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茎上毛囊发炎图片:勾引家日记6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9:37:58
    八月二日

    那一瞬到了。我在街上瞥见了她姑姑,因此,她此刻当然不在家。爱德华在海关。这么
说来,柯黛莉亚肯定是一个人在家了。果真如此。她坐在针线桌边,手头忙着针线活。我是
极少在上午去她家的,她见了我就有些不安。当时的情景几乎已因激动而高涨起来。这不是
她的不对,她很有自制;那是我的不对,因为尽管我胄甲在身,她仍在我身上烙下了强烈的
印象。一袭式样简单的蓝条纹细布便装里的她够多妩媚!胸前还别着一朵新摘的玫瑰——一
朵新摘的玫瑰,不是嘛,姑娘她自己就是一朵新摘的玫瑰,鲜嫩,宛若初临人间;真让人猜
不透少女们晚间是生长在哪个世界里的。或许是在太虚幻境吧,我相信的,然而,每个清晨
里她都返回人间,这才有了她青春的娇嫩。她年轻,同时又这么透熟,犹似大自然这温柔丰
腴的母亲刚刚将她送出家门。似乎我刚才见到的就是那告别的场面。我见到厚爱的母亲是怎
样拥抱她的女儿了。我听见她说:“到这世界中去吧,我的孩子,一切该作准备的我已为你
准备好。将这吻当作封印,盖在你的唇间吧,它能守住这圣地的庄严;没有人能将它启封,
除非那是你自己的意愿;等那合适的人到你跟前,你不会认不出他的。”母亲将吻盖在了她
唇上,这决不是人类之吻,意在获取什么,而是那神圣之吻,它赐予她一切,赋予她以吻的
力量。
    神奇的大自然,你多么深刻,多么玄奥啊!你赋予男子以言辞之力量,予女人,则有这
吻的雄辩!吻已盖在她的唇上,临别的祝福已加在了她额上,欢快的致意洋溢在眼睛里了,
如此这般,她看上去即如在家里一般自在,因为她就是家中的孩子,又如陌生人,因为她全
然不了解这世界,只有无形中的母亲在照看着她。她真妩媚,真像孩子们一样天真,可也不
乏那使人顿生敬意的少女的崇高尊严——可我不久就会退了激情,就会一本正经地呆板起来。
当然,一个人将重要的事当做不重要的事来做了,这也没啥不合适。略说几句场面话以后,
我向她靠拢一些,开始了陈情。一个话讲得如书本上所印的一般的人,特别使人乏味;不过
有时候这样的讲话方式倒自还颇合人意。因为,大凡书籍,都有这样一种非凡的特性;您爱
怎么解释,它就有怎样的意思。一旦话真能讲得如书上所印一般,交谈也往往获得了这样一
种特性。我很冷静地遵循着通常的模式。不可否认,她惊愕得并没有如我所料的严重。要描
画当时的她脸上的神色是很难的。她的表情太活泛,说起来,倒挺像是对我的大作的还未发
表却已张扬的一番评注,一处能作任何解释的评注。说出一个字,她或许就会笑话我,说起
另一个字,或许就受感动了,再说起一个字,她可能会从我身边逃遁的;但终于没有一个字
跨出我的唇间,我呆呆地严肃着,一丝不苟地固守着分寸度量——“她认识我才这么短的时
间。”我的老天!只有在订婚的窄窄的栈道上,才会遭逢这样的艰难,在爱的花好月圆的林
荫道,就断不会如此。
    要说有多奇妙就有多奇妙。这以前的那些天里,我其实已忖度过这件事的。我当时够多
轻率,够多自信,竟以为我突袭制胜后,她会向我说“行”的。这显示出了全面彻底作准备
的必要性。这件事还未定下来呢,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要问了她姑姑再讲。我本该
预料到这一着的。不过我仍是幸运的,这个结局比起那另一个来,要好得多。
    姑姑同意了。对她的首肯我从未有过丝毫的怀疑。柯黛莉亚接受了她的建议。说到我的
订婚,我是很可以吹吹牛的,它没一丝儿诗意,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它也都是恶俗平庸的。
姑娘不知道说:“行”好还是说“不行”好,姑姑说了“行”,姑娘她才说“行”,我得到
了这姑娘,她得到了我——于是故事就开始了。


    八月三日

    这么着,我就订了婚;柯黛莉亚也是的,而且,整件事是她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
如果她有个可说说心里话的同性朋友,她或许会叹说:“真说不上来是咋回事儿哩。他身上
明明有一样东西在吸引着我的,可就是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他用一种神奇的力量操住了
我。但我仍无法爱他,或许永远不会爱他的;从别的方面说,我还是受得了与他一起生活的,
想必还能很幸福;因为只要对他能忍着点儿,他倒也并不会再苛求其他的。”我亲爱的柯黛
莉亚!或许他很是苛求呢——作为补偿,倒不会要求您更多的容忍——能想象得到的滑稽事
情里,订婚要称是最最滑稽的一桩了。婚姻毕竟还有某种意义,即便那意义也并不怎么讨我
欢喜。订婚就纯粹是人类的发明了,可是,它又并未体现出发明者的多少高明之处。它上不
是,下也不是,它之于爱情,正如大学司仪者脖子垂下的围巾之于教授的学位方帽上的垂布,
一样地风马牛不相及。我眼下已是这一令人起敬的圈子中的一员了。这也不是没有一点意义,
特洛普①说得妙,一个人只有自己先成为艺术家,才有评判其他艺术家的资格。如此看来,
未婚夫不也算得上是狂欢节上的艺术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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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海伯格剧本《评论家与野兽》中的剧场招徕员。

    爱德华气昏了头。他任胡子蓬生着,将黑礼服扔到了一边——这一举动颇是意味深长。
他坚持要找柯黛莉亚谈谈,来戳穿我对她的多端诡计。这将是动人的一幕:满腮胡子的爱德
华,衣衫不整,向柯黛莉亚又喊又吼。只是他的长须也无法将我挡隔在外面。我煞费苦心,
也仍无法让他理智些。我解释着,说撮合我与柯黛莉亚的是她姑姑,说柯黛莉亚或许仍还舍
不得他,说他如能赢得她,我会站一边去的云云。那一刻,他还真动摇了,寻思着是否该另
剃一种胡子的式样,新买一套黑礼服啦;可是下一刻里,他又屏骂开我了。能使他与我和好
的办法,我一个个地试遍了,可是,愤怒着的还是他,我敢肯定,他不把我侮辱够,是不会
罢休的;我这个导师对他所作的点拨,想必他都已——牢记在心了。也真是啊,为啥定要夺
走他最后一丝希望呢,为啥得同他决裂呢?他是好人;谁能料定将来的情形呢?

    眼下我不得不办好的事:一边将一切调理停当,确保婚约的毁除,以此才能确保我与柯
黛莉亚的关系更美,更意味深长;另一边,我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好时间,尽情领略大自然
如此慷慨地赋予她的全部魅力,全部美色,陶醉其中,又不失自制与审慎,不越雷池半步。
一旦我已将她引导到熟谙爱意味着什么,而爱我更意味着什么的那一刻,这婚约就自行裂解
了。正像那不合格的模坯的四裂。而这一刻也还是别人去订婚,去憧憬一桩生生死死地使人
厌倦乏味的姻缘的时候哪。行啊,别人爱怎么干就去怎么干好了。
    到如今一切依旧;可是,天底下还能有比我更福气的未婚夫么?拣到一枚金币的吝啬鬼,
也不会比此刻的我更快乐的。想想她已在我的指掌之间,就够我陶醉一番的了。一种晶纯无
暇的女人味,大海一样透彻,大海一样深沉,未染爱的明细的意识和概念的侵淫!她这就快
要知晓爱的力量啦,正像一位流落风尘最终又被拥立于皇座的先王之女,她将要被迎候至她
最感亲切的故土故国之上了。但这还须经过我的手,方可成为现实;一旦她已学会去爱,她
学到的也只是来爱我;随着她版图的扩大,制约着她自己的律则也渐渐得了权威,而这律则
正是我自己呀。当她通过去爱而意识到爱的充分意蕴时,她还会因为爱我而扩展这一意蕴;
一旦她怀疑是否是从我身上学到这一意蕴的,她对我的爱就加了倍。快乐的念头正使我兴奋
不过来,我几乎要癫狂了。
    她的灵魂并不因爱的无定的情感而消损或废弛多少,而还是这爱的无定的情感使大多数
少女无法习知爱这一行动,无法有决断地,尽其能力地,全身心地去爱了。她的于意识之中
树立某一模棱的、混饨的形象,将它尊为理想,并用它来衡量真实的人事。似乎有了这半是
标尺的标尺,我们就能像基督一样地度完这个俗世了——当爱在柯黛莉亚的灵魂中觉醒,我
端详它,倾听它,而它化作了情绪的形形色色,正向外抒发着。我已确知它是怎样定形于她
内心之中的了,这样,我再回头调整我自己来适应于它。虽然我现在正全神贯注于她肺腑之
间搏动着的爱的心曲,但表面上,我仍应尽可能地迁就她的愿望,尽可能地敷衍着她。爱之
于姑娘,一生中毕竟只有一次啊。
    如今我已合法地占领了柯黛莉亚,我有了她姑姑的同意和祝福,我还接受了朋友和亲戚
的祝贺;这该足够了吧。战事的艰难已经过去,该喜沐和平的甘霖了。好傻啊!好像姑姑的
祝福,朋友的祝福就能使我最深刻地占有柯黛莉亚似的,好像爱能割分战争与和平似的——
而不是它在一日,就宣战一日,不同的只是武器的变换!不!只有近战和远征的区别而已。
一场恋爱越是去远征,就越让人追悔,因为,这使得短兵相接黯然失色了。手的一握,脚踝
的抵触,就属于短兵相接,它们由于奥维德的热烈褒扬和满含妒忌的奚落①,而扬名于世—
—接吻,拥抱就更为典型了。那远征的人就只好仰仗他的眼睛了,然而,他如果多少还算得
上一个艺术家,他想必能懂得如何应用高明的眼光来纯熟地使用这一武器,以期获得同样的
战果。他会带着漫不经心的柔情,将眼光落在姑娘的身上,使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猛烈地
触及到她而开始惊颤;他能用双眼搂紧她在怀里,犹如用臂膀箍住她在怀里一样。可是,谁
要是在长期远征,那就是失策,甚或是倒霉了,因为这样的征战永远只是象征,而不是领略
本身。只有到短兵相接的那一刻,一切才真正显露出其重要性。当爱不再征战,它就会休止。
我几乎还从未作过远征,所以我还未近它的尾声,却正面临它的爆发;我正搬运着我的武器
上前线哩。不错,我已占领了她,可那是在法律的庸俗的意义上的占领;这种占领对我全无
意义,我心目中还有宏伟得多的理想。不错,她确已与我订婚;但若我想从中推断,说她是
爱我的,这简直就是自欺欺人了,因为说到底,她还根本没有恋爱呢。我合法地占领她,但
我还未拥有她,正像我不经合法的手段占领她而仍能拥有她一样。

          偷偷的脸红
          心灵的朝霞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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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维德为拉丁诗《爱经》的作者。已有戴望舒的汉译本问世。
    ②原文为德文。

    她坐在茶几旁的沙发里,我,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这战略地形的好处是既亲热,又超然。
爱的地形竟可以有这么大的讲究!当然,也只有对那些具备这样的眼光的人来说如此。爱的
地形有千种万种,这是第一种。大自然多么慷慨地赐予了这姑娘一切!她的腴肌柔骨,她浓
浓的女性的单纯——咦,我醉了。我向她请安。她像经常那样欢喜地与我寒暄起来,仍有些
窘,仍有些不安;毕竟已订了婚,我们的关系该有些不一样了,但到底该怎么不一样,她也
茫然。她和我握了手,但缺了她平时的微笑。我的反应是轻轻地,几乎感觉不出来地一捏她
的手。我温文,我友善,不着一丝柔情蜜意——她坐在茶几旁的沙发里。我坐在了她旁边的
椅子上。有一种灿烂辉煌的庄严弥漫在此情此景中了,像清晨乳状的红霞的降幕。她一言不
发;很久没有一丝声响来击碎这一空寂。我的眼睛偷偷地漫游着她的周身,不带一丝欲念,
生怕有所亵渎。一阵淡淡的羞涩的潮红在她脸上掠过,像白云低垂,拂过草地,一起一落着。
这羞色想要说些什么呢?是爱?是期待,是希望,还是恐惧?只因为心的颜色也是红的?绝
不是。她惊奇着——她确是受惊了——可并不是惊奇于我,那是太不值得了;她也不是惊奇
于她自己,而是惊奇于那隐藏于她自己之中的自己,那已经转变了的自己。这一瞬要求着四
周的寂静,不能让思想搅扰了它,也不能让激情的流露中断了它。真好像我并不在场似的,
然而,也正是我的在场,才使得她在冥思中入神出窍了。这一瞬里,我的存在与她的存在已
交合一处了。对处于这种情态的少女,应当默默地敬奉和崇拜才对,像对待某些神抵一样。
    能将我叔父的房子派上用场,想来真是一桩幸事。设若想让哪个少年讨厌烟卷,我只消
带他去见一位瘾君子就够。设若想让哪位姑娘讨厌订婚,我只消将她带到我叔父的房子里。
裁缝联谊会上,您见到的尽是裁缝,而在这儿,您满眼所见尽是订了婚的双双对对。落进这
么个圈子也真叫没法子,难怪柯黛莉亚要不耐烦了。我们相聚时,少说也有十对,还不算为
这盛大的庆典而特邀赶到京都中来的各色团旅呢。于是我们这些订了婚的一对对们可以享受
到订婚的佳趣了。我挑选了在闹钟座边与柯黛莉亚相会,好让她更恶心于市侩们这赤裸裸的
爱意糜滥,相思调情时的蠢相。整个晚上,一种有人边走边挥苍蝇板的声响不绝于耳——这
就是情侣们的接吻声了。屋子里弥漫着某种宜人的任性冶情;很多人甚至都懒得去找一个昏
暗一点的角落。是的,他们全围着一张大圆桌。我摆出了也要如此对待柯黛莉亚的架式。真
要这样做了,那我就先已蹂躏了自己的感情。倘若就这样任自己糟踏她内在的女人味,那我
这个人真该雷打电劈了。我会比因哄骗了她还要更深切地责备自己的。通常,我可以向任何
托身于我的人担保,我的行为举止一定合乎美感:到头来总是她先上当;然而,这是与我一
向的美感见解相一致的,因为要么是姑娘让男人上了当,要么就是男人让姑娘上了当。假如
我们去请个雇佣文人来,让他将历来的童话、英雄传说、民谣和神话中姑娘和青年男子的不
忠列出图表,让人看个明白到底是谁更不忠,那倒肯定是大有意味的。

    我无法疼惜柯黛莉亚花去我的时日,固然这还是相当多的。每一次的相会都强使我作周
到的准备。我眼睁睁看着爱情在她身上诞生。我有形地坐在她身边时,也几乎是无形地在场
着的。我与她的相关系,是双人舞中那个看不见的男舞伴与正在跳着的搭档之间的配合关系。
她翩翩,一如在梦中,可她是在与另一个人共舞呢,这另一个人就是我,一个说有形地在场
时,是看不见的,说看不见时,却又是在场的人。舞蹈的动作要求着搭档的配合,她向他一
欠身,接过了他的手,她移步脱开了他,接着又向他凑拢。我接过了她的手,助她完成她的
构思,犹如这构思是在她自己身上完成似的。她应和着来自她自己的灵魂的内在旋律;我,
只是她的动作的借因而已。我无法多情,那会使她梦醒的;我是适贴的,柔顺的,忘我的,
我简直就像一缕情绪。

    那订了婚的一对对的通常都谈论些什么呢?反正我听到的全是关于自己家庭的叫人听得
头昏脑胀的三亲六故的相互介绍。无怪乎这时情爱要被淹没掉了。谁要是不懂得将爱情奉为
绝对之物,使其他事物在相比之下全都黯然失色,那么,即便他结十次婚,也休想与爱情沾
上边。即便我确有一个叫玛丽思的姨妈,一个叫克利斯朵夫的叔叔,一个当少校的爸爸,这
又与爱的玄秘本性有什么相干呢。是啊,即使我们往日的生活,又算得什么?这方面,少女
通常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可以拿来倾诉的;倘若她真有,那也许正是值得一听的,但是照
例仍不值得为此而去爱她。我本人就受用不了那历史;这我见得多了;我寻求的是即时即刻
的存在。永恒的爱情要素:相爱的那一瞬,两人实际上是第一次为对方而存在的。

    必须在她心中确立些许自信,或者,反之,必须移除她心中的疑虑。我并不属于那一族
出于敬慕而爱对方,出于敬慕而结婚,出于敬慕而生孩子的恋人;可我也深知,爱,特别是
激情尚未被唤醒以前,也有它自己的要求:作为它的对象的那一方不应当在美感上与道德感
相抵触。爱情也自有它的辩证法哩。用道德的眼光来看,我与爱德华之间的关系远比我对她
姑姑的所作所为更可恶,可是,我该能发现,向柯黛莉亚解释前者远比解释后者容易。对此
她还未置一词,不过,我仍觉得最好向她说清楚,为什么须用这样的方式来亲近她。我当时
的自制阿谀了她的骄傲,而我处理这一切时的秘密性,也很使她着迷。也许我这时,泄露的
情爱机密已经太多,以后有必要暗示出自己从未想爱过时,会自相矛盾的。然而,这算不得
什么。只要她没有察觉出来,我就不怕自相矛盾。让学究们因避免了一切矛盾而得意洋洋去
吧!少女的生活蓬蓬勃勃,难免有矛盾含在其中,也正是因了这矛盾,才有了那蓬蓬勃勃呢。

    她骄傲,可同时,她对情爱还没有真切的把握。现时的她在智性上固然还多少是言听计
从的,可当情爱发动之时,不难设想,她会执意地用她的骄傲来对付我的。我私下琢磨,她
目前对自己作为女人的夺目之处大约正不甚了了。很容易挑起她对爱德华的轻蔑,也正由于
此。然而这一轻蔑完全是离心的,因为她对爱情还没有真切的把握。只有习得了爱,她才能
习得真正的骄傲;然而这一离心的蔑视的余绪是很容易搅乱她的心境的。因而,她转而来对
付我,也就不难想象了。倒还不至于使她后悔同意了跟我订婚,不过她很容易发见,这是一
笔我占了大便宜的买卖;她会省悟到,这在她决不是一个合宜的开端。一旦这一想法在她心
中露形,她就会豁出自己来向我挑战的。也理该如此。这只证明了她缱绻于此已有多么地深。

    不会弄错的。还在街的远远的那一头,我就看到了这妩媚动人的小脑袋正尽力地往窗外
探着。我注意到此已有三天了……一个少女肯定不会毫无缘故地站在窗口的,她总拿得出上
好的理由……可是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求您别向窗外伸那么长的脖子!我敢打赌,您定
是站在圆椅上的,从您的站立姿势可以看出。想一想,要是您就这么头朝下摔了下来,那将
多惨呀,当然并不是对我这个局外人罗,而是对他,他,因为肯定有个他在什么地方的……
哎呀,为什么偏偏这么不凑巧呢!街中间走来了我的朋友,候补牧师汉森。他今天脸上有些
异样,平常也不见他这样匆匆的;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他一定是被缚在期待的翅膀上啦。他
会不会是上这所房子来的呢,而我竟还被蒙在鼓里?……我漂亮的人儿,您忽地不见了。我
只得想象您是去为他开门了……您还是回身的好,他根本就没有走进这房子里去……何以见
得?听我告诉您……他自己已这么说了。要不是刚过去的马车的吵嚷声,您本来自己就听得
出来的。我只随口问他一声:“进这座房子吗?”他若无其事地答说:“不。”……此刻您
其实已该跟他告别了,候补牧师马上就要与我散步去了。他很窘,而人一窘,话也就多。等
一会儿我要好好同他谈谈他正梦寐以求着的神职……再会,我的小美人儿,我们要去海关啦。
那儿,我要跟他讲:“你这混账!你怎么把我带这儿来了?我本来是该去西街的。”——好
啦,我们又来这儿了。真是忠贞不渝啊!她依然站在窗前。这样的姑娘儿该是能让男人幸福
的罢……您问我干吗玩这一手?因为我是个没心肝的人,专门以取笑别人为乐?绝不是。出
此下策我其实也是为了您呀,我的小宝贝。一则,您原先是在等这位候补牧师的,正盼着他,
所以等得他终于到来,他须能得到双倍的欢迎。二则,当候补牧师此刻向您走来,将会告诉
您;“我那时正想进来,险些就被这杀千刀的家伙当场逮着。我才不傻呢,我将他诱入一场
谈话,大讲我将要过上的生活,我带着他晃悠了半天,最后将他甩入了海关。我准保他什么
也没察觉到。”那又能怎样呢?喏,那样的话,您心里就会更多地想着这候补牧师的。您一
向认为他有超群的智慧,这下您又发现.他还颇有点小聪明的……是啊,这是您自己看出来
的。您先得谢谢我才行——我心头一怔。他们一定还没有订婚吧,要不,我一定会听说的。
姑娘很美,很动人,但她还小。她的眼光或许还未成熟。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她正草率地
筹划着迈出那事关重大的一步?一定得阻止她;我得找她谈谈。这是我的义务了,为什么叫
她是这么动人的姑娘呢;这也是我对候补牧师应尽的义务,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呀。这么说的
话,这也是我对她应尽的义务,因为她是我的朋友的意中人呀。这还是我对她的家应尽的义
务,因为那一定是一个可敬的家庭。这也会是我对全人类应尽的义务,因为这是一桩大好事
呀。全人类!啊哪,好高伟的思想,好激动人心的举动,竟以全人类的名义而行动,咄,竟
握有如此普遍的权威!好,再来谈谈柯黛莉亚吧。我一向总能妥善地运用我的心绪,可是,
这姑娘的美丽的期盼却真正地感染了我。

    于是与柯黛莉亚的首战开始了。其间,我逃窜了,以便在她对我的追击中教给她取胜的
本领。我不断地后撤,以便在撤退中亲自教她去领略爱的全部力量,其动荡的思想,其激情,
其渴望的本质,其希望,及其惴惴的期待。当我亲手将所有这些供奉给她之后,那爱的力量
就相应地在她身上蓄积起来。这是一场凯旋的仪式,我就是那导引人,而且还为她狂热地唱
着赞歌。当她终于见出爱对我的钳制,见出了我的情感的起伏,她就会有勇气去信仰爱情,
将它尊奉为永恒的力量。她亦将信从我,一则因为我对自己的手腕很有把握,二则因为,从
根本上来说,我的所作所为,不乏灵思与真义在其中。要不然,她也就不会信从我了。因了
我的每一步行动,她越来越坚强了;爱正觉醒于她的灵魂,她开始领悟到她作为女人的夺目
之处了。迄今我还未像日常所说的那样任她自由自在。现在,我要这么做了,因为只有这样,
我才可以爱她。绝不可让她猜出放她自由的就是我,这会摧毁她的自信的。一旦她终于感到
了自由,自由得几乎跃跃欲试地想与我决裂了,这时,二战爆发了。这时的她有力量,也有
激情了,对我来说,这就值得跟她一搏了。那直接的战果的多少,倒是无关紧要的。设若她
自迷于她自己的骄傲了,设若她要与我决裂了,好,一切听便;可她仍还是我的。想用婚约
来套住她真是一个傻念头了;我只想在她的自由中来得到她。让她甩开我好了,二战才刚开
始哩,而这一仗里,我将是那胜者,这是肯定的,这正如首战中她的胜利肯定是幻觉一样。
她的力量越丰沛越强大,对我显现的韵味就会更多。首战是解放战争,它只是一场游戏;二
战才是征服战了,它事关生死。

    我爱着柯黛莉亚吗?是的。真诚地?是的。忠心地?是的——从美感上来说是如此,而
这已表明了某些最重要的东西。这姑娘要是落入了哪个呆瓜之手。那么,即便这个呆瓜是个
忠实的丈夫,究有何益?她因而将成了什么?什么都成不了啦。有人说,做一辈子人,光靠
诚实是不够的。我要说,爱这样一位姑娘,光靠诚实是不够的。那另外的什么就在我手上—
—这是两重性,您管它叫表里不一也行。可我还是忠诚地爱着她的哩。我严格而谨慎地看管
住了自己,确保她身上的一切,那整个神圣丰富的天性会有破苞绽放的一天。我是能促成这
一伟业的为数绝少的人中的一个,而她是配得上这份荣幸的凤毛麟角之一;这么看来,我们
不就两相谐和了么?

    不去看那牧师,却盯上了您手中漂亮的绣花手帕,罪过不?您这样举着它也肯定算得上
罪过吧?……手帕角上还绣着名字。您叫夏洛特·哈恩?如此意外地亲闻一位姑娘的名字,
不由得使我心旌荡漾。几乎快要怀疑这中间是否有某个乐于助人的精灵在偷着帮我与您相识
了……莫非这不是意外,是您故意将手帕这么散开,好让我见到您的名字?……您的心乱了,
您拭着眼角的泪珠儿,无意间手帕又是那么垂着了……看来您明白,我看的是您,不是那牧
师。您查看一下手帕,发觉它已招供了您的名字。……其实,它是无辜的。想知道一个姑娘
的名字还不容易?……您为什么要将名宇露在外面呢?已露在外面了,您干啥又急急地将它
折在了里面?干啥跟它动火呢?那火是冲我而来的?听听那牧师此刻正在怎么说吧:“任何
人都不应当诱惑别人;即使他出自无意,也仍担了责任,他甚至因此而得罪对方了,唯有用
加倍的善行才能偿清。”……瞧,他说“阿门”了。或许您一出教堂,就又敢让手帕在风中
随意飘扬了?……或许您怕我啦?我惹您什么啦?……难道我已做了您原谅不了的事?做了
您不敢放上心头——以便将我原谅——的事啦?

    与柯黛莉亚相关系时,亟需某种双重的步骤。倘若我一味地在她无上的优势面前逃窜,
那就会导致她身上的情爱要素趋向涣散,暧昧,无法让那更加深沉的女人味定形下来。否则,
一俟二战爆发,她就无从抵抗了。她会将胜利塞下枕头的——这本来也就是它的归宿;但从
另一方面考虑,她必须被时时唤醒。如此,一等到她发觉那胜利已快要被人从她手中夺走时,
她想必会知道将它牢牢攫住的。只有通过这一冲突,她的女人味才臻成熟。我可以用交谈去
点燃它,用写信去冷却它,反过来干也未尝不可。选择写信无论如何总能好一些。借此我就
能领略到她最热切紧张的瞬间。等她读了我的信,将那甜蜜的毒计吸进了血液,那时,一个
字就足以打开她爱情的闸门。而下一瞬间里,我的讥讽与冷漠又会唤醒她的疑虑,不过还不
足以挫灭她的胜利感,相反,由于收到了下一封信,这胜利感反而增强了。讥讽不宜于在信
中表达,因为这冒着不被理解的危险。在交谈中,连灼烈的情感的匆匆闪现,也全都毕现。
我本人的在场,还会阻止情绪的夸张。倘若我只在某封信中露面,她很容易就容忍了我,多
多少少地会将我与活在她的爱情里的那个带普遍性的人类混淆起来。再者,在信中我完全可
以放任自己,我可以优美地拜倒在她的脚下,要在平时,我这么做肯定会被人当成小丑,会
将全部的美丽梦幻一齐击碎的。这第二种步骤中的矛盾会激发、推展,加强和巩固她的爱,
一句话:诱它出来。
    这样的信不该过早地表现强烈的情爱色彩。一开始内容最好要宽泛一点,不妨在里面提
一个建议,或者替她消除掉一个疑虑什么的。偶尔也可以在信中耍一些诡计,暗示出婚约是
多么适合于拆散情人们。至于婚约的其他缺点,她会有足够的机会自己去发现的。在我叔叔
的府上,有的是必需的活宝与笑料。没有我的帮助,她就无从发展那最亲私的情爱成分。一
旦我停止了这帮助,并且用情爱中的活宝笑料去烦她恼她时,她很快就会厌烦订婚的,却万
万没有料到,那使她厌烦的,正是我。

    今天的一个短笺描述了我灵魂此刻的状态,使她明白我的灵魂怎样地与她相关着。这是
一种正确的方法,而我是总不缺少方法的。我得谢谢你的,亲爱的——我曾爱过的——姑娘
们!多亏了你们,我的灵魂才能如此左右逢源,使我能随心所欲地在柯黛莉亚面前摆露任何
面目。我带着感激的心情怀念你们,这一份光荣应归功于你们。我将永远承认,少女是天生
的老师,从她身卜永远能学到东西,即使什么也没学到,总还可以向她学学怎么欺骗她吧—
—因为这一招跟姑娘们去学最灵验,无论我已老成什么样子了,我仍将坚信,一个人只有老
到已无法从少女身上学到东西时,那才真叫老啦。


我的柯黛莉亚!

    您说您从未料到我竟会是这副样子,可是,我也没料到自己会成这副样子的呀。那变化
不就在您身上么?因为,您想象一下,我并没有被真正改变,而是您用来看我的眼睛变了。
抑或那变化就在我身上?在我身上,乃是因为我正爱着您;在您身上,则是因为我爱的是您。
我用沉静的理性之光来高傲地无情地考量一切,没有任何事物吓得住我,也没有任何事物能
惊动得了我;即使幽灵深夜敲门,我也将冷静地点上蜡烛,开门恭迎①。哎哟,看哪,我开
门接纳的不是幽灵,不是那苍白,没一丝活气的形体,而是您,我的柯黛莉亚!进门的却是
青春是健康是美!我的手颤抖了,我几乎要握不住那烛台了。我想避开您,可又舍不得不盯
着看您,舍不得不握住那烛台。我变了;但是,怎么变的,为何而变,变成什么啦?我说不
上来。在我很玄乎地谈论自己,我找不出更好地为我下定义、它含蕴丰富的谓语了:我变了。

                                             您的约翰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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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璜就是这样开门恭迎司令官的雕像的。


我的柯黛莉亚!

    爱爱守秘密——婚约却是一种披露;爱爱保持沉默——婚约是一处公共告示;爱是那呢
喃,婚约却是屋顶上的宣言;不过,一经我的柯黛莉亚的帮助,婚约也满可以成为蒙骗敌手
的出色手段了。在浓浓的黑夜,最能构成别的船只的危险的,是您船上打出的灯笼,那是比
黑夜还容易使人上当的。
                                             您的约翰尼斯

    她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我坐在她一边;她攀住了我的胳膊,脑袋因装着过多的思想而
沉垂了下来,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她与我这么近,却又是那么远。她将自己交托给了我,可
是她并非为我所有。直到这一刻了,她还在顽抗着我,不过这并不出自她的主观意愿,而是
女人通常都具有的那种顽抗,因为女人天生就是通过顽抗而降服于人的——她坐在茶几旁的
沙发上,我坐在她一边。她的心已开始狂跳,但仍未出具激情;她的胸坡起伏着,但仍未动
荡;有时,她脸色也变了,但这转变的过程却还从容自然。那就是爱了?绝不是。她听着,
她懂。她听见了鼓翼而来的词句,她懂;听见别人的话语,理解得就像是出自自己的话语那
么明白,她听到了别人的话音,仿佛那就是她心声的回响似的;她也能懂得这回响,如懂得
她自己的话音一样——只她,还有另一个人,才能懂得它。

    问我干的是啥勾当?我在愚弄她?一点儿也不;这对我毫无益处。我在窃取她的心?绝
不;我倒更乐意让我所爱的姑娘的心好好地在那儿。那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正在依照她的
心来为自己创造出一颗心。画家为他所爱的人画像,真是其乐无穷;雕塑家亦然。我也要这
么做,不过,是在精神上如此。她还不知道我已有了这样一幅画像,这就是我的欺骗的真正
所在。我在神秘中获得了它。我的窃取她的心,是与丽贝卡巧妙地窃取拉班的心一样的;她
偷走了拉班的家庭守护神,这也就等于偷走了他的心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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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氏在此显然过分依赖于记忆了。他所指的该是拉结(Rachel),而不是丽贝卡。可
是,据《创造世纪》三十一章九至三十四节,偷了拉班的心的,也不是拉结,而是雅各。丹
麦版《圣经》未能像詹姆士五版《圣经》那样,对希伯来成语“窃取某个人的心”加以意译。
心一般被认为是智性的所在,窃取吧,于是就意指“陷害”或“欺骗”。

    环境与背景终究于人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总有其中的点点滴滴已被牢牢地深深地印在记
忆中,或者说印在了整个灵魂上,久久无法忘却的。无论我已老到哪步田地,总也不可能将
柯黛莉亚想象到另一种背景中去了。我来看她了,女仆引我到了门厅;柯黛莉亚自己从她的
闺房里出来了;我刚开门想进起居间,她打开了她自己的门,这样,我俩的眼睛刚好就在门
口相遇了。这起居间很小也很舒适,比小厢房大不了多少。尽管我可从多种角度来看她,可
我觉得,从沙发这一头望去,最使我感到亲切。她就坐在我的边上,面前是一张圆形茶几,
上面铺着富丽堂皇的桌布。茶几上立着的一盏灯,一朵花儿似地,抖擞地撑住了它的光晕,
从顶上垂下来一个别致的灯罩,轻盈得无风时也颤动不已着。灯盏的外形使人想起某个遥远
的东方古国,习习的东风殷勤吹拂。地上铺着柳编地毯,一看就是异国的出产。此刻,我将
灯盏作了我的视野的基调。光影里,地板上的我舒展地躺在了她的身旁。有时,我又将这柳
条地毯想象成了一条船,将小厢房想象成了某一大官儿的舱房——我们扬帆到了大洋上。隔
一段路向窗外极目远眺,我们一下子就看到了天堂那宽广的际野。这又陡增了我们的梦想。
每当坐在她的身边,我会将这些事描成图画,像死亡踏过我的坟墓一样,让它轻盈地掠过我
的现实。
    环境是顶重要的,对回忆来讲尤其如此。为了易于重新复制当时的图景,将其原本情况
里所有的美都再现出来,我们应当活生生地体验每一种情爱关系。为此,我们必须特别有心
于周遭的一事一物。如发现它们并非如我们所愿,我们也必须强使它们如我们所愿。就柯黛
莉亚和她的爱情而言,那环境是完全合宜的。而每当我想起我那玲珑的爱弥儿,那环境也是
非常合适的呀。我已想不起她来,或者说,只想得起小花园后那闺房里的她了。门是敞着的,
房子正前方的小花切断了视野,迫使眼睛停住在那儿,停在了消失于远处的邀人的大路前。
爱弥尔也是夺目的,但没有何黛莉亚那么夺目。她的环境同样也是合宜于她的。她的眼睛总
是定住在地面上,定住在脚前小小的前景上,从不鲁莽地焦躁地扫视前方。即便是那浪漫地
消失于前方的大路,也在强调着这一点:无论您怎么去看花园的前方,您的目光都得路过这
花园。那房子是泥身。而柯黛莉亚的环境中大概是没有前景的,只有那极目的视野中的无限
的醒目。她大概不是泥土的坯身,而是上天的仙质,不是步行的,而是飞翔的,不是向前和
向后的,而是永远向前的。

    轮到男子自己订了婚,他就径自急不可耐地闯入了订婚者的一切愚蠢当中。前些天,候
补牧师汉森与他那刚订婚的动人的姑娘一起露面了。他悄悄地告诉我她很迷人——这我早就
知道——说她还小,这我也知道,最后他还悄悄地告诉我,说这就是他爱她的缘由,以便依
照浮现在他心头的理想姑娘来塑造她。我的天,多么愚蠢的候补牧师I——她又是多么健康,
多么蓬勃,多么快乐的姑娘啊!虽然这方面我已是一个老手了,然而,在亲近少女时,我完
全是将她当作大自然令人膜拜的杰作的,完全只有向她学习的份。如果说我影响了她的定形,
那无非也就是将我从她那儿学到的东西,再教还给她而已。
    必须在各个可能的方向上将她的灵魂发动,激荡,不是点滴渐进地,也不是突掀狂澜地,
而是全体地彻底地。她必须去发现那无限,在经验与人类最最切近的事和物。她之发现这一
点,不得通过那思想之途,在她,那是迷途一条,而是由那想象的门径来发现它,因为想象
是她与我的真正交流方式;因为对男人而言只是局部性的东西,在女人,则是全整合一的。
她不能依仗思想的艰重的劳动,来耕向无限,因为女人天生不擅长精神的劳作,她应当通过
想象,让心儿驾轻就熟地去抓住那七限。无限之成为少女身上的一部分,与她所抱定的所有
爱情都是幸福的这个观念一样,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一个少女无论转向了何方,归根结蒂仍
有那无限镣绕着她;那转变是一跃而过,但须知,这是少女的一跃,而不是男子的一跃。为
什么男子通常总是这样笨拙?男子向前跳跃时,他总先要助跑,通过周密的准备,至少要目
测一下距离,助跑好几次了,惧怕了,于是就罢手返身了。等到他终于跳了——却坠了下去。
少女们另有跳法。在山区,我们常会见到双峰雄踞群山之首的壮景。张开大口的深谷生生地
将它们分开,使人惊惧得不敢俯视谷底。还没有一个男子尝试过这一跃。倒有一个少女,据
山民们传说,真的放胆跳了,从此,世上有了“少女之跃”这一说。我是很愿意相信这一传
说的,对于少女们一切与众不同之处,我是都愿意相信的,而从某个纯朴憨直的山民嘴里听
得,则格外地命我陶醉。我相信一切,也相信奇迹,惊奇于它也是为了去相信它,因为这世
上唯一能令我惊奇的,也只有少女了,她们是我最初始的也是最终极的惊奇。确实,这样的
一跃对少女来说仅只是轻松的一蹦。相形之下,男人的跳跃往往滑稽不堪,因为他的步幅固
然可以很大,他的猛一使劲与两峰的间距相比,简直等于无,看上去,那两腿真像一把规尺。
    但谁会煞风景到去想象少女起跳前的助跑?我们也尽可以想象她的奔跑,但这奔跑本身
却是一种游戏,一种乐趣,是魅力的绽放,而助跑这一概念会将那本该属于女人的一切距之
千里的。助跑确也有它自己的辩证法,可它却违背了女人的天性。现在再来说那一跃;有谁
竟敢如此不尽人意,把本属一体的东西分拆两处?她的一跃远胜于腾云驾雾。当她跃至对面,
就站定在那儿了,非但不因使了劲而疲倦,反比一向更美丽了,也更洋溢着自己了,不断地
向呆立于这一头的我们抛着吻。她年轻,初见天日如山麓刚出枝绽放的花儿,如此地她飘越
了山谷,看得我们晕眩不已……她必须学着去经历无限的一切变化形态,在她自己的种种情
绪里摇曳自己,哄逗自己,去混淆诗情与现实,真实与浪漫,在无限之中奔突。等她已熟习
了这一混淆,我就会发动她的情爱,那时,她终于成了我所想我所欲。于是,我的责任尽了,
还有我的劳作;这时,我收起了帆,坐到了她身边,乘着她的帆前行。当真的这姑娘已沉醉
于情爱之中了,我就该坐在舵边调整速度了,使那一切不至于发生得过早,不至于来得有伤
大雅。有时,我得收住一点帆,但我们即刻又放胆向前了。

    一次次去我叔父府上,柯黛莉亚一次比一次厉害地动了火。她已几次相求,要我别去那
儿了;可怜她实在没什么办法好想;我总有办法找到一个借口。昨晚我们告别时,她捉住了
我的手,热情异乎寻常。她一定已受不了我叔父府上对她的折磨了,也难怪她。要不是因为
我观察着这儿的矫情饰伪且乐此不疲,我自己也早就受不了啦。在我今天早上收到的信中,
她以出乎意料的机智,嘲弄了订婚一番。我不由得要吻那信了,这是我所收到的最珍贵的一
封。是的,我的柯黛莉亚,我盼望的正是这个。

    说来奇怪,东大街上有两家糖果店,它们之间仅仅隔了一条街,彼此正对着面。左侧那
一家的二楼,住着一位玲珑的少女或少妇。她平日是藏在窗帘背后的,而窗帘隔开了窗棂和
坐着的她。窗帘是用极薄的料子裁成的,哪一位如认识她,或常跟她相见,再加上目力不错,
原是极易辨认出她眉目之间的细微之处来的,而对那不相识者,或目力差点儿的人来说,窗
帘背后的她就只是那黑幢幢的一团了。想来我就是那后者了;而那青年军官则是属于前一种
情形的。每当正午,很准时地,他就在附近出现,仰首眺望那窗口。真正吸引我注意到这一
层隔岸送音的关系的,正是这窗帘。窗户上还露着一大截没有被窗帘遮住,而像这样只用一
扇窗帘罩住一半窗户的做法,通常是能指示出那坐在窗后的人的慵懒的。一天上午,我正站
在街对面糖果店的窗口。正好是十二点。我也顾不得路上的行人了,只是死死盯着那窗帘,
突然,窗帘背后那黑影动了。从窗户的一边探出一个女性脑袋的侧面。这个脑袋的主人非常
亲热地点了点头,旋即又藏在了窗帘背后。
    我立即断定,她是向一位男子打招呼,因为她的招呼中多了激情,没有哪个同性朋友会
值得她这么冲动;另外,我断定向她打招呼的人,一定是从街的另一头走来的。这样的话,
她只要找准位置,远远地就能看见他了,是的,她甚至可以站在窗帘后就可跟他打招呼的……
好啊,正好十二点,我们这出小小的爱情戏的男主角,中尉先生,亮相了。我坐进了那年轻
女人楼下的糖果店。中尉先生眼睛老早已盘桓在她的身上了。当心点儿,我的朋友,向二楼
上的人儿行个漂亮的鞠躬礼可不是件容易事儿。整个儿看,这家伙还不差——壮实,矫健,
鹰钩鼻,乌发,头上的三角帽也挺合适。瞧,麻烦不就来了!在同一姿势上站得太久,那膝
盖是要打颤的。这让人想起牙疼时仍得任那坏牙留在嘴里时的感觉。若把全副精力都倾注在
瞳孔上,再使它专注于二楼,这就过多地支取了双腿的力量。请原谅,中尉先生,恕我打断
您的向天凝望。这太为难您了,我能想象。不能说这凝望就是意味深长的,毋宁,它太平常
了,不过也还有一点焦渴。但那焦渴虽然过于强烈地涌到了他的头上;他立脚不稳了,正像
诗人笔下的阿格尼特,他趔趄,他摇晃,他倒下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有人向我讨教这
件事,我得跟他说,千万不该有这样的事发生。他这样的好人也遭受这样的罪过,真是太冤
了。真要命:男人想给女士们一个骑士的印象,是绝不该当着人家的面倒在地上的。倘若他
真想当骑士,那也该玩得起这个呀。设若他只想显得像个大智者,则所有这一切也就全无所
谓了;他可以沉入他自己,他可以瘫痪下来;他要是真的倒在了地上,也不算出格……可中
尉的这一倒下会给我的这位玲珑的女公主一个什么印象呢?
    不幸,我无法同时站在达达尼尔海峡的两岸。当然,我本可以在对街安插一位熟人,但
一则因为我爱独自进行观察,再则我还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是我想要的。这么说来,没
有心腹最好不过了,否则我得花上很多时间去弄清他到底已知道了什么,再为了防他而去混
淆他对事实真相的视听……我实在也看厌了我们的好中尉。他日见一日地整装亮相。这可怕
的忠贞不渝!您没想过这一品格与军人不大合适么?我的好先生,您身边没带武器吧?您总
不会突袭这二楼的吧?总不会向这位女郎施暴的吧?当然,如果您是学生,候补牧师,或副
牧师,则又另当别论,因为这些人是为希望而活着的。然而,我依然原谅了您,因为那姑娘
我越看越中意了。她是漂亮的,棕色眼睛里充满着调皮的神气。她等您时,其姿容因某一更
高境界的美而得到了升华,这种美,在她身上真是无比地合宜。我禁不住地要推想:她一定
具有丰沛的想象力,而想象力是美丽的女人的天然胭脂。


我的柯黛莉亚!

    何为渴望?日常的语言以及诗人常用了牢狱这个词来予它押韵①。多么荒唐!这么说来,
只有那被囚者,才真正懂得渴望啦?这也即是说,自由人是无法渴望的。如果我自由了,我
就不渴望了?再说,我眼下是自由的,是的,自由得像小乌儿,而我因此就不渴望了么?来
您这儿时我渴望,与您告别时我渴望,即使坐到了您身边,我仍在渴望着您。难道我们也渴
望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是的,一旦我们觉得下一刻里我们将不再拥有,只有当我历尽一切
永恒之物,当我已能够坚信,您每一刻都属于我了,我才会归向您,再与您历尽一切永恒之
物,甚至不忍与您作片刻的分离,只是自信地默坐在您的身边。

                                       您的约翰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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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丹麦文中“渴望”与“牢狱”只差一个字母。


我的柯黛莉亚!

    门外停着一辆小马车,它对我而言已大得足够容纳下全世界了,因为它已大得够容纳下
两个人了。套挽着马车的汉马狂野不羁,富于自然的伟力,焦躁不安犹如我的激情,空灵清
明如你的思想。如果你愿意,我会带您走的,我的柯黛莉亚!下个令就行。您的命令将是我
解开缰绳,扬鞭飞驰的发令声。我此番带您远走,不是从人间到人间,而是甩下全世界——
马儿腾起了前身,马车抛扬,跃起的马儿盖过了我们的头顶。过彩云,我们直奔天堂,任风
儿在耳旁呼啸。是我们静坐着,世界在奔驰?抑或无畏地奔腾着的还是我们?您头晕了,我
的柯黛莉亚?紧紧抱住我吧,我还未头晕。如从精神上来考虑的话,脑子只想着某一处时,
是不会感到晕眩的,而我心里想的只有您——具体的说,眼睛只盯着一个目标时,也从不会
感到晕眩的,而我是只盯着您的。抱紧些吧;如果世界被甩在了脑后,如果这舒适的马车从
我们脚下消失,我们将紧紧抱在一起.在溶溶的天界飘游。

                                      您的约翰尼斯

    这几乎是太过分了。我的仆人等了六小时。我自己等了二小时,在风里,雨中,就为了
等到那可爱的小宝贝,夏绿蒂·哈恩。她来看她这位年老的姑姑已有了定例,总在每星期三
下午二点到五点之间。今天她没来,刚好碰在了这我最急切地想见到她的时候。为什么我这
般急切呢?因为她将我引入到了一种确切的情绪中。我向她鞠躬,她微微地屈膝致礼——那
无比俗气的动作,出自于她,却是那般圣洁;她已停住,几乎要沉入地底了,看上去却仍是
那飘飘欲仙的样子。我这样看着她时,心里既一派庄严,同时又欲念丛生。除此,这姑娘再
也没有丝毫打动我的地方了。我所要的全部,就是这见面时的一次招呼,别无他求,即或她
还愿意给出得更多。她见面时的一声招呼在我心中召唤起一种心绪,而我挥用在柯黛莉亚身
上的也正是这一心绪……此刻我敢打赌,她定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过去了。跟踪少女,在现
实生活中是与在喜剧中一样困难呀;总得眼观六路才是,那终身以愚弄男人为业的,是林仙
卡蒂亚。她住在森林,专门引诱她的情人们往那蔓密的灌木丛里钻,然后就藏匿了自己。她
对詹尼斯也是如法炮制,到头来受愚弄的竟是她自己;因为他的脑后也是长了眼睛的。

    我的信总算没有差失它们的目的。它们没能推展她的情爱的话,也至少推展了她的心智
吧。然而,如果只是为了推展心智,我大可运用短笺,而不一定非得运用书信了。越要激发
出更多的情爱,信写得越短就越好,短了,它就更能强调出那情爱的方面。然而,为了不至
于使她因此而感伤或柔弱,又得动用讥讽来磨炼她的情感,与此同时,还得使她源源地汲取
她最珍贵的补养。短秤隐约地暗示出了那绝对之物①。一当有关这一绝对之物的预感在她的
灵魂中微露端倪,我与她的关系即告中断。通过我的抵拒,这一预感终于在她的灵魂中定形
了,而巳还似乎是出自她自己的心思,自己的血脉。这正中了我的下怀。①指真正的爱情。


我的柯黛莉亚!

    本城某处住着一家人,寡妇,和她三个女儿。女儿中有两位在皇家厨室学习烹调。时值
春天的某个下午五点左右,起居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双警惕的眼睛偷偷环视了四周。
没人;只有一位少女在演奏钢琴,门就这么半开着,想听的人能听见,却又用不着怕被人察
觉。正摆弄着键盘的并不是什么艺术家;要是的话,门一定就关紧了。她在奏一支瑞典的小
曲,旋律是弥漫着那稍纵即逝的青春与美;那歌词正嘲弄着这姑娘自己的青春与美;她的青
春与美又嘲弄着那歌词。谁更有道理:是姑娘,还是那歌词?音调太沉静,太忧郁,好像哀
婉就是法官——不,这是哀婉的不对了。青春与这些反思又有什么干系?黎明与黄昏怎会攀
上交情!那音调起伏颤抖,各种意致错落,彼此无法响应——我的柯黛莉亚,何以要这般激
烈!这激情又为的是什么?
    一件事该怎样地久隔后,我们才能在记忆中捕获住它?它又须怎样地久远,那记忆的渴
望才无法攫住它?大多数人在这方面都是有一个限界的:太近身边的事,人们往往想不到;
太远了,又想不起来。昨天才发生的事,我能用隔了三千年的眼光来看它,想起它来,又如
同是在昨日。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有个秘密我想要吐露给您,我的知心人儿!要不还该向谁吐露呢?向回音?它会泄露给
别人的。向星星?它们太冷漠。向周围大家?他们理解不了它的。我只有向您吐露了;因为
您知道该怎样守住秘密。有一位姑娘,她比我的梦中人还要美,比阳光还纯净,比海洋还要
深沉,比飞翔的鹰还要高傲——有一位姑娘——啊啊!将您的头贴住我的耳朵,迎向我的每
一个字句,我的秘密或许正掩藏在其中呢——我珍爱这姑娘胜于珍爱我的生命,因为她就是
我的生命;她还胜于我一切的欲求,因为她是我唯一的欲求;我珍爱她远胜于珍爱我的思想,
因为她就是我唯一的所思;我珍爱她远比太阳珍爱花朵要热烈,比忧伤珍爱那受难之心还要
炽诚,远比滚烫的沙漠渴求那甘霖更望眼欲穿——我的依偎于她远比流连着孩子的母亲的双
眼要深情,远胜于正祈祷着上苍的灵魂的敬诚,远胜于枝叶之于根须的难分难舍——您的脑
袋是因为思想的丰收而沉重?它垂入您的乳谷,搁在了您的胸坡上——我的柯黛莉亚!您已
理解了我,您已确切地理解了我,不折不扣,未漏下分毫。这难道还用得着鼓起耳翼,请您
的话音来加以证实么?我还能怀疑?你会守住这秘密的么?我敢依赖您么?听人说起过,那
些犯滔天大罪的人,终身都是保持着相互默对的。我已向您交待了一个秘密,它是我的生命,
也是我生命的核质。您没有什么可向我吐露的么?它一定是美丽夺目高洁的,一旦我泄露了
它,就会引发超自然力量的作用的么?

                                   你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天降阴霾——蓝黑的雨云布挂天庭,如那热情洋溢的脸面上镇压了二道浓眉,森林中,
噩梦中的树儿正偃仰起伏着。我再也望不见躲进森林中的您了。我能在每一棵树背后都想象
出一个酷似您的倩影。等我走近,她就躲至另一棵树后。您不愿向我现形?您想将自己合成
一体?我面前的一切都在混乱之中;树林的各个单独部分都已失去了它们清旷的轮廓,一切
到我眼里都成了雾中之海,到处都有您的情影,若隐若现。我已看不见您,您时刻响应着直
觉的调遣,可是,我仍深情于每一个酷似您的倩影。这倩影来自何方——莫非它存身于您此
刻存在之丰富的统一性之中?抑或在我自己此刻存在之滞涩的变化之中?

                                  您的约翰尼斯

    我与柯黛莉亚的谈话,若能一字一句地记录下来,将是意趣十足的。不过这显然是不可
能的;因为即使侥幸记起了我们之间的一言一语,我们难以再现那构成了交谈之本质内核的
同时性:即时,思想出其不意地奔涌了出来,激情的华彩成了贯穿交谈的生命线。一般来讲
我当然未作预备,因为那反而会妨碍交谈,特别是谈情说爱的根本特性。只是,我总、念念
不忘信的内容,对那信可能在她身上搅出什么样的情绪,事前也是了如指掌的。自然,我从
未想到过要去问问她有没有读过我的信。这我是很容易就能查证出来的。信中讲到了什么,
我从未在交谈中向她明说,而总是旁敲侧击地扯到它上头去,一则是为了将某个印象更牢固
地印在她的心上,二则也是为了要从她身上夺走这一印象,使她优柔寡断。等她重谈旧信时,
就会获得一个新的印象,如此百往,
    正发生着某个变化,而且是发生在她身上。谁要让我描绘一下她灵魂此刻的情状,我得
说,它正泛神论①地无畏着。她的眼神已坦白了这一点。期待中的她,眼神是无畏的,并且
几乎是没遮拦的,似乎正要求着,并且每时每刻地准备迎来那非同寻常之物。正像一双看到
了它自身之外的眼睛,这眼神穿越了一切横陈子前的事和物,直逼那奇迹的藏身之处。期待
中的它是无畏的,几乎是没遮拦的,但仍没有相应的自信;因此,它是缥缈的,虔敬的,而
不是高傲的,咄咄逼人的。她越出自己,去探求奇迹,祈求着它的出现,似乎那是她无能为
力的事情。必须阻止她这样,否则,我就会过早地统制住她的。昨天她说我天生就有一些王
侯将相气。或许她会降服于我的罢,但那根本就不顶用。不错,我的柯黛莉亚,我的天性中
确有王侯将相的气分,但您怎么也不会料到那被我当作王国来统御的究竟是汁么。这王国就
是情绪的暴风骤雨。如奥鲁斯一般②,我将这千般情绪锁进了我自己个性的山谷,然后一个
一个地加以释放。阿谈会促进她的自尊;我与她的不同将被断分清楚;一切的责任都将推倭
到她的身上。阿谀的运用须得极其小心。有时,我们必须自视甚高,以便在心中留住那更高
之物;有时,我们必须将自己狠狠贬低。前者适于我们向精神的巅峰攀登,后者适用于我们
向情爱的渊底坠落。她欠了我什么?什么也不欠。难道我意会希望她能欠我一点什么?决不。
在这方面我是过于行家了——我对情爱过于了解,还不至于于出这样的事来。真要是那样希
望,我就应当全力去使她忘却,并且将我自己诸如此类的念头哄得入睡。就她与其内心的迷
宫而言,每个少女都是亚利厄德娜③;她手中牵着能帮别人找到她的导线,只是她徒有导线
在手,却自己找不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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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氏在此处意指“异端地”、“野性地’”。
    ②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他将诸风囚进了某个山谷。
    ③希腊神话中的克里特岛公主。她给了提修斯一团线,使他杀敌后逃出了迷宫。与他同
奔后,她被抛弃于那各索斯岛。


我的柯黛莉亚!

    您开口——我必敬从。您的心愿就是对我的命令。您的祈祷是那全能的召唤,您心中流
逝着的每个意愿,都是加在我头上的福祉;因为我敬从您不下于那身为奴婢的幽灵,我就像
是在您身上一样。您的命令既下,您的意志就增加了力量,于是,我也就更加成其为我自己
了;因为我是灵魂的乱麻一团,只等着您的字句来理断。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不瞒您说,我常爱与自己谈谈。如今我终于发觉,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值得与他谈谈的,
还是我自己。有时我也担心,终有一天会没有话题好谈的;此刻,我不再担心了,我已有了
您。我谈着您,那时,现在,直到永远,我都在谈着您,与那最值得谈谈的人谈最值得谈谈
的话题——呜呼!区区我只是一个值得与之谈谈的人,而您,却是那最有谈头的话题呀!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因了我爱您的时间之短,您恐怕要担心我以前爱过什么人!有这样一种手稿:训练有素
的眼睛立即可以看出,它上面还留着更早的真迹,只是在时间的淘洗中被无名之辈的涂鸦掩
盖住了而已。稍经化学处理,后来的涂抹就被消蚀净尽,那早先的真迹于是就显形了,质朴,
清癯。同理,您的眼睛也正教导着我如此地在此刻的自己中找寻到真正的自己。我用遗忘将
无关于您的一切悉行消蚀,于是,我发现了一种极其久远的,又圣婴般年轻的真迹,这时,
我才发现,我对您的爱是与我自己一样源远流长的。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一个自相纷争的国度怎么才能挺得下来呢①?与自己纷争着的我,怎么才能幸存下来呢?
为何纷争?为您,为了一有可能,就在我爱着您这样一个意念中找到一些安宁。可我怎样才
能找到安宁呢?纷争的一方不断地要另一方相信,他爱得最深,最赤诚;不一会儿,就轮到
另一方如此了。如果这纷争只是外在的,我倒还要少受些折磨。真有哪一个人敢爱上您,或、
敢于收回他对您的爱,那罪孽将是一样地深重。是的,我此刻的存在之中的此一纷争,这自
身就是暧昧:的激情,正消蚀着我。

                              您的约翰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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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马可福音》第三章第24节。
 
    尽量让您自己遁形而去,我的小樵娘!尽管藏在树后好了,尽管肩起您的柴担吧,您俯
身肩起它的样子十分可人,是的,即使您去俯身肩起柴担时,仍然是多么地自然多么地优雅
啊——这样一个可意的造物竟肩着一副柴担!您耀示着优美的体态,像舞者——纤纤的腰,
绵绵的胸,尚未发育全整的身体,这一切都会让最挑剔的管注册登记的书记点头称是的。或
许您以为您的美不值一提,您会以为那入时追俗的太太小姐们远比您美丽。啊啊,我的小宝
贝!您还不知道这世界里有的是欺骗。然而,启程吧,肩上您的担子,走向大森林,那不知
绵延了多远的,直到那深黛的群山脚下的大森林。或许您根本不是什么樵娘,而是中了魔法
的公主;您成了山妖的奴仆,他残忍,竟逼您去森林拾柴火。童话里总是这么讲的;可不,
要不您为何不断走入森林深处?如果您真是樵娘,您也该肩着柴火回家,从我身边走过的,
因为我就站在大路的一边——要是您一味地循着诱人地蜿蜒在林中的小径走,我的眼睛也会
找到您的;您就回眸看一眼我吧,我的眼睛正紧跟着您哪;您休想将我甩开。并不是什么欲
望将我推逼到此的。安闲地我坐在那栅栏上,嘴上衔着雪茄——一会儿我就会见着您的——
也许。是啊,您的回眸一顾是够淘气的,脑袋才侧过来这么一点点;您千娇百媚的步态使人
心动——是的,我知道这小径通向何方。它通向森林中的孤独,树儿的呜咽,通向那丰富的
寂静。瞧,即使苍天也在为您鼓劲,它匿身墨云之后,抹黑了森林的背景,它似乎已为我们
拉下了情幕——别了,我的美樵娘,您多保重。感谢您的厚爱,这是美丽的一瞬,是一种心
绪,虽然还未强烈到将坐在栅栏上的我掀下来,可是其中的情感仍丰富,仍纷繁。

    雅各与拉班商议工钱①,他们说定,雅各照看白羊,凡他的羊群中生下的有斑点的羊羔,
就归他作为酬劳。于是雅各就将有斑点的树枝漂在水上,让羊群们看呀看的——我也是如此
地将自己置于柯黛莉亚的眼前的,她无时无刻不看到我。初初一看,她或许会以为这纯粹是
我的殷勤;可我私下里清楚,她的性灵正在失去对所有其他事物的兴致,她身上正萌发着一
种精神上的花痴,已能从一切事物之中见出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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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创世纪》第三十章31节以下。


我的柯黛莉亚!

    我能忘记您?难道我对您的爱仅只是记忆的事儿?即使时间要从它的碑碣上抹去一切,
甚至连记忆也要被抹去,我与您的关系仍将长存,您仍不会被遗忘于心灵之外的地方。难道
我真有法子忘记您的么!难道忘了您我还能有另外的什么可去记住的么?为了记住您,我甚
至已忘了我自己;如果把您忘了,我仍能记起我自己的,但记起我自己的那一瞬里,我又不
得不重新记起您来。好像我真有法子如忘了您似地!那后果将会怎样?曾有过一幅年代久远
的画①。画的是亚利厄德娜。她正从躺椅上支起身子,双眼热切地顾盼着一艘鼓帆远去的船
儿。身旁站着丘比特,一只手垂下松弛的弓弦,另一只正拭去挂下的泪珠。另一旁站着一个
长翅膀、穿盔甲的女性。一般认为这就是复仇女神。想象一下吧,对这一画面稍作改动:直
比特并没有哭,他拉紧了弓弦;或者,因为提修斯的疯狂,她的美受了减损,她的胜利也遭
了贬抑,诸如此类的。丘比特笑了,他拉开了弓。复仇女神也不只是站在一边,无所事事了;
她也拉开了弓。在原来的画中,我们见到的是正全神贯注着的傲岸的男子汉形象。我们以为
那就是提修斯。在这一幅画里,他就不是这样了。他翘首船尾,渴切地回顾着身后,他仰天
张开双臂,他悔悟了;要么是,他的疯狂已愈,那船儿却要强行将他带走。丘比特和复仇女
神已双双瞄准了他,两张弦上都飞出了箭羽;他们都中了靶心;一个是见着了,一个是懂得
了,他们双双射中了他心上的同一块地方,作为被复仇女神伸冤复仇后的爱的标志。

                               您的约翰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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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发现于拿波里之东南海岸,维苏威火山北麓的黑克兰纳城,它表现提修斯与亚利厄德
娜被遗弃于那克索斯岛的情景。


我的柯黛莉亚!

    人家说我爱上自己;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既然我爱的只是您,他们怎会知道我正在恋
爱呢?既然我爱的只是您,谁还能再怀疑呢?我爱上了自己了,为什么?因为我爱上了您;
因为我真心地爱着您,只爱您一个,爱属于您的一切,这一切也包括我在内,所以,我也就
爱着我自己了;如果我不再爱您,那我也就不再爱我自己了。是的,在世人俗眼中被视作最
最自私的表现的,到了您的眼中,也是最最纯净的爱慕与同情了;在世人俗眼中被视为最最
凡庸的自我保存的表现,到了您圣洁的眼中,也成了最最热诚的自灭。

                              您的约翰尼斯

    过去我最担心对她的增值过程会太迟缓。而此时我才发现,柯黛莉亚的成长步子迈得太
大了,为了使她保持住适当的注意力,甚至已有必要将一切都发动起来。可是,无论如何不
能使她过早地情迷心乱,也就是说,在最适合于她的情迷心乱的时刻之前,不能让她如此。

    恋爱中的人们走的已不再是公共大道了。只有婚姻中的人们才敢昂首阔步于皇家大道的
中线,从尼德堡走来的情人们,是不会沿着伊斯勒湖边的小径而行的,尽管那其实也就是一
条狩猎用的幽径,只是它为别人所开辟,而爱是自己为自己开辟道路的。他们深深地踏入了
格里布森林。他们这样手挽手地漫游着,彼此理解着对方,过去只是朦胧地为之心喜或心痛
的桩桩件件,也都历历如在眼前了。恋人们不会多心到顾虑别人是否在场的——于是这一棵
漂亮的榉树就成了爱的证人;你们首次吐露爱情,就是在它的华盖之下。一切你们都记忆犹
新:你们见面的第一次,舞会上接过对方手臂的第一次,天光微熹里你们只得快快地分别几
小时的第一次:此时你们不容自己有任何的他念,更不用说向对方放肆了——能亲见这整场
爱的游戏,真是叫人开心。他们双双跪到了树下,彼此宣誓着至死不渝的爱情,又用初吻封
印了这爱的誓约——挥用在柯黛莉亚身上的,也真该是这样丰实的心绪啊!……于是,这榉
树成了证人。好吧,就算树儿真是合适的证人,这总还有些不足。您会说,苍天也够做证人
的,但苍天如没有另一样东西与它相配,也只是一个抽象的观念而已。喏,证人还是有的—
—我该立起身了,好让他们知道有我在此?不了,或许你们为认识我,那将多煞风景。是否
等他们正离去时我再站出来,让他们明白当时曾有人在场?不行,那不合时宜。须用沉默来
掩盖他们的秘密——我想掩盖多久就多久。他们已落进我的手中,我愿意的话,就可以将他
们拆散。我已探入到了他们的秘密;这本来是只有从他或从她那儿才能知悉的——从她那儿?
那简直是不可能的——那么,就只有从他那儿了——然而那样做是罪恶的。哎呀!这庶几乎
就是恶毒了。好吧,我们走着瞧。如果我从正常途径无法得到我想得到的关于她的确切印象,
那么,也就没什么好责怪我的了。


我的柯黛莉亚!

    我贫穷着——而您就是我的宝藏;我黑成了一片——您就是我的光;我无拥有,也无所
求。我怎会有所拥有呢?说一个不拥有自己的人能拥有什么,是矛盾的。我快乐得像个孩子
——孩子无法也不应当拥有什么。我无拥有,因为我只属于您;我不是自己,我已停止是我
自己了,以便能成为您的!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我的,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它们指的不是那属于我的,而是我所属的东西,那包容
了我的全部存在的东西,它是我的——只要我属于它。我的上帝不是那属于我的上帝,而是
我所属的上帝。同理,当我说我的故土,我的家,我的天职,我的渴望,我的希望时,也是
如此。即使以往还不曾有过灵魂的不朽,“我是您的”这一思想能脱出自然那生生不息的轮
回而成不朽的罢?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我是什么?是热切地期盼着为您传送喜讯的谦恭的信使;是托住轻柔优美地跃向空中的
您的舞伴;是供飞行后倦了的您落足小憩的青翠草坪;是那衬托女高音的激越和迷醉,助它
升跃的男低音——我是什么?我是使您安步于地球的万有引力。那我究竟是什么?是肉体,
是物质,是混土,是烟尘,是灰烬——您,我的柯黛莉亚,您是那灵魂,那精神。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爱就是一切。因之,爱着的人们眼中,一切事物的含义不再或出自它自身了,那含义就
是爱所赐予的诠释。就说有这么个未婚夫吧,一旦他发现自己已属意另一个姑娘了,他很可
能会像罪犯似地呆立着,而那未婚妻将极为恼怒。相反,您,我知道的,将从这一番吐露中
看出忠诚来,因为您明知道我自己不可能再去爱别人的;在我整个的生命中播撒辉煌的,是
我对您的爱。于是,我的属意另一个人,不是为了使我确信,我爱的不是她,而是您——这
就太矫揉造作了;然而,我整个灵魂中已充满着您,对我而言,生命被赋予了某种意义。它
已成了一个关于您的神话。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我的爱耗蚀着我。只剩下我的声音,连它也爱上了您的声音,无处不在向您呢哺:我爱
您①。唉!这声音可让您烦了?它处处都缠着您;这是一种纷繁无常的缠绕,我兜底反思着
的灵魂此刻已幂住了您清澈深沉的存在。

                              您的约翰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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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仙子艾可(ECho)因单恋那喀索斯而憔悴,终于只留下声音在空中回荡。克氏在此处
对希腊神话作了移用。


我的柯黛莉亚!

    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讲到一条河爱上了一位少女。瞧,我的灵魂此刻正像那条爱上了您的
河。有时,它是宁静的,将您的面影深深地静静地映在里面;有时,它以为已捕捉住了您的
面影;有时,它掀起波浪,不让您的面影离开它;有时,河面漾起涟漪,与您的面影嬉戏着;
有时,它失去了您的面影,这时,它掀天的巨浪因绝望而变黑——我的灵魂正是这样的呀:
像一条爱上了您的河。

                              您的约翰尼斯

    说真的吧:用不着非凡的活泼的想象力,也能想象出更方便,更舒适,而且显然更合宜
的行路方式的;与采煤人一起出门,确是够耸人听闻的啦——可是在万不得已之刻,也得深
感荣幸地接受它呀。您去大路上散心;您坐上了两轮马车;您赶上一哩路碰不见一个人;再
赶上一哩,一切仍都顺当;您感到了宁适;这样地在马车上能比散步有更好的角度来欣赏景
色;就这么行了三哩路了——谁能料到在离哥本哈根这么远的大路上还能遇见什么人呢?来
人是哥本哈根人,不会是从乡下来的,这一点您敢肯定,他气度非凡,果敢,机警,口齿伶
俐,几乎不带一丝儿讥讽。对了,我亲爱的姑娘,您坐得不舒服,看您像坐在碟子上似的,
车厢太浅,都没有您搁脚的地方了——但这是您自个儿的错;我的马车是悉听尊便的;我斗
胆想为您腾出一个舒适一些的地方,如果坐我身边不会难堪着您的话。要是您怕难堪,我可
以让出整辆马车给您,我自己嘛,坐在马夫边上就行,况且有幸将您送往目的地,我连高兴
都来不及呢——那草帽怎能挡住从边上射过来的目光呢。您压低了头也仍不顶用,我依旧能
领略到您优美的侧影——那佃农向我鞠躬了,这不会恼着您吧?而佃农向一位出众的人鞠躬,
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您不要以为这就完了;喏,到一家小酒店了,是的,也是一个驿
站,那举止虔诚的采煤人看来是不会冷落他的信仰①,不会不去朝圣一番的。现在,我得多
注意着他一点了。我有着讨好采煤人的超凡的本领。啊,但愿我讨好您时能一样地顺当!他
无法拒绝我的大方,可是,等他接受了它,他就再也无法抵挡其酒力了。一旦我做不到,还
有我的仆人呢——他走进了酒吧间,将您扔在了车棚下,车篷里了——只有老天知道这少女
的来历了。她是来自中产阶级的某位娇小千金,还是某个小牧师的心肝宝贝?如果是的话,
那她真是异乎寻常地标致了,这打扮已够得上是趣味独到了。那小牧师大概家境还不错吧。
刚才我猛一愣神;莫非她竟是某个小贵族,觉着了马车的没劲,于是就想来乡村作一次徒步
旅行,不料却撞上了一次小小的冒险?可能的,这类事不是没听说过——那佃农对什么都糊
涂,只是个会灌酒下肚的蠢汉。行,行,让他喝去,这呆瓜,他爱喝就让他喝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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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氏对世俗宗教的又一讥讽。是的,采煤人的宗教就是灌酒下肚。

    可是我见到了什么呢?这姑娘正是雅斯泼森小姐,批发商的千金。老天保佑,我们是互
相认识的哩!我有一次在百乐大街上遇见过她;她正赶回家,想将马车的窗子拉上而不得;
我戴上了眼镜,追猎着她取乐。那一天她的座位也真叫促狭,她又搬不动马车里面的物件,
没法腾出点地方,而且当时连吱一声都不敢。她今天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显然,我们俩
是谈定要去这儿碰面的。她是一位很浪漫的小妮子,而且可以断定,她今天一定是私自跑出
来的——我的仆人与采煤人一起出来了。后者已烂醉。真讨厌。他们全是堕落的命,这些采
煤人!呜呼,此言善也!然而自有那比采煤人更糟糕的人在——瞧着点儿,您现在只好坐进
马车赶路了。此刻得您亲自来驾车了,这最浪漫不过啦——您拒绝了我的邀请。您硬说自己
是个好把式。您果然没有骗我。我看出您的狡猾来了。赶上一段路后,您就会跳下车来的,
树林里有的是藏身之所——我必须先给马上好鞍。我会骑马追上您的——瞧见了么?我已准
备停当,这下您再用不着怕我对您趁火打劫了吧——不要这么骇人地怕,要不,我马上就往
回转了。我吓您一下,只吓到使您的自然之美能有所升华为止。您还知道我该负醉倒您的佃
农之责。另外,我决不容自己讲出对您唐突的话来。于是,一切仍将适得其宜;我一定会让
这件事有一个喜剧性的转折,让您为整个的故事笑出声来。我只想与您了结掉一笔小帐。千
万不要以为我会让哪个少女失去戒防的。我是自由的良朋,不是自由自在地投我而来的,我
决不去招惹——“您自己也一定明白,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我自己是因为正在狩猎途中,
所以就在马背上了。我的马车已在小酒店前准备就绪。如果您愿意,它一会儿就可赶上您的,
然后再送您到您的目的地。可惜,我要错失伴随您的荣幸了,因为有约在先,我还得赶去狩
猎,君子一诺千金,这想必您也知道——出乎我的意料,您应从了,于是一切就都顺溜了。
此刻您终于明白,您完全用不着因见到我而难堪,或者,至少不该难堪得有损您的芳容。您
完全可以为此而开心起来,笑几下,再将我玩味一会儿。更多的,我就不企望了。这看来不
多,对我,已经是足够足够了。这是开端,凡事开始那会儿,我总是特别有把握的。
    昨晚她姑姑开了一个小小的聚会。我知道柯黛莉亚会随身带着她的针线袋的,于是就在
它里面藏了一张纸条。她把它掉在地上了,拣起来,读了,脸上又是窘又是热切。不应当坐
失这样的良机。它能帮上的忙说出来都难以让人相信呢。那纸条本身本没有什么要紧的含义,
但要想到她是在那样的场合下来读它的,这对她就有了无限的意味。她找不到机会与我谈一
谈;我又安排得使自己不得不护送一位女士回家。结果,柯黛莉亚只得等到今天了。要让某
种印象嵌入她的灵魂,一定得给予时间。看起来总是如此:我对她正用心良苦着。这样做的
好处是,我时时都会出现在她的思想之中,处处都使她惊奇。

    爱自有它自己的辩证法。曾与一少女恋爱。是去年夏天,德累斯顿,在剧院里,我见到
了一位与她酷似的女演员。仅为了这酷似,我极想望有幸与她结识。我转而发现,细细推敲
起来,那酷似也不过尔尔。今天,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位让我想起那女演员的女郎。这故事是
可以无限地推行下去的。

    无论我身在何处,我的思想都幂住了柯黛莉亚,我将它们当作了守护天使,派送到了她
的四周。就像坐在由鸽子牵引的御驾里的维纳斯,柯黛莉亚坐在了她凯旋而归的御驾上,由
我将自己的思想套上笼头,让它们像长翼的造化之物一样,带她前行。她坐着,欢喜着,像
婴孩一样丰足,像女神一样峨然,我就坐在她的身旁。不错,少女仍然是,而且永远是,大
自然以及整个生存界中让人顶礼膜拜的杰作。这,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我更明白的了。想来唯
一使人伤情的地方在于,这一光荣过于短暂。她送来微笑,她送来问候,她招呼我,就像她
是我的妹妹似的。只需一个眼神,就能使她领会:她是我的心上人。

    爱,有地形上的讲究。柯黛莉亚在这方面大有进展。瞧,她此刻正盘踞在我的膝上,玉
臂温软,正扣住我的脖子。她贴在了我的胸膛上,缥缈,无一丝肉体的分量,那轻柔曼拢的
身形,几乎与我没有任何触染。她妩媚的身段,仿佛一束花,依攀着我,抒情如一缕缎带。
眼睛埋伏在睫毛底下,颈下那一摊酥胸,雪原一样地皑皑,光洁活滑得令双眼无处驻足,它
还未动,看它的眼只得急急地逃窜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搅扰——它意味着什么?是爱?也
许是。也许是关于它的预感,关于它的梦兆。只是其能力还不够强。她煞费苦心地搂抱着我,
只有云彩才这样搂抱那超凡入圣的天物,才这么像轻风似地不经意,才这么像人们亲抚花儿
似地温存。她吻着我,自己却不为所动,真像那碧空吻着大海,轻柔默默如那露珠儿吻着花
朵,庄严神圣如那大海吻着月影。
    至此我仍得将她的激情称作幼稚的激情。等她的转变之机一到,而我认真地开始撤退,
那时,她会使出全副手段来俘获住我的。她唯有通过情爱的手段,才能得逞,但那时她俘获
住的我,已是前一个阶段里的我了。这个我成了她手中向我挥击的武器。而我的手中却有经
过反思过滤后的激情。她为自己而战,因为她明白,是我霸占着那情爱,她为自己而战,以
便将我攻下。她去自己身上培植了更高形式的情爱。那过去我通过点燃她才教她意会出来的,
我现在又用了冷漠来教她去理解它,但却是如此地理解:她还以为这是她自己意识到的哩。
她会因此而来偷袭我;她会以为她的胆力已胜过了我,并可将我拿捉。这时,她的激情静定
了,有力了,断然了,一致了;她的吻全整了,拥抱切实了——她在我身上找寻着她自己的
自由,我搂得她越紧,她越能找到它。婚约解除了。那解除的当儿她需要稍事休息,以免这
狂野的骚动带弄出一些有伤大雅的事体来。接着,她的激情重又敛聚一团,于是,她就是我
的啦。
    在那令人向往的爱德华时期,我只是间接地监管着她的阅读,现在,我就直截了当地如
此了。我所敬献的都是我认为是最佳的精神食粮:神话和童话。话虽这么说,她在这事上头,
一如在其他事情上一样,还是自由的。我要将她身上的一切都导引出来。设若有无法导引出
来的东西,我也能设法将它移植进去。

    女仆们夏天去逛鹿园时,得着的乐趣照例少得可怜。一年才去一次,心里总觉着该好好
热闹一番。于是就戴上帽子,围上披肩,用各式各样的办法来别扭自己的形象。她们的高兴
是带了野味的,出乖露丑又春情荡漾。要不是这样的话,我早就不去弗里德烈公园了。她们
星期天午后去那儿,而我,也总是凑在这个时候。这儿的一切都端庄体面,那欢乐本身也是
宁适的,细腻的。一般而言,那些欣赏不来女仆的男士总是很吃亏的。浩浩荡荡的她们,确
实算得上我们全丹麦最美丽的国民卫队了。要我是国王的话,我肯定会懂得怎样去领略她们
的——正规的仪仗队我是再也不愿去检阅啦。我若是市政参议员,就会立即着手来成立一个
委员会,其首要的职责,当然是要尽可能地运用眼光,运用理喻,运用训诫,并且运用适当
的奖励,去鼓励女仆阶层的姑娘们花枝招展起来。是啊,凭什么美必须被荒废?凭什么它只
得默默地淹没在生活之中?至少让它一周一次地亮个相吧!但首先让我们懂得一些趣味,也
懂得些节制。女仆确实不该打扮成贵妇的模样,在这方面我同意《淑女》副刊①的观点——
只不过,这可敬的副刊给出的理由却全然荒谬。我们真会有看到这女仆阶层如此令人赏心说
目的全盛时代到来的福气么?真要是那样的话,那我们的女儿们反过来不也会受到有益的影
响么?或者有人会说,我这样地为丹麦琢磨出一个可真正被称为“罕世无匹”的未来,是不
是太狂妄了一点②?如果老天帮忙,让我活到那个全盛时期到来的时候吧,我会谨慎地一整
天站在大路的岔道口,去一饱再饱眼福的。如此,我的思想将变得何等热烈,何等英武,何
等放达,何等爱国!但须牢记,我这是在弗里德烈公园,女仆们星期天下午来这里,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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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丹麦一家报纸的副刊。
     ②“罕世无匹”与“全盛时期”是当时丹麦大主教格龙维克爱说的话,此处是对他的
含沙射影。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村姑们,一人手上挽一个心上人;不是这种样式的话,就是姑娘们一
式地手挽着手,小伙子们手挽着手跟在后面;再要有一种样式的话,就是两个姑娘挽住一个
小伙了。这支队伍构成了一种背景;通常他们就在亭子前面空地的树下站着或坐着。他们结
实,健康,只是他们各自的颜色对比太强烈了一些——穿着打扮如此,肤色脸色也是如此。
此刻过来的是约特兰和芬宁地方的姑娘们:高挑,茂盛,体态上过于壮实了一些,衣着上则
显得漫不经心。这就够委员会忙的啦。这里也不乏来自波哈姆的分队的代表:从厨房或弗里
德烈堡来的聪明的厨娘,她们还挺不容易接近呢;她们的身上不乏高傲和拘谨。她们的在场
担任着某种对比;要是她们没来,我会很想她们的,虽然我与她们几乎没有任何关涉。
    现在,主力部队到了,那是从尼波特来的姑娘们。中等个子,丰盈,溜圆的身段,娇嫩
的脸蛋,欢快,幸福,伶俐,多嘴,偏于妖冶,最要命的是,她们不戴帽子。她们的衣裙也
与那贵妇的相仿佛,但应注意两点:她们披着的不是围巾,而是织巾,戴的也不是宽边帽—
—最多也只是便帽;更多的是露着头……喂,玛丽,你好哇;巧得很,我们竟会在这里碰头。
好久未见面了。我想你还在议员先生家帮忙吧?——“是的。”——那一户人家很不错,是
吧?——“不错。”———瞧你,你一个人独自上这儿来了,怎么也没一个人陪你呀……没
有心上人?……怕是他今天抽不出空儿吧,或许你此刻正等着他呢——什么,你还没有订婚?
不可能!全哥本哈根最漂亮的姑娘,又在议员先生家做事,所有女仆们脸上的光彩,学习的
榜样,又这么会打扮……打扮得这么体面,又这么争面子的姑娘,咋会呢?瞧瞧,你手上的
手帕多考究,还是用上好的亚麻料子织的哩……哎哟,瞧瞧,还镶着花边呢。我打赌这得有
十个马克……好多贵妇人还没有这么好的一块哩……法国手套……丝质洋伞……这么个好姑
娘都还未订婚。呜哇,真叫人不大好相信。要是我没记错,詹斯不是还颇想过你一阵子的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詹斯,就是那批发商家的詹斯,住三楼上……我想我没弄错罢……你们
当时为何没有订婚呢?詹斯长得不错,家境也不坏,早晚议员先生一句话,给他弄个警察或
消防队员当当,不好么?这门亲事不坏呀……这恐怕是你的不好啦,你多半对他太冷落了……
“不,可我发现詹斯以前曾与一位姑娘订过婚,他待她一点儿也不好。”……啊呀呀,谁会
想到,詹斯竟是这么一个坏人……那些个警务兵……唉,那些个警务兵,真是不大牢靠……
你做得对,像你这样的女孩确定该留心一点,别随便地将自己交托给男人……将来,你肯定
会遇上一门好亲事的,我担保……朱利安娜小姐怎么样啦?很久没见着她了。我这么漂亮的
玛丽也一定是好心肠的,你一定会给我讲一点听听的……自己在爱情里吃过苦头的人,想必
也会对人多一些体谅的……这儿的人太多……我不敢与你讲这个;我担心有人会偷听去的……
听我说几句,我的漂亮的玛丽……对了,就这儿,上这儿的林荫道吧,这儿的树一棵挨着另
一棵,好像就为了将我们与别处隔离开来似的,我们在这儿就不会撞见什么人,也听不见他
们的声音了,只有音乐轻轻地飘荡着……到这儿,我就敢对你说说我的秘密啦……不是嘛,
要是詹斯不是这么个坏人,你早就到这儿来与他手挽着手漫步散心,再听听音乐,你自己还
不知道会怎样地高兴哩。干吗这么动情?把詹斯忘了算啦……那你也得为我想一想呀……你
想我这么出来是为的啥?……我为了要见你……为了要见你,我才去议员先生家的……你总
该看得出来的吧?……每次只要可能,我总是故意路过厨房的后门……你应该是我的……结
婚的预告总预先从牧师的讲坛上公布……明天晚上我会将一切都解释给你听的……上后楼梯,
左边的门,刚好与厨房的门正对着的地方……再见,我的可爱的玛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
在这儿见过我,或与我讲过话,这秘密只有你知道……她实在是个美丽的姑娘,她是可以有
些造就的——有朝一日我踏进了她闺房,结婚预告的事,我自己会张罗好的。把好听的希腊
语摆弄得能自给自足,是我一向的心愿①,特别是想到要让牧师那一套派不上用场,我就更
想把它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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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婚礼上牧师常用希腊语念《圣经》中的一段。

    如果柯黛莉亚接到我的信时我能站在她的背后,那该是多么有意味。那时,我就能弄清
她已在多大程度上挪用了情爱——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看——到她自己身上。总的来看,书
信是在姑娘心中烙下某个印象的绝妙手段;即使死的信也要比活的词句更有影响力。信是一
种神秘的交流;您成了此情此景的主人,再也感觉不到由于别人的在场而造成的压力了,而
且我相信,少女在某一特定瞬间里,特别是当她的心灵正受着最强烈的影响的那一瞬间里,
其实是只愿意单独地跟她的理想面对着的。即使她已找到了一个确定的爱的对象,能完全彻
底地表达出她的理想了,某些瞬间仍会使她在理想中体会出现实中所缺乏的广大无限来。这
一补偿的盛宴是务必得让她亲赴的,只是要千万地谨慎才好,使她从理想的盛宴退回到现实
后,不是变脆弱了,而是变紧张了。为此,信是很管用的,因为通过它,人就 能精神地—
—而不是在肉体上——出席这些献祭的神圣瞬间了。读信者一想到这封信出自那真实活现的
人之手,她就又自然而然地被带回到了现实。

    难道我也会去妒忌柯黛莉亚的么?他妈的,会的!可是从另一角度来说,不会的!因为
——举个例子——一是我发觉,即使我在与别人的争斗中获了胜,她天性里也会有所不安,
那这天性就不符合我的期望,我也会因此而将她放弃的。
    古代有位哲学家说过,如有人将他全部经历精确地记载下来,那么,即使表达不出他的
研究对象,他也满可以成为一个哲学家的。我与这些订了婚的男男女女早晚泡在一处,已有
很长的时日了。这样的一种关系该能结出一些果实来的吧。我正酝酿着将所有的相关材料写
进一本书里,取名叫《吻论补遗》,以飨广大正沉浸在柔情蜜意中的恋人。有关这一课题的
专著竟然至今尚未面世,真是令人纳闷!我要是完成了这一大作,实际上也满足了一个久已
灼灼等候的需求。文学上的这一缺憾,是否得归咎于哲学家们对这些个事儿的不屑一顿,或
一窍不通呢?——我倒一下子就能提供很多的观点。一次完美的吻需要一位男士和一位姑娘
作为参加者。男人之间的吻是乏味的,说得更糟一点,是倒胃口的——其次,我认为男人吻
少女比少女吻男人要更像一回事儿。这一两相喙吻的关系由于时间的流逝,而出现了某种冷
漠时,那么,它就失去其独特的意味了。婚姻中的家庭吻事即是如此。那些已我娶你你嫁我
的人们,连餐巾都懒得摘下,就喙一下对方的嘴唇算数,那男的口里还会咕哝出一声感谢:
“孩子他妈,美极啦。”——如若吻者年龄悬殊,那么,那吻也就更不成样子了。我记得有
个省份的某个女校里,高年级学生中流行一句俗语,叫“吻法官”。其言下之意是无论如何
好不到哪儿去的。它是这么来的:女校长家里住着她的姐夫。很老的人了,做过法官,就利
用了那年岁之便,乱吻少女们——吻本该表达一种明确的激情。双胞胎姐妹相吻,就算不上
是真正的吻。同理,圣诞节游戏会里的吻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吻,偷来的吻亦然。吻是一种象
征行为,它所表征的情感如未能得到表达,这行为也就太平常了,而这里所说的情感也只有
在某种情形下才会出现的哩。
    倘若要将吻作一归类,那么,就得先考虑到几条归类的原则。首先可用声音来加以归类。
这里,语言就显得不够灵活了,它难以记录下我的观察所得。我想,即使所有语言中的象声
词凑到一起,也是表达不尽我在叔父府上领略到的不同声响的。有时是咂咂,有时是嘶嘶,
有时是噼啪,有时是噗噗,有时是隆隆回响,有时洪亮,有时沉浊,有时尖利,等等等等。
也可以按接触的方式进行分类,如贴吻,碰吻,吊吻。还可以按时间长度来分,看它是长吻
呢还是短吻。说到时间,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划分了,而这一划分也是我真正的关心所在:初
吻与所有其他的吻。我这儿拿来加以沉思的题材,是不能与与它同类的题材同日而语的。初
吻与其他吻的迥异,是在其质的方面。只有极少数的人想到了这一点;如果真正思索过这一
点的还只有我一个,那就太遗憾了。


我的柯黛莉亚!

    她的回答如一记甜吻,所罗门如是说①。您知道的,提问不是我所擅长,勉强尽职,心
已惶。您瞧,人们理解不了我所问;因为您,也只有您,才理解我所问;而且您,也只有您,
才懂得如何回答;而且,您,实在也只有您,才能给出好的回答;因为好的回答如一记甜吻,
所罗门如是说。

                               您的约翰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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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新约·箴言》二十四章26节。

    精神之爱与肉体之爱是有天渊之别的。我至今一直在柯黛莉亚身上培植的,是精神之爱。
眼下,我肉体的在场大概已转变成了某一种东西,它不仅仅是一种与我相随的情绪,而且多
半也成了一种诱惑了。这些天我正读着《会饮篇》中有关爱的脍炙人口的章节,以便充实我
自己。这充实了我的整个存在,不失为一曲出色的前奏。柏拉图是真正懂得爱的①。


我的柯黛莉亚!

    有个罗马人曾这样形容一位用心殷勤的门徒,说他是张口接在他师父的唇下的。去爱,
一切就都成了象征之物,反过来说,象征之物也都会落回到现实中来了。我,不就是您的用
心殷勤的门徒么?可是,您竟然不发一词!

                              您的约翰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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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柏拉图《会饮篇》第31节。

    倘若不是我,而是别人,在引导这一培植过程,他或许会聪明过头,使自己得不到引导
的。要是我哪一天去求教于那些刚订婚的人,他们或许会摆出一副傲慢的架势,拿出情爱之
中的放肆,宣称:“我已找遍了对爱情的各种见解,就是找不出情人们在谈论爱情时那动人
的修辞章法,只好空手而回。”这是我的回答:“您空手而归了,我真高兴;因为修辞根本
不属于情爱的内在范围,甚至意趣也不在其范围之内。爱情太丰盈笃实,哪里是碎语闲言所
能造化;呈现情爱的此情此景也是太切要了,岂能用这碎语闲言来加以搪塞。这两者都默默,
都宁泊,都有清廓的外形,也有曼侬石像①的乐唱之动人。爱神厄洛斯传情于一举一动,他
不择言语;要是他当真吐露了词句,那也是神秘的暗示,是那象征的音符。呈现情爱的此情
此景即使不是雕塑出来的,也肯定是描画成的;可是,像两个人一起谈说他们的爱情这一等
事,则是既雕塑不成,也描画不好的。那实际的订婚都是从这些琐屑的议谈开的头,后来他
们吵吵嚷嚷的婚姻,也是这根线头的延续。这些琐屑的议谈确保了他们日后的婚姻有奥维德
所称的丰盛的妆奁:妻于的妆奁是争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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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传说尼罗河边有一座巨大的曼依石像,清晨阳光射到它的身上,会发出悦耳的音乐。
    ①奥维德《爱经》。

    如有什么议谈该去完成的,去谈,也已经很够呛的啦。该让男人来左右议谈,他们得从
维纳斯的紧身褡里偷些个法宝,不能只让她来哄男人们上当:交谈,以及甜言蜜语、挖空心
思的献媚。
    这决不是说厄洛斯是暗哑的,抑或交谈是情爱之忌,而是说,那交谈本身就该有绵密的
情爱在其中,它不得沉溺于阐发人生前途的各色见解等等事情上,它应当主要地被当作情爱
行动的暂缓,是一种闲暇,一种栖息,而不是那高潮。这样的交谈,这样的亲晤,自有它神
圣的特性,我的从不倦于与少女们交谈,也正因为此。这就是说,我会倦于与某个少女交谈
的,但绝不倦于与少女们交谈。我在这方面的乐此不疲,正如我对呼吸的乐此不疲。这种交
谈的特性就是它那活生生的盛开。这种交谈扎根于现实的土壤。没有根本的目标,偶然与意
外,是它的运行规律——然而仍像雏菊(诗人们是称它作“永恒之美”的)那样妩媚,奇艳,
那样成为永久的快乐之源。


我的柯黛莉亚!

    “我的——您的”这两个词像括号一样含摄了我信中内容的空乏。您察觉到没有,这括
号的两臂正在收拢?咦,我的柯黛莉亚!多美的事啊,这括号越空洞,它就越有了内容。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拥抱是否就是双臂的呼求呢?

                              您的约翰尼斯

    通常柯黛莉亚总是缄默着的。这一向是中了我的意的。她深沉的女人味使她不会像女人
惯常的那样发音拖沓,让别人为她着急,这种拖沓要是逢上一个娘娘腔的男人,势必将不可
避免——该是由他急步上前将那个悬着的辅音补上的呀!不过,有时一串短促的语流就暴露
出了她身上的丰富程度,而那一刻也该是我助她一臂的时候了。似乎那正用颤抖的手粗略地
勾勒出草图的人背后,正站着另外一个人,无时不刻地为那草图画龙点睛着。连她也惊讶了,
而看上去,那还是她亲笔所作的呀。我就这样照护着她,不放她每一句随意流露的话,每一
个不经意漏下的宇;当我将那漏字交还给她时,它们往往已含义更丰,成了她既知道又不知
道的东西。
    我们今天参加了一次宴会。我们彼此没说一个字。我们正要从桌子边起身离开;一个仆
人进来找柯黛莉亚,说有个使者想与她谈谈。那信使是我派去的,而他送去的信中已暗含了
我桌面上已经讲过的某一句话。我已设法将这句话的内容掺进了我桌面上的泛泛之谈中,并
且使坐得离我有一段距离的柯黛莉亚,也多半听见了而且误解了它。那封信是我为此而蓄意
写成的。要是我无法巧妙地左右交谈的话锋,我是完全可以将信收回的。她回房间时就不得
不撒个小小的谎了。这样的事常能加深那情爱的神秘性,只有这样,才能引导她沿着指定的
道路成长。


我的柯黛莉亚!

    您相信只要将头枕在童话的山丘上,就能在梦中见到仙女的身影吗?我自己也说不准,
但我确信,等我将头倚在您的胸丘,这时,不用闭上眼睛,只从眼帘下往外偷偷仰望,就能
见到一张天使的面孔。您相信一将头枕在童话的山丘上,就会睡不安稳的吗?这我不相信;
可我确信,一旦我将头枕在您的胸丘,我会动情得再也合不上眼的。

                                您的约翰尼斯

    骰子已掷定了①。那变化开始了。我今天虽与她在一起,却已迷失于那个萦绕着我的念
头中了。我腾不出耳眼来顾她了。那念头本身意味无穷,也深深地蛊惑住了她。用冷落她来
开始这一新的行动计划,将是一种失策。现在,当我已离开她,那念头不再使她感味再三时,
她会猛地发觉,现在的我已非过去的我了。等她独自面对时,她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的,这
将使她苦痛不已;因为这一切是慢慢地罩上头来的,也就更切实地箍住了她。她无法立即动
了怒气,而等到动怒的机会真的来临,她却已过分沉湎于想象,再想将其表达,也殊无可能
了,空留下更多的疑虑。不安加剧了,信也不再登门,情爱的给养眼看着就要告罄,爱就要
被嘲弄为滑稽了。短时间内她感到或许不能挨熬,但那无法挨熬下去的一刻终会到来的。那
时,她会转而用我俘获她的手段,用情爱,来俘获住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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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凯撒跨过鲁比孔河时说了这么一句。

    在解除婚约这档子事上,每一个小姑娘都是天生的诡辩家。尽管学校也没开设这方面的
课程,可是,一旦被问到什么情形下一门婚约应被解除时,她们一个个都能给出出色的答案
来。这个问题实在该被拿作毕业班的必考试题。据我所知,女校中的论题大都是单调又单调
的,而我确信,一旦出了这样的考题,那生动,那丰富,就会被调动出来,因为这问题本身
为姑娘们的才智提供了尽情施展的天地。而且,干啥不让姑娘们用最奏效的办法来磨炼她们
的机智呢?况且,这不就是给她们机会去证明她们已成熟了——可以订婚了么?这方面我曾
有过一番亲身经历,想来真叫人回味无穷。那天,那一户我常去走动的人家里,大人们都不
在,两个还不大懂事的女儿邀请了一班朋友来喝早茶。统共有八位吧,十六岁到二十岁的都
有。她们可能没想到会有人来访;真的,女仆告诉我,她们俩不在家。不过,我还是进去了,
她们狠狠地吃了一惊,这我早就料到了。这些个如此正儿八经地聚在一处的八个少女究竟在
谈些什么,只有天晓得了。结了婚的女人有时也这样相聚的。她们当然要谈谈牧师的神学观,
特别是关于是否该让女仆一个人上街这样的要紧问题,是千万不能漏下的,还有,是让屠夫
记账好呢还是付他现金好?厨娘真的有心上人了吗?怎样想出个最好的办法,弄得那男的不
好意思再来找她,别再来耽误她自己的职责呢?
    我在这美丽的圈子里坐了下来。这还是在料峭的初春里。太阳稀稀落落地洒下来几缕柔
光,自己不肯露脸,只是这么先打发来一个报信的。周遭的事物骨子里还正冬天着哪,不过,
这使得阳光备受欢迎。桌上的咖啡飘着郁郁的浓香——姑娘们自己正快乐着,健康着,缤纷
着,嬉戏着。她们的焦虑转瞬就被抚平,而且,事实上她们又有什么可焦虑的呢?毕竟,她
们在数量上远胜于我。我总算成功地将她们的话头引向在什么情形下应该解除婚约这一问题
上了。我的双眼饱览着由这些姑娘挽成的花篮,这一刻流连于这一朵,下一刻又流连于另一
朵了;我外在的耳朵贪赏着袅袅而来的玉音,内心的耳朵则在倾听她们对这一问题的各色见
解。往往,单是一个词,就足以使我探入姑娘的心灵,使我考证出它的历史沧桑。爱之途多
么诱人!去探明个人在此途上能走得多远,该是多么吊人胃口的事啊!我不停地刺激着她们;
聪明,机智,审美的客观性,这几样东西作用在一起,使得我们眼下的关系更自由自在了,
又使一切都被规范在了最严格的礼仪中。我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底下,沉睡着使这些
姑娘们遭受尴尬的可能性。这一可能性就在我的掌握之中。姑娘们自己既不明白,更意想不
到它。在交谈的嘻嘻哈哈里,这一可能性无时不刻地悬搁在了她们的头上,她们正像珊鲁佐
德①,须讲出故事,才能将前来索命的死亡队身边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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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天方夜谭》。

    有时,我将交谈带到了哀伤的边缘;有时,我又任性冶情,奔放恣肆;有时,我又拿辩
证法游戏来考验她们。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难道还有比这个论题具有更多的可能性的吗?我
仍不停地引进新的主题。我讲到了一个迫于父母的忍心而解除婚约的姑娘。这一不幸的冲突
差不多已听得她们眼泪要夺眶而出了。我还跟她们说到了一个男方要求解除婚约的两条理由,
一,姑娘长得太高,二,他向她求婚时不是跪着上前的。待我将他的两条理由判为不充分时,
他却答说,对帮他得到他所想要的,它们已绰绰有余了;当然,要这么说,我看谁也没有那
么大的本事来回驳他啦。考虑到这一次的联欢会,我还举出了一个很难有定论的个案来。有
一个姑娘解除了婚约,理由是她确信她与她的心上人不相配。她的心上人设法使她理智地来
看待这个问题,想让她确信他是多么地爱她。而她却这样地回答了他:“要么是,我们很相
配,彼此抱有真正的同情,而这同情会使您意识到我们是不相配的;要么是,我们本不相配,
这您也会意识到的。”看到姑娘们如何地为这一恼人的问题绞尽脑汁,真是令人快慰,而且
我确信,她们中有几个还真正地理解了这个问题;因为在是否该解除婚约这个问题上,每一
个姑娘天生就是诡辩家。我也确信,在有关什么情形下该解除婚约这个问题上,驳倒魔鬼,
也要比驳倒一个少女容易得多。

    今天我与柯黛莉亚在一起。我熟练地将话头挑向了我们昨天谈及的主题,以便重新引发
她的灼情狂意:“有件事其实我昨天就该说出来的,但等我离开了您,我才猛地想起它来。”
这一着果真灵。我伴在她身边时,她总爱听我一直讲下去。等我一走开,她就意识到自己已
上了当,我也已变了样。人们通常就是如此地来提高他们的信誉的。这方法诡诈是实,但真
像所有间接的方法一样,它也是完全合乎时宜的。她满可以说服自己,认为我所讲的让她浓
了兴致的同时,也正使我自己入着迷,但到头来,还是我从她身上骗走了真正的情爱。

    他们既然怕,那索性也让他们去恨吧①——似乎只有怕和恨才相属一体,而怕与爱就不
相干了!似乎使爱有了韵味的不是那怕!我们是用了哪一种爱来拥抱大自然的?其中不就掺
和着稳秘的怕和惧?因为,那优美的和谐不就孕生于那狂野不羁,那纷坛扰攘,那安宁不就
来自那不安宁?而这焦虑却是最最迷人的。爱也是,如果它值得我们为它而生出兴致的话。
在这焦虑的底处,该是隐伏着深沉可怖的黑夜的吧,由此,爱的花朵才得以绽出。白白的睡
莲虽然躺在水面上,根却是扎入了连思想也怕投入进去的沉沉的黑暗中的——我注意到,她
写信给我时,总称我为“我的”,但想用话语说出来,却还不够胆子。我今天用尽了所有的
献媚和情爱的热切,求她如此。只需偶尔讥嘲地一瞥——即使是说不出来的短促捷快——也
足以禁住她的口,任凭我的双唇怎么来敦促她,也没门啦。这种情绪是她一向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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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尤里乌斯·凯撒的口头禅。

    她是我的。我并没有像习俗所教导的那样,将此告诉给星星。我闹不明白这一信息怎么
能吸引那漠远的天域的兴致。我也没有将此透露给任何一个人类,甚至都没有告诉柯黛莉亚。
这秘密我只让我自己来保守,以便即使与自己最私下里的交谈中——恕我这么说罢——也能
偷偷地与自己谈论它。她的抗拒并不特别强烈;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她情爱的力能却正令人
叹为观止地积聚着。在这浓烈的激情的奔涌里,她是多么地意趣盎然啊!她是多么伟大,伟
大得都超凡入圣了!转头逃脱时,她是多么矫健;找到缺口而长驱直入时,她又是多么地灵
话洒脱!一切都在运动之中,但在这猛烈的风暴之中,我发觉自己正适得其所着。而即使在
这动荡之中,她仍没有失却她的美丽,仍情深意笃,仍精力丰沛。她一向就是那阿芙罗狄特,
只是她的显形既不天真迷人,也不那么断尘绝虑,而是仍感应着那爱之心脉的强烈搏动的,
不过同时,其自身又保持着统一和平衡。而对这一仗,她在情爱上已全副武装:她袭人的眼
睛随时都可出击,眉宇间已起了风云,额上正酝酿着最险毒的计谋,胸脯雄辩着,双臂蛊惑
着,双唇祈祷着,连脸上的微笑,她整个身心那甜蜜的渴望,也等待着投入战斗。她身上有
一种力量,一种势能,似乎她就是维尔吉尔①。而这一情爱力量转而又被她胸中吁出的某种
焦思竭虑后的轻软无力所周知——千万不可让她过久地勃勃于这巅峰状态之中,因为在那儿,
只有焦虑和不安才稳得住她的心,才不至于使之坠落下来。这样的感觉体尝得稍久,她就会
觉出婚约的太狭隘,太缚人。她自己于是就返身而成了勾引者,将我诱出我平时的限域。她
会有意识地来这样做的,而我本来也正是盘算着想让她如此的。

    现在她也经常露出口风,明白地指示出她自己也觉着婚约的没劲了。我是轻易不会放过
她的一字半句的,它们是我在她的灵魂中作战时的步哨,向我提供着敌方的内部情报,它们
也是我将她编织进我的计划中的各条线索的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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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欧神话中沃丁神的十二使婢之一。她的职责是飞临战场上空,挑选好该阵亡的人,
并将他们的灵魂引至英烈词去宴饮。


我的柯黛莉亚!

    您抱怨我们的婚约了。您以为,我们的爱不需要出外在维系,因为它只会妨碍手脚。从
这一句话里就可一眼见出我的柯黛莉亚的不一般来了!说真的,我有点崇拜您了。我们外在
的结合反而是一种拆离。仍有一堵墙,像隔开匹拉慕斯与提斯卜一样地隔开了我们。别人也
竟然可以分享属于我们俩的秘密,这真叫人倒尽胃口!对立之中才有自由。爱只有在任何局
外人都看不出来的情形下,才能夺目耀眼。只有当每一个陌生人都确信,恋人之间只有彼此
之间的恨了,这时,爱才有快乐可言。

                               您的约翰尼斯

    婚约的解除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她自己就是解除它的人,其目的是为了开释我,以便
将我束缚得更紧,那垂髻总要比束髻纠缠得多的。如果要解除婚约的是我,那我定会怀念这
情爱的致命的跟斗,看看她的眼睛也会被蛊惑住的,而且一眼就可看出她精神上的无畏。在
我,这是大事。此外,这一场风波会带给我极其不愉快的后果,这完全是由于它会在别人身
上引起反应。不公正归不公正,我反正是要被责怪,被怨恨,被厌憎的了。这风波说不定正
中了很多人的意呢?许多小姑娘虽还未被纸约问津,但只要是已经接近婚约的了,心里也就
满足了。这多少还有一点道理,尽管这道理少得可怜;因为,当人们拼完全力,终于在候补
名单上争得了一个位置后,也正是他没什么好等待的时候啦:他们越升到名单的前列,可期
望的东西也就越少。在爱的世界里,升迁时那种资格的律则起不到什么作用。瞧,一个小姑
娘竟也厌倦于对某一份产业的独霸了;她一心盼望有某个事件来震撼一下她的生活。可是,
除去另一桩不幸的恋爱,还能有什么事件能让她感到震撼的呢,既然她对爱都可以这么轻描
淡写?于是,她诱使自己和她的邻人们相信,她受骗了,并且既然还不够资格被收进妓女收
容所,那么,先能占住它的贴隔壁也不错——在催人泪下的报纸新闻里。我被人恨了,而这
也正是我应尽的义务呀。
    此外,还有一大群被骗了一半或三分之一的人。其程度的轻重各有不同:有求助于戒指
的,有把希望押在乡村舞会上手与手的一捏的。她们的旧伤又为这新痛所捅开。我将她们的
恨当做了奖赏来收纳。所有这些恨对我可怜的心儿来讲,也就是等量的暗暗的爱了。丢了其
版图的国王,就是一个滑稽人物了;而对没有版图的王位觊觎者之间的争夺战就更为可笑了。
因此,我该被女性们当作当铺来喜爱和光顾的。一个真正的未婚夫是只能照应好一个人的,
但像我这样一种丰富的可能性,却是有多少,就能照应好多少的。我对眼前的无聊玩艺不感
兴趣,我还另有高招:我事后即能以全新的面目出现。姑娘们会可怜我,同情我,为我啼嘘
再三,我则刚好顺水推舟;况且,也只有这样,才能有所得益。

    说也奇怪,贺拉斯希望能标志于不忠的少女身上的东西,分明已出现在我的身上——一
枚黑牙,而且居然是门牙!我们是仍一如既往地迷信的呀。这牙着实害苦了我。对它的任何
暗示也都能击伤我,我的软弱此处即可见出。在别的方面已壁垒森严的我,却仍可被十足的
笨汉所震慑,只要他在哪一方面触及了我的牙齿;那震慑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深入我的脊髓
的呀。我想尽了办法要使它恢复白皙,却全无效果。帕那特克道出了我的苦衷:

        我用日夜来将它揉搓
        可终也抹不去这黑影幽幽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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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欣施莱亚格:《帕那特克》。

    生活的深处埋藏着无数的神秘。这一微不足道的病变,对我的骚扰远胜于一次最凌厉的
进攻,胜过对最痛苦的境况的体验。我本想请人拔掉它算了,但那会影响到我的言语及其它
们的效力的。这么看来,即使我让人将牙拔了,我还会去叫人补上一枚假的;假牙是向全世
界作假,黑牙就只是向我自己作假了。

    关键是,柯黛莉亚应当对婚约不以为然。婚姻仍不失为一笔体面的产业,即使它能无聊
得将本该在后一阶段享用的荣耀,也先行挥霍净尽。而订婚则纯然是人工的发明,难免会碍
人眼目,受人嘲弄的;于是很自然地,少女们一方面会在激情的旋涡中不拿它当一回事儿,
而另一方面却又能感觉出它的非同寻常,并由此而发觉,她灵魂的力能正像一种更高级的循
环系统一样,贯彻到了她身上的各个角落。在这方面,最必要的事莫过于指导她了,以便在
她奋身的飞跃中能将婚姻丢到九霄云外,再也不把平常现实这一陆地收进眼中,如此,她的
灵魂才能像害怕失去我时一样,在她的傲慢中摧毁残缺的人类形体,奔向那比普通人类更高
的存在。考虑到这方面,我倒并不怎么害怕,因为柯黛莉亚的生活已够缥缈够轻灵的了,多
半已不再将现实放进眼里。况且,我时刻都身在甲板,随时都可扬帆。

    女人永远是反思材料的永不枯竭的源泉,是观察对象的永久的宝库。一个男人如没有去
研究女人的热忱,那我得说,不管他在其他方面怎么怎么,却肯定成不了一个美学家了。从
中就见出美学的神圣和光荣来了,它只与美感相关联:它根本上只以虚构作品和女人为对象。
一想到女性的可爱怎样像太阳那样用光明普照无限的万象,折射成语言上的不尽的纷纭,使
每个女人都得着整个女性财富的一部分,却又能使她的其他特色将其和谐地衬托出来,就让
我欣慰,心儿就会狂喜。这样看来,女性美是可以无限地切分的。而每个女人分享到的那独
特的一部分必须出现在那和谐的掺和中,否则,那效果将使人不安,大自然本想通过这一女
人而表达出什么的,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好不扫人的兴。
    这无穷的万象,这女性美的金光四射,是永远不会使我的眼睛疲惫的。每一种殊相都独
享了其中的一份,但仍自足完全,仍快乐,仍美丽。每一个女人都独享了其中的一份:欣快
的微笑,淘气的眼神,深情的双眼,幽思的额头,丰沛的精神,宁静的忧伤,洞明的预感,
沉迷的忧郁,凡俗的思乡,撒野的举动,召人的眉头,叩问的双唇,陷入的发卷,欲露还掩
的睫毛,天国般的骄傲,脚踏实地的谦虚,天使般的纯洁,偷偷的脸红,轻轻的步履,空灵
的优雅,慵懒的体态,梦幻般的轮廓,奢华的胸脯,高隆的双臀,纤纤的玉足,细致的指掌。
每个女人都特有她自己的妙处,这一个决不会照抄另一个。当我对这千种仪态万般风情看了
又看,流连了又流连,当我终于微笑,嗟叹,献媚,要挟,渴望,蛊惑,大笑,大哭,希望,
恐惧,荣获,痛失——这时,我就收起了筛子,将各等各色的细微处统一起来,使部分融汇
成整体。这时,我的灵魂就有了大欢喜,心儿狂跳起来,情欲被点燃了。这一个女人,这举
世无双的一个女人,她必须属于我,她必须是我的。上帝您尽管去守着您那天堂好啦,只要
我能够守在她的身边。我完全明白自己选择了什么;那是一份巨大的产业,天堂被分割出这
一块来,从此也就快要破落了,因为一旦我获得了她,那天堂里还能剩下什么呢?笃诚的穆
斯林们是定要大大失望一番的了,因为与所希望的相反,他们在天堂里拥抱到的,只是苍白
病弱的阴影了;因为热烈的心他们是再也找不到了,那心儿的灼热原来全是收集在她胸中的。
一旦他们面对惨白的双唇,枯竭了激情的双眼,不毛之地的胸脯,无力一握的双手,他们就
会瘫倒在那永无安慰的绝望之中,因为,唇的红润眼的光焰胸的起伏手的承诺叹息中的预言
吻的封印触摸时的颤抖拥抱时的激情——一切的一切,都是集中在她身上的,她永远地永恒
地将那能使全世界一夜之间富足起来的宝藏,布施到了我的身上。
    我这样地思量着这件事,已不是第一次了。每每这样去设想女人们时,我的心就要热乎
起来,因为我是将她当成热乎乎的造物的。虽然热乎乎总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征候,但这并不
意味着我的思路就可跟上一个体面的谓辞:热乎乎是可靠的征候。不。为此,也为了能换一
种花样,现在我先要让自己冷冰冰起来,然后再冷冰冰地来思量女人。我将以她为范畴,来
考量一切的女人。她必须被归入哪个范畴之下?应归入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的存在这一范畴。
但不可贬义地去理解这一点,似乎为我而存在的女人,也是为别人而存在的。抽象思维的大
忌是搬用经验中的佐证;这是最根本的一点,要不,我会莫名其妙地发觉,经验是既能帮衬
我,也能反对我的。由此看来,经验是最叫人摸不透的玩艺儿,因为它的天性就是既能帮衬
人,又能反对人。所以,女人是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的存在,这儿同样有必要——不过是在另
一种角度上——排除经验的干扰,因为经验教导我们,为别人而存在的女人真可能是稀世奇
珍,那太多太多的女人通常都是啥也不是,无论是对她们自己来说,还是对于别人。女人,
大自然以及一切雌性的东西都可共同归入这一范畴。作为整体的自然只为别人而存在。这不
仅从神学上来讲如此——神学家们认为,自然的这一部分是为那一部分而存在的——而且,
自然的整体也为那个他者——为精神——而存在的。那个别的殊相亦复如此。比方植物的一
生,在其全然纯朴混沌的一生中,只是为了绽放其富藏着的魅力,只为他物而存在。同理,
一揭神秘,一条宇谜,一个秘密,一次诺言,等等,也只为他人而存在。由此就能解释为什
么上帝造夏娃时要降沉沉的睡眠于亚当了,因为女人是男人之梦啊!这故事还从另一方面教
导了我们:女人是为另一个而存在的存在。它也告诉我们,耶和华是取了男人的肋骨来造夏
娃的,即使是取了男人脑子里的一部分来造她,她仍将是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的存在。倒不是
说她由此而成了大脑的虚构物,而是一种很不同的意思。她仍成了血肉之躯,但这使她被归
入了大自然的范畴,而大自然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为他者的存在啊。她因了爱的初次触摸而觉
醒,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是梦。不过,我们仍可将她梦一样的生活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
段里,爱梦着她;第二个阶段里,她梦着爱啦。
    作为为另一个而存在的存在,女人的耀眼之处在于其童贞。童贞是存在的一种形式,就
其作为为自己而存在的存在这一点而言,它其实还只是一种抽象,只向另一个人显现自身。
女性的单纯,也具备着这一特点。要是有人说这个阶段中的女人是肉眼所看不见的,怕也不
算奇谈吧。那几乎完全代表了女性童贞的女神维斯塔就没流传下来任何体貌形态的传说或雕
塑绘画,这是人人皆知的事。这一存在形式说穿了就是在美感上自己妒忌自己,与耶和华在
伦理上自己妒忌自己,是一样的事,所以它自身就不想有任何形相或意念的东西供人传颂。
这是矛盾的呀: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的存在却不为自己而存在,倒要通过另一个人的移身而入,
才显现出来。逻辑地看,您会觉得这一矛盾还是颇成规矩的哩,那懂得逻辑地去思考的人非
但不惮烦它,反能为它而悦乐的。但那撇开逻辑而思考的人,会想当然地以为,甭管为另一
个人而存在的存在是什么,它反正正存在着,这就等于确切地来谈论某个特定事物了:那是
为我而存在的存在。
    女人的存在(因为生存这个词的意义太芜杂,不适用于她们;她们并非在自己的生命中
持续,也并非通过自己的生命来持续①)被人确切地描述为魅力,这一说法本身就暗示了植
物的生命;她是花儿,诗人们就是这样称她的,即使是她身上的精神性也是以植物性的方式
表现出来的。她是完全隶属于大自然的,因此,只有在美感上她才是自由的。从更深的意义
上来看,她是通过与男人相关系而初次获得自由的,因此,男人正儿八经地向她求婚时,她
其实是没有选择这一说的。女人确是选择了,这话不假,但如果这一选择看上去是长期处心
积虑的结果,那么,这一选择就太不够女人味了。遭人拒绝当然是一桩羞辱,其原因却可能
是,有关的男人太自不量力,没有那个能耐,却硬要让另一个人得到自由——这当中有着深
刻的嘲讽。那只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的存在,看上去却一霸独尊着:男人追,女人拣。女人这
个概念本身就要求着她应当去做被征服者,而男人这一概念判定了男人必将成为胜者。可是,
征服者反倒在向被征服者俯首称臣!而这也是很自然的,谁察觉不出如此急急的臣服,才是
死板,蠢笨,才是对情爱的麻木哩。这臣服是有根据的。女人是实体,而男人却是思想。她
可不是独立地挑拣的;是的,男人追,女人拣。可男人的求婚称得是一个问题,而她的挑拣
仅只是那问题的答案。在某一程度上讲,男人胜于女人,在另一种程度上讲,又无限地不如
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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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氏此处玩弄了字眼。“生存”的原意为“出生”。女人不是由她自己出生,而是由
男人的肋骨造成的。

    这一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的存在,才是真正的童贞。倘若它力图使自己成为为自己而存在
的存在,或与另一个为它而存在的存在相联系,那么就会在一种绝对的忸怩中表现出一种对
立,而这一对立同时又表明,女人的基本存在,仍是为另一个人存在的存在。极端的忠诚的
极端的对立面,是极端的忸怩,而这一忸怩从相反的意义上来说,又是不可见的,正如同抽
象之物,它虽是一切之所由,但自身却是不出现的。这么看来,女人味带着一种抽象的残酷,
是女性的脆弱本质的极端的写照。男人怎么也不会像女人那样忍得下心的。考虑一下神话,
寓言,传说,即可发现这一观点的可靠。倘若见到了有关残忍得不择手段的自然力的描述,
那多半总是关于雌性的。要不然,当您读到哪一位妙龄女郎怎样忍心地让一个个的追求者为
她丧命——这一类故事在各民族的传说中比比皆是——还不知会怎样地毛骨惊然呢。蓝胡子
所杀的,无非就是他曾受过的,正与别人度着新婚之夜的女人而已,而且,他并未在杀戮中
寻着乐趣,相反,他的乐趣早就被吊销了,具体的差别在于:他不是为残酷而残酷。天下的
唐璜们虽则勾引了她们又逃离了她们,但究竟未从逃离的行动中找到了乐趣,而仅只在勾引
中如此。因此,这残酷决非这儿所说的抽象的残酷。
    越是反思这件事,我越是见出了我的实践与我的理论的相弥缝。我的实践中已蕴含着一
种理论:女人根本上就是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的存在。这也就说明了瞬间为什么会如此地无限
引人入胜了,为另一个人而存在,总是一桩有关瞬间的整体。也许要过很久,也许用不着很
久,某一个瞬间就会来临,那时,原先是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的存在,具有了相对性存在的特
性,到这一刻,一切也都完结了。丈夫们也会说,女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为另一个人
而存在的存在,说她是她丈夫一生中的一切,这我完全明白。我们总得将丈夫列为例外。实
际上,我相信这是丈夫们相互哄骗后才出现的想头。社会中的每个阶级都具有某些传统的惯
例,某些传统地惯用的谎言。丈夫们的这一种天方夜谭就是其中之一。要把握好瞬间绝非易
事,那把握不好的,这一辈子就有他腻烦的啦。瞬间就是一切,而在瞬间时,女人就是一切。
这接下去将会怎样,我就不知道啦。后来所发生的事之一,大概就是孩子的呱呱落地了。自
认为正是一个很前后一贯的思考者,但即使我想得发了疯,我还是想象不到这一后果;我简
直就一点也不懂它;那懂得它的人必须自己就是那丈夫。
    昨天,我和柯黛莉亚去拜访了正住在夏日别墅里的一家人。大家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呆在
花园内,我们做各种锻炼来消磨时间。此外我还做投圈游戏。当一直和柯黛莉亚一起玩着的
那位有情郎走开时,我立即抓住机会,顶替了上去。她洋溢着多么丰富的魅力啊,而且由于
眼下的健美运动,她比平时更摄人心魄了!她的动作是自相矛盾的,可是,却又是多么优美
多么和谐啊!多么轻盈的她啊——真像草坪上翩翩的舞者!多么有活力,又不需要衬托,使
人目迷五色,而她的一姿一式分明又道出了一切。她看上去是多么地狂傲,眼神是多么地咄
咄逼人啊。这游戏自然对我有着特殊的意味。柯黛莉亚大概还未察觉出来。我与某个观者谈
起了交换戒指这一优美的风俗,几句话像闪电般地穿透了她的灵魂。从那一瞬开始,某种仙
妙的荣光笼罩住了当时的情景,从中孕生出了更深的韵味,她的存在中搏动出一种更高级的
力能。我用钩柄套住了两个环。停了一会儿,然后又与观看的人们拉扯了几句。她是懂得这
一停顿的意义的。接着我又将铁环抛向她,她也用钩柄将两个都套住了。几乎是全不用心思
似地,她立即将这两个环径直地抛向天空,高得我再也套不住它们了。这一批还跟着那无限
放肆的一瞥。听人讲起过一个参加对俄战争的法国士兵的故事。他的腿受伤后因患了坏疽病,
只得被截下来了。那痛苦的手术一结束,他就用另一只脚的脚背勾住了那一截断腿,将它抛
到了空中,嘴里还喊着:“皇帝万岁!”她将两个铁环抛向天空,脸上也是一样的表情,在
她,则是比以前更妖烧了,好像在向自己欢呼:“爱情万岁!”我发觉,任她带着这一情绪
狂奔开去,或要她独自停留在这一情绪中,都是不明智的,因为要不然,疲倦常常就接踵而
至。于是,我保持了镇定,而且观众的在场也鼓舞着我,我硬要她玩下去,装得像是我什么
也没有察觉出来。这么一来,她就更奔放恣肆了。
    假若我们这个时代里还有人愿意资助以下研究,我是本想提出一个有奖征答的:美感上
讲,谁最娴静?是少女呢,还是少妇?是那童蒙未开的呢,还是那既经点化的?两者之中哪
一个您敢赋予她更多的自由?然而,这样的事再也提不起我们这个时代的兴致了。要是在古
希腊,这样一项研究定会惊动朝野的。整个国家或许也会被卷入一场沸沸扬扬的讨论,少女
和少妇们尤其会如此。这一点,我们这个时代里没人会肯相信的;而且,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即使勉强告诉了他们——曾有过两个希腊姑娘之间那一场著名的竞赛,及其由此引发的
全面透彻的研究。因为,在希腊,人们是真把这样的问题当一回事儿的。不过现在已无人不
晓的是,就因为这场竞赛,维纳斯得着了一个别号,而且从那时起,人人都来崇拜她的使她
成为不朽的雕像了①。已婚妇女的一生中,有两个阶段是颇具韵味的:首先是她的青春,尔
后,等过了很久,就是她的老年时光。但她也确曾拥有过她自己的某个瞬间——毫无疑问的
——那一刻里,她比少女还更妩媚,还更能激荡起别人的敬意。然而,在生活中这是难逢的
瞬间,甚至还可以说,这只是想象中的一幅图景,不见得一定会映现于生活之中,或许还从
未被人们见过哩。我想象得出那一刻里的她:健康,活泼,雍容,密实,臂膀里搂着孩子,
两眼全神注视着孩子,心儿正失神于对孩子的沉思之中。大概,这多半就是人类生活所能展
示的最最迷人的画面了,它是大自然的神话,因而必须艺术地加以观照,不可将其拖进现实
的世界。这画面里不应当再有陪衬人物,或背景,有,也成了无端的搅扰。我们去教堂时,
常常能有机会看怀里搂着孩子的母亲这样走来。这时,让我们别再理会孩子那吵翻了天的哭
闹,撇开父母因听了这哭闹而引起的对这小家伙的期待中的前程的焦虑,因为周围的事物太
混乱,即使其余的一切都完美,那效果也将丧失净尽。我们正见到了那做父亲的,这纯粹是
一大败笔,因为他的出现毁了整个神话,毁了这画面的全部动人之处。我们还听到了——说
来可怕——教父教母们恳挚的合唱,而且还见到了——全然的空和无。概念作为幻想的画面,
原是最美不过的。然而,尽管我并不缺乏胆力和生机,也并没有鲁莽到贸然出手进击,但,
倘若去现实中我也见到了这样一幅母与子的画面,定会被彻底感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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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场比赛背部之美的竞赛,最后由维纳斯获胜,由此而为她建造了殿宇,她也有了
“美背者”这样一个别号。

    柯黛莉亚紧紧地盘踞住了我的心!时间总是一眨眼就过去,而灵魂却逼迫着我时时更新
其活力。我似乎已听见远处雄鸡的清啼。或许她也听见了,但却坚信,这是清晨的预告——
少女们为什么总是这般动人?她的美为什么总是转瞬即逝?我着实为这样的念头而忧郁着了,
但这又不关我什么事呀。领略,别评说。大凡忙于如此推敲的人,都是谈不上去领略的。不
过,思索一下这类问题也没啥害处。因为这样一种不为自个儿,而是为别人的忧伤,多半能
增加一些男性的魅力。某一种像雾纱一样蛊人地晕住了男性之力量的忧伤,是男性情爱得力
的要素。因为这恰好就呼应了女人身上的某种忧郁——一等姑娘全身心地给出了她自己,一
切也就完结了。接近少女时,我总是心怀着某种焦虑,血脉也会热快起来,因为,我感应出
了她天性中潜伏着的永恒力量。在已婚女人面前,我就从未有过这种体验。那运用小小的手
腕所作的轻微的抗拒,实在称不了什么。大体上,这样说总不会错:已婚女人的便帽,要比
什么也没戴的少女脑袋更宜人一些。为此缘故,黛安娜就一直是我心中的理想。晶纯的童贞,
绝对的自立,大大地吸引了我。但着迷尽管着迷,我仍对她心存疑虑。我私自揣想,或许她
根本就配不上人们对她的童贞的这一切赞辞。她自己最明白,生活中,她全部的使命就是去
守住童贞。我碰巧在这个世界里那个叫语文学的角落听见有人在嘀咕,说她脑子里老惦念着
她母亲生产时的痛苦,说她完全是被这念头吓住了。我无法怪罪到黛安娜头上。我最多也只
是觉到了万里庇得斯的精辟:宁愿上战场三次,也不愿去生孩子一个。我是已不大能爱上黛
安娜的啦,但我得说,为了与她谈谈,作一次我所谓的心对心的交谈,我认为还是颇值得去
费神一番的。各式各样的诡计想必她都曾领略。很显然,我的好黛安娜好歹总具备了某种知
识,太约比维纳斯要少一些单纯了罢。我无意于窥视浴中的她①。哪会呢,但我很想用一些
问题来窥测她。一旦我对自己正偷偷奔赴的约会没有十成的把握,我多半会跑去和她谈谈的,
以便动员自己,装备自己,把情爱的全部意致都发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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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Actaeon因窥视浴中的黛安娜,而被罚为壮鹿,被一群猎狗吞食。

    我经常反省的主题是:什么情景,什么瞬间,该被看作最有诱惑力的?答案自然依您欲
求什么,怎样欲求,以及您的情性而异。要我说,是婚礼的那一天,尤其是那一天里的某个
明确的瞬间。这时,她已周身披挂齐整,是一个新娘亭亭玉立了,她的娇艳淹没了服饰的全
部光彩,将其压抑成了苍白,她自己于是也苍白起来;那一瞬里,血几乎停止了流淌,胸脯
静定着,目光踌躇着,纤足瑟缩着,这处女是颤抖了,瓜果已经熟透了;这时,上天催激着
她的欢悦,真挚赋予了她力量,承诺替她撑着腰,祝祷只赐福着她,桃金娘花环正为她加冕;
这时,她心儿悸动,双眼拾地,这一瞬里她已遁形于自己的壳中,不再属于这世界了,要属
于也只属于一个人的了;这时,她的胸脯鼓荡了起来,造化连连嗟叹,声音也无奈于它的意
义了,泪珠儿颤动于双眸之中。谜就要被猜断出,火把已点燃,新郎正等待——于是,那一
瞬到了。过眼就会不见踪影的。只剩下那最后的一步了,而那一步仍足以铸下大错。那一瞬
里,连最平常的姑娘们也霎地夺目耀眼了,就说一个不起眼的泽列娜吧,也顷刻间成了令众
人倾倒的尤物了。周遭的每一件事物这时都必须能结成一体,那一瞬调匀了最最尖锐的对比,
如有或缺,那情境顿会失掉不少的诱惑。曾有一座著名的浮雕,刻画的是一个仟海中的少女。
看样子她还年幼,还单纯,一想到正听她忏悔的神父,观者不禁要尴尬得纳闷:她能有什么
好忏悔的呢?她稍稍撩开一点面纱,正向外面的世界张看,似乎正搜寻着可拿来忏悔的什么,
人人明白,这完全成了对忏悔神父的一种恭敬,一种责任了。这一情境实在很有诱惑力。还
因为她是画面上唯一的人物,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那发生着这一场面的教堂,该是多么畅旷,
一定容得下许许多多的牧师同时布道的罢。是的,这情景极有诱惑力,我并不反对让自己嵌
入其背景之中,特别是如若这少女并不反对的话。不过,这情境仍有相当的不足,因为,从
两种意义上来说,这少女都还是孩子,属于她的那一瞬的到来,还需一些时日哩。

    在与柯黛莉亚的关系中,我是否一直都遵守了我的誓约?那誓约是与美感的誓约。总有
理念在我的身边,正是这一点才使我坚强有力。这一秘密就是参孙的头发,那些特丽拉休想
将它剪走①。仅仅去玩弄少女,肯定是我无法忍受的。然而,一旦那一理念已被发动,我就
只有顺应它服务它的份了,我只好献身于此了,由它来左右我的自律,戒防我对任何禁果的
吞食。难道如此就能保住那意韵真趣了么?是的,在私底下与我自己的交谈中,我完全敢这
么放胆地坦率地肯定。即便订婚也可以是饶有意韵的呀,这恰恰是因为,它没有兑现一般人
所理解的意韵。它的保住了意韵,正是由于它外表的事实与内在的生命之间是矛盾的。要是
我只在私下里与她相关系,那么,也就只能保住初级的意韵了。而此刻在我眼前的,却已是
那更高一级的意韵,也因此第一次吸引住了她的兴致。婚约被解除,却解除得像是由她一手
造成的,如此就能将她提携到更高的界域。本该如此的;而且,这实际上也是最能全身心地
吸引她的意韵形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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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圣经·士师记》第十六章中参孙与特丽拉的故事。

    束缚已被冲破;渴切地,坚强地,无畏地,神圣地,她飞翔着如那初次振翅远飞的鸟儿
了。飞吧,小鸟儿,您飞吧!要是这高远的飞翔是与我作着断离,那我的痛苦可就无限深重
了。皮格马利翁①的所爱似乎又变成了冰冷的石头,是的,我将要面对的,是同一种变化啊。
我已使她轻盈,轻盈得像一缕思想,可是,为何这本是我的思想的东西,却不归我所有了呢?
我会因此而绝望的。要是再早一个瞬间,这还不关紧的,再迟一个瞬间呢,也困扰不着我了,
但眼下——眼下——这一眼下对我却是永恒!好在她并非真的飞离了我的身边。那么,飞吧,
小鸟儿,您飞好啦;驾着您的双翼,傲然地去飞翔吧,清空里漾漾的仙域中有的是您施展自
己的天地,不一会儿我就将来伴您,不一会儿,我将与您一起适身于深刻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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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希腊的神话,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爱上了他所雕成的象牙少女。他求维纳斯将
其变成真人,维纳斯为他实现了这一心愿。

    听到这一消息,她姑姑颇有些惊愕。然而她到底是开明大度,并未与柯黛莉亚相强;不
过,一则是为了哄她沉睡下去,再则也为了小小地捉弄一下柯黛莉亚,我还是费了不少的劲,
将她争取到我这一方来。至于其余的方面,她对我颇多同情。她并未料到,这同情正是我振
振有词地加以反对着的。
    她姑姑已同意她去乡下呆一些日子。她要去某一人家。在她不会立即就沉溺于过度的情
感发作中的一段时间里,外来的批评仍将使她保持紧张状态。我通过写信来与她保持一种零
零落落的交流,以便保持住我们相互的关系。眼下必须从各个方面来强化她,尤其必须让她
去作几番离心的飞翔,显示她对一般人类的轻蔑。而当启程的日子到来,一个可靠的车夫将
出现在她的身边。门外,我的心腹使仆将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他会一直跟随她去目的地,
并且留在那里,好在必要的时候去照看她,帮助她。看看我的周围,再没有比约翰更适于干
这件事的啦。我亲自动手,将那里的一切安排得尽可能多一些意韵。那既能哄诱她的灵魂,
又能用宁帖感来抚慰她的灵魂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失。


我的柯黛莉亚!

    个人的后院已喊出“起火了!”,但还未汇成满城的喧哗①还未听到卡普特林那儿咕嘎
嘎咕嘎的警报声②。个人的独上舞台,或许您无奈中已忍受了下来。但想一想茶会上那些个
遗孀们的济济一堂吧,想一想克劳底乌斯笔下那完全可与不朽的拉尔斯主席相匹敌的女主席
吧,您就会对您所失去的东西,以及连带失去的那一个人,有某种想象,某种概念,某种衡
量标准了:来自好人们的尊敬。
    随信捎上拉尔斯主席的著名画像③。我无法单独购得这一幅,于是就买下了整册的《克
劳底乌斯评论集》,撕下这一幅后,就将其余的扔掉了。因为我怎敢拿了这一刻里对您不具
意味的礼物,来扰乱您的心思呢!我怎会不拼全力为您弄来或许您愿意——即使只是在这一
刻里而已——接受的东西呢!我怎会允许那不属于此刻的情境的东西混杂其中呢!大自然也
自有它的繁琐,那受役于生活中朝朝暮暮之关系的人们,亦复如此;可是您,我的柯黛莉亚,
正自由自在着的您,是会厌恨这种繁琐的。

                                  您的约翰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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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个人的后院失火了,这是克氏常说的一句话,意思是,我们对自然可以指手画脚,却
往往顾不及个人后院的失火了。
    ②高卢人进攻罗马时,想乘夜进袭卡普特林山岗,但鹅叫声惊动了守卫,进袭因此而失
败。
    ③克劳底乌斯(174-1815)系德国作家,在他的批判文集的1844年维也纳版本中,收
集了一些有关当时颇有争议的领导人拉尔斯的漫画。

    想很美丽地坠入情网,最好是在春天;想很美丽地达到其目标,最好是在秋天。秋天里
某种酽酽的忧伤,完全应合于因欲望的满足这一念头引发的心情。今天我远道来到乡下,只
是为了使柯黛莉亚不久就发现,周遭的一切很与她此时的灵魂合拍。倒不是我想分得她由此
而来的惊与喜;而是因为,此种情爱状态会振拔她的灵魂。她若是在这儿独处,一定会在冥
思里度过时日的。她会在任何地方见到幻象,暗示,这儿简直已是一个中了魔的世界了,而
这一切如有了我与她一起领略,就会顿失其触目之处;这会使她忘了,对于我们,双双领略
这样的事物的那些时光,早已飘失了。我所安排的这一环境,也不该像麻醉品似地俘获她的
灵魂,而是必须催激着它的升腾,因为她仍将这一件事当成了一场游戏,与那即将来临的事
物相比,就黯然失色了。


我的柯黛莉亚!

    如此我真的将您称作我的了。再也没有外在的形迹提醒着我对您的占有了——快了,我
不久就可将您称作我的。当我将您揽进怀里,当您偎依着我,这时,我们就用不着戒指来提
醒我们的彼此相属,因为这拥抱不是比戒指还更戒指么。这戒指将我们紧紧地箍在了一起,
我于是就更自由了,因为此时您的自由只在于成为我的,正像我此时的自由已在于去成为您
的一样。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阿尔弗斯在打猎时爱上了仙女亚丽苏莎。她不愿应承他的祈求,总是从他面前逃开,直
至她在奥第加岛上变成了一汛喷泉。阿尔弗斯哀伤着,苦痛着,终于变成了伯罗奔尼撒半岛
上伊利斯地方的一条河。然而他仍未忘记他的所爱,就去海中与那喷泉相融汇。变形的时代
怕是早已过去了吧?答曰:莫非那爱的时代也早已过去了么?除了喷泉,还能拿什么来形容
您那与这世界一无挂碍的纯澈深沉的灵魂呢?而且我不是已经告诉过您,说我就像一条爱上
了人的河啦?在海下面,我们又相会了,第一次,在这样的深沉里,我们真正地彼此相属了。

                                  您的约翰尼斯


我的柯黛莉亚!

    快了,快了,您很快就是我的啦。当太阳合上了它监视一切的眼,当历史发展到了尽头,
而神话终于真实地展现,这时,我不但会将斗篷,而且也会将夜色当成斗篷,披在肩上的,
然后就直奔您,就竖起耳朵倾听您,不是倾听您脚步的起落,而是倾听您心儿的扑嗵。

                                  您的约翰尼斯

    这些天里,每当我不能一想到就能真的与她在一起时,我就会不安起来:她会不会猛然
想到要去筹划将来呢?迄今这还未成为事实,老实说,我还是颇懂得怎样在美感上来麻醉她
的。再也想象不出比谈论将来更没有情爱意味的事了,谈论将来,通常总是因为人们眼下已
无法搪塞当下现在了。要是我在场的话就好办,我就用不着担忧了,我大抵能使她忘记时间
和永恒。男人要是还不懂得哄骗少女的道道儿,本来就不该去亲近她们,因为否则他怎么也
避不开两座暗礁的:有关将来的提问,以及有关忠诚的回答。也正因为这一点,甘泪卿要费
这么大劲来考问浮士德了,都只因为他鲁莽,竟一下子就摆出了骑士的派头;而对于这一类
主动进攻,姑娘们总是有备无患的。
    眼下,一切就绪,她可接见我了;应该尽量使她有赞叹我的记忆力,或者说,不该使她
有时间来赞叹它。对她充满意义的,决不能忘掉一二,但又不得包含那些让她直接联想到我
的事物,而同时,我虽不现身,但仍须处处在场。这么做的效果,取决于她第一次见到这儿
的一切时的反应。为此,我的仆人约翰已接受了最明细的指点,而他在这方面又是一个扎实
的老手。他懂得怎样照我的吩咐,时不时随意漏出几句话来;他懂得怎样装作无知,要之,
他是我的百宝箱——房间的布置正是她所期望的。要是坐在房间正中,她两边都能望得很远,
左右都伸向那无穷的天际,只有她独自在那浩淼的海上。若她走近一边宽阔的窗沿,极目处
就是一片花环一样蜿蜒着的森林,围合,框限着。该当如此的。爱爱什么?——围囿;天堂
本身不就是一种圈圈,一个朝东的花园么?但是,它将自己围得太紧了些,这圈圈!——她
走近窗户,面对了温顺地躺在两岸的臂弯里的镜平的湖,一叶小舟正横卧湖边。一声来自满
溢着的心灵的叹息,一股从思想的躁动里鼓荡出来的劲风——它自己解了缆,趟过了湖面,
难以言容的渴望轻风似地推送着它。于是,您消失于森林中猜不透的孤独里,被摇曳在正神
往着森林深深的黑影的湖的摇篮中了。
    她面对了另一边。那儿,大海茫茫地伸向无限,其中满蓄着无法被箝制的思想——爱爱
什么?无限。爱怕什么?有限。隔了这大房间,还有一间小的,或者说是小厢房吧,它与华
家那一间酷似。其相似能叫人产生错觉。铺着的地毯也是柳条编织的,沙发跟前是小茶几,
上面的灯盏与她家里那一盏一模一样。一切都相同,只是意义更丰富一些而已。这是我刻意
追求的不同。客厅里放着一架钢琴,是十分简朴的那一种,但能让人想到是詹森家的那一架。
琴是打开着的。谱架上翻开着一首瑞典小品。通向过道的门半开着。她应从房间的后门进来,
这是事先已向约翰交待清楚了的。她初次收进眼底的,是那小厢房和钢琴。记忆于是就去她
心里苏醒了;这一瞬,约翰打开了门。所造成的幻觉是真实得无可挑剔的。她走进小厢房。
她高兴了,我敢肯定。看一眼茶几,见到了上面的一本书。赶在这一刻约翰拣了它起来,好
像要将它搁一边去,还漫不经心地添上一句:“大概是早上主人临走时,忘了带它走啦。”
于是她第一次发觉,我早上已来过这里。接着,她盯了那书看,原来是阿普力乌斯《爱与心》
的德译本。不是诗,也不该是诗;因为给少女诗读,就是对她侮辱:这一瞬里,她自己就已
够诗意的了,此时她正吮吸着直接隐含在此一情景中的,已经另一个人预先消化过的诗意呢。
人们大多考虑不到这一层,但这却是真实的。她会去读这本书的,于是,目的达到了。等到
她翻到别人上次读完的那一页,她会发现一枝桃金娘花①,她还会发现,这比一张书签更有
意义。


我的柯黛莉亚!

    怎么,您吓坏了?在一起时,我们就有力比这世界还有力,甚至比神们还有力。您想必
知道,这地球上曾生活过一族真正的人②,然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自足的,不懂得爱的内在
联合。他们是威武有力的,威武有力得可将天堂攻占下来了。朱庇特害怕了,于是就将他们
每一个劈成两半,一半是男人,另一半是女人。不是么,要是这曾是一体的东西有一天又被
合成,这一联合的威力就会盖过朱庇特的威力。他们不但会有单个个人的强大,甚至还更为
强大,因为爱的联合是更高的联合。

                                 您的约翰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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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专用来供奉美神维纳斯。
    ②见柏拉图《会认篇》中阿里斯托芬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