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影音能去掉字幕吗:橘子与我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9 10:03:28

橘子

 

1

 “桔”写成“橘”,也是近年来台州汉字规范用法改革之一了;“橘”成“桔”,此前恐怕整整流行了二三十年,可能是汉字简化时期“残留”下来的。

   今天的台州人,谈到橘子,压根儿没有一股兴奋劲、自豪感,视同说起一棵小白菜。而在上世纪80年代前,对于黄岩人来说,橘子简直是当地人的一张金名片,连邻县的人对外交往时,也会提及自己是跟黄岩在地理上有“血缘”关系的。这是因为,在外人看来,黄岩———橘子,橘子———黄岩,你不用多解释,外地人就用这种联想法,对地名或黄岩人就有了直观印象。

   文革时有句流行词“牛浑身是个宝”,这就是说,连牛拉的屎都可用作“喂”庄稼的肥料,更不用说牛毛用来制作刷子了。橘子也一样,浑身是个宝,对于我们县城大多数人来说,从童年起就跟橘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梅雨前后,橘花初开,被橘林层层包围了的县城周边,浓浓的橘花香浸染千家万户。清晨,人们伸了伸懒腰,张开鼻翼作深呼吸,邻里之间寒暄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哦,真香———”,似乎连呼出的气都带有橘花香;夜里伴着橘花香入梦。这样的情景往往持续半个月左右,橘花香既是季节转换的一个信号,犹如春天时见到一群飞回南方的燕子。在这样物资匮乏的年代,橘花香成为当地人的精神享受,三五成群,或足行百来米,前去赏橘花。甚至县城中不少住宅区的居民,推开门窗就见橘林,碧树连连,粉妆玉砌,蜜蜂踩在片片花蕊上翩跹,地上“落”了一层“雪”。

   又过了一个月,花谢结仁,那枝叶上的一粒粒绿油油的橘仁———橘宝宝,宛如来到人间的一个个绿色小天使,煞是逗人喜欢。那时节,往往会有早到的第一场台风,一些脆弱的橘宝宝被吹落到地上,从绿色褪成黄绿色,过早地“夭折”了。孩子们闻风出动了,我也夹在其中,提了一口狭长的小布袋,也有小伙伴拿了一只印有红标语的搪瓷罐,“捡橘仁啦———”捡来的橘仁卖给收购站,当作驱寒的中药。星期天,或放学前后,多数“贫家子弟”把这当作勤工俭学的一项活计。我们满地找落下来的橘仁,赤着脚,挽高腿裤,踩在烂泥地上,从这块橘地跨越到另一片橘林。遇到沟渠就跳过去,有些沟渠一两米宽,我们以此练习跳远,一位小伙伴跳不过,落到沟渠中,成了“落水狗”,其他几位奋力“打捞”他。累了,我与同伴与新认识的小伙伴,在树林里玩一下“躲猫猫”。捡着捡着,袋子沉甸甸起来,到了天快黑时,我们在沟渠或池塘边洗脚回家,一路上唱起革命歌曲。到家了,我娘借了邻家铜盘秤一称,每趟有2斤左右。这些“账目”做娘的口头说都会记下的,等到捡橘仁有10来天,橘仁长成“少年”,它们就不容易从枝头掉下来啦,我的捡橘仁活计待到明年再来吧。

   我娘将积下来的橘仁用一只手提式大竹箩,挑到收购站卖了。回来时,她要给我兑现了,往往赖账或是克扣。在捡橘仁前,她曾承诺给我1元钱,最终给两块芝麻糖外加两三角钱,算是打发了。小孩子的我虽然有点不满,但也深明大义,为眼前一笔“财富”屁颠屁颠的出去玩乐了,这两三角钱够我花一阵子了。当然,我会对大自然所赐于的橘仁充满感恩之情,只不过没用语言来表达罢了。我非小教徒,自然“我辈”不会说“谢主所赐”之类的话。

   夏天来了,我们就开始往橘地里跑了,有时与橘林“擦肩”而过,主要是看看橘子长成多大了。到了农历七月半前后,我跟几位小伙伴去看看橘地,橘子仍然是青青的,鸽蛋般小,像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时的橘子属集体所有,我们决定要尝尝青橘的滋味,其实早知这种滋味是酸涩的,既来之则要尝之。我们4人分工,一人到田头放哨,余下3人呼地上树,或在树边采摘青橘。随后,马上将青橘装进兜里,再躲到甘蔗林里,开始分而食之,剥了皮才咬了一口,连吐舌头,酸得舌苔打滚,浑身起酸气。大伙儿以一种坚强的意志,带有默默比赛的意义偷吃青橘,直到味蕾整体酸麻,这才罢了。末了,我们要毁灭“罪证”,把“贼手”在草地里搓揉,再到沟渠里清洗,彻底驱除青橘气味,以免被贫下中农发现。

   回家吃饭时,牙齿软酸得连一块豆腐乳都咬不动了。这份吃青橘的酸涩要三五天才会消退。

 

2

农历八月,挂在枝头上的一只只橘子绿中泛黄,最早成熟起来的是早橘,只只饱满欲裂,枝条因为橘子的肿胀而下垂,像到了女人的哺乳期。

到了中秋,恰逢晴天,小孩子期待圆圆的月亮,圆圆的月饼,圆圆的橘子。对于大多数普通人家来说,尽管每个孩子能分到一两块差不多里面全是糖饴的月饼,售价一角一只,但作为橘乡人却难得吃到早橘,只有极少数有地位的人家才有,这往往让“我辈”馋得直流口水。

这么一来,“我辈”偷摘橘子的念头终于按捺不住。但几乎每个生产队都在橘地搭建草棚,分派社员带着一条狗轮流全天候看守,美曰其名为“守橘员”。生产队长会隔时来巡查,主要检查守橘员有否开小差,还有枝头上有没有残留的橘皮。因为偷橘者一般不带橘剪子,用手偷摘,会在橘枝上留下未连根摘除的小部分橘皮,所谓“断了骨却连着筋”,这成了“贼手”留下的一个重要证据。

白天,邻家的小冬子装作拔猪草,趁看守员蹲在橘地里拉屎,加上公狗溜了出去找母狗寻欢作乐时,我们“路过”橘地,顺手牵羊。这意味着十分冒险,一旦被守橘员活擒,就会用绳子将偷橘者捆绑起来,带回家里。罚款的倍率很高,早橘的国家牌价是1角2分一斤,通常罚款时要翻上10倍,不仅一家之主为此丢尽脸面,而且要付出高额的罚金。父母十分肉痛,特别是“老爹”一脚将儿子踢翻在地,那拳头跟下冰雹似的。小冬子杀猪般的嚎哭,要不是邻居来劝,奶奶来“虎口夺羊”,那可怜的小冬子可能会被活活揍死,这番教训太惨痛,小冬子给揍后半天下不了床。家长为了几元罚款,教训起孩子来毫不手软,其实多半是心痛这笔罚款,这两三元是裁缝师傅一天一夜赶做华达尼中山装的工钱,怎么会不心痛呢?看到这番景象,我们这些小孩子好一阵子不敢再去偷橘了。

不过,好了伤疤忘了痛。在贫苦的年代,人们像狗一样活着,即便被主人无缘无故踢了一脚,很快就忘了,只差没跟狗一样转眼又摇尾乞怜了。我开始用另一种办法来对付守橘员了,因为我常听到大人们说,橘子反正是集体的,难保这些守橘员会监守自盗。这正应验了我的看法,在我户籍地所在的生产队,有一天看守橘地轮到我爸的朋友,叫顺叔,他是二队小队长。吃过晚饭,我跑到草棚跟他套近乎,他严守职责,毫无透露出半点让我摘一只橘子的口风。夜色已浓,我返回来潜入橘地,看准了狗没在。西北风呼呼叫,满地霜露,顺叔穿着绿色棉大衣,团着手,胳肢窝夹着一只手电筒,像探照灯一样巡照着。过了一会儿,他巡到橘地西头,东瞅西望起来,似乎发现有无跟踪的“尾巴”,眼神落在橘枝上,手抄起一把亮锃锃的东西,像小剪刀一样,剪下一枝橘子,又一枝,每枝有四五只橘子,揣进大衣里,吹起口哨走回草棚,又张望一下,这才放心入棚。这时,我故意咳嗽一声,就闯了进来。草棚里的稻草有点乱,看得出他刚才把橘子藏在某个角落,神色慌张,顺叔见是小孩子的我,才心神有所落定。我跟他东一枪西一棒的聊了起来。我说,我闻到了橘子的气味,坐到有点隆起来的草垫上,“啊唷”一声,表示屁股硌了,就将乱篷篷的稻草中掀了,有几只橘子。顺叔呵呵地跟我解释是抓到偷橘贼时留下来的,他作贼心虚,正中我的“计”。我也不捅穿这层窗户纸。于是,顺叔让我作了保证,我像读决心书一样,表示决不出卖后,他慈祥起来,让我与他一起分享橘子。末了,我俩洗净了手,我满心欢喜地沿着沾满霜露的田埂走。顺叔拉着手电筒送我到路口,言下之意是下不不例了,否则他会掉“脑袋”的!他说话很噜嗦,我喔喔地应着,但心思在腰部。

我的腰部装了6只橘子,是从我毛衣胸口灌入的,此时在我的腰际,分到各部位,鼓鼓囊囊的,像装了6枚小手雷,贴着我的腰肉,刚开始我感有点冷,橘子跟着我的体温热乎乎起来,刚才是顺叔带我进入橘地用剪刀剪下。我发誓决不做叛徒,因为顺叔告诉过我这事若被大队长知道了,他会被游街批斗的。我想,我与跟他在同一条船上了,按当时的流行语来说是“一条战壕里的两个亲密战友”了。

回到家,一家人还睡着。我把一只橘子塞到我爸的鼻子底下,他很快没了呼噜,睁开眼,刚要开骂,就笑了,接了。接着,我用这种方法唤醒所有家庭成员,一家人都兴奋地开吃橘子,吃得快的小妹,又从我娘那儿分到一瓣橘子。我把刚才的情报向全家人作了通报,并让所有人都不准告密。不知怎么搞的,我的样子让全家人都乐了。我爸仿了日本鬼子龟田小队长说:“你这个小八路,死拉死拉地……”

3

 

初冬,满枝头的橘子红艳艳起来,生产队开始摘早橘了。每株橘树前,搭起一条人字形木梯,社员身背橘篓,手拿剪刀,将一只只橘子剪下放进橘篓,一会儿橘篓里的橘子满满的,坐在小板凳上的女社员,接了,将橘子倒入大竹箩里。暮色初起,社员抬的抬,挑的挑,把一只只橘箩搬到停在田头的手拉车上。队长吹了吹口哨,腮帮子鼓鼓的,无比威风,一队社员们说说笑笑,收工了。这番情景在《工农兵画报》里常有这样表达丰收的木刻作品。

橘子丰收的季节,轮到我们小孩登场了——捡橘剩。所谓“橘剩”,就是社员收摘橘子时未被发现,遗留下来的橘子,一般藏在浓蔽的枝叶间,或挂在树梢头上,那些社员要么勾不到手,要么没剪摘到。等到这一拨摘橘子人马转移到另一株橘树准备采摘时,余下已摘过的橘树对捡橘剩者来说是合法可捡的了。通常每株已摘过的橘树差不多无“漏网之鱼”的,即便有,也是十分难得的,或者是留下的都是次橘,即“老弱病残”的。可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这份期待已久的乐趣是无法言喻的。我们一哄而上,像小猴子攀树一样,“噌噌噌”上树,或拉长臂膀,或悬挂到枝干上,作猴头探首观望状,似乎有了火眼金睛。有时,两人同爬在一株树上,同时发现有只橘剩,只有看谁的手先到,胜利果实就归谁。这也考验个人的攀越技艺,有点像今天紧张打斗的武打片,两名“小侠”发功力取宝。有时,站在树下会有多人看到树梢上的橘剩,顿时喊声连天,跟山呼“万岁”一样,这样的情景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因为我跟顺叔“同流合污”过,他剪摘橘子时,我眼巴巴望着树头的他早点对这株树收剪。顺叔似乎心领神会,他故意留了一手,余点橘剩,给我机会。我得手后,会招人眼红,有社员叽咕,被他骂了一通,说“谁都会有老马失蹄时”,那些社员也无话可说了。再说,这些橘子毕竟是集体的,留点橘剩对他们分红来说也见不得多得实惠。

在我靠捡橘剩难得吃到早橘时,与此同时,“我辈”按照大人的吩咐,开始另一项义务劳动——捡橘皮,其实跟捡橘仁一样,也带有大人奖励小孩子的成分。洋板红《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夸李铁梅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于我们小城来说,那时候有很多孩子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来捡橘皮,讨生活做。跟今天的一些孩子上各种补习班一样,带有无奈又有“零食奖励”的成分。

上学或放学途中,孩子们会手拎一个串橘皮的工具——呈倒T型的结构,下部是用铅丝做成“座垫”,再用一根一尺左右长的铅丝接上,姑且命名为“橘皮串”。跟他们一样,我见到路上一只橘皮,马上捡了,扎入橘皮串中,连到了学校也不忘捡教师余下的橘皮。因为橘皮晒干后,包括附在橘瓤上的“橘衣”,同样可卖到收购站,按橘皮干湿程度划分等级,再按重量来卖,收购站再转卖给中药制造厂。有时,在回家路上,有数个小孩等待一个行人吃橘,眼巴巴地望着他或她,只等橘皮掉下地,马上一哄而上来抢。有些吃橘者吃完了橘子,拿手帕抹了一把嘴和手,我们紧张地想听到橘皮掉地的声音,可这位吃橘者却将橘皮收到人造革包里了,我们怏怏不乐,又不好发作,也没法子,总不能从吃橘者的嘴巴中夺“食”吧。有如猫见主人扔下的鱼泡——空欢喜,又不敢对主人吼一下。

只有到了过年时,每家每户都准备了一两篮橘子。三九严寒,早橘过了节令,不易贮藏,而朱红橘和槾橘存久了,反而甜分足。我家过年时,能吃到的大多是这两种橘子,但在大冷天,吃橘子的欲望会有所减弱,因为年贷的另两种“水果”——甘蔗和荸荠,也登场了。再说,别的年货,比如油炸果、烤糖等,对我们来说更有诱惑力。只有到甘蔗和荸荠等水果被消灭得差不多,而我吃多了干货,比如炒豆时,才想起吃橘子,而此时橘子却有点腐烂了,长出了绿霉毛。一年中的橘子历史,就像一部电影的末尾,最后打出个“完”字。

到了上世纪70年初,因为黄岩蜜橘在外地很吃香,人们到上海办事,往往提上一两箱橘子,从海门坐船到上海。出了十六铺码头,黄岩人往巷口身子一蹲,用半洋半土的上海话吆喝,这些橘子很快一销而空。回来时,黄岩人又带上上海产的一条牡丹烟和一条大前门烟回来,一倒手,往返上海的路费和住宿费都抵消了。

到了80年代,黄岩的不少乡镇企业,每到春节前拿橘子给外地的关系户送人情,或托运上火车,或装上货车,或产品与橘子混塔。那时,我在一家镇办厂当供销员,负责从黄岩押了一汽车的橘子,两天两夜赶到北京,一一分送给业务客户。当时,这些关系户“吃水”不深,小小的橘子就当作重礼,欢天喜地地。橘子成了当地乡镇企业的一项重要公关礼品。

小小橘子,从开花到结仁成果……,它像人的一部生命史,也是我一生中的一个记忆符号。直到今天,让我常常想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