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等级差别:十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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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不得不提及一个人

在第二学年末,我们年级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批判反动学生曹秋池。曹一直担心x案会殃及他,终未能逃脱。
  根据当时的标准和所公布的材料,曹是够得上反动的。他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解放初病死在监狱里(一说被镇压了),他针对这一经历写道:巨大的历史车轮碾碎了路旁无辜的紫罗兰……我心中升起了一种事业感。这无可辩驳地被解释为阶级仇恨。他还说过:资
  本主义是地狱,共产主义是天堂,而社会主义是横在其间的炼狱。这当然是对社会主义的恶毒攻击了。定性的主要根据是x,据揭露,他出席了x的成立会议,虽然表示自己不参加这个团体,但充当了军师的角色,提出不成立有形组织、不出版有形刊物、不制定成文纲领、订立保密规则等建议,均被采纳了。
  在批判会上,我和小早作为受害者发了言。小早发言时有点儿慌乱,我忘记他说的内容了,只记得他宣读了曹不久前写给他的一封威胁信,开头两句是:希望是妓女,舆论是娼妇。我和曹接触不多,其实算不上受害者,但我心中想着郭世英,相信郭是最大的受害者,站在这个立场上声讨了一番。人们事后评论说,我的发言有力量,但暴露了对郭仍有温情。我的确爱憎分明,对郭有多爱,对曹就有多恨。我恨的是,对于郭世英这样一个纯粹的人,曹与他来往时仍怀着强烈的功利心,开始时利用他,最后出卖他。不过,尽管如此,我现在感到遗憾的是,众口一辞声讨一个人而同时剥夺他的申辩权,这种方式根本就是丑恶的、非正义的,批判反动学生的斗争本身就是强化思想文化专制的一个步骤,可是,由于偏激和无知,我在客观上充当了这场斗争中的一个工具。
  曹秋池人缘不好,公平地说,原因不在他思想反动。他的才气使他十分自负,曾经说,他们班只有一个半大学生,这种话当然得罪了一大片。人们还有一点看不惯的,便是他热中于拜访教授名流。在北大,他走得最勤的是宗白华家,但听说宗并不喜欢他。一班还流传着一个笑话,说刚入学时,他知道郭沫若的儿子在我们年级,便使劲靠拢他们班上一个姓郭的同学,不久发现弄错了目标,马上和那个同学疏远了。我不知道这是否事实,只知道后来他到我们班来结交郭世英是非常主动的。
  他给郭的见面礼是一篇关于黑格尔美学的论文,我看见过,厚厚一叠。郭对我说:完全看不懂。不过,郭很欣赏他的才华,交往逐渐密切起来。在第一学期末,因为一件事,他们的交往达于顶峰。曹让郭借来郭沫若的七种史论,据说几天就读完了,并写了一封数万言长信与郭沫若商榷。那是一个星期天,世英例外地不回家,我看见他伏在桌边不停地抄写,有时去找曹争辩几句,熄灯后又在走廊的灯下继续工作。之所以要誊抄一遍,是因为曹的字迹十分潦草,怕郭老不能辨认。下周一,郭回到学校,我发现他情绪激动,面容痛苦。在寝室放下书包,他立即去找曹。后来听说,郭老看了长信很生气,不准世英再与曹来往。从曹那里回来,郭的眼角留有泪痕,他发疯似地抖落床铺,找出纸笔,立即埋头写起来,写了揉掉,揉掉了再写。一会儿,他抓起写完的两页纸匆匆离去。

我把他揉掉的纸团展开,那是一封给父亲的信的废稿,其中感情冲动地说,他发现了一个天才,但爹爹不理解,这件事不但关系到曹,而且关系到他自己的一生,他的命运是与曹联系在一起的。此后若干天里,他与曹几乎形影不离。他对曹的遭遇充满同情,还以之为素材写了一篇小说。
  但是,蜜月的时间不长,不久后就起了冲突。一年级下学期,他们的关系相当冷淡。原因之一,是上述事件之后,曹经常在郭面前辱骂郭老是宫廷文人、御用学者,伤害了郭的爱父之情。一次上课时,郭把刚写的一张纸片递给我们传阅,曹在上面批道:不要像父亲似地乱叫了,还是认真研究一些问题吧。郭脸上顿露不快之色。原因之二,是郭认为曹虚伪。一次下课后,我们在一起走,他对我说:我现在很讨厌曹,不想和他说话了。他说他要共产主义,他要的是什么共产主义啊。他还要一块招牌。据我所知,曹最推崇的是卢卡契,而郭直接欣赏西方流派。郭还对我说:他总是在演戏。演给别人看还可以,演给自己看就太恶心了!他讲了一件事。有一次,曹向他借手枪,他问曹想干什么,曹指着自己的右胸说:你不是想退学吗?你用手枪打我这里。”“这倒好,郭继续对我说,我打他右胸,他反正死不了。他去住院,吃得好好的,而我去蹲监狱。这种人居然还天天想着要写他的《人,岁月,生活》。
  曹的演戏冲动的确令人费解,小早说的追求东语系女生是一例,我也遇到过类似例子。19635月上旬,郭刚出事,有一天,我与曹在校门外散步,他突然决定立即去郭家一趟。回来后,他向我叙述经过。据他说,他见到于立群,开口尊夫人,闭口贵公子,使于大为气恼。他还把郭沫若又娶新妇并遭到周总理责备的谣传告诉了郭本人,并指出人们一致认为他现在写的诗根本不像诗。几天后,我从陈老师那里知道,事实是他吃了闭门羹,郭沫若和于立群拒绝见他。当时,因为做郭世英的工作之需,陈老师与于立群保持着密切联系,他应当是了解真实情况的。我看不出曹有什么必要向我编造这种故事,只能解释为这是他自己的一种心理需要吧。
  不过,即使在最讨厌曹的时候,世英坚持认为,他确有很高的才分,现行教育体制对他这样的人是一种摧残。批判会之后,曹被判劳教三年,因为文革,实际上也是到七十年代末才获自由。此后他留学剑桥,研究量子力学,据国内媒体报道,一度成为三一学院的签约研究员。在牢中度过十多年,出来后很快就有这种状态,证明了他的毅力和才分。我不喜欢他的为人,但现在我倾向于认为,在当时中国的特殊环境中,他必须经历特别艰难的生存斗争,他的一些毛病也许部分地可以由此得到解释,是人性在非正常条件下的扭曲。
  写郭世英,无法不涉及与他有密切关系的曹秋池。听说曹现在定居美国,如果他读到这本书,发现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我希望他指正。我很愿意通过这个机会,澄清我的一段重要生活经历中的疑点。

十四 根深蒂固的右倾

19642月,学校组织学生到农村写村史家史,我们年级到平谷县,我在那里的复兴村住了一些天。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和农民接触,感觉很新鲜。冬日的北方村庄,土墙枯树,偶闻狗叫,一片静穆。农民朴实而热情,把旱烟袋递给你,一定要你抽一口。有一个青年农民向我赠五言诗,我愉快地应和回赠。有时也不免闹笑话,乍见农民如同乍见老外,觉得他们长一个样,判断不了他们的年龄,见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农民开口就叫大叔。最大的笑话出在执行这次下乡的任务上。我负责写一个老雇农的家史,他在解放前给地主扛长工,在我
  的引导下,他大诉其苦,我如获至宝,赶紧笔录。可是,到头来我终于听明白,他诉的是三年困难时期的苦。我追问他扛长工时生活怎样,他的表情顿时舒展开来,说那时候可好了,吃得饱,活不重。这个家史当然没法写了。
  去平谷只是下农村的小小前奏。从1964年开始,全国党政机关人员包括高校师生组织成工作队,分期分批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叫四清运动。整个大学第三年,我们在顺义县城关公社搞四清。原先宣布只参加这一期,然而,该上四年级时,北京市委在北大哲学系搞学校社教试点,哲学系停课,便安排我们先去首钢劳动一个月,后到怀柔县崎峰垞公社参加了第二期四清。
  在顺义,我被分配在城关大队的一个生产队。工作组是混合编制的,共六人,成员来自不同学校,组长是北京轻工业学院的一名女教师。一间农舍兼男宿舍和办公室,我们没完没了地在那里面学习和开会。房间里整天烟雾缭绕,把我也熏成了一个忠诚的烟民。我抵御不了烤烟香味的诱惑,一开始卷喇叭筒抽着玩,后来就自己买烟,从八分钱一包的绿叶过渡到两毛一一包的黄金叶。时常为生产队里的问题发生争论,我和小傅总是右派,那个小严永远是唱高调的左派。小傅是轻工业学院的男教师,有动人的歌喉,为人轻松随和。小严是科技大学的男教师,担任副组长,正在争取入党,整日绷着一张煞有介事的面孔。我发现,右派左派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尊重常识,而不尊重常识的人往往有极强烈的功利心。大队会计刘殿才在我们生产队里,便成了我们工作组的重点清查对象。这个人十分精明,能说会道,无论怎样攻心、查帐,都无奈其何。

最后只好追究他的生活作风问题,他倒也痛快地交代,如何把村里一个女青年拉进厕所里发生了多少次关系。他说那个女青年是情愿的,那个女青年说自己是被迫的,工作组为此分别对二人进行了一次次讯问,结果不了了之。我分工负责队里的青年工作,这项工作单纯而令人愉快,那些青年男女都很喜欢我这个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大学生,他们的父母也把我引为子女的榜样。
  怀柔如今已成为北京人消度周末的休闲胜地,当年却以穷山恶水著称。我被分配在崎峰垞公社西台子大队,工作队的指导员是一个军人。与第一期的大兵团作战不同,这一期人员较少,全队不过几人,不再分组。同队还有两个北大学生,都是西语系的,一个是从中央警卫团转业的,担任工作队长,自我感觉极好,总与一个从农村抽调上来的风骚的女队员打闹厮混,另一个是比我还笨拙的书生,成了经常遭指导员数落的受气包。我身上右的倾向根深蒂固,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队里有一个老汉是坏分子,戴帽的原因只是与大队书记吵过一架,我发现他其实是一个耿直勤劳的人,便坚决主张为他平反,结果被批评为阶级立场不稳。我还十分同情一个富农的女儿,她是一个漂亮温顺的姑娘,却不得不经常参加为地富子女召开的会议,恭听侮辱性的训示。正是在四清运动中,我领教了当时中国农村的等级制度何其严酷,所谓四类分子固然被剥夺了人身自由,他们的子孙实际上也都成了低人一等的贱民。我不能不将心比心,设想自己倘若投生在这样的人家,情形将是何等悲惨、绝望、不公正。
  那时候怀柔山区的农民真是穷苦。大石山中仍要以粮为纲,便只好炸开石山,沿坡垒筑坝阶,造出一小块一小块薄田。造田之后,为了解决水源,还必须凿石开渠。隆冬季节,我常和农民一起在山坡上抡镐,领略过与顽石搏斗的辛劳。然而,产量仍然极低。我们吃的是派饭,除了四类分子和特殊困难户,一家吃一天。人们尽量把家里最好的拿出来,也不过是杏叶馍之类。村里常见因近亲通婚造成的痴呆人,还有一个患梅毒的老太,鼻子、手、足都烂掉了,天天匍匐在院子的地上。生产队长是一个复员不久的军人,人很正派,因为自己的胃病和村民的落后而总是愁眉苦脸。我和一个养牛老汉睡一条炕,染了一身虱子,一件棕色毛衣因为结满虱卵而变成了浅灰色。开始感到痒,恶心,浑身有小虫子在爬,时间一久也就麻木了。有一回,我独自去远处一个村外调,在山路跋涉了大半天才到达。调查完毕,天已黑了,当地工作队的人留我与他们同住,我十分犹豫。我是为我的满身虱子自惭形秽,如果我住下,肯定会传给他们。如果要当日赶回,只能抄近道,翻一座大山,山上有野兽,而且几乎必然迷路。最后我怀着一种罪恶感住下了。
  后来的事实表明,社教运动的目标就是要整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发动两年后直接导向文革。不过,当时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此茫然不知。在运动中,也曾为上头精神的多变感到奇怪,例如开始时推广王光美的桃园经验,后来又批为形左实右,但只是奇怪而已,未能深想。196661日夜晚,中央电台广播了聂元梓等七人攻击校长陆平及校党委的大字报,次日,全国各报均在头版头条刊载。聂元梓是哲学系的党总支书记,其余六人也都是哲学系的教员,我闻讯自然为之震惊。几天后,指导员宣布,接上级通知,北大学生立即返校,四清的鉴定不做了,每个人将在文化大革命中给自己做出鉴定。

十五 洪流中的兴奋和疑惧

从农村回到学校,立刻就置身在一种火热的气氛之中了。校园里,在临时搭起的篾席上,在每一座建筑物的墙上,在宿舍的走廊里,到处都是大字报。这些大字报的矛头大抵是指向业已倒台的旧北京市委、校党委以及各系总支的。在第三学生食堂,开辟了内部大字报栏,揭批彭、罗、陆、杨和其他大人物。不过,这个内外界限很快就打破了。人们十分兴奋,三五成群热烈地议论着。聂元梓的大字报是525日贴出的,从贴出到广播,几天之内,留校的师生已分成两派。当我们回校时,胜负早已分晓,保陆平的一派消沉了,支持聂元梓的一
  派则兴高采烈,四处演讲,向刚返校的听众介绍其光荣的战斗经历。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受周围气氛的感染,我也异常兴奋。一向在台上指手画脚的校领导突然被打倒了,虽然派进了工作组,但学校仍处于准无政府状态,常轨不复起作用。列宁曾把革命称作人民的盛大节日,当时确是一派过节的景象。革命意味着暂时的权力空白,人民一向受着严格的管束,现在突然没有家长了,成了无人管束的孩子,洋溢着乍获自由的喜气。大字报所揭露的一些大人物的隐私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也令我大开眼界。另一方面,我心中又有强烈的隐忧乃至恐惧。事实上,早在半年以前,报上发表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文章,这种忧惧就已经开始。我不知道高层斗争的内幕,但是,对文艺作品和学术文章作出极端牵强附会的解释和臆测,据此在政治上提出吓人的指控,不能不使我有兔死狐悲之感。和常轨一起,常识也被打破了,如果说常轨的打破使人解放,常识的打破却使人迷惘了。魔鬼已从瓶中放出,它将施怎样的魔法,所有的人心里都没有底。
  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我天天在大字报栏前流连,贪婪地读着,惊讶着,激动着。北大是一座大字报的森林,我一头扎了进去。有一天,我在一张大字报上突然看见了郭世英的名字,并用红墨水打着一个可怕的叉叉。那张大字报列数校党委的罪状,其中之一是包庇反动学生郭世英。我的头脑一下子痴乱了。当时的感觉是,当我在大字报的森林里漫游时,不期而看见其中的一棵树上吊着我的朋友。我立刻逃离大字报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乱走,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
  返校后不久,北大发生了六一八事件。由于这个事件的主要发生地点是我住的38楼前,我目睹了全过程。618日上午,哲学系若干学生把本系的黑帮分子揪来,在楼门口的台阶上进行批斗。所谓黑帮分子,在哲学系是指北大社教中的右派,我们的年级主任陈老师亦在其列,在学校和其他各系则是指当权派。事情发展得极为迅速,别系的学生纷纷效仿,揪来了他们系或校一级的黑帮分子。在学生宿舍楼里,只有38楼的楼前有高台阶,很适合做斗鬼台。那些兽性发作的学生把厕所里装便纸的铁丝篓拿来,套在被斗者头上,又朝他们头上脸上浇黑墨汁和红蓝墨水,逼他们下跪,拳脚相加,斗毕押往校园游街。在这场暴行中,活跃着我们班一个同学的身影。我在一旁无言伫立,一阵阵冷颤,为人的丑恶而震惊。
  六一八事件后,工作组要求大家对事件进行讨论,吸取教训。新的一轮辩论掀起,有三派意见。一派说是革命事件,好得很,理论根据是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派说是反革命事件,有反革命分子在其中捣乱,甚至有黑后台。一派说是错误事件。我持第三种意见,出发点仍是常识,觉得这种侵犯和侮辱人身的行为与革命反革命都不相干,纯粹是刑事犯罪。这场辩论没有结果,很快就转为对工作组的性质展开辩论。由于工作组倾向于认为这是反革命事件,激进分子便贴出大字报,说工作组推行反动路线,已成为革命的绊脚石,必须赶走。正当自发的辩论热火朝天而又相持不下的时候,中央文革小组来到了北大,725日和26日,连续两个晚上在东操场举办万人辩论大会。名曰辩论,实际上已有定论,便是肯定六一八事件,驱逐工作组。
  这两场辩论大会对我震动极大,使我第一次对文革产生了明确的怀疑。人们出于对毛泽东的敬仰,对江青也怀有相当的敬意,我也不例外。在当时,绝大多数人都不了解江青的历史和个人品质,对这个突然成为中国政治舞台上红角的第一夫人充满好奇。然而,第一次目睹她的公开表演,我不禁目瞪口呆。最令我吃惊的,一是她的飞扬跋扈,把工作组长张承先像孙子一样地辱骂,二是她的公报私仇,当着万人之众抖搂家庭私事。在第二场辩论会上,形势已经明确,支持工作组的人不再有发言权,台上站着北大附中红旗的中学生,其头目彭小蒙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做了一个火药味浓烈的发言。江青为之助威,高喊:谁不革命,谁就走开!群情激愤之时,康生又火上浇油,厉声宣布:张承先不只是反动路线,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的反动路线!话音刚落,彭小蒙等举起皮带抽向张承先,而台上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皆作壁上观。在作总结发言时,江青越说越激动,一声我要控诉,便开始详细数落张韶华如何利用毛岸青患有精神病而与之同居,张韶华的母亲又是一个多么坏的女人,说到最后,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们家没有这么个儿媳妇!我们不承认有这么个儿媳妇!会场上立即响起呼应的声音:把张韶华揪出来示众!张韶华当时是北大学生,幸亏她早已逃匿,不在现场,暂时躲过了一劫。
  辩论会之后,当天晚上,我在日记里记下了江青、康生的表现,也记下了我的不解和反感。在那段时间里,我仍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陆续记下了许多困惑。随着运动向前推进,不断有人遭殃,这些日记就成了我的心病,后来是我第一批毁掉的文件。
  如同当时绝大多数学生一样,我以天真的热情接受了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在我的心目中,他不啻是一个神,甚至偶尔想到毛主席也有普通人一样的生理活动例如排泄,便感到不可思议,仿佛是一种亵渎。现在人们会觉得这种想法太可笑,但我曾与人交流,发现当时有过与我同样闪念的大有人在。我对毛不完全是迷信,也有真正心悦诚服的成分。文革前期,他的一些未发表谈话传抄出来,不胫而走,我读后真心折服于他的天才。尤其是他抨击现行教育制度摧残人才的谈话,何其痛快淋漓,简直像是说出了我们这些受压抑学生的心声。因此,虽然我对文革常有想不通的地方,也仍是强迫自己从正面理解和适应。报刊上出现的一些醒目口号,例如触及灵魂的革命在大风大浪中前进关心国家大事,在我这个小资眼里被赋予了一种浪漫色彩,也诱使我努力顺应这场运动。我感觉到了理解和适应的困难,便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对自己说:这场运动既然是史无前例的,其发展进程必然会不断地出乎我的想象,是我这样思想一贯偏右的人所难以接受的,我必须自始至终对自己的右的倾向保持警惕。于是,在我写的第一张大字报《关于当前运动的若干问题》中,我特别强调了这场运动的主要危险始终是右倾。我心里清楚,这个论点丝毫没有某种政治分析作为根据,其实只是我的不自信心理的隐晦表达而已。那时已有许多外地学生来京串联,我惊讶地发现,他们争先恐后地阅读和抄写这张大字报,并在上面写满了赞同的批语。我还写过一张题为《造反有理,夺权有理》的大字报,时间大约在1966年九、十月间,由于开头引用了从民间小报上看到的朱德的一句话,结果整篇文章被误传成了《朱德同志讲话》。不久后,我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延安、成都都收到过这个标题的传单,内容正是我的大字报。我忘了具体写些什么了,大约不外是说夺权才能使造反成正果罢,是逻辑上的推演。我在文革中写大字报很少,这是主要的两张,都是所谓理论思考,虽然没有伤害具体的人,但多少也起了煽风点火的坏作用。现在我提及这一点倒不是要忏悔,而是想说明当时的总体氛围,我不属于极少数能够超越这种氛围的先知先觉者之列。

十六 校门外的世界

在运动初期,哲学系的情形比较特殊。全校和各系的当权派都相继垮台了,阵势大乱但显得比较有生气,唯独在哲学系,由于党总支书记聂元梓是响当当的左派,原来的当权派仍基本控制着局面,反倒显得沉闷。系里要求全体学生以班组为单位,坐下来学习文件,提高认识。由于我们的年级主任陈老师恰巧是北大社教中的右派,这给了若干曾借小凳子事件向他和班干部发难的人以机会,他们便以一贯正确的左派自居。我们被关在宿舍里,人人必须对年级里的所谓两条路线斗争表态。原来的班干部,尤其是那位班长,被迫一次次做沉痛的
  检查。听着人们没完没了地唠叨鸡毛蒜皮的陈年琐事,一方恬不知耻地夸为光荣历史,另一方痛心疾首地给自己上纲上线,我感到荒谬和愤懑,只能以沉默抗议。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校园一角,外面的世界生气勃勃,越发衬托出寝室里的死气沉沉。左派们频频使用当时社论中的用语,命令每个人触及灵魂,我在笔记本上恨恨地写道:你们的灵魂当然不必触及,也无法触及,因为你们根本没有灵魂。红卫兵运动兴起后,这些人又率先给自己套上红袖章,神气活现,所做的事却仍是关起门来纠缠班级破事。

我忍无可忍,写了一首题为《搅乱哲学系》的梯形诗,抄成大字报贴出来,讽刺哲学系的红卫兵不过是戴着红袖章的小老头,呼吁打破班级界限,到社会的大风大浪中去。贴出不一会儿,上面就写满了批语,指责我形左实右、仇恨红卫兵等等,宣布要和我辩论到底。我再贴出一首诗,满意地赞许:瞧这群激动的小老头,现在总算有了一点儿生气。
  八一八接见红卫兵之后,社会上沸腾了起来。作为一个对政治内幕一无所知的学生,我的革命热情也被煽动了起来。所谓革命热情,其实并无具体的目标,只是一种想要投身到沸腾中去的渴望。我心目中的榜样是马雅可夫斯基,我想象自己像他那样写出许多革命诗篇,抄成大字报,然后被转抄到红卫兵的笔记本上,传遍全国。然而,在现实中,我自己连红卫兵也不是,班上的红卫兵组织被那一伙自封的左派把持着,因而备感压抑。八一八后不久,北京学生开始到全国串联,我和几个比较亲近的同学商议结伴出行,某一个左派立即在我们寝室门外贴出告示,宣称倘若狗崽子胆敢外出串联,他们一定要把我们从火车站揪回,决不留情。在红卫兵极端分子的语汇中,狗崽子是指出身不好的人,其实我们都不够格。

他们所骂的,一是图道,他的父亲是西藏贵族,但同时也是在文革中受保护的国家级领导干部,另一是班长,他的家庭出身不过是小业主罢了。有趣的是,许多年后,这两人是全年级官运最旺的,分别为副部级和正部级,远非那些孜孜于争夺班级权力的人所能企及。
  我们是直到十一月份才走出北京的,那时候大串联在全国已成燎原之势,班上那些左派也早走得不见人影。我们一行六七人,包括班长、图道和图道的弟弟晋美,还有一个正在北京串联的名叫许凤的上海中学生,是一个容貌清秀、性格爽快的姑娘,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很喜欢图道,他在印度和西藏度过童年,从小受佛教熏陶,心地慈悲善良,接人待物有一种优美的平和风度。由于他始终以一种正直的立场和健全的常识看待班级里的纠纷,因此深遭左派们嫉恨。他对我十分友好,有时我因年少无知而口出狂言,他也总是予以宽谅。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无比踏实。大串联期间,乘车不要钱,见车就可以上,但每一趟列车都塞得满满的,超员何止一两倍,闷罐子货车也常常用来载人。每到一地,当地有接待站安排食宿,一般是在机关、学校腾出的空屋里打地铺。当时毕竟年轻,倒也不觉得苦。我们选择的是西行路线,第一站西安,折道去延安一趟,然后到成都。一开始,我们怀着关心国家大事的热情,把主要精力用于到大学看大字报,但很快发现情形大同小异,而我们实际上做不了什么事。
  到达成都后,中央宣布停止大串联,要求学生立即回自己的学校。我和晋美决定上峨眉山一趟,然后再回北京。图道不想去,在成都等我们。许凤特别想跟我们去,我也很愿意带这样一个漂亮的旅伴,但晋美坚决反对,认为一个上海姑娘肯定会是一个累赘。出发那天,天蒙蒙亮,趁许凤还没有醒,我们就悄悄动身了。晋美健步如飞,我紧紧跟随,整个行程只用了三天。第一天,乘汽车到山脚下,登上半山腰的洗象池。第二天,登上金顶,那天阳光明媚,脚下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金色云海,云海里闪出一枚指环形的彩虹,人称佛光,据说是峨眉山极著名又极难得一见的景致,却被我们不期而遇。第三天,飞跑着下山,穿越积雪的原始森林,鞋子被雪水浸透了,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当天回到成都。这是我第一次攀登大山,为了跟上晋美的节奏,一路连滚带爬,而他好像仍嫌我娇气,下了一句毕竟是一个上海人的断语。我对他这个旅伴却很满意,他像图道一样寡言,但更有一种深思的潜质。留宿金顶的那个夜晚,他勤勉地阅读散落在僧房里的文献,并向临时充当招待的僧人请教。我们在串联中结下的友谊延续了多年,我分配到广西,他去内蒙插队,我们一直通信。我知道他在农村表现积极,做了许多好事,例如用自己的钱为生产队买猪种。有一回,他写信说,他有一个秘密,暂时还不能宣布。我立刻猜想他有了心上人,事实却是他即将被批准入党,但这件事最后告吹了。后来我们断了联系,直到有一天,我在《参考消息》上惊诧地读到,他在美国,成了达赖的发言人。
  从峨眉山下来后,我们便打道回府,唯有班长决定从成都出发开始步行串联。他说到做到,走了小半个中国,许多天后脏兮兮地回到学校。这人身上有一种超常的克己品质,意志十分坚强。其表现一是极能吃苦耐劳,刚学游泳时,他的姿势非常别扭,却每次都以这别扭的姿势坚持游一千米以上。二是极能忍让,无论左派们怎样纠缠他的小是小非,他都只作自我批评,我和他住同一寝室,从未听见他私下里有半句怨言。毕业后他分配在某省一个最贫穷的乡里,没有任何权力背景,而能在官场稳步上升,除了机遇之外,他的坚忍品质必定起了很大的作用。
  1967年上半年,我还曾两次外出串联。与第一次不同,这两次可以算是组织派遣的。那时候,北大已成立以聂元梓为首领的新北大公社,我是这个组织的群众成员。反对聂元梓的那一派叫井冈山,人数很少,但气势很凶。根据后来的传闻,毛泽东在接见聂元梓时劝她去上海避一避风,她便带了若干人奔赴上海。她的一员干将是孙蓬一,此人一向对我友好,邀我参加。我们住在上海一栋旧式小洋楼里,也是打地铺,小楼里一派繁忙景象,但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插不上手。孙蓬一交给我和历史系一个学生一项任务,让我们去无锡工厂调查两派斗争,然后写出支持造反派的文章。我和那个同学在调查后觉得造反派毛病很多,结果写了一组批评造反派的文章,印成传单散发了出去。当时孙蓬一不在,他回来后看到传单,脸色陡变,勒令停止散发。孙绰号大炮,容易冲动,文革未结束便被当做现行反革命抓了起来,暴死狱中。
  从上海回来后,闲着没事,历史系另一同学对中学的文革运动感兴趣,约我一同研究。我们一起走访了若干所中学,留在记忆中的只有三个镜头。一是西郊一所中学,好像是六十七中,造反派头头叫奚小明,一个军干子弟。这是很特别的,军干子弟一般都站在联动立场上,而他是反联动的。他很矜持,一副思想家的派头,而最使我难忘的是那个围着他转的女孩,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全是崇拜他和体贴他的话语,实在令我艳羡。二是八一学校,这是一所军干子女聚集的学校,我们去时正看见叶剑英的小女儿被校革委会扣留,通知叶办来人把她领走。三是联动头目牛皖平家里,他刚获释放,慰问者川流不息,而他始终沉默不语。
  五、六月间,四川传来武斗消息,北大一些学生去那里支持造反派,我也跟着去了,分在简阳县。当时北京的学生到外地,只要是支持造反派的,都打着首都红代会的旗号,我们也如此。既然新北大公社是首都红代会的成员组织,这样做也算符合事实。在一般人心目中,首都红代会是毛主席的嫡系部队,威望很高。因此,我们到达后,当地造反派声势大振,很快就占据了绝对优势。在两派发生冲突时,我曾被对立派短暂绑架,混乱中摸走了钱包。我们驻扎在简阳中学,那里有一支精悍的文艺宣传队,四川姑娘的美丽使我心醉神迷。我单独下到该县禾丰公社,作为首都红代会代表在集会上发表演讲。离开简阳时,送别的场面十分壮观,造反派倾城出动,车站前是人面的海洋,人们唱着歌,哭着,我们每个人胸前被别上几十枚毛主席像章,臂上被套满红袖套。有一个天使一样可爱的小姑娘,她蹦蹦跳跳地拉着我的手,车启动时哭得特别伤心。回北京后,她给我寄来了信和照片,照片上的她像一朵清晨带露的鲜花。我还和禾丰初中的孩子们通信,他们回信说,大家争相阅读我的信,结果只好油印几百份,人手一份,许多对立派的孩子哭了,说不该围攻这么好的红代会哥哥。在这次串联中,我没有看到真正的武斗,只看到了那些被卷入政治大潮的外省青少年的无比天真的热情,这种热情很容易被引向残酷的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