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翔完胜井上有一的:中国文化的三大传统(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0:39:07
中国文化的三大传统(下)

 

释迦牟尼如来佛所讲一切经,归结为宇宙与人生的真相,与天人合一的《周易》宇宙学十分贴近,甚至在基本概念上都能类似地对应。诸如,观心与观境,对应于人道与天道;空、假、中道,对应于无、有、中庸。冯友兰先生的《新原道》称:中国哲学“极高明而道中庸”。“道中庸”乃是孔孟的人文之中道;老子的“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冲气可谓“极高明”的自然之中道。仁义之道直指人的心性,故与“观心”之说相通;无为之道直指自然规律,则与“观境”之说相通。尤其是,庄子所说的“两忘”与佛家所说“双忘”,更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们说,从两汉到两宋这一千年的“亚洲之易学”,经历了二层嵌套的双螺旋运动和双螺旋演变。最后,由儒与佛、道与佛的对立互补发展成“三教合一”的新局面,使“亚洲之易学”产生了质的飞跃——佛学文化吸收了易学文化,令佛学中国化;易学文化吸收了佛学文化,令易学东方化。

进一步说,东方化乃是“亚洲之易学”的特征,它成熟于两宋时代“三教合一”之后。此前,儒、道、佛三教由相互排斥、相互指责,到相互理解、相互吸收,再到相互融会、相互印证。这一过程波澜起伏、曲折漫长,精致绝妙地刻画出二层嵌套的双螺旋演变的历史轨迹。直到三教内在圆融合一,河洛文明的双螺旋构建上升到一个新层次——东方之易学。

佛教要在中国传播发展,梵文佛经必须翻译成汉文。为了使华人容易理解和接受佛教思想,印度僧人在译经过程中做出了调整和迎合,以适应儒道两家的伦理道德观念。例如,把“牟尼”译为“能仁”,顾及儒家;把“无我”译为“非身”,把“涅槃”释译成“无为”,顾及道家。翻译《四十二章经》时,模仿儒家经典《孝经》的文体,译出“以礼从人”之类的儒家用语,译出“解无为法”、“行道守真”之类的道家用语。

安息王子世高翻译的《安般守意经》说:“身但气所作,气灭为空”,“安谓清,般为净,守为无,意名为,是清净无为也”。借用了道家的“元气”和“无为”等概念。贵霜僧人支谶翻译的《道行般若经》说“诸法性空”即为“诸法本无”,“色即是空”即为“色之自然”,借用了道家的“本无”和“自然”等概念。

由此可见,早期佛教因迎合了中国传统思想观念,迅速发展成儒、道、佛三教并存的局面。另外,佛教初传之时依附黄老道术而流行,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西域僧人自称是“道人”,与中土道士同名,这意味着,在西域高僧的心目中,佛教的教义与道家、道教比较接近。而当时的士大夫把佛教看成与黄老之学类似的学说,把如来佛看成如老子一般的神圣。

借用儒道概念译经,是印度佛教中国化所迈出的第一步,但这一步却留下某些隐患。一是佛教的教义没有充分翻译出来,包括与儒道思想观念相悖的内容。二是由此误导了“格义”之法,即用中国的哲学术语比附解释佛教的哲学思想。魏晋以后,随着佛经的大量译出,人们对佛教思想有了更全面的把握,牵强比附佛经的“格义”自然淘汰。

在这种情势下,佛教与儒道两家相悖的思想观念随之而暴露出来。它是引起儒佛、道佛之争的主要原因之一,且争辩的各个问题大都涉及基本教义。毫无疑问,儒佛、道佛之争乃是东方世界两大文化传统相互碰撞的必由之路,以至于撞击出“三武一宗法难”和“灭道兴佛”等重大事件。换言之,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相互之间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理解过程,既有温和交流的一面,又有激烈冲突的一面。然而,儒、道、佛三教走向圆融合一的总趋势始终未变,此乃历史发展的必然。

南朝齐梁时,沙门僧佑站在佛教的立场上,面对儒道两家对佛教的责难,为弘道明教、辩驳六疑,编写了《弘明集》。该书汇集了许多护持佛法的佛家著述,还保留了如范缜的《神灭论》等大量反佛文章。从儒佛、道佛之间的攻驳与对话等记载中,我们能够看到儒、道、佛三教关系前期历史的足迹。

汉末牟子最早提出三教一致论,所著《理惑论》被收入《弘明集》中。牟子基于佛教立场为教义作辩护,援引了儒道两家的思想资源,用孔孟、老庄的言论来解释佛学教义,强调三教学说都有助于王道教化,以缓和佛学与易学的冲突。但这种三教一致论与后世“三教合一”论是有区别的,其特征是:佛教在政治伦理上迎合儒家学说,在哲学理论上依附道家学说,而对于道教有所贬斥。此后发生的道佛之争,与此相因。

在中原文化与外围少数民族文化的交流史上,曾发生过“华夏夷狄”之辩。有趣的是,由佛教文化在中国广泛传播所激起的中外文化碰撞,仍以“夏夷之辩”为序幕。即儒道两家责难佛教时,都以“夏夷之辩”为口实,争辩的主题还在其后。儒家据《孟子·滕文公下》所载:“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来指责佛教徒“学夷狄之术”出家为僧人,就是舍弃了尧舜周孔之道。南朝宋末时,道士顾欢作《夷夏论》指出:“以中夏之性,效西戎之法”就是“悖礼犯顺”。事实上,狭隘、肤浅的夏夷之辩是不可能令佛教徒心服的,也经不起对方反驳。

由于佛教信仰始于朝廷,而享有了国家授予的免税、免役等等特权。魏晋时,佛教增建寺院,广收僧众。至南北朝时,发展规模已空前兴盛,使佛教形成了独立而强大的寺院经济。由于僧众和杂役人员不列入户籍,免征各种税役,导致国家在籍人口大量减少和财政收入严重流失。《南史》载:梁朝出现“天下户口几亡其半”的现象。北魏永平年间,来自西域的僧人达三千余众,魏主建造永明寺,以千余间屋舍安置。至延昌年间,北魏佛教寺院,达一万三千余。佛教无节制兴造寺、塔,剃度僧人,收留杂役,聚积钱财,所引出的政治、经济等社会问题,无疑是对儒家政教的巨大冲击。害政破国之争在所难免。

东晋太尉桓玄严厉指出:“京师竟其奢淫,荣观纷于朝市,天府以之倾匮,名器为之秽黩。避役种于千里,逋逃盈于寺庙,乃至一县数千,猥成屯落,邑聚游食之群,境积不羁之众。其所以伤治害政,尘宰佛教,固已彼此俱蔽,实污风轨矣”(《弘明集》之《与僚属沙汰僧众教》)。南朝齐末道士所作《三破论》,也站在儒家的立场上抨击佛教的三大危害,“第一破曰:入国而破国者。诳言说伪,兴造无费,苦克百姓,使国空民穷,不助国,生人减损。况人不蚕而衣,不田而食,国灭人绝,由此为失。日用损费,无纤毫之益,五灾之害,不复过此”。

南朝齐梁名士刘勰(晚年出家为僧)所著《灭惑论》,对破国论进行了反驳。他指出,梁武帝信仰佛教,国家是破灭了,但佛教未传入之前也有许多国家破灭了,因此把国家灭亡的原因归咎于佛教理由不充足。当佛教传入以后,也有一些朝代很兴盛,只论破灭的朝代而不论兴盛的朝代有失公平。刘勰提出“孔释教殊而道契”的观点,以调和儒佛关系。

对于害政破国的指责,东晋高僧慧远所说:“佛教陵迟,秽杂日久”(《弘明集》之《与桓太尉论料简沙门书》),似乎代表了当时佛教界的某种反省之意。

《三破论》说佛教有破国、破家、破身之危害。关于破家与破身之害,已涉及到名教与佛法之争。《三破论》陈述“第二破曰:入家而破家。使父子殊事,兄弟异法,遗弃二亲,孝道顿绝。忧娱各异,歌哭不同。骨肉生仇,服属永弃。悖化犯顺,无昊天之报,五逆不孝,不复过此”。“第三破曰:入身而破身。人生之体,一有毁伤之疾,二有髡头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绝种之罪,五有亡体从诫,惟学不孝”。

儒家认为,出家为僧有悖孝道和君道。据《孟子·离娄上》所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僧众弃父母、妻儿,捐财货,或终身不娶妻生子,此乃破家绝后而违背孝道。《孝经》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而沙门削发剃度,此乃破身也违背孝道。儒家名教重服饰仪表、君臣礼节,而僧人身披赤布,见王者不施跪拜之礼,此乃违背君道。

对于儒教的人伦孝道,佛教界不仅认同它的价值,同时强调佛教的教义与孝道并不相悖。因《孝经》说过:“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据此,东晋孙绰辩解道:“贵能立身行道,永光厥亲”(《弘明集》之《喻道论》)。庐山慧远法师说:“孔经亦云,立身行道以显父母,即是孝行,何必还家”。并申辩:“佛亦听僧冬夏随缘修道,春秋归家侍养。故目莲乞食饷母,如来担棺临葬。此理大通,未可独废”(《广弘明集》之《周祖平齐召僧叙废立抗拒事》)。牟子在《理惑论》中指出:“苟有大德,莫拘于小。”他以儒家典故泰伯“断发文身,以随吴俗”来证明其观点:泰伯虽有违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孝道,但孔子的《论语》称赞“泰伯可谓至德矣”。

对于儒家名教的君道,佛教界作出了两种回应。根据佛教的教义,出家修道乃“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故沙门不受世俗礼法的约束,僧人见君王也无须施跪拜之礼。庐山慧远作《答桓太尉书》与《沙门不敬王者论》两文,阐述了沙门不应礼敬王者的深刻道理。南方佛教界强调了僧人的超然地位,认为礼敬王者有屈从政治、依附尘俗之嫌。如《沙门不敬王者论》所述:“遂令无上道服毁于尘俗,亮到之心屈乎人事”。

在北方佛教界,基本认同沙门应该礼敬王者。慧远的师傅道安认为:“不依国主,则法事难行”(《高僧传·道安传》)。东晋孙绰提出:“周孔即佛,佛即周孔”(《弘明集》之《喻道论》)。北魏僧官法果说“太祖明睿好道,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敬礼”(《魏书·释老志》)。这是符合佛学教义的:人人都有佛性,众生皆可成佛,故周孔、君王可以成佛。沙门不敬王者,但礼敬诸佛;周孔即佛,君王即佛;所以拜周孔、君王即是拜佛。“朝拜天子等于拜佛”,一直为北方佛教界长期奉行。

儒佛之争所涉及的问题还有很多,如鬼神生死之争、神灭神不灭之争、因果报应之争等等。据《论语·先进》中记载:“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并且“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由此可见一斑。儒家的主流思想“重人事轻鬼神”,以至于“杀身成仁”(孔子语)与“舍生取义”(孟子语)的入世情怀,完全符合仁义之道,重理性、重现世的人生哲学。

但孔子并不否定天命,因此“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不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孔子也未否认鬼神,只是敬而远之,存而不议。如《孟子·尽心下》所说“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如《庄子·齐物论》所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孟子·告子上》记载,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这是探讨人“心”活动及其归属的话题。在孔子看来,我们尚且不能知晓人“心”的奥秘,又怎能对鬼神妄加评论呢。

佛教对于鬼神生死问题,有着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比如,三世(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因果说,六道(即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间、天上)轮回说,都涉及鬼神生死问题。这就是儒佛之间存在的差异,也是鬼神生死、神灭神不灭、因果报应等等之争辩的因,而儒佛互补则是果。

孔子《文言》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周易·坤》)。此一说,基本上概括了儒教的善恶因果报应思想:积善、积不善,是因;余庆、余殃,是果。但其果报的重点不在自身,而在子孙。就个人言,儒教乃是一世因果。而佛教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其善恶报应直指自身。如佛经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佛教告诫世人:众善奉行,诸恶莫作。善报属于自己,恶报也属于自己,今世未报,来世必报。相比之下,儒教的人生哲学只讲一世(从生到死),关注此岸尘俗世界;佛教的人生哲学讲了三世(前世、今世、来世),关注彼岸极乐世界。所以说,儒教一世因果是入世的,佛教三世因果是出世的。进而言之,入世主义与出世主义的对立导致了儒佛、道佛之争。并且,冲突与对话又是儒佛、道佛对立互补的历史表现形式。

值得注意的是,道家、道教的“出世”与佛教的“出世”不能等价齐观。在河洛文明的双螺旋构建中,两种“出世”从属二层嵌套的结构。在第一层次中,道家、道教之于儒家、儒教而言是“出世”的。但在第二层次中,儒家、儒教和道家、道教之于佛教而言又都是“入世”的。

这是因为,儒家、儒教的仁义之道对应于生活实践及其社会规范,故有“儒以治世”之说。道家、道教的无为之道对应于气功实验及其自然规律,故有“道以治身”之说。对此,于丹女士的《〈庄子〉心得》有深刻感悟:“前山之路是儒,授我以使命,教我在社会人格中自我实现,以身践行;后山之路是道,假我以羽翼,教我在自然人格中自我超越,心灵遨游。”在佛教看来,世间万象皆是因缘而生,没有一样是真实的、永恒的。无常之外相依附我“心”而存在,只有破除“心”中无明之相,才能认识宇宙与人生的真相,故有“佛以治心”之说。

如此说来,道家、道教的“出世”是非世俗而不非人生,以否定为肯定、以无为化有为,主张摆脱世俗的羁绊,在与自然和谐之中实现个体的自我超越。佛教的“出世”不仅世俗与人生俱非,且万象皆非,以否定而不肯定、虚妄而无实相、至涅槃方解脱,主张从人生之苦(生老病死)和此岸世界(六道轮回)中超脱而出,最终成佛。这就意味着,在不同层次上,道家、道教和佛教都是“出世”的;在同一层次上,道家、道教又是“入世”的,而佛教仍然是“出世”的。

事实上,早期道教在先秦神仙方术的影响下,追求的是现世今生长生不死、肉体成仙。而佛教以人生为苦难,引导信徒修行未世来生、离苦得乐。这就是“入世”与“出世”的差异,也是道佛之争的一种因。正因为这样,道教在道家气功的基础上创立了内外丹道,将气功“延年益寿”的功效发展成“羽化登仙”的目标,而遭到了佛教徒的抨击。其必然结果是,道佛之争反而促进了双方的进一步发展。

 

(3)三教合一的对称轴 

当历史进入宋代以后,儒、道、佛三教关系逐渐迎来了以儒教为主、以道佛两教为辅的“三教合一”的新阶段。三教合一的新局面,意味着印度佛学与中国易学千年对话的终结,标志着河洛文明双螺旋结构的历史转型。换言之,两宋时代的儒道互补之于轴心时代的儒道互补,是一次新的飞跃。千年“亚洲之易学”二层嵌套的双螺旋结构,已在更高层次上整合。

自北宋以来,中国的儒、道、佛三教关系可以概括为“三教合一”。从表象看,三教合一是指三大宗教信仰及其教义,由冲突走向了圆融合一。从文化底蕴看,儒学包括了儒教文化,道学包括了道教文化,且为易学文化构建中的正反螺旋。佛教文化源于释迦牟尼如来的佛学,且中国易学文化吸收了印度佛学文化,致使中国易学东方化。由此看来,“三教合一”划时代的意义,乃是东方易学统合了三大宗教文化。

因此,中国三大宗教文化在更高层次上的统一,印证了河洛文明的千年周期性:易学发展史上的第二次高峰期北宋,堪称中国文明的历史顶峰。在轴心时代,东方文化二分为印度文明范型和中国文明范型。进入北宋后,河洛文明结构转型,则是两大文化范型合二为一的嬗变。譬如,两宋以来,儒学吸收道佛两家的思想,形成了焕然一新的新儒家——宋明理学。其间,周敦颐吸收道家的“无极”思想,撰《太极图说》和《通书》,提出“诚”乃是宇宙的终极真理;程颐、程颢、朱熹倡导“理一分殊之道体、理义同一之道用”的理学;陆九渊、王阳明倡导心学。陆王心学颇具佛家禅韵,陆九渊称“吾心即宇宙”;王阳明言“致良知”,并作著名四句偈语:“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心之动,为善去恶是格物,知善去恶是良知。”再如,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道长,提倡儒、道、佛三教本来是一家,他要求道人及信徒诵读《孝经》、《道德经》、《清静经》、《心经》等三教经典。

前文所述,政治文明与政治文化对应,也就是说与文化选择对应。在皇权时代,统治者所做的文化选择,等价于政治方向那条轴心线,它不仅是三教合一的对称轴,而且延续了河洛文明的发展方向。可以说,文化选择及其价值取向,符合后天八卦有为而治的政治行为,从属于文明发展的显秩序。

但是,封建皇帝“有为”地选择了以儒为主、以道佛为辅的三教合一,却与三大宗教文化所具有的内在超越性(隐秩序、神秘性)不无关系。所以说,显秩序与隐秩序并非是隔绝的。而问题的显在方面是:儒学的宗教性,派生了“入世”的儒教,道佛两教却“出世”在不同层次上。儒学的实用价值和儒教的入世价值结伴,提升了儒家及儒生的政治地位。

在我们看来,封建帝王、天子皇帝也是人,而不是神。人性的弱点,心态二重性的不平衡,人皆有之。好皇帝(明君)调整心态的能力强一些,坏皇帝(昏君)调整心态的能力差一些,大体如此而已。然而,皇帝们大都明白,儒以治世,道以治身,佛以治心的道理,采取了相同的文化选择——立儒为国教。孔子立儒学,并未创儒教,儒教属于政教,实质是封建专制政治与三纲五常伦理的结合体。虽政教合一,但世俗皇权大于教权。三教的社会功能都有助于王道教化,为皇权提供了政策资源。反过来,政治路线又形成了三教均衡发展的对称轴线。

北周道安所言:“不依国主,则法事难行。”足够说明皇权与教权之间的主从关系。而事实上,“对称轴线”也并非是理想化的几何直线,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中,它有着自身振荡的螺旋轨迹。如三教关系史上的“三武一宗法难”和“灭道兴佛”之厄,都出自皇权的干预,是皇帝压制宗教的历史事件。

所谓三武一宗法难,是指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代武宗和五代的后周世宗,四家皇帝的废佛事件。其中,南北朝时期的皇帝占了两位,这与当时北方佛教的寺院经济过于强大,社会势力急剧膨胀有关,又与儒佛、道佛之争有关。

北魏太武帝的废佛行动,就是采纳了宰相崔浩和道士寇谦之的谏言,下令五十岁以下的佛徒还俗服兵役。公元439年,北魏灭北凉,太武帝捕获为北凉守城的僧众三千人,下令屠杀。由于寇谦之的劝谏,三千人幸免于死。公元446年,胡人盖吴聚十余万人,在陕西黄陵起义。太武帝拓跋焘率兵亲征,路过长安一所寺院,发现寺内收藏弓矢兵刃和金银财物。因疑惧沙门与盖吴通谋造反,故杀尽全寺僧众,焚毁经像。接着推行废佛政策:诛灭长安沙门,通令全国,焚毁寺院、经像和屠杀僧人。

信仰佛教的太子拓跋晃和道士寇谦之,再三劝阻太武帝勿滥杀僧尼,虽然没有被采纳,但废佛诏书得以缓宣,使得众多僧尼闻讯而逃,且将经书佛像转移密藏。据《魏书·释老志》记载:“自今以后,敢有事神及造形像泥人、铜人者,门诛。……诸有佛图形像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这是佛教传入中国之后遭到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废佛后六年,太武帝驾崩,文成帝继位便下诏复兴佛教,佛教又迅速地恢复发展。最早的僧官制度,也是产生于北魏道武帝时期。历代僧官的职责,主要是统计、控制剃度僧人的数目,管理僧众的行为。

北周武帝的废佛政策,也是受到还俗沙弥卫元嵩和道士张宾的影响。当年,民间流传着一句谶语“黑衣当得天下”,武帝宇文邕深信谶纬之学,对此心存忌讳。卫元嵩和张宾乘机谏言:沙门身穿黑色衣,必为国禁,道士穿黄色衣,必为国祥。因此,武帝对佛教界已生戒备之心。当时,北周的僧尼已超过二百万人,寺院多达三万余所。针对佛教日益庞大的势力及其弊端,卫元嵩上奏了十五条劝谏,以国家治安和财政收入为理由,提出改革佛教,削减寺院、惩治腐败等建议。为了并吞北齐,统一北方,武帝将卫元嵩的劝谏付诸于行动,他曾经“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广弘明集》之《谏周祖沙汰僧表》)。

北周武帝原本信奉道佛二教,对佛教并不反感,曾经多次召集儒、道、佛三教学者,议论教义的层次。以武帝的眼光,应该是儒教为先,佛教为后,道教最上。但是,三教学者各执一词,议而不决,并且道佛两教互相攻击。武帝深感不快,责令暂停道佛二教的争论。之后下诏设立“通道观”,在道佛二教中选拔120人为通道观学士,令学士读《周易》、《道德经》、《庄子》,同时强调,以儒家为正统,会通三教。此乃三教合一的前身——皇权干预下的三教协调一致。这一史况提供了例证:文化选择等价于政治方向选择,政治路线堪称河洛文明双螺旋构建的轴心线。

建德二年,武帝再次召集朝臣、道士、僧人辩论三教的优劣及排名,最后宣布:儒教为先,道教为次,佛教为末。这就引起了佛教界的强烈不满,猛法师、道积等人相继抗旨直谏。但抗旨行为促使武帝决心废佛。公元574年(建德三年),武帝在紫极殿召见名僧智炫,与道士张宾辩论。张宾极力贬低佛教,被智炫法师驳回。武帝以论难为题,不料智炫超然陈词,安详应对。武帝恼羞成怒,愤而离殿。次日便下诏废佛,同时废道。

据《北史·周本纪》中记载:“初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沙门道士,并令还俗。并禁诸淫祀,非祀典所载者,尽除之。”北周武帝废佛与北魏太武帝的暴力灭佛有所不同,尽管同样破寺毁塔,焚烧经像,却不杀害佛教徒,只是勒令沙门、道士还俗,且对高僧量才任用,委以官职。在北周及北齐地,共毁破寺庙近四万所,或赐于王公,或充为宅地,被迫还俗的僧尼达三百余万,皆复军民,还归编户。建德七年,武帝患疮而亡。宣帝、静帝相继即位,佛教才得以逐步恢复。

唐代武宗废佛,史称“会昌法难”,是“三武一宗法难”中最大的一次废佛事件。唐武宗会昌年间(841~846),武宗崇道毁佛的政策规定,不断花样翻新。如会昌元年(841),在武宗诞辰日的斋典上,赐两道士身披紫衣,却禁止高僧穿紫衣。会昌二年,武宗采纳宰相李德裕的谏言,下令遣散未曾登记在册的僧尼,并禁止置童子沙弥。同年,召集道僧在殿前议论,赐二道士紫衣,仍然不许僧人穿紫衣。会昌三年,下令还俗僧尼不得进入寺庙,未登记在册的僧尼,严禁住在寺庙中,更不能住在京城和镇内。同年,下令各级官府严密盘查寺院中的僧众,纵使是登记在册的,如果无法详细说明来历,予以逮捕,送官府追究。会昌四年,下令拆毁了皇宫道场的佛像,安置老君像,焚烧佛经。禁止沙门供养佛牙、佛骨。若送钱供养僧人者,轻则杖刑二十。同年,宣布不再召见僧人进宫;禁止僧尼在街上行走,因事外出,必需在钟声未响之前回寺,不许别住他寺,违者降罪。会昌五年,唐武宗先下令所有僧尼还俗,违抗圣旨不从者,一律坑杀。后下令毁尽天下寺院,前后共拆毁寺庙、招提、兰若等四万四千余所,没收田地数千万顷,僧尼还俗者26万余人。并将铜佛像、铜钟磬铸成钱币,铁佛像、铁法器铸成农具,勒令私家所藏金银佛像限时送官。

这一空前浩劫,除了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原因外,与武宗崇信得道成仙之术,又与道士赵归真、刘元靖等人为争权夺势而煽动有直接关系。《旧唐书·武宗本纪》载:“时帝志学神仙,师归真,归真乘宠,每对,排毁释氏,言非中国之教,蠹耗生灵,尽宜除去,帝颇信之。”会昌六年,武宗因服用道士的金丹,中毒身亡。宣宗继位后,诛杀赵归真等人,且复兴佛教。武宗废佛,不仅摧毁了佛教的经济基础和佛徒组织,而且佛学经典(如《华严经》和《法华经》的章疏)由此而散失。隋唐时代是中国佛教史上的黄金时代。只可惜,盛唐王朝随着“会昌法难”日趋衰落,佛教的许多宗派也一蹶不振,道佛之争乃至三教之争,从此不再那么激烈。

公元955年(显德二年),五代的后周世宗废佛,史称“一宗法难”。后周世宗下诏:剃度出家必须在敕令戒坛受戒,非法私自剃度无效;不许增建寺院和兰若,违反者严刑处罚;废毁所有无敕额寺院,将铜像、钟磬、钹铎等改铸钱币;民间的佛像、铜器,限五十日内上交官府,查出私藏五斤以上者,一律处死。

于是,被废寺庙达三万三百三十六所,大量铜像、钟磬、钹铎被铸成通币。相传镇州有一尊观世音菩萨很灵验,无人敢去毁其铜像,世宗亲自前往该寺,用斧头砍毁菩萨胸部。显德六年,世宗柴荣在北征途中,胸部突发痈疽而亡。后周世宗废佛,是皇帝压制佛教的最后一次事件。虽削弱了北方佛教的势力,但保留了上千所寺院和上万名僧尼,也没有屠杀僧众、焚烧佛经。其性质是对佛教的强行整顿,以缓解后周钱币紧张的困境。

公元555年(天保六年),北朝的北齐文宣帝高洋下诏文:废除道教,道士不得还俗,只能剃发为僧。当时有道士四人,不愿意剃发为僧而被杀,史称“灭道兴佛”之厄。在此之前,文宣帝曾经策问于臣:和尚道士几占民户的半数,国用大感不足,你们认为那个该废除?但他决然灭道兴佛,强迫道士当和尚,又岂能解决国家费用之不足?由此可见,文宣帝离奇的宗教政策,与个人信仰(尊奉胡神)有直接关系。

由此看来,废佛也好、废道也罢,尽管产生于不同的年代,有各自不同的具体原因,但有一点则是相同的:与皇帝的个人学养及喜好不无关系。在皇权时代,好皇帝往往创历史辉煌,坏皇帝往往毁社稷江山,他们交替出现在各朝代的历史舞台上。致使皇权政治轴线形成振荡不已的曲线。在中国,三大宗教都不得不为皇权政治服务;虽然有过三教之争,但仅仅是停留在理论上的争论,并没有发生宗教战争。在西方,教权反而大于皇权,有些国家的教权凌驾于皇权之上,这无疑是引起宗教战争的原因之一,如十字军的东征和穆罕默德的扩张。东方世界与西方世界的政治形态各具特色,由此可见一斑。

应该看到,与2100多年的皇权时代相比,“三武一宗”法难只是极为短暂的历史过程。自佛教传入中国以来,所受到的最大挫折莫过于“三武一宗”皇帝的压制,但获得了大多数皇帝的扶持和敬重,致使佛教在中国一直长盛不衰。如信奉佛教始于汉明帝,之后才推广到民间。南北朝时期,皇帝们把翻译佛经作为国家大事。隋唐时期,国家设译经馆,皇帝召集学者、名僧千余人翻译佛经。宋代皇帝特别重视刻印经书,官刻和私刻五种版本大藏经,多达653帙,6620余卷。元明清时期,则有官修元藏,明南、北藏,清藏等等佛典。相比之下,在8~9世纪时,随着新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兴起,佛教在印度开始受到打击和排斥。至13世纪初期,佛教在本土几乎荡然无存,一直到19世纪才稍有复兴。因此,佛教的三藏在其故乡散失殆尽,却幸运地在中国得以存续,包括许多梵文原本也保存在中国。

还要看到,道佛两教才是名副其实的宗教,道佛之争的激烈程度也超过儒佛之争。两晋时,那些道士名僧,以交结名门权贵的途经来接近皇室,而频频奔走于朱门。这被时人讥之为:“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南北朝时,道佛两教已然旗鼓相当,教义教规,经藏戒律,仪式功课,神像法器,寺庙僧尼,道观道士与女冠,信众组织等宗教条件各自完备。并且在同一片国土上,面对同样的问题:一是争取合法地位,获得皇帝的宠信;二是扩大势力范围,招收更多的信徒。可见,道佛之争实际上是竞争,其焦点乃是政治地位的竞争。

儒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且世俗化、人本化与官方化结合为政教。即政教是儒家伦理与儒教入世法的结合。道佛两教很难与政教争第一,是无奈;不甘当第三,是竞争。如上述,北周武帝为三教排名,而佛教不满意位居第三。又如,唐高祖李渊诏定:“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老先、次孔,末后释宗”(《续高僧传》之《慧乘传》)。唐太宗李世民进而明令:“今李家据国,李老在前”(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这使得佛教界更加不满,尽管极力争辩,却改变不了李唐皇帝的金口玉言。然而有趣的是,女皇武则天“变唐为周”反其道而行之,她责令“释教在道法之上,僧尼处道士女冠之前”(《旧唐书》之《则天皇后本纪》)。这就满足了当时佛教界的心愿。

在皇权时代,的确有把道教排名第一,称国教的皇帝,也不乏将佛教排名第一,称国教的皇帝。这是作秀,还是权谋,或是宗法意识?我们不作深究。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儒教并未因此而被废弃,政教在实践过程中一直占主导地位,而道佛两家的思想为其左右翼。至于三教如何排名,只是一种表面功夫。

事实上,为政治名位而竞争,道佛两教几乎竭尽全力。如西晋道士王浮杜撰的《老子化胡经》,大意说:孔子曾问礼于老子,老子为孔子之师;老子西出函谷关去了天竺,经过老子点化的胡人成了佛陀;孔子和佛陀都是老子的弟子。其用心非常明白,将道教置于儒佛两教之上。客观上,老子化胡说对于早期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更为有利,佛教界在当时保持沉默,无疑是明智之举。南北朝时,佛教扎稳了根基,也针锋相对地杜撰出一部《清净法行经》。该经现已散失,但北周道安的《二教论》中还有记载:“佛遣三弟子,震旦(指中国)教化,儒童菩萨,彼称孔丘;光净菩萨,彼称颜渊;摩诃迦叶,彼称老子。”你看,孔子和老子是佛陀派遣到中国的弟子。杜撰《清净法行经》的用意何在?那就是,儒道两教来源于佛教。南朝梁武帝萧衍竟然信以为真,据此提出“三教同源”说:周公、孔子和老子等,都是如来佛的弟子。

道教的兴起始于民间,且为农民起义所利用。如张角三兄弟用太平道作为宣传和组织手段,发动了黄巾起义;张鲁利用五斗米道集结力量,割据汉中。佛教徒抓住这一把柄,批评道教乃“挟道作乱”组织叛逆,借故提醒皇帝防止道众“犯上作乱”,真正目的是想以皇权政治力量打击道教。这样一来,反倒促进了早期道教汲取儒佛之长,以补自身之不足,加快了道教由民间化向官方化、贵族化和上层化转变的过程。

在三教之争的声浪中,“三教同源”和“三教一致”的呼声响遍朝野上下。但“儒佛一家”的呼声更为突出,庐山慧远法师的《沙门不敬王者论》反复论证:“道法之与名教,如来之与尧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诚异,终期则同”。慧远法师堪称佛教界的领袖人物,他虽重视尧孔和老庄,却轻视道教,仅仅认同儒佛终究是一家。其言论在当时,有一定的影响力和代表性,这使得“道佛一家”必然迟到一步。由此可以看出,儒佛之争并没有道佛之争那么持久和激烈。

总的来说,三教之所以走向了合一,是儒道佛三教之中数十代学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应归功于名儒、高道、高僧。当然,也离不开皇帝们的支持和民间信仰的诉求。另一方面,自汉代以来,“据于儒,游于道,遁于佛”的中国文人心态,作为文化自觉意识,应该是推动三教走向合一的无形力量。但更重要的是,易学与佛学本身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可融合性。站在易学东方化、易学世界化的视角看,易学的原型——《周易》太极宇宙模型,必须是一个非常完备的理论框架。这正是:哲学视域的宇宙、科学视野的宇宙、宗教信仰的宇宙,都指向同一宇宙——太极宇宙。

 

                                                                                           作者:王 春    2011-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