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emz2002 辟谷:伯偉:評點四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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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偉:評點四論

原載《中國學術》2001年第2期

 

評點是中國文學批評的傳統方式之一,唐宋以後,詩文評點即趨興盛,明清以來的小說和戲曲批評中亦數見不鮮。這種批評形式往往又和選本結合在一起,為讀者點明精彩,示以文章規矩,但也因此而被通人譏訾。可是人們聽慣了“載道”、“言志”、“美刺”、“褒貶”的“大判斷”,再來看這些純粹以作品優劣為重心的“小结果”,也未嘗沒有親切實在乃至耳目一新之感。

評點起於何時?學者持論不一。有說起于梁代,如章學誠《校讎通義?宗劉》云:

評點之書,其源亦始鍾氏《詩品》、劉氏《文心》。然彼則有評無點,且自出心裁,發揮道妙。又且離詩與文而別自為書,信哉,其能成一家言矣!

曾國藩《經史百家簡編序》亦云:

梁氏劉勰、鍾嶸之徒,品藻詩文,褒貶前哲,其後或以丹黃識別高下,於是有評點之學。

有說起于唐代,如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凡例》云:

古人文無圈點,方望溪先生以為有之,則筋節處易於省覽。按唐人劉守愚《文塚銘》云有朱墨圈者,疑即圈點之濫觴。姑從之。

有說起於南宋,如吳瑞草《瀛奎律髓重刻記言》云:

詩文之有圈點,始於南宋之際而盛於元。

《四庫全書總目》卷三七《蘇評孟子》提要云:

宋人讀書,於切要處率以筆抹,故《朱子語類》論讀書法云,先以某色筆抹出,再以某色筆抹出。呂祖謙《古文關鍵》、樓昉《迂齋評注古文》亦皆用抹,其明例也。謝枋得《文章軌范》、方回《瀛奎律髓》、羅椅《放翁詩選》始稍稍具圈點,是盛於南宋末矣。

前人意見,大致如此。考文學評點之成立,實始於南宋。但評點法的形成,卻當溯源至前代。評點之意,包括“評”和“點”兩端,又與所評的文本聯繫在一起,宋人合而為一,遂成為一種文學批評的樣式。自南宋以降,評點流行於世,甚至無書不施評點,更有其廣泛的社會歷史原因。因此,探討評點的形成,也需要從各個方面去尋源究本。

 

一、章句與評點

 

“點”即標點。溯其原始,起于古人章句之學。將章句與評點聯繫起來,始于曾國藩。其《經史百家簡編序》指出:

自六籍燔于秦火,漢世掇拾殘遺,支分節解,於是有章句之學。……科場有句股點句之例,蓋猶古者章句之遺意。……故章句者,古人治經之盛業也,而今專以施之時文圈點,科場時文之陋習也。

但曾氏推崇章句而貶斥圈點,呂思勉《章句論》對此提出了批評:

圈點之用,所以抉出書中緊要之處,俾人一望而知,足補章句所不備,實亦可為章句之一種。徒以章句為古人所用而尊之,圈點起于近世而訾之,實未免蓬之心也。

“標點”一詞,或起於南宋。《宋史?儒林八?何基傳》云:“凡讀書無不加標點,義顯意明,有不待論說而自見者。”我甚至懷疑,“評點”一詞的最初義也就是標點。如敦煌遺書S.2577《妙法蓮花經卷第八》下云:

余為初學讀此經者,不識句レ文,故憑點之。

“レ”是倒字元,即“句文”應作“文句”,“憑點”當即“評點”,在這裡的實際意思就是標點。但章句起源甚古,且流變頗多。茲略說如下。

《禮記?學記》云:“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鄭玄注:“離經,斷句絕也。”賈公彥疏:“離經,謂離析經理,使章句斷絕也。”可知,分章斷句,以便理解段落大意,是先秦以來初學者的主要課程之一。舊說章句起于子夏,《後漢書?徐防傳》載其上疏云:“臣聞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于子夏。”子夏名卜商,是孔門弟子中以“文學”著稱者,《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他在孔子身後,曾居河西教授,為魏文侯之師。司馬貞《索隱》指出:“子夏文學著於四科,序《詩》傳《易》,又孔子以《春秋》屬商,又傳《禮》。”所以,他“發明章句”是極有可能的。

早期斷句之符,勢必較為簡單,大致有鉤(し)、有句(丶)、有=、有點(丶)有厶、有囗。“し”表示鉤勒,《流沙墜簡》的《屯戍叢殘》中一簡有此三符,王國維說:“隧長四人,前三人名下皆書し以乙之,如後世之施句讀。蓋以四人名相屬,慮人誤讀故也。”楊樹達認為此符即《說文》中的“し”,以示鉤識。5句(丶)用以表絕止,《說文解字》“丶”部云:“丶,有所絕止而識之也。”句、讀為疊韻字,其意相同。“=”為疊字元,趙翼云:“凡重字下者可作二畫,始於石鼓文,重字皆二畫也。後人襲之,因作二點。今並有作一點者。”(《陔餘叢考》卷二十二“重字二點”條)點表示滅除,施於誤書之字上。《爾雅?釋器》云:“滅謂之點。”郭璞注:“以筆滅字為點。”劉知幾《史通?點煩》篇云:“文有煩者,皆以筆點其上。凡字經點者,盡宜去之。”“厶”為“私”的古字,據何琇《樵香小記》卷下“厶地”條云,實為三角圈(△),它和四角圈(囗)一樣,同為缺字元。

從漢代以來,章句之學有了新的發展,不止于分章斷句,亦非符號之意所能該。但標點符號本身卻仍有發展,在敦煌遺書中就保存了不少這樣的符號。其使用較多者已達十七種,此外,還有表示字的讀音的記號。7這些符號有些與後來的評點符號相同或相似。早期的文學評點,無論是《古文關鍵》、《文章正宗》、《文章軌範》,還是劉辰翁批點的詩集或說部,從“點”的角度來看,也只有簡單的圈點而已,與前代的標點符號關係密切。

評點中又有以不同色彩的筆點抹以表示不同意義者,其實也有所傳承。甲骨文中已有用朱、墨兩種筆寫字,繼而再刻者。舊題孔安國《古文孝經孔氏傳序》云:“朱以發經,墨以起傳,庶後學者睹正誼之有在也。”三國時董遇“善《左氏傳》,更為作朱墨別異”(《三國志?王肅傳》裴注引《魏略》),這是用於訓解經籍;《顏氏家訓?勉學》云:“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這是用於校改文字。《史通?點煩》篇云:“昔陶隱居《本草》,藥有冷熱味者,朱墨點其名;阮孝緒《七錄》,書有文德殿者,丹筆寫其字。由是區分有別,品類可知。”這是為了區分品類。齊梁以來,這種情況已相當普遍,大多是為了醒目。道教文獻中亦有此例,如陶弘景《真誥》卷十九“翼真檢第一”云:“《真誥》中凡有紫書大字者,皆隱居別抄取三君手書。……有朱書細字者,悉隱居所注,以為志別。其墨書細字,猶是本文真經始末。”唐陸德明《經典釋文敘錄》“條例”云:“今以墨書經本,朱字辯注,用相分別,使較然可求。”宋人讀書,多用朱、墨筆,即繼承了這種風氣,如朱熹、黃斡、何基、王柏等。程端禮《讀書分年日程》卷二引用《勉齋批點四書例》,其中點抹例云:

紅中抹:綱、凡例

紅旁抹(一本作黃旁抹):警語、要語

紅點:字義、字眼

黑抹:考訂、制度

黑點:補不足

這裡有點有抹,其實已經是一種評點了,因為它帶有批評性和欣賞性。這種做法,也被王柏所繼承。文學評點之用不同色筆表示,可能始于謝枋得。《讀書分年日程》卷二《批點韓文凡例》自稱是“廣迭山法”,其中所提到的就有黑、紅、黃、青四色筆,用以截、抹、圈、點。後世最著名的當然是方苞評《史記》,錢泰吉《曝書雜記》卷中云:

震川(方苞)評點《史記》,自為例意。略云:硃圈點處,總是意句語敘事好處。黃圈點處,總是氣脈。硃圈點者人易曉,黃圈點者人難曉。黑擲是背理處,青擲是不好要緊處,硃擲是好要緊處,黃擲是一篇要緊處。

略作比較,就能夠看到評點符號與章句符號一脈相承的關係。

章句之學到漢代演變為傳注,這是由於經義難明,故於符號之外,又須申之以言說。漢人講經之法有三,即條例、章句、訓詁。《後漢書?鄭興傳》載:

晚善《左氏傳》,天鳳中,將門人從劉歆講正大義,歆美興才,使撰條例、章句、訓詁。

三者雖然都是用以講解儒家經典,但方式不同,訓詁以解釋經中字義為主,章句以解釋經中文義為主,條例主要是歸納經文中的凡例,據以理解經義。這時的章句主要是博士對弟子的口說,以後寫定。既是口頭解說,務求詳密,於是愈衍愈繁。所謂“一經說至百餘萬言”(《漢書?儒林傳贊》),“說五字之文,至二三萬言”(《漢書?藝文志》)。所以從西漢末年開始,就有了對這種學風的批判。到東漢末年,學風開始轉變為對博古通今、通理究明的追求。晉人一方面承漢代章句之學的演變趨勢,又受到佛經疏鈔的影響,於是在儒家的經典解釋中也流行起義疏之學。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崇古文訣》提要云:“宋人多講古文,而當時選本存於今者,不過三、四家。”即呂祖謙《古文關鍵》、樓窻《崇古文訣》、真德秀《文章正宗》和謝枋得《文章軌範》。茲以此諸書為依據,從評點角度看漢晉以來的經疏之學,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首先是區分章段。如趙岐作《孟子章句》,卷首《孟子題辭》云:

於是乃述己所聞,證以經傳,為之章句。具載本文,章別其旨,分為上下,凡十四卷。

所謂“章別其旨”,一方面分章段,一方面作《章指》。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三“孟子章指”條云:

趙岐注《孟子》,每章之末,括其大旨,間作韻語,謂之《章指》。《文選注》所引趙岐《孟子章指》是也。

佛教義疏體尤其重視分段、重(即層次)。這在佛門可能有其自身的傳統,然而中土佛經分章段,始于道安,卻有可能受到儒家章句之學的影響。但佛經義疏不僅分章,且進而分段,仍有其自身的特色,並反過來給儒家義疏以影響。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在《學而》篇目下疏云:

論語是此書總名,學而為第一篇別目。中間講說,多分為科段矣。

如“學而時習之”下疏云:

就此一章,分為三段:自此至“不亦悅乎”為第一,……又從“有朋”至“不亦樂乎”為第二,……又從“人不知”訖“不亦君子乎”為第三。

又如其《禮記義疏》,將《禮運篇》分作四段,孔穎達《周易正義》疏乾卦“文言”分作六節,其《尚書正義》疏《洪範》“二五事”分作三重,《毛詩正義》疏《關雎序》“《關雎》,後妃之德也”分為十五節。可見,區分章段乃義疏體之通則。

宋人評點諸書,亦好分段。如呂祖謙《古文關鍵》卷上評韓愈《獲麟解》“反覆作五段說”評《師說》“最是結得段段有力”,評柳宗元《桐葉封弟辨》“一段好如一段”。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二評柳文此篇“七節轉換,義理明瑩”,其卷六韓愈《送浮屠文暢師序》也常以“此一段最高”、“此一段義理最精”、“此一段尤切近人情”等語評之。直到金聖歎評《西廂記》,將其分作十六章,又將第一章“老夫人開春院”分作十五節,一一評點。這種區分章段的評點方式,當來自於經典義疏之學的影響。

評點有時往往在文章之末用數語括其主旨,如《文章正宗》卷一《周襄王不許晉文公請隧》文末批云:

愚按此篇要領在“班先王之大物以賞私德”一語。

又卷七賈山《至言》文末云:

按山此書專規帝與近臣射獵而已,何至借秦為諭?蓋秦亡養老之義,亡輔弼之臣,亡進諫之士,故窮奢極欲,陷於危亡而不自知。文帝雖未至是,然不與近臣圖議政事,而與之毆馳射獵,則佞幸進而侈欲滋,其蹈秦之失有不難者,此忠臣防微之論。

又如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三蘇軾《秦始皇扶蘇論》文末云:

此論主意有兩:說(李)斯、(趙)高矯詔立胡亥,殺扶蘇、蒙恬、蒙毅,其禍不在於蒙毅之去左右,而在於始皇之用趙高。後世人主用宦官者當以為戒。一說李斯、趙高敢於矯詔殺扶蘇、蒙恬,而不憂二人之複請者,其禍不在於斯、高之亂,而在於商鞅之變法,始皇之好殺,後世人主果於殺者,當以為戒。前一段說始皇罪在用趙高,附入漢宣任恭顯事,後一段說始皇之果於殺,其禍反及子孫,附入漢武殺戾太子事,此文法尤妙。

這種在一篇之末總括大意的評點法,亦如趙岐之作《孟子章指》,于“每章之末,括其大旨”的方法。

其次為開題(或曰發題)。釋氏講經多有開題,《高僧傳》卷四《竺法汰傳》載晉簡文帝請汰講《放光明經》,開題大會,帝親臨幸。《廣弘明集》卷十九有《發般若經題》一文。又《梁書?武帝紀》云:“中大通五年二月癸巳,幸同泰寺,設四部大會。高祖升座,發《金字摩訶波若經》題訖。”受佛經義疏體的影響,此後儒家講經也重視開題,如《陳書?儒林傳》謂“簡文在東宮,出士林館,發《孝經》題”;又云“周弘正在國學發《周易》題”。談玄論道,亦重視發題。《陳書?馬樞傳》載梁邵陵王蕭綸“自講《大品經》,令樞講《維摩》、《老子》、《周易》,同日發題”。《隋書?經籍志》錄開題書有梁蕃《周易開題義》十卷、梁武帝《毛詩發題序義》一卷、梁《春秋發題義》一卷。《舊唐書?經籍志》錄有《周易發題義》一卷、梁武《周易開題論序》十卷、大史叔明《孝經發題》四卷等,可知重視開題乃晉宋以來經疏之通例。14據《廣弘明集》卷十九所載,中大通五年二月二十六日講經,首先由都講枳園寺法彪唱題,曰《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繼由梁武帝發題云:

……名摩訶般若波羅蜜,此是天竺音,經是此土語。外國名為修多羅,此言法本。具含五義:一出生,二湧泉,三顯示,四繩墨,五結鬘。訓釋經字亦有三義:一久,二通,三由久者名不變滅,是名為久。

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序》釋“論語”二字,亦同乎發題格式:

凡通論此“論”字,大判有三途:第一舍字制音,呼之為倫;一舍音依字,而號曰論;一云倫、論二稱,義無異也。第一舍字從音為倫,說者乃眾,的可見者,不出四家:一云倫者次也,言此書事義相生,首末相次也;二云倫者理也,言此書中蘊含萬理也;三云倫者綸也,言此書經綸今古也;四云倫者輪也,言此書義旨周備,圓轉無窮,如車之輪也。第二舍音依字為論者,言此書出自門徒,必先詳論,人人僉允,然後乃記,記必已論,故曰論也。第三云倫、論無異者,蓋是楚夏音殊,南北語異耳。……音字雖不同,而義趣猶一也。

儘管在漢代以來儒家經說中也有類似的解題,如孔穎達《周易正義?論易之三名》指出:“《易緯?乾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鄭玄依此作《易贊》及《易論》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但多較為簡略,佛家經疏的開題則聯篇累牘,所以此後的儒家義疏亦往往如此。

 

後世評點,在文章題下也往往著數語,類似解題。如《古文關鍵》卷下曾鞏《唐論》題下云:

此篇大意,專說太宗精神處。

又如《崇古文訣》卷三賈誼《屈原賦》題下云:

誼謫長沙,不得意,投書屈原,而因以自諭,然譏議時人太分明。其才甚高,其志甚大,而量亦狹矣。

又如《文章軌範》卷一“放膽文”下云:

凡學文,初要膽大,終要心小。由粗入細,由雅入俗,由繁入簡,由豪蕩入純粹。此集皆粗枝大葉之文,本於禮義,老於世事,合於人情。初學熟之,開廣其胸襟,發舒其志氣,但見文之易,不見文之難,必能放言高論,筆端不窘束矣。

方回《瀛奎律髓》將所收入的唐、宋五七言律詩分作四十九類,每類之下,皆著數語,實為解題。如卷三“懷古類”下云:

懷古者,見古跡,思古人,其事無他,興亡賢愚而已。可以為法而不之法,可以為戒而不之戒,則又以悲夫後之人也。齊彭、殤之修短,忘堯、桀之是非,則異端之說也。有仁心者必為世道計,故不能自默於斯焉。

直至金聖歎之評《西廂記》,開筆所評即云:

《西廂》者何也?書名也。書曷為乎名曰《西廂》也?書以紀事,有其事,故有其書也,無其事,必無其書也。今其書有事,事在西廂,故名之曰《西廂》也。(《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卷之四)

仍然是開題格式。又需注意者,此以問答方式展開,恐怕也是有得於儒佛傳疏之文的啟示。

總之,評點從符號到格式,多受章句之學影響。惟有追溯及此,方為探源究本之論。

 

二、論文與評點

 

論文之作始于曹丕的《典論?論文》。將論文之作與評點聯繫起來,始于章學誠的《文史通義》,其後曾國藩亦有類似意見(見前引)。評點既然是“評”和“點”的結合,當然需要追溯其“評”的淵源。

錢鍾書《管錐編》評論陸云的《與兄平原書》云:“什九論文事,著眼不大,著語無多,詞氣殊肖後世之評點或批改,所謂‘作場或工房中批評’(workshopcriticism)也。……苟將云書中所論者,過錄于(陸)機文各篇之眉或尾,稱賞處示以朱圍子,刪削處示以墨勒帛,則儼然詩文評點之最古者矣。”其實,《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吳公子季劄觀周樂,從《周南》評論到《頌》,若一一移於《詩經》諸國風、雅、頌之首,即成評點。《論語》中記載的孔子對《詩》的評論,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若移於卷首,即是總評《詩經》;將“鄭聲淫”(《衛靈公》)置於《鄭風》之下,即是總評一國之風;將“《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八佾》)移于《關雎》詩下,即是總評一詩。《毛詩》有大序、有小序,“序”的作用,本來是序引作者之意,它列於全書之首或一篇之首,是對一書或一詩“大旨”的說明。後世的評點,也往往含有這類意思。王逸的《楚辭章句》,亦篇篇有序。當然,這些議論還未免有些大而化之。魏晉以下,有了專門的論文之作,時人不僅以專文發表對文學的意見,而且在書信、序跋和言談中也往往涉及文學評論。其勒為專書者,當推《文心雕龍》和《詩品》。《詩品》一書又名《詩評》(見《隋書?經籍志》),同時湘東王蕭繹也著有《詩評》。品評詩人詩作,亦往往有就某人某篇而言之者。如《詩品》評班姬“《團扇》短章,詞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卷上);評阮籍“《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幽思。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于風雅”(同上);評袁宏“《詠史》,雖文體未遒,而鮮明緊健,去凡俗遠矣”(卷中)。也有就某一句詩而評之者,如評張翰、潘尼“季鷹‘黃華’之唱,正叔‘綠蘩’之章,雖不具美,而文采高麗,並得虯龍片甲,鳳凰一毛”(卷中);評陶淵明“‘歡顏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同上)。唐代以來,詩格流行,作者也往往舉出詩句以為格式。同時,唐人的選集也頗為發達,其中也時有評論。至宋代而詩話興起,評論之作,聯篇累牘。評點之“評”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考察歷代論文之作與評點的關係,除了文論本身的發展以外,唐代以來有這樣一些文學批評現象尤其值得重視:

其一,詩格與評點。詩格是唐代以來極為流行的一種批評樣式,從中唐開始,詩格中好論“勢”。其中的許多“勢”名,往往是四字一組的形象語,如“獅子返擲勢”、“猛虎跳澗勢”、“毒龍顧尾勢”等等。詩格中所說的種種“勢”,落實到具體的文學批評上,指涉的實際上是詩歌中的句法問題。到了宋代,“法”成為文學創作和批評中令人十分關注的熱點。古典詩歌發展至晉、宋時代,開始重視“佳句”、“秀句”,並且在批評上衍生出一種“摘句褒貶”的方法,這表明詩歌創作和批評由《詩經》中的重視一章轉變為五七言詩中的重視一聯。“句法”最早出現在杜詩中,其《贈高三十五書記》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王安石對杜詩句法深有會心,《唐子西文錄》指出:“王荊公五言詩,得子美句法。”《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六也指出:“半山老人《題雙廟詩》云:‘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此深得老杜句法。”杜甫是宋代詩家的新典範之一,這一新典範的確立,與王安石、黃庭堅的關係最大。黃庭堅及其江西詩派瓣香杜甫,實以“句法”為中心。黃庭堅在其詩文中多次使用“句法”一詞。如“句法清新俊逸,詞源廣大精神”(《再用前韻贈高子勉》);“傳得黃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次韻文潛立春日三絕句》之二);“其作詩淵源,得老杜句法”(《答王子非書》)等等。從此以後,“句法”成為宋代詩學的中心觀念之一。《彥周詩話》把“辨句法”作為詩話定義的首要內容,黃庭堅鼓吹的“點鐵成金”,其核心也是“句法”。范溫《詩眼》秉承其意云:“句法以一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詩人玉屑》卷三、四專列“句法”、“唐人句法”、“宋朝警句”、“風騷句法”等。從理論本身的發展看,“句法”是沿著唐五代詩格中所討論的問題演變而來,所以,其格式也往往是四字一組的形象語。如《詩人玉屑》卷四的“風騷句法”,即有“萬象入壺”、“重輪倒影”、“新月驚硆”、“衣袞乘龍”等名目,其中有些與唐五代詩格中的“勢”名極為類似,如“孤鴻出塞”、“龍吟虎嘯”、“碧海求珠”等,可知其為一脈相承。詩歌強調“句法”,文章則強調“文法”、“章法”。如陳騤《文則》,強調的便是為文之法則,其中“己”部七條專論句法和章法。至宋代評點諸書,在看似零散的評論中,實際上貫注著對“法”的追求和重視。如《古文關鍵》開篇“總論”部分,便列有“看文字法”、“看韓文法”、“看柳文法”、“看歐文法”、“看蘇文法”、“看諸家文法”、“論作文法”等;《文章軌范》對諸家文章的評論,也特別重視“句法”和“章法”。如卷一評韓愈《上張僕射書》云:“連下五個‘如此’字,句法長短錯綜凡四變,此章法也。”“又連下三個‘如此’字,長短錯綜,此章法也。”“此三句無緊要,句法亦不苟且。”陳振孫《崇古文訣序》也以“昔人所以為文之法備矣”推許此書。這種關心,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看,顯然是自唐五代詩格順承而來的。元人程端禮《讀書分年日程》卷二《批點韓文凡例》,注云“廣迭山法”,可知出於謝枋得(迭山)而又加以增廣。其中有這樣的說明:

 

一、大段意盡。黑畫截。於此玩篇法。

二、大段內小段。紅畫截。于此玩章法。

三、小段內細節目,及換易句法。黃半畫截。於此玩句法。

 

不同的符號表示不同的意思,但重視的是“法”。到明、清的小說評點,也還是注重“法”。如金聖歎評點《水滸》說:“《水滸傳》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看得《水滸傳》出時,他書便如破竹。”又說:“此本雖是點閱得粗略,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文法。不惟曉得《水滸傳》中有許多文法,他便將《國策》、《史記》等書中間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卷三《讀第五才子書法》)章學誠《文史通義?古文十弊》指出:

古人文成法立,未嘗有定格也。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無定之中,有一定焉。……法度難以空言,則往往取譬以示蒙學,擬於房室,則有所謂間架結構;擬於身體,則有所謂眉目筋節;擬於繪畫,則有所謂點睛添毫;擬於形家,則有所謂來龍結穴。隨時取譬,然為初學示法,亦自不得不然。

所以,評點家講“文法”,也往往用形象語為之,一如唐五代詩格中的“勢”名。如金聖歎《讀第五才子書法》卷三說《水滸》中的“許多文法,非他書所曾有”,舉出所謂“草蛇灰線法”、“錦針泥刺法”、“背面傅粉法”、“橫云斷山法”、“鸞膠續弦法”等,這些名目,後來被毛宗崗評《三國演義》、脂硯齋評《紅樓夢》所繼承。如後者在第一回眉批中寫道:

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有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穀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云龍霧雨,兩山對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複不少,予亦於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注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謬誤。

綜上所述,詩格對評點的影響,就在於對“句法”、“章法”和“文法”的關心,以及用四字一組的形象語對“句法”和“文法”加以形容。

其二,選集與評點。據《隋書?經籍志》的說法,選集始于摯虞:“苦覽者之勞倦,於是採摘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為《流別》。”從那時開始,選集就有區別優劣,也就是文學批評的作用。唐以前的選集,現存較完整者僅《文選》和《玉台新詠》,另外如摯虞的《文章流別集》和李充《翰林論》,僅存佚文數則。從這些文獻來看,早期選集表達文學批評的方式,主要通過序文以及選目的多寡或以何種作品入選來體現的。雖然《文章流別論》和《翰林論》中都有對作家和作品的評論,但從《隋書?經籍志》的著錄來看,它們和選集本身是分開的。章學誠和曾國藩都曾經指出,評點起於鍾嶸《詩品》和劉勰《文心雕龍》。這個意見雖說不錯,但仍須下一轉語,齊梁的文論是經過了唐人選集、選注的轉換,從而影響到評點形態的產生。

唐代的選集頗為發達,以詩歌選集而言,即多達一百三十七種。如果把敦煌遺書中的寫本材料考慮進去的話,為數當更多。從這些唐人選集中可知,他們利用這種形式進行文學批評時,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更有所新創。有些選集的批評觀念仍然集中體現在序文中,如元結《篋中集序》、樓穎《國秀集序》等。但特別值得注意的,卻是將評語和選詩結合在一起的形式,這一創體可能從殷璠開始,它較好地體現了選集的批評功能。殷璠曾編有三部選集,其中《荊揚挺秀集》已佚,《丹陽集》尚有遺文,完整流傳下來的是《河岳英靈集》。

殷璠《河岳英靈集》二卷,有敘有論,每個詩人名下各系以評語。這種方法,顯然是對於鍾嶸《詩品》的繼承。他在《敘》和《論》中指出“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同時標舉自己所選的詩“既閑新聲,複曉古體,文質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傳,論宮商則太康不逮”。這是他所理解的盛唐詩的特色,即風骨、興象、聲律皆備。殷璠又在所選詩人的名下各著評語,然後附以作品,這實際上代表了由評論到評點的過渡。評論中有總評,有評論全篇,尤多摘句批評。值得注意的是,其評語的格式及用詞亦頗類似於《詩品》和《文心雕龍》。如《河岳英靈集》卷上評常建云:

高才而無貴仕,誠哉斯言。曩劉楨死于文學,左思終於記室,鮑昭卒於參軍,今常建亦淪于一尉。悲夫!

建詩似初發通莊,卻尋野徑,百里之外,方歸大道。所以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

至如“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又“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此例十數句,並可稱警策。

然一篇盡善者,“戰餘落日黃,軍敗鼓聲死”,“今與山鬼鄰,殘兵哭遼水”,屬思既苦,詞亦警絕。潘嶽雖曰能敘悲怨,未見如此章。

我將這一段文字分為四節,第一節評其生平,亦如《詩品》之評古詩“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評李陵“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等。第二節總評其詩。第三節為摘句批評,亦如《詩品》舉“五言之警策”。第四節評全篇,亦如《詩品》舉古詩“客從遠方來”、“橘柚垂華實”評曰:“亦為驚絕矣。”末句似出於《文心雕龍?誄碑》之評潘岳“巧於敘悲”。殷璠《丹陽集》雖不完整,但從中仍然能夠看到許多評語是從《詩品》而來。如評儲光羲詩“務在直置”,《詩品》評陸機詩“有傷直致之奇”;評丁仙芝“迥出凡俗”,《詩品》評袁宏“去凡俗遠矣”;評蔡希周“殊得風規”,《詩品》評何晏“風規見矣”;評張彥雄“不尚綺密”,《詩品》評顏延之“體裁綺密”;評張潮“頗多悲涼”,《詩品》評曹操“甚有悲涼之句”;評張暈“巧用文字,務在規矩”,《詩品》評張華“巧用文字,務為妍冶”。所以,後人也有將殷璠與鍾嶸相提並論者,如毛先舒《詩辯坻》卷三指出:“殷璠撰《河岳英靈集》,持論既美,亦工於命詞。可以頡頏記室,續成《詩品》。”

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受到殷璠的影響,《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六即指出其“如《河岳英靈集》例”。如二書同為兩卷,同以五言詩為主,同在人名之下系以評論等。而在選詩的時間起迄上,與《河岳英靈集》也正相銜接,顯然含有續選之意。但他特別推崇大歷時期的詩人,則與殷璠有所不同。另外,他更為重視摘句的運用,列舉的佳句較多。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這部書多處襲用《詩品》語,從論文到評點,經過這樣的轉換,痕跡極為明顯。茲列表如下,以作對比:

 

選集已經將選文與評論相結合,只是評論在作者名下,與評點之在作品或文句下略有差別,但也只是一步之遙,而注釋的格式就與評點基本相同了。

唐代的文學注釋,最著名同時也最有影響的是《文選注》。注本的格式往往是以本文為大字,注文為小字。大小字的格式來自經學,在簡牘時代,根據所書文本的用途及重要性的差異,其長度及文字的大小均有區別。如《六經》書於二尺四寸之簡,《孝經》一尺二寸,《論語》八寸。《春秋》二尺四寸,《左傳》只有八寸。就是因為《孝經》、《論語》為初學者所讀,在當時未列入“經”,而《左傳》是“傳”的緣故。王充《論衡?量知篇》說:“文字大者為經,小者為傳記。”我們看唐代的抄本,經傳合一時,也是經文為大字,注文為小字的。這種格式從經學開始,影響到其它典籍。文學亦然,無論是《文選》李善注還是五臣注,都是本文為大字,注文為小字。後來的評點格式也是循此發展而來的。

注釋主要是對於文本的解釋,但其中也往往含有評論的內容。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文字便是從前人的論文之作而來。李善注《文選》引用的典籍,遍及四部,多達一千九百四十六種33,其中也包括了詩文評論著作,如曹丕《典論論文》、傅亮《文章志》、摯虞《文章志》、《文章流別論》、佚名《文章錄》、李充《翰林論》、江邃《文釋》等。如卷十二木華《海賦》之末引《翰林論》云:

木氏《海賦》,壯則壯矣,然首尾負揭,狀若文章,亦將由未成而然也。

又卷四十八揚雄《劇秦美新》題下引《翰林論》云:

揚子論秦之劇,稱新之美,此乃計其勝負,比其優劣之義。

李善注還用到了鍾嶸《詩品》,如卷二五劉琨《答盧諶詩並書》的書末,李善這樣寫道:

久罹厄運,故述喪亂,多感恨之言也。

即出於《詩品》評劉琨語:“琨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而李善注本身,有時也含有評論的成分。在後世的評點書中,往往有將注釋與評點相結合者,如金聖歎《唱經堂杜詩解》、仇兆鼇《杜詩詳注》、楊倫《杜詩鏡詮》等。從選集本身的發展來看,這種情況是不難理解的。注釋的成份偏多,即為注本。評論的成份偏多,則為評本。但在著述形式上來說,二者沒有多少區別。我們也許可以說,選集是具體而微的評點。從選集到評點,也是順理成章的演變。

 

其三,詩社與評點。宋元以來,結社之風頗盛,據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九“社會”條記載:

 

文士有西湖詩社,此乃行都蝨紳之士及四方流寓儒人,寄興適情賦詠,膾炙人口,流傳四方,非其他社集之比。武士有射弓踏弩社,皆能攀弓射弩,武藝精熟,射放嫻習,方可入此社耳。更有蹴鞠、打球、射水弩社。……諸寨建立聖殿者,俱有社會,諸行亦有獻供之社。諸行市戶,俱有社會,迎獻不一。如府第內官以馬為社,七寶行獻七寶玩具為社。又有錦體社、台閣社、最富賭錢社、遏云社、女童清音社、蘇家巷傀儡社、青果行獻時果社、東西馬塍獻異松怪檜奇花社。魚兒活行以異樣龜魚呈獻,豪富子弟緋綠清音社、十閑等社。

 

“社”起源於宗教活動,最早為祀土神之社,其後“社”的範圍、性質轉變並擴大,則有東晉以慧遠為代表的蓮社。由此而繼續發展,至宋代則各事之結合,皆得以“社”名之。35但在各種“社”中,以詩社最為人所重視,所謂“非其他社集之比”。宋元時期詩社眾多,一方面與當時結社的風氣有關,另一方面也是由這種觀念決定的。

考察詩社與評點的關係,不能不注意到詩社的評詩活動。但宋元時代詩社活動的資料比較零散,略能見其梗概的是吳渭編《月泉吟社詩》一卷。37雖然它成書于元初,但反映的應該是宋代的風氣。從其步驟來看,先有稿約,包括交稿的時間、方式、地點、題目、題意、詩體,繼而聘請評鑒者品評,舉其優劣,列出名次,最後奉送獎品,並將詩集編印成冊。這應該是宋代詩社的一般程式。月泉吟社聘請的是方鳳、謝翱、吳思齊三人為考官,觀其品評方式,全同評點。如評第三名高宇云:

前聯妙於紐合,後聯引陶、範,不為事縛,句法更高。末借言雜興,的是老手。

 

評第十四名喻似之云:

語健意深,雖首句疊字,微欠推敲,後聯與末韻過人矣。

 

評第四十八名感興吟云:

此詩無一字不佳,末語雖似過直,若使采詩觀風,亦足以戒聞者。

 

評第五十七名柳州云:

二聯見田園分明。第四句最好,“曬”字欠工。

 

其摘句圖則依起句、聯句、結句分別列之。詩社是一種文人集團,考文人集團之興起,可追溯至漢代的藩王賓客。但較為典型的應該是建安時的文人集團,他們往往由集團首領命題作文,或同題共作,並且互相討論,指點妍蚩。如曹植云:“世人著述,不能無病。僕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與楊德祖書》,《文選》卷四二)曹丕《典論論文》、《與吳質書》中也有對當時文人的評論。文人相聚,往往如此。《南史?顏延之傳》記載,顏問鮑照自己與謝靈運優劣如何?鮑照云:“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鍾嶸《詩品序》談到當時詩壇“隨其嗜欲,商榷不同,淄澠並泛,朱紫相奪,喧議競起,准的無依”的現象,也是和當時詩歌創作風氣的興盛聯繫在一起的。品評者必須是一時翹楚,且評語中肯,方能使人信服。《唐詩紀事》卷三上官昭容下記載其評沈?期、宋之問詩云

 

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陟健舉。沈乃服,不敢複爭。

 

至於作詩之有賞賜,當起於應制。《新唐書?文藝傳中?宋之問傳》載

 

武后游洛南龍門,詔從臣賦詩。左史東方虯詩先成,後賜錦袍。之問俄頃獻,後覽之嗟賞,更奪袍以賜。

詩社之有獎賞,當沿此而來。《月泉吟社詩》第一名羅公福在得到的“送詩賞小劄”中,即有“詩成奪錦”之句。北宋詩社的成員多為官僚,有較高的文學修養,常常互相品評詩作。如歐陽修《聖俞會飲》詩中有“更吟君句勝啖炙,杏花妍媚春酣酣(原注:君詩有‘春風酣酣杏正妍’之句)。吾交豪俊天下選,誰得眾美如君兼。詩工鑱刻露天骨,將論縱橫輕至鈐”(《居士集》卷一);《招許主客》詩有“更約多為詩準備,共防梅老敵難當”(同上,卷十一)。汪藻幼年作“一春略無十日晴”詩,“此篇一出,便為詩社諸公所稱”(張世南《游宦紀聞》卷三)。

 

自北宋末年開始,民間詩社發展起來,吳可《藏海詩話》記載:

幼年聞北方有詩社,一切人皆預焉。屠兒為《蜘蛛》詩,流傳海內。

 

元祐間,榮天和先生客金陵,僦居清化市,為學館。質庫王四十郎、酒肆王念四郎、貨角梳陳二叔皆在席下,餘人不復能記。諸公多為平仄之學,似乎北方詩社。……諸公篇章富有,皆曾編集。……今僅能記其一二,以遺寧川好事者。欲為詩社,可以效此,不亦善乎?

 

因為是民間詩社,成員多默默無聞,其詩學修養不深乃可以想見,所以常需由一、二人主盟,予以品題。這些詩集編集出版的時候,也常會將評語一併錄入。可惜這類書多已亡佚,幸而《月泉吟社詩》尚有殘卷流傳至今,能略存當時舊式。詩社活動中每有評點伴隨,其學詩之際,亦當注重評點。這是詩文評點成立的社會基礎,也就是詩社給予評點成立的影響。

評點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方式之一,由於這種方式成立較晚,所以其受到以往文論之作的影響較多。本節為之一一分疏,乃敘述之方便。就其實際狀況而言,其作用往往是綜合發生的。

 

三、科舉與評點

 

科舉制度形成後,對於文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這在唐代已經表現得很突出。不僅創作如此,對文學批評的影響也是顯然的。最明顯的就是詩格、文格和賦格類著作。唐人詩格的寫作,或以便科舉,或以訓初學,而賦格的寫作,幾乎都與科舉有關。《因話錄》卷三云:“李相國程、王僕射起、白少傅居易兄弟、張舍人仲素,為場中詞賦之最,言程式者,宗此五人。”《冊府元龜》卷六四二載後唐長興元年(930年)學士院奏本,也提到“依《詩格》、《賦樞》考試進士”。據史志著錄,上述五人中,除李程外,都有詩格類著作,如王起《大中新行詩格》、白居易《金針詩格》、白行簡《賦要》、張仲素《賦樞》等。此類書風行一時,卻多已亡佚。現存的詩格均已收入《全唐五代詩格校考》一書,附錄三所收唐人《賦譜》,也是與律賦寫作有關的。嚴羽《滄浪詩話?詩評》在回答“唐詩何以勝我朝”的問題時說:“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宋詩是否真的不及唐詩,此處不擬置論,但宋代科舉考試科目的變更,的確給文學帶來了與唐代不同的影響,評點的形成即為其中之一。

 

元人倪士毅《作義要訣自序》云:

按宋初因唐制,取士試詩賦。至神宗朝王安石為相,熙甯四年辛亥議更科舉法,罷詩賦,以經義論策試士,各占治《詩》《書》《易》《周禮》《禮記》一經,此經義之始也。宋之盛時,如張公才叔《自靖義》,正今日作經義者所當以為標準。至宋季則其篇甚長,有定格律。首有破題,破題之下有接題,有小講,有繳結,以上謂之冒子。然後入官題,官題之下有原題,有大講,有餘意,有原經,有結尾。篇篇按此次序,其文多拘於捉對,大抵冗長繁複可厭。

 

宋代的科舉科目繁多,但為人重視者仍然是進士科。進士科的考試,自王安石立經義而廢詩賦,至元祐年間又有變化,終宋之世,興廢分合,幾經反復。但從總體上說,在進士科的考試中,詩賦的地位下降,經義、策論的地位上升是大趨勢,嚴羽以“唐以詩取士”為由說明唐詩的成就,反映的就是這樣一個實際狀況。

王安石廢明經科、止詩賦試,目的是要能夠選拔出通經之士,不能以雕蟲小技或徒事記誦而登第。儒家經義自漢代以來,言人人殊,統治者每以己意附會經義,藉以鉗制士子的思想,王安石的《三經新義》就是如此。他將自己的“新義”作為考試的準則,頒于學宮,俾舉子研習。這就決定了試經義並不能自由發揮個人見解,只是對既定的經義如何發揮的問題。經義通過文字而落實,故士子應試還得注意文章的作法。即使到了南宋廢止《三經新義》,但考試方法既定,也是從為文的格式上去講求。最早的評點書,不涉及詩而涉及文,又多講究文法、格式,根本原因即在於此。

《文獻通考》卷三二《選舉考五》說宋代科舉是“變聲律為議論,變墨義為大義”。與詩賦、記誦不同,“議論”和“大義”是與文章,也就是古文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評點在宋代的出現,與科舉考試科目轉變的背景是分不開的。宋人魏天應編《論學繩尺》十卷,《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論學繩尺》提要云:

是編輯當時場屋應試之論,冠以《論訣》一卷。……考宋禮部貢舉條式,元祐法以三場試士,第二場用論一首。紹興九年定以四場試士,第三場用論一首,限五百字以上成,經義、詩賦二科並同。又載紹興九年國子司業高閌[FJF]諸[FJJ]子,稱太學舊法每旬有課,月一周之;每月有試,季一周之,皆以經義為主,而兼習論策云云,是當時每試必有一論,較諸他文,應用之處為多,故有專輯一編,以備揣摩之具者。天應此集,其偶傳者也。

即指出此書與當時風氣的關係。雖然此書編於南宋,但當時此類書必甚多,我們從這部“偶傳”之作中可以推知當時的一般情形。宋代進士科省試場次多有變遷,大致從熙寧到紹聖元年七月之前,多為四場,此後則為三場。無論其為三為四,最後都是試策論。《論學繩尺》所收皆為“論”體,原因似即在此。卷首《論訣》引吳琮語云:

省闈多在後兩場取人。諺云:三平不如一冠。若三場皆平平,未必得。若論策中得一冠場,萬無失一。……蓋有第一場文字不相上下,則於此辨優劣也。

此書所錄之文共分十卷,一百五十六首,每兩首立為一格,共七十八格,如“立說貫題格”、“貫二為一格”等。每篇文章的題下先標出處,次為立說,這兩部分類似解題;再次為批語,點明文章妙處。正文句下多有箋解,《四庫提要》謂“略以典故分注本文之下”,其實還有批評。如卷一彭方迥《帝王要經大略》,正文與箋解以大小字區別:

 

論曰:聖人之自治有常道。常是經,謂帝王自治有經常之道。故所持者約而其用博焉。約是要,博是大,用是略。夫中國之所以異於外裔者。氣象好。以經常不易之道存焉耳。此是要經。而聖人所以自治其中國者。應破題,“自治”字是主意。初豈以遠人之變而易吾之常也哉。應常字,是經。如其舍我之常徇彼之變。反接上面常變二字。……

 

可見本文之下的文字是含有批評的意味,涉及到文脈、字眼,以及稍感玄虛的“氣象”等。在全文之末,另著評語,往往是將同屬一格的兩篇文章、或分屬兩格的前後文章作比較。這些評語,有助於舉子掌握省闈作文之法。

在每篇文章之前皆列有批語,這些批語可分作三類:一是“批云”,當為編者或箋解者所批;二是“某某批云”,如“陳竹林批云”、“徐進齋批云”、“馮厚齋批云”等,共有十四處;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第三類“考官批云”,共有二十七處。其中有的還出現了考官的名字,如“考官歐陽起鳴批云”、“考官楊棟批”等。考官在舉子的文章上有批語,由來已久。唐代試帖經、墨義,多為記誦之學,考官批語往往用“通”或“不”一字而已,宋代考試重視經義、策論,往往是五百字、七百字的文章,當時的科舉制度也漸趨嚴密,考卷一般要經過三道程式,最後以定去取。為了考定高下,往往需要對考卷仔細評論。《宋會要輯稿?選舉六》貢舉雜錄舉士十二甯宗嘉定十年正月九日臣僚言:

初考(官)以點檢為名,蓋點檢程式,別白優劣,而上於覆考(官)。覆考(官)以參詳為職,蓋參訂辭義,精詳工拙,以上於知舉。至於知舉取捨方定。

這雖然講的是南宋情形,但與北宋熙寧以後的情形應大致相似。從《論學繩尺》中所列的考官批語來看,其中一則是“知舉批”,見卷九《聖人大明至公如何論》,語氣比較決斷:“意味深長,議論明瑩,說得‘大明至公’字,非苟作者。”以此推之,其餘各則“考官批云”,當是覆考官的批語。從其語氣來看,也多含薦舉之意,如批彭方迥《帝王要經大略》云:“說有根據,造辭老蒼,較之他作,氣象大段不同。真可為省闈多士之冠。”(卷一)批繆烈《孝武號令文章如何》云:“議論正大,文勢發越,可謂傑特之作。”(卷一)又批李發同題之作云:“立說尖新,造語警拔,真百鳥中之孤鳳也。如繆烈論以表章六經為主意,固是正說,但立說稍同,不如此篇奇偉,甚刮人眼。”(卷二)批危科《文武之道同伏羲》云:“意甚古,語甚新,下字亦甚異。此論中巨擘也。”(卷二)批葉大有《太宗英宗仁恕如何》云:“就本文立說,議論有據,文字明潔,真佳作也。”(卷四)批陳文龍《理本國華如何論》云:“有學問,有識見,有議論,有文藻,反覆轉摺,不費斧鑿,健筆也。‘心之精神’四字,亦有本祖。”這樣的評語,真可謂“參訂辭義,精詳工拙”了。從考官的批語到評點的評語,其遞轉的痕跡在《論學繩尺》一書中,可謂赫然在目。

《論學繩尺》卷首《論訣》“諸先輩論行文法”引戴溪語云:“據古文為文法。”所以衡量經義、策論在行文方面的優劣,也以唐宋名家古文為標準。例如,徐霖《太宗治人之本》下“考官批云”:

文有古體,語有古意,當於古文求之,其源委得之柳子厚《封建論》。(卷一)

批吳君擢《唐虞三代純懿如何》云:

文字出入東萊議論,法度嚴密,意味深長,說得聖人本心出,深得論體,可敬可服。(卷二)

批丘大發《三聖褒表功德》云:

立論高,行文熟,用事詳贍,筆力過人。其學識得之《左氏》,其文法得之東萊《博議》。

批黃樸《經制述作如何》云:

文勢圓轉,意味深長,蓋自呂東萊《七聖論》中來。(卷五)

批語中多次提到呂祖謙,呂氏有《左氏博議》,自稱“為諸生課試之作也”(《左氏博議序》),書中“枝辭贅喻,則舉子所以資課試者也”(同上)。其書流行一世,所以能為時人所取法。宋人選本朝文字示人以門徑的書頗多,雖然流傳至今者無幾,但從《文獻通考?選舉考五》引用南宋紹興年間太學博士王之望的話“舉人程文,或純用本朝人文集數百言,或歌頌及佛書全句,舊式皆不考,建炎初悉從刪去,故犯者多”來看,這些樣板文字已成為剽竊之資。而要真正寫好經義、策論文字,還須上溯于古文文法。呂氏曾選韓、柳、歐、蘇等人的古文六十餘篇,各標舉其命意、佈局之處,示學者以作文門徑,題為《古文關鍵》。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五五云謂此書“標抹注釋,以教初學”。可知此書原本有評有點。所謂“以教初學”,實際上還是為了科舉作文。樓〖FJF〗窻〖FJJ〗《崇古文訣》(本名《迂齋古文標注》)“逐章逐句,原其意脈,發其秘藏”(劉克莊《迂齋標注古文序》,《後村大全集》卷九六),也是為了寫好場屋之文的需要。劉克莊說他“以古文倡莆東,經指授成進士名者甚眾”(同上),即可瞭解其書與科舉的關係。而這方面的典型之作,應數謝枋得《文章軌範》。

王守仁《文章軌範序》指出:“宋謝枋得氏取古文之有資於場屋者,自漢迄宋凡六十有九篇,標揭其篇章字句之法,名之曰《文章軌範》。蓋古文之奧不止於是,是獨為舉業者設耳。”全書以“侯王將相有種乎”七字分標七卷,此語原出《史記?陳涉世家》,但只有到了宋代,真正打破了門閥的壟斷,通過科舉考試,窮閻白屋之士一躍而為侯王將相的希望得到了實現。全書將文章分為“放膽文”和“小心文”兩類,其每集之下的文字也能充分表明其書於科舉的關係。如王字集下云:

辯難攻擊之文,雖厲聲色,雖露鋒芒,然氣力雄健,光焰長遠,讀之令人意強而神爽。初學熟此,必雄于文。千萬人場屋中,有司亦當刮目。

 

將字集下云:

 

議論精明而斷制,文勢圓活而婉曲,有抑揚,有頓挫,有擒縱。場屋程文論,當用此樣文法。

 

相字集下云:

 

此集文章古得道理強,以清明正大之心,發英華果銳之氣,筆勢無敵,光焰燭天。學者熟之,作經義、作策,必擅大名於天下。

 

有字集下云:

 

此集皆謹嚴簡潔之文,場屋中日晷有限,巧遲者不如拙速。論、策結尾略用此法度,主司亦必以異人待之。

 

由此可知,當時的不少評點之作,實際上是為了科舉而寫的。現在流傳下來的早期評點書,幾乎無一不是如此。

 

宋代經義、策論文字,有一定的格式,特別是到了南宋,“講求漸密,程式漸嚴,試官執定格以待人,人亦循其定格以求合,於是雙關、三扇之說興,而場屋之作遂別有軌度”(《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論學繩尺》提要語)。評點之作也多著眼於此,如《古文關鍵》首列“總論看文字法”,就有“如何是起頭換頭佳處,如何是繳結有力處,如何是融化屈折、剪截有力,如何是實體貼題目處”之說,其評論古文,也往往在起承轉合處為之點明。《文章軌範》卷三評蘇軾《王者不治夷狄論》云:“此是東坡應制科程文六論之一,有冒頭,有原題,有講題,有結尾。當熟讀,當暗記,始知其巧。”後來的制舉文(即八股文)就是由此演變而來。中國古代文學批評與人物品評的關係密切,由此而影響到評論家,常常以人體的各部分來比喻文學。但是在與科舉有關的文學評論中,這種比喻又有其特別之處,就是常用頭、項、腹(腰)、尾等,來表示文章或詩歌的結構。唐代佚名《詩式》舉“雜亂”病曰:

 

凡詩發首誠難,落句不易。或有制者,應作詩頭,勒為詩尾;應可施後,翻使居前,故曰雜亂。

 

已見這類比喻的端倪。又唐代佚名《賦譜》云:

 

凡賦體分段,各有所歸。……至今新體,分為四段:初三、四對約三十字為頭,次三對約四十字為項,次二百餘字為腹,最末約四十字為尾。就腹中更分為五:初約四十字為胸,次約四十字為上腹,次約四十字為中腹,次約四十字為下腹,次約四十字為腰。

 

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二引《金針詩格》云:

 

第一聯謂之“破題”,欲如狂風卷浪,勢欲滔天;又如海鷗風急,鸞鳳傾巢,浪拍禹門,蛟龍失穴。第二聯謂之“頷聯”,欲似驪龍之珠,善抱而不脫也。亦謂之“撼聯”者,言其雄贍遒勁,能捭闔天地,動搖星辰也。第三聯謂之“警聯”,欲似疾雷破山,觀者駭愕,搜索幽隱,哭泣鬼神。第四聯謂之“落句”,欲如高山放石,一去不回。

 

這段文字是否真出於白居易之手,當然很可懷疑。但唐代以《詩格》、《賦樞》等為標準考試進士,而白居易又是為當時舉子所“宗”的五人之一,因此這段文字還是與當時的科舉有關。五代神《詩格》,有“論破題”、“論頷聯”、“論詩腹”、“論詩尾”等節目,反映的還是當時的風氣。宋人評點諸書,凡與科舉有關者,也多有此類論調。上引呂祖謙和謝枋得的說法即可作為例證。又如《論學繩尺》卷首《論訣》引馮椅“論一篇之體”:

 

鼠頭欲精而銳,豕頂(似為“項”之誤)欲肥而縮,牛腹欲肥而大,蜂尾欲尖而峭。

 

又引歐陽起鳴“論頭”、“論項”、“論心”、“論腹”、“論腰”、“論尾”。如“論頭”云:

 

論頭乃一篇綱領,破題又論頭綱領。兩三句間要括一篇意,承題要開闊,欲養下文,漸下莫說盡為佳。欲抑先揚,欲揚先抑,最嫌直致無委曲。講題、舉題只有詳略兩體,前面意說盡,則舉題當略。前面說未盡,則舉題當詳。繳結收拾處要緊切,前後相照。

 

這裡說到對題目的破、承、轉、結,成為南宋以來的程文定式,明、清八股文有所謂破題、承題、起講、大結等,便是由此演變而來。元代以來,一般的文學理論中也多有此類論調,如舊題楊載的《詩法家數》,其中“律詩要法”節便講起、承、轉、合,分別就破題、頷聯、頸聯、結句闡述之。舊題傅與礪的《詩法正論》也有類似說法。明人王昌會《詩話類編》卷二“論起承轉合”云:“以律詩論之,首句是起,二句是承,中二聯則襯貼題目,如經義之大講,七句則轉,八句則合耳。”起承轉合成為律詩的一般章法,也成為“三家村”塾師的啟蒙語。又王鶚提出“作文三體”,有所謂“入作當如虎首,中如豕腹,終如蠆尾”(王惲《玉堂嘉話》卷一引);喬吉提出的“作今樂府法”,有所謂“鳳頭、豬肚、豹尾”(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八引),似乎也與上述說法有關。

 

上文提到,最早的評點書不涉及詩而多評文,實與科舉有關。而宋末的劉辰翁全力作詩歌評點,似仍與科舉有關。元初歐陽玄在《羅舜美詩序》中指出:

 

宋末須溪劉會孟出於廬陵(即歐陽修),適科目廢,士子專意學詩,會孟點校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眾翕然宗之,於是詩又一變矣。(《圭齋文集》卷八)

 

宋代科舉有記載者到度宗十年(1274年)為止,五年後宋亡,直到元代延祐年間才恢復科舉。在這四十多年時間裡,詩歌風氣興盛起來。陸文圭《跋陳元複詩稿》指出:“科場廢三十年,程文閣不用,後生秀才氣無所發洩,溢而為詩。”(《牆東類稿》卷九)劉辰翁的評點,主要是授以詩學門徑。其子劉將孫《刻長吉詩序》云:

 

先君子須溪先生于評諸家詩,最先長吉。蓋乙亥避地山中,無以紓思寄懷,始有意留眼目,開後來。自長吉而後及于諸家。開示其微,使覽者隅反神悟,不能細論也。……每見舉長吉詩教學者,謂其思深情濃,……最可以發越動悟者在長吉詩。(《養吾齋集》卷九)

 

從當時的情形來看,這些學詩者中,多數可能是東南一地的詩社成員。所以,其詩歌評點與科舉實亦有間接關係。

 

在宋末元初的詩社中,有些也仿效科舉法,評其優劣,列出名次。合為一書,即成評點。如宋末元初月泉吟社,幾乎完全效仿科舉活動。擬定題目,按期交卷,然後謄副糊名,由考官定以名次,定期揭曉,發放賞品。如第一名羅公福,其真實姓名為連文鳳,糊名法即仿效科舉。評語云:“眾傑作中求其粹然無疵,極整齊而不窘邊幅者,此為冠。”(《月泉吟社詩》)便類似考官評語。被評諸人,也往往以門生自居。如羅公福《回送詩賞劄》云:“撫景興思,慨唐科之不復以詩為試,覬同雅之可追,竊知扶植之盛心,正欲主維乎公是。”第二名司馬澄翁則云:“置諸榜眼,壯此詩脾。……錄其善者,願為吟社之門生;羅而致之,景仰騷壇之座主。”(同上)又如越中詩社,曾以《枕易》為題集卷三十餘份,所聘評點者即稱“考官李侍郎”。黃庚《月屋漫稿》、張觀光《屏岩小稿》同錄《枕易》詩,為“越中詩社試題都魁”,並附有批語。到元、明之際,這種方式仍然流行。如李東陽《麓堂詩話》指出:

 

元季國初,東南人士重詩社,每一有力者為主,聘詩人為考官,隔歲封題于諸郡之能詩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試開榜次名,仍刻其優者,略如科舉之法。

 

雖然這些仿效科舉的行為主要是詩社活動,但伴隨這一活動的評點,也是與科舉密不可分的。

 

上文說到南宋已降經義、策論文字漸成定格,於是有起承轉合之說,影響及詩學理論,成為一般的通說。後世評點,也往往有用其說者。如金聖歎、馮舒、徐增之批唐詩、批杜詩,皆用此法。金聖歎《唱經堂杜詩解》卷一《贈李白》題下批云:

 

唐人詩多以四句為一解,故雖律詩,亦必作二解。若長篇,則或至作數十解。夫人未有解數不識,而尚能為詩者。如此篇第一解,曲盡東都醜態;第二解,姑作解釋;第三解,決勸其行。分作三解,文字便有起、有轉、有承、有結。從此雖多至萬言,無不如線貫華,一串固佳,逐朵又妙。自非然者,便更無處用其手法也。

 

這種以起承轉合或分解的方式說詩,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實未免拘泥牽強。畫地為牢,只能是作繭自縛。王夫之對這種說詩格式曾有嚴厲的批評:

 

起承轉合,一法也。試取初盛唐律驗之,誰必株守此法者?……且道“盧家少婦”一詩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樹銀花合”渾然一氣,“亦知戍不返”曲折無端。……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氣靈通,成章而達。……杜(甫)更藏鋒不露,摶合無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轉?陋人之法,烏足展騏驥之足哉?(《薑齋詩話》卷下)

 

清代中葉以後,這種說詩的論調就漸漸消失了。但我們考察這種論調的形成,不能不追溯至與科舉有關的詩文批評,在其演變過程中,科舉文的程式對於一般詩文批評的術語、方式也發生了作用和影響。評點也未能例外。

 

四、評唱與評點

 

禪宗在唐代興起以後,對文學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即就文學批評而言,在思維方式、精神意態、名詞術語以及著述形式等方面都有其痕跡。不過,批評形式的不同,如在詩話、詩格、論詩詩中,其受禪宗影響的程度和方面也是各異的。從評點的角度看,評唱的啟示似不容忽視。

評唱是禪宗特有的著述形式之一,這種形式的出現是與禪宗的宗旨聯繫在一起的。禪宗強調自證自悟,不落言詮,但為了接引學人,又不得不訴諸語言文字。便宜的方法,就是引用古代大宗師的言行,或是舉出他們悟道得法的因緣,使學人參而悟之。這樣的言行或因緣就被禪家稱作“公案”。三教老人序《碧岩錄》云:

嘗謂祖教之書,謂之公案者,倡于唐而盛于宋,其來尚矣。二字乃世間法中吏牘語,……具方冊作案底,陳機境為格令,與世間所謂金科玉條、清明對越諸書,初何以異。祖師所以立為公案,留示叢林者,意或取此。

從唐代開始,禪師上堂垂示,常舉古人公案,至宋代則更為普遍。如《五燈會元》卷十二《丞熙應悅禪師》上堂云:

我宗無言句,徒勞尋露布。現成公案已多端,那堪更涉他門戶。

但公案也未必人人能悟,所以禪家常有“公案未了”或“未了底公案”之說。《五燈會元》卷十四《天甯禧禪師》云:“丹霞有個公案,從來推倒扶起。今朝普示諸人,且道是箇甚底?”其後環顧左右曰:“會麼?”眾曰“不會”。同書卷二十《梁山師遠禪師》上堂舉楊岐三腳驢子話云:

這公案直須還他透頂徹底漢,方能了得。此非止禪和子會不,而今天下叢林中,出世為人底,亦少有會得者。

又對於同一公案,諸學人參證商量的心得也未必一致,甚至有偏頗誤解。同書卷二十《焦山師體禪師》上堂舉“臨濟四喝”公案云:

這個公案,天下老宿拈掇甚多,第恐皆未盡善。

由於這兩點原因,於是禪家又有“頌古”和“代別”,對公案下轉語、著見地,以轉撥心機、啟發學人。而最初以此出名的就是汾陽善昭禪師。《汾陽無德禪師語錄》卷中專集“頌古代別”。頌古是以韻文的形式對公案作旁敲側擊詩的引發,代別則是以直說的形式對公案加以彌縫修正。善昭禪師云:“室中請益古人公案,未盡善者,請以代之;語不格者,請以別之,故目之為‘代別’。”對於汾陽禪師的這種作風全面秉承的,是雪竇重顯禪師。《祖庭事苑》卷一至卷四提及雪竇的著作有八種,其中就有《雪竇拈古》和《雪竇頌古》。圓悟克勤《碧岩錄》第一則評唱云:“大凡頌古只是繞路說禪,拈古大綱據款結案而已。”因為頌古是用詩歌形式,意在言外,所以是“饒路說禪”。拈古是以直說的方式剖判公案,如同根據法律條文判案。也正因為是“饒路說禪”,學人往往仍然不易領會,於是有必要對之再作評說提唱,這就是“評唱”的產生。

現存最早而且影響最大的評唱,是成書于北宋宣和七年(1125年)的《碧岩錄》(又名《碧岩集》)。《碧岩錄》原先是北宋初期雪竇重顯(980-1052年)從《景德傳燈錄》、《云門廣錄》及《趙州錄》等書中選出的一百則公案,寫成了一百則頌古,以闡揚公案的含義。至北宋後期圓悟克勤(1063-1135年)在其基礎上加上垂示、著語和評唱,對於這一百則公案和頌古複加闡揚,乃成此書。由於雪竇很有詩才,所以其頌古在當時極為流行。圓悟《碧岩錄》第四則評唱云:“雪竇頌一百則公案,一則則焚香拈出,所以大行於世。他更會文章,透得公案,盤礴得熟,方可下筆。”圓悟禪師的悟性極高,辨才無礙,二十年間,多次為弟子剖析《雪竇頌古》,最後集結成書。關友無党的《後序》說:

《雪竇頌古》百則,叢林學道之詮要也。其間取譬經論或儒家文史,以發明此事,非具眼宗匠時為後學擊揚剖析,則無以知之。圓悟老師在成都時,予與諸人請益其說,師後住夾山道林,複為學徒扣之,凡三提宗綱。語雖不同,其旨一也。

禪宗發展到北宋後期,各宗派之間既有對立,又有融合。大致看來,臨濟宗與曹洞宗的對立比較突出,而與云門宗則有融合的趨向。雪竇屬云門宗系統,從云門文偃、香林澄遠、智門光祚一線傳下;圓悟屬臨濟宗楊岐派系統,其法系為楊岐方會、白云守端、五祖法演到圓悟克勤。他在云門宗的典籍上加以評唱,這一事實也表明了兩宗合流的趨向。唐代鹹通年間夾山善會禪師在回答“如何是夾山境”的問題時,用了“猿抱子歸青嶂裡,鳥銜花落碧岩前”兩句詩(《景德傳燈錄》卷十五《夾山善會禪師》)。圓悟在住持夾山靈泉禪院時最後一次評唱此書,故命名為《碧岩錄》。

 

《碧岩錄》的結構頗為特殊,它由以下五部分構成:一垂示(一本作“示眾”),是將本則公案的重點加以提示;二本則,就是雪竇選出的公案;三頌古,即雪竇用偈頌的形式闡揚公案;四著語,是圓悟在本則和頌古的字裡行間所作的細微的短評;五評唱,分別附在本則和頌古的後面,是對本則或頌古的總評。廣義的評唱,應該包括“垂示”和“著語”在內。但是這四個部分的次序如何(“著語”散見於本則和頌古之中,非獨立成篇),卻因版本不同而有差異。《碧岩錄》的版本,最流行的是元大德四年(1300年)張煒(明遠)的刊本(簡稱“張本”),已收入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中。另外有成都刊本(簡稱“蜀本”)和福州刊本(簡稱“福本”),均已亡佚,日本岐陽方秀(1361-1434年)的《碧岩錄不二鈔》和大智實統的《碧岩錄種電鈔》曾引錄,並與張本作對校。日本還有道元禪師入宋時,以一夜功夫抄成的本子(簡稱“一夜本”)。次序的不同,主要表現在張本和一夜本。前者以垂示、本則、本則評唱、頌古、頌古評唱為序,後者以示眾、本則、頌古、本則評唱、頌古評唱為序。究竟哪一個次序能夠反映其本來面目?學者有不同意見。如鈴木大拙認為後者代表了古體,而伊藤猷典認為前者符合其原型,似乎更為合理。其次序應該是:垂示,本則,本則評唱,頌古,頌古評唱。茲選錄一則如下:

垂示云:殺人刀,活人劍,乃上古之風軌,亦今時之樞要。若論殺也,不傷一毫。若論活也,喪身失命。所以道,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學者勞形,如猿捉影。且道,既是不傳,為什麼卻有許多葛藤公案?具眼者試說看。

 

【本則】舉。僧問洞山:“如何是佛?”鐵蒺藜。天下衲僧跳不出。山云:“麻三斤。”灼然破草鞋。指槐樹,罵柳樹。為秤。

 

【評唱】這個公案,多少人錯會。直是難咬嚼,無你下口處。何故?淡而無味。古人有多少答佛話,或云“殿裡底”,或云“三十二相”,或云“杖林山下竹筋鞭”。及至洞山卻道“麻三斤”。不妨截斷古人舌頭。人多作話會道,洞山是時在庫下稱麻,有僧問,所以如此答。有底道“洞山問東答西”,有底道“你是佛,更去問佛,所以洞山繞路答之”,死漢更有一般道“只這麻三斤便是佛”。且得沒交涉。你若恁麼去洞山句下尋討,參到彌勒佛下生,也未夢見在。……

【頌】金烏急,左眼半斤,快鷂趕不及。火焰裡橫身。玉兔速,右眼八兩,娥宮裡作窠窟。善應何曾有輕觸。如鐘在扣,如穀受響。展事投機見洞山,錯認定盤星,自是闍黎恁麼見。跛鮛盲龜入空穀。自領出去,同坑無異土。阿誰打你鷂子死。花簇簇,錦簇簇,兩重公案,一狀領過,依舊一般。南地竹兮北地木。三重、也有四重公案。頭上安頭。因思長慶、陸大夫,癩兒牽伴,山僧也恁麼,雪竇也恁麼。解道合笑不合哭。呵呵,蒼天,夜半更添冤苦。咦。咄,是什麼,便打。

 

【評唱】雪竇見得透,所以劈頭便道“金烏急,玉兔速”,與洞山答“麻三斤”更無兩般。日出月沒,日日如是。人多情解,只管道金烏是左眼,玉兔是右眼。才問道,便瞠眼云“在這裡”。有什麼交涉?若恁麼會,達磨一宗掃地而盡。所以道,垂鉤四海,只釣獰龍。格外玄機,為尋知己。雪竇是出陰界底人,豈作這般見解?雪竇輕輕去敲關擊節處,略露些子教你見,便下個注腳道:“善應何曾有輕觸。”洞山不輕酬這僧,如鐘在扣,如穀受響。大小隨應,不敢輕觸。雪竇一時突出心肝五臟,呈似你諸人了也。雪竇有《靜而善應頌》云:“覿面相呈,不在多端。龍蛇易辨,衲子難瞞。金鎚影動,寶劍光寒。直下來也,急著眼看。”……

將其結構略作分析,垂示類似于解題;本則為古來公案,以散文為之;本則評唱,總評此公案;頌古為雪竇偈頌,以韻文為之;頌古評唱,總評此偈頌。而其中的著語則類似於夾評。刀劍為利器,禪宗常用來比喻截斷一切知見會解、思慮分別之境。“殺人”、“活人”不過用來形容師家啟悟學人時活殺自在的手段,實相反而又相成,無非指出向上一路。但學人若死於句下,則未免“如猿捉影”,勞而無功。這就是“垂示”所揭示的本則公案的大意所在。本則公案舉僧問洞山“如何是佛”,圓悟禪師著語云:“鐵蒺藜。天下衲僧跳不出。”鐵蒺藜原是布在地上防止敵軍進攻的障礙物66,這裡比喻考量僧人的問題。而洞山回答“麻三斤”,圓悟禪師著語云:“灼然破草鞋。指槐樹,罵柳樹。為秤錘。”第一句話教人不必咬嚼此語,第二句說此語言在此而意在彼,第三句說此語是對學人的考量。本則評唱先舉出四種誤解,指出“若恁麼去洞山句下尋討,參到彌勒佛下生,也未夢見在”。其實,製作一件袈裟的材料所需正是“麻三斤”,僧衣即代表僧人自身,以此啟示學人徹底去粘解縛、反求諸己。本則評唱大意在此。“金烏”、“玉兔”為日月之代稱,“急”、“速”則形容洞山答話如電光石火,間不容髮,而其善於應答,亦未曾落於言詮。但學人不悟,以用為體,欲從言句上見洞山境界,則恰如“跛鮛盲龜入空穀”。花團錦簇用以形容洞山答語所創造的世界,但泥於句下,則以為麻是孝服,竹為孝杖,花團錦簇為棺材上所畫的花草。如果這樣,便真是“合笑不合哭”了。頌古即是此意。而頌古評唱則進一步揭示此意。可見,評唱是要將本則和頌古的妙處隨時揭示,又加以提舉總評。從其格式來看,與後世的評點完全一致。上文曾分別就章句與評點、論文與評點、科舉與評點加以論述,但從形式上看,評點最為完整的樣板應該是評唱,垂示即如評點中的題下總論;著語即如文中的旁批、眉批;評唱(狹義的)即如文末的總評。除了缺少塗抹標點的符號,評唱(廣義的)是較為典型的評點形式。從形式上看是如此,從精神意態上看更是如此。上文提到經典義疏和文學注釋對評點的影響,但從對待文本的態度來說,義疏和注釋是謙恭的,而評唱對於古來的公案或偈頌是平等的,甚至是優越的。在這一方面,評點的性格與評唱也是極為接近的。

禪宗對中國文學批評的影響是深遠的,例如,禪宗的術語曾影響了晚唐五代的詩格,禪宗的語錄體曾影響了詩話體的產生,禪宗的偈頌則影響了宋代的論詩詩,這些都有大量的實證材料可以證明。評唱影響及評點,也是極為正常的。

《碧岩錄》成書前就以抄錄本形式流傳於世近二十年,成書後,更是風行一時。《禪林寶訓》卷四引心聞賁禪師《與張子韶書》云:

天禧間,雪竇以辨博之才,美意辨弄,求新琢巧。繼汾陽為頌古,籠絡當世學者,宗風由此一變矣。逮宣政間,圓悟又出己意,離之為《碧岩集》,彼時邁古淳全之士,如寧道者、死心、靈源、佛鑒諸老,皆莫能回其說。於是新進後生,珍重其語,朝誦暮習,謂之至學,莫有悟其非者。痛哉,學者之心術壞矣。

 

希陵《碧岩集後序》指出:

 

圓悟禪師評唱雪竇和尚頌古一百則,剖決玄微,抉剔幽邃,顯列祖之機用,開後學之心源。……後大慧禪師因學人入室,下語頗異,疑之,才勘而邪鋒自挫,再鞠而納款自降,曰:“我《碧岩集》中記來,實非有悟。”因慮其後不明根本,專尚語言以圖口捷,由是火之,以救斯弊也。

元大德四年張煒重新刊行《碧岩集》,署作“宗門第一書”,似乎並非其獨自發明,而是此書自北宋末以來的廣泛流傳的真實寫照。佛教、禪宗對宋代普通文人的影響,表現得最為明顯的是舉子程文多用佛語,以至於北宋後期以來的奏議詔令中,三番五次禁用佛書釋典。而在南宋的科場中,士子多用的已是禪宗話頭。《宋會要輯稿?選舉四?舉士十》載:

孝宗乾道五年正月十一日,臣僚言:比年科場所取試文,遽不及前。論卑而氣弱,浮虛稍稍複出,甚者強掇禪語,充入經義。……相習相同,氾濫莫之所屆。此豈為士人罪哉?薦紳先生則使然。伏願深詔輔弼,明?有司,自今試士,必取實學切於世用者。苟涉浮虛,及妄作禪語,雖甚華靡,並行黜落。庶幾學者洗滌其心,盡力斯文,以稱陛下總核之政。從之。

 

又同書《選舉五?貢舉雜錄》載:

 

慶元二年三月十一日,吏部尚書葉翥等言:二十年來,士子狃於偽學,沮喪良心。……專習語錄詭誕之說,以蓋其空疏不學之陋,雜以禪語,遂可欺人。……蓋由溺習之久,不自知其為非,欲望因今之弊,特詔有司,風諭士子,專意孔、孟為師,以六經子史為習,毋得複傳語錄,以滋其盜名欺世之偽。……從之。

從朝廷再三下令禁止的情形推測,當時此類現象必然是屢禁不止。雪竇、圓悟皆有出色的文學才能,與當時的文人交往多而且密,深受重視。其書又有“宗門第一書”的美譽,在禪宗語錄風行一世的時代,其滲透力之深遠,似不容低估。雪竇除頌古一百則外,尚有拈古一百則,圓悟也曾為之評點闡揚,題為《佛果擊節錄》二卷。從評唱本身來看,後世有《從容庵錄》,為宋天童正覺禪師頌古,元萬松行秀評唱;又有《空穀集》,為宋投子義青禪師頌古,元林泉從倫禪師評唱。後人也常將評唱與詩學相提並論。如方回大德四年序《碧岩錄》云:

自《四十二章經》入中國,始知有佛;自達磨至六祖傳衣,始有言句。曰“本來無一物”為南宗,曰“時時勤拂拭”為北宗,於是有禪宗頌古行世。其徒有翻案法,呵佛罵祖,無所不為。間有深得吾詩家活法者。

 

萬松行秀《評唱天童從容庵錄寄湛然居士書》云:

吾宗有雪竇、天童,猶孔門之有游、夏。二師之頌古,猶詩壇之李、杜。世謂雪竇有翰林之才,蓋采我華而不摭我實。又謂不行萬里地,不讀萬卷書,毋閱工部詩。言其博贍也。擬諸天童老師頌古,片言隻字,皆自佛祖淵源流出,學者罔測也。

 

因此,評唱對於文學的影響尤其重大,決非無稽之談。其寫作格式及精神意態對於評點形成的先導作用,通過以上的分析,兩者間的脈絡實清晰可辨。

評唱的語言風格一如禪宗語錄,但更為簡捷潑辣,尤其是其著語部分,更是正語、反語、雅語、俗語、冷嘲語、熱罵語、莊語、諧語、經典語、瘋癲語雜陳並置,無所不用。評點書中的文中夾評,雖語言風格有異,但同樣簡捷明快,一語中的。如《古文關鍵》常用“起得好”、“承得好”、“結有力”等評點結構,又往往用“灑脫”、“警策”、“煉句”等評點文字,這種時時處處的點評,恰似評唱中的著語,不斷為讀者或學人點醒眼目。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評點書中也不時夾雜禪語。如《古文關鍵》卷上評韓愈《獲麟解》“麟之所以為麟者”句云:“百尺竿頭進一步。”此即出於禪宗,《五燈會元》卷四《長沙景岑禪師》載其偈云:“百尺竿頭須進步。”卷六《茶陵鬱山主》記白云守端禪師偈云:“百尺竿頭曾進步。”卷十七《黃龍祖心禪師》載其語云:“百尺竿頭,進取一步。”又評《師說》“聖人之所以為聖”句云:“使《袁盎傳》意,換骨法。”雖然江西詩派有“奪胎換骨”之說,但“換骨法”實與禪宗有關。後世如金聖歎之評《水滸》,那種冷嘲熱諷的筆調,更是有得於禪宗旨趣。其《讀第五才子書法》直用禪宗語“咬人屎撅,不是好狗”;其《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也每以趙州和尚之“無”說《西廂記》。所以講到評點,也有人以禪喻之。如姚鼐《與陳碩士箋》指出:“文家之事,大似禪悟,觀人評論圈點,皆是借徑。一旦豁然有得,呵佛罵祖,無不可者。”(《惜抱軒尺牘》卷五)又《答徐季雅》云:“夫文章之事,有可言喻者,有不可言喻者。不可言喻者要必自可言喻者入之。……圈點啟發人意,有愈於解說者矣。”(同上卷二)評點的這種文學津梁的作用,實亦類似於評唱之接引學人,一旦悟理,則可得魚忘筌、抵岸舍筏。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方式,就其最有民族特點、同時又使用得最為廣泛而持久者言之,有選本、摘句、論詩詩、詩格、詩話和評點。其中評點方式的形成時間最晚,因此它所吸收的因素也最為複雜。上文從四個方面為之沿波討源,如果要勉強作一概括性說明的話,也許可以這樣說:章句提供了符號和格式的借鑒,前人論文的演變決定了評點的重心,科舉激發了評點的產生,評唱樹立了寫作的樣板。評點的批評注重細微的分析剖判,從局部著眼衡量,未免“識小”之譏。但放在整個中國文學批評的體系中看,評點所最為傾心的是文本本身的優劣,它努力挖掘的是文學的美究竟何在以及何以美,它注重對文本的結構、意象、遣詞造句等屬於文學形式方面的分析,同時也不廢義理和內容的考察,儘管這在評點是次要的。中國文學批評在這一方面的貢獻,是值得我們作進一步抉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