的城市文明对于人性的压抑和扭曲;在我们各地纷纷修建

寺庙热中,他们看到了正在汹涌而起的恶俗。我更为他们不盲目崇拜“文明”和大都市,

忠实于自己真实的感受而生出一份敬意。这不但需要思想,更需要气度和品质。

在我把两根柏枝夹好放进包内时,姑娘笑着与我道别。这个笑容令我至今还感动着。

她是那么友善、纯真,没有博大爱心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种笑容的,笑容让人不再感到孤

独。它像一缕阳光温暖并照亮我的前程。我被深深感染。在后来无数次拜谒寺庙的佛像

时,那些程式化的雕像都让我麻木不仁。而姑娘的笑容却让我感到了佛的光芒。



绕湖半圈,像思想绕到它的对面,像文明绕到它的另一面。远远的雪山如同可望不

可及的大国,依然是那么遥远。它的白色的光芒,有着丰富的内蕴,让人百看不厌,令

人心府为之摇荡。身后的湖如同一片蓝色的云,挂在山腰上,又似一片抖动的光。

我想,一切美好而使人感觉丰福的东西,都不会离自然太远。幸福从来都是最简单

的事情,领受它的恩赐并非需要非凡的智力,并非需要楔而下舍的追寻。一朵小花,一

个微笑,一句问候,甚至一片阳光、一阵鸟的啁瞅,都会是幸福的源泉。重要的是,我

们必得心怀感念,我们就会为这个世界所感动。贪欲的人从来都与幸福无缘。

雪山越来越近,走近它却不知转了多少座山,以为它就在眼前了,转过一座山却依

然又是一座山。一路上都是风光无限:溪流闪动着耀目的波光,土拨鼠一只只窜进洞中,

躲了起来,有几只胆大的从洞口回头张望并打量我们。小鸟飞来飞去。几匹野马东张西

望,总有一两匹奋蹄而起,与我们平行而驰,以它们的善心揣度着我们的善意。万物都

在享受阳光的静谧和温馨,世界平和而又宁静。

我的心灵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空明、轻松、自如。
荒原上的淘金者

在往改则的路上,我们遇到了采金人。他们在视野中出现,只是一个小小黑点。慢

慢地,它变大,渐渐成形、渐渐清晰。近了,才看清,是一台手扶拖拉机,拖斗上,堆

了很多麻袋。这些麻袋被塞得鼓鼓囊囊,堆得足有一层楼高。车上坐了三个人。他们好

奇地看着我们,那一张张风吹日晒的脸几乎与非洲黑人毫无二致。他们刚刚修完车,用

摇把发动了车子,拖拉机冒出一股黑烟,他们就急急忙忙谎慌张张爬上车,仿佛有谁追

赶他们似的,与我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并行。

这些大包里,也许装的是棉被、帐篷、水、柴火和食物等。扎西说,这些淘金者大

部来自四川、青海和甘肃等地。从他们的行装来看,起码在路上跑了数月,全身衣服都

黑油油的,几乎看不出底色。脸被高原阳光照得像张粗黑的树皮,全身只有一双眼睛是

白的。那些麻袋因为长期的手摸肩扛,边都磨出了毛,毛又被磨得油光滑亮。这样的长

旅,一定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艰难和危险吧。

走不多远,他们的车又熄火了。转眼,他们和那台手扶拖拉机又变成了一个小小黑

点,慢慢从视野里消失了。

扎西说,改则一带有不少金矿,内地人早在凡年前就来这里淘金了。他们每年经过

长途跋涉来到这片广漠的无人地带,带足几个月吃的和用的,等到秋深了,草原慢慢被

冰雪覆盖,他们又得在刺骨的寒风中踏上归途。没有人能够在无人区熬过冬季。

我感到惊奇的是,中国西部与美国西部,一个在东半球,一个在西半球,当年美国

开发西部时,淘金者蜂拥而至。今大,藏北同样出现了采金人,西部真是惊人的相似,

与美国西部不同的是,这里是高原,是人类难以生存的极地。在这里淘金,是向人类的

生存极限挑战。我不得不敬佩淘金人的勇气和毅力。
傍晚与狼的一次周旋

我们走入了一条大峡谷,两边山脉都是红色的砂岩,座座山峰的石头均似海底礁石,

有着累累伤痕,饱经了大自然的无穷变数。

我觉得此情此景,恰似美国某西部片中的一个场景,说不定哪个山口就会冒出一个

骑高头大马的牛仔来。

丰田车开上一个缓坡,正欲转进峡谷口时,果真有一帮人、一群我从未见过的最漂

亮的马。人呢,尚在草坡上,把艳丽的衣服和被子抛洒一地,马则悠闲地在草地里吃草。

这幅画面的出现,不是神话就是梦境,总无法真实起来。

从他们的马群中穿过,那群懒洋洋的人,连跟我们打招呼的兴趣也没有。

我们从那条红色砂岩峡谷出来,进入一个平坦的草原。草原向西倾斜,尽头是一个

巨大的湖,从湖岸银白色的闪光看,它应该是一个碱湖。

草地上到处是车辙。两台车向湖边并列而行,一路狂奔。只一会,就互相找不到对

方了,索多的车走偏了,不知冲向了哪里,扎西不无担忧地说:“往东开到那曲就麻烦

了!”他把车一停,下车后急得绕着车转来转去。

谁都以为前面不远就是湖。车一阵疯跑后,这才知道,这片草地是如此巨大。那些

山己远远地退到了后面,小得只有一线低低的蓝影了。湖仍然是如最初看见的那样,在

前面闪耀着银光。

等了好一阵仍不见踪影,我拿出高倍望远镜四处照看。原以为草原空无一物,从望

远镜里看到,右边的草地上一大群野岩羊正在吃着草,它们被阳光照得全身散发出毛茸

茸的光。

在这里,无论你向哪个方向走,周围的一切都不会改变,远的依然在远处,近的永

远是一模一样的草和石子。失去方位感的司机把草原碾出了几百条车道,只要稍稍偏一

点,走远了就相差不知多少里。

我从周小兵手里拿过她的红色外衣,站在车顶上挥舞着,试图能引起迷路者的注意,

但大草原没有半点声息。我纵声大呼,声音小得像被什么东西扭曲了,只是环绕在身边,

散不出去,或者刚散出去就被一片虚无吞噬了。一切都是徒劳。

索多的车油不多,一旦迷路,耗尽了油料,他们是走不出这片草原的。

天空中的云一朵一朵离我们远去,空出了头顶上黑蓝的天穹。起了一丝风。我们为

刚才疯狂的奔驰而后悔。

不知过了多久,火辣辣的太阳也不那么毒了,云又聚拢过来,低低地,凝固在我们

伸手可及的头顶。我觉得干渴。平日从不知道急躁为何物的扎西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我们开始还有兴趣四下眺望,望到后来困倦了,谁都懒得看了。我打了一个盹,醒

来瞥一眼天空,它愈加蓝得可怖。

扎西突然冲上车,叫着“上来!上来!”车发动后,一个急拐弯,调过头就往回跑。

狂奔了一气,扎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把车一刹,打开车门,两脚交叉,一屁股坐

在地上,叼了一根烟,狠狠地点上。

我饿得头一阵阵发黑,从措勤出发时,只吃过一碗稀饭,是晚上吃剩的饭加水煮的。

早晨七点到现在六点,整整十一个小时,只吃了一点饼干。水不多,连饼干也不敢多吃。

太阳西沉时,我们的车又往来路开了一段,仍然见不到车影。扎西虽然熟悉路,但

来来回回一折腾,他也害怕自己搞迷糊。在阿里,有的地方是完全凭感觉来走的,若找

不到感觉,十有八儿就会迷路。扎西已经不敢离开了。

有一种不祥的气息在草原上环绕着。扎西说,他们肯定停在哪一处地方,那点油走

不了多远。

太阳落山的速度明显加快,大片乌云围住了它。就在这时,一线夕阳从云层射了出

来,像激光扫在草原上,远处一块草地金子般闪出炫目的光芒。一群奔跑的黄羊像上演

舞台剧,在那片草地上亲昵、追赶。

我推门而下,背着相机向它们走去,想拍下这一大自然和谐而美好的景象。但我忘

了这是在高原,奔出的速度太猛了,跑了不到四十米,我的心脏像拳头般猛烈撞击着胸

腔,我两眼直冒金星,向前一片黑暗,差点窒息昏倒,我本能地随势躺在了地面,张大

口拼命呼吸着,我看见天空像一块布匹欲把我紧紧裹起来。我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恢复了常态,田斌、周小兵从远处的草地上走了过来,问我行

不行。我站了起来,那束阳光早已消失,草原上被天边燃烧的晚霞映得呈现了一层迷幻

的光,灰调子上浮起一层金箔,,我朝那群黄羊的方向望去,它们依然还在那里,小得

只有一个个小白点(黄羊的屁股都是白色的)。

我不加思考,举步就向黄羊走去。田斌、周小兵走得气喘吁吁,头昏目眩,半途放

弃。

黄羊见有人过来了,都抬起头来望着我,呆呆地一动不动,好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情,一时还判断不了跑还是不跑。待我刚一停步,举起相机,它们“轰”地一下,一溜

烟就跑得远远的了。

我不愿就此放弃。我第二次靠近它们之前,把光圈,速度都调好,人还未停,镜头

先举了起来。但这一次,它们更警觉了,在我镜头刚举起的瞬间,它们分作两批,又往

草原深处跑了。我的镜头前只有近处浮动的暗黄色和远处的黑褐色,像油画笔排过去的

渐变色谱。我慌忙一侧镜头,抓拍了一张,镜头里只有它们在色块上跃动的小小影子。

之后,我目送着黄羊从影子变成一点点光斑,再被那层黑褐色完全吞没。久久地,我站

在那里,大地变为黑沉沉一片……

就在我回头准备离开这块草地时,我看见了一双闪动着绿光的眼睛。那是一只狼,

它在离我数十米远的地方,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吃了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同时,一个念头在提醒我:“冷静!冷

静!”
我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这台相机,我本能地像抓石头一样抓起了它,装作若无其事

的样子往回走。我竖着双耳听着草地上的动静,并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周围。

为防止狼从背后袭击,我不停地改变方向,走起了之字形的路。

大约走了一百多米远,我回头一望,天空已经暗下来了,草原一片黯淡,身后什么

也没有。我加快步于疾走。

在我估计快到停车位置时,却找不到车的影子。这时,我才真正慌乱起来了,我感

到恐惧的力量像血液一样传遍我的周身,进入了我躯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我头皮发紧,

几乎支持不住。在躲避狼的时候,我已迷失了方向。

四周找不到任何参照物,连天空也如一片深海,空无一物。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绝望的感觉让我闻到死亡的气息。

我深知那条狼一定还远远地跟着我,甚至在为我的迷失而狞笑。但我必须先冷静,

我想,我往错误的方向最多走出两公里,我先得走回去,再换一个方向寻找。也许,这

样会错得更远,但总比站在这里强,那毕竟还有一丝希望。

就在我往回走的时候,果然看到了它跳跃的影子,不知是我眼花还是因为过度恐惧,

那跃动的影子还不只一个,我不敢相信它们是一群。

我再也理智不起来,在草原上疯走。草地上只有我的脚步声,和一颗颗石子被我踢

飞的声音。我已经精疲力竭。这条狡猾的狼也许就等着我耗尽最后一点体力时,向我发

动进攻吧。

想到这一点,我又谩起来,并把碰痛我的大石子捡起来装进口袋,作为武器,又把

羽绒衣拉链拉到顶,把衣领竖起来,再把照相机的防雨胶布扎进脖子里,防止狼咬到我

的喉管。再把皮带解下来,紧紧抓在手里,并保持着高度警惕。

时间在慢慢过去,饥饿己使我有点意识不清,我不得不站住,屏息、凝神,小憩一

会。

正当我几乎陷入绝望时,突然发现了远处的一点光亮,那不会是星星,它没那么低,

也不会是石头或其他什么的反光。月亮虽升起来了,但月光稀薄,不可能有那么强的反

光。那一定是扎西为我打开的车灯!

我的血盲往脑门上冲,差一点眼泪都涌出来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我大步向光点奔去。它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灯光,可以看

到车灯照亮的草地了。

我一边走一边四处扔着石头,并大声呼喊,一则是让车上的人听到我的声音,二则

是为自己壮胆。

扎西终于听到了声音,车向我这边开过来了,当那刺眼的灯柱照射着我时,我的眼

泪止不住直往下流。

我获救了!

扎西他们见我久去不回,天都黑了,知道我可能出了问题,他知道这一带是狼群出

现得最多的地方,牧民的羊常被狼叼走。为了防狼,不得不挖地窖一样的羊栏,把羊子

密封在里面。他开车往我去的方向寻找,没有找到,又开回原地,打开所有车灯,时不

时调整一下照射的方向,期望我能看到灯光。

我上车后,不一会,狼也跟来了。扎西对狼有着特异的嗅觉,他突然打开车灯,果

然照到了好几条狼,它们远远地蹲在那里,与我们对视着。扎西也不敢去惹它们。他说:

“狼一般是不向人进攻的,今天它们肯定是饿极了。”

扎西虽然沉着,但仍然有点害怕。我们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一桶汽油。扎西一踩油

门,向前方狂奔而去,速度开到了一百四十公里,这样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车才停下

来。

估计狼群被我们甩掉了。停下车熄了灯,我们就坐在车内等待着漫漫长夜过去。

虽是八月,藏北的草原却是那样寒冷,我穿着厚厚的羽绒衣仍抵挡不住,每人拿了

一条棉被盖在身上。

高原之夜,月光闪着蓝莹莹的光,不嫁常见的那种银辉。天空愈加深邃,敻远,蓝

黑的天体中,云像白色的蒲公英又大又近又清晰,又似散开的鱼翅,漂浮在深海里。满

大星斗是这样明亮,像一朵朵绽放的烟花,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它们闪烁着,有着雪

花一样的毛茸茸的光,流星不断划过,放出一道道冷光,拖着长长的又粗又明亮的尾巴,

像一把冷剑刺穿夜空。我感到自己已置身子茫茫宇宙之中了。

草原,被一轮满月照得明晃晃的,远处的湖像天空落下来的云。我毫无睡意,就这

样看天空,听一听寂静草原上那空洞的没有半点声息的时空,那是连声音也荒芜的草地。

直到天亮时分,我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
草原上出现的两个黑点

太阳出来后,我第一个醒来,把扎西叫起来。没有水,干燥的空气把皮肤上的水分

都吸于了,嘴唇起了一层白皮。咽了两块苏打饼干,就干得吞不下了,扎西抽完一支烟,

决定开车回头去找他们。

扎西是个有心人,一路上他不断丢些罐头瓶和烟盒,用两个小时,我们就开回了原

来的地方。再继续前行,他走起了之字路,遇到有车辙的地方就顺路追过去。

我拿着前苏联产的军用望远镜,四处搜寻,直到太阳升上了中天,死寂一般的草原

上,什么动静也没有。天空中的云团像神灵们放牧的羊群,浮在黑蓝的天幕,随着草地

上的阴影慢慢飘过头顶,洁白如同积雪。我们谁都不说话,我幻想端坐云团的情景,一

些从前淡忘了的事情,又在脑际萦劻。我竟感慨连连。这次轻率的决定更是令我心生悔

意,一切都已无可我几乎绝望了。

扎西的耐心真的惊人,几个小时草原上横冲直闯,他仍不肯罢休,仿佛要与这块草

原纠缠到底,我拿望远镜的手都酸痛,麻木了。我在无意中扫过一眼,瞥见了两个小黑

点,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放了望远镜后,才意识到刚才好像看见了一点什么,那两个

微不足道小如蚂蚁的黑点又引得我再次举起了望远镜,再看一遍我才放心。依然是若有

若尤的两个黑点。我没有轻易放过,把望远镜递给田斌,叫她看一看,她看了半天,轻

轻说了一句:“是石头吧,要不就是狼。”

“狼不会白天出来的,”扎西说,“去看看。”

我们斜插过去,直奔黑点,想探个究竟。黑点真是微乎其微,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

的。黑点在慢慢变大,当我从望远镜看清是两个人时,心跳骤然加快,我简直不相信自

己的眼睛。

周小兵和田斌都抢过望远镜来看,激动得脸色都变了。

近了,近了,两个人在向我们挥手,其中一个手里还挥动着一件衣服,那是光C的

褐色背心。望远镜里,我看清了他们闪闪发亮的光头。车内人人欢呼雀跃。

他们是光B和光C。今天一早他俩出来寻找车和水。昨天,索多的车果然跑偏了,意

识到走错路后,车往回开了一段,就没有油了。在草地上呆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光

B和光C就出来寻找我们,并希望找到一点水,他们以太阳为参照,沿直线行走,已经走

了整整六个小时,既见不到我们的踪迹,也没有寻到一点水,两个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绝望地坐在草地上,正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嘴唇干得裂开了一

道道口子,脸色蜡黄,没有半点血色。

上车后,就差一点晕过去,也许他们太过兴奋了。光C的嗓子都嘶哑得说不出话,

按他们指点的方向,扎西又像骑野马一样飞车过去。

跑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见到车影,扎西连连说:“偏了,偏了。”他又走起了之

字,遍地里搜寻起来。

又是一个小时,终于找到了索多的车。大家兴奋得互相拥抱、击掌,询问分开后的

情况。扎西和索多商量了一会后,由扎西带队寻找失去的路。丰田车横着开,半个小时

后,发现了车辙,扎西判断了几分钟,凭他的感觉,认定其中一条,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由于获救后的亢奋,大家都忘记了饥饿。
孤身穿越藏北的荷兰人

下午四点多,我们终于抵达改则县城。这个县城有一点怪异。我用望远镜看,逆光

里,城外有一排灵塔和帐篷,走近县城时却无影无踪了。北面,忽然升起几缕轻烟,它

们旋转、舞蹈,像寂寞灵魂在空旷大地舒展广袖,旋即又消失得如同梦幻。

到了县城,路口见一个衣冠不整,像重病在身的人歪倒在一边,他的身边有一辆倒

在地上的自行车。丰田车冲过去的瞬间,我看到那人的目光在追踪我们的车。我心里掠

过一个念头:这又是不是我的幻觉?

改则县与措勤县几乎一样,一条宽而短的路,两排泥垒的平房,荒漠的风格倒是十

分地合拍,它使得这个半荒漠地带愈加显得荒凉、冷酷和险恶。这里,草原植被全是干

枯的柴草和针茅草。

我们吃过饭后,躺在县城口的那个人走进来了。他的胡子足有十几公分长,戴着高

原上的圆礼帽,一件布满口袋的橄榄色衣服,凡凸起的部位都磨得油黑。我这才看清他

的蓝眼睛、白皮肤,原来他是一个外国人。

他要了一个蛋炒饭,又要了一些蔬菜,是洗干净的生菜,他把它用袋子盛好,准备

留在路上吃。

吃过饭,喝过水后,他的神态好转了。他朝我们笑了笑,我们向他挥手表示问候。

有一个小伙子陪在他身边,他没有吃东西。如果是同路者或者是翻译,他为什么不吃东

西呢?“鬼佬”的疲惫显而易见,这是长途跋涉的人才有的一种疲倦。好不容易到了一

个海市蜃楼般的县城,他只要了一个蛋炒饭,无论从长时间的忍饥挨饿还是从恢复体力

来考虑,他都应该像我们一样点上几个菜的。如此节俭,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身

上的钱快花光了。也许,他的经济状况不佳,也许,路上丢了钱或遇到了强人。

因为语言障碍,我无法得知他更多情况。他大约在三年前离开荷兰老家,骑着自行

车开始周游世界。一年前从香港进入中国境内。他孤身一人骑着自行车到了阿里。抵达

改则,他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我不敢相信他是一个人闯进这片土地的,更无法想象他怎

样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他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呢?他对待生活和生命的态度一定不同

于常人。

我想,不同的人对于人生的理解和选择是不一样的,有的看似不珍惜生命,实则是

他们太懂得人生了。无论是谁,也不论你拥有多少世上稀有的财富,你都得考虑活在世

上的几十年如何度过才最有意义。因为个体生命无论怎样辉煌或显赫,它都只是一个过

程,数十年后,它必定走向寂灭。用不了几十年,我们周围的人就一个也不会活在世上

了,大地上又是另一代人展开的另一种生活。生命的舞台就是这样来来去去、陈新代谢

的。大多数人活在人世,他们工作、顾家和周而复始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是他们构成

了一幅幅世俗生活的图画。而出门流浪者,他们选择的是人类天性中最富诗意的生存力
式。
山那边 一片神秘的地光

在改则吃过饭,又休息了一会,两台车都作了修检,六点十五分,我们又上路了。

我们决定走一段夜路,赶到盐湖去,把损失的时间抢回来。

从地图上看,这段路有一百八十四公里。

这一路风光独特,山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它们如千层糕一样隆起,泥色的页岩,外

部被风化成了碎石;有的状似火山岩,有的面呈黑色,如同火烧过的焦炭,黑色巨石倔

强地从泥土里裸露出来,就像山的铁骨。路上惊起一群群小鸟。野黄羊在路边吃草,见

人也不跑。只是车一停,它们就逃得无影无踪。一匹野驴站在两百米远的地方与我们对

视。它的样子极像野马,只是耳朵略长,背上有一条黑纹。比起马尾巴的蓬松多毛,野

驴的尾巴上半段细而缺毛,下半段较长。它全身灰褐,腹部和四条腿洁白如雪。



我们停车,它只是斜着走了几步,就又停下来与我们相对着,眼神像个悲悯万物的

哲学家,正在思考着什么遥远而缥缈的问题,在我们对它好奇的同时,也许它也对我们

感到了新奇。我们不忍心追它。

据说,这样的庞然大物,居然斗不过狼,当狼扑向它喉管的时候,它就在劫难逃了。

七点,太阳仍挂在天空,阳光从车前挡风玻璃射进车内,照在我的身上,晒得人仍

如同火烤。真不敢相信,同是一轮太阳,这时,它在广州是一轮黯淡的落日,而在阿里

高原,它却阳光普照。天地之大,我以为自己到了天之尽头。我所有走过的路,却又全

部在太阳的照耀之下。大地又是多么小,人类依靠科技,越来越藐视自然,在这样浩渺

无边的宇宙面前,显得多么幼稚渺小!我们的视线是多么短浅。

高原,让我直接面对了自然和宇宙,让我明白了生命的局限和它的真正意义。也许,

一切冒险的代价就在这里:我与自然有了一次真正的接触,获得了一个正确的姿态,因

此而有了全新的认识和沟通,彼此进入了对方。在此之前,我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人类

内部发生的行为,都只是关于人与人的关系,包括虚荣,地位、名望和利益,我为之奋

半生,都只在与人纠葛着。自然不需要这些,生命只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

摆脱人的社会属胜,直面纯粹的自然世界,就只有这最后一块未被人类征服的高原

了。

我想,人类的知识之所以充满着谬误,是因为大多数时候,人的认识行为是为着人

类自己的一己私利,是它蒙蔽了来自生命的智性之光芒。大自然本与人类的知识无关,

如何认识世界只是人类自己的事情,自然就是自然,人类社会虽然发展了,那只是作为

社会的人,而作为自然的人却在退化——人类适应自然的生理机能都在退化着,而这才

是生命的根本。

车迎着夕阳在群山间转着,这里是一个迷魂阵,若不是夕阳的指引,谁也分不清东

南西北。为了防止司机迷路,每隔一段就有一对水泥柱子,有的柱子被车撞倒,可能是

车速太快躲闪不及吧。高原,在这里变得异常美丽了,它像一条绿色地毯,铺了这谷那

沟,还嫌不够,一寸寸往那些荒山石头上铺,有的滑下来了,就从缝里往上钻,像女人

的似水柔情要感化这片历尽沧桑巨变的原始岩层,让它们在汪洋绿色中也显出几分温情,

不再狰狞,不再苍凉。

于是,在这片群山之中,牧人出现了;羚羊、黄羊成群;狼也来了,它们各为自己

的生存展开了周旋。牧人的羊群不得不关进密封的羊栏。羚羊在群山间奔跑,如同一道

闪电,速度始终是生命的有效保障,这一切,如同一幅宽银幕的电影,在我们眼前展开。

这时,群山让开一道平坦的峡谷,给我们展现了一次高原落日的壮丽情景。

落山的太阳钻进一朵乌云中,那乌云四周立刻镀上了金边;乌云下像升腾起了冲天

火光,高原因此而抵达黄昏的岸边。

那些原是白色的云朵,都相继变作了乌云,只有那些散淡如薄纱的云,才依然一片

银白。

九点过后,太阳从那朵又青又灰的云中分离出来,草原立刻一片金黄。西边的云,

有的变作了青云,像湖洲上的苇丛,有的底部被点燃,似炉边烧红的铁板,又如点亮的

钨丝,闪出了万道金光,而云层之后的天穹,像落一场金粉,金光烁烁的光的粒子让西

天辉煌一片,有如宏大的铜管乐队奏出的强音。

丰田车顶上的天空仍然蔚蓝一片。

彩霞慢慢变红变紫,大地变灰变暗,开始失去了丰富的色彩与层次。正剧过后,尾

声分外落寞。

奇迹是突然出现的,当我大意中眺望南面那一片群山时,我发现了那道山脉后面冲

天而起的火光。我一声惊呼,扎西忙把车停了,我们纷纷下车观望。

那光长达数十公里,好像那边山脚下是一个钢厂的炼钢炉,光芒从下向上散射出去,

把山脉映得又紫又青,把云层镀成了橙黄一片,就连大气也闪烁出金属的光辉,群山因

之而瑰丽无比,灰调子的山体透出了紫、青、蓝、红、橙五彩之光。天空也由近向远呈

现一幅光色迷离,云影诡秘的魔幻景象。我感到脚下金箔似的草原像遥远的咏叹调,加

入了自大地间飘向宇宙的那片恢宏之声。所谓大音稀声,我觉得自己正被天体间回荡的

宏大声浪淹没。我被微微震动,并有飘然欲去的感觉。梦境似的我加入了这一场景之中,

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起伏的草原因之而抖动不宁。

纯金的夕光镀上了每一片草叶。饱满的金汁仿佛要从叶尖上滚落。

是雪地的反光?这里一粒雪花也没有。是湖面的反射?我们已经绕过了两个湖泊,

往那边看,并没有神奇的光团。照相机的咔嚓声,让我回到现实的世界。但是,我无法

感到真实。捡起一颗最普通的石头,我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晚风拂面,吹动我的发梢,

也引起了我不曾有过的强烈而又异样的感情微澜。那层层不息的涟漪,让内心涌动的思

绪繁星般明明灭灭,像那片不真实的色彩,无法廓清,稍纵即逝。我几乎相信自己在哪

里一定迈过了一道神秘的门槛,我因此而进入了地球上的一片异地。我的思想不能清醒,

更无法进入思考。

就这样久久痴望,这天象,这地光,这幻觉一般的高原,今生今世,令灵魂永难安

宁。

望西方,晚霞漫天。下面的云彩暗了,上面的却依然橙黄一片。时间慢慢收走一切,

明亮的云霞在每一分每一秒里不断变红变暗,像熄灭着的火焰,一点一点失去了光芒。

我们上车,迎着夕光而去。草原的金光,灿烂得像要浮起我们似的。晚霞全都变作

了青灰色的云,失去了最后的绚丽,西天只留一线亮光。草原最先沉入黑暗。

在这复归于平淡的幽暗大地上行走,我心里突然涌起了儿时归家的那份温馨,绵绵

的思绪像晚风一样飘荡在草原上。这时候,有家可归的人都已纷纷掩门入室,那里早已

是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的晚餐摆在了桌面,朦胧的笑意像炉火一样温暖,无家可归的人,

是那样可怜,他们眼巴巴望着路上行色匆匆的归家者,心里翻倒着酸甜苦辣的滋味。在

今夜的高原,夕阳还是那抹夕阳,黄昏还是那个黄昏,但茫茫大地何处才是归处?那个

已经遥远的家,那声最平常普通的呼唤,成了黑暗中最悠远的回想。

夜行草原,天空是从东边暗下来的,当大地上的黑暗与天空里的灰暗连成一片,像

潮水一样溢满大地之间的每一个角落,高原的黑夜就开始伸展开它神秘的帷幕。狼群出

现在草原上,昼伏夜行的动物让黑暗有了秘密的骚动,打开车灯,草原像被触摸。它起

起伏伏,让车身摇荡,使人有了莫名的伤怀。

远处儿点灯火,忽隐忽现。时间已是十点四十分。开到灯光处,有几个小伙子冲到

我们车前,狂呼乱叫,对我们的到来,表达了强烈的兴奋之情。
流浪者的草原

盐湖名符其实产盐。这里之所以建有小旅馆,还住有十几户人家,却并不完全是盐

的缘故。在藏北高原,盐湖有的是。

这里出现人烟却是因为产硼砂。

硼用于制造合金钢,也可用作原子反应堆的材料。用硼制出的硼酸可以做消毒防腐

剂。硼砂还是制造珐琅、釉药和玻璃的原料。因此,车不远千里来这里拉硼砂运去拉萨,

仍可赚取大钱。

我们在小旅馆住下来,同样是泥房,简陋的床铺。盐湖的水咸,我们用的水是从几

十米深的井里打上来的。

在盐湖,流传着驮盐人的故事,生活在藏北草原上的牧民,吃盐全靠人畜去盐湖驮

运。他们由于放牧地与盐湖相隔遥远,每驮运一次盐巴要在路上花去数月时间。每当春

夏之交,他们就要从家里出发,赶着牦牛或是羊群,寂寞地行走在这片世界上最高的土

地上。藏北草原山因为有了驮盐人踏响的脚步而产生了传奇。



驮盐人每天从太阳东升开始启程,到日落西天扎营,整日都在草原上行走,他们把

一袋袋盐驮上畜背又卸下地来,四五个人每天光装上卸下就达数万斤。如果是羊群驮盐,

上千头羊,每头驮上十几斤,要一头一头装卸,劳动量太大,驮盐人只好让羊子昼夜负

重了。驮盐羊就是这样,背上的毛磨光了,就磨皮,皮磨破了,就磨肉,直到肉也腐烂,

发出酸臭。不少驮畜因一路上的饥渴劳累而毙命路途。驮盐人呢,他们形容枯槁,精神

疲惫,一路餐风露宿,忍受着漫长的寂寞,过着与牲畜毫无二致的生活,遇上风雪雨雹,

旧时还有强人,那就更是雪上加霜。因此,这一行只有男人。驮盐路上男人们说话、唱

歌,有一种不是驮盐人就听不懂的语言,他们在漫漫长旅以创造这种语言为乐。语言的

全部内容都是关于性事。

输运回来了,除很少部分自用外,大部分等到农业区丰收了,再经长途跋涉运到那

里去换取青稞和日用品。

对驮盐之苫,有一首辛酸的藏北民歌《驮盐歌·途中悲歌》唱道:

我从事乡出发的时候,
我驮盐人比菩萨还美。
当走过荒凉草滩地带,
我驮盐人成黑色铁人。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身穿美丽的羔皮衣。
当历尽艰辛赶到盐湖,
我皮衣变成无毛靴底。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脚穿配彩两层底鞋。
当走过岩石磊磊的山,
我彩鞋像竹编滤茶筛。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赶着羊子千千万万。
当走过无草无水之地,
我可爱的羊纷纷死去。
我从事乡出发的时候,
我花袋装满酥油肉茶。
当步履沉沉踏上归途,
我驮盐人吃草喝雪水。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亲友唱起送行的歌。
当独行在茫茫风雪中,
我苦思着家乡的亲人。
……
还有一首《途中歌》对于遥远的旅途进行了吟叹:

首先要越过的是无边的“钢戈”草原,

像这样辽阔无边的草原要走三个。

无数的小草坝比石头还多,

愿母神安详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尖丹”大山算是群山的开头。

要翻过这样出名高峻的山峰整三座;

数不清的小山比星星还密集,

愿母神亲切的眼睛安抚我们。

大河“嘎曲”只是第一道水,

要过如此宽阔著名的大河三条整;

蛇行的小溪比羊毛还纷繁,

愿母神慈样的目光庇护我们。

这是人与自然的一场毅力与耐力的大比拼,是生命不屈不挠的一曲赞歌,人类不断

向自己的极限挑战,现代体育竞技令万众瞩目。而挑战耐力在藏北却成为人的普遍的生

存方式。

大苦大难中有大美!

驮盐人一旦远离了驮盐,总会回味那段生活,并以此为荣,向别人津津乐道其中的

发现。

如今,由于有了汽车,驮盐者的歌声在这片无人草地上是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渺远

了。它那流传的悲伤的歌吟却仍撼动着人心。

作为流浪的人,每年春夏走盐湖的景象已经不多见了。但草原上却还有流浪者,它

们依然按照一定的时令,远涉千里,行进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它们同样构成了这片土

地上的奇特风景,让人叹为观止。

流浪者就是羚羊,它们没有固定的家,连躺的习惯都没有,哪怕睡觉,也只是站着

休息一会。

草原上下时会发现一条条细长的小路。在无人地带,这样的路令人纳闷,外人想不

到,这是羚羊踩出来的路。像大雁一样,到了一定的时令,羚羊就要沿着这条路,像驮

盐人一样走过,再沿原路返回,这种远距离的迁徙好像是它们生命的一部分,如同宿命,

生命的形式离不开流浪。它使大自然充满着玄秘。

每年藏历四月,母羚羊就抛夫弃子上路了。它们由少数公羚羊护卫,前往遥远的地

方产子。护送它们的公羚羊是通过格斗挑选出来的。经过漫漫长途的跋涉,到达羚羊固

定的产子场,成千上万的母羚羊在同一个时刻开始生崽。公羚羊分布在四周警戒着狼群

的袭击,它们高翘的长达两尺的弧形双角,锋利无比。狼见了,只得远远地躲开。

此时,生命的奇迹总是准时呈现:草地上一片血光,蠕动的胎盘,一双双幼羔睁开

的眼睛;天空中黑压压飞来的雁阵;低低的挂在山边的白云……只有造物主注视着这场

生命的华诞。

接着,大雁吃起了羚羊的胎盘。不久,大雁拉下了一坨坨粪便,它又成了羊羔的天

然美食。两个长途跋涉者,两类流浪的动物,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一个天上,一个地

下,迁徙者把流浪的诗篇写在了天地之间。

到了返回的时候了,与来时不一样,它们有了幼羚羊。还是公羚羊扩卫着,过河,

它们排成一列,让幼羚安全通过,有的还用角把落水者轻轻托起,送上岸。一路上,但

见烟尘滚滚,数万只蹄子踏击着大地,发出闷雷般的声音。

也许,它们会遭到早已知晓它们路径和时间的猎人的伏击和暗算,枪声一响,队形

乱了,有的羚羊倒在枪口下。但在前面不远,它们又排好了队形,在公羚羊的带领下,

又行走在这条羊肠小道上。千年不变。
荒原上的“乞丐”

在盐湖的这个晚上,我们碰到了一个“乞丐”。晚上十一点,我们到盐湖唯一的一

家餐馆吃饭,每人要了一大碗面条。高压锅里面条下得大多,吃起来半生不熟的,很难

吃。但人一饿,个个狼吞虎咽,一大碗面不消半刻,就只剩汤汤水水了。只有扎西和索

多不喜欢吃,每人剩下半碗。

扎西先出去了,一会又折转回来,身后带了一个人。这人身体粗壮,一脸油光。穿

的衣服比我们的更脏,但还有几成新。他胸前吊着一个棉布袋,右手拿着根棍子,冲我

们笑着,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齿。扎西跟我们说:“要饭的,剩的面给他吃吧。”那人向

我们点头微笑,用普通话说:“饿了,三天没吃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把大家吃剩的

汤面一碗一碗往他的碗里倒,埋下身去就呼噜呼噜吃起来,喉咙吞咽的声音响亮得很。

那吃的气势像是恨不能把世上一切食物都统统扫光。他几乎是倒进肚里的。

我走到门口,忍不往又回头看他一眼,只见他肩膀吃得一耸一耸,最后端起碗来,

仰起身子,直往口里倒。

一夜狼嚎。第二人一早起床,我走到土墙围的院子门口。那“乞丐”也站在门边。

我突然想到,这地方荒无人烟,怎么会有乞丐?讨饭从来是往人多的地方跑,哪有

往无人地带跑的?这不明摆着要挨饿!这么一想,我就对他产生了兴趣,上过去跟他打

招呼:

“你也起得这么早呀?”

“嗯嗯。”他一脸灿烂的笑容。晚上他就睡在门边。

“你讨饭怎么讨到这里来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我吃饭随缘。”他有点腼腆,在回避我“讨饭”的字眼。

我心想,明明是讨饭还装蒜。但他这句话使我打量起他来,仔细一看,他确实不像

一般的乞丐,他的脸上始终绽放着笑容,红光满面,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如钟。

有一个小伙子从长车边过来,我问他是不是来运硼砂的,他反问我是从哪里来的。

我告诉他从改则过来。

站在一边的乞丐突然兴奋地回转身来,问我:“你从改则来?”不容我回答,他连

连发问,“那里是不是搭了一大片帐篷?那里是不是四处拴着马?那里是不是人山人海?

那里的姑娘小伙子是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他边问边挥着手,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那亮光晶亮晶亮,咄咄逼人。

我迷惑地摇摇头。

他又追问:“你是不是从那里来?你看清楚没有?”

我说:“我昨天下午才从改则未,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哪里有帐篷有马?”

我看到他那眼睛中的亮光倏然黯淡了,像一朵凋谢的花。

看到他失望的样子,我问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缓缓地说:“都说改则有赛马会。”

原来,他是从狮泉河用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搭人家的货车去改则赶赛马会的。汽车

只到盐湖,他便在这里继续等车。由于身无分文,他饿了二大三夜。他说,在狮泉河听

别人讲,改则和普兰都有赛马会,改则的赛马会更加盛大,他于是便奔改则而来。

一场赛马会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甚至不惜冒饿死的危险,这人也称得上是个奇

人。

再了解,我就为自己刚才把他当乞丐而不安了,他确实不是个一般意义上的乞丐,

我甚至还对他生出了一份敬意。

他姓刘,是山东人。几年来,他走遍了东西南北。今年初进新疆,天山南北跑过了,

又从喀什翻越昆仑山,进入西藏的阿里地区。一路上,风餐露宿,就靠给人补鞋赚点饭

钱。没有金钱支持的旅游免不了饱受饥寒之苦。但穷有穷玩法,富有富玩法。躺在大地

上,天当被,地当床,晚上醒来数星星,也自有它的浪漫。他的经历比我们的更富有传

奇色彩,更加刺激。在他的人生之中,是不是曾经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情呢?是不是因为

这样的事情使他越出了生活的常轨,走上了流浪天涯的漫漫长旅呢,看他笑口常开,他

一定对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感到满足,并因此而感到了幸福和快乐。他是一个余纯顺式

的人物。

离开盐湖,我从车上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墙边,掏出他那本漂亮的日记本在认真记

录着什么,神情十分专注、安详,忘了他的午餐还不知在哪里。早晨的太阳照在他的身

上,也照在砂地和土墙上,除了我们的远行,一切依然那样宁静。

当盐湖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我也从盐湖的现实中消失了,在这个世界上,我

们都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已,本无什么区别的。

流浪,就一直陪伴着人生。在这片高原上,有的人为了朝拜神山圣湖,磕着等身长

头,不远千山万水,一路用自己的躯体丈量着大地,他们只为了来生的福祉。有的人为

了挖金走上了高原,他们风餐露宿,哪怕一批批死在路途地不断有前仆后继者,他们是

为了现世的荣华富贵。有行乞者,只为了看一看这个世界,为了感受生命在流浪中的奇

特滋味,过起了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有把骑车周游世界当做人生最大幸福的。有只是为

了生存,在藏北高原寂寞地唱着驮盐歌的人,用自己的一双脚,走过茫茫无人地带有赶

着牦牛群,从遥远的牧区赶往秋收后的农业区的,驮去的是盐巴、皮、羊毛、酥油,换

回的是青稞和日用品。还有长途驮运尸体的人,他们把亲人送往远处的天葬场,为的是

让灵魂升天,肉体不落浊世。更多的是草原上迁徙的部落,他们每转一个牧场,就要搬

一次家,牦牛背驮的就是他们流动的家。他们构成了高原上另一类的行走。

人生的方式,都不无诗意,也不无悲壮。是他们共同表达了生命的多种解说。而作

为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流浪,其实是唯一的形式。
狮泉河 一个天边城市

从盐湖到革吉再到狮泉河,高原越走越荒凉,几成荒漠。光秃秃的山,只有标点符

号一样点在山坡上的小草堆。坡上巨石滚落四处,像刚刚地震后坍塌的山体。河床干枯,

河谷中只有一种藏语叫“刺么”的草(是不是沙漠植物红柳的一种呢?)生长着,它透

着生命的顽强和无所不在的气概!

日轮当中,山慢慢变作灰褐。跃上一片平坦的石头地,远山又部是或红或黄的砂石

山了。宽阔的峡谷成了沙漠风光,踏动石子,有铁器之音。天空也变成了另一种蓝,那

如色块一样纯净的蓝,像一个穹庐盖了下来,颜色从头顶向四周渐变,越变越浅,在靠

近石头山的天际,放射出了靛蓝色的光。

又一次迷路,好在扎西果断改变方向,向右朝北斜插过去,我们才找到另一条路。

革吉在砂石山和沙漠戈壁中出现,赤裸在阳光下。这里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的维

吾尔人的村落没有什么不同。干燥的空气,让我鼻血直流,口唇裂开。奇怪的是,戈壁

中居然有成群的鸟在飞,有的还跟着我们的车追。立在戈壁上的鸟,车来时反应不及,

惊慌起飞,扑动翅膀的声音就像捣衣槌捶打在衣服上。它们对快速而来的汽车没有任何

准备,也从没遇到过这么快的庞然大物、有几只鸟还险遭不测。

沿着浑浊的狮泉河走,不时有风卷起的沙柱,快到阿里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时,天

空刮起了风阵,只见高空中,一边是阳光白云蓝天,一边是灰蒙蒙一片,颇似《西游记》

妖魔出来时的情景。

抵近狮泉河镇,河面出现了草滩,凡进城的人和车,都在草滩上洗车,搭帐篷,一

洗旅途风尘,以一个好的精神面目进镇。我不知有这样的习惯,看到货车停在河边冲洗,

还以为是他们又要扎营了。那份悠闲分明又像度假。

我们直奔而去,经一处高山峡谷,陡峻的山头,巨石狰狞。丰田车一个急转弯,狮

泉河镇就出现在眼前了。

远远望去,终年积雪的喜马拉雅山脉横贯西天,切断了延伸的高原,那就是天边了,

是中国版图的尽头。大地好似在那边真的不存在了,弯弯的云彩都降落在山巅之上,不

肯再飘向远方,云的后面是一个虚无渺茫的宇宙。狮泉河镇守望的这条大峡谷,天荒地

老苍茫一片,一股扑面的苍凉向人袭来:混浊的天空、遍地的砂石、光秃秃的山头,蒙

尘的房屋,寒冷的空气……北面,一条土路可直下塔里木大盆地,弥漫的风沙正从那里

刮来。

进镇时,扎西开车直冲而去,明明一块路牌上用大字写上了“前方修路,此路不

通”,他却置若罔闻。撞了南墙不得不倒回来时,我问他怎么不看路牌,这一问不打紧,

他倒向我发脾气了:“你明明看见,为什么不说!”我说:“你自己也看到了嘛。”

“我不认识汉字。”他气乎呼的。天,汉语说得这样流利,竟然连一个汉字也不识。

到了城里,别有一番风景。水泥街道,大小商店,来回奔跑的出租车,还真有点城

市气氛。

我们像出土文物一样进了城,车还未停下来,风沙过来,街道突然消失,气温陡降。

满目只有滚滚沙尘。

一个小时后,又出现晴空,一切如旧。我们几个用竹扫把扑打旅行袋上厚厚的尘土。

车窗玻璃全被尘土积满。

找遍全城,没有一家带卫生间的旅馆。在地区招待所住下,连冷水也没有,要服务

员去打,每个房间一桶。上厕所也得下楼,去楼外的公厕。我们离开拉萨已有六天没洗

澡了,晚上好不容易在邮电局找到了一个对外开放的公共浴室,八元一个人。原来,全

阿里地区洗澡就独此一家了。

原计划在狮泉河休整一天,洗却一路风尘的,一看这个条件,我们第二天就上路了,

直扑札达。


札达 无声的召唤

札达,位于狮泉河镇南约三百公里处,坐落于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脉之间的峡

谷地带。那里,不但有土林的奇异地貌,还有一个神秘消失的古格王朝,它给世人留下

了一个千古谜团。



从狮泉河镇去札达,要翻越冈底斯山脉,过一条大河噶尔藏布,穿越迷魂阵似的土

林峡谷,此行是阿里境内最危险的地段。






过噶尔藏布遇到了一台油罐车。面对又宽又急的雪水,扎西、索多和那位油罐车司

机都不敢冒冒失失过去。油罐车司机在这一带来来回回跑得多,他侦察一番水情后,犹

豫了一阵,就爬上了驾驶室,他发动车子,一踩油门,奋不顾身冲向了激流。



水慢慢淹了上来,轮子在一点一点下沉,直到全部被水淹没。汽车速度明显慢下来

了。大家眼睛发直,紧紧盯着它。

车子在往前移动着,轮子又一点一点地汗始浮出水面,哗哗的水从车厢内流了出来。

经河水冲刷过的胶轮又黑又亮。它终于冲上了对岸沙滩。

轮到我们了。油罐车的成功无疑给予了我们极大的信心。扎西、索多又看了看水面,

分析了一番水情,就叫我们上车,一部接一部向河中冲去。水淹到了门边,渗进了车厢,

扎西全神贯注。这时候极有可能熄火,大家心情格外紧张。我看到奔流不息的河水就在

窗边翻起波浪,我觉得自己是在一条船上而不是在一台车内。

车终于渡过了中心地带,水慢慢往下沉去,车厢内的积水又从门缝里漏了出去,水

声哗哗作响……我们冲上了岸!

翻冈底斯山时,突然在山脚下出现了一个村庄,一条清清亮亮的溪水从山坡流了下

来,它走的不是一条河床,而是我们走的车道。我们就沿着这道溪进入了一条深沟。



车还未在之字形的上山道爬到山顶,突然,一声爆炸声,我被惊得从座位上弹了起

来。原来,扎西的打火机因为气压突降爆炸了。

翻上海拔六千米的山顶,但见万山俯首,云和山峦直涌天际,罡风浩荡,大地浑黄

一片,好不苍茫。



从一片积雪下到一条峡谷,再翻上一座山巅,才进入平原地带。下山的路最险,由

松散石子形成的斜坡直泻谷底,像是一个巨大的谷堆。公路就在这样自然坍落的石子坡

上划起了“之”字,那是令人心悸的场面。



三个小时翻越了两座111,我们进入札达的土地。

左侧,冈底斯黄褐色的石子山高高隆起在草原上;右侧,头戴雪帽的蓝色喜马拉雅

山脉横贯西天;中间,一马平川的草地,像一条巨大的河床,从南到北,无遮无拦。冈

底斯山伸下来的一条条深而宽大的山沟不断地拦截、切断这片草原。我们斜着进入沟底

河床,又斜着爬上沟坡。正是这些水沟冲向平原深处,参与了土林的塑造。



这里曾经是特拉斯海

距今八千万年的白垩纪,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塔里木盆地是亚洲大陆的海岸。

这个名叫特拉斯海的古地中海,与印度洋板块上的喜马拉雅相距两千至三千公里之遥。

也就是这个时期,印度洋的海底开始扩张,印度洋板块以每年平均五点五厘米的速度向

北漂移,推动古地中海洋壳沿雅鲁藏布江——印度河一线古海沟向亚洲大陆下俯冲。

到距今三千万年的第三纪渐新世,印度洋板块与亚洲板块相撞。

在印度洋板块向北漂移与亚欧板块碰撞的过程中,北部受到刚性的塔里木和柴达木

地块的阻挡,导致青藏地区地壳大规模缩短,印度洋板埠俯冲插入亚洲大陆之下。于是,

一场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开始了。

大海渐渐消失,陆地呈现。一个一个大湖和一片一片的森林相继出现在这片新大陆。

大陆不断上升着。西藏高原只是在近二百万年左右的时间内,从海拔一千米的高度

达到了现在的海拔四千七百米的高度。

每个地质时期它隆升的速度并不均匀,在距今两百万年前的早更新世时期,它上升

了一千米;在距今一百万年前的中更新世时期又上升了一千米;但从晚更新世以来的仅

十余万年,它却上升了一千五百米以上,平均每年升高十毫米,其中,从距今一万年前

起,它上升的速度加快,平均每年上升七十毫米,一万年就上升了七百米。现在,它仍

处在快速上升的时期。

森林出现了,又消失了。如今草原植被也在向高寒荒漠草原和荒漠过渡。相连的湖

泊在一个个退缩。外流湖泊成为了内流湖泊,并向盐湖发展,有的趋于干枯。沼泽退化。

藏南日喀则河谷开始出现沙漠,阿里狮泉河一带已经沙漠化了。山峰一个个进入了冰雪

世界。这就是著名的地球板块漂移说。西藏高原,人们确实发现了海洋化石、煤矿。在

传说中,人们会告诉你,现在的荒漠草原过去曾经是茂密的森林。






根据西藏剧烈的地壳变化,甚至有人大胆地提出:人类的起源就在这片高原上——

青藏高原强烈隆升造成了特殊的生态环境变化,迫使猿类改变生活习性,逐步向人类过

渡。这又是一个假说。这一切都给这块高原留下了重重谜团。

西藏高原是如此年轻,如果把地球的历史比作一年的时间,西藏高原的隆起只是除

夕之夜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最后八分半钟内完成的。

它之年轻,在我走遍西藏东南西北的旅行中,处处可见它极不稳定的山体,还未来

得及风化的切断、扭曲的岩层擦痕。那些山大部是松散的石块堆砌而成,用不了多久,

它们又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喜马拉雅山脉是地球上最高而义最年轻的山系。“喜马拉雅”一词来自梵文,“喜

马”意为雪,“拉雅”意为家乡。它全长二千四百公里,宽约二百至三百公里,主脊山

峰平均海拔六千二百米,其中海拔超过七千米的山峰就有五十多座。最高峰珠穆朗玛雄

踞地球之巅,万山之首,海拔高达八千八百四十八点一三米。

冈底斯山和与之相呼应的念青唐占拉山,是西藏南、北部的分界线,也是西藏外流

河与内流河的分界线。“冈底斯”藏语意为“众水之源”或“众山之根”。西藏最著名

的神山岗仁波齐就在它的山系中,放射出神秘的雪光。

在喜马拉雅与冈底斯这两道著名的山脉之间的西端平原上,发育了土林。而它一百

万年前还只是一个大湖。而今,从冈底斯山下来,进入这个辽阔的地带,我们看到了一

副活生生的时间切片,截面深度是一百万年。
土林 凝固的时空隧道

汽车一个右转弯,钻进平原上的一条土沟。这是一条极普通的小土沟,谁也想不到

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尽管来西藏之前,我看过了有关土林的文章和照片,但千百种想象

里,没有一个是像我面前这样的:土林把它形成的过程一点一滴展示,它的不断的累积,

一点点的改变,慢慢的成形,突然的辉煌一片,在一个小时里就全部展现了、暴露了、

打开了!

先是土沟越来越深,沟坡越来越陡,小草慢慢失踪了,土坡出现了水流的痕迹和沟

缝。渐渐地,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山坡不知是越来越高,还是我们越走越低。两

大山脉消失了,天空只有狭长的一条,我们像被谁骗进了一条胡同,这是一条岁月的地

质的胡同。

就这样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开阔的厢形峡谷,宽宽的底部,有干河床从中冲出的沟。

地貌成形了,那个时间的巨匠开始工作了。

他先竖向把一个个古怪的圆柱体排列成行,有的砍头削尾,有的一层压着一层,有

的突然鼓出来,像要冲出去,有的单个孤立,像天堂里遗弃的保龄球。它们像佛塔,如

希腊神庙石柱,似宫殿,若碉楼,有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城堡,也许,留在里面的灰烬

还有余温。

这一定是由一双有着痛感、会衰老会流血的手抚摸过的、雕凿过的,这双手雕镂了

百万年后,突然撒手而去,把这片曾经是市井般喧闹的地方最宝贵的东西——声音——

也带走了。于是,土林欲说无言,欲诉无声,只剩下一片死寂。那触摸过它的手指留了

生命的气息,弥漫于其间。

为了阻止这群有了灵魂的尤物四处移动,这个工匠点化他们之后,又在横向一道道

抖出绳索,捆绑它们,使它们彼此粘连,把它们叠罗汉一样堆成绝壁,谁也动弹不得。

这是怎样威武雄壮气势磅礴雕像的墙!鬼斧神工竟与现代的灵塔难以区分!我因此

进入一个魔幻世界,误入了一条凝固的时空隧道。

我想象只要越过这道高高的土林,我就能够逃离这片引诱与压迫,重新进入开阔的

大草原。但是我错了,当这条厢形峡谷与其他众多的峡谷不断会合、不断交叉,以致不

辨东西时,我这才明白:头上平坦的只有天空了,土林主宰了这个世界!

土林,它是时间的杰作,反过来,又感天地泣鬼神地表现了时间和岁月的真实面容。

当高处的土林红如赤炭,黄昏悄悄降临到了这片奇异的大地。像过去曾经数万年数

万年出现过的情景一样,夕阳把四面宫殿涂得辉煌一片。那残缺的、像战火又像岁月摧

毁过的殿宇就如失落的文明依然放射出她的光辉,时空不动声色呈现出神圣又诡秘的力

量。这一个特定的属于我的黄昏就因此而非凡而瑰丽而摄入灵魂。撼人心魄!

土林,天天上演这一正剧。今天,我们是它唯一的观众。
神秘消失的王国

一个使人心魂震荡的史实是:数座真正的古城堡,一个真实的古格王国,在这里神

秘地失踪了。






一个令人心神不宁的谜团是:比古格更遥远、模糊,史实中似有若无的古象雄文明,

也在这里展开,繁盛,最后悄悄消亡。它甚至与古格之间都找不到联系,其间是一道断

裂的时间。它永恒地沉默于远古,像自然的土林一样成为千古之谜。

札达,只留下了古格的城堡与土林的城堡合二为一、浑然一体的遗存。自然与人文

偶然地走到了一起。






我生出这样的联想:没有大自然气势雄壮的城堡,也许古格的城堡就不会去依附它,

它会去创造自己的气派。有了创造的气派,古格又怎么会坐以待毙、怎么会安于一隅,

任强敌起于四方而不自觉呢?假如土林古罗马式的城堡非天然的,而是古格人以石头垒

筑的,它的文明就不会像那些龟缩在山中的洞穴、那些用土夯实的寺庙一样弱不禁风,

在那个天主教徒勇敢闯入这片封闭的王国传播另一种文明时,他就不会遭到激烈的抵制。

它实在与西方那片土地挨得太近了,同是游牧民族,不会不受到一点影响。可惜,无情

的喜马拉雅隔断了一切。那不是一道山脉,而是一条大缝,世界在这里断裂了——外面

的进不来,里面发生的一切也传不出去。






时间回到公元九世纪中叶。

曾经强盛的吐蕃王朝正在衰落,同为统治者的僧侣集团和世俗责族集团矛盾激化。

对于赤祖德赞的兴佛措施,特别是把王朝的军政大权交给佛教憎人的做法,贵族们强烈

不满。公元八三八年,俗官赤祖德赞的哥哥郎达玛在贵族的支持下发动政变,谋害了亦

祖德赞,他自己成为了吐蕃的末代赞普。



郎达玛在吐蕃强行灭佛。王朝寺院遭毁,经书被焚,僧侣一律还俗,有的甚至被迫

带上猎狗弓箭,上山打猎。吐蕃因此而陷入混乱。

接着,连连的自然灾害,弄得人心惶惶。

郎达玛上台四年后的一天,一位僧人在大昭寺行刺,郎达玛的政治理想和生命同时

结束。

郎达玛死后,他的两个妃子依靠贵族的支持,争夺王位继承权。两位王子及其子孙

混战了半个世纪,结果次妃一派的王孙吉德尼玛衮战败,向西逃到了阿里。

为了生存,吉德尼玛衮投靠阿里原有的地方势力布让土王扎西赞。扎西赞对于吉德

尼玛衮所具有的吐蕃王族的高贵血统及他所代表的西藏腹地的较高文明满怀敬慕之情,

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并立他为王。

作为曾经孕育过辉煌的象雄文明的地区,阿里尽管文明失落,也许其余泽仍沐浴其

地。此后,吉格王国奇迹般崛起并深深影响了整个西藏高原,历时七百余年,也许与其

不无关系。






吉德尼玛衮生下三个儿子。到了晚年,他不顾老臣们的劝说,把王国一分为三,分

别分封给三个儿子。正是当年自己与兄弟争夺王位的厮杀,使他作出了这一个历史胜的

决定。一个王国再次削弱成为三个小王国。吉德尼玛衮想不到的是,仇杀依然在国与国

之间展开,灭掉古格的恰恰是长子贝吉衮的后代。

吉德尼玛衮封地的选择以云彩的形象为标志:大儿子贝吉衮选择了云彩汇集处的普

兰,次子扎西衮选择了云彩弯弯处的古格(札不让,今札达),幼子德祖衮选择了六彩

最高处的玛隅(拉达克,今日土),即是后来的普兰王朝、古格王朝和拉达克王朝。这

便是“阿里三围”的由来,藏族史书上称其为“三衮占三环”。三环是对三个王朝所在

地的一种形象概括:普兰称作被雪山环绕的地方,札达是岩石环绕的地方,而日上则是

湖泊环绕的地方。



那时,古格疆域之大,北抵日土,最北界到了今克什米尔境内的斯诺乌山,南界印

度,西邻拉达克(今印占克什米尔),最东面其势力范围一度达到冈底斯山麓。其都城

札不让位于现札达县城十八公里处的象泉河南岸。札不让北面的香孜、香巴、东嘎、皮

央遗址,西南的多香,南面的达巴、玛那、曲龙遗址等,都具有相当的规模。除了这些

由于今日仍然作为村庄或行政所在地而有幸被标明在地图上的地点外,古格王国境内还

有大量的无名遗址散布在荒原大漠和土林中。断壁残垣、坍毁的洞穴、倾圮的佛塔难以

数计。如果不是亲临其境,很难想象上国当年的恢宏气势。



佛教 立国之本

古格王国自开国之日起,就确定崇信佛教,崇尚佛法,并以之作为立国之本。也许,

王臣们还念念不忘吐蕃盛世佛教兴旺的历史,也许,他们认定了佛教将给自己的王朝带

来昌盛。

埃松王子怀着对佛的无比虔诚,禅让王位于其弟松艾,自己出家修行,取法名为拉

喇嘛意希沃。

这个时期,正是藏地佛教虽处于复苏但却杂芜混乱的状态,邪法炽盛,僧侣中有的

酗酒纵欲,有的以“合修”为名,奸污妇女,更甚者随意杀人。面对这种局向,意希沃

决心去请印度高僧阿底峡大师来弘扬佛法。

请高僧历来需花费巨额黄金,为此,年迈的意希沃率兵攻打古格西北方的穆斯林同

家噶洛,以索取黄金。



意希沃不幸兵败被俘。噶洛同上亲自面见,并好言相劝:“如能放弃佛教,改宗伊

斯兰教的话,可以免您一死。”

意希沃回答:“不!”

噶洛国上又说:“用您同等身量的黄金赎身,亦可免死。”

意希沃答:“不!”



噶洛国王只好遗憾地说:“那么,您就只有等死了。”他派人以火炙烤意希沃的脑

门,欲使他愚痴。






消息传到古格,举国为之震惊。人人尽其所能为意希沃捐献黄金。待到筹集到与意

希沃身体等量的黄金之后,立即派意希沃的侄子绛曲沃携黄金前往噶洛,营救老人。

噶洛国王没有放人,又提出要求:“你们的黄金还差与他头部等重的分量,快快回

去筹集吧,不然,他就没命了。”

绛曲沃含泪去狱中与老人告别:“我马上赶回古格,筹足黄金便来救您!”

白发苍苍的老人瞪大双眼,对侄孙说:“我脑子已毁,有如牲畜,救我还有何用?!

请不要为我费心,把黄金带到印度去迎请阿底峡大师。”

绛曲沃再三恳求不过,只好挥泪而别。

舍身求法的意希沃引颈受戮,终遭杀害。他死后,遗体被运回古格,安葬于塔中。






从意希沃对佛教的热情和坚定意志,人们不难理解,当佛教的诞生地印度都弃佛而

改信印度教,环绕其四周的克什米尔、阿富汗、孟加拉,尼泊尔,甚至内地的河西走廊,

都改崇伊斯兰教时,这片高原却几经浴血仍不改初衷,其原由或许就暗含了某种历史的

玄机,古格之亡,或许能从其中寻出一点因由。

曾担任过印度十八座寺庙住持、年近花甲的阿底峡大师,被古格的诚意和意希沃的

献身精神深深感动,决定前往古格弘扬佛法。在他动身之前,他的本尊及座前空行母告

诫他,若去西藏,他将减寿三十年,但阿底峡去意已定:“只要对佛法和众生有益,折

寿又何妨!”

公元一○四二年,阿底峡从印度启程,翻越喜马拉雅山脉,经长途跋涉,来到了象

泉河畔的古格王国。

阿底峡的到来,对确立古格王国在西藏西部的佛教中心地位,起到了重大作用,开

了藏传佛教后弘期的先声。
照亮雪域藏地的一盏明灯

从郎达玛灭佛导致王国的分崩离析,到古格的兴佛,以佛法立国,带来一个盛名远

播的王朝,历传二十八代后,又到古格的一朝毁灭,这片土地上演的盛与衰的历史剧,

都紧紧联着一个“佛”字,其昌盛在于佛法,其毁灭亦在于佛法。

客观地审视一个教派,不难看出,佛教教人积德行善、不杀生,它代表的是人类天

性中善良的一面,也是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最高法则和艺术,与如今人们提倡的保

护环境、可持续发展的时兴口号不谋而合,前音是从人的本性生发开的,后者则是现代

社会破坏环境遭到大自然的报复不得不妥协的结果。前者反应的是人性,后者反应的是

理性。应该说,这样一种教旨的教派于人于社会都是有益的。但人性又有贪婪、凶残的

一面,它威胁着善的生存。善与恶的争斗几乎贯穿了人类的历史。当两类不同信仰的人

走到一起,几乎无一例外,善者莫不以悲剧告终。这真是佛的悲哀!人性的悲哀!

信佛者没有竞争的法则,以身饲虎是他面对强者恶者的态度。其最终的结果是走向

毁灭。善要生存必须靠恶,但善变恶了,善又焉存,佛教的只求来世的做法,无疑又走

向它的反面:不能善待自己,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它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

在信徒们的头上。放弃了对于现世的追求,等于放弃了进取和探求,等于脱离现代文明。

意希沃来古格后,兴建了一座规模最大、也是后来最具影响的寺庙托林寺,他以该

寺为驻锡地,讲经著述,弘传佛法。

据文献记载,这座大殿是仿照吐番时期藏地的佛教大寺桑耶寺的布局建造的,象征

着一座巨大的佛教密宗曼陀罗(山称为“坛城”),它的中心方殿象征着须弥山,四向

的四座小殿分别代表着佛教的四大部洲,四角高耸的小塔代表着护法四天王,中心方殿

主供遍知如来。大殿的外圈则由四大殿、十四座小殿组成,各供有佛、菩萨、度母、罗
汉等塑像。

如今,这些塑像已经全部被毁,但从残存的佛像台座和背光上,还可以想见当年的

辉煌。其中最大的一尊强巴佛像的背光,高达七米左右,同类的大塑像在古格王国故城

的殿堂中也曾有建造,这说明当时这一带流行塑建高大的佛像,表明当时的古格工匠己

具有高超的技能。






此后,古格一座座寺庙相继建成,大小达二十五座之多。

阿底峡在托林寺期间,古格还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大译师仁钦桑布,那时他已八十五

岁高龄。

仁钦桑布是古格当地人,十二岁出家,后被意希沃选中,成为古格派往迎湿弥罗

(今克什米尔)学习的二十一名青年之一,由于不适应迦湿弥罗炎热的气候,又遇到瘟

疫流行,派出的二十一名青年,仅有他和一位叫做玛·雷必喜饶的人活着回来了,仁钦

桑布在意希沃的大力支持下,从印度、克什米尔一带迎请了许多佛教高僧到古格,与他

一道进行佛经的翻译工作。

据传,阿底峡到托林寺后,刚开始,这位大译师对比他小一辈的阿底峡不甚信服。

当认识到这位尊者果真是名不虚传的大智者时,从此,大译师拜他为师,虔诚之至。






在阿底峡指导下,他闭门苦修了十年。《青史》载:“译师也听从尊音教言,作了

三层门道,于外门上写道:在此门内,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贪恋世间轮回心时,诸护法

当粉碎我头!于中门上写道:在此门内,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为自利心时,诸护法当粉

碎我头!于内门上写道:在此门内,如果我生起一刹那的凡庸的分别心时,诸护法当粉

碎我头!”

大译师因此而获得殊胜成就,享年九十八岁。他翻译了十七种佛经、十二种论、一

百零八种怛特罗(密宗经咒)。西藏佛教把他视为一条界线,他和他以后翻译的密宗经

典,被称之为新密咒,而把他之前的叫做旧密咒。

阿底峡在讲经、译经的同时,还在托林寺写下了著名的佛教著作《菩提道炬论》

(又译作《菩提道次第明灯》)。他对于当时西藏西部佛教教理,修持戒津的规范化、

系统化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阿底峡在托林寺注了三年,后被迎请到卫藏地区传教,历时九年,直到老死西藏。

后来,他的弟子仲敦巴创建了佛教四大派之一的噶当派。

这一个时期,古格成为西藏西部佛教文明的中心。来自克什米尔、拉达克、印度、

尼泊尔等地的艺术家和工匠汇聚古格,修建寺庙,塑造佛像,绘制壁画,兴起了一场

“文艺复兴”活动。

托林寺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公元一○七六年(藏历火龙年)所举行的“火龙年大法

会”。这次大法会为了纪念阿底峡尊者的逝世,从卫藏各地及阿里三围,无数的佛教信

徒赶来赴会,掀起了佛教复兴运动的一次高潮。会上,来自乌斯藏、纳里速、朵甘思等

藏地诸部各大寺的高僧争相辩论,传授显密。

会后,一百六十多人先后前往天竺、迦湿弥罗等地求学佛法。他们学成后大多成为

了西藏佛教译经大师。

走出去的同时,迎请高僧更加频繁,先后有八十多位天竺僧人被迎请入藏。卫藏各

地相继兴建了大批佛教寺院。

郎达玛火佛后西藏百年“黑暗时代”中,古格点燃的这盏明灯,终于照亮了雪域藏

地,也从此确立了古格在西藏“后弘期”佛教史上的神圣地位。后世将阿底峡的进藏与

这次火龙年大法会的召开,作为西藏佛教“后弘期”复兴、并从阿甲进入到卫藏的重要

标志,称之为“上路弘法”。
揭开“古格银眼”之谜

佛教的兴盛,不但把古格的推筑、雕塑、壁画、文学、服饰、歌舞等艺术推上了一

个新的高度,就连冶炼技术和艺术也因之而发展,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这不能不

说是一个奇迹。

札不让的北面,有一个名叫“鲁巴”的地方,今天这个地仍旧被保留了下来。“鲁

巴”藏语的意思是“冶炼人”。

历史上的阿里,是一个“黄金之乡”。传说这里差不多每条山沟部有矿藏、开矿者

和银铜匠。古格的富强,或许与它盛产黄金白银不无关系。在托林寺、札不计、皮央、

东嘎都发现过一种用金银汁书写的经书,而已其出土的数量极大,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

这一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正是由于丰富的金银矿藏,加上佛教的兴盛,使得古格的冶炼技术闻名于四方。

古格王国时期,鲁巴人精于冶炼与制造金银器具。当年阿里三围以托林寺为主寺的

下属二十四座寺院的金属佛像与法顺都由鲁巴铸造。鲁巴造佛像时,用金、银、铜等不

同原料合炼而成,工艺精湛,通体全无接缝,尤如自然生成,其价值甚至超过了纯金佛

像。鲁巴铸造的净水铜碗,放在太阳底下聚焦,可以点燃柴火。

鲁巴铸造技艺最精彩的地是最为神奇巨一直流传于后世的是一种叫做“古格银眼”

的东西。它只有古格才能制作,是佛像中的精品。因为极少流传于世,长期以来,世人

只知其名,却无法得知它为何物。

直到去年夏季,考古工作者在皮央遗址杜康大殿考古发掘时,才揭开了这个谜团。

考古发掘发现了一尊精美的铜像,他头上戴着化佛宝冠,四臂各执法器,结跏跌坐

于兽座莲台。他头生三眼,额上正中一眼为纵目。三只眼的眼珠全部采用镶银的技法作

成,在金黄色的铜像背衬之下银光闪闪,晶莹锃亮。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古格银眼”。

由此可见,当年的金属制造业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在西藏,几乎一切艺术、技术都是围绕着佛教而展开的。要了解探索这片高原文化,

你非得先过佛教这一关,进入到寺庙中的雕塑、壁画、建筑,甚至各类法器中去。在这

过程中,你甚至弄不清,你是在进行着艺术的发掘,还是在探求着佛教的教理和历史,

它们是这样相连为一个整体,让你无法分离。就连建筑、铸造这样纯粹的技术也莫不与

佛教有关。

正如马克思所言:所谓文化史就是宗教史和政治史。自古以来,宗教不但创造了文

化艺术,它还是人类艺术最伟大的守护神,并使得它在其特定的精神轨道上运行。可以

说,是佛教带来了高原的灿烂文明。没有佛教就没有一切。

但从另一方面看,当佛教几乎囊括了人们生活的全部内容,一切聪明才智都为它所

有时,甚至把数月数年磕长头这样的肉体苦役也当做功德时,这时就不得不思考它的现

实意义了。

佛教在创造自己的文明时,它又分明在限制着另一类文明的发展。无论你走上高原

还是走出高原,你都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如果仅从物质生活着眼,西藏的生活不

能不说是苦难的。

但是,如果我们把思维的触角再向前伸进,你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苦难感是你自己

个人的感受,藏族人却不一定有这样的感怀。这就不能不牵涉到一种评判准则了。尤其

是当我们也对自己所生活的环境失望时,就不得不提出这样的问题:到底什么样的文明

才是最适合于人类的呢?

当我们拥有空前的物质享受时,却感到了人性的失落、以邻为壑的孤独,人与人只

有利益可讲的冷漠无情。人们一个个在变成经济动物,我们能以这样的现代文明作为标

准和参照吗,我们又把目光投向了佛教。我们要逃离这片热土,走上高原。

当二十一世纪来临之际,我们当要思考:哪一种文明更适合我们,人类学的视角也

许能使我们不犯五十步笑百步的低级错误。我们最需要的是认同和尊重,而不是一种文

明对于另一种文明的侵略和压制。
古格 文明的碎片

到达礼达的第二天,我们去古格遗址。

阿里行署专员带着地区文化局长,札达县县长、县文化局长一帮人与我们同行。专

员是来参加一个建塔仪式的,顺便去视察遗址的保护情况。

车出县城,遇上了塌落下来的土林,路被堵死了。一帮民工正在加紧清理。

县文化局长达珍下车一个个收了我们的身份证,说回来时我们要向她交六十元钱的

参观费。身份证留作抵押。

自从进入土林,我就失去了方向感。昨天,我们明明是由东向西进入土林峡谷的。

过了象泉河,往相反的方向进入县城时,落日却出现在前方,它又到了自己升起的地方。

这天去札不让遗址,走的又是一个方向,不记得是否过了河,县城却出现在对岸。我不

清楚自己是在象泉河的南岸还是北岸,也不知车往东开还是往西开,土林如同一个迷魂

阵,唯一的参照物只有天上的一轮太阳。

路还在修,我一个人跨过塌方,沿象泉河向前走去。

开阔的河谷。哗哗的河水,牛奶一样清新的空气。明晃晃的阳光下,土林木刻般黑

白分明,那黑色阴影就藏匿了远古的时间,令人迁想。我的心境沉静如海,心绪却飘然

似风。听着脚步叩响泥土的量音,我步入一片空明。

太阳变得火辣的时候,路通了,丰田车追了上来。

乘车沿着象泉河岸继续前行,不久,汽车走下了更加宽阔的干河床。河谷中生长了

一种似灌木又似树的低矮植物,当地藏民称之为“Z”。这是札不让一带唯一的植被。

远远地出现了一个村庄,穿过村庄,又横过另一条干河床,一座高高的土山出现在

蓝天白日之下。

粗一看,它与其他山没有什么两样。走近了,才看到山体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刺眼

的阳光下,洞口黑如墨汁。

山上和山下有一道道泥土的墙,有的涂成了深红色。整个山体像蜂窝似的,这是一

座几乎被掏空的山。

直到车在山脚下一处泥屋前的地坪里停下来,才看清泥土的断壁残垣触目皆是。它

们十分壮观地赤裸裸地展示在猛烈的日光下,让我闻到死寂的时间,悄无声息,空洞无

物。

从城堡的选址和构筑来看,这是一个典型的战争年代的产物。城堡完全是为了战争

的需要而修建的。

推开一扇咿呀作响的大木门,踏上残损的台阶,古格城堡就真实地出现在面前。

这座消失了近四百年的古格城堡,像中美洲的玛雅文明、意大利的庞贝古城一样,

它们都是在其文明鼎盛时期突然遭到灭顶之灾的。正是因为这突然的变故,一切都保存

下来了。其后的几个世纪,人类几乎不知道它的存在,更没有后人来破坏它的建筑和街

道,修正它的文字和宗教,篡改它的壁画和艺术风格,它们甚至保留着遭到毁灭时的现

场。只有岁月的风霜交替,给它烙上自然的沧桑。

世事无常,许多事情冥冥之中似乎又都遵循着某种天道。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正是佛教走向极端,其影响足可以与王权相抗衡时,悲剧就已经悄悄拉开了序幕。

据考古统计,这座山头上共残存有四百四十五座各类殿堂和房屋,洞窟有八百七十

九孔,碉楼五十八栋,各类佛塔二十八座,防卫墙十道,塔墙一道,暗道四条。遗址分

布面积达七十二万平方米。一座高三百米的荒山,几乎是洞挨洞、房叠房。

城堡山坡及山腰以下,大多是民居,房屋开间不大,洞穴亦不深。寺庙也集中在这

里,保存完好的神庙有四座,依次是白殿,红殿,大威德殿和度母殿。这一带应该是世

俗社会,百姓的起居场所,不少洞窟内,被烟火熏过的洞壁,依然黑黢黢的,洞中的泥

土里有石锅、石臼。古格臣民市井生活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山腰之上,山势陡峭,抵近山顶处,四面悬崖,只有一个洞口可直通山顶。洞是坚

直的,洞内挖了梯级。这里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上了山顶,视野突然开阔无比,土林尽在极目之中。山上现存一座坛城殿。山顶房

屋部为大开间。这里应该是王宫和王国的酋脑机构所在地、夏宫在这一片废墟中小知去

向。冬宫则在上山不远处,是一个地宫高寒的冬季,只有地下才能保暖。打开一扇小小

的门,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洞口几乎垂直而下,像一口井,里面又暗又凉。一条铁

索贯通上下,必须用手抓住它,方可沿陡梯下到底部。

我一个人往这黑暗的深处一步一步探身下去,脑子里不时闪出不祥的念头,竟害怕

遇上古格人,或者是他们临死时狰狞的面目。就是一声浩叹,都可以把我惊出一身虚汗。

只有黑暗,只有我摸索的声音在空空回荡。我似乎在往那个遥远的年代下滑着,我

分明感到了一股森森的气息。

同行者都已下山,光C起初还跟着我往洞内下了几步,见大家都没下来,他也退了

出去,与他们一起走了。现在,整个山头只有我一一个人了。

我站在半空中,犹豫不决。我听到心脏突突跳动的声音。我不能想象,西藏电视台

的朋友张焰,为了拍古格的片子,他一个人在山洞里呆了两个月。那可是大雪纷飞的日

子,他就守在这里,守望着一片荒芜,什么都停滞了,只有胡子在疯长。自拍的照片上,

他简直成了一个野人。在这样的环境,你没有可能回到现实,你不能不感受到三百五十

多年前的王国,他们的幻影总是若有若无,总在你脑子里晃荡。你在那片锈浊的时间丛

林吧,时时面对着灵魂的申诉。你得时时提醒自己,否则,你就会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

那是一种神秘的力量,那些提问凭空而来。我那时就恍然听到了询问,有一种力量迫使

我回答:自己来于何方,为何到了这里。同时,我的脑子里也在向自己提出问题:他们

穿的什么衣服呢?国王下山不是要穿过臣民吗?臣民回不回避呢?

下到洞底,一个更大的洞横在面前。洞的两边套着一个个洞穴。洞的深处仍是黑咕

隆咚一片。向外的洞口,射进一束束强烈的阳光,一股股清新的山风冲了进来。那外面

才是现实的世界。

我俯时将头探出洞外,脚下是万丈深渊,对面同样一座陡峭的山。山后是无边无际

的土林。薄薄的洞壁只要我一用力,砂土随时可能破裂,塌落下去。头一晕,倒吸一口

冷气。我不敢停留,又攀着铁索往上爬。我承受不住一个人面对着它的巨大压力和吸力。

山上,还发现了一条暗道,它与后山的碉堡和两眼泉水似可连通。它可能是取水的

密道。

我不明白,这么宽阔的同土,为什么百姓、贵族和军队都要挤在一个山上?以致于

寺庙、民居、宫殿和碉楼,城墙挤作一堆。果真是战争一触即发,或者是战乱随处可见,

那为什么不建立一支强大的军队?为什么只知道被动的防御?为什么毁灭得如此惨烈?

这些是否又与佛的教旨有着什么关联?
超越于生命和战争的艺术

古格遗址的寺庙保存得如此完好,蓝天白云下,它们就像现世的建筑那色彩艳丽的

挑檐,天窗上藻井的彩色图案,仿佛没有经历时间的洗礼,依然鲜活如昨。光在这里轻

如一层薄纱,透过它似可洞透古格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幸福或痛若的表情,就像只

隔了一个黑夜,我就来到了这个突然寂静下来的城堡。

寺庙中的佛像被砸得七零八落,有的断臂缺腿,有的只剩一个头像,守庙人无可奈

何地把它们供作一堆。天窗射下的阳光照着了它,那被涂红的部分,像刚刚干枯的血液

凝结在额际。砸毁的佛像很大一部分竟是“文革”时期红卫兵寻来砸掉的。我的心在隐

隐作痛,不仅仅只是因为被毁的佛像,我感到了一种可伯的东西、离我是如此靠近,它

被潜伏了下来,与我们一同在生活中向前走着。但是,在五光十色的人流中,你看下到

它们。古格像一面镜子,让我突然感到了一股阴冷。


只有壁画保存得十分完好。在一面面五彩纷呈的墙壁上,神头戴花冠或宝冠,耳饰

大环,佩带者项饰、臂钏、手镯、足镯等饰物。他们肩披条帛,天衣飘飞。与内地及卫

藏地区的壁画有着明显区的是,古格壁画更接近现实中的人。他们身材窈窕而丰满,女

性乳房裸露,腰肢柔美,更富人性。特别是对待人体的态度,自然而健康。佛或半裸或

全裸,不像其他地方,全都要给佛穿上衣裳,甚至连身材也要加粗,有的塑成了桶状。

在画风上,轮廓线采用富有弹性的线条勾勒,用明暗变化的晕染法突出其丰满的女

性体态,显得个个温柔而妩媚。

这些都是古格人未受僵死的教规禁锢而保持着活跃思想的反映,同时也证明着边缘

地带开放的画风,接受了来自尼泊尔、克什米尔、印度等国的文化辐射。位于亚洲腹地

的这个古国,把环绕于它周边的、甚至至更远的亚洲国家的文化全面吸收、融汇,终于

创造了自己灿烂的文明。这一切,无不与佛教紧密相联。是佛教带来了一场文化的大融

合。
从壁画内容也不难看出这种巨大的影响。有些动物并非阿子高原所有,一类是孔雀、

狮。象、鸭、鹿、牛等现实生活中的动物;另一类是神话动物,如凤、摩竭鱼、龙鱼等,

显然它们都是舶来品。从壁画中的食物种类看,有供王室与贵族享用的酥油、红糖、茶

叶、酒类、干果等,它们大部分也来自异邦。制作华丽衣饰的布料就来自邻邦尼泊尔、

克什米尔和印度。

红殿、白殿、大威德殿壁画中,有直接表现从境外运输木材等建筑材料的画面。站

在阴暗的庙内,抚摸一根根巨大的木柱木梁,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竖立着如此硕

大的方木,思绪立刻飘向了遥远的异邦。那些曾在大地上出现过的热火朝天的建筑场面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了这根根木头和木头后面梦幻一般的壁画,这样的场

景让人迷幻。我久久立于柱下,唏嘘再三。

古格与其周围国家的文化与物资贸易的频繁往来,使得这块曾诞生过象雄文明的古

老土地又呈现了繁荣的景象。它广收博采,终以自己的特殊魅力而影响一方。它的佛教

影响到了卫藏,就连该地区的鼓和长号,一种叫堆谐的踢踏舞也是从这里传入的,并遍

及整个西藏。有人甚至把古格的壁画称之为“古格画派”。可见古格文明辉耀一方,曾

经是一道多么亮丽迷人的风景。

古格人还开创了壁画记史的传统。王国的重大活动、重要人物都是壁画表现的对象。

札不让壁画有古格王系的画像,东嘎、皮央石窟壁画中,有供养人(出资开凿石窟以宣

扬佛法,同时为自己留记功德。认)画像。红殿东壁有一组壁画,表现了古格城堡落成

后举行宏大庆典的情景。它长二点六米,画面有老百姓运送石材、木料的场面,人和牛、

羊背负着木料一同前行。城堡落成后,妇女们欢歌跳舞,人们击鼓、吹号、舞狮、跑马、

说唱、舞蹈、杂技表演等,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还有一些表现战争的壁画。古格遗址、散落四处的盾牌和盔甲竟与壁画上的一模一

样。

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同时出现在一座寺庙中的一堵墙壁上,这是古格人的创造。

一场没有见证的杀戮

中午,我一个人在山顶的断壁残垣中徘徊,阳光如泻,天空蓝得恐怖。冈底斯山脉

与喜马拉雅山脉远远地在天边各画出一道起伏的蓝色曲线,峡谷中不断有鸟的鸣叫随风

而来,它是现世唯一活着的声音。

我喘着粗气,克服着高原上的晕眩,从一间间徒有四壁的房间穿过,越走越深。无

意中,我发现一面几乎快裂开、塌隐的墙壁上有一幅清晰的壁画,我被它那依然鲜艳的

色彩所震惊。这是露天的经历过四百年时光的色彩。这房子的主人和描画了它的人早已

去了,它却依然存在于这里;也许,我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也许,我是最后一个见证

它的人。只要一场雨,它可能就同样会消失在岁月的烟尘之中,无影无踪。

壁画以红色为主调,粗而泼辣的线条勾画了成千上万个人物。在壁画的四周,他们

手拿各种兵器,跪、坐、单跪、立、舞,似在练功,像在护卫,有的还头戴钢盔。在这

些小人像的周围,夹杂了一个个小寺庙和一头头牛。壁画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画家,只

看到一双巨爪伸压在莲花台上,中央掉下一串彩珠,边上绘有小佛像。那伸爪的巨兽已

被时间褪色,上部全是裸露的泥坯,再也难现真容。
这是一个军机处?

山头到处可见并非山中之物的卵石,那是当年御敌的武器,据说还有专存竹箭、石

头的房子,我没有找到。

就是这间小小的军机处发布了抵抗外敌的各种命令,果真如此,从这间不起眼的房

屋足可看出古格人对于军事的看轻。那头有两只利爪却不见头身的猛兽,屈居于这露天

的一隅,比之仍光辉四射的佛像,自然要落寞得多。无意中,只有我拍下了它的一张照

片,留下了它从历史尘埃中伸过来的两只巨爪。

古国就这样一朝灭亡,一说是拉达克进犯,也有说是克什米尔森巴人入侵。攻打城

堡时,久攻不下,围困了两年之久,也奈何不得。坚固的防御系统发挥了重要作用,入

侵者便把老百姓一批批抓来,又一个个杀死在城堡前,血把河床都染红了,尸体堆到了

山脚下。国王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不得不出来受降,死在背信弃义的侵略者刀下,城

堡立刻遭到清洗。

古格历代弘扬宗教,人人从善如流,从没有过犯人之心。一味只讲防御,竹箭和石

头义怎能敌过长刀和火枪!

古格灭亡还有另一传说:王室与寺庙为争夺权力,争夺属民,形成对立。导火索则

是一个来自葡萄牙的天主教传教士。国王欲凭借天主教来打压和削弱僧侣集团的势力。

国王皈依天主教,并下令拆民房,建教堂。此举使矛盾激化,引起内讧,并由此走向了

自我毁灭,后人说,外敌乘虚而入,进行了大规模的杀戮。

一切无从证实,历史如同一团烟缕,越飘越远,随风而去。

古格城堡陷落,侵略者欲攻打多香时,相传多香的野鸽子密密匝匝地把寺庙遮盖起

来。多香的老百姓脚穿特制的铁鞋来到札不让,劝侵略者不要去多香,因为路途遥远,

他们走一趟铁鞋都磨穿了。

也许,实有其事;也许,这也是人们的杜撰。事实是,多香也杀得一个不留。

自此,札不让死一般地沉寂了。古格有文字,却不曾留下它的一字半词。藏族有丰

富的民间传说,却找下列有关古格人惨死的说唱。没有一个人从这片土地走出来,告诉

他的后一代,或者外面的人,把那里发生的事情披露于世。这里有的只是沉默,一时显

赫的文明,陷落时,历史竟不提一笔。

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不相信历史,它只承认河流永恒,寒冷永恒,冰雪永恒。历史像

潮湿的大气,永远地被挡在了外面。时间在土林凝固,如锈蚀的箭头,如板结的土地。

古格像水一样蒸发掉了,像城堡下当年汹涌的河水,已经干枯,只留下河床;像魔

镜照见了它又神奇般地隐灭。

大地上只有时间不朽。

两百年后,札不让的城堡下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土林的寂静。四户躲避战乱

的藏民最先来到了这里。

他们突然发现了这个城堡,竟欢天喜地。不用自己建房,就可直接住在洞窟;不用

自己架锅,炊具一应俱全。他们庆幸,他们也惊讶。

又过了两百年,这个札不让村发展到十几户人家。他们依然对这个城堡充满着迷惑

和敬畏。每年到了某一个日子,每户人家都要抽一个人出来,绕着城堡所在的山头转一

圈。他们虔诚地认为,自己这样做了,城堡里的神灵就会保佑他们无灾无难,粮食丰收,

人丁光旺。他们跪在当年攻打过的山崖下,献上青稞、美酒,点起一柱香,那袅袅烟缕

在空明的山谷里飘摇着,不知飘向何方。是飘到神灵的供台,还是飘到亡魂的祭案呢?

站在山下,抬头再望城堡,那一个个漆黑的洞穴,就像古格人延伸着的眼睛,枯望

着这个几乎永远不会改变的世界。又似一张张开启的嘴唇,想喊却发不出声来,他们早

已暗哑了,像土林那样被时间的工匠带走了声音。哪怕长年居住在它的下面,札不让的

村民,也听不到那声长长的却是无声的呐喊。

我突然感到了惊悚,不知我为何到了这里,这一切是真是幻?
真假藏尸洞

札不让村的村民在离城堡不远的山沟里,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有一人多高。爬上

洞口,就能看到时而白森森的尸骨。尸骨大多是靠洞壁站立的无头尸。几百年的时间过

去了,里面还闻得到腐烂的气味。在这样干燥的高原,这件事的确令人迷惑。

看守遗址的原来是一个名叫旺堆的老人。老人退休后,现在是一个叫普布曲桑的中

年男人和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带我们去看藏尸洞。

爬过两条山沟,来到一个陡峭的沟坡下。一个洞口出现在高出头顶一尺多的山坡上。

必须双手攀爬才能抵近洞口,有两个石凹已被人抓摸得光滑滑的。我抓住它没费多大劲

就爬上去了。我看到的骨头又粗又大,既下像人骨,也不像是经过了几百年岁月的那种

白骨,更像是存放时间不长的兽骨。

开这样的玩笑,不知是为了吸引游客,还是小伙子有意捉弄我们(我们与他有过不

愉快的争吵,按规定,寺庙壁画是不准拍照的,小伙子让我们拍,说好五元一次,下山

却收我们五十元)。

扎西以前来过这里,曾亲眼见过藏尸洞。为验证是不是捉弄我们,他又跟我们去看

那个假藏尸洞。才进入那条山沟,扎西就一个劲嚷开了:“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他

带我们去寻找真正的藏尸洞。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

几条山沟,地形并不复杂,我们在里面却像钻进了迷魂阵,连扎西也感到不解:

“怪呀!就在这里的,怎么找不到了?”他甚至还用一块石头去捅一处山坡,说就在这

里的。

奇怪的事情还不只这一桩。那个小伙子带着我们一行人去藏尸洞,他走得很快,我

和光A紧紧跟着,才没掉下。转了一个山坡,后面的人就找不到我们了。我们看完洞上

来了,也看不到他们的人影,我大声喊叫,一点声息也没有,午后阳光下的山坡死一般

的寂静。我以为他们去了真正的藏尸洞,把我们撇下了。没想到,他们就在下面的山沟

迷了路,正在四处寻找我和光A,一路大声呼喊,担心那个带刀的年轻人对我们有什么

危险的举动。我和光A枯坐在车上,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在城堡时,我轻轻叫了一声

索多,站在山脚下的他能听得清清楚楚。难道声音在这个小山坡被什么东西吃了不成?

等了好人,他们才从山沟爬上了坡。见我们就在山坡上,也不理他们,竟因此引起

了一场不快。我怎么解释,也没人相信。这场误会直到现在仍未消除。
异乡人留下的最后清梦

下午很早就回了县城。我和光C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去找那位文化局长,拿回我们的

身份证。

文化局办公室空无一人。又去电视台,也不见人影。最后找到家里才见到她。问起

有关古格的情况,这位女局长除了知道一个遗址外,什么也说不上。她告诉我们,全县

几千人里面,只有一位名叫巴旦益西的老藏医知道古格的事,但他去了拉萨。

现今生活在札达的人都是外来的移民。达珍本人就是外来人,她父亲是印度人,年

轻时,看上了阿里这边辽阔的草地,像其他许多印度藏民一样,翻过喜马拉雅山脉,到

这边来放牧。在游牧的漫长岁月里,他认识了达珍的妈妈,他们成家后就在札达定居下

来了。

这天黄昏,我们决定去象泉河对岸拍摄高原长河落日的情景。

匆匆吃过晚饭,收拾东西上路。丰田车一阵疾驶,阴影投在地上,长长的尾巴像巫

婆骑着的竹扫帚,飞速掠过。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我们就想抓拍它那最后的一抹余晖。

过了象泉河,夕阳已把县城这边的土林染得彤红,而象泉河却在阴影中不见浮光烁

金,流霞淌银。继续上。比等爬到一个台地时,连土林顶上的最后一抹残阳也消失了。

只有深蓝的天空与黯淡的大地,河边乌鸦满天。

大家失望而归,个个垂头丧气。

象泉河切入大地太深了,夕阳根本无法落在它的上面。

晚上,几个康巴汉子拉着一把胡琴,手拉手围成一个圈,边唱边跳。已经半一点多

了,那胡琴又细又长的声音和康巴汉子的一唱一和的歌声仍飘荡在夜的大地上。在这个

只有几百人的小县城,人人都能听到这夜半歌声。

是夜,月色皎好。托林寺和那几座残塔及刚刚砌筑的一座塔,都浴在它清冷的光辉

里。

据说,札达人跳的“玄”舞与古格人跳的一模一样,只是时间这堵墙把古格与现在

不断严严实实地割开了封死了。这些唱歌跳舞的人,一点也不知道这片土林曾经承载过

的灾难和悲恸。他们甚至不知道大量等着复耕的田地,不少保存完好的灌渠,它们是从

哪些人手下遗存下来的。

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札达了,最后一夜,我站在县武装部院内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

下,想起了两年前看马丽华的《西行阿里》时的情景。那时的札达是多么遥远和陌生,

在我的脑海里,它仿佛逸出了现实世界。我想也未曾想过自己也能来到这个近乎天方夜

谭的地方。再后来,我又知道了一个叫范春歌的女记者到了札达。为等车,她呆了不知

是一月还是多久,一天一天挨,裹着一身尘泥不成人样。我当时觉得,这样的地方,无

论发生什么情况都是正常的,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是过分的、矫情的。

只是两年时间,我就来了。来之前,我连自己也不知道我能到达礼达。我实在目的

地不明,一切都只是凭着朦胧的冲动。我不能不相信俗世的所谓缘分。有的地方有的人,

你以为与自己永远不会有缘,它却突然就在你身边出现;有的咫尺之间,甚至是做了周

详的计划,却是永难相见相识。世界之大,众生芸芸,你却有幸到了这样一个人迹罕至

的地方,冥冥中那线看不见的缘,总让人浮想翩翩。

札达,今生今世,我来了,也许,永难再见;自此之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在

两个遥远的时空,我们将互不相干。人生就似匆匆过客,尤其流浪者天涯处处,许许多

多的事,缘吝一面。这是何等的无奈!天也有限,生也有涯,都要经历,恐怕只有来生。

起风了,夹带着少许的沙尘,风搅起白杨叶哗哗似河水的喧响。月色把树叶濯成斑

斑碎银,闪成一片。明日一早就得启程,不能不人房了。面对这宁静如海的月夜,我以

深深的不忍遽去的目光遥望了一眼深邃的夜空,就转身而去了。只把一个异乡人的一夜

清梦留在了这个依然离我遥远的土林。


寂寞的巴尔兵站

从土林中爬出来,重又回到现实中的大草原上,我们像离开了一个刚才还在面前,

此刻却显得异常遥远的世界。它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视野里只有平坦的草地和喜

马拉雅、冈底斯山脉。札达和它的土林就像根本不曾存在似的,我甚至连它消失的方向

都找不到了。

前路依然是神秘的。正因为不知有什么出现,人们才有了冒险的热情。幻想与现实

总是旅游者漫长旅途中不断交替出现、相互印证的两样东西,它是一种乐趣。我不知道

自己还要翻一个龙拉大坂。不知道一些在我之前到过的人,把它描绘得极其恐怖。这是

我从后来的一些旅游书中看到的。我过这个山时,连它的名字都不清楚,扎西也没有把

它当一回事,甚至都懒得告诉一声。

山路很平坦,只是觉得越来越冷。我已经没有什么高山反应了。按札达约四千米的

海拔一路往上行,大约估计着海拔高度可能是五千米左右,或者更高一些。

一阵小雨过后,阴沉的天空就开始向山谷抛洒冰雹,密密麻麻的冰雹使山谷、路面、

坡地一片雪白。有一辆卡车十分艰难地从对面山坡下来,轮子在泥泞里不时打滑。扎西

停车,犹豫一阵后,便调转方向往山沟雪地里冲,冲过了一条小溪,从另一面山坡爬上

了公路。他插了一个捷径后,开始爬山。

在山上转了很久。高山上开了一种硕大美丽的花。山头岩石颜色五彩纷呈宛若童话

世界。危险是在下山时遇到的。一段悬崖,路面极窄,山崖都是由松散的小石子和黄泥

混杂而成的,极易塌方。我们提心吊胆开过去。一处塌方,轮子都挨到了崖边,庆幸的

是,我们冲过去了。

在巴尔兵站吃午饭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我们计划今天赶到神山。兵站指导员付卫

东是个热情的人,他以近乎哀求的口吻要我们留下来。



这是阿里最高的兵站之一。兵站的战士最难忍受的恐怕就是寂寞,它比高原反应更

可怕。

指导员和连长带我们去河里抓鱼。上午下过一场雨,河水猛涨,按理,他们应该知

道鱼是抓不到的,但是,他们依然兴致勃勃带着我们在半荒漠的草原上寻鱼。

汽车转来转去,又过了两条流水很急的河,才在一条小河边停车。我们沿河边草丛

一路寻鱼而行,清洁的河水连鱼的影儿也没见到,冒雨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无功而返。

扎西一个劲取笑我们:“晚上有鱼吃啰!”“是煮汤还是红烧?”“这个袋装得下

吗?”他是不愿我们留下来的,他唯一的目的是想在这里加点油,既然目的已经达到,

对我们留在这里不走就十分不解了。

我们之所以留下来,是受到了这位指导员的蛊惑。他给我们申述了三条理由:一条

是去河里抓鱼,第二条是打野兔,第三条是晚上与战士们联欢。鱼是抓不到了,打野兔

也打不成,指导员说,野兔身上带有一种病菌,不能吃。最后一条就是晚上联欢。

也许,一路上太过于寂寞了,我们对于联欢仍兴趣盎然。只是停下车后,觉得无事

可干,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了。

为了使联欢气氛更浓一些,我们提出去买一只羊,晚上与战士们共进晚餐。指导员

带我们找到那户唯一的藏民家,人家就是不卖。回到兵站,剩下来的就只有时间了,要

一分一秒地花完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我们挤在指导员的寝室里唱歌,唱了

《青藏高原》,又唱《北国之春》,一首接着一首,越唱越来劲。情绪一上来,时间就

不知不觉被我们打发了。

吃过晚饭,正当我们满怀着希望时,却只看到三四个战士,他们像没这么一回事一

样,吃了饭就懒洋洋地躲到房子里看电视去了。看来,联欢也是个空头支票,我们自己

乐了一回自己。这多少让我们有点失望。

在巴尔兵站的那一晚,特别觉得头轻脚重,像在漫游太空。我们都到付卫东房间听

他说当兵的故事。他是经过大难的人,汽车兵出身的他,几次死眼逃生。他跑新藏线跑

了八年。这条路不是雪崩就是泥石流,准遇上重则丧命,轻则不是冻伤就是饿出胃病。

在这条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人烟稀少的路上,就是车坏了,也有被活活冻死、饿死的危

险。付卫东的战友有冻掉耳朵的,冻坏手指的,有的在雪崩中牺牲。有一次,三个司机

没检修车就匆匆上路,结果半路抛锚,又忘了带零件。第二天遇到雪崩,三个人死里逃

生,从雪地里爬了回来,结果挨了批评。六七十年代,从这条路由新疆的叶城上昆仑,

常常是一边修路一边走,有时走了半个月,才走出二三百公里,这对人的忍耐力是个残

酷的考验。

到了巴尔兵站,付卫东结束了汽车兵的生涯,没那么险和苦了,但寂寞又随之而未。

冬天一到,兵站就没人来了。大雪把兵营都埋了。留守的战上从这时候开始就得与时间

展开一场白刃战了。他们一天一天撕着挂历,一天接一天钻被窝,有时偶尔飞来几只麻

雀,战士们也要高兴一阵,大半年时间就是这样苦熬过去的。当夏天听到第一辆汽车开

近的声音时,他们如同茫茫黑夜看到了曙光,忍不住流下热泪。

巴尔兵站的连长有一个爱好,他喜欢摆弄照相机,面对这片空旷的高原,他天天拍

的是云,他把高原各种各样的云都拍了下来。他以权威的口吻说:“没有一朵云是相同

的。”

在这个夏未秋初的美好季节,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营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空房,

留我们住上一晚当然顺理成章。

据说,离巴尔兵站不远还有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那里海拔很低,四面都被高

山围困。付卫东说,那里春天还有桃花感开,但那里的战士几乎见不到外人,他们更苦。

这一夜,付卫东滔滔不绝的倾诉,让我懂得了我们这一群匆匆过客对于他的重要,

他们实在是太寂寞了。当我们从他房间走出来时,清冷的高原月已滑过了中天。

扎达布热的裸浴

扎达布热是扎西主动带我们去的。第二天上午,我们经过一个叫门上的煤矿,丰田

车往右一拐,大约跑了二十分钟,扎达布热就到了。

扎达布热留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堆砌在山谷里的圆形和直线形的玛尼堆,它是我在

高原见过的最巨大的玛尼堆。若不是知道它的来历,我甚至会怀疑它是外星人干的。那

直线的玛尼堆像一道堤坝,足有上千米长,它上面的每块石片都刻满了经文。






这个由溶岩形成的色彩斑斓的充满了喜气洋洋气氛的山,见不到人居住的痕迹,是

个荒山野岭。这些石片都是信徒们从远方背过来的!

我在小小的主庙前,见到两个远道而来的藏民,他们颇像古代的信使,抵达驿站后,

翻身下马,把马匹拴于寺庙前的木桩上,取下行囊,就往庙前的台阶上走。他们去向佛

像烧香、叩拜。

一群又一群上了年纪的朝拜者,更多是步行而来的。他们在这里转玛尼堆,像是一

群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农夫。因为悠闲,生活又是另一种情调,只有藏民能超然于这个

快节奏竞争激烈的世界,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生存着。那种不浮不躁让人歆羡。



在信徒们的眼里,大地万物有灵。佛教是典型的泛神论,巨大的玛尼堆就是他们对

于大地、天空和宇宙幻想的产物,是灵魂窃语的地方。扎达布热被佛教徒想像成了神山

岗仁波齐的衣领。

山下,有一个喷涌而出的硫磺味很浓的温泉。它流经的山坡冒出团团雾气。还是在

狮泉河洗的澡,我顾不得体面,泡在温泉里享受了一下大自然难得的恩赐。高原温暖的

太阳、热气腾腾的喷泉,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在自然中赤裸的愉悦。它是我放达和超脱

后的心情最真诚的表露。面见神山,我无意中进行了浴身,我将以一个洁净的身子去面

对这座高原最神圣的雪山。
教徒们心中的神山

神山岗仁波齐在左前方出现。我们还在长途奔波的单调乏味中昏昏欲睡,扎西轻声

说:“神山到了。”

就是这个令英国人爱伦在格尔木连声抱憾的山(他因故不能来),令千万里之外的

信徒朝思暮想的山,令传说如同云团飘向四面八方的山,她就在我的面前出现了。没有

半点预兆,没有半点排场,在我还未有充足的思想准备时,她平平常常就立在那里,以

至我怀疑扎西是不是在开玩笑。

如来说艰苦的阿里之行,札达是一个人文奇迹的话,那么,神山就算得上是一个自

然的奇迹!只是这自然奇迹的出现是如此平凡,尔后又是如此神奇,一步步让人震撼。

最初,她多少让人有一点失望,只是这失望中又夹带了一份莫名的激动。



岗仁波齐没有连绵的雪峰,只有单峰孤立。山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像一朵尚


未开放的莲花,又似大地母亲的一个丰满乳房,其外形近似于标准的几何形体在她的下

面,平庸的山体拱卫在她的周围,构成了一排连绵不绝的山脉。我们就在山脉下平坦的

草原上,仰视她被云团缭绕,时隐时现永难呈现全部的尊容。

岗仁波齐海拔高度只有六千七百一十四米,它由水平向的冈底斯砾岩构成,是西藏

少有的构造变动微弱的始新世地层。她的周围有着群峰争雄的塔式和古城堡式的山岭。

我的想象中,神山在两大山系的围绕之中,世人极少能够抵达那里,她荒僻、怪异,

不染尘凡,只闪烁着冰雪的冷光。她在天体中倔傲一切,向偶尔到达她脚下的人类,呈

现天堂似的玄秘容颜。我甚至为宗教选择这样的山系和山峰而感到一股寒气。每一个被

佛教相中的圣地,大部是人迹罕至的荒漠地带或严酷的冰雪地带。人们把自己的一切妄

想和传说,像抵达于她的目光一样,层层加于其上。神山的沉默仿佛鼓励了这种狂热的

激情,人们甚至为自己鼓舌的种种假说和梦呓搞得迷迷糊糊,到最后连自己也搞不清是

真是假,他们拜倒在自己所创造的妄想之下,战战兢兢,魂不附体。这看似人类在自己

欺骗自己,自己作践自己,实则是大自然的神秘威严,不得不令人生出妄想,生出崇拜

的感情。面对这样的山体,除了宗教的感情,你还能有平常心吗?






我就在神山下体悟人类最初的这种感情。因为现代文明对于自然的解构,它对于一

个有着足够科学知识的人产生不了敬畏的情感,却也产生了一份惊奇和震撼:在如此神

奇的雪峰下,人间其渺小;那与天庭纠缠在一起的雪之峰峦,若隐若现,能不令人想人

非非?神山与我想象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峰巅更神奇!

于是,人们道听途说,不管合不合理,应不应该,几乎是盲目地下加选择地都把各

自的解释加于这座山峰,印度教、耆那教、苯教和佛教争相把她加封为自己的圣地。苯

教封她为“九重万字山”。苯教祖师敦巴辛绕自此而降,沿雪顶天然的梯级走下人间。

其神灵居住于山中达三百六十位之众。

佛教中最著名的须弥山指的就是岗仁波齐。

耆那教封她为“阿什塔婆达”,其创始人瑞斯哈巴那刹在此获得解脱。



印度人把她称为“凯拉斯”,认为她是宇宙中心。印度教认为她是破坏之神湿婆的

居所。这位湿婆法力无边,既可毁灭世界,亦可创造世界。世界因了她的舞蹈而运转。

她时而端坐于莲花座上,时而从山巅显现慈祥面容。

佛教与苯教在争夺信徒的斗争之后,最后也要来争夺这一座山峰,尽管这只是纯粹

精神上的争夺。

传说佛教高僧米拉日巴与苯教修行者那如本穷为争夺神山,先以对歌斗智,后比试

神变。那如本穷输后仍不服气,决定以二月二十五日那天谁先到达山顶裁决胜负。






一大早,那如本穷骑鼓向峰顶飞升,米拉日巴正在睡觉。太阳升起来了,他穿好僧

衣,当第一道阳光迸射而出,米拉日巴乘着光线瞬间抵达了山顶。那如本穷还在山脖子

上飞呢。看着米拉日巴飞上山顶,那如本穷惊得连鼓都掉下去了。那鼓顺着山坡一路滚

了下去,留下一条垂直的深壑(岗仁波齐西侧有一条如同梯级的浅沟)。

胜了的米拉日巴出于同为信徒的考虑,便抓了一把雪往东面山上一撒,说:看在佛

面上,你就住在那边吧。那座叫做本日的山就成了苯教神山。

这可不是精神胜利法,佛教与土生于西藏的苯教确实有过激烈的竞争。发源于象雄

的苯教在佛教尚未从印度传入高原时,曾经统治过西藏。甚至在吐蕃时期,其权力膨胀,

参与国政,势力压过了吐蕃王室。



公元五世纪初,佛教传入藏区。公元七五五年,吐蕃王赫松德赞提出让佛教和苯教

代表人物互相辩论两种宗教的优劣。当辩论结束时,早已倾向于佛教的赤松德赞宣布:

佛教更有道理,他信奉佛教,接着,他把苯教徒集中起来,给他们指出三条出路:一,

改信佛教;二,放弃宗教职业,做普通百姓;三,二者都不愿者,流放边地,苯教从此

被打入冷宫,龟缩到边地。后来,苯教借鉴了佛教的教义作了大的修改,一直生存至今。

就是这座神山,聚拢了数以亿计的包括蒙古人种、雅利安人种及一些马来人种在内

的崇拜目光。他们以自己最丰富的想象来抚摸这座遥远的圣山,以自己最诚挚的心来祝

福她歌颂她敬奉她。人们把她视为世界的中心而拜倒在她的脚下。

作为自然的岗仁波齐,有着神奇的地貌和地理特征。



西藏的四大河流狮泉河、象泉河、马泉河和孔雀河都发源于冈底斯山。经考证,四

条河流中,狮泉河与象泉河都发源于冈底斯山,孔雀河虽不源自冈底斯,但其源头喜马

拉雅山兰批雅山口就在神山的对面,同属普兰县境。马泉河则是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

山脉共同孕育的河流,其源头亦靠近神山。






马泉河向东发育成了全西藏第一条大江雅鲁藏布江,它在横断山脉的阻挡下,向西

南一个大拐弯,流入印度,被称做布拉马普特拉河;在孟加拉再与恒河相汇。狮泉河向

北进入克什米尔,成为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一路向西,进入印度被称做萨特累季河。

孔雀河向南出尼泊尔再进入印度,成了恒河支流哥格拉河的上游。

这四条河几乎从同一个地方岗仁波齐出发,各自向东南西北流去,汇聚沿路山峰上

的雪水和雨水,越走越远,越走越壮大,经过千里万里之行后、却最后又奇迹般同时以

惊人的力量和气魄,劈开阻挡它们前进的巨大山脉喜马拉雅,又汇聚到一起,一同流入

印度洋。

这神奇非凡的巧合,让人迷惑不解,冥冥中显出了神示:世界中心不在这里又在何

处?






在岗仁波齐的南面约四十公里,圣湖玛旁雍错闪动着一片奇异的蓝光。站在湖边遥

望岗仁波齐,只见簇拥着她的山峰都消失了,只余一道幽蓝的山脉,低低地伏身于地平

线上。唯有岗仁波齐高高在上,她是那么洁白无暇、亭亭玉立,好像临空升起的一轮晓

月,又如一支摇曳生辉的风荷,开放在这片幽蓝的湖面之上。这是宇宙间少有的奇景,

圆球形的岗仁波齐代表的是太阳、是父神,弯曲的玛旁雍错代表的是阴柔的月亮、是母

神。这里是一个日月生辉的圣地,神示再一次暗谕了世界中心的旨意。



与藏族人一样,古印度人对于这些与他们生命紧密相连的大江大河,怀有特殊的感

情:他们在恒河中沐浴;他们把河水顶在头上当成圣水,“光芒闪耀、绚丽多彩、不可

战胜的印度河,带着千川盯河横过田野,快中之快,就像一匹美丽的牝马一闪而过。”

他们由衷地赞美这些轰然如奔马的壮阔河流,并由此而上溯大江大河的源头,并加以膜

拜。他们总是在北望喜马拉雅冰雪峰峦时,向那里投以神圣的目光。






他们终于被诱惑,有的人爬过了峻拔的喜马拉雅山脉,沿着河流来到了神山圣湖,

惊奇地发现了岗仁波齐,发现了他们神圣河流的源头。于是,他们坐在山脚下陷入沉思,

发现了他们的宇宙本原、生命本原,天堂于是在岗仁波齐神奇的雪光中呈现,缥缈梵音

自天而降,他们的神就居住到了这样的天堂。

对于敬山爱水的西藏人来说,他们有着对于山川的原始崇拜情结。岗仁波齐神奇的

形象,是高原的唯一,苯教、佛教都无可避免地挤到了这一座山峰。







转山中出现的不谐音

于是,这一个杳无人迹的海拔近五千米的半荒漠高地,这个只有狼和野驴迎迓日出

送走日落的神秘雪原,人类的脚步声惊动了安详的自然之神。

起先是骑马者到了这里,接着步行者也来到了这里,经过漫漫长途的跋涉,他们觉

得自己对神山还不够虔诚,于是,有的人从走出家门的第一步开始,就五体投地,一路

磕着长头,经数月数年的餐风露宿拜到了神山脚下。这些虔诚的教徒们见到的神山不再

是一座自然的山了,她已经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们的未来与梦想,是他们用一生

时间来想象的天堂。他们因此而忘记了语言,只有感激的眼泪。



这是人们最初对于神山的圣洁感情,以对自己肉体的折磨来表达一种超凡出俗的宗

教情感,他们投入了最真挚的信任。






后来,神说,转一圈岗仁波齐可洗清本次轮回中的罪孽(佛教信奉灵魂不死,在人、

猪、狗等六种动物中选择轮回转世),转十圈可洗清一“该巴”(劫)罪孽,转一百圈,

今生可以成佛。

于是,杂沓的脚步声接踵而来,神山脚下难有宁日。接着,现代的马达声在山脚下

响起来了,有开着车来的,他们拿着望远镜来窥探神山,在这里喝酒行令。最后,神山

成了现代人的旅游景点。

我们是一帮不信佛或者并不虔诚信佛的人,来神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为了躲避什

么,抚平什么?我没有考虑过,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游过许许多多的名山大川之

后,神山自然成了一个独特的好去处。田斌、周小兵呢,她们似信非信,来之前,一再

声明非转神山不可,此行好像就冲她而来,结果吓得张宇终于打了退堂鼓,他耗不起时

间和体力,她们为什么转呢,为了洗却罪孽?为了许下某个心愿?不肯轻易示人,个人

总有个人的隐私。光B声称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路带着一本密宗的书,每晚临

睡前,无论多累多晚,他都要打坐半小时以上。然而,他一路上杀生最甚,迷恋饮食,

嗜酒成瘾,以美食家自居,尤其是在激动时,目光中常有凶光闪过。而平常举动里,他

又事事让着别人,不争吃、不抢位,助人为乐。在转神山时,雪雨中把自己的雨衣让给

别人,在去林芝的路上,屈着双腿挤在车厢后,让位于他人。可见人是多么复杂的东西。

光A、光C一副随大流的样子,来也行去也行,无可无不可扎西,索多是佛教徒,他们却

不转山,住在神山脚下小旅馆等我们,并暗自盼望我们转不成,溃不成军败下阵来。果

如他们所愿,我们从原路回到营地,一副残兵败将的样子。






这是我们这一批转山者真实的心态,神不可不知。
隔山道上的朝圣者

神山下,挤满了转山的人。草坡上搭了一片白花花的帐篷。荒山野岭突然聚集了这

么多的人,不知情者一定会觉得奇怪、荒诞。人类的行为有理性的合乎逻辑的,也有非

理性的不可理喻的。



一条溪流从中穿过,玉色的雪水直泻而下,“鬼佬”自由自在于溪边草坡上漫步。

山脚下,只有这条溪流是清洁的,在此一洗风尘,令人怡神,跨溪而过的木板桥下,吊

着三个血淋淋的牛头,也许桥底阴凉,雪水旋起的冷风有冰冻作用吧。直面血腥,让人

无所适从。

把行李打点、捆扎在两头牦牛背上。光B又去买了一箱矿泉水,正欲往上放,给我

们驮行李的小伙子过来了,说要加五十元钱。

我们上路了,开始大家还有兴趣要小伙子唱唱藏族歌曲,他不会唱,只会唱流行歌

曲。才唱了两首,我们渐渐力气有点不支了,一步一挪,口里直喘粗气,牦牛和两个藏

民走得很快,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路在低矮的山坡上起起伏伏向西延伸着,五十七公里的转山道,我们计划用两天走

完。对于高海拔区走长路,我们心里都没底。我屏息敛气,紧闭双唇,以均匀的步子往

前迈,仍然气喘胸闷,提腿似有千钧之重。由于缺氧,人像低烧一样,脑子里有点晕晕

乎乎的。也许因为信念坚定,步子有节律,我越走状态反而越好了。






神山被丘陵遮住了。山坡下是个大草原,草原的南边纳木那尼峰雄峙一方,皑皑白

雪,辉映碧空。它海拔七千六百九十四米,白云全聚集在它的山巅,在阳光照耀下,与

积雪不分彼此。山峰下,鬼湖拉昂错闪出一线诡秘的蓝光,它是那么艳丽、饱满,妖媚

而晶莹剔透,横卧于草原,像露珠滚动于草从。

羊肠小道上,转山者络绎不绝。他们一群一群从我身边走过,有的超越我向前快速

而去,他们是佛教徒;更多的迎面而来,他们是逆时针而转的苯教徒。每遇一批转山人,

我和光A都要问候一声:“扎西德勒。”这句话藏语的意思是吉祥如意。从不同的发育

和声调里,可以听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装束上,有的戴圆毡帽,有的梳小辫,有的围

红头巾,有的戴有舌的太阳帽;穿的衣服也大相径庭,少数人穿汉服,其他大都着藏式

羊皮祆、氆氇,式样五花八门;无一例外,他们人人背着一个布袋或羊皮囊,里面装了

糌粑和酥油,这些食物最适宜于旅行了,有这么一袋东西,十天半月不用怕饿肚子了。

转山者个个面容友善,透着安详平和的神情。因为心中有佛,尽管历经非人的长途

跋涉之苦,有的鞋帮磨穿了,裤腿都走破了,他们脸上却洋溢着幸福和亲切的表情。

朝圣队伍中,还有七八岁的小孩,他们因劳累而造成身躯的弯曲,脸上流露出疲惫

不堪的表情,看了令人心痛。甚至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他们也被其父母背在背上,参与

了转山。有的一家老少倾巢出动;有的也许是一个部落,人数有多有少,一起来到了神

山脚下,他们全部专注于行走,除了快速的脚步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在这漫长的沉

默不语中,他们心里想起了什么?
山谷中的一个幻想

转山,使人全神贯注于行路,万事万物都在远去,杂乱的思绪渐渐趋于平缓。单调

的迈步,滤去了脑子里的纷扰,心境在平和中变得空明。

抬头望山,初时目光带着点猎奇;再望,已是平平淡淡不为所动;最后,走成为了

中心,山在可有可无间。佛教教人以平常心见事见物,这种看似不无荒诞的转山苦役,

也许正是灵魂摆脱凡尘的最好途径。走路也是这般有了节律、有了韵致、有了愉快。






人在行走,意识也在流动,走的与想的是那么步调一致,共同朝着一个方向,我感

到自己的意识如同一片轻盈的白云逸出了体外,自由自在地飘游,冥思、幻想,真真假

假,一个我变成了两个。

我在想象一个人,我把他描画成了一个流浪汉,他似乎已在我心中存在了很久,只

是偶尔从意识里一闪面过就突然不见了,我无法把他拼凑成一个有血有肉完整的人。每

每惊鸿一瞥,总让我失神半日。我终于有了一种沉静的心态,把昔日掠过脑际的片断收

集起来,用想象描画了他的形象。他是一个具体可感的人,又是一个抽象虚幻的想象。

以后的一些日子,他时时进入我的梦里,与我对话,幻觉一般逝去。在我的凝神里,我

看到他就在那里,我相信他一直在世界的另一端疾疾行走着。

他长发披肩,背着一个硕大的行囊,眼睛中有一种奇异的光,那是与信念有关的一

种光芒。他有一副洁白的牙齿,笑时总露出它来。他很少言谈,行动怪异,总爱做无休

无止的不速之客(尽管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欢迎这种人了)。他爱犯的毛病是异想天开,

这种错误一犯再犯,永无改正的时候。他总是后悔着,直到下一次后悔重来。他很想走

进人群之中,但他却强烈地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有时真想哭一场,尽管他总是以坚

强来标榜自己。想哭的时候,流露在脸上的却是笑,他恨自己哭不出声音。那哭的起伏

波折将把内心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宣泄得淋漓尽致,涤荡得痛痛快快。但这只是他对哭的

想象罢了。他只是笑,他所认识的世界在他的笑里表达。



他是孤独的,孤独不仅仅因为是独行客。起先,他也把路途上的见闻说给人听,他

的听众不是分神,就是半路说出一句与他所谈内容毫不相干的话来,把他噎得直瞪眼。

从此,他渐渐不爱说了,许许多多的事像秋天的落叶一层层沉积在他的心头,他的心里

深得像一片原始丛林。后来,他只是对人笑。人们说他平易和气,是个好人。又后来,

他学会了当别人的听众,他发现人都有宣泄欲,表现欲,他只听,他不说,他满足人的

这种欲望,对他的夸奖就是这样多起来的。

也有人见了他的笑,被震动了。他笑中包蕴的无穷含义和意味令他们缄默而生敬意。

这些人想探究他的世界,那流浪中苍茫无际的大地更是令人神往。他只是三言两语,仿

佛没有更多的话题。他已经不习惯夸夸其谈了……



在这段漫长的羊肠小道上,我无休无止给他增添着独立特行的品质,满足着我自己

的某种要求,直到把他要弄得面目全非了,他终于拒绝了我,由此而打断了我的幻想。

我的目光被从遥远而虚幻的时空收回到现实中的峡谷里来,我如南柯一梦,也许,佛家

的闭关修行,冥想中见到佛身,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处吧。在这越走越荒凉,连草也消失

了的高原上,离生命和人烟越远,离佛教灵魂却更近了。西藏苯教的发源地和佛教的神

山圣湖因此而选择了这块半荒漠的土地。我理解了荒芜中人们对于虚幻事物的渴望是怎

样强烈地呈现幻觉和冥想。我何尝又不是一个生命的流浪者,走到了世界的中心,欲历

尽所处世界未曾见过的一切,让灵魂有一个浩荡的空间,存放梦想和企望。没有安分的

灵魂,哪里会有流浪者止步的地方。人有双腿,他就永远在路上了。
大峡谷里的宿营

又见到神山,这次她是在我的头顶上。我们已走进一条厢形峡谷中。从峡谷向南边

开阔的平地眺望,让人想起一位印象派画家的一幅法国南部山区的风景画,那也是从山

谷远眺平原的画面,但构图相同,景色却大异——这里只有一种红褐色的石头。

由南向北,峡谷越走越逼厌,两边是巨大连续的红色砾岩的峭壁,它们像两把巨型

钢刀,切向空中,留下一小条天缝。谷底一条河流,波翻浪急,由北向南奔去。有幸坐

落于陡岩上的山峰,都有几分狰狞几分冷峭,嵬嵬然,笤笤然,显出高处不胜寒的冰雪

肌体。神山像座金字塔巍然端坐于头顶,如泰压顶,从云雾中显出少有的威严。那隐没

在积雪带和云雾中的大梯直让人产生攀登的幻想。没有神在哪有如此的神威和诡秘!






我们已经走了三十小时,从晴空万里到乌云满天,高原上的气候说变就变。从纳木

那尼峰飘过来几朵乌云,峡谷立刻山雨欲来。两个藏民在一处草地放牧那三头牦牛,等

我们赶上来。几道细长的瀑布从陡崖顶直落谷底,我们刚刚走过瀑布,噼哩啪啦就下起

了雨。

光B急着搭帐篷。我抬头一看,发现我们正处于一堆乱石坡上,石头都是从上面山

沟滚下来的,一旦雨水冲击,石头滚落,后果不堪设想。我忙阻止,叫大家往前再走一

段,走过这片乱石坡。

我们在河滩搭起了帐篷,那位藏族小伙子想阻止我们,他要求往前赶路,雨越下越

大,我们懒得理他。

这是一个进口帐篷,第一次使用,不知如何把它支撑起来,越急越乱,最后还是光

B发现了天机,刚刚搭好,雨又不下了,只有阴风惨惨,铅云低垂。犹豫片刻,小伙子

又在催,我们看看时间七点多,又拆了帐篷继续赶路。

九点多了,我们还在神山的雪冠下向行走。天空出现晚霞,像一团团飘动的火苗。

大家走不动了,在两条峡谷交汇的一块平地上搭起了帐篷,朔风如同刀子一样刺人。






晚餐准备了方便面,没有汗水。那小伙子到河边一个毡包里弄开水卖给我们,五元

一瓶,温温的水泡不开面团,吃在口里还脆脆作响。

天很快就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站在帐篷外,只闻水喧风唳。突然对这个荒无人烟

的陌生峡谷恐惧起来。钻进帐篷,睁着眼睛听四处动静,大自然从来没有与我这样靠近。

我与这个荒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到一头野兽的喘气声,帐篷在动,我壮着胆子猛咳了一

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仍绕着帐篷响。大家都醒了,谁也不敢吭声。

朦朦胧胧进入梦乡。才过了二三个小时,藏族小伙子过来了,踢着帐篷叫我们起来。

我用电筒照了一下表,才三点钟。爬起来探头望一望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

有天上似有若无的一两颗星。见我们不起来,小伙子悻悻地走了。夜里又下起了雨,雨

点打在篷布上,冷在心头不到四点,小伙子又来喊,仍没有人理他。他一连来了三次,

搅得人一夜都没睡好。谁知他心里在盘算什么,是不是为了赶下一趟生意?

人生真能苦极甘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熹微的晨光中,见转山人一拨一拨从我们身边走过,让人想起遥

远的中世纪。这是一幅古典主义的油画,恍若上个世纪所表现过的宗教场面。

用河里的雪水擦了一把脸,差一点没把脸皮冻掉。大家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就匆匆。

上路了。走了一会,雨又下起来了,还夹带着冰雹。我们只带了三件雨衣,躲了两次雨,

也不见停。冒雨走了一段,冷得直打颤。雨越来越大,大家钻进路边一户藏民的牦牛帐

篷,要了一瓶滚烫的酥油茶,身子有了暖和的感觉。

第二次上路,走不多远,又是雪花飞旋,雨点噼啪,浓浓寒雾把我们裹进一团迷蒙,

让人莫辨东西。我们又反身躲入帐篷,藏民不让我们进去,要进去就得买他的酥油茶。

我们只得从牦牛背上取下篷布,找了一处有大石头的地方。大家把雨布顶在头上,挤坐

在几块石头上。






藏族小伙子开始嚷着闹着要原路回去,对我们躲雨大为不满。今天一早,他一到帐

篷边就要我们再加钱,说他赶来了三头牦牛,至少要加五十元钱。现在又喊着,前面的

路难走,牦牛上不去,要再加五十元,要不就原路返回去。

我们冻得顶不住了,如果冒雨行路,淋湿了衣服,患上感冒,在极易引发肺水肿的

高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往前走还是往后撤,让人犹豫。我们已经走到了神山的北面,

差不多走了一半的路程,往前走,按小伙子的说法,海拔更高,路更难走,往回撤,又

似不心甘。田斌,周小兵两个最坚决的转山者也不再是坚持的表情了。

在我们长久的犹豫观望中,藏民一个个仍在往前走着,雨雪淋在他们身上,就跟没

有这回事一样,几个年迈的老人,几个幼小的孩子都是这样意志坚定,从容而行。我不

禁生出一股心痛的感情,为这个虔诚的民族而心痛。他们何曾怜惜过自己的身子!人生

真能苦极甘来?也许,磨难正如一杯苦茶,品过之后,就会回味起甜来,大难才见大美。

肉体的劳碌能使人活得坚实,甜腻腻的生活会使人浮滑、空虚和无聊。西藏游历,我更

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人生在世,本是不可过于追求享乐的,我相信粗粝的生活是对生命

有益的。转山,就能使人的精神超拔、纯净。宗教的仪轨大部要经过肉体的惩罚而获得。

佛教修行,有的要求在幽闭的山洞中与世隔绝,时间从数月到数十年,“或断发,或椎

髻,露形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这是灵魂的炼狱,去人欲而存佛心,

高僧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永远的慈祥、宁静和豁达,是洞透人生的智慧和襟怀。

迟迟疑疑,心有不甘地往回走,渐渐地,雨小了,云开了,裸露的石头山已是厚厚

一层积雪。又回到厢形峡谷时,天已放晴。只有神山始终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难窥全貌。

在峡谷出口,碰到了一群小学生,他们排着队伍也来转山。



有四个磕长头的,蠕动的身影离我们慢慢近了。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中间是

两个年轻的妇女,后面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举手、合掌、曲腰、前仆、俯卧、再

伸手,爬来走三步,到刚才伸手所及的位置,又一次重复。一个又一个等身长的头连接

着,两米、四米、六米……艰难的距离,用身子在大地上丈量着。

她们一起一伏,扑地的响声,甚至衣服的磨擦声,在空旷的峡谷是那么响亮,一幅

多么奇异的画面!这是用肉体在强化着一种信念,依靠了多么强大的精神动力才驱动了

这繁重的运动!

她们穿厚厚的红色藏袍,胸前系皮质的长可及地的围裙,手戴一双硬山护套,脚穿

胶鞋,有的戴着线制袖套,厚厚的头巾把蓬乱的头发全束扎在里面,老太太每次扑向地

面,手都无力支撑,身子重重砸在地面。爬起来更加吃力,脸上流露着既痛苦、疲惫而

又坚定的表情。那头巾里露出的白发,那白发上的厚厚尘垢,那磨光的皮裙,那从新穿

到旧的胶鞋,都无言地诉说着漫漫长途中的艰辛。

两个年轻女子脸庞晒得黧黑,脸颊上两块又大又深的紫斑。见我照相,她们坐起来,

用一只长长的护套遮住嘴巴,向我露出善意的笑。语言不通,只有笑容才是唯一的交流。

我不知她们家在何方,走了多远。路上生病了怎么办?没有吃的了又怎么办?记得

在青藏公路那曲到当雄的公路上,我见过两位妇女,她们正在公路上磕长头。汽车开过

去,她们只是一闪就从车窗消失了。那里到拉萨大昭寺还有近三百公里之遥。

磕长头一般都有后勤服务的,他们或去前面等,或在后面跟,帐篷,衣被、食物、

炊具和牛羊均由他们负责携带和放养。他们先在前面安营扎寨,等磕长头的人一路磕过

来。吃的一般是糌粑。牛羊是一路的盘缠,他们或以之换取食物,或卖了它再去买点日

用品。也有没有后勤服务的,磕长头者先步行到前面,把糌粑、衣物藏在石头后面,再

回到自己磕到的地点继续往前磕。据说,磕长头转山,一圈相当于徒步转十几圈。

磕长头的人去了圣地回来,都会受到人们的崇敬。若额头上留下了磕头的疤痕,这

是磕头人的骄傲,它被视为善和美的标志,受到人们的敬爱。

面对这样的场面,现实起了变化,它不再显得重要,它是轻飘飘的。

我这个无神论者,夹在虔诚的信徒中间,感觉自己像个奸细。我不理解她们的举动,

她们也绝想不到我只是来游山玩水的。在这样的氛围里,即便不信奉神灵,也是不能妄

语的。我就为自己说过的一句胡言,感到了可体验得到的小小惊慌,唯恐有什么不测发

生。这也见出我并非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在这一个巨大的“磁力”场,谁能举头遥望

云缠雾绕的雪峰时,不会生出幻想?当我觉得转山不无荒诞时,转山人也一定感到了我

的荒诞。

目送她们一步一步远去,好像另一个世界也在离我远去。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我见而我却不知。

乌云又带来了一场雨,我们躲在篷布下。两个藏民把我们的矿泉水和食物都丢了个

精光。我们走不动,要他们先回去,通知司机开车过来接我们。小伙子非得先给钱才走。

我们解释,东西都在你那里,远远不只值你的工钱数,他就是不干。

我们就像他押着的一群俘虏,垂头丧气往回走着,只觉路越走越远,来时觉得很短

的山坡,走起来一坡连一坡,永无止境。

见到扎两、索多,我们果然被他们嘲笑。尽管回到出发地己是晚上七点了,我们都

异口同声要求马上走,离开这个遍地是垃圾的地方。更主要的是,我们想尽快摆脱这个

小伙子,给他工钱后,他竟然还要求我们送给他雨衣。
玛旁雍错温馨一夜

我们开车冲进山脚下的大草原。辽阔的谷地,使我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夕阳落山的

时候,我们冲过了四十公里的草地,冲到了圣湖玛旁雍错的沙滩上。圣湖已经在苍茫暮

色里斑斓成一片色彩的迷阵。一路上,夕阳涂抹得金箔似的草原波浪一般起伏,那真是

天底下最美的色彩和土地,阳光暖得让人心痛。但现在,夕阳已经隐去了,灰蓝的湖面

只角霞光的碎金闪露。晚风一起,冷得人缩成一团。跑向湖边的脚步就此打住,按下快

门,黄昏一刻的圣湖就成了永远的记忆。

玛旁雍错即“永恒不败之湖”,它面积四百一十二平方公里,海拔四千五百八十仁

米,最大深度七十七米。湖泊有五彩石和金砂环绕,周长达一百二十公里,圣教徒转湖

要走三天。据说,湖面凸起,站在湖边看个到对岸。船至湖心,总是狂风大作,巨浪滔

天。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到了玛旁雍错,他夜闯圣湖,遭遇飓风,险遭不测。

这一晚,宿于圣湖与鬼湖之间的一个村庄。

夜探山崖上一座空庙,风把经幡猎猎吹响,那天之涯、山之脚的圣湖隐在夜色的滞

重里,仍然要透出一层更凝重的蓝来。风铃响处,万物之灵似乎醒在这声声清脆而寂寞

的音响上。分明有森森然逼面而来的灵气,让攀爬者骤然加快离去的步子。

这一夜,月亮很晚才从圣湖升起来,它像这片土地一样荒蛮、僻远。想起家乡的月

亮,那月光亲切,古典。两个月亮真是同一轮吗?圣湖,遥远的朝圣者,从四面八方来

到湖中沐浴。有罪的人也因此而洗心革面成为新人。他们千里万里从这里把湖水背回去,

点一滴在亲人的手心,或撒上甘露一样轻拍于额头,那将是一生中最大的荣幸。一个湖

被人们提升到:“凡是身体触到玛那沙罗发尔(指玛旁雍错)的土地,或在它的浪潮中

沐浴过的人,将走进勃拉马的大堂;凡是饮过它的水的,则将升上湿婆的天宫,并解脱

六次轮回的罪孽……”这是印度教徒们对圣湖的赞颂。在《大唐西域记》中,唐三藏称

之为“西天瑶池”,它是西天王母娘娘栖居之所,佛法无边的清净地。

在一对老年大妇宽大、温暖、干净的房子里,这一夜有了家的感觉,睡得好不舒适、

温馨。这是老年夫妇慈洋的笑容里溢出来的温馨。我因此想起了我的祖母,想起了幼年

睡在她床上的气息。天涯长旅,我渴望着温情。
长途跋涉的背夫

第二天,绕着蓝晶晶的鬼湖,从纳木那尼雪峰下,我们去旅普兰。

鬼湖与圣湖有一河相通。圣湖是淡水湖,而鬼湖则是微咸的湖。人们把这凄艳的鬼

湖打入另册,让人怜惜。

一群尼泊尔的信徒挤在一部卡车上,从孔雀河上游的一条雪水河床上开了过来,前

去神山朝拜。河滩边,两个尼泊尔人、一个印度人,正在生火煮咖啡。他们与新疆的三

个司机和生意人在这里熬过了一个长夜。两个尼泊尔人跳人早晨的雪水中沐浴,又赤裸

着身子在刚刚升起来的太阳下打坐,手持莲花指,双目紧闭,念念有词。一个年轻一点

的给另一个长络腮胡的画符,在他的额头上、鼻梁上、胸口和手臂外侧涂上了白色的奶

粉。他俩围坐在小火堆边,旁若无人,进入了一个冥想的世界,任凛冽的寒风劲吹而不

自觉。

雪水河,由纳木那尼峰上的积雪融化后形成。每天下午,经正午的太阳一照,积雪

大量融化,河水猛涨。昨天,一辆吉普车过河时就被雪水冲得无影无踪。又有一辆陷落

河床,被新疆来的卡车搭救上来,吉普车刚开走,卡车却陷进河滩开不上来了。新疆的

三个维吾尔族人和搭他们便车去转神山的尼泊尔人、印度人。就在这条雪水河边冻了一

夜。

去普兰,我们也得从雪水河上过去。丰田车开上宽阔的河床,到处都是石头,一条

接一条的流水密布其间,小车不是被大石头卡住,就是险些陷入河中,这对司机的技术

和胆略是一个严格的考验。我们虽然顺利过去了,但下午要在雪水上涨之前赶回,还得

冒一次险。

赤地千里,千里赤地。普兰的山地又回到了狮泉河的地貌。只见一队尼泊尔的背夫

出现在这个砂石满天、烈日炎炎的土地上。他们踽踽而行,在无人的荒漠,成了最吸引

目光的风景。

他们尖戴尖顶的毛绒帽,身穿破烂肮脏的棉祆或兽皮袄,有的穿着胶鞋,有的打着

赤脚,就这样走在太阳炙烤着的砂石上。背上的大麻袋和藤筐,从臀部直盖过头顶。他

们弯腰弓背,汗水如浴。远远看去,只见到巨大的袋和筐,一双短短的腿,一寸一寸挪

动在无边无尽的山坡上。

在这片充满终极关怀的高原上,这样的情景使我顿悟:非人的苦役、长久的沉默,

于是出现幻觉,人们渴求佛教。因为有了佛教,他们才能够忍受一日复一日的背夫生涯。

尼泊尔人穷得甚至买不起一头驴,只得靠肩扛人背。寂寞的荒原,连驼铃声也听不到,

只有赤足踏响大地的跫音。没有宗教,他们一日也熬不下去。宗教又变成了最好的现实

关怀,它使人对苦难麻木。

一路上,我总是情不自禁想象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的情景:大地辽阔,杳无人迹。

一座没有顶盖却能够看见星星和月亮的房子,即使睡着了,呼吸也和自然连在一起。它

在前面等着我。我风雨无阻地行走着,不时有令人惊喜的山谷、河流出现,遥远的风跟

着我吟唱流浪的歌……

这是多么浪漫、多么富于诗意。当尼泊尔人的脚步走过这片高原时,我看到了大地

上真实的行走是怎样的令人心酸。他们喝生水、受雨淋,夜宿荒原,一个个面如炭灰,

形如枯槁。也许,他们曾瞥见过城市的图画,偶尔会想起那些高楼大厦,梦到车水马龙

的街道。我们互相做着相反的梦,我的都市成了他们的梦想,他们的行走成了我的梦境。

然而,人一旦在某个地方降世,在某个地方谋生,一切似乎就命定了。尽管我们也能彼

此相遇,更多的却是在对方的梦中。所谓命运,就是这些非人力所能为的命定。高原人

献身佛教,都市人节衣缩食出来游历,都是为了求得某种摆脱。这个世界不存在天堂,

只存在差别。城市人的竞争、倾轧之累,精神病的日愈增多,环境的步步恶化,我的流

浪的梦想就不只是轻飘飘的浪漫。它是对人挤人、人叠人、人踩人的都市生活的精神弥

补,是对永难离弃的人群的心理反弹,也同样有着苦涩的内涵。

背夫在梦见都市光怪陆离的生活时,只能见到那里的繁荣和绚丽;我在梦见他们的

长途跋涉时,也只能看到苦役,看不到他们内心向佛的欣喜。没有哪一种生活是只有苦

难而没有欢乐的,正因为苦雄,才有了战胜它的喜悦,人们这才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科加村的男人节

尼泊尔背夫运送的是各种生活物资,还有转山人的行囊。到达科加的科加寺时,他

们放下背包,朗声交谈。到了边境自己的国家,他们该高兴了。没有谁不认为自己的家

乡是天堂的。

我们通过边防检查站后,未在普兰县城逗留,就直奔尼泊尔边境上的科加村。

一条长流不息的孔雀河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深山大峡里喧哗而去。被雪山围绕的科加

村岑静又宁谧,连蜂翅的振动声都清晰可闻。这里有一座著名的寺庙科加寺,一些转完

神山的人要来这里拜一拜庙里的主神文殊菩萨。不少外国旅游者也从这里进入中国边境。

千年古寺落下了岁月的沉沉寂静。庙内香火几点,僧人几个,冷落中自有几分出俗。

散落在山坡上碉楼式的衣舍,一律两层,皆由石料砌筑,楼下如同地窖似的,是堆

放柴草、关圈牛羊的地力,楼上住人。村里人放牧的放牧,干农活的干农活,地坪里难

以见到人影。

一路上从进入普兰县城开始,砂石地上就出现了一块一块梯级的青稞地,路边不时

有高大的绿色乔木。在这个寸草不生的边地,这真是一种舍华的绿、仙界的绿、神话的

绿。科加村拥有这样的绿,还有潺潺而下的银光闪亮的雪水,他们是生活在自然的奇迹

里了。

在这个边远的偏僻村庄,流行“女尊男卑”,像内地有三八妇女节,这早的男人也

有男人节。从祭土著神的第二天开始,二月十一至十五的五天,就是男人的节日。十八

岁以上的男人生这五天里全汇集在科加寺的小广场喝酒看藏戏,吃的糌粑、酥油、肉和

酒都是由有威望的老人上门凑的。看藏戏时,男人坐垫子,妇女小孩都只能站着围观,

并且每户都得派女人前来斟洒。

这真是富有戏剧色彩的生活场景,男人们要女人们来宠,想起来就令人忍俊不禁。

媳妇是站来的

男人们撒娇自有他们撒娇的道理。在科加还保留着母系社会的遗风,男人娶媳妇要

站门口(以前是抢)。你看上哪家的姑娘,先要在天亮前把酥油点在门楣上,然后在离

大门几米远的地方摆上酒壶,求亲者就开始直挺挺站在人家的大门前,等主人起床了,

开门了,然后赶紧脱帽致礼。主人发现有求亲者站在门外,他们往往爱理不理。到了吃

饭时间,求亲者家里送来了饭菜,或来人替回站门者,让其回去吃饭,临走,站门人还

得高声向门内喊活,说自己回去吃饭,特地请假。

如此三天下来,如果对方还没动静,男方就要再来一位亲戚陪站。这一站,长的有

时达半个月之久。

男方“站婚”一般都能“站”来媳妇。女方如果不嫁,也有办法,那就是知道男方

要来站门口,一大早就起来把住门口,不让对方点上酥油,男方因此而失去站的资格。

“站”来了媳妇,并非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样把媳妇娶过门,夫妻另立门户,就算一

个新家庭诞生了。科加实行的是夫妻分居。不到一百户人家的科加,分居的就有三十多

户。男人在新婚之后就得回自己的家,只有农忙季节、逢年过节来走动一下,帮忙做些

农活,有时也做针线活。有了小孩,做父亲的就可以经常来看望孩子了。孩子大了,只

要协商好,父亲也可以带走孩子在此之前,父亲并没有抚养子女的义务。

之所以还保留这种婚姻关系,科加入讲了两点理由,一是经济原因,因为婚礼要花

费大笔钱,男人还得向女人付奶钱,家里穷的付不起钱;二是人际关系,一般家庭都由

女儿掌权,有了妯娌,人多是非也多,弄不好还要分家,大家庭和血亲关系就难以保持

了。

这种“女儿园”的家庭结构,我在云南宁范的泸沽湖也遇到了。一个多月后,我进

入这个深山中的女儿国,住进了摩梭人的木棱房,摩梭人对这种婚姻关系十分推崇,老

人们还担忧年轻的一代经不住外来生活方式的冲击,把他们这个世代因袭的好传统丢掉。

他们把它称之为“走婚”。与科加人不同的是,摩梭人男女青年相爱,男的要半夜三更

偷偷地溜进姑娘的花楼(成丁的少女都有一个花楼,姑娘长到十四五岁,家里人就让出

一间房让姑娘单独居住,家人从不去打扰)。直到女方生了儿女,婚姻才正式公开。男

人由母亲作主,到女方家大摆宴席,承认这宗婚姻关系。也有极个别不愿承认的,这也

没有太大关系,因为男方不存在抚养义务,又被排斥于血缘之外,因此婚姻变得十分自

由。我问一群摩梭族小孩,知不知道爸爸,他们都点头。我问爸爸妈妈中喜欢谁,几个

孩子异口同声说“妈妈”。

泸沽湖与科加村都处于边地的崇山峻岭之中,前者位于云南、四川和西藏交界的横

断山系之中,后者则处于与尼泊尔相交的喜马拉雅山脊里天然的屏障,使他们保持了遥

远的古风。
陷落雪水河

下午往回立,车过普兰加油,我们上看所谓的国际市场。这真是一个戏谑的词语,

国际市场的规模还比不过内地一个镇的圩场。去国际市场要经过一个桥头市场。我看到

一个甘肃小伙子与一个尼泊尔青年做生意,好像是在做一场游戏。腼腆的尼泊尔青年要

买一件衬衣,双方态度都十分随便,又是调侃,又是推揉,又是笑,虽是做生意却没有

多少买卖味,反而觉得很有诗意和人情味。这个日用品市场,几乎都是甘肃人摆下的摊,

他们中许多人还是亲戚。这种做生意成帮的现象还真普遍。在青藏线的班车上,我就遇

到一个青海湟中县的小伙子,他是到樟木去进货的,主要进的是印度香、翡翠玉,念珠、

手镯等小工艺品,他说,他们全村都做这个生意,几乎全国各大城市的小摊,都有他们

贩来的这些小玩艺儿。


因为要急着赶路,我们匆匆例览了一遍就上路了。正午融化的雪水已经开始从山峰

向河谷汇聚了。扎西把车开得飞快。车后面拖着一个长长的灰尘的尾巴。

赶到雪水河,水比来时大多了,哗哗的水声响彻河谷。扎西不愧为一流的司机,几

个来回,调过来转过去,又是颠又是抖,已经在河滩上过了几条小河。在主河道,他铆

足了劲,看准了路线,一踩油门,车滑进冰冷的急流,挂低挡,加大油门,抓紧方向盘,

车歪歪斜斜,慢慢过了河心,又颠着向上爬,终于冲过了这道鬼门关。

索多的车紧跟而来,到了河中,突然被石头卡住动不了了。车子吼了必声,一屁股

坐了下去,顷刻,汹涌的河水把它淹得熄了火。

坐在车内的三个光头慌得急忙脱鞋,把裤腿高高挽起,推开车门下到河里。刺骨的

雪水还是把裤子打得透湿。

扎西见状,忙叫我去借钢缆。下游不远,一台装满货物的东风车陷在河边,司机正

坐在岸上发呆。我快速地在石头间跳着,跃过了几条河汊,到了离货车不远的地方,被

又宽又深的主河道拦住了。

扎西见我站在那里,他又火急火燎跑了过未,一看主河道汹涌的河水,他也束手无

策,急得团团转。他打着手势,要索多从那边上岸去借。

水在一个劲涨,冲得车身左右摇摆。索多急急忙忙背来钢缆,在两台车之间一挂,

他回到车上,抓紧方向盘。扎西发动汽车使劲猛地一拉,没想到,嘣地一声,索多车上

的铁钩被拉断了。扎西冲过来,用钢缆一层一层绑住车前的横杠,又回到车上再拉。烟

在冒,轮在滑,石在动,索多的车在水中被拉得歪歪扭扭,挪前了一点就再也不动了。

大家都急了,忙向轮前丢石子,又把大石头挪开……扎西再一次发动车子,改变了

一点方向,一点一点,终于把车从水中拖了上来。

前面还有几条河汊得马上冲过去,我们不敢再延误时间。扎西又打头阵,他开着车

在石滩上来回择路,几次犹豫,最后奋不顾身一冲,闯过了最后一条较宽的河,索多跟

着一头扎进雪水里,有惊无险,他也冲上了岸。

过了雪水河,大家欢天喜地。我们对扎西的车技大加赞美,扎西的脸上一半留着凉

慌,一半是胜利者的骄傲,他一根接一根抽着烟。大家说,到了圣湖,晚上要好好喝点

酒,以示庆贺!
圣湖边的情歌

再宿圣湖边,我顶着心悸、头晕、腿软的高原反应,爬上了那座有一栋寺庙的小山,

拍下了鬼湖流金溢彩的辉煌日落。晚风浩荡,山谷间一个经筒被风吹得咕噜咕噜疾转。

鹰在苍茫暮色里划过头顶,把凄厉的叫声播向空旷,山坯中一群外国人搭起的帐篷,几

次都差一点被风刮倒,帆布被吹得啪啪山响。神山这时是那么宁静,那么平易,酷似俄

罗斯大教堂上的洋葱头,在草原的一端呈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一切,她与我们挨得

如此之近,如同一个幻觉。

晚上,村里狗也不吠了,月亮迟迟还未升起,一切都似乎沉入到远占的时间中去了。

我从温泉沐浴后,一个人借着微弱的天光返回河床上的村子。几个藏族少女在河岸唱起

了一首情歌。那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声音,它有一点缠绵,有一点感伤,飘逸中凝着深情,

婉转里带着直率,在深夜无人的河边时起时伏,时高时低,让我的脚步如赴情人的幽会,

让我的心绪缥缈如闻天仙的召唤。在藏区我从没有听过这么美妙、这么柔情的歌。它与

这夜色一样显得神秘幽深。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藏族少女内心的另一种情怀。不论哪个民
族,少女的情怀总是诗。

歌声在我抵近的瞬间消失了。我在几块大石头问寻觅,唱歌人神秘地失踪了,没有

半点声息。大地又复归于千古沉寂。难道这是我的幻觉?

第二天一早,我们启程。房东的院子里站了不少人,他们都是这个村的年轻人,有

男有女,个个打扮得朴素又漂亮。车子离去的一刻,他们齐齐向我们挥手。我看到两个

少女的明眸里有一团晶亮的神奇的光在跳跃,像生命的火苗动人地一闪。

我的心涌过一股暖流。曾经年少,家乡的父老乡亲也曾这样送我。只是阔别有年,

每次回家再也没有相送的人了,二十年来,漂泊四方,辗转他乡,也常常影只身单,独

来独往,久违的一幕重现,却是这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不由得我思绪万千。望着快速闪

过的草原,对这个小小村庄,我陡地生出了一股眷恋和不舍。


告别阿里

扎西的车在下午六点陷落急流滚滚的帕羊河中。这一次,河床宽阔,水势浩大,水

面已淹到车窗边了。小车就像一个随时可能漂走的小鸟,显得孤立无助。

这是一个巨大的草原,疯生的草长可及膝,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脉都远远地退

于一隅,只露出冰冷的雪光。我们呆呆地望着它,一筹莫展。






这一天,沿南线一路东行。这条路与北线大不相同。满目的野草不再是一寸见长稀

稀疏疏近乎半荒漠的了,它是疯长的一片,虽稀疏,却足可呈现一幅风吹草低现牛羊的

风景画来。大的石于少了,土地变得有了一些油性。从两大山脉发源的河流,蛇行于草

地,银光一闪就是它们凝脂聚玉的面容,牝马一样地突然出现,又鳗鱼一样寂寞地纠缠

你,让车绕着它转来转去。只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你才能别它而去。由于河床中泥

的成分大大增加,即使不深的地方,看得不准也可能陷入河床淤泥之中。

一路上都有何流相伴。我们甚至在霍尔发现一个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大湖。

尽管草这么深,扎西说,牛羊并不喜欢吃人,它们中意的是那些低矮又有韧性的草。

沿途还真难见到牧人和羊群,只有不时出现的一具具倒毙于荒野的动物,有马、牛、驴,

内脏都已腐烂成泥,外表皮毛依然完好。这是去年冬天雪灾所造成的惨相。厚厚的积雪

把草原覆盖了,动物们一点草也吃不到,活活饿死、冻死。






就这样,眺望着遥远的雪峰,观赏着无边无际的草地,我们一步一步走出了阿里,

又远离了阿里,别了这个西天云彩弯弯的神秘的土地。我在颠簸的车里写下了这样的诗

行:
天上的雪峰神的殿堂
接纳我们逡巡的目光
纵有大地相连,迈动的双腿
只能徘徊在遥遥谷地
抵达不了圣洁的天庭
圣湖边缥缈的藏歌
黑夜里潜行草原的河流
如风的行者的跫音
都是远行人无边的逻思
牦牛踏开的土地
羚羊飞奔出的草原——
大地紧绷的羯鼓
游牧者守望的家园
岂只是风景如画
岂只是追你到大边的漫游
云朵般留下浮影
找不到风雪里扎下去的根
不只是行走,更有灵魂的洗礼
高原苍鹰与神同在的高原
寒冷的头昏目眩的高原
疲惫的饥渴的高原
让我千百次感受你冷峻的光辉
承受你永远的缄默
只把六字真言带走
在长旅中心念口诵
一遍又一遍空空的声音
如同空空荡荡的草原

路上出现了修路工人,这条一到洪水季节就无法行走的路线,终于开始在江河上架

桥了。路修了两年,架成的桥却只有一座。

在一条大河边,河水逞威般流得满滩都是,喧腾的声音里,既有浅滩的哗哗,又有

深水的嗷嗷。对岸一台东风车陷在河里,还有一台停在岸上,不敢过来。

我们来到河边,扎西,索多沿河滩走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有把握的地方。光C、

光B去修桥工地交涉,这座桥似乎已合拢,也许侥幸能够过车。等了两个光头足足四十

分钟,结果是桥还不能走车。有人说出二十元钱给我们带路,扎西一听连连摇头,他信

不过这些人。他说,到时他把你带到一个陷车的地方,再等着向你要钱拉车。






要过河,只有自己下水探路。光B、光C主动应战,脱下鞋子和长裤,就往水中走。

扎西在岸上指挥。

涉过两条浅河,他们趟到了下游的主河道,那里较为宽阔,水应该浅一些。两个人

一步一步向急流中探脚,摸索着前进。水淹到了大腿,光B、光C赶紧搂住上衣,溅起的

水花把底裤全扫湿了。光B一个趔趄,差一点扑进河中。光C扶住了他,两个人手牵手,

互相交错往前走。光B战战兢兢,好不紧张。过了河心的急流,水又浅了,他们快速上

到了对岸。

见他们顺利过去,扎西壮了胆,叫我们上车,按探出的路线开始过河。

民工都过来围观。这一次似乎有点凶多吉少,丰田车像一条船,趟过了一条又一条

河汊,最后在几乎就要熄火的一刹那挺了过来,冲过了主河道,开上了对岸的沙滩。

帕羊河畔的不眠之夜

尽管我们一路成功地渡过了众多的河流,但这条深深的帕羊河还是让我们功亏一篑。

这是最后一条大河。过河前,我和光B、光C一齐下水探路。水深己到腰部,冰冷的雪水

冻得骨头都失去了知觉。我探到走车的地方有个坑,底下石头不多,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我们上到对岸后,见扎西发动汽车仍往那个地方开,我急得大喊大叫,他一点都听不到。

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把车开下了陡岸,顷刻,水就淹没了轮子,淹掉了前灯,直淹到顶盖,

车身像船那样飘了几飘就沉了下去,无声无息了。

我们火速冲下水,直扑落水的车。车里装的棉被,食物、摄影包都是不能打湿的。

水往车内哗哗灌着,我们一趟一趟往岸上抢运。田斌,周小兵吓得脸色惨白。周小兵几

乎要哭了。她们最后才被我们背上了岸。车里很快就灌满了水,扎西像个落汤鸡,沮丧

地泡到河里,低着头,一步一步趟上岸来。

情况因此而急转直下,我们立刻直面险境,一是晚上水涨,车可能被冲走;二是荒

原上,这点食物维持不了两天;三是索多的车油也不多了,能否走出这片草原,再一次

获救,大家心里都没底。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河水湍急的奔涌,留下一路沉沉的水流声。

换上干的衣服,天色渐渐昏暗。

唯一的办法是去前面经过的工地找车来拖。然而,我们离开那个工地已经太远了,

天又黑了,油料也不知道够不够。顾不得那么多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走路,耗尽最

后一体力,我们也得去试一试了。

扎西,索多,光B和光C都上了车,路上多几个伴,以防意外。这一路全是荒野,没

见过一户牧民,黑暗使美丽的草原变得恐怖起来了。

我抬头看到那些浮动在天边的乌云,那不时刮来的一阵阵阴风,它们似乎早就隐藏

了玄秘的阴谋,一旦我们陷入困境,它就显露出了凶恶的一面,不再温情,浪漫与含蓄。

这片无人地带,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不知还隐匿着什么杀机。想起改则遇到的那群狼,

当索多的车灯最后一点光亮也在草原深处的黑暗里消失时,我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我们剩下的四个赶忙搭起了帐篷。

天黑得好快,一会功夫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天边隐隐滚过一阵雷声,沉寂的大草

原,就只有流水冲击车身发出的声音。

我们躲在一个帐篷内。我把照相机的脚架从另一个帐篷搬过来,荒原上我听到了自

己脚步踩压草恨的声音,就像踩着了整个草原一样。声音引来黑暗的包围,我感到草原

的谛听,在那黑暗的深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把铝质的脚架放长、扣死,放在门边。大家啃了几块巧克力,就坐在时而静听着

大草原在黑夜里发出的声息,只有风一阵阵吹过草尖,忽儿来忽儿远去。一阵轻微的脚

步声,由远而近,踩着了我们的篷市,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由西向东,又山东向

叫,还夹带着喘息声、嗅吸声,也许真的是狼来了。

我把一个脚架递给光A,自己紧紧抓住一个,不无悲壮地说:“你们两个在里面,

我和光A出上,是狼的话,就先吃我们吧。”

铝制的脚架又轻又不紧固,靠它打狼还不如一根木棍好使。帐篷里只有它勉勉强强

算作一件武器,别无他物。直后悔没有带一根铁棍或者刀之类的铁器,那才让人壮胆。

我叮嘱光A,我先出去,你随后跟来。

我撕开拉链,一撩门帘,一声大吼,便冲了出去,把脚架举过头顶。黑暗中却什么

也看不见,光A冲出来了,我们面对的是一片黑乎乎的虚无,黑咕隆咚中被冷风吹得窸

窣响的草原。

我警惕地在帐篷周围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狼。也许,在我撕拉链的时候,它躲到

了草丛中吧。那喘息声分明像狼发出的。

我们又钻进帐篷,一惊一乍,神经高度紧张。我一直竖着耳朵谛听着草原上的动

静……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远处传来发动机的响声,拉开门帘,看见了黑暗深处的灯

光,有救了!一定是索多的车。

我打开电筒看表,时间正好是深夜十二点。

索多他们的车子开出之后,觉得前面工地太远了,说不定丰田车半路就会抛锚。扎

西想起帕羊河下游还有一个工地,好像离我们这里不太远,不如冒险去碰碰运气。于是,

他们调转车头,向下游工地开去。

下游果然有一个修桥的工地,听说要拖车,他们怎么也不肯援手。无奈,只好求其

次,借钢缆自己来拉。为了这根钢缆,大家好说歹说,就差一点下跪了。磨了足足半个

小时,交了四百元押金,这才借到手。

要拖车了,还是光B、光C主动要求下水。他们喝下从工地买来的沱牌白酒,光C又

用酒在身子上擦了擦。扎西交待他脚踩哪里,方向盘往哪边打。索多把车开到距河边最

近的位置。

他们两个在几支手电筒的照射下,下到了冰冷而漆黑一团的河水里,一步一步向那

台车靠近。

摸到车尾巴,光C、光B俯身挂钢缆,身子浸到了了水里,全身衣服都湿透了。挂上

钢缆,光C爬进驾驶室,索多发动了车子。

汽车往前开动,一个猛冲,钢缆突然一绷,河中的车子动了。由于浮力大,车子乖

乖地一点一点向岸边靠过来,只一会就露出了尾灯、车轮。索多一鼓作气,直到拖上岸

来,拉到了草地上面。

大家欢呼雀跃,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切不祥的预感就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了。

半夜一点,我们又忙着做饭。这时才感觉肚子饿了。还是在圣湖吃的面条,已经十

八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这一晚,是人生中少有的激动之夜,大悲大喜,一天内人的情绪降到了最低点,又

升到了最高点。吃过饭后,我们情不自禁地唱啊跳啊,人人争着表演,铁锹变成了话筒,

锅碗盆筷变成了乐器,把从儿时学会的歌到最新的流行歌曲,挨个唱了个遍,依然难以

尽兴。兴奋的心情需要时间发泄,我们在黑暗中狂呼乱。叫这个不知沉寂多少个地质年

代的大草原,第一次有了人声,第一次打破了死寂,我感到了它的惊讶和困惑。

这是一片任你狂呼哪怕喊哑了嗓子也无人见证的荒野,任你乱跳哪怕蹦得最高也让

人自觉渺小如尘埃的大草原,它永远没有感觉,永远让你感受孤独,但我们仍要向这死

亡一样深广的草地宣泄,调动我们生命中具有的全部疯狂。我们为自己而歌!为自己而

跳!







东方发白,时针已指向凌晨四点。大家余兴未尽,十分不情愿地进了帐篷。

第二大就过来了一个车队,他们从对岸来的,六台车有四台陷进了我们陷落的位置。

四台车连成一串,拉那台陷进去的东风车,拖了三四个小时才把它拖上岸来。

扎西修车修了一个上午,索多拖着他的车在草原上跑,直到过了正午,小车才转过

气来。

我们再不敢过河了,扎西决定回头走他们昨晚走的路线,去下游工地,求人家过桥。

那座桥已经合拢,只有局部要搭木板。
一纸让人欢天喜地的便笺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是我的记者证管用了,还是田、周两位女士起了作用。那


天下午,我带着她们两个去武警部队,开一张让我们过桥的命令。我深知,在这个几乎

与世隔绝的地力,一个纯粹的男人世界,突然来了两位姑娘,那会是一个怎样轰动的场

面。弗洛依德他老人家的理论,此时此刻,我是心领神会的。

我们三个就这样满怀音希望而去,前面纵有最大的难关,也要把它攻克。(光B、

光C、索多、扎西在昨天晚上就败下阵来,连借一根缆绳都差点借不到,还奢谈让你过

水泥尚未凝固的桥?)我们像墨点一样移动在那片草原上。






从工地到设计管理这座桥的武警部队,有一段很远的路程。我们走得热气腾腾,平

日疾走成习的我,就像拽着她们一样迅走。两位女士真是好样的,她们甩开膀子,把路

走得跟跳舞一样,却不表露半点不快,用反,还一脸的喜色,像急着去赴什么约会。从

这一刻开始,我真正佩服她俩了。女子并非个个娇弱,田、周两位可称得上巾帼英雄。

还来进院子,就看见卡车边一个着军装的人士在方便。我不便靠近,等他完了,我

等不急上去问他:“李连长在不在?”他对我的突然出现吃了一惊,马上就镇定下来,

不紧不慢地扣好裤子,问我找他什么事。从他的口气,我断定他可能就是那位连长。我

一问,果然就是他。我向他说明昨夜我们的车陷进帕羊河的惨相,又把记者证掏出来。

他忙问:“是不是要我们拖车?”我赶紧说:“是过桥。”

进了他的办公室,果然,兵们都围过来了,气氛眨眼之间就热烈起来了。问长问短

的,表示关心的,大家话题多得一时不知接谁的说下去。连长很爽快,马上写了一张字

条,叫我们找工也负责人过桥。

我们如获至宝,连连道谢。回来的路上,冒着铺天盖地的雨夹冰雹,向我们的车跑

去。
渡口大嚼了一顿车肉

扎西一路对我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次见我弄来了条子,对我肃然起敬,以致

后来去樟木,路途中要收草原建设费时,他大声告诉对方,我们是记者,对方于是免收。

他更高兴了。再后来,凡过卡或遇到收费,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对方:我们是记者!

当我们一路兴高采烈,第二天穿过仲巴,中午冲到了萨噶,欲过雅鲁藏布江时,不

想,又面临了一道更大的难关。

雅鲁藏布江水猛涨,渡口接上面的命令,为了防止意外事故发生,一律停止摆渡。

我们从这里直插樟木口岸的计划眼看就要泡汤。

管理渡口的是一个公路道班,我与扎西去找他们时,道班的人士在搓麻将。我们站

在一边,等他们决出胜负。当头的是一个脸上有块烂皮的中年男人,我拿出记者证,向

他陈述了一大堆理由。他最后表态是:他去请示县公路段,如果上面同意他摆渡,他就

摆。他说,万一出了事他可负不起责任。

于是,我和这位班长又坐上索多的车,返回几公里外的萨噶县城。不巧,段长下公

路道班了,很晚才能回来,我们无功而返。

晚上,我们就在道班的院子里搭帐篷。院内已搭了一个牦牛帐篷,篷内往了几个日

喀则的藏民。他们赶着一大群羊从普兰过来,边放牧边赶路,走走停停,过起了吉普赛

人一样的流浪生活。道班班长说,他们是去转山的,现在是赶回日喀则去。

这几个藏民正为一只病羊忧心,见我们来了,找了班长。要他劝我们买下他们这只

羊。

我们遇到过很多前往岗仁波齐转山的,大都是开着东风车,天一黑,车往有河流的

地方一停,一帮人,有的扎帐篷,有的生火,妇女孩子像到了家一样欢天喜地,这也算

得上是旅游吧,像这群放牧着羊群一路徒步去转山的,若不是别人介绍,我们根本分不

出他们是牧民还是转山人。路上遇到的放牧者也许就是去转神山的。

病羊我们当然不要,两百元一只,要就要一只好的。牧民开始不肯,见我们不买就

同意了。我跟光B跳进栏里抓羊。平生第一次捉羊,想不到羊是这么温顺的动物,一头

毛色洁白个头高大的羊很容易就被我们捉住了。望着它那双善良的眼睛,我有点不忍了,

又松开了手。

牧民可能急等钱用,见我们空手出来,又找来班长劝我们买。光B进去抓了一只,

要牧民给我们宰。

班长的小儿子一个劲闹,不让杀羊。我也不忍心看下去,迸了屋内。一个牧民用一

根绳子就结束了它的生命。世界上可能没有比羊更老实的动物了。那牧民把它拢在怀里,

用一根带子把它的嘴和鼻子绑紧,羊无法呼吸,只是蹬蹬腿就窒息而死了,一双善良的

大眼睛瞪得又大又圆,鼓凸了出来,瞳孔中已经没有了那束生命的光。

牧民熟练地剥下一张整皮。扎西想要这张羊皮,为了让班长给我们摆渡,我们把皮

给了他。扎西为这张羊皮生我们的气,两天都是气呼呼的。

破开羊肚,里面全是黑红的淤血,我们把血和内脏给了这几个藏民。光B又慷慨地

送了班长家一条腿。剩下的羊肉我们全部给了班长的媳妇,让她帮我们弄熟。

晚上,班长一家和道班的人与我们围成一大桌,共进晚餐,一大块一大块的羊肉,

每块足有几两重,盛在一个塑料篮里端了上来,一人拿出一块,大家狼吞虎咽起来。

我咬一口,满嘴生香,鲜甜无比。听说羊肉吃多了容易上火,我一直流鼻血,吃了

一大块就不敢多吃了。

光A坐在我身边,一连吃了三大块还不解馋,一个劲地说:“好吃,好吃。”

不一会,桌上两篮盛得满满的羊肉,吃得一块也不剩了。

吃得太饱了,这一顿不好消化。无处可去,我们来到了雅鲁藏布江边。

江水不嚣张,但那沉稳的奔流偶尔激起的水花声,让人感受到大江的浑厚和博大,

沉沉地涌动,大地也在这流动中凸显了它的苍苍茫茫,有如大勇若怯,大智若愚,雅鲁

藏布江不动声色里,已把滔滔逝水送到了遥远的大海。

临江总令人思绪绵绵,令智者感怀人生,唐时一曲《春江花月夜》发尽千古感叹。

站在黑暗中的大江边,我还有何感慨?千古一绝,要说的似都说尽了。

光C提议大家再开一个晚会。这一次要轮着唱了,当任务来完成、时过境迁,人是

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那夜草原的心境不再,今夜的歌舞也只得草草收场。

第二天一早,我和班长再去县城,段长十分通融,看过我的记者证后,他说:“既

然你们情况特殊,那就作特殊处理吧。”

摆渡开始了,一根巨大的钢索横贯江面。汽车开上浮船后,班长和他的妻子把两根

挂在钢索上的缆绳,一根放长,一根缩短,浮船与钢索形成了一个斜角,激流一冲,船

就开始沿着钢索滑向江心。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发明,利用水力就把船推过江去了。我们

大开了一回眼界。

藏族人以聪明的发现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智慧。
边陲小镇的风姿

穿越高原,我们始终在世界屋脊这片大地上行走。半个多月里,总是远处为雪山,

脚下是草原,两边是山脉,不同的是地质和地貌的改变。我们就像在一个旋转舞台上,

没有台阶走下来。漫长的时光,单调的路途,有时也不免让人生出厌倦,生出乡愁,尤

其当旅途上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总要自觉不自觉地抬头仰望苍穹,思念亲人,想念

朋友,重温往事,盼能早日走出这片土地,盼能快一些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去。这愿

望在莽莽荒原之上,显得这么无力、空洞和无助,连忧伤都是徒劳。

在弥漫着羊膻味牛粪味的高原,天天盼望见到人群,偶尔相见,总是一两个穿着藏

袍的藏民,我们只能点头微笑,没有一句可以交流的语言,藏民们远远地见车来了,飞

奔到路边,也许,他们的心情也与我有着某些相似,孤独是相通的;但我们却只能挥挥

手,就绝尘而去。孤独和寂寞就像雨季里被雨水冲击的山谷,越冲越深;像阴天的乌云,

越聚越浓。

这一天,聂拉木出现了。这是扎西好意推荐的。我们从萨噶向它斜插过去,横渡雅

鲁藏布江,绕过佩枯湖,爬过被洪水冲得乱石满滩的峡谷,终于到了这个神奇的县城。



聂拉木坐落在喜马拉雅山脊上,它是这个巨大无比的高原划出的边缘。才过一个山

口,就感觉风景大变。河谷里的水绿了,迎面吹未的是潮湿的风,下面的山头座座云缠

雾绕,岩石间生长了青青葱葱的草。县城的房屋也不再是一色的藏式碉楼(它总是由石

料或黄泥石于垒得四四方方,门窗外侧涂了一个黑色的框,门楣挑檐斗拱上,供着一个

牛头,平屋顶上的经幢伫立四角),有了普通的水泥楼房,有了其他色彩,宗教的气味

像被雾水稀释,现代生活的气息如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人感到亲切。

聂拉木与尼泊尔接壤。从县城上尼泊尔,一路是下山,从海拔五千米直下到尼泊尔

境内的几百米,樟木是聂拉木的一个镇,位于国界线上,离县城三十公里,海拔已降到

两千多米了。它是西藏最大的对外口岸。从樟木到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只有一百二十二公

里。

我们终于走出高原,沿喜玛拉雅山脉的南坡走下山来。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立刻

把我们裹入其中。

翠色逼人,青岩耸立,涌动的云雾如黄山云海,遮天蔽日。公路宛若一条飘带绕来

绕去,飘向山麓。海拔急骤下降着。

水的声音在天上地下轰鸣。大朵大朵黄色的野花开满路旁山崖,参天巨松在云雾中

骤现又遽去。往下看,深涧如同地缝。云雾涌来,白茫茫一片,丰田车有如腾云驾雾,

如行仙境。一峰飞来,又急急隐去。空中有飞瀑直落而下,有的砸在车顶,有的从车顶

飞过。山山岭岭都披上了江南的春装,葱葱茏茏好一个绿色世界。

几个“鬼佬”激动地跳下车,咿哩哇啦叫着,可惜,照相机派不上用场,只能看,

无法拍。我抓着相机也无从下手,扑面的云雾,使一切稍纵即逝,天地都在这层层叠叠

浓雾的包裹之中,一片阴暗。

这段路险象环生,其中最险的一段由于经常塌方,已有上百辆车翻下山崖。数千米

的大山,车翻下去如同飘下一片树叶。我们的车被人截停,前面又发生了塌方。修路者

正在放炮,炸掉堵在路上的巨石。

抵近樟木,云雾升向山巅。一座座被雾切了头顶的山峰露出了山腰,一座山峰的山

腰上点缀了一片红白色彩,一条蛇行的飘带从中穿过,那就是樟木了。

这是一座陡峭的山。山上碧绿一片,处处飞瀑。山下幽深的峡谷,出口处就是中尼

边界,一座友谊大桥横跨两国领土上。

樟木的房子在山腰垒得密密匝匝。镇里没有大的建筑物,大多是二三层的,开间极

窄。它们因地而建,式样各异;材料有水泥的,也有木头的;颜色大多涂成了红色,万

绿丛中自有一种风味。藏式碉楼在这里几乎绝迹。

一间间挤在一起的房屋排列成了街道,逼仄的街道呈弓字形转过来折过去,很快就

从高高的地方转到了山坡下面。山溪穿城而下,有时沿街而流,有时横过街面,形成一

道飞瀑。街道两边开的都是琳琅满目的百货店、日杂店、饭店、旅店等,招牌字一律用

三种文字书写:英文、藏文、汉文。街上,白皮肤的欧美人,黄皮肤的汉人,棕色皮肤

的南亚人,他们或背着旅行袋,或扛着包,或空着双手,在街上行走,还真有点国际味

道。就连饭店也是西餐、藏餐、中餐,还有尼泊尔人的餐饮,样样俱全。

我们住进樟木宾馆。这座设计考究的宾馆,其豪华可与沿海的星级宾馆媲美。我们

的房间是三楼,先从大厅往下走,下了两层才到三楼。原来,大厅为五楼,楼是从陡坡

下面往上砌的,四楼以下都在街道下面。

久违的红地毯、空调和浴室,引发了我对于都市生活的向往,人是一个奇怪的动物,

我搞不清自己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推开铝合金玻璃窗,外面就是绿色的峡谷,潮湿的云雾涌了进来。据说,樟木全年

大部分时间都是云缠雾绕,雨水不停,空气从来都是湿漉漉的。这一晚,在浴室洗澡,

由于不适应光滑的地面砖,我竟一连摔了两跤,屁股都摔痛了。

入夜,霓虹灯五彩缤纷,歌声此起彼伏,宾馆歌舞厅内强劲的的士高音乐飘浮在夜

空中。在装饰豪华的餐厅吃着中西结合的饭,听尼泊尔侍应生说生硬的汉语,我竟有了

不知身在何处的感怀。

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

樟木,就像从高原边上快速掠过的一个绿色之梦。当我们第二天离开它重又进入高

原时,它立刻遥远得如同一个梦境。人在旅途,翻山越岭,一路走来,也无非只是留下

一段记忆、一些感动、一丝回味。在樟木的一夜,我觉得高原这个巨大的舞台,瞬间就

像被拉上了厚重的帷幕,一切都不见了、遥远了,面前已是一个声色迷幻的世界。当从

聂拉本又走上高原,走上中尼公路,樟木又像漫漫长旅中偶尔打了一个盹,偶尔黄粱一

梦。人生也有着相同的过程,你身在其中急难见庐山真容,跳出来,真面目清晰了,但


你又在另一个迷局中。总结人的一生时,只有你最后的那个处境才是真实的,你总会不


自觉地以它为参照,作为现实,去观照、评价你走过的漫漫征途。它们都是局外的不在

此山中的全景式风光,但都变得迷离了、虚幻了。人生就是一个过程,你走过去了,一

生最后归于自己的,就只有这个“现在”,过去的都显得不再重要,人生短暂到只余一

刻,有如剥笋,剥到最后只剩一个心,生命看似是以积累的方式叠加,实则是在以减法

进行着。

阿里远去了,它就只是一段回忆了,不再有真实的场景。只有面前的中尼公路对是

真实的,我可以触它、摸它,踩它,但它最终也是属于时间的,存于时间的序列之中。

我走过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在变为过去。

这种人在旅途快速转换场景的游戏,给了旅人无尽的联想和感怀,我之向往流浪的

生涯,更确切一点说,是中意这种情感的起伏。流浪的人,目标总是在远方,他抵达了

一个远方,远方就不再是远方了。但只要你抬起头,远方依然还是远方,无穷无尽,不

可抵达。流浪者就永远只是在途中,不会有终止的一刻。生命因此而变得富有和充足,

浪漫和迷离,像一个谜,让你猜了又猜。

这一天黄昏,我们赶到了老定日。在这里,田、周两位女士与我们分手,她们的假

期到了,要先赶回去。我们要去的珠穆朗玛峰,她们在第一次来西藏时已经去过了。

晚上结账、分行李。完毕后,点着蜡烛打牌。大家依依不舍。特别是光B,一路上,

我们开他和田斌的玩笑,他俩至今仍是单身。为成人之美,也为我们这一趟能有个“成

果”,在萨噶时,我就与光B对换,从扎西的车换到了索多的车上,光B和田、周两位同

乘一部车。光B对田斌十分体贴,事事照顾,眼看他们情分越来越浓,晚上吃饭时,扎

西都公开向他们祝福了,关键时刻却要分手了。摇曳的烛光弥漫出些许离愁。

这一夜,我们遇到了广东的游客,一个胖子带着一群姑娘,他们也是去珠穆朗玛峰

的。


神女峰珠穆朗玛

珠穆朗玛,藏语意为“吉祥长寿仙女”,藏族人的女神的化身,世界最高峰,海拔

八千八百四十八点一三米,雄居万山之首,号称世界第三极。它是远离尘凡超拔俗世抵

近天堂的冰雪之峰。在她的周围聚拢着十座海拔八千米以上的高峰。

今生今世我终于有幸来了:一路风尘,跋涉了千山万水,经受了漫漫旅途的饥寒,

历尽的种种险恶,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是来自何方的召唤,使我这样义无反顾地

向她奔来。越向她靠拢,我变得愈加坚定自信,愈加心境开阔,愈觉得自己正在飞升,

一个奇妙的世界大门正徐徐向我打开!

这天一大早,两部车在三岔口分手,一个往右拐,直左珠穆朗玛峰下;一个继续向

前,回到拉萨。我们走着之字形的路,翻越海拔约六千米的大山,一连翻过两座,又穿

过了两个村庄。






河流出现了,河床中的石头越来越大。往前走,再也见不到人烟。


当两个穿肥大羽绒衣的外国人出现时,我们已经进入了一条大峡谷。丰田车在一条

石头沟里颠簸着,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那两个个头高大的“鬼佬”在沟里走走

停停,拿着相机东拍西照。然而,除了石头什么也看不到,浓浓的雾遮掩了一切。在这

里本可以看到珠峰和著名的卓奥友峰(海拔八千二百零一米)、洛子峰(海拔八千五百

一十六米)和马卡鲁山(海拔八千四百六十三米)。

走不多远,停了车,我们已经到了珠峰脚下的绒布寺了。这个地方海拔五千一百米,

是旅游者的目的地。天气晴朗的日子,从这条大峡谷正前方可清晰地观看珠穆朗玛峰。

绒布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我们进寺庙时,里面空无一人,显得十分荒凉。

庙前一座灵塔,也是孤零零的。也许寺庙太高了,闻不到什么香火味。站在灵塔下,旁

边有一间低矮的小屋,这是一家小饭店。河谷石滩上,有一片帐篷。这个季节是观看珠

峰的旺季,游客都在那里扎营,等着珠峰一露尊容。

时间已到下午三点,我们饥肠辘辘,便钻进小饭店找一点吃的,先填饱肚皮。老板

是一个年轻的藏族小伙子,听说他曾陪登山队上过峰顶,小伙子不会说汉语,英语却说

得很流利。我们点了三个菜,由于山上物资严重匾乏,他不想我们点得太多。我们才点

完,又有两批来自欧洲的游客,占据了我们边上的两张桌子。

随着叮叮当当铁锅的碰击声,满屋里弥漫起了烟雾。这个泥土石头加木条垒起的房

间让人感受到了一份走江湖的味儿。房子里的男人个个显得孔武有力,既粗扩又文雅。

欧洲人戴着礼帽。一副绅士派头。







我们大嚼大咽,一大碗饭,转眼一扫而光。筷一丢,碗一放,点上一支烟,跷起二

郎腿,谁也不多说一句话,就看着这个有点印第安人气质的小伙子跑来跑去,像正在上

演一场新龙门客栈的戏。

突然,从门外传来一阵清脆又放浪的笑声,声到人到,一个头戴圆礼帽,上身着灰

色毛衣,腰间系着一件外衣,下身穿米色长裤的女孩,带着一阵风和笑声进了房间。但

见她雪白的脖子下,系着一条暗花丝巾,一双黑亮的眼睛晶莹闪烁,薄薄的嘴唇下,一

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她眼光一扫,就径直落座门边的一张桌。后面两位男士随她进门

后,就坐在她的左右。

那一刻,在座的男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这位姑娘身上,她有一种文雅又野蛮的气质,

像荒山上的玫瑰。

一路上,我们极少遇到同族的女性。整天坐在车里,冗长又单调。到了萨噶,大家


都忍不住大谈女人,把自己的初恋情人和浪漫故事一个跟一个比赛似的往外倒。

荒原上突然出现的玫瑰,真有点像羊羔出现在狼群之中。这让人联想起了一个故事

片的精彩启幕,后面的情节充满了诱惑。已有人沉不住气了。






姑娘坐了一会就起身出门了,他们没点任何东西。光C决不肯放弃这样的机会,他

背上相机就跟了出去。

姑娘在面包车前停下来,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光C走了过去,开口便夸:“小姐真

漂亮!要不要来一张?”姑娘对他一笑,十分爽快就答应了。

她大大方方走到一堵墙下,摆了一个姿势。光C一连照了三张。又叫她到餐馆这边

窗檐边,木窗显得笨拙、夸张,却有风味。光C摆出他人像摄影的看家本领,拿着她的

手,扶着她的肩,教给她一个动作,然后退远,聚焦、成像。

照完相他大大方方掏出本子,要她留个地址寄相片。姑娘还是那么爽快,拿过笔来,

龙飞凤舞,刷刷几下就写下大名和地址,把笔和本子交给光C。

她叫林雪,就在广州工作。







我们出来后,光C就像她的老朋友一样,把我们一一介绍给她。她也大大方方给我

们写下了地址。我送给她一张名片,开玩笑地说:“你上他(指光C)的当了!”

她笑答:“你别那么小气嘛。”

问起她怎么到了珠峰,没想到她也有一番不平凡的经历。她一个人从川藏线入藏。

与别人合租一部车来珠峰。看不到珠峰,同行者先走了,她独自上了大本营,那里也看

不到,她这才搭人家的顺风车回到绒布寺。她还计划去阿里,半年后才回广州。

光C又带着她去绒布寺照相。我们约她晚上来我们帐篷玩。

车在绒布寺一停,索多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峡谷里的路都是高低不平的大石头,车

胎已经爆裂了一条缝,再一颠簸,他担心胎一爆就回不去了。后来不知怎么他又同意往

前开了。沿着河滩石头路走八公里就是登山大本营,那里有一个登山队的房子,海拔五

千二百术,只有极少数游人抵达那里。

显然,去大本营就不能回绒布寺,在爱江山还是爱美人的选择上,大家毫不犹豫选

择前者。我们爬上车就走,望着灵塔下的那片帐篷,有人自言自语:“今天晚上林小姐

可惨啰!”

自称“民间体育领袖”的奇人

大本营近了,峡谷里只有一条横坝上建了一栋水泥平房。一个穿着红色羽绒上衣、

绿色羽绒裤子的人,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我们,这是电视上经常见到的鼓鼓囊囊的专业

登山服,颜色实在是太刺眼了,让我想起了戏剧中小丑的装扮。我分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听到汽车发动机声,从门里面又伸出了一个黑脑袋,加入了行注目礼的行列。

平房的坡下,有一口小水塘,那里搭了一大一小两个帐篷,停了一台车,虽是旅游

旺季,这里也冷清得可以。

一路是浓浓的云雾,我们进入了一个黑自世界。雾和雪是瓷白一团;峡谷和山坡

(极少看见山头)都是灰色一片。在这里照相,用彩卷和黑白胶卷效果差不到哪里去。

大地几乎丧失了生动的色彩。难怪那个眺望我们的人衣服那么刺眼。

我们下车后,四处望望,不知珠峰在哪个方向。抱着一线希望,在这里搭起了帐篷。

为安全起见,我们远离了山坡。

附近的山如同一个巨大的矿山废料场,大石块和细碎的石子堆成了两边的大小山脉。

它们像刚刚倒下的废料,荒芜而无半线生机。

穿登山服的人沿着石级走下坡来。

“你们哪来的?”

“广州。”

“打算呆多久?”

“住一晚。能不能看到珠峰?”

“难说,这两天都是这种天气,看你们的运气。”

“你是登山运动员?”

他很浅地笑一笑:“也算是吧,不过我要算作业余的,业余体育中的领袖吧,像美

国的×××(我记不得这位外国业余体育界领袖人物的大名了)。”“你们知道吗,欧

美的业余体育很活跃的,不像我们国家那么不成气候。”

话题越来越深了。住在这里找个伴聊一聊,是唯一的业余爱好。他主动介绍自己:

他叫阎更华,是哈尔滨医科大学的体育老师。他声明自己现在只住那里,早就没有教学

了。得知我是晚报的记者,他情绪高涨起来,说:“你们体育部的×××采访过我。”

大约十年前,阎更华一个人徒步跑长城,曾轰动一时。后来,他又一个人步行横穿

中国,从黑龙江的漠河走子到了海南岛的天涯海角。我所在的报纸就是那时报道他的,

他到了广州。像这种考验人的意志和毅力的非凡运动,他几乎都是唯一和第一个去做的。

这次来珠峰,他要创造一个单人登上珠穆朗玛峰的纪录。大前天,他一个人上山,

已经冲刺到海拔六千多米的冰雪地带。天空突变,狂风夹着雪花铺天盖地。他在那里搭

了个小帐篷,挨过了一夜。第二天仍然是风雪漫天,不能继续往上攀登了,他原计划上

到海拔七千米的,不得不往回撤。

他说:“这次主要是来热身的,登顶安排在明年。先来珠峰适应一下,也可以回去

作点宣传,找朋友搞点赞助。”他有几位登山界的朋友,这两天就会过来,他们一道先

登海拔八千零一十二米的希夏邦马峰,那里容易攀登一些。他的朋友有登山经验,他可

以先跟他们学习一下登山技巧。

阎的橄榄色的厚帆布帐篷就扎在我们旁边,登山服、登山鞋及登山设备和氧气瓶一

应俱全。厚厚的睡袋堆在地上像座小山。

这位仁兄,年届不惑,个头瘦小,但长发飘飘,精神充沛,颇有行者之风。为着这

份执着,他在国外读博士的妻子都跟他分手了。在工作、家庭和爱好不可鱼和熊掌兼得

的情况下,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对这位自封为民间体育领袖的英雄,我只有敬佩

的份。是他大大鼓舞了我们的士气,我暗下决心:明天一定登山!
珠峰下不平静的一夜

阎更华带我们绕过平房,指给我们珠峰的方向。那是峡谷的延伸处,空旷的谷地,

只有雾气在那里滚动,忽而近忽而远,偶尔露一个积雪的山头,又被迅疾扑将下来的雾

罩得严严实实。左边山脉有一个垭口,一条雪水从那里冲泻而下。阎说,爬上这个山口,

看珠峰会更近更清楚。

我不无豪气地对地说:“我要正面登山。”他看了看我,犹豫了半天,然后用十分

肯定的语气说:“你肯定行。”一段时间后,我想起他这一句话,他是出于找到同为爱

好者的心理,纯粹鼓励我,还是看我健壮的身体和在大本营的表现(我们完全适应了高

原,当别人在这里步履艰难,气喘吁吁时,我们都表现得若无其事),掂量后作出的判

断呢?他毕竟犹豫了好一阵,也许,更多一点是后者吧。






那时,我自己也有足够的自信:既然人家做得到,未必我就不行。看到我这架势,

阎更华才把他在海拔六千米看到的奇迹描绘给我们:那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尤其是

进入冰塔林,那些自然形成的冰塔,有的像玉马,有的似金字塔,有的如冰笋,它们一

排排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妙的色彩。随风飞舞的雪粉,如翩翩起舞的仙女,欢迎你的到来

这些世界上最奇特的风景,只有珠峰和昆仑山才有它是世界上的唯一。任何人见了它都

个会无动于衷的。

他仍是十分肯定地说:你可以到达那里,但不能呆得太久。一定要在中午一点左右

赶到,大约爬五个小时的山,然后就要往回赶,否则,你会冻死在那里。

他又告诉我如何辨别路线:大石头上是踩不出路的,只能寻牦牛粪,每隔几米、十

几米总能找到。大方向是沿峡谷走,应该不会迷路的。

这天晚上,陪伴珠峰的就只有我们和旁边的几个“鬼佬”。我们旱早钻进帐篷。

峡谷里却并不安静,风声和雪水的哗哗声彻夜喧响。远处不时传来冰川塌陷和雪崩

的声音,一条狗围着帐篷转来转去,不停地踩踏篷布,偶尔吠几声。阎更华起来了一次,

把它赶开。

夜晚奇冷,我不敢脱衣,就穿着羽绒衣,盖着棉被睡去。好像做了梦,又好像是自

己在幻想,晕晕乎乎脑子失去了重量和记忆,飘飘然的,直到天亮。

出师不利 光C摔断了踝骨

在平房内每人十五元吃了一碗面条,这已经是不错的美食了。这一路,我们每天差

不多只能吃一顿饭,通常是早餐泡点方便面或麦片,中午啃几块饼干,晚上到了目的地,

运气好的话,有一顿饭吃,不好的话,还得自己动手做。这已经形成习惯了。今天这一

顿饭不比往常,毕竟那是坐车,而今天要爬珠峰,按阎更华说,上到冰塔林,最快来回

也得十个小时,没有体力,等于去送死。

我们带了一袋压缩饼干,一小瓶氧气,每人一瓶矿泉水,背上各自的相机就上路了。

早晨,从绒布寺上来了几个外国人和国内游客,他们走到平房下的河滩就不再往前

走了。阎更华站在平房的坡顶上目送我们,远远地他向我挥了挥手,就一直站在那里,

直到我看不见他。







这片大河滩,有十几条小河汊,都是山峰上融化的积雪流下来的。我们来回寻找窄

一些的地方,然后来个跑步、起跳、飞跃。那些在河滩走太空步的游客就只能望河兴叹

了。
过最后一条小河时,光C不幸脚踝折断。他往一块大石头上跳,那石头不稳,落脚

的瞬间,身子一歪,他脚未立稳就滑倒了。光C坐在河滩上痛得毗牙咧嘴,口里倒抽冷

气。

我们又跳过河去,问那几个游客是否有跌打伤痛膏。有一个帐篷是中国科学院的,

他们在钻探冰川,测定冰川形成的地质年代。他们都没有药膏。

我扶着光C住前迈了一小段路,他痛得一颠一颠,一屁股坐在石滩上,既痛苦又无

奈。

正在这时,突然前方的云雾撕开了一个小缺口,出现了一小片蓝天。蓝天衬出一座

雪山的尖顶,那正是珠峰。她好像是从天空中呈现的,那么玄秘神圣,艳丽的蓝和通明

如玉的白,使天地瞬间变得生动无比。她像一尊神,偶尔睁开眼睛,散发出层层请辉,

默默注视着一切。大地上仿佛响彻了辉煌庄严的乐章,我分明听到了那恢宏博大的声音。

一条像薄纱中似的云雾从白茫茫一片的云海里飘了出来,飞上峰顶,轻轻掩住了她。这

是珠峰特有的旗云,由罡风吹起的浮雪形成。

一切又复归宁静。幻影不见了,只有珠峰前面的几座雪山仍闪烁着幽蓝的冷光。

光C走不动了,他痛苦地宣布放弃。我和光A、光B三人,进入一条石头山沟,开始

向珠峰冲击。
月亮和太阳在同一条山沟出现

不久,珠峰又在前面出现了,呈现出一个玄妙深透的天堂。飞散的雪粉,抖动着,

旋转着,如同舞动的纱中。峰峦如雪的屏风,屏风后那纯净的幽蓝斤一片虚空,是无底

的宇宙的黑洞,把雪峰衬托得无比雄伟瑰丽!神奇非凡!

变幻的云让雪的峰巅一会儿飘扬如帆,一会儿曼舞似仙,一会儿飞升而去,带动着

地球的腾空,激荡着四海浮云翻滚。天堂响彻空空的梵旨,有空灵圣气扑面而来。阳光

穿空,如一只吹响的金笛,如一阵透明而冷冽的罡风。

天下有大美,叫我忘言。不再是眼观而是心悟,不再是观赏而是灵魂的融合。我觉

得心陡如一片打开的辽阔大地,眼前一片空明。我的灵魂早已弃我问去,飞上了那云遮

雾绕雪的峰峦。我感到自己意欲飞升。

昨天还对那位舍弃了工作和家庭的阎更华不能理解,不理解他的这份狂热和执着。

生命之帆已飘进了不惑之海,他依然是那样我付我素,一副仙风道骨。我甚至想到他的

心理失衡或生活的失败。那些数次进入西藏的人,我也一直怀有好奇,猜度着他们人生

中某些断裂的不正常的环节,也许,是它导致了非常人所为的举动,当我自己山加入到

这一行列,并深深迷恋于这片高原时,我才真正理解了这些流浪者、背囊客。我不再怀

有阴暗的心理,去探究田斌的独身与二度进藏甘受苦刑的关系,不再把漫游世界当成生

存方式的行为视为异端。我说过,人有双腿,灵魂永不得安宁。

大自然的壮美,引发人们崇高的献身精神。这一刻,纵使前面危险取敢,纵使生命

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沉寂,突然断裂,那也是一种壮丽、神圣与崇高。常人不能体会这种

感情,珠峰却让我深深体验到了这股来自生命深处的神圣情感。人来自自然又献身于向

然,生命的运动自有她神奇玄妙之处!






糟糕的是,我的相机这时出了问题,胶卷转柄的螺丝松了,倒个动片,几次都拍重

了。尼康手动相机的神话在我面前破灭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坏,是不是珠峰只允诺

前来她面前的人仰望,至于与她无缘的,连照片上不允许带走一张?那静止如同僵硬兽

皮一样的照片,只是自然标本的仿本,怎么不让她的生命气息和壮美尽失?!

我哀求着,一次又一次拧着螺丝,偶尔拍出一张,心里就欢天喜地一回。

我们不顾一切,快速跨过一块块巨石,追上了一个来自哈尔滨的小伙子。他的同伴

都不敢上来,只有他一个人要往前走。没多久,他也气馁了,那沉重的迈步,有着千钩

之力,一点一点磨掉了他有限的毅力和体力。


海拔越来越高,峡谷越来越窄,石头缝里不时有钻出来的土拨鼠好奇地观望我们。

从山沟的一线大里,突然呈现出一幅奇景: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山沟里,左边是

白色的太阳,右边是冰一般的一轮下弦月,两者挨得那么近,仿佛它们都是刚从这大山


沟里爬出去的。我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叫光A看天上,是不是太阳和月亮挨在一起。

他俩驻足观望,证实并非我的妄想。
来自冰塔林的神奇力量

光A开始气喘吁吁了,提起的腿好似一个个铅桶,头轻脚重,走起了太空步。光B一

直不吭一声,走在最后,一步一步十分缓慢。我的精神状态良好。

当冰塔林进入我们视线时,大家精神都为之一振。石头山下的冰塔林,排成一条水

平线,不发光不闪耀,在阴影中却有一种内敛的光,像一个自在自足的世界,独立于雪

峰和石山之外。她冷冷地屹立着,静静地放射出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热血沸腾,脚步

立刻有了神奇的力量。我们又好似拥有了最初的体力,大步向前跨去。

冰塔林是那么逼真,那么近,只隔着一道山坡的距离。尽管我们已经在高原为距离

远近上过无数次的当,这一次却是那样真真切山,那里如果有人的话,高喊一声都能

听见。我们抵达冰塔林已经胜利在望。

但我又有些怀疑,我们从早晨八点四十五分开始爬山,现在还不到中午十二点;阎

更华说要五个小时,而且要靠牦牛粪寻路,这一切都不相符。尽管我们迷过一次路,但

不用寻找牦牛粪,只爬上一个制高点就又发现了路。这条路还能隐约看出人踏的痕迹,

难道又是一个错觉?

冰塔林干真万确就在前面,如果能够跑步,也就十几分钟的事。但有了多次的经验

教训,我们还是先坐下来,一人吃了半块压缩饼干,又喝了十瓶水,这才开始最后冲刺。

峡谷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大窟窿,往里一望,才发现是幽深的冰洞。我们的脚下可

是著名的绒布冰川?融化的冰水在窟窿底下形成暗流,喧腾着的流水声在寂静的山谷里

扬起了宏大的声浪。急流不断冲击冰层,一块块、一片片的冰在剥落、坍塌、轰然倒下,

击得山鸣谷哑。来自冰洞的声音阴冷、恐怖。

据说,冰川足山上越积越厚的雪,由于压力不断增大,天长日久,顺峡谷往下移动,

形成了氏达几十公里的冰川。

又走了一段时间,冰塔林渐渐恍惚,似乎越走越近,又仿佛觉得丝纹未动,永远是
这样不近不远。走上一个碎石形成的斜坡,越走越陡,越走越高,慢慢拐向了左边,前

面又出现了一个峡谷,一条冰河从那里冲闯出来,汇到这边峡谷中来。

我们的信心动摇了。前面可能没有人了,我们不能相信冰塔林就在眼前的事实。

光A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里闪出悲哀的光。他再也走不动了。光B不声不响靠他坐

下,不出一言。我不甘心。又爬上一节,想看清左边的那条冰河。

只有几十米高的坡,就像长跑时到了极限状态一样,脑袋晕胀,四肢发麻,胸口郁

闷,气喘吁吁,我也瘫坐在一块大石上。又喝了几口水,存咽了半块压缩饼干,那味道

已令人作呕,实在难以吞下去。

坐了一阵,起风了,人冷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见他们还无走的意思,我急了,

站起身,说:“你们慢慢来,我先走一步。”

我仍为就在眼前的冰塔林激动着。我决不屈服于这一段距离。我保持匀速,紧闭嘴

唇。以我长跑的经验,只要呼吸和脚步有了协调的节津,再靠意志支撑,人就能够坚持

下去。

山坡越爬越高,我几乎就要瘫倒了。我的眼前闪过登山队员蜗牛似的慢动作,那是

影视中见过的悄景,我今天算是体会了他们慢动作的滋味。恶心、想吐,像晕车一样,

高原状态,令人痛不欲生。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意志,它像一根坚挺的柱子,又像

一堵硬的墙壁。我尽量不去碰它。我知道,有另一种力量在与它较着劲,我怕直接碰撞

的时刻,意志一触即溃。我在逃避着,不去让它思考、冲突,来回拉锯。我不考虑去与

不去的问题,只认同机械的行走。

终于斜着走过了高坡,我离那条左拐而来的冰河越来越远了,它已到了我的脚底下。

这道山坡,总以为转过一个山嘴就过了,却总是转不完的一个又一个坡。当我突然转完

它时,我已经完全进入了另一条峡谷了。对岸由碎石形成的陡坡,几乎没可能攀上去。

冰河则更难以跨越。我已经看不到冰塔林,它被对岸的山体完全遮挡掉了。原来还清晰

可见的路,现在也变得模糊。我不能判断,是继续沿这条峡谷前行,还是设法过冰河,

再从对面山坡转回前面的那条峡谷去。


眺望冰河对岸,似乎真有一条小路。那时我还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当时心里大盼

望有一条路了。

然而,总得有一条通向冰塔林的路吧?阎更华才从那里下未,他究竟走的哪里?为

此,我又往下走了一节,冰河的咆哮声逼面而来。我想,如果我强行从这里过河,我可

能就要葬身河中了。不消几分钟,我的手脚就会被冻僵,没可能爬上岸去。

正当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际,前面走来了三个黄头发的白种人,两男一女,他

们还牵着一条狗。

我打手势询问他们前面是不是有路,一个男的指了指前面,又指了指对面,说了一

通什么,我一点也弄不明白他的意思。我用简单的英语问他前面能否走,他一个劲“N0、

N0、NO”。

迷失在峡谷中的攀登

光A、光B仍不见踪影,我开始犹豫了。我决定先在这里等一等他们。

三个外国人走过一个山坡不见了。不久,又在另一个凸出的坡上出现,如此反复两

次后,直到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光A、光B仍未出现。

我想到了以下几点。首先,光A,光B有可能走不动往回撤了,我还要不要一个人往

前闯?第二,既然冰河过不去,我过不去,阎更华也同样过不去,但他又到了冰塔林,

说明另有路径;第三,“鬼佬”是从前而来的,至少还可以向前走一节,也许有路过冰

河,也许另有他途,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路途比我们原来估计的要远得多。

看看表还在正午十二点多,我决定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一走。

走上了一个缓坡,我的面前再次出现了冰塔林,与刚才的一样,也是在峡谷的尽端。

天!好像比第一次见到的还要远一点。山许,去珠峰走的就是这条峡谷,阎更华看到的

就是这个冰塔林。但是,如果又出现岔路或别的峡谷怎么办,我会不会迷路?以我的经

验,这么大的冰河水,上游一定还有汇入它的另一条峡谷的水。我再度犹豫,感到了俱

怕。阎更华的经历再一次鼓舞了我,只是一个瞬间,我的脚步出现了点犹豫,现在,它

又开始大步向前了。

石头越来越粗大,完全没有了人踩踏的痕迹。阎更华靠寻牦牛粪的经验起了作用,

我就是这样,每走一段,看到牦牛粪,就等于获得了一次认可。牦牛粪第一次具有了亲

切温暖的感觉。


我无心旁顾,只知一个劲往前走。石头越来越尖利,我的胶鞋开始破裂。这双平地

都要打滑胶鞋,我却穿着它来攀登珠峰,后来连阎更华都说我在玩命。

不知道这就是一号营地

一心一意赶路,我不敢面对整个山谷没有一个人的现实。

又走了一个小时,我看到地下洒了一摊被切得一样长的干草,它只有几寸长,颜色

金黄,可能是青稞忏,又在右侧发现了用石头围出的一个不大的牛圈。周围有废弃的生

了锈的罐头盒。看到这些被人搬动过的石头,我突然间到了另一群人的气味,眼前浮现

出人和牛群的幻影,我感到了孤单被瞬间融化后的温暖。

一号营地的海拔是五千八百米(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里就是一号营地)。偶尔会有人

守在这里阻挡游人。只有专业登山队员才有可能继续往前。但这天我没遇到一个人。

冰塔林仿佛离我近了。我在乱石堆中攀爬,它一会出现,一会又消失。没有看到牦

牛粪的恐惧时时向我袭来,我害怕自己走错路。我并不知道牦牛在前向就止步了。当越

来越高的石堆横亘在我面前时,我慢慢意识到:牦牛没可能抵达这里。

我在一处低洼的小沙地上发现了一只鞋印,我蹲了下来,情不自禁摸了它一下。进

入这条峡谷时,开始还见到有人垒的小石堆,让人感到一份宽慰。自一号营地后,这一

切都没有了。只有这一个鞋印让我感到了另一个生命与我同样的行踪,它的方向也是朝

向前方的。我因此产生了幻想和期望。

我不敢休息,也不再回望,数次回头之后我已经绝望,我知道光A、光B不会再来了。

遭遇大雪崩

当我再抬起头来,我被震惊了:我行走的这一面山坡,不再是碎石的山头了,而是

一堵峻峭的金黄色的石头山,整座山峰就是一块岩石,它古怪得好似经历过无数巨刀的

砍伐,岩体上留下了千万道伤口。它高高拔起,顶着头上蓝得不真实的天空,以奇怪的

神态望着我。只要一块小小的石子砸下来,就能置我于死地。它是一个伤痕累累已经变

态的神灵,恍惚中,它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向我发作它的雷霆之怒。

我避过它,把目光投向冰河对岸的山。那是一堵绝壁,山体乌黑,山顶厚厚的积雪

像盖了一床棉被。

就在这时,积雪层上突然飞起一线雪雾,一声隆隆的响声随之而起,震荡着整个峡

谷,仿佛天崩地裂。

雪崩开始了。它正位于我的左前方,我已无路可逃,无处可躲。我看到它飞起的雪

霰如同云团一般腾空而起,遮蔽了蓝天,不见了山影,铺天盖地直扑而下,嗖嗖的冷风

把整个山谷都刮得尖啸起来。

我惊得呆立在那里,只觉大地都在抖动。我不知道这就是雪崩,我只感觉到大灾难

的来临,却不知是地震还是山体塌陷,或是火山爆发。那一刻,我只知道到了自己的生

死关头,大自然开始了它疯狂的毁灭。

天地阴暗一片。我本能地藏到了一块大石头的后面。只有轰隆隆如同雷鸣般的撞击

声和什么东西的断裂声交汇,我感到自己正在经历着死亡的过程。

一阵沙沙声之后,好久,不闻一点声息,一切是如此宁静,静得让人可怕。我的身

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粉。周围的石头上一片银白色,太阳照在上面发出刺目的眩光。

我懵懵懂懂爬出来,抖掉身上的雪花,脑子里仍嗡嗡的。对岸黑色的绝壁上,雪像被人

横切了一刀,留下了一个水平方向的与山崖垂直的断层截面。雪几乎填埋了冰河。

庆幸我离它还远,这边山坡下只是洒了一层雪粉。

我像一个白痴一样站在那里,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味道。许久,才回过神来,本能

地向前疾走。那雪崩还可能再度发生。这时,我才真正害怕了,恐惧如同潮水席卷我的

全身。我的身子在抖动,牙齿都不听指挥,上下牙直磕碰着。不断有巨响从远处传来。

中午猛烈的阳光把积雪融化了,雪崩在大大小小的山谷里发生着。那传来的声音像儿时

睡在乡村平原上,听推土机在深夜的田野里隆隆开过;又像虎啸,吼声悠长,震荡着山

谷。冰川咋咋响着,像扳动大木船的桨橹,又如破冰船压上了冰层。连续“咔”“咔”

响过几声,突然“哗——”地一下,坍塌的冰块掉到了水中。

冰窿切断了去路

我不敢等,不敢停,脚步跑得飞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我心中的恐惧。我没有

丝毫犹豫,继续向冰塔林奔去。它仿佛正给予我力量。只要看到它,我就觉得亲切。冰

塔林太像人工做的灵塔了,潜意识里,我把它当成了人的象征。它是这条峡谷中唯一有

人类气息的自然奇景。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此刻,对于声音的敏感,我的耳朵比猎犬的还警觉。原来是

一股雪水从对面山头上冲了下来。

在大岩石上跳跃,我看到了石头下面的水。有时,当我刚刚跳过一块石头,那石块

就“哗”地一声,带动相邻的几块垮了下去。还有几次,当我踏过低洼的流沙时,它差

一点把我陷了进去。这一堆堆石块,一坑坑流沙,才冲下来不久,极不稳定,危险陡然

增加。我只能依靠自己的速度冲击。

只一会,我就跑不动了,坐了下来,想起了光A、光B,盼望奇迹发生,希望他们突

然出现在峡谷里。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在回去的路上了。在我走后不久,他

们又往前走了一程,光A几近虚脱,若再前行,便有生命之虞了。他不无悲哀地在一块

大岩石上写下了:“老熊,我们回去了!”他希望我能看见它。

坐了一会,身子一阵阵凉。冰塔林仿佛就在我的身旁,正发出幽幽的蓝光。看看表

快下午两点了。然而,冰塔林已使我失去了理智,我无法放弃。

爬上一个高高的大石块堆砌的坡,它几乎就是一座小山,我终于抵近了冰塔林。它

挨我是这么近,就在离我不到两百米的地方,连塔下覆盖它的砂石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它似乎是由不断陷落的冰川形成的。塔下的冰川被一层厚厚的砂石盖着,只有坍陷的地

方,才露出洁白幽蓝的冰来。我脚下的冰川分明是一块块塌落成大坑的,怎么解释那排

列得很密的冰塔林呢?也许是强烈的太阳把冰层融蚀成了冰塔?但千万年了,冰塔林不

是在融化而是在增大增高,有的形成了冰帘廊道,有的形成冰钟乳,有的如蘑菇,似春

笋。它那塔身一道道横向的棱,酷似灵塔的底座,却是太阳创造不出来的,不知又如何

去解释。冰川的发育我不懂,冰塔林的成因就更加迷惑不解了。

我边看边慢慢走下山坡。在我的前面,一个巨大的足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冰窟窿横在

面前,它一边与冰河相连通,一边是一面陡的山坡,坡面直插入坑底。山坡不再是金黄

色的岩石,而是灰褐色的碎石。

最后胜利的一刻,我被这个深不见底的冰川巨坑挡住了去路。

滑向幽深冰川的瞬间

我审视着这个陡坡,它是由泥石流形成的,从下往上看,好似不是十分陡峭,也许

我能从坡上爬过去。要去冰塔林,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想都没想它的危险,就迈上了石坡。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朝着斜向上的方向,

开始了穿越。没多久就上到了半山坡,我不敢往脚下看。我无意中瞥过一眼,从上往下

看完全不是从下往上看的情景,我好似攀附在峭壁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只要我一失足,

就连人影也找不到了。

我几乎是紧贴着石缝爬的,越爬我越心慌,我看到了新色的黄泥砂,还有石头下流

动的小股暗流。这个陡坡是大滑坡后刚形成的!由于我的走动,已经有石头在往下滚动。

正当我抬起右脚,身子重量全集中在左脚上时,左脚一滑,脚下那块石头滚下了坡。

它一滚,带动了几块石头往下滑,我往石坡上一扑,紧紧抱住石头,我感到整个山体在

徐徐往下滑动,我心狂跳不已,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下滑止住了。我的心发怵,矿泉水、压缩饼干全丢了。我抬头望山坡,头上约二十

米处,隐约有一条横贯而过的浅白色的线,线之上坡度要缓一些。那条线一定是不同坡

度的坡面相交形成的,是否是一条路呢?

我背好相机,目光搜寻上爬的路线,发现紧挨我左手有一条浅沟,那里一线浊黄的

水,正在汩汩往下流,我慢慢地移过身躯,把身子全伏于这道约有约无的沟中。我开始

沿着浅沟一点一点往上挪。

我又犯了一个大错误:我越爬越高,根本没有那条线,山势反而更加陡峭了。我惊

得出了一身冷汗,这一次,对自己能否脱险,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人的超意志力量。我表现的是那么理智,我仰过身子,竟取出

相机,对着离我只有一百多米的冰塔林连拍了三张照片。

我彻底失望了,我知道自己没法到达冰塔下,我的眼眶里滚出了两颗冰冷的眼泪。

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在这里划上一个句号。

我又一次面临生死关头。在青海湖,那天黄昏下着雨,车子从鸟岛往西宁开。司机

把中巴车开得左右摇摆,像坐上了海盗船。山坡草地和湖滩飞快地闪过,我知道会出事,

叫过导游,要她告诉司机开慢一点。我说,这样疯开,非出事故不可。那愚蠢的导游不

但不听我的,反而责备我说话不吉利。无奈,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听天由命了。汽

车一个左转弯,走上朝东路的路时,突然失去了控制,从路的这边摆到那边,只两个回

合就一头扎下路面,翻滚向山沟。

我那时也是出奇的冷静,当汽车超出正常摆幅时,我知道大祸临头了。我猛地站了

起来,双手抓紧左右侧的两根扶杆,双腿叉开抵死两边座椅,眼睛注视着车前的路,等

汽车一头冲下坡去时,我就随势跟着车翻起了跟头,事后,我对自己当时的冷静不胜惊


讶。知道了避无可避,只有沉着面对。

满车的人鬼哭狼嚎,四周都是撞击的声音。好在山沟边有一堵凸起的坡,挡住了翻

滚的车身,中巴车只滚了一下就停下来了。虽没有出人命,但许多人手脚骨折,不少人

鲜血直流。只有我安然无恙。那天半夜一点回到西宁,同行的张宇、梦雨急得团团转,

正准备报警。


这一次又是大难临头,我的心绪乱极了。我不允许自己这么慌张,我躺着等自己心

情平静再作抉择。

这时,我想到了光A、光B,明知道他们不会来了,仍忍不住要望一望来路,希望那

里有一个人奇迹般出现。这时我是多么渴望人的到来。

是幻觉 还是人群?

我仰望蓝天,只有一轮火辣辣的太阳放射着炫目的光芒,把近处的雪峰照得银光一

片,令人晕眩。空洞的蓝天上听不到一点声息,世界仿佛离我远去。

左侧的冰塔林闪烁着细碎的光晕,一股寒风从那边刮过,塔林发出了幽幽玉笛似的

清音。我听到脚下暗洞里流动的水声,那空洞的共鸣声仿佛到了我的背后。冰川发出一

片片蓝莹莹翡翠似的冷光。静默的雪峰在静悄悄地注视着我,她不再只是山,我懂得藏

民为什么视她为女神,我分明感到了她目光的力量。

静静地,时间在一分一分过去。我突然就看见了山坡边出现的人群,他们越来越多,

冰河对面的山坡好像也有了走动的人影。心一阵狂喜,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我不敢相信

眼前的事实。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才发现是自己的幻觉,那都是石头的阴影。我心一沉,无法克

制一阵又一阵袭来的恐慌。

阳光的热量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收而去。我身上的热量也在一点点被吸掉,我

的手和脚差不多冻得失去知觉了。我感到自己的心绪平静了许多,是开始行动的时候了,

即便是死,我也已经享受了片刻的安宁,我不会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厉鬼。我要以最平静

的心态去面对也许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刻。

我用手抓紧石块,感觉那上面粘着的砂粒极有粘性,我对大石头的稳定性有了不少

的信心。我想,只要踩准大的石块,四肢平均使力,也许不致于滑下冰川。

我翻过身来,伏在石头上,当我准备往来的方向移动时,我的右腿却伸向了冰塔林

的方向。真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了我的右腿,这一举动令我自己都感到震惊:难道

我的潜意识里还不愿放弃它吗?虽然经历了这么多艰难险境,毕竟这道滑坡是不可逾越

的啊!我在心里咒骂自己!

我开始向下移,挪一步停一下,才走了七八步,就有石头往下滚,掉下去的石头连

一点回音也听不到。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快一点摆脱险境。我终于看到了一块大石

头,它在离我十米左右的斜下方。我快速向它滑过上,身后的石头纷纷滚动,有的滚几

下就止住了,有的砸到我刚刚移开手的位置上。有的擦过我的衣服,滚落下去,我站到

了这块巨石上,我走过的坡上大小石头“哗哗”滚落成一片,好险!

离冰窟窿的岸边还有二三十米,坡面都是小石头,没法慢慢爬行,这段坡只能采取

快速冲刺的办法。这样做极有可能与石头一起滑进冰川,考虑到我所处的位置有一定的

高度,可以边滑边冲,也许能够冲到岸边;也许石头滑动太厉害,还不等冲到岸边,就

已经掉入冰坑了,胜算的把握只有一半。

冷静一会后,我想起是不是该写几句话,把我遇难的情况交待一下,万一出了事,

也让家里人明白我的死因。又一想,人都掉进了冰川,遗书又有何用,这乱石坡有人来

吗,我想起了亲人,想起了妻子和女儿送我的情景,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我的眼泪不

知不觉就在眼眶里打转。又是一次,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鼓起勇气开始冲刺,这是向死亡的宣战。石头在滚,人也在滚,我感到一脚踩空

后的心悸、和石头一起下滑着,我全身发冷,眼发黑。

坡下,一块石头奇迹般卡在冰缝里,下滑止住了。我身上已挨了不少石头,由于紧


张,我已经失去了痛觉。我滑到了岸线下面了。

冰川的寒气丝丝袭来。我得往上爬,才能回到岸上去。

神灵助我,爬了不远,我就抱住了一根冰柱,把双脚移到上面,我再攀上一块石头,

我的手已经够得着冰坑的岸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着最后爬出了冰窟窿。


脚下坍陷的巨大响声轰隆隆传了上来,一阵接着一阵,仿佛整个山坡都要坍塌下去。

我疾步向来路飞奔。时间己到下午三点了。

我得感谢自己强壮的身体和顽强的生命力。我感到了她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居然能

在海拔六千米的山谷里飞奔,跃过一块又一块巨石,越过一座连接一座的石头山,这是

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不小的事实。

跑过无人峡谷

刚才还是生死关头,精力全都集中在对付死神上。这时,意识到整个珠穆朗玛峰方

圆数百平方公里只有我一个人时,恐惧像寒气丝丝透彻脊背。所有的山峰在这一刻都变

得有点异样了。我无法形容这荒凉的峡谷给我的空旷感,我害怕任何声音,哪怕是极其


细微的响动。陌生的环境处处潜伏着危机。我脑海里快速闪动着各种念头;我的背脊一

阵阵发紧,惊惧已完全令我失去了理智。我奔跑着,鞋子已经破烂。

走了好远,回头一望,冰塔林似乎还在身边,这回它让我感到了害怕。

下山要容易得多。在奔跑中我才明白,我来时一直是在往上爬的。又看到了一号营

地,看到了那些金黄色的青稞杆。

这时,天空阴沉,下起了小雨,雨中夹着冰雹。只要老天愿意,它就可以把这场雨

变成漫天雪花,我宁愿是雪,也不愿是雨。下雨将带来泥石流和塌方。

感谢神灵,也许是她在助我,那乌云和雨夹冰雹总在离我两百米远的前方,以与我

几乎是同样的速度推进。我的头上总是那轮已经失去温度的太阳。

才过一号营地,前面就出现了一个人。她是一个中年藏族妇女,系着颜色鲜艳的短

裙。一如我所常见的藏族妇女一样,她站在高处的石头上往我这个方向眺望着什么。我

高呼着,取下黄色太阳帽向她挥舞。近了,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看到她黧黑的长脸庞。

我激动得血直注脑门上涌。

已经三四个小时没有看见一个人了,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

漫长。不管她是谁,我扑过去,我要拥抱她。

我感到恐惧正在潮水一样后退。我喜悦,我的喜悦让我变得疯狂,四十米、三十

米……她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我几乎能触及她的瞬间,她突然变成了飘动着红色

经幡的玛尼堆。我大惊色色!我不相信这是幻觉,我被眼前的事实弄得迷迷蒙蒙,我第

一次强烈地感到了神的存在。难道是我极度恐惧所致?我来时好像并没有看到过有经幡

的玛尼堆。我这个无神论者,似乎闻到了神的气息。我惊悚和惴惴不安。

一切又恢复了宁静。恐惧因此而大大减轻。

一群不知叫什么名的小动物,像麻鸭一样的禽类,飞快地往山山跑了,闪进石缝,

遁无踪迹。

一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走动的脚步声,一直到了登山大本营,也不见一个人影。连

大本营的河滩上也见不到人。最后的考验就是河滩上的十几条小河了。我已精疲力竭,

每跃过一条,几乎都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到了大本营,我连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索多站在坡边望我。三个光头都坐到了车上,他们已吃过晚饭。我的浍招来了他们

激烈的批评,甚至是大骂。只有我自己知道,今天的遭遇对我的生命有重要意义。我无

力说话,也动弹不得,轻微地转身,腰就钻心地疼痛。



定日 神界与凡间的分水岭

翻越嘉措拉山,只是隔了一个晚上,它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一夜飘飘大雪,千山万

岭银装素裹。远处的天空,阴沉沉压到了雪坡上,视线里,除了银白的雪原,就是灰冷

的天体。

道路十分泥泞,如同走在江南的水田里,几次差一点车就陷进去了,轮子不停地在

稀泥里打滑,车尾摆来摆去,若非走惯了这种路的司机,这一段路别想开过去。

索多开着车,逢泥过泥,逢水过水,他的胆量也许一部分来自于归家心切。出来这

么久了,经历了这么多,只有二三天的路程就可以到家了,索多的情绪也变了,两眼直

钩钩盯着前方,仿佛他的家随时都可能出现似的。






山坡上、一辆东风大货车停在路边,车厢、踏板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司机还没

睡醒。冲上海拔五千二百二十米的山顶,一群藏民向我们兜售蘑菇。我们下车照相,个

个冻得缩成一团。

下山了,路边一顶小帐篷,帐篷边横倒着两部变速自行车,这两位勇敢的外国旅行

者,也许正在两人世界温存着呢。雪花为他们这一夜添了不少浪漫情调。也许,他们早

就累得不行了,一夜酣睡,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第二天钻出帐篷,才发

现大地皆白,一片安谧。

无人打扰他们,只有我们的车从帐篷边疾驶而过。

昨天从珠峰下来,天完全黑了,我们才赶到定日。路边的珠峰宾馆已经住得满满的,

大多是外国人。在珠峰的游客只有寥寥的十几人,到了这里怎么冒出这么多人呢?面对

这些比我还来得遥远的“鬼佬”,我替他们感到遗憾。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是站在绒布

寺的峡谷里,远远地眺望了一下这座世界最高峰,相对于他们,我为自己感到骄傲。

在珠峰宾馆,人们全然没有了珠峰脚下那种冷峻的表情,人人喜笑颜开,熙熙攘攘,

像参加什么婚礼大典一样。已经回到了俗世的地界,需要的只是物质上的吃喝,这里是

人间的气象。

定日大概就是精神与物质、神界与凡间的一道分界线吧。久违的吃的场面同样令我

动容。

又碰到胖子和那群姑娘,他们也刚从珠峰下来,跟我们一样找不到住的地方。我们

一起到路边的小旅馆找住处。

晚上,胖子来推我们的房门。西藏人不锁门的,也没有安装门闩,门一推就开。他

想搭我们的车走。

胖子是深圳人,在拉萨专门组织广东游客游西藏。这批游客就是他组织的,原计划

去阿里,走到二十二道班,路断了。游客中也有人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一时生命垂危。

他们只得原路返回,有高原反应的回了拉萨,其余的来了珠峰。阿里去不成了,游客都

已交了钱,提出去其他地方玩的要求理所当然,胖子却想一走了之,丢下他们不管,我

们当然拒绝了他。
暴雨袭卷高原

第二天,大家一起同行。路上,他们的东风车几次陷进泥里,拖了后腿,被我们远

远地甩在后面。然而,正当我们一路向前,直扑拉孜时,没想到一股泥石流也把我们给

挡住了。这时候我们才知道,自从我们离开拉萨后,除阿里和羌塘草原外,高原连续下

了半个多月的暴雨,一时河水猛涨,几乎所有的道路桥涵都被冲毁,像今年长江、松花

江遭遇百年罕见洪灾一样,西藏也同时受到了洪水的无情冲击,许多地区灾害严重。驻

藏部队参加了抗洪抢险,一位战士壮烈牺牲。这一切,我们闻所未闻,我们与外界隔绝

了。

自出拉萨,我们只在狮泉河看到过一次电视,这些大灾难的新闻是到了日喀则才得

知的。这时,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人民为灾区捐款的活动正在开展。我的家乡湖南岳阳

屈原行政区正是水灾最严重的地区。当我在日喀则得知这一情况时,急得寝食难安,却

又一筹莫展。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中国人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洪灾的考验。

我的老家所处的位置,原为洞庭湖东汉,五十年代未的围湖造田运动中,这一片原

是浅湖沼泽的地区被人为地筑堤围垸,建成了一个农场。于是,人们总是生活在洪水灾

害的恶梦之中。这几年,洪水凶猛。去年的大洪水,家家把屋内家什搬了个空,堤垸却

奇迹般地保住了,没有垮下来。但人的精神却垮了。民间一时谣言四起,说明年洪水比

今年更大。我父亲就说,即使淹了,以后也坚决不搬家了,没想到不幸而被言中,到了

今年夏天,滔滔洪水果真以前所未有的气势又卷土重来。

面对大自然的无穷威力,人类终于屈服了。围湖造田,严重妨碍了洞庭湖对长江水

的蓄洪泄洪能力;大量的砍伐森林,又使灾情进一步加剧,人们与自然对抗的结果,终

于付出了生命的惨重代价。痛定思痛,我们不得不与自然重新达成妥协——退田还湖、

封闭林场。

如今,长江上游的四川省已经禁止林场伐树了。鄱阳湖正在退田还湖,洞庭湖也正

在酝酿毁垸还湖的计划。

我由此想到藏民对于自然的态度与感情。他们崇拜土地,高山湖泊永远如神灵一样

受到他们的敬仰。这种对于大自然的敬民情感,不只是产生了泛神的苯教,找到了精神

的皈依,也使藏民族找到了与自然相处的方法,他们从不破坏自然、对抗自然,一直保

持着人类最初对于土地的有限索取,世界和谐。平衡,大地上才永远牧歌悠然。

前面路段被泥石流冲毁了。它是从一条山沟突然冲下来的,山脚下的公路立即被冲

得无影无踪。走在我们前面的一辆货年和一台丰田吉普试图冲过去,结果双双陷入泥淖。

货车只有车厢露在外面,车厢以下全部陷入淤泥。司机放弃了任何努力。小车陷到了轮

胎顶,一帮人挖的挖,推的推,反而越弄越陷得深了。

我们赶到后,泥石流已经停止了,只有一股股黑水仍在一摊石子上汩汩地流着。我

们全下了车,光C因为脚踝受伤,留在年上。索多发动车子,他不愿等,要碰碰运气。

冲过去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索多选择好路线后,小车一阵狂吼,索多加大油门,

一踩离合器,小车便箭一样往前冲去。到了泥石滩上,车子就难使上劲了,变成了慢动

作。只要轮子在往前走,就不会有大问题,怕的是车轮打滑,只要一打滑轮子就会下沉。

索多专拣石头多的地方走,几十米宽的滩涂,他居然成功地冲过去了!







轮到我和光A、光B过泥石流了。我和光A绕到山上,一条一条水沟跳,也跨过去了。

光B没这个耐心,干脆脱了鞋,挽了裤脚,就从车子碾过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踩了过

去。

我和光A在山上转,下不了山坡。光A尝试斜着下去,前脚一滑,仰天一跤,身子就

往下滑。幸好我反应快,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他才没有滚下山去。

索多的车走了还不到一百米,峡谷中的河水又斜冲过来,把路基都冲跑了。河流之

上,是个山坡,要过去,就得在山坡上挖出一条路来。

对面停了一长串车,已经有人在挖路了。开路者有喇嘛、士兵、牧民、公安,游客

和“鬼佬”,可谓一个国际联合阵线。高原上的车,都备有铁锹,这时都派上用场了。

有锹的铲土,无锹的捡石头,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只有司机们在山坡上蹲成一排,一

边抽烟一边看大家劳动。

大约一个小时,路快修通了,一个矮个头小伙子站在山坡上吹起了萨克斯,把大家

的目光都吸了过去。乐声一起,大家更是兴高采烈,热热闹闹的劳动场面带给我们的不

是苦而是欢乐。工地上弥漫着只有节日才有的愉快气氛。大家素不相识,劳动中彼此如

同老友。

当第一台车开过去时,人群爆发出一片喝彩声。掌声、萨克斯迷人的旋律和哗哗的

水声,使这个时刻有了妙不可言的情调。

这样的场面,在内地简直不可设想,那完全是相反的情景:人们垂头丧气、怨声载

道,急得团团转。快节奏的生活把人们弄得失去了应有的耐心。学会把困境当成享乐,

看来,西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游客的人生态度。

索多把车也开过来了,我们又快速上路。路途上,不是公路被洪水冲掉了大半边,

就是桥被冲断,车要绕到河滩下,从水里趟过。有一段路,落了许多大石头,都是山崖

上砸下来的,道班的人正在清理,又有两处塌方,堵了一长串车,道班抢修了半天后,

让小车先过去。

就这样走走停停,赶到日喀则时已经是黄昏了。尽管我们未遇到洪水、未经历暴雨,

一路由洪水肆虐所留下的破败残局,已经让我们领受了那份惊骇。

随黑夜降临的魔幻世界

睡在日喀则桑珠孜宾馆,半夜被人吵醒,一看表己是深夜一点多了,胖子他们刚刚

赶到,饿得正在冲快食面吃。又一次相会,胖子约我们凌晨去看天葬。

大约五点,胖子来敲门,我们早已醒了。天还是黑乎乎的,窗外有一丝昏暗的灯光。

晚上下了一阵小雨,空气清凉又潮湿。大家起床时都蹑手蹑脚,仿佛去干一件什么神秘

的事情。

我们确实是去关注一个生命的终结,看藏族人对于死亡的宗教诠释。死的神秘,几

乎每个国家和民族都会作出自己的解释。高原上的死亡与我们内地的死亡不是同一码事

了。到底什么是死亡呢?无数的宗教和哲学正是因为这一简单而又玄秘的疑问而产生的。

对于藏传佛教的理解,如果舍弃了它的天葬,你将很难走进其中并体悟到它的精髓,你

只是在知识这一层面了解,无法真切感受到它。

恍恍惚惚的灯影里,我在顷刻间进入了另一个时空,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漱口、

洗脸。收拾东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一个真实的自己已经在很

遥远的地方,我所行动的已非完全的我。

我们齐聚大门。铁门紧锁。又在积水的反光里,走到侧门,叫醒了守门的老人。哐

当一声,锁打开了,我们走出门外。汹涌的黑暗立即把我们裹入其中。我们进入了另一

个世界。



狗在远处吠着,风吹得树叶簸籁而响,雨滴从叶尖上滚落下来,打在脸上,手上,

冰凉冰凉。我们的说话声,像梦游一般,如同张汗的一张蛛网,飘向了黑暗的深处。

白天和黑夜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无法把白天所见到的与现在的一切联系起来。大

地是一个舞台,人类随光生活其间,光去了,人们进入梦乡,另一个魔幻世界随黑暗降

临,带来了一个遥远的天国。那里既有神灵,又有魑魅魍魉。死者的灵魂,也许就在这

黑夜中行走着。

高原人对于鬼的描述是:它们长得像人,只是时隐时现。走在鬼的后面,可以看见

它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鬼背是透明的。在我的老家,人们也以极大的热情来想象鬼的形

象,他们大都是夜间行路时开始鬼的冥想的。村里一位铁匠,力大无比,一天,他用两

个铁皮桶挑了一担菜油赶夜路回家,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于是叫他等一等,欲与之结

伴同行。他一连呼了十来声,那人就是不搭理。他追,那人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偶尔,他再仔细一看,发现那人是没有脑袋的。正当他惊恐万状之际,那人影往路边甘

蔗林里一钻就不见了踪影。是往前继续赶路,还是往回走?铁匠犹豫不决。最后,他找

了一根树棍,一边敲打铁桶一边疾走,走到家一看,铁桶敲扁了,菜油也漏了个精光。

我们一行十余人,高一脚低一脚,走在若有若无的路灯光晕下,远处如墨的黑暗,

闪出层出不穷的幻觉和联想。清晰的脚步声惊扰了夜的宁静,引来了夜风。坚硬的夜色

一块一块如山似的耸动。那个鬼故事的恐怖气氛也在这里弥漫,我不敢抬头望远处的夜

空。

这个铁匠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当着我的面说这一夜经历的,他说得很认真,甚至仍

保持着当时恐怖的表情。我不能说他是在编造。在那个漫长冬夜的火炉边,人们最神秘

最关注的话题就是鬼与人的遭遇。有些明显有编造的痕迹,有些却是真诚的。

对于灵魂的关怀,湘北那块楚文化浸淫的土地,人们各行其是,想象五花八门。由

于没有一个系统的宗教教规,对于死亡的想象与态度,人们莫衷一是,左右摇摆。对灵

魂大都采用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因让,葬礼的仪式,既有一定成规,

又总是随意和马虎,显得无所适从,有时甚至是自相矛盾,绝没有高原那么神圣、真诚

和严谨。这里,既有道家的神仙鬼怪,佛家的地狱天堂,又有无神论的假戏真作。人们

对于死亡和灵魂的问题,更多的是采取回避的态度,他们把全部精力和关怀投注到现世

中来。死亡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深渊,人们背过脸去,不敢直接面对。

高原上的天葬

我要又一次去接触冰冷的死亡了。我感到它坚硬的棱角正深深刺痛隐处,脚步有些

散漫,心里有一份好奇,又有一份郁闷。

相对而言,虔诚信佛的人是有福了,他们免除了死亡的恐怖,他们对待葬礼的态度

是真诚的。他们坚信“舍身饲虎”是人生最后一桩善行,坚信灵魂脱离躯壳后,徘徊七

七四十九天便可飞升,尸体已成无用皮囊。因此,他们选择了极端的对于人体的毁灭—

—天葬。他们把人的尸体切割,分给鹰吃。

天葬,一方面表现了喇嘛教对于自己信仰的无比虔诚;另一方面,它彻底地把现世

的生命毁给人看,让世人惊醒,要轻薄现世的一切欲念,忘掉今生的利禄纷争,一心向

善,专修来世。

天葬给无神论者带来的是死的极度恐怖,给信徒带来的却是来生的无限向往。

喇嘛教对天葬有一套严格的仪规,一要择定吉日,二要请神职人员天葬师,三要请

喇嘛念经超度亡灵,一般要念七七四十九天。

苯教徒念《却巴》经,每天念两遍,共念一百遍。人死后,三天里灵魂尚在体内,

(汉人死后停尸三日的习俗,是不是与之相关?)先得念使灵与肉分离的经。其后,灵

魂仍徘徊不去,直念到第四十九天,灵魂才醒悟:“噢,我已经死了!”最后一天的经,

要请有名望的喇嘛念,为灵魂升天送行。

念经作法的密宗法师戴着缀有骷髅头饰的马头形帽,面罩黑纱,为的是不让灵魂看

见活人的眼睛,超度经主要内容是劝灵魂往前走,一一列举路上可能遇见的东西,给灵

魂讲解那都是些什么,劝其不要害怕,给他壮胆、导游。最后祈祷灵魂升天。

在这灵魂升天的漫长的四十九天中,死者家人要每天焚烧两次酥油糌粑,为灵魂充

饥。
一个灵魂的高地

一辆无尾红色夏利出租车悄无声息地从夜幕里滑到了我们身边,司机听说我们去天

葬台并未拒绝,也许因为他是个汉族人的缘故吧。我们分作两批,我和光A、光B先上了

车。

车灯撩开夜的一角,往黑色深处的神秘地带开去。这是一条灵魂远离人间走向天堂

的路,它路上会遇见什么?害怕什么?我们又会看见什么,遇到什么呢?它知道我们害

怕它吗?喇嘛的诵经声似有似无地飘荡着,给灵魂壮胆,也给我们增添勇气。

藏民对于灵魂的坚信,对于死亡的轻视,使得高原看不到死亡的踪迹。无论哪一个

角落,都找不到内地的土坟,更没有新疆维吾尔族人那样壮观的墓园。即使天葬台,也

看不到尸骨,只有极个别的留下头颅,垒成了围墙。高原随处可见的是五彩经幡和刻满

了经文的玛尼堆,它张扬的是人的灵魂,是神灵的昭示。它是一个灵魂的高地。只要你

一踏上高原,任你到哪一个湖边、哪一座山顶、哪一个村庄、哪一座寺庙和灵塔,你都

能听见其随风而舞的窃窃低语,看到经文在石片上留下的刻痕和堆砌的石头剪影。哪怕

无人的羌塘草原、冰天雪地的喜马拉雅山口,它都如期地与你的目光相遇。灵魂的无处

不在,此世界与彼世界共处一堂,大自然处处成了神灵的化身。

猎猎而响的五色幡,一千遍一万遍向大地和天空传达着牧人的祝福和祈祷,呼唤着

灵魂的依附和护佑。

车在郊外的泥路上左弯右拐,车灯里是野草,土沟、黄泥,那些灯光不能照见的沟

壑,藏匿着孤魂野鬼的张皇。灵魂升天的路上,却没有经幡,没有玛尼堆,连一条平坦

的路也没有。去了另一个世界,你就脱离了人类,人为亡灵做最后一件事情,心甘情愿

吗?这条路你要小心摔跤,如果你也是靠双脚行路的话。

不准外人踏足的地方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和顾忌,西藏严禁外族人进入天葬台,即使同族人也只允许亲属

来悼念。在拉萨色拉寺天葬台就发生过不幸的事件,有人偷拍天葬的照片,被天葬师发

现后,当即砍下了偷拍者的手。偷窥者一旦被发现,神职人员会以石袭击,因此,天葬

仪式几乎与世隔绝,秘不外传。

一块告示碑出现在车灯里,车嘎地一声停住了。打着手电筒看碑文,上面用藏汉两

文写了严令外人进入,一切后果自负的条文。

出租车倒回去接人,被卡在一条土沟里。发动机一声声吼着,把夜色轰得四处涌动。

冲出土沟后,一转身,只有两点尾灯的红光。的士远了,灯光似萤火,一个完整的黑暗

被扔在这里。我们立刻裹进了无声无息的神秘世界。

扎西说,天葬师收入十分可观,但现实生活中,他们却被人们敬而远之,连老婆也

难娶到。他说,天葬太残酷了。我至今仍记得他那副呲牙咧嘴的表情。

等第二批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进入死亡腹地,进入肉体与灵魂彻底分离、两相消

失的地方,进入一个生死冲突、精神强刺激的场所——天葬台。

手电筒照着一道木栅栏,左侧是一个山坡,右边是一条山沟,前面两座大山的朦胧

影子,粘贴在高高的夜空,一座尖尖如金字塔。山下的日喀则远远传来几声狗吠,那里

几点微弱的灯火,护卫着人们的春梦。不知天葬台在哪一座山的哪一处坡地。我们沿着

天葬师和抬尸人走的小道,一步步走向漆黑的山谷,只有脚步声、喘息声,一切都是静

静的。死亡的大门就在寂静的深处悄悄张开着。

胖子来过一次,当我们转到两座山的坯口下,他用电筒指了指一面黑魆魆的山坡,

说:“可能就是这里,”这时,纷纷扬扬的夜雨从头顶飘然而下,山谷里有了轻轻的抚

摸一样的声音。

屏息驻足,谁也不敢往前跨步。我想,前面也许就有尸体,也许,有人的骨头,也

许还有寂寞的灵魂迟迟不肯上路,留恋着人间。我用电筒照着脚下的石块,一股极小的

水流从中流过。空气中一种异味飘来。

没人敌得过时间的镰刀

西藏人绝不杀生。他们与大自然的万物平等相处,从没有感觉作为人在其中的优越

地位。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站在生死的角度都是宝贵的、平等的。人类应与自然万物共

生共荣。

佛教告诫人们,人死可以再次转世,既可转世为牛、羊、猪等牲畜,也可转世为人。

同样,牛,羊、猪也能转世为人。人只是六道轮回之一(六道轮回,这才真是生命的大

流浪)。记得一位小孩指着天上的鹰对我说:“叔叔,那只鹰也会把我的眼睛叼走吗?”

我无言以对。有生必有死,这是天律,人只有顺从。庄子面对亡妻击鼓而歌,那是他对

生和死的大彻大悟。这位圣人,临死前告诫门生,把他的尸体抛到荒郊野外去,曝尸黄

土。他的门生不愿意,他反问:让牲畜吃也是吃,埋在土里计蝼蚁吃也是吃,为什么一

定要给蝼蚁去吃?雨越下越大,草地和低矮的树丛都在喃喃自语。我打着手电,第一个

走上那座山坡,我看到了凸凹不平的一个大石坡,石头上溅满了腻腻的一层浮油。一件

破烂的衣服,一只黑布鞋……这个生命的消失地,自然、荒蛮、原始,一个荒芜凄凉的

大石坪而已。

雨在对面山上落,雨在峡谷下面落,雨在来路上落……雨打在这块石坪上,溅起轻

轻的水雾,是天在落泪吗?灵魂无语,与我只隔着薄薄的一层黑暗。我如何闯进了这个

无声无息、却有呢喃四起的世界?夜的雨凄然而清凉,流到了我的脸庞和手背上。死亡

就在我的脚底。

“我……看到黑夜吞掉伟丽的白日;
看到紫罗兰失去了鲜艳的青春,
貂黑的鬈发都成了雪白的银丝;
看到昔日用繁枝密叶为牧人
遮阴的高树只剩了一根秃柱子。
夏季的绿秧都扎做一捆捆收成,
载在柩车上,带着穗头像白胡子——
……
甜美的生命总是要放弃自己,
见别人生长,自己会迅速凋谢;
没人敌得过时间的镰刀……”
“就连金石,土地,天涯的海洋,
最后都得消灭在无常的威力下,
那么美,又怎能向死的暴力对抗——
看她的活力还不过是一朵娇花?
啊,夏天的芳香怎么能抵挡
多少个日子前来猛烈地围攻?
要知道,算巉岩巩固,顽石坚强,
钢门结实,都得被时间磨空!”

三百多年前的涛人莎士比亚对死亡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感叹,他一生部在感受着死亡

的恐惧和死亡的无所不在。他的感受还在文字里,穿越时空向我们传达着。然而,他和

他的恐惧早已灰飞烟灭了,连白骨也都成泥,连死亡也死亡了。今天,我吟诵着他死亡

的诗句,明天,就是别人来吟咏我的死亡文字了。

此刻,我的脚下,死亡就是这片冰冷的岩石和岩石上冷冷的雨滴,冷冷雨滴上洗不

去的浮油,浮油之上的形体毁灭;死亡是一个凝固的时间,时间堆砌的深谷,深谷里三
百多年前的旧死亡,叠压在昨天的新死亡下,犹如薄薄的雨衣又把我们包裹;死亡就与

雨滴一起在我们的身躯之外流淌着,时间却在我们身躯的里面流动,一分一秒是我们不

断衰败着的躯体。

皈依佛门,是对于死的无可回避的回避。禅宗以物我双忘、空明见性的修持来超然

于个体生命之外,以圆寂和坐化来超越于生死。道家以求取长生不老药而东海放舟、密

室炼丹,最后错把自己当成了仙人,可以白须飘飘,洞中七日等同世上千年。喇嘛们坚

信六道轮回,视死如归,置生死于度外……宗教,无一不是死亡的产物。

诀别亡灵山下

日喀则出现了两点灯光,不久,就听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响声了。

不知死者是准。今天,死亡落在他的头上,明天又会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每天必有

人来这里,来填充死亡的空白。

突突声越来越清晰。这是日喀则最早出现的声音,是大地里最孤独的声音。人们还

在睡梦里,死亡却在悄悄潜行。

拖拉机的声音已经到了山坡下了,白炽灯的强光刺破了黑暗。那个人的葬礼从上路

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开始了。天葬师们把尸体和早餐都一同放到了车斗里,亲人们只远

远地磕了头,就向死者诀别了。

我想起了祖母的葬礼,那可是鼓乐齐鸣,炮仗轰然。我们牵着一条白布走在灵枢的

前面,乡亲们站在各自家门口,点燃一串串鞭炮为她送行,我们在制造一个死亡的仪式。

在我与祖母诀别的那个漫漫长夜,春雨哗哗,把大地上的万物吵醒了,叫它们复苏。

春雨鼓涨起了河床,让它漫溢。它是大地上生命的脚步,悄悄走在无垠的黑夜里。它像

一面江南小鼓,敲击得灵堂顶棚好不寂寥,春雨一夜,凄凄切切,寂寂惨惨。

祖母静静地卧于棺内,对一切无知无觉。她就在我的面前,我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她

的遥远,这就是死亡、祖母,你若远行,你冷吗,你孤独吗?你想念亲人吗?由灯下,

那碗冷肉,那杯残茶,你真能吃到喝到?

这是离我多么近的死亡,它就发生在我的心上,让我欲哭无泪。

今天,陌生的亡魂,陌生的葬礼,只有死亡才是我熟悉的。我的身子还是克制不住

抖动起来。

那人端坐在一个井字木架上,白色尸布裹得严严实实。他像胎儿一样坐着,怎么来

到人世还怎么归去,完成生命的一个轮回。

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连拖拉机的声音也像一朵野菊一样熄灭。五个人的脚步声

踏响了我们刚刚走过的小径。一人手牵一条白布走在前面,四人抬着木架,不出一声。

偶尔有人咳嗽了一下。也许,他门怕吵醒了上路的亡灵吧。他像胎儿一样长睡了。

天渐渐放出了一点光亮,天葬师抬着尸体绕着两山相夹的山口走了三圈。那里有一

个圆形的祭坛——用石头象征地垒成的一个圆圈。然后,他们抬着他往山坡上去了,把

他放下,躺倒,解下裹尸布。

雨还在下着,他们把一块布盖在他赤裸的身上。他的冰冷的尸骨就紧贴在那油乎乎

的坚硬的石头上了。

天葬师向我们站的这边山坡走来,他们要烧酥油茶,吃糌粑,用过早餐好送亡灵上

路。

神圣的天葬

听说这是一个穷人。穷人这个字眼刺痛人,它包含了太多的辛酸。这个世界的温暖

总是远离他们,就连死也要带着这个不平等的字眼离去。

胖子迎上去,递烟,说好话,声明我们只远远地看一看。一个年轻的天葬师面无表

情,接过烟,没吭一声。他们从一块大岩石下找出放在那里的铝锅,把背来的木柴丢在

地上,开始生火煮茶。

水沸腾了,他们围在火堆边的脸也开始有了生动的表情,彼此热烈地交谈着。我们

站在他们附近,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两个白塑料桶是他们才从山下背上来的,装的是青稞酒,我还以为是汽油。(由于

不了解天葬,我想象人的骨头要么用汽油烧,要么埋掉。随后才知道,天葬连人的骨头

也一齐捣碎,拌上糌粑,喂了秃鹰。即使火葬,也不能用汽油的,要用柏枝、糌粑来烧,

异味是对神灵的不恭。)天葬师们倒下一碗碗青稞酒,也敬给我们喝,我笑着连忙摇头,

口里不停地道谢。

吃过早餐,两个年轻人从后山爬上了那个金字塔一样的山顶,站在天葬台看,那山

又像一道天然屏障。他们是去山上点燃柏枝的。有人说,秃鹰闻到香味就会飞来。我们

果然就在那两个年轻人下山后看到了一排兀立于山腰的秃鹰。

西藏电视台的朋友张焰拍了一部驱鬼作法的纪录片,那是转世灵童十一世班禅具有

法力后,第一次出来亲自作法。人们说,八年没驱鬼了,鬼魂太多了,冬天,外面银装

素裹,寒气逼人,驱鬼从寺庙内开始后,随着一个扎的大神像,驱鬼者来到了庙外广场。

跳神的喇嘛,戴着面目狰狞的面具,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牛头马面,长可及地的是五彩

缤纷、前襟后背都绣有护法神脸谱图案的神袍。众神绕大像驱赶着鬼魂,其中一人手持

利刃,向供神的祭礼——一头乳猪砍去。

人们惧怕鬼魂,恰恰说明了对于生的留恋。喇嘛教也是人创造的,它也不可能摆脱

常人的感情。这种惧死恋生情绪也无不表现在宗教仪轨上。

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喇嘛,他撑着一柄红伞,走上山来。接着,上来了一批男人,他

们可能是死者的亲戚朋友。上山后,他们就在天葬师吃饭的地方点起了柏枝,并一轮又

一轮不停地在上面洒着糌粑。又把那个祭坛的石头一块一块放上柏枝并一一点燃,再一

圈圈洒着糌粑。年轻的喇嘛就在天葬台对面的山坡上烧起一堆火,摆上供品,焚烧经文。

他口诵佛经,声音悠然,有洪亮的胸腔共鸣。念经声如浪如波涌向四方。

三个天葬师,拿着锋利的刀子、斧头,铁锤,走向山坡上的尸体。

天葬开始了。

西藏,天葬并非唯一的丧葬方式,其他还有活佛用塔葬,高僧、达宫贵人用火葬,

乞丐、无依无靠者死后用水葬,只有盗贼、杀人犯和传染病人用土葬。所有丧葬方式中,

土葬是最恶毒的。天葬人数是最多的,达到了九成。

铅云低垂,秋雨淅沥,山谷里香烟缭绕,唱经声缥缈若幻。天葬师手拿刀子,唱着

佛歌,在进行着他们神圣的工作……

一只一只从后山飞起的秃鹰如同起飞的战机,滑翔过山谷,一只只落在天葬台上面,

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它们偶尔张开一下巨翅,翅膀足有二三米长。山坡

上叽叽咕咕叫成一片,秃鹰们挥翅,伸头,张嘴,一步一步围了过来。

天葬师一挥手对转过身来,秃鹰便蜂拥而上。有两只为争一块肉,打了起来。一具

完整的尸体在秃鹰的咕咕声里瞬间就消失了。
葬仪 只与死亡观念相关

心堵闷得谎,大脑更是恍恍惚惚,无可名状的哀伤让人万念俱灰。

走在回城的山路上,大家沉默无语。

雨停了,日喀则喧闹的市声远远传来。

再也不想吃早餐了。进了路边的扎什伦布寺,看着高高在上的佛,我更深切地理解

了人们的虔诚。人活着还有意义吗?利禄纷争智者能为吗?世间真有高贵低贱吗?一切

都是人为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幻象,一场空欢喜。连佛我也无心观看了,强烈的刺激

让我昏昏沉沉,不知身处何夕,人在何方。

我想,人一旦接受了某一种观念,即便像以前看来惊世骇俗的天葬也变得自然而然

了。人反正已死了,怎样处理尸体还重要吗?人世间许多离奇的事物,只是你不了解它

时才觉得怪异,一旦熟悉了也就平凡了。

对于死,无神论与泛神论都把尸体当做了无用皮囊。无神论认定生命走向了寂灭,

泛神论认定灵魂已经升入天堂。无论哪种葬仪都变得无不可了,失去了生命的体验,所

谓残酷不残酷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不同的观念和因此而生发的想象罢了。它只是对现

实生活中的人构成了一种残酷的指认,丧葬方式是直接表现观念的,而非现实中的善待

生命。

两天后,在拉萨吉日旅馆,站在午夜的走廊上,我们与一帮广州的大学生讨论起天

葬时,不少人竟提出了天葬最环保的论点。是呀,还有什么比生更重要的呢?一位叫程

骥的女孩说:“跟解剖人体一样。”她是学医的,天葬甚至没有给她带来预期的刺激,

她是十分平静地看完全过程的。她的言论马上遭到了激烈反对,一位叫朱海伦的女生指

着她说:“你变态,你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对于毁灭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没有感觉,她

无法接受。小朱是学中文的。

看来,即使面对生命的毁灭,也会有不尽相同的体验,这全看我们对于生命的认识

和对于死亡的态度了。也许,人类只有在这里才没有科学可讲。无论什么样的人类文明,

都绕不过它,都要作出自己主观的解释。


日光城 一个没有孤独的城市

在拉萨的日子是有意味的。这个日光城不仅阳光灿烂,其鲜美如同牛奶,空中更弥

漫着一种散淡出俗的悠闲。这种气氛感染了每一个抵达高原的人。不管你是行色匆匆的

过客,脑后可能有着繁忙的商务,或总也干不尽的工作和酬酢;不管你是莘莘学子,囊

中羞涩,学业繁重到想出来喘息;更有那些攒了大把时间,怀着对世界的好奇和期待,

要出来潇洒一番的背囊客;或者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或者是一位虔诚的朝圣者,或

者是跨洋过海的蓝眼睛白皮肤的鬼佬,甚至是情场、商场、官场失意的颓丧者,企求解

脱,它都给予你所期冀的,并加以抚慰,绝不让人失望。

这一切无不与四处林立的寺庙和那缕缕飘浮着的桑烟有关,也许,它正在过滤着你

的千头万绪,使你变得单纯起来。它的悠闲的情调正在使你急切的步履变得平缓一些,

随意一些。这一切都在一种不经意中完成着、改换着。你只觉得时间突然变得充裕了、

漫长了,一大仿佛有许多事要做也不会担心时间的压迫。你可以无所事事抬头痴望一下

山那边的一朵白云,它正凝固在那里,凝成一种奇特的形象;或者,它正在慢慢踱向太

阳,如泳者一样泅过深蓝的天空。你也可以坐在一家旅馆的长条靠背椅上,与同是游客

的某个陌生人交谈。那地方一般都收费低廉,但却十分舒适、温馨。一个大院里,大家

仿佛与你熟悉了多年,不需要你的介绍,甚至不需要知道你的姓名,就能随意交谈,坦

诚相见,彼此友好而充满了善意。你完全可以与他们中的随便哪一个出街或结伴游玩,

你发现,这个千里万里之遥的高原,没有孤独。

所有的人,都是在住进这个日光城一两天内改变的。

也许正因为这样,拉萨有着世界上最多的求助者(我不愿把他们称做乞丐)。有个

别内地来的人,他会找你赞助学佛,当然是极其友好。不强人所难的。他会是朋友式的,

他也可以以他所有的一切来帮你。

街头上的人,随时可能向你伸出拇指,嘴里不停地说着“格叽、格叽”,那是要你

布施。他也许真的是一个乞丐,以乞讨为生;他也许是一时来了兴趣,或者无事可做就

伸出了拇指;有的挎着一把长长的两弦琴,就在你面前唱上一段什么“一个妈妈的儿

女”,或者是“流浪的人儿走遍天涯”。在西藏,这不是一件丑事,见不得人,人人都

可能随时伸出拇指成为乞求者,人人也可以施以援手成为施舍者,只要他们有需要。正

如你如果对他们有所求时,无论什么,他们都会与你分享,很公平的一人一半。如果这

东西是吃的,而他也就只有这一餐,他也会慷慨地给予你,哪怕他自己明天饿肚皮。当

然,这指的是淳朴的牧民,你绝不要误会,那些开餐馆的,那些卖食品的会免费提供给

你午餐或食物。

世界因此而变得有点走样了,好像都是你的,也都是他的,彼此是没必要分得那么

清的。你还能斤斤计较自己的得失吗?你还能老想着自己的不快吗?何况,远远近近的

佛,把自己的佛理撒播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头上,期待着你的无私和善心。

快活的旅店快乐的日子

在拉萨,我们一边等着雪顿节的来临,一边享受着阳光。白天常常坐在吉日旅馆中

央那间屋子的楼顶上,聊天、打牌、痴想,那份宁静温馨不无诗意的氛围让人着迷。大

家兴奋地交流彼此的感受,耳闻目睹的风情,对陌生事物的看法。有时是两个人的交谈,

慢慢地加人的人数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一次小聚会,彼此激烈地辩论起未。譬如与台

湾人谈李登辉,谈两岸统一;譬如对西藏的自然山水、内地的名山大川,怎样去评价和

比较,譬如对旅游是不是另一种污染,参团好不好,旅游是走路、坐车还是乘飞机,哪

个方式更合适等等。

光B、光C总是不无骄傲地大谈阿里,毕竟去那里的人少而又少。他们把别人的胃口

吊得高高的,弄得人家把我们当成了英雄。我个人最喜欢与人自然相处,一旦被人注意,

便觉得不自在起来,总感到自己像在表演,做什么都难有真实的感觉。有两晚,我从外

面回来,在那条长长的走廊上,就被一帮人揪住,他们中有台湾的,也有广州、北京和

上海的;光B喝了不少酒,夹在他们当中,正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们要我来回答一个问

题,接着就要我唱一支歌。结果,一首《青藏高原》我一开头,大家就憋不住一齐唱了

起来,独唱变成了大合唱。

旅店服务员也瞅准雪顿节的晚上,搬了音箱和话筒出来,又翻出二胡、笛子和扬琴,

在露天屋台上,又是唱又是跳,兴奋异常。他们个个能歌善舞,让人眼界大开,刮目相

看。迷人的夜色里,坐在凉风中的露台上,真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有人买来西瓜、啤酒,不分彼此吃喝起来。那些“鬼佬”也一个个激动得坐不住,

一个劲地谋杀菲林。

白天,在洒满阳光的长廊上,只要你留意,就会发现一般旅馆中不常见的事情。那

几天,一个日本游客总是一个人或是坐在长椅上,或是坐在楼顶的凉棚下,打开一个厚

厚的本子,又是画又是写,身边不时摊开一本书或一张地图,他留着长长的胡须,像个

行者,又似一个智者,一个人一坐就是一天。

又有一个北京人,捧着一本《十月》杂志,入迷地看起了里面的长篇纪实小说。

院子里有一辆既非客车,又非货车的大篷车,那上面是一个大房间,起居设施一应

俱全。几个“鬼佬”天天又掏又修,当起了悠闲的修车工,准点上班下班。

一个台湾中年妇女,我们去阿里时与她相识;我们回来了,她仍住在这里。这地方

好像就是她的家。

大喇嘛和“天涯孤女”

梦雨和她的女儿丁丁在大昭寺出现了;林雪奇迹般在布达拉宫门口与我们相遇;田

斌、周小兵还未走,我们又在拉萨的旅馆相聚;在街头,扎西、索多喝着啤酒,无意中

看到我们,拉我们一起加入了喝啤酒的队伍。醉眼朦胧里,拉萨充满了亲切的味道。

几天时间,我们的朋友像滚雪球一样,一天比一大壮大。

这其中,有两个人值得一说,一个是大昭寺的大喇嘛尼玛次仁,他是大昭寺管理委

员会的副主任,拉萨市佛教协会副会长,是他使我了解了作为平常人的喇嘛,他们是怎

样生活的;另一个就是珠峰脚下遇见的姑娘林雪,她出现伊始不无神秘,消失之后更是

谜团重重,她实在是另类生存,流浪也罢,行骗也罢,浪漫也罢,她是行云野鹤般地自

由自在地活着的,真真假假,忽实忽虚,她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与伦理。



先说说大喇嘛尼玛次仁。那大我和梦雨在大昭寺他家里会合,西藏电视台的张焰在

那里陪梦雨采访他。我在那里结识了张焰,我们三个与尼玛次仁聊起了佛教。

尼玛次仁十多岁就进了著名的大昭寺。人一生从事的职业,大多与他小时候所受到

的影响不无关系。尼玛次仁从小就生活在宗教气息浓郁的乡村,村里老百姓对喇嘛的敬

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认为喇嘛知识渊博,无所不知,他从内心敬佩他们,并幻

想做一个受人尊重的喇嘛。

他到大昭寺却是来打杂的,有时也读一点书。几年后,大昭寺清退闲杂人员时,他

有幸留了下来。他从此刻苦学习,终于当上了喇嘛。

大昭寺的喇嘛与其他寺庙一样都是有编制的,人数极少,他们拿国家工资。这是一

份国家承认的正式工作。

我们谈到西藏佛教的兴盛,尼玛次仁却对佛教现状表示出了忧虑,他表明的情况是,

表面的兴旺,内在的委顿。如今的喇嘛不钻研佛学,不读经书,那些寺庙里摆得满满的

经书只是做做样子,没人去翻动它。喇嘛相当于寺庙的工作人员,主要是维持秩序和管

理寺庙。国外一些佛学家来交流,他们很谦虚地请教一些问题,结果,喇嘛回答不了,

还得请他们解释。尼玛次仁说,有的并非是不想学,由于日常工作太繁杂,没有多少时

间来读经。

宗教信仰自由以后,人们都来信佛,寺庙天天人山人海。但由于没有人未开导他们,

教给他们佛教知识,老百姓信佛也很盲目。






尼玛次仁一边给我们倒酥油茶,一边跟我们聊。在大昭寺,他有一个单独的房间,

小小的房子里有两面墙壁都摆满了书架,书架上摆的大都是有关佛教的书。上面还摆了

他与吴邦国、孔繁森等人的留影。尼玛次仁还是一位摄影发烧友。他拿出几本影集给我

们看,上面有他拍的寺庙和世俗生活的画面。谈起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人的前程和独身

生活的感受,他完全是一个正常人的感情。是面前的他,使一个满脸肃然、遥遥站在佛

国那边的僧人变成了一个亲切的真实的人。因为他,佛不再是那么遥远了,它就在我们

的生活中,在凡俗世界里出现了。

再说说林雪。那天上午,光C、光B参观完布达拉宫从前门出来时,在一家工艺品商

店与坐在那里的她又一次巧遇。她就住在后面的布达拉宫宾馆。这时的林雪,一袭闪光

的长花裙,披散下来有如黑色瀑布的长发,雪一样洁白的肌肤,她不再是一个“牛仔”

的形象,而是一个无比动人的妩媚少女。

光C的兴奋是能够想象的。他甚至忘了跟我们联络。那天我们几个从后门出来,一

直等到大门关了,仍不见他俩的踪影。直到我和光A从后山绕到了前门,才发现光C坐在

那里与林雪聊个没完没了,就像分别多年的老朋友。

再次见面,林雪责怪我们不讲信用,害得她那晚到处寻找我们。于是,我们又各自

留下拉萨的住址和电话,约好再一起去玩。

第二天,田斌、周小兵和光A要走,他们一个接一个与我们分手告别,又一个接一

个从广州、番禹和深圳打来报平安的电话。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一天之间,就使得他们

从这座神秘的高原城市消失,又在另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出现,好似走的时空隧道,其

间巨大的反差,一定让人难以适应,我从云南飞回广州,就有这种强烈而陌生的体验。

回到自己的家也像一个客人,时常有梦里不知身何处的感受,睡着睡着就会惊醒,睁开

迷惘的双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个豪华的空间不是别处,正是

自己曾苦苦盼望过的家。每当夜深人静,听着香港电视台播放的流行歌曲,想起藏族歌

星亚东和德乾旺姆唱的《唐古拉风》,我立刻明白了无病呻吟是什么,装模作样又是什

么。我们一直生活在流行的快餐文化之中,生活原来是那么苍白空泛。相反,高原人生

活得真诚、朴素,他们懂得什么才是永恒的,值得歌颂的;懂得什么样的生活才不会让

人空虚,使人活得坚实。高原的魅力不仅仅只是身处其间所面对的,更使人受益无穷的

是在日后漫长的回味里,它所放射出的强大的精神冲击力。

光A走的那个凌晨,我忍不住追了出去,恨不能与他一起回去。世上没有不散的筵

席,曲终人去的凄惶所弥漫出的人生况味,让人默然。那片昏黄的灯光,那声厚重的关

门声,那消失在黑暗街道上的引擎,至今仍打动我的离愁别绪。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把一张出让物品的清单贴在了留言板上,一大堆罐头,高压锅、

棉被、帐篷等都要处理掉。

林雪如约出现,给我们落寞的氛围添上了一丝喜气。

我们与她一起逛街,去罗布林卡游玩。她给我们讲自己的故事,谈自己如何上高原,

如何信了佛;谈自己以后的打算,发表人生的感想。

她是河南洛阳人,大学毕业后独自跑到了广州,在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干起了文秘工

作。在打工的生涯里,沉沉浮浮。她找来佛教的书看,并开始信佛。于是,她只身来到

了高原。






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餐馆吃饭。林雪跟我们谈起一件事,福建一个

地方,联合国一组织资助办了一所孤儿学校,她想去那里工作。这所学校要求工作人员

一律为女性,且不准结婚。每人要带十多个小孩,既当老师,又当妈妈,要把全部的爱

都献给这些无依尤靠的孤儿。学校不让结婚是不想让孩子第二次失去母爱。林雪与学校

已经联系。去了,但他们信不过她,要作严格考察。她说出自己这一志愿时,态度十分

坚定。她并非征求我们的意见,只是把自己的志向告诉我们而已,我们一方面为她感到

可惜,一方面又为她的善心所感动。大家都劝她慎重,不要因一时的情绪冲动而做出不

智的选择。她说,这已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在她老家开办一所同样的学校时,她的愿望
落空了。

这一晚,我们喝了六瓶沱牌曲酒,都有点飘飘然了。林雪频频举杯,她的脸颊早已

上起两片红霞,生动无比;晶莹的双眸,含着脉脉情谊。我们萍水相逢,只留一段真性
情。

时间已经很晚了,光C主动送她回去。

这一晚,还有两件事情发生。给我们送菜的小姐竟是一位马来西亚人。她刚刚从广

州暨南大学新闻系毕业。她的钱快花光了,还有一些地方没有去,她致电家里要求寄钱;

父亲不依,要她速速回去。于是,她边打工,边与父亲耗起来了。她叫陈向慧。

光C送走林雪,在返回的路上迎面遇见一个日本朋友。两年前,他们曾一起从云南

的西双版纳玩到丽江的泸沽湖,拉萨巧遇,让他们感到了人生的某些神秘莫测的东西,

为此他们大喊大叫,相互拥抱,兴奋不已。

雪顿节很快就到了,林雪却失约,神秘地消失了。一个多月后,我们回到广州,光

C按她留的BB机号码打她的传呼,一位小姐回电,她也叫林雪,她没去过西藏,也不认

识光C。

又过了一些日子,在惠州,光C遇见一帮刚从拉萨回来的摄影发烧友,他无意中聊

到了林雪,没想到他们也见过她。那是在那曲,她与那家工艺品店的老板在一起,她称

他是自己的老公,称自己是湖南人。他们还给了她三筒胶卷。

最后一次,光C和我仍不死心,又一次传呼,总台小姐告诉我们这个号码已经取消

了。光C拿着他拍的照片陷入了迷糊:这个真真切切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消失了,她究

竟是谁?一切是真还是假?她为什么要骗人?难道这是一个梦,光C写了一封信:“小

林:明知道这个地址是假的,这封信和这批照片你不一定能够看到,但我还是要寄。我

宁愿相信过去的一切都是真的,也不愿相信你在骗我们。让我有一个永远的等待,希望

有一天能够等到你的出现。”



哲蚌寺的大佛高高挂在山坡上

日子就这样悄悄而过,雪顿节在不知不觉间来临了。

这一天,我们与广州来的一批大学生早早起床了。天还是黑乎乎的,街上却已经十

分热闹了,车灯大开,拖拉机、中巴、的士都在来回奔跑,喇叭声此起彼伏,我们很容

易就在门口拦住了一辆中巴车。

路上,人们纷纷往同一个方向赶。全城除了夜色仍不合时宜地滞留在城市的上空外,

几乎一切都提前苏醒了,都在行动着。脚步声、呼叫声,发动机声,交织成一片。若你

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去看晒大佛,你准会张皇地起床,张皇地跑到街上,问人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情,为什么往外跑。这绝不会仅仅是我的想象,这样的情形说不定真的发生过。

并不是所有到达拉萨的人都知道这一天是雪顿节,知道的就知道了,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情,并不需要相互转告。不知道的就不知道,不知道他才会发问。

夜色里,我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车子往哪个方向开。只知

道了一件事情:车子开到了郊外。

车在郊外的马路上走了一段路,我看到了一大片车停在一个低陷下去的地坪上。司

机把车也开到那里,一踩刹车,就嚷:“到了,到了,在这里下车。”

我迟疑了一小会,就随着一股散发着羊膻味的人流往前走。这群人既不笑也不大声

喧哗,只知道低着头往前赶路,路边有卖桑叶、哈达的。有人买了就在路边点起了桑烟,

撒起了糌粑,伏身就拜。缭绕的桑烟呛得让人窒息。

脚下的路渐渐陡了,走起来有点气喘吁吁。抬头一望,右边山后出现了一线白光,

那是东方无疑了。太阳被人们提前闹醒了。

慢慢地,身后河谷里的夜色像一层笼着的雾一样,浮起了朦胧的金属一般的光亮。

西边山顶一团神秘的光放射出五彩缤纷的色彩,人们驻足惊叹。那团光自北而南,由拧

檬黄、橙、曙红,逐渐变出丰富艳丽的颜色。没多久,它就像一朵花一样在那座山坡上

凋谢。

哲蚌寺一座座随山势而建的寺庙群,在前面的一条大峡谷里呈现出朦胧的轮廓。翻

深沟,爬石坡,穿密林,天已经放亮,空中露出了乳白和淡蓝相交织的一团晨光。

随着人流裹进大门,买了门票再左行,迎面一座山坡上,巨大的色彩斑斓的释加牟

尼佛像早已展开在那里了。

人们纷纷涌上前去。只见哈达纷飞,前边的人用手去抚摸佛像,用头去拱佛座,丢

下钱币,双掌合拢,眼睛微闭,喃喃自语。挤不到前面的,就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五体投

地,磕起长头。人群中央杂的中外游客,他们也受到这虔诚的礼佛气氛感染,纷纷合掌

祈祷。人们有着同样肃然的表情,面部都闪耀着神性的容光。无人高声喧哗,众人只是

默默地凝望。

这生动新奇犹如中世纪一样的巨大的宗教活动场景,如同西欧古典主义时期宗教题

材油画的再现,我联想到了伦勃朗、丢勒和鲁本斯。我以他们的视角和构图摄下了这一

难忘的场面。






法号声声,经幡猎猎。唱经的喇嘛,身披红色袈裟,跌坐成一片,诵经声如海如涛,

响彻山谷。四处飘起的桑烟把中世纪的古老寺庙浮得如蜃楼幻景。

山下,人们诵着经,潮水一样继续向这边漫过来。这是一个民族的大聚会。漫山遍

野的人群,有的就地生火煮茶,有的一张塑料布往地上一摊,全家人围坐于一起,把从

城里带来的食物倒出来,津津有味地吃着。更多的人往佛像前聚拢过来。

我从人缝里挤到大佛前,这个佛像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大,站在下面,只能看到佛

像的局部。抬头,山顶上晒佛的喇嘛小得不见鼻子眼睛。佛像就是他们从藏佛楼抬出来

的,前面是开路的法号,后面是抬佛像的长龙。待爬到固定在山坡上的巨大铁架上时,

喇嘛们一齐呐喊,巨佛的长卷迅疾沿着铁架从上滚下来,白花花的一片。接着,几根绳

子从上面放下来拴住那层覆盖在佛像上的白布,徐徐向上拉。于是,佛像慢慢呈现,先

是莲花座,然后到胸、脖、脸,最后,五彩斑斓的一片佛光呈现于天地之间,颇像后现

代的大地艺术。

这一切完成得如此之早,我们摸黑起床都无缘得见。

在绕着佛像转圈的过程中,我一直被遗憾的情绪左右着。而那些比我还后到的藏民

好像对看看没看到亮佛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们看重的只是大佛,是向佛之心,我注意

的是外在的形式。我意识到了,一个内地人与藏民一起过雪顿节,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虽同处一个热闹的场所,可心境和感受却是南辕北辙。

这不是一般的节日,有的节日不管你来自何方,是何民族,都可以同欢共庆。而作

为佛的节日,我们永远是一个局外人,像一粒砂子夹在流水中,虽然一起向前流动,却

不能与水相融为一体,区别在于:他们看到了佛,我看到佛像。

拉萨 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返回的路上,天空渐渐明朗起来。人群仍络绎不绝赶了过来。与夜色中同行的藏民

不同,阳光下,他们穿着的五彩缤纷的服装全都耀目起来,男女老少,喜气盈盈。

来的人实在太多,往回走的车都挤满了人,我们只得步行,那些坐上车的人,高兴

得手舞足蹈,得意洋洋。


拉萨的郊外与荒野几乎没有区别,在高原那轮太阳的照耀下,草地和树木都呈现出

了葱翠的颜色。地平线上浅白色的山峰闪现着金属的光芒。一切都显得明亮、激动和热

烈。



拉萨仿佛是一座空中突然飞来的城市,旷野上的布达拉宫在东方地平线上升起并放

射出朦胧又辉煌的光芒,如同海市蜃楼,象证着一个缥缈神秘的世界的召唤。它是远古

的非现实的宫殿,又确实是我们将要抵达的地方。

我突然感到了现实的脆弱。一个节日与一个年代都同在它的注目下匆匆走过,当年

法国人大卫·妮尔化装成乞丐,混迹在朝圣的队伍中。她看见过的节日和节日中的布达

拉宫,我们又远远地从一座山头看见了,我们却看不见大卫·妮尔和她看到的同样着五

颜六色服饰的藏民。拉萨,是一个非现实的城市,它只是被我们看到。

第二天,我们就匆匆别它而去,带着一丝天堂的幻想,开始了更加神秘莫测的滇藏

之行。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正在向我们发出召唤。拉萨,远远地成为模糊的

记忆,像一片拂动的经幡,在意识的深处不断地飘扬、翻卷着。

是到我与它说再见的时候了,尽管我身仍在高原,但作为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它

已经飘然而逝了。

如果神在,请佑我一路平安!

1998年12月29日定稿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