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狷狂杨金柱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本刊记者 赵佳月

日期：2011-12-30

“我不宽恕任何人，我连自己也不宽恕！”这位“湘南蛮子”斗天斗地斗权威，从体制内到律师圈内，“被批判”的往昔，反倒令其鼓足了“批判”的勇气

杨金柱（图/本刊记者 赵佳月）

杨金柱和他的研修班在屈子祠就地开课

　　告别风波迭起的第一期“公益性律师刑辩实务高级研修班”，杨金柱继续自己的律师工作：“先到南昌会见当事人，再到北京大学讲座，然后去昆明……”55岁的杨金柱显得精力充沛，步履不停。

　　研修班令其声音嘶哑，即使在出差途中，也不得不靠着西洋参片和医生开出的方子来维持。在长沙家中，是怀孕7月余的妻子李茂林。

　　历经“文革”“批判台”的杨金柱，如同历经尴尬研修班后仍扬言要办“律师学院”一样，依然在“战风车”：“我不宽恕任何人，我连自己也不宽恕！”这位“湘南蛮子”斗天斗地斗权威，从体制内到律师圈内，“被批判”的往昔，反倒令其鼓足了“批判”的勇气。

　　但是杨金柱说要活到80岁，“这样我能看着还在娘胎里的孩子长大”，所以他说：“杨金柱也是有怕的。”

“难产”的研修班

　　“我要一个人跑去司法厅前抗议！我要求见周强书记，问问这还到底是不是法治湖南！”12月17日深夜的军港酒店大堂内，杨金柱对着手机免提那头的长沙市司法局领导喊话。他的身边八十多名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律师，坐在五颜六色的塑料板凳上，行李散落了一地。他们被酒店拒绝入住。

　　从四川南充赶到长沙的四川罡兴律师事务所律师林波，抵达酒店已是下午2时许。按照杨金柱在微博上说的方式，林波直接到前台报杨金柱的名字，服务员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那边。”

　　顺着服务员的手势，大堂角落里满满的行李把林波怔住了。

　　“现在暂时住不了，正在和酒店交涉。”角落里一名男子让林波先行签到。酒店旁边的餐馆内，杨金柱正对酒店的“无理行为”发表声讨演讲：“昨晚签了合同的，怎么能说没有房间呢？而且已经给了的5间房还不让住！”浓重的湖南口音掷地有声。

　　5时30分许，杨金柱向到场的五十多名律师声称：“律协的秘书长要来看望大家，请大家吃饭。”吃晚饭后，杨金柱说秘书长6时30分到，后又改口至8时30分。最终这位秘书长迟迟未到。

　　相反，律协工作人员要求杨金柱出去和他们见面。

　　在场的部分律师表示反对，有人打通律协领导电话，要求10名律师陪同杨金柱前往见面。直至当晚11时30分，律协两名工作人员终于现身，林波为其搬来小板凳，但他们显然急于离开，并未落座，只是安慰了急得手舞足蹈的杨金柱几句：“不要激动，要冷静，律协会处理好的。”

　　已是第二日凌晨时分，朱明勇等讲课律师先后到来。杨金柱和几名参加研修班讲课的律师在酒店大堂内发表开班演讲。

　　“长沙的酒店有的是，怎么可能没有地方住？！这只是杨金柱的‘杨氏刀法’，一定要等到12点以后。”12月18日凌晨开班演讲结束后，80多名律师分散居住到长沙各家酒店。

　　研修班的学员在微博、杨金柱在博客直播了这一晚研修班的艰难推进过程。事实上，还在开班前二日，杨金柱便接连遭遇一系列“突发状况”：

　　研修班讲课律师陈光武在临沂市司法局受到了警告，称根据司法部和省司法厅领导的指示，杨金柱举办全国性的活动没有经过批准，这是非法的。该司法局严禁陈光武去长沙讲课。

　　事先交了1万元定金的研修班地点——通程麓山大酒店，突称研修班进行期间要停电检修。接到此通知的当日，杨金柱的助理还在和麓山大酒店的相关人员核对后天报名的具体事项。

　　“临开班前，包括韩嘉毅、许兰亭、张青松在内的多名讲课律师突然说不能来了”，急得杨金柱在博客上下了“绝交令”：谁不来和谁绝交。这些未能成行的讲课律师大多被有关部门打了招呼。

　　情急之下，杨金柱在拥有2213万浏览量的博客上放话：“杨金柱这个一根筋就是真的一根筋：就是砍了脑壳，也一定要让首届公益性律师刑事辩护实务高级研修班准时开班。”

　　他自费近10万元办研修班的事情，得了到各界肯定。

　　“律师界做刑辩的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危险，杨金柱自费办班是第一步，以后还要开律师学院！杨金柱已经到张家界和昆明勘察好了。”除了办学之外，杨金柱的另一个目标是要为初出茅庐的刑辩律师成立基金，“中国刚刚起步的律师都很惨的，他们朝不保夕，怎么让他们去做刑辩？杨金柱就是要给他们寻找保障！”

　　几乎在任何场合，杨金柱都能成为焦点。以名字自称的话语串成激昂的演讲，“律师辩护的时候常常自称某某律师事务所杨金柱，我觉得用杨金柱自称显得更有力！”

　　研修班在随后的几日内成了“游学班”。从岳阳楼到衡山，从大篷车内到幕天席地，杨金柱的博客称：“三湘大地摆不下一张律师技能讲台”，“刑辩律师在长沙无处讲课，今日游览屈原祠、岳阳楼。”

　　杨金柱点开博客浏览量曲线图，在研修班期间，其博客的日浏览量达到了8万之高。“这样寓教于乐、在旅游中业务交流的研修班，比起圆桌会议的收获更大。”研修班学员感叹。

最早的访民

　　1956年出生于湖南省洞口县的杨金柱，可能是新中国的第一批访民。他对于“文革”有着切肤之痛，自称5年后告别律坛时，要专心写他的“文革三部曲”去。这些，与他的身世有关。

　　早年，在外公去世后，其外婆带着杨金柱未成年的母亲嫁给了丧妻不久的爷爷，爷爷膝下是未成年的父亲，父母到了适婚年龄后，两人结了婚。“因此我们家没有什么别的亲戚，我父母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杨金柱在家中排行第二。父亲是洞口县山村里的大队加工厂技术人员，负责修理机械。小学四年级，“文革”给10岁的杨金柱烙下了模糊的记忆：“带着红小兵的袖章，去造反，破四旧，斗校长和老师，觉得很好玩。”

　　停课闹革命几乎荒废了杨金柱的大部分学业，直到1971年初中毕业。那一年姐姐高中毕业，“家里不能出两个高中生，所以我没有再读高中。”从1971年一直到1979年，杨金柱的成人礼是目睹父亲自杀，自己也走上“批斗台”。

　　1975年，全国搞“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技术革命”，到处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杨金柱家中有两台缝纫机，一辆自行车，也被定性为资本主义。“当时洞口县有两个典型，我父亲是其中之一。我父亲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当中被刑讯逼供，被打，他受不了，1975年5月9日中午，在大队加工厂的楼上自杀了。”

　　“他们还想要拉他的尸体出去批判，但后来没有，让我们把他埋了，但不让我们家人哭。我想不明白，地富反坏右，我父亲什么都不是。我真的搞不明白。”

　　1975年8月23日晚，农村里的双抢过后，19岁的杨金柱被关押起来。趁着上厕所的时机，他从老祠堂翻墙逃跑。跑回家问母亲要了十多块钱，从家里爬山连夜走了15公里路，坐上了到长沙的火车。“没有买票，逃票的。然后再坐火车去北京。”

　　在北京，杨金柱到最高法院、国务院告状，结果被遣送回家，“接访的人给买的火车票。我又把火车票卖了，自己逃票上车回了湖南。所以上访我一点都没亏，还赚钱了！”

　　1976年8月底，杨金柱又一次到北京。这一次，因为逃票，杨金柱在河北被查下车。北方一马平川的茫茫原野上，杨金柱沿着铁路走了一站路，在下一站继续逃票上车，就这样到了北京。所以杨金柱的逃票很有经验。“每次去北京，他们都把我的材料收了，然后把我送回家。”

　　以为再一次上访赚钱回家的杨金柱，这一次并不好过。1976年9月11日，杨金柱对这个日子“刻骨铭心”。“毛主席死后没几天，他们在大队里批判我。”头戴的高帽子上写着“右倾翻案风急先锋”，胸口挂着的牌子上写着“邓小平的黑爪牙”。

　　杨金柱被反绑两手，“我不肯低头，他们按住我的头，我还是把头抬起来，后来两个民兵找来两块土砖，一块砖有18斤重，他们把两块土砖挂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嘴里还在喊：‘真理永远是压不服的！’”

　　砖块在他的脖子上挂了将近二十分钟，直到他因窒息口吐白沫，大队的民兵才帮他取下砖块。

　　一边被批斗一边忍辱读书，《水浒》、《三国》、《说岳全传》……杨金柱抓住任何机会读书，连风水书也不放过。

　　“77年高考他们不准我报名，也不说什么理由。78年我和妹妹同时报考中专，考试都过了线，但是他们不让我读。79年恢复高考之后，我在从来没有读过高中的情况下，考上了湖南师范学院。”

　　1983年杨金柱从大学毕业，到湖南省娄底师专教现当代文学。1986年，到娄底电大干部班讲课，一位司法局的科长听课后问他：“杨老师你口才这么好，为什么不做律师？”

　　“做律师？可以啊！我喜欢打抱不平！”就这样，杨金柱拿到了兼职律师工作证，一边教书一边打官司。

　　杨金柱作为律师接的第一个案子是离婚官司。他第一次站在法庭上，辩护词变成了一串串的排比句。急得法官不停提醒：“杨老师，你的文学语言太多了。”

杨金柱的爱与怕

　　接下的第一个案子，代理费是20元，当时杨金柱做老师的月收入是40元。

　　“我现在存款有1000万。这些是为了办未来的律师学院存的。”杨金柱觉得自己是赚钱很少但永远花钱很多的律师。

　　“1993年，我已经一年收入26万；2000年，我买了36万的别克车；我是湖南最早买大哥大的，花了2万多……”说起这些风光岁月，杨金柱充满自豪。

　　说起后来，杨金柱仍然自豪：“后来我就跟风车作战去了。”在李庄案现场“翻筋斗”，要求最高法释法。杨金柱也承认有跟权力部门“同流合污的时候，这是在所难免的，是律师的原罪”。

　　也因此，他立志要成立刑辩律师基金会，“要让年轻律师把腰杆子挺起来。”

　　这种豁达和突然的清高，杨金柱说来自两次“差一点”的死亡。2006年，为办湖南省政府驻北京办事处的一个案子，他连续通宵达旦4天，心力衰竭，被送至医院抢救。

　　另一次还在李庄案时。杨金柱从李庄案第二季开始发出声音。2010年3月11日，杨金柱博客上出现第一篇关于李庄案的文章，随后连写4封公开信。

　　4月19日，杨金柱发起了《关于建议最高人民法院对<刑法>第三百零六条作出司法解释的律师意见书》的“万人签名”，公开征求全国各地律师签名支持。

　　5月5日到邵阳办案时，湖南省司法厅厅长致电杨金柱要求见面。翌日杨金柱和妻子从邵阳回长沙的路上，发生了车祸。杨金柱再一次与死亡擦身而过。其发起的“万人签名”也随之被叫停。

　　“万人签名”失败后，杨金柱作为湖南省通程律师事务所的终身名誉主任，被自己一手创办的通程所除名。直到今年恢复执业的时候，杨金柱才算踩上了北海案的尾巴，得以从幕后走到台前。

　　杨金柱是怕死的，“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杨金柱最爱看着怀孕的妻子，摸着她的肚子和未出生的孩子说话，“那才是幸福啊！”这是杨金柱的第二任妻子，“杨金柱连私生活都是透明的。”

　　新成立的湖南省岳林律师事务所以他妻子的名字命名，“用她的名字注册，老婆管钱，我干活。”

　　北海案时有网友问杨金柱：“你的高调带有表演的味道吗？”杨金柱答：“什么叫高调？我在重庆李庄案二季那才叫高调。千里走单骑，在重庆江北区法院门口点王立军的名字，那才是真正的高调。我在北海一案中使用的是中调而不是高调。关于表演，表演是对演员的专用术语。杨金柱是律师，不是演员。不存在表演的问题。”

　　北海案偃旗息鼓之时，杨金柱上演“绝交游戏”。这令圈内诸多同行哭笑不得地称其为“老小孩”。先是与李庄绝交，继而与陈有西绝交。在与李庄“绝交”的日子里，杨金柱依然与李庄保持电话联系，在李庄入狱两周年之际为其绝食一日。他说，“与李庄绝交是假绝交，与陈有西绝交是真绝交。”杨金柱亦将之归为“杨氏刀法”。

　　家庭幸福的杨金柱从来不出国，“旅游我也只在国内啊！”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不给他们留下任何口舌，说我勾结境外势力。杨金柱再怎么骂，都是爱国的。我们有责任帮助社会转型。”但是若转型不成，“杨金柱将站在队伍的第一个，让专制的刺刀第一个刺穿杨金柱的胸膛，让专制的子弹第一个击穿杨金柱的头颅。”此番言论，杨金柱不仅在博客公开发表，而且在多个公众场合作为演讲高潮。

　　“你看重名誉吗？”“也看重，但不屑一顾。”杨金柱时常处于自我否定的矛盾中，“求道之人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