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王游戏:柳宗元《封建论》曹冏《六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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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    《封建论》

封建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民)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民)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民)。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捍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民),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民)而无叛吏。人(民)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民)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而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邑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世)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民),适其俗,修其理(治),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治)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治)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民)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治)人(民)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治)人(民)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治),酷刑苦役,而万人(民)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治)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民),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治)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治)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治)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治)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治);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民)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民)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曹冏    六代论

臣闻古之王者,必建同姓以明亲亲,必树异姓以明贤贤。故传曰‘庸勋亲亲,昵近尊贤’;书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诗云‘怀德维宁,宗子维城’。由是观之,非贤无与兴功,非亲无与辅治。夫亲亲之道,专用则其渐也微弱;贤贤之道,偏任则其弊也劫夺。先圣知其然也,故博求亲疏而并用之;近则有宗盟籓卫之固,远则有仁贤辅弼之助,盛则有与共其治,衰则有与守其土,安则有与享其福,危则有与同其祸。夫然,故能有其国家,保其社稷,历纪长久,本枝百世也。

今魏尊尊之法虽明,亲亲之道未备。诗不云乎,‘鹡鸰在原,兄弟急难’。以斯言之,明兄弟相救於丧乱之际,同心於忧祸之间,虽有阋墙之忿,不忘御侮之事。何则?忧患同也。今则不然,或任而不重,或释而不任,一旦疆埸称警,关门反拒,股肱不扶,胸心无卫。臣窃惟此,寝不安席,思献丹诚,贡策朱阙。谨撰合所闻,叙论成败。

论曰:昔夏、殷、周历世数十,而秦二世而亡。何则?三代之君,与天下共其民,故天下同其忧。秦王独制其民,故倾危而莫救。夫与民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民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独治之不能久也,故与人共治之;知独守之不能固也,故与人共守之。兼亲疏而两用,参同异而并建。是以轻重足以相镇,亲疏足以相卫,并兼路塞,逆节不生。及其衰也,桓、文帅礼;苞茅不贡,齐师伐楚;宋不城周,晋戮其宰。王纲弛而复张,诸侯傲而复肃。二霸之后,浸以陵迟。吴、楚凭江,负固方城,虽心希九鼎,而畏迫宗姬,奸情散於胸怀,逆谋消於唇吻;斯岂非信重亲戚,任用贤能,枝叶硕茂,本根赖之与?自此之后,转相攻伐;吴并於越,晋分为三,鲁灭於楚,郑兼於韩。暨于战国,诸姬微矣,惟燕、卫独存,然皆弱小,西迫强秦,南畏齐、楚,忧惧灭亡,匪遑相恤。至於王赧,降为庶人,犹枝干相持,得居虚位,海内无主,四十馀年。

秦据势胜之地,骋谲诈之术,征伐关东,蚕食九国,至於始皇,乃定天位。旷日若彼,用力若此,岂非深固根蒂不拔之道乎?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周德其可谓当之矣。秦观周之弊,以为小弱见夺,於是废五等之爵,立郡县之官,弃礼乐之教,任苛刻之政;子弟无尺寸之封,功臣无立锥之地,内无宗子以自毗辅,外无诸侯以为籓卫,仁心不加於亲戚,惠泽不流於枝叶;譬犹芟刈股肱,独任胸腹,浮舟江海,捐弃楫棹,观者为之寒心,而始皇晏然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岂不悖哉!是时淳于越谏曰:‘臣闻殷、周之王,封子弟功臣千有馀(城)。今陛下君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而无辅弼,何以相救?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始皇听李斯偏说而绌其议,至於身死之日,无所寄付,委天下之重於凡夫之手,讬废立之命於奸臣之口,至令赵高之徒,诛鉏宗室。胡亥少习刻薄之教,长遭凶父之业,不能改制易法,宠任兄弟,而乃师谭申、商,谘谋赵高;自幽深宫,委政谗贼,身残望夷,求为黔首,岂可得哉?遂乃郡国离心,众庶溃叛,胜、广倡之於前,刘、项弊之於后。向使始皇纳淳于之策,抑李斯之论,割裂州国,分王子弟,封三代之后,报功臣之劳,士有常君,民有定主,枝叶相扶,首尾为用,虽使子孙有失道之行,时人无汤、武之贤,奸谋未发,而身已屠戮,何区区之陈、项而复得措其手足哉?故汉祖奋三尺之剑,驱乌集之众,五年之中,遂成帝业。自开辟以来,其兴立功勋,未有若汉祖之易也。夫伐深根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理势然也。汉监秦之失,封殖子弟,及诸吕擅权,图危刘氏,而天下所以不倾动,百姓所以不易心者,徒以诸侯强大,盘石胶固,东牟、朱虚受命於内,齐、代、吴、楚作卫於外故也。向使高祖踵亡秦之法,忽先王之制,则天下已传,非刘氏有也。

然高祖封建,地过古制,大者跨州兼郡,小者连城数十,上下无别,权侔京室,故有吴、楚七国之患。贾谊曰:‘诸侯强盛,长乱起奸。夫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令海内之势,若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则下无背叛之心,上无诛伐之事。’文帝不从。至於孝景,猥用晁错之计,削黜诸侯,亲者怨恨,疏者震恐,吴、楚倡谋,五国从风。兆发高帝,衅锺文、景,由宽之过制,急之不渐故也。所谓末大必折,尾大难掉。尾同於体,犹或不从,况乎非体之尾,其可掉哉?武帝从主父之策,下推恩之令,自是之后,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淮南三割,梁、代五分,遂以陵迟,子孙微弱,衣食租税,不预政事,或以酎金免削,或以无后国除。至於成帝,王氏擅朝。刘向谏曰:‘臣闻公族者,国之枝叶;枝叶落则本根无所庇廕。方今同姓疏远,母党专政,排摈宗室,孤弱公族,非所以保守社稷,安固国嗣也。’其言深切,多所称引,成帝虽悲伤叹息而不能用。至於哀、平,异姓秉权,假周公之事,而为田常之乱,高拱而窃天位,一朝而臣四海。汉宗室王侯,解印释绂,贡奉社稷,犹惧不得为臣妾,或乃为之符命,颂莽恩德,岂不哀哉!由斯言之,非宗子独忠孝於惠、文之间,而叛逆於哀、平之际也,徒权轻势弱,不能有定耳。赖光武皇帝挺不世之姿,禽王莽於已成,绍汉嗣於既绝,斯岂非宗子之力也?而曾不监秦之失策,袭周之旧制,踵王国之法,而徼幸无疆之期。

至於桓、灵,阉竖执衡,朝无死难之臣,外无同忧之国,君孤立於上,臣弄权於下,本末不能相御,身首不能相使。由是天下鼎沸,奸凶并争,宗庙焚为灰烬,宫室变为榛薮,居九州之地,而身无所安处,悲夫!魏太祖武皇帝躬圣明之资,兼神武之略,耻王纲之废绝,愍汉室之倾覆,龙飞谯、沛,凤翔兖、豫,扫除凶逆,翦灭鲸鲵,迎帝西京,定都颍邑,德动天地,义感人神。汉氏奉天,禅位大魏。

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於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窜於闾阎,不闻邦国之政,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盘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世之业也。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诸侯,皆跨有千里之土,兼军武之任,或比国数人,或兄弟并据;而宗室子弟曾无一人间厕其间,与相维持,非所以强干弱枝,备万一之虞也。今之用贤,或超为名都之主,或为偏师之帅,而宗室有文者必限小县之宰,有武者必置百人之上,使夫廉高之士,毕志於衡轭之内,才能之人,耻与非类为伍,非所以劝进贤能褒异宗室之礼也。夫泉竭则流涸,根朽则叶枯;枝繁者廕根,条落者本孤。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此言虽小,可以譬大。且墉基不可仓卒而成,威名不可一朝而立,皆为之有渐,建之有素。譬之种树,久则深固其本根,茂盛其枝叶,若造次徙於山林之中,植於宫阙之下,虽壅之以黑坟,暖之以春日,犹不救於枯槁,而何暇繁育哉?夫树犹亲戚,土犹士民,建置不久,则轻下慢上,平居犹惧其离叛,危急将若之何?是以圣王安而不逸,以虑危也,存而设备,以惧亡也。故疾风卒至而无摧拔之忧,天下有变而无倾危之患矣。

曹冏《六代论》曹冏(约207年—264年),三国时政论家。曹魏宗室。沛国谯县(安徽亳州)人。字元首。曹操从子。魏少帝曹芳族祖。曹冏父是曹操从祖兄弟,曹冏曾祖父曹叔兴是曹腾(曹操祖父)之兄。有感于曹魏政权不重用宗室、大权将会旁落外姓的危险,于是著《六代论》。论夏、商、周、秦、汉、魏六代兴亡之事,建议分封宗室子弟,授以军政实权,以抑制异姓权臣,强干弱枝,巩固曹魏统治。当时魏帝曹芳年幼,曹冏便于魏正始四年(243)十一月,将其献给执政的大将军曹爽,希望以此论感悟曹爽。然而曹爽未能采纳。曹冏官至弘农太守。他的《六代论》,今尚存于《文选》中。

    《三国志•魏书•武文世王公传》注引《魏氏春秋》载宗室曹冏上书曰:“臣闻古之王者,必建同姓以明亲亲,………故疾风卒至而无摧拔之忧,天下有变而无倾危之患矣。”冏,中常侍兄叔兴之后,少帝族祖也。是时天子幼稚,冏冀以此论感悟曹爽,爽不能纳。

     《文选》注引《魏氏春秋》:“曹冏字元首,少帝(曹芳)族祖也。是时天子幼稚,冏冀以此论感悟曹爽,爽不能纳。为弘农太守。”

陆机    五等论

  夫体国经野,先王所慎,创制垂基,思隆後叶。然而经略不同,长世异术。五等之制,始于黄唐,郡县之治,创于秦汉,得失成败,备在典谟,是以其详可得而言。

  夫王者知帝业至重,天下至广。广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独任;任重必于借力,制广终乎因人。故设官分职,所以轻其任也;并建伍长,所以弘其制也。于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裁其亲疏之宜,使万国相维,以成盘石之固;宗庶杂居,而定维城之业。又有以见绥世之长御,识人情之大方,知其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图身;安上在于悦下,为己存乎利人。故《易》曰「悦以使人,人忘其劳。」孙卿曰:「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後利之利也。」是以分天下以厚乐,则己得与之同忧;飨天下以丰利,而已得以之共害。利博而恩笃,乐远则忧深,故诸侯享食士之实,万国受传世之祚。夫然,则南面之君各务其政,九服之内知有定主,上之子爱于是乎生,下之礼信于是乎结,世平足以敦风,道衰足以御暴。故强毅之国不能擅一时之势,雄俊之人无所寄霸王之志。然後国安由万邦之思化,主尊赖群后之图身,譬犹众目营方,则天网自昶;四体辞难,而心膂。盖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业也。

  夫盛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废兴,系乎其人,原法期于必谅,明道有时而暗。故世及之制弊于强御,厚下之典漏于末折,侵弱之衅遘自三季,陵夷之祸终乎七雄。昔成汤亲照夏后之鉴,公旦目涉商人之戒,文质相济,损益有物。然五等之礼,不革于时,封畛之制,有隆尔者,岂玩二王之祸而暗经世之算乎?固知百世非可悬御,善制不能无弊,而侵弱之辱愈于殄祀,土崩之困痛于陵夷也。是以经始获其多福,虑终取其少祸,非谓侯伯无可乱之符,郡县非兴化之具。故国忧赖其释位,主弱凭于翼戴。及承微积弊,王室遂卑,犹保名位,祚垂後嗣,皇统幽而不辍,神器否而必存者,岂非事势使之然欤!

  降及亡秦,弃道任术,惩周之失,自矜其得。寻斧始于所庇,制国昧于弱下,国庆独飨其利,主忧莫与共害。虽速亡趋乱,不必一道,颠沛之衅,实由孤立。是盖思五等之小怨,亡万国之大德,知陵夷之可患,暗土崩之为痛也。周之不竞,有自来矣。国乏令主,十有馀世。然片言勤王,诸侯必应,一朝振矜,远国先叛,故强晋收其请隧之图,暴楚顿其观鼎之志,岂刘项之能窥关,胜广之敢号泽哉!借使秦人因循其制,虽则无道,有与共亡,覆灭之祸,岂在曩日!

  汉矫秦枉,大启王侯,境土逾溢,不遵旧典,故贾生忧其危,晁错痛其乱。是以诸侯其国家之富,凭其士庶之力,势足者反疾,土狭者逆迟,六臣犯其弱纲,七子冲其漏网,皇祖夷于黔徒,西京病于东帝。是盖过正之灾,而非建侯之累也。然吕氏之难,朝士外顾,宋昌策汉,必称诸侯。逮至中叶,忌其失节,割削宗子,有名无实,天下旷然,复袭亡秦之轨矣。是以五侯作威,不忌万国;新都袭汉,易于拾遗也。光武中兴,纂隆皇统,而由遵覆车之遗辙,养丧家之宿疾,仅及数世,奸宄充斥。卒有强臣专朝,则天下风靡,一夫从冲,而城池自夷,岂不危哉!

  在周之衰,难兴王室,放命者七臣,干位者三子,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钅正鼙震于阃宇,锋镝流于绛阙,然祸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安待危。是以宣王兴于共和,襄惠振于晋郑。岂若二汉阶闼暂扰,而四海已沸,嬖臣朝入,九服夕乱哉!

  远惟王莽篡逆之事,近览董卓擅权之际,亿兆悼心,愚智同痛。然周以之存,汉以之亡,夫何故哉?岂世乏曩时之臣,士无匡合之志欤?盖远绩屈于时异,雄心挫于卑势耳。故烈士扼腕,终委寇雠之手;中人变节,以助虐国之桀。虽复时有鸠合同志以谋王室。然上非奥主,下皆市人,师旅无先定之班,君臣无相保之志,是以义兵云合,无救劫杀之祸,众望未改,而已见大汉之灭矣。

或以「诸侯世位,不必常全,昏主暴君,有时比迹,故五等所以多乱。今之牧守,皆官方庸能,虽或失之,其得固多,故郡县易以为政。」夫德之休明,黜陟日用,长率连属,咸述其职,而淫昏之君无所容过,何则其不治哉!故先代有以兴矣。苟或衰陵,百度自悖,鬻官之吏以货准才,则贪残之萌皆群后也,安在其不乱哉!故後王有以之废矣。且要而言之,五等之君,为己思政郡县之长,为吏图物。何以徵之?盖企及进取,仕子之常志;修己安人,良士所希及。夫进取之情锐,而安人之誉迟,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惮;损实事以养名者,官长所夙慕也。君无卒岁之图,臣挟一时之志。五等则不然。知国为己土,众皆我民;民安,己受其利;国伤,家婴其病。故前人欲以垂後,後嗣思其堂构,为上无苟且之心,群下知胶固之义。使其并贤居政,则功有厚薄,两愚处乱,则过有深浅。然则八代之制,几可以一理贯;秦汉之典,殆可以一言蔽也。

(《晋书•陆机传》,又《群书治要》三十引孙盛《晋阳秋》。)

 

指导大概

  本篇是议论文,而且是议论文中的辩论文。辩论的题目是封建制和郡县制的得失。辩论的对象是魏代的曹冏,他作《六代论》,晋代的陆机,他作《五等论》,都是拥护封建的人;还有唐代的杜佑等。曹、陆的论,《文选》里有;杜佑等的意见,载在《唐书•宗室传赞》里──那“赞”里也节录了本篇的文字。本篇着重实际的政制,所以历引周秦汉唐的事迹作证。但实际的政制总得有理论的根据;曹、陆都曾举出他们理论的根据。柳宗元是反对封建的,他也有他的政治哲学作根据,这便是“势”。他再三说,“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⑴⑵⒁。这是全篇的主旨。柳宗元生在安史乱后,又亲见朱泚、朱滔、李希烈、王武俊、吴少诚、吴元济、王承宗诸人作乱。这些都是“藩镇”,都是军阀的割据。篇中所谓“叛将”,便指的这些人。他们委任官吏,截留税款,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很像“春秋时代”的强大的诸侯。柳宗元反对封建,是在这一种背景里。他是因为对于当时政治的关心才引起了对于封建制的历史的兴起;所以引证的事实一直到唐代,而且对于当时的局面还建议了一个简要的原则⑾,供执政者参考。──柳宗元是唐朝的臣子,照例得避本朝帝王的讳。太宗讳“世民”,文中“世”作“代”,“民”作人──文中有两个“民”字⑽,大概是传刻的人改的。高宗讳“治”,文中作“理”。当时人都得如期而此,不独柳宗元一个。今在想着该是避讳的字下,都用括弧注出应作的本字,也许看起来明白些。

 

   曹、陆都以封建是“圣人意”。《六代论》说,“夫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独治之不能久也,故与人共治之,知独守之不能固也,故与人共守之”。《五等论》也说,“夫先王知帝业之重,天下至旷;旷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独任;任重必于借力,制旷终乎因人。于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财(同“裁”)其亲疏之宜,使万国相维以成盘石之固,宗庶杂居而定‘维城’之业。共忧乐,同安危,便是封建制的理论的根据。曹、陆都说这是“先王知”,可见是“圣人意”。这是封建论者共同的主要的论据。柳宗元反对封建,得先打破这个论据。这是本篇主要的工作⑴─⑹。“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便是针对着曹、陆的理论而发的。柳宗元还说:“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⑴那么,不但“封建非圣人意”,圣人并且要废除封建,只是“势不可”罢了。说到“势”,便得从封建起源或社会起源着眼,这便是所谓“生人(民)之初”⑴。柳宗元似乎不相信古传的“天作君师”说(《孟子》引《逸尚书》);他以为“君长刑政”起于“争”。人与人因物资而争,其中“智而明者”给他们“断曲直”,施刑罚,让他们息争。这就是“君长”。有“君长刑政”然后有秩序,然后有“群”。群与群又因物资而争,息争的是兵强德大的人;于是乎有诸侯。诸侯相争,息争的是德大的人;于是乎有方伯、连帅。方伯、连帅相争,息争的是德更大的人;于是乎有天子。“然后天下会于一”⑵。群的发展是自小而大,自下而上。这是柳宗元的封建起源论社会起源论,也就是他的政治哲学。所谓“势”,就指这种自然的发展而言。他的理论大概是从《荀子》来的。《荀子•礼论》篇说:“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君道》篇又说:“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这便是“君长刑政”起于“争”的道理,不过说得不成系统罢了。“假物”也是借用《荀子•劝学》篇“君子……善假于物“的话,篇中已提明荀卿。至于那种层次的发展,是恰和《墨子•尚同》篇所说翻了个个儿。《尚同》篇以为“正长”“刑政”起于“乱”;而封建的社会的发展是自天子至于“乡里之长”,是自大而小,自上而下。柳宗元建立了他的封建起源论社会起源论,接着就说“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⑵。这是说明封建的世袭制的来由,但未免太简单化了些。

 

  可是社会的自然发展是“势”,圣人的“不得已”也是“势”。篇中论汤武不革除封建制的缘故道:“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⒀“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不免是姑息,不免是妥协。所以接着便说,“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已也,私其卫于子孙也”⒀。这种“不得已”出于私心,虽然也是“势”,却跟那圣人也无可奈何的“生人(民)之初”的“势”不一样。但是无论怎么样,封建“非圣人之意”是一定的。在封建的世袭制下,“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⒁。圣人那会定下这种不公的制度呢?本篇除辩明“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这个主旨以外,还设了三个难。末一难是“殷商,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柳宗元便举出“汤、武之所不得已”来破这一难,已见上。中一难是“夏、商、周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⑿。《六代论》开端就说“昔夏、殷、周之历世数十,而秦二世而亡”;杜佑也以为封建制“主祚常永”,郡县制“主祚常促”。但这也是封建论者一般的意见,因为周历年八百,秦二世而亡,可以作他们的有力的证据。柳宗元却只举魏晋唐三代作反证。魏晋两代,封建制还存着,“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唐代改了郡县制,“垂二百祀,大业弥固”⑿。可见朝代的长短和封建是无关的。头一难是:“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民),适其俗,修其理(治),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治)乎?”⑺这也是《五等论》里一层主要的意思,而且是陆机自己的见解──他那“共忧乐,同安危”的论据是袭用曹冏的。这里他说:“五等之君为已思治,郡县之长为利图物。何以征之?盖企及进取,仕子之常志;修已安民,良士之所希及。夫进取之情锐而安民之誉迟。是故侵百姓以利已者,在位所不惮,损实事以养民者,官长所夙夜也。君无卒岁之图,臣挟一时之志。五等则不然,知国为已土,众皆我民,民安已受其利,国伤家婴其病。故前人欲以垂后,后嗣思其堂构;为上无苟且之心,群下知胶固之义。”“共忧乐,同安危”,是从治者方面看,“施化”的难易是从受治者方面看。这后一层的重要仅次于前者,也是封建论者一种有力的论据。所以本篇列为头一难。别的两难,柳宗元只简单的驳了过去;只对于这一难,却历引周秦汉唐的事迹,证明它的不正确。他对于“共忧乐,同安危”那个论据,除建立了新的替代的“势”的理论外,也曾引周秦汉唐的事迹作证。这一难的重要性由此可见。篇中两回引周秦汉唐的事迹,观点却不同。一回着重在“制”,在治者;一回着重在“政”,在被治者。便从实际的政治里比较封建制和郡县制的得失,却是一样的。

 

  照全篇所论,封建制有三失。一是“诸侯盛强,末大不掉”,天子“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⑶。二是“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治)国寡”⑻。三是“继世而理(治)”,君长的贤不肖未可知,“生人(民)之理(治)乱未可知”⒁。因为“末大不掉”,便有陆机说的“侵弱之辱”,“土崩这困”;本篇论周代的末路“判为十二,分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⑶,正是这种现象。因为“列侯骄盈,黩货事戎”,便不免“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的情形⑽。而这两种流弊大半由于“继世而理(治)”,便是所谓“世袭”。“生人(民)之初”,各级的君长至少是“智而明者”,此外“有兵有德”;越是高级的君长德越大⑵。虽然在我们看,这只是个理想,但柳宗元自己应该相信这是真的,他也应该盼望本篇的读者相信这是真的。那么,封建制刚开头的时候,该是没有什么弊病的。弊病似乎起于“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⑵。这就是“继世而理(治)”。“继世而理(治)”嗣君不必是“智而明者”,更不必“有德”。这种世袭制普遍推行,世君之下,又有“世大夫”,使得“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⒁。这不是和“生人(民)之初”“智而明者”“有德”者作君长的局面刚刚相反了吗?自然,事实上世袭制和封建制是分不开的,是二而一的。可是柳宗元直到篇末才将“继世而理(治)”的流弊概括的提了一下,似乎也太忽略了这制度的重要性了?不,他不是忽略,他有他的苦衷。他生在君主世袭的时代,怎能明目张胆的攻击世袭制呢?他只能主张将无数世袭的“君长”归并为一个世袭的天子,他只能盼望这个世袭的天子会选贤与能去作“守宰”。篇中所论郡县制之得有二。一是“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⑷,便是中央集权的意思。二是陆机所谓“官方(宜也)庸(同‘用’)能”;按本篇的说法,便是“孟舒、魏尚之术”可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可得而行⑽──一方面便是圣贤有以立于天下⒁。但本篇重在“破”而不在“立”,封建之失,指摘得很详细,郡县之得,只略举纲目罢了。

 

  本篇论历代政制的得失,只周秦汉唐四代。尧、舜、禹、汤之事远”⑶,所以存而不论。尧舜禹汤时代的史料留传的太少,难以考信,存而不论是很谨慎的态度。“及有周而甚详”⑶,从周说起,文献是足征的。不但文献中征,周理是封建制的极盛时期和衰落时期。这里差不多可以看见封建制的全副面目。这是封建制的最完备最适当的代表。而周代八百年天下,又是封建论者所艳羡的,并且是他们凭借着起人信心的实证。秦是第一个废封建置郡县制的朝代;这是一个革命的朝代。可是二世而亡,留给论史家许多争辩。封建论者很容易的指出,这短短的一代是封建制的反面的铁证。反封建论者像柳宗元这样,却得很费心思来解释秦的速亡并不在郡县制上──郡县固然亡,封建还是会亡。汉是封建和郡县两制并用;郡县制有了长足的发展,封建制也经过几番修正,渐渐达到名存实亡的地步。年代又相当长。这是郡县制成功的时代,也是最宜于比较两种制度的得失的时代。所以本篇说,“继汉而帝者,虽百代(世)可知也”⑸。汉可以代表魏晋等代;篇中只将魏晋带了一笔,并不详叙,便是为此。汉其实也未尝不可代表唐。但柳宗元是唐人,他固然不肯忽略自己的时代;而更有关系的是安史以来的“藩镇”的局面,那不能算封建却又像封建的,别的朝代未尝没有这种情形,却不像唐代的显著和深烈,这是柳宗元所最关心的。他的反封建,不但是学术的兴趣,还有切肤之痛。就这两种制度本身看,唐代并不需要特别提出;但他却两回将本朝跟周秦汉相提并论,可见是怎样的郑重其事了。《唐书•宗室传赞》说杜佑、柳宗元论封建,“深探其本,据古验今而反复焉。”杜佑的全文不可见;以本篇而论,这却是一个很确切的评语。“深探其本”指立封建起源论,“据古验今而反复”正指两回将唐代跟周秦汉一并引作论证。

 

  篇中两回引证周秦汉唐的事迹,观点虽然不同,而“制”的得失须由“政”见,所论不免有共同的地方,评为“反复”是不错的。第一回引证以“制”为主,所以有“非郡邑之制失”⑷,“徇周之制”,“秦制之得”⑸,“州县之设,固不可革”⑹等语。这里周制之失是“末大不掉”⑶,秦制之得是“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⑷;汉代兼用两制,“有叛国而无叛郡”⑸,得失最是分明。秦虽二世而亡,但“有叛人(民)而无叛吏”⑷,可见“非郡邑之制失”。唐用秦制,虽然“桀猾时起,虐害方域”,但“有叛将而无叛州”,可见“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⑹。兵原也可以息争,却只能用于小群小争。群大了,争大了,便得“有德”,而且得有大德。“藩镇”是大群,有大争;而有兵无德,自然便乱起来了。──这番征引是证明“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那个主旨。第二回引证以“政”为主,所以有“侯伯不得变其政”,“失在于制,不在于政”⑻,“失在于政,不在于制”⑼,“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⑽等语。周虽失“政”,但“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上下牵制,以至于此。所以真正的失,还“在于制,不在于政”。秦制是“得”了,而郡邑无权,守宰不得人;二世而亡,“失在于政”。“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郡邑,可谓理(治)且安矣”⑽。篇中接着举出孟舒、魏尚、黄霸、汲黯几个贤明的守宰。“政”因于“制”,由此可见。至于唐“尽制郡邑,连置守宰”⑾,“制”是已然“得”了,只要“善制兵,谨择守”,便能会“理(治)平”⑾,不致失“政”。这就是上文提到的柳宗元向当时执政者建议的简要的原则了。──这番征引是证明郡县的守宰“施化易”而“能理(治)”⑺,回答那第一难。郡县制的朝代虽也会二世而亡,虽也会“桀猾时起,虐害方域”⑹,但这是没有认真施行郡县制的弊病,郡县制本身并无弊病。封建制本身却就有弊病,“政”虽有一时的得失,“侵弱之辱”“土崩之困”终久是必然的。──篇中征引,第一回详于周事,第二回详于汉事。这因为周是封建制的代表,汉是“政”因于“制”的实证的缘故。唐是柳宗元自己的时代,他知道的事迹应该最多,可是说的最少。一来是因为就封建郡县两制而论,唐代本不占重要的地位,用不着详其所不当详。二来也许是因为当代人论当代事,容易触犯忌讳,所以还是概括一些的好。

 

   政制的作用在求“理(治)平”⑾或“理(治)安”⑽⒁,这是“天下之道”。“理(治)安”在乎“得人”,“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治)安’”⒁。郡县制胜于封建制的地方便在能择守宰,能进贤退不肖,赏贤罚不肖。“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了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这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⑽这正是能择人,能择人才能“得人”。但如孟舒、魏尚,本都是署名了的,文帝听了田叔和冯唐的话,才知道他们的贤能,重行起用,官复原职。可见知人善任,赏罚不差,也是不容易的。这不但得有贤明的君主,还得有贤明的辅佐。“谨择守”⑾只是个简要的原则,实施起来,得因时制宜,斟酌重轻,条目是无穷尽的。能“谨”择守宰,便能“得人”,天下便能“理(治)安”了。“得人”真可算是一个不变的道理;纵贯古今,横通四海,为政都不能外乎此,不过条目随时随地不同罢了。柳宗元说郡县制是“公之大者”⒀,便是为此。封建之初,虽然是“其德在人(民)者”,死了才“求嗣而奉之”⑵,但后来却只是“继世而理(治)”。“继世而理(治)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⒁这只是私天下,家天下。“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⒁。汤武虽是“圣王”,而不能革除封建制,也不免有私心;他们是“私其力于已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始皇改封建为郡县,其实也出于另一种私心,这是“私其一已之威”,“私其力于已也,私其尽臣畜于我”。可是从天下后世看,郡县制使贤不肖各居其所,使圣贤有以立于天下,确是“公之大者”。所以说“公天下之端自秦始”⒀。向来所谓“公天下”,原指尧舜传贤,对禹传子的“家天下”而言。那是整个儿的“以天下与人”。但尧舜之事太“远”了,太理想了。本篇着重实际的政制,所以存而不论。就实际的政制看,到了柳宗元的时代,郡县制确是“公之大者”。他将新的意义给予“公天下”这一语,而称“公天下之端自秦始”,也未尝没有道理。

 

  议论文不管是常理,是创见,总该自圆其说,所谓“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最忌的是自相矛盾的毛病。议论文的作用原在起信;不能自圆其说,甚至于自相矛盾,又怎么能说服别人呢?本篇开端道:“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民)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上面的两答,好像是平列的;下面的两问两答却偏承着“生人(民)果有初乎?”那一问说下去,将“天地果无初乎?”一问撇开了。按旧来的看法,这一问原是所谓陪笔;这样撇开正是很经济的。可是我们觉得“无初”一问既然在篇首和“有初”一问平列的提出,总该交代一笔,才好撇开去。照现在这样,不免使人遗憾。篇中又说,“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接着却只说“德又大者”,更不提“有兵”一层。论到世袭制,也只说“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⑵。柳宗元不提“有兵”的用意,我们是可以看出的,上文已见。他这儿自然也是所谓省笔;可是逻辑的看,他是并没有自圆其说的。──前一例是逻辑的不谨严,广义的说,不谨严也是没有自圆其说的一目。又,篇中说:“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民)之初乎?”⑴后面却又说,“夫殷(汤)、周(武)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⒀。这“不得已”虽也是“势”,却跟那“生人(民)之初”的势大不相同。这就未免自相矛盾了。篇中又说,“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⑿。这是回答那第二难。但魏晋只是郡县封建两制兼用,而郡县更见侧重。用这两代来证明“秦郡邑而促”,似乎还比用来反证“夏、商、周、汉封建而延”合式些。那么,这也是自相矛盾了。韩愈给柳宗元作墓志,说他“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五百家注《柳集》说“韩退之文章过子厚而议论不及;子厚作《封建论》,退之所无”。长于议论的人,精于议论的文,还不免如上所述的毛病,足见真正严密的议论文还得有充分的逻辑的训练才成。

 

  本篇全文是辩论,是非难。开端一节提出“封建非圣人意”,已是一“非”;所以后面提出第一难时说“余又非之”⑺。这两大段大体上是“反复”的。反复可以加强那要辩明的主旨,并且可以使文字的组织更显得紧密些。这两段里还用了递进的结构。论封建的起源时,连说“又有大者”“又大者”,一层层升上去,直到“天下会于一”。接着从里胥起又一层层升上去,直到天子。论汉代政制时说:“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民),戚之而已;……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索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⑽也是一层层升上去,不过最高一层又分两面罢了。递进跟反复是一样的作用,可以说是“异曲同工”。本篇的组织偏重整齐,反复和递进各是整齐的一目。篇中还用了许多偶句,从开端便是的,总计不下三十处,七十多语。又用了许多排语,如“周有天下”⑶,“秦有天下”⑷,“汉有天下”⑸,“周之事迹断可见矣”⑻,“秦之事迹可见矣”⑼,“周事然也”⑻,“秦事然也”⑼,“汉事然也”⑽,“有叛人(民)而无叛吏”⑷,“有叛国而无叛郡”⑸,“有叛将而无叛州”⑹,“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⑹,“失在于制,不在于政”⑻,“失在于政,不在于制”⑼等等。偶句和排语也都可以增强组织的。柳宗元在朝中时,作文还没有脱掉六朝骈俪的规矩;本篇偏重整齐,多半也是六朝的影响。

 

  本篇是辩论文,而且重在“破”,重在非难。凡关键的非难的句子,总是毫不犹疑,斩钉截铁。如开端的“封建非圣人意也”⑴⑵,结尾的“非圣人意也”⒁,论秦亡说“非邑之制失也”⑷,回答第二难说“尤非所谓知理(治)者也”⑿,回答第三难说“是大不然”⒀,都是斩截的否定的口气。这些是柳宗元的信念。他要说服别人,让他自己的信念取别人的不同的或者相反的信念而代之,就得用这样刚强的口气。要不然,迟迟疑疑的,自己不能坚信,自己还信不过自己,又怎能使别人信服呢?若是短小精悍的文字,有时不妨竟用这种口气一贯到底。但像本篇这样长文,若处处都用这种口气,便太紧张了,使读者有受威胁之感。再则许多细节,作者本人也未必都能确信不疑,说得太死,让人挑着了眼儿,反倒减弱全文的力量。这儿便得斟酌着参进些不十分确定的,商榷的或诘难的口气,可不是犹疑的口气。这就给读者留了地步,也给自己留了地步,而且会增加全文的情韵或姿态。在本篇里,如“势之来,其生人(民)之初乎?”⑴“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⑶。“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⑷“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民)乎?”⑽便都是商榷的口气。如“何系于诸侯哉?”⑿“继世而理(治)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岂对人之制使至于是乎?”⒁便都是诘难的口气。

 

  本篇征引周秦汉唐四代的事迹,而能使人不觉得有纠缠不清或琐屑可厌的地方。这是因为有剪裁。一代的事迹往往浩如烟海,征引时当然得有个选择。选择得按着行文的意念,这里需要的是判断,是眼光。所取的事迹得切合那意念,或巧合那意念;前者是正锋,后者是偏锋。这是剪裁的第一步。所取的事迹是生料,还得熔铸一番。或引申一面,或概括全面,或竟加以说明;总得使熟悉那些事迹的读者能领会到精细的去处,而不熟悉的读者也能领会到那意念,那大旨。这后一导是很重要的。因为熟悉史事的读者究竟比不熟悉的读者少得多;一般不熟悉史事而读书明理的读者,作者是不得不顾到的。大概简单些的事迹,直陈就行了;复杂些的就得加以概括或说明。这是剪裁的第二步。本篇秦代的事比较少些,比较简单些;但只第一回征引可以算是直陈的⑷,第二回便以说明为主了⑼。唐代的事虽不少,却也只概括的叙了几句⑹⑾,这缘由上文已见。周汉两代的事都繁多而复杂,最需要第二步的剪裁的便是这些。篇中第一回征引周事甚详,便不得不多用说明的语句。如“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迎觐者”⑶,“下堂而迎觐者”是“害礼伤尊”,说明了对于一般读者更方便些。又如“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有了后二语,即使不熟悉上面的三件事,也可能知道它们的性质和征引的用意。又如“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周之败端”也是说明语。这一节也参用概括的叙述,如说周初的封建,只用“周有天下,……离为守臣捍城”一长句。又如“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也是的。──末一语在不熟悉史事的读者,可以“概括化”为“卒不能定诸侯之嗣”,意思还是明白的。篇中征引汉事,多作概括语。如“数年之间,奔命扶伤而不暇;困平城,病流矢”⑸,上面接着“汉有天下”,叙的自然是高祖了。这里前二语概括了数年间诸王叛变的事迹,后二语举了两个最利害的例子,只要知道了这两件事是数年间最利害的例子,一般地读者也就算懂得了。下面紧接着,“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寥寥二语里也概括了许多事迹。又如“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一长句⑽,连举了六个人名,似乎会使一般的读者感到困难。但说“知”,说“得”,说“明审”,“简靖”,又说“拜之”,“复其位”,“卧而委之以辑一方”,这些说明的词句,用加上上下文,那六个人名也不会妨碍一般读者了解大意的。

 

  篇中有些词句,也许需要讨论。如“不初无以有封建”⑴,“不初”等于“不是生人(民)之初”,“初”是名词作动词用;“无以”是熟语。全句翻成白话是,“不是生民之初,没理由会有封建”,或“不是初民社会不会有封建”。这名话若用文言的肯定语气,该作“有初而后有封建”,但不及双重否定的斩截有斤两。“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而履星罗,……四周于天下,……”句读是照旧传。有人在“邦”字断句,将“群后”属下句。这样,“周……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好像容易讲解些,也合于方法些。但“五等”是成词,“五等邦”罕见;本篇还有六朝骈俪的规矩,“设五等,邦群后”二语正是相偶的。至于方法,骈体和诗自有它们的规律,跟一般的方法原有不同的去处。所以我们觉得还是旧传的句读理长些。──“履”是“所达到的地界”,“布履”是“分布的地界”。“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⑷,写秦的形势。这儿“雄图”的图是版图,不是谋略。“六合”原指天地四方,这儿只是宇内或天下的意思。──“六合”用在这里实在不妥帖;只因上一语有了“天下”,只得另找一词对偶。这是骈体的毛病。──“负锄梃谪戍之徒”⑷一语,从贾谊《过秦论》的“锄耰棘矜”“谪戍之众”变出,但不是骈体的句子而是“古文”的句子。这种句法,以前似乎没有,大概是当时的语言的影响。──韩愈提倡“古文”,主要的其实也只是教人照自然的语气造句行文罢了。这一语里“负锄梃”是形容“谪戍之徒”的,翻成白话的调子该是“负锄梃的谪戍之徒”;按文法说,“负锄梃”下似乎该有个“之”字。但一语两个“之”字,便嫌罗唆,句子显得不“健”似的,“古文”里这样两“之”的句法极罕见。这些地方不宜拘守那并未十分确定的文法,只消达意表情明白而有力就成。况且“负锄梃”这样句法后来也成了用例了。“继汉而帝者,虽百代(世)可知也”⑸袭用《论语》“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不过孔子的话只是理想,柳宗元却至少有唐代作证。“有理(治)人(民)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治)人(民)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⑼,是说明“秦之事迹”的。第一语“理(治)人(民)之制”就指郡县制;可是郡邑无权。第二语“理(治)人(民)之臣”泛指贤能之士;贤能不在位,守宰不得人。“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⑽,“削其半”是被朝廷“削其半”,“民犹瘁矣”是说那被削一半的人民在被削以前,和那未被削的一半的人民,总之是吃苦的。“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民)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⒁,前二语只是“为施政的便利,求制度的一贯”的意思。──以上是句。“所伏必众”⑵,伏,服也。“圜视而合从”⑷,“圜视”出在贾谊的《治安策》里,就是“睁圆了眼看着”,表示惊愕的神气;“合从”借用六国合从的事迹,表示“叛秦”的意思。“戚之而已”⑽,戚,忧也,又愤恨也。这些是这“实词”。“告之以真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⑵,两“之”字泛指上句里“所伏”的人──指其中的有些人。“秦制之得,亦以明矣”⑸,“以”和“已”通用。“私其尽臣畜于我也”⒀,四“其”字都相当于白话的“那”字。这些是“半实词”。“彼其初与万物皆生”⑵,“其”等于“之”;这里用较古的“其”,是郑重的语气。“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⑷,两“之”字也只是增强语气的词。“及夫大逆不道”,“及夫郡邑,可谓理(治)且安矣⑽”,两“及夫”都是“至于”的意思,但第一个指时间说,第二个指论点说。“且汉知孟舒于田叔……”⑽,“且”只是发端词,和“夫”字一样。这儿用“且”,也许是有意避开上面两个“及夫”里的“夫”字──那两个“夫”字可是增强“及”字的语气的。这些是“虚词”。

 

  篇中除袭用《论语》一句外,还袭用贾谊《过秦论》和《六代》、《五等》两论的词句不少。如“秦有天下”一节⑷,便多出于《过秦论》。其中,“负锄梃”二语上文已论。“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也是櫽括《过秦论》的词句。《过秦论》说“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又说“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都是这四语所本──这儿“六合”这个词是很妥帖的。《六代论》论汉景帝时七国之乱,有“所谓‘末大必折,尾大难掉’”一语。这是引用《左传》,本篇用“末大不掉”⑶,大约还是《六代论》的影响。这儿将原来两语合为一语,自然是求变化。但“末大必折”本说树木枝干太大,根承不住,是会断的。现在这样和另一语拼合起来,各存一半,便不但失去原来两语的意义,而且简直是语不成义了。篇中“矫秦之枉,徇周之制”⑸出于《五等论》的“汉矫秦枉”“秦因特周制”;而“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⑷的句调也出于同论的“周之不竞,有自来矣”──这两句都是总冒下文的。《六代论》的作者曹冏的作者是魏少帝的族祖。那时少帝年幼。曹冏历举夏殷周秦汉魏六代的事迹,主张封建宗室子弟,“强干弱枝,备万一之虑”,作成此论,想感悟当时的执政者曹爽。曹爽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此论纯为当时而作。《五等论》论“八代之制”,“秦汉之典”──“八代”指五帝三王而言。陆机是说古来圣王立“五等”治天下,“汉矫秦枉,大启侯王,境土逾溢,不遵旧典”,于是乎有“过正之灾”,却“非建侯之累”。他也是封建制的辩护人,可是似乎纯然出于历史的兴趣,不关时政。本篇只引周秦汉唐的事迹,韩愈所谓“证据今古”,跟曹的重今,陆的述古,都是同而不同;柳宗元的态度是在曹、陆之间。

 

  封建制郡县制的得失,主要的是中国实际政制问题,不独汉唐为然。明末的顾炎武还作了九篇《郡县论》。他说:“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然则将复变而为封建乎?曰,不能。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又说:“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有司之官凛凛焉救过之不给,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民乌得而不穷?国乌得而不弱?”他主张“尊令长之秩,而予之以生财治人之权,罢监司之任,设世官之奖,行辟属之法──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论一)。我们看了他这番话,也许会觉得不伦不类,但他也是冲着时代说的。那里流寇猖獗,到那里打劫那里,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守土的“令长”大都闻风逃亡,绝少尽职抵抗的人。顾炎武眼见这种情形,才有提高令长职权,创设世官制度的那番议论。就是我们民国时代,在国民革命以前,也还有过联省自治和中央集权的讨论,参加的很不少,那其实也在封建制和郡县制的得失的圈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