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皮山药加工厂:路遥:平凡的世界,伟大的人生(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20:36:52

这是我第五遍看《平凡的世界》了。

《平凡的世界》三部,各部分开。厚如三块砖头,全本一百多万字。看得眼睛有点累,仍舍不得放手,看到叩心之处,心里面是一汪泪湿。

阅读之中,总有一种感觉相伴,思之,觉得只有一个词比较能够熨贴地形容,那就是——温润。

古朴小巧的台灯,在深寂的午夜,窗外时而淅沥的小雨,似有若无地伴着我。虽然路遥已离世十七年,但似乎并不妨碍我悄默地走进他的心里,于他的字里行间,领会那无处不在的温情的真实,如涧间缓缓而流的清泉,不壮美,不喧哗,却如一块温润的玉,熨在胸口日久,有微微暖气入心。

一切都那么朴素而干净。人物、文字、行文,朴素到有时令人热泪盈眶。那些朴素的主人公名字:少平、少安、红梅、金波、润生、润叶、晓霞、秀莲……就像一棵棵长在贫瘠黄土高原的转蓬草,就算被命运的大手严酷地连根拔起,换个角度,换个姿势,依然顽强地笑着活下去。

就是这样一部被誉为“当代荷马史诗”的伟大作品里面,连开头都是那样的朴素、平实,如风拂过脸上,如雪飘落指尖: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濛濛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当我第一次读这部作品时,就为此疑惑过,直到后来读到路遥写的有关《平凡的世界》的回顾性文章,才知他在经过三年艰苦的准备工作之后,坐到桌前,提起笔却不知道如何开始的辗转痛苦的历程,我的心里才如银瓶乍破。

他说:开头。这是真正的开头。写什么?怎么写?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一切都是神圣的,似乎是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难以令人选择,令人战战兢兢……立刻撕掉重来……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里撕下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真想抱头痛哭一场,晚上躺在孤寂的黑暗里,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作……三天之后,竟然还是一片空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开始在屋里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里的一头驴。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下来。冷静在这时候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是的,托尔斯泰说过,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后面。不仅开头要平静地进入,就是全书的布局也应该按照这个原则,应该逐渐起伏,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在黑暗中渐露灼亮的曙光。

路遥自己也说,作品不依赖情节取胜,应能够在日常细碎的生活里演绎出让人心灵震颤的巨大内容。这种能力是建立在对生活极其稔熟和对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彻理解的基础上。故事可以编,但生活不可以编,生活的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会使人神迷心醉。

阅读这部作品,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读一部小说,而是脚掌触地地行走在1975年至1985年陕北黄土高原上的双水村、罐子村、石圪节公社、黄原县,行走在一个个离合悲欢的生活中央。少平、少安、晓霞们的颦笑唏嘘、际遇周折,如呼如吸,如影随形。

贫穷匮乏、政策失误、天灾人祸……几个偏僻的村庄、一群看似渺如蝼蚁的人们,被路遥的一枝笔放置在真实的历史和生活当中,似于不经意之中,敲痛着我们的心。

我曾经不知不觉中把孙少平当成保尔·柯察金。都是出身卑微而贫寒,都是受尽磨难百折不回,同时有男儿的血性与担当。爱情上,孙少平,一个最底层农民的儿子、一个揽工汉,田晓霞,一个县委书记的女儿、省报记者,虽然他们的感情那么纯粹,但是注定了他们即使相爱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保尔,一个幼年丧父的底层青年,冬妮亚,一个林业官的女儿,他们注定也是走不到一起。

命运的大剪刀是多么无情,它一直刚愎自用地以自己的意志来对一个人的生活进行毫不留情地剪裁。

就像少平,命运让他无可选择地接受了在读高中时只能吃黑面馍,连一份丙菜都吃不了的事实。

食堂分甲乙丙三种菜,甲菜是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叫人嘴馋的肉片;乙菜主料与甲菜一样,没有肉;丙菜是清水煮萝卜。主食也分三种,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三色,被称为欧洲、亚洲、非洲。

少平只吃得起黑馍,他能到县城来读高中已是多么不易啊,全家人就差砸锅卖铁了,成绩优秀的哥哥少安也自己退了学。

为了维护那一点自尊,少平都是等同学们走了,去拿剩下的黑馍。有一次,少平拿完黑馍之后,眼睛不由朝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看见乙菜的盆底还有一点残汤剩水。

“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濛的大院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像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他黄瘦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至所以将此几句较为完整地移植下来,是因为每次看到这一段,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压回心里涌上来的泪意。我揣测,生于都市长于都市,没有类似外在或内在经历的人,可能感触会浅得多。就像没有溺过水的人,永远不能体会陷溺于水底那空洞而迷茫的窒息感。

1977年元月,孙少平高中毕业了,因为当时大学招生不是在应届高中生里选拔,而是各级组织推荐“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青年”。这当然没有少平的份。离开学校的时候,少平恋恋不舍地望着身后的校园——中学时代的生活啊,将永远鲜活地保持在每个人一生的记忆之中,即使我们进入垂暮之年,我们也常常会把记忆的白帆,驶回到那些金色的年月里……

之后,他提着一卷破烂行李,踏上了去黄原县城揽工的路。蹲在路口,蹲在黑瘦破烂的揽工汉中间,接受城里人的挑拣和喝斥。

即便如此,少平血液里流淌的不屈令人安慰。他在灵魂深处并未看低自己,是的,他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为了几个小钱受尽折磨,但他已不仅仅将此看作是谋生活命的手段,这不能说明一个人生活的价值。恰恰相反,他现在倒很热爱自己的苦难,通过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自己历经千辛万苦而酿造出来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滋味。

生活是艰辛的,然而,在这样的艰辛生活里面,始终有一泓细细的暖流在轻轻地、慢慢地润入他的内心,这股暖流就是无处不在的——爱。亲情、友情和爱情。

亲情令人温暖。为了让弟弟少平和妹妹兰香继续上学,哥哥少安忍痛辍了学,虽然,他的成绩是那么的优秀。父亲年纪大了,母亲身体不好,还有瘫在床上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他要拼命挣工分,才能养活这一家七老八小。

友情令人抚慰。在少平最艰难的日子里,金波、润生这两个好朋友始终没有离弃他,给了他物质上、精神上的双重帮助和鼓励。

而说到爱情,《平凡的世界》绝对不是一部爱情小说,可是,这里面的爱情,多么干净,多么纯粹,多么真诚,多么美好。面对这样的爱情,我们的心如同风儿拂过林梢,轻轻的、柔柔地,就那么摇啊摇啊。

晓霞对少平的爱情;润叶对少安的爱情;向前对润叶的爱情;金波对藏族姑娘的爱情;润生对红梅的爱情……每一个,都是掏出自己的心窝子在爱。像白朗宁夫人说的那样:我用我的灵魂来爱你;我爱你,用我生命中的呼吸,微笑和泪水。

可是,少平他们不知道白朗宁夫人,更不能像白朗宁夫人说的那样:我无拘无束的爱你,就像人们为权利而斗争。

他们的爱,有太多的拘束和羁绊,他们在那个无形而巨大的力量面前,无力抗争,最后几乎都以泪水纵横脸上而伤怀地作结。

常常,我的目光追随着少平那青春但单薄的身影时,不知不觉间将这个不为生活重压而折腰的少年幻化成了路遥。

出生在全家只有一条破棉被的农民家庭,父母都目不识丁,食不裹腹,衣仅蔽体。经常被家境好的孩子欺负,打得鼻青脸肿回家还得挨一顿打和母亲带着泪水的数落——为什么要去招惹人家?这是幼时的苦难。

七岁时,因为过于贫困,父母养活不了,父亲一路讨饭将他送到百里之外的伯父家。泪眼迷蒙里,父亲伛偻的身影渐行渐远。年幼的路遥默默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那是七岁的苦难。

三十多年过去,整个童年吃过的几顿好饭,一顿不落地他都能记得起来。

小学毕业后,大人再也无力供他继续读书,不让他考初中了。但是,他偷偷进了考场,只为证明,不管让不让我上学,我也要证明我能考上。结果,几千名考生,他脱颖而出,考上当地最高学府延川中学。家中没有能力供他读书,整个中学,他就靠自己忍饥挨饿和同学们接济着读了下来!

文化大革命末期,他上了延安大学,并开始文学创作。创作了数量不菲的中短篇小说,而中篇小说《人生》的发表及改编成电影,将他的写作事业推至一个高潮。他笔下的高加林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即使在这种如沸在鼎的时刻,路遥也是清醒的,他让自己忘掉荣誉,忘掉鲜花和红地毯,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开始了《平凡的世界》长达三年艰苦、枯燥而必须的构思和准备工作。为了唤起对长篇小说的把握,他潜心阅读了一百多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由于翻资料翻得太多,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毛细血管,再翻如翻刀刃,只好改用肉厚一些的手后掌继续。

之后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创作。写完第二部时,他感觉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被整个地扯断。第三部完成时,身体软弱得像一滩泥,最痛苦的是每吸进一口气都特别艰难,要动用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

在以生命写作《平凡的世界》的日子里,他常常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了大火,五官溃烂,深更半夜在招待所转圈圈。

从1982年至1988年,整整六年,路遥经过艰苦卓绝的创作历程,他终于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他用热水洗了洗脸,六年来第一次在镜子里认真地看自己,竟有些认不出来了,两鬓都是白发,脸上皱纹纵横,三十多岁的人却苍老憔悴得像个老人。此刻,他呜咽失声,泪流满面,他向另一个自己表达无限的伤心、委屈和儿童一样的软弱。

路遥以生命之血灌注的宏大作品得到了应有的价值承认——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书播诵,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将其拍成了十四集电视剧,无数人们像当初记住高加林一样记住了孙少平、孙少安、田晓霞。一九九一年,《平凡的世界》在七百多部长篇的激烈角逐中以榜首位置赢得了中国文学的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

然而,他将生命之血灌注给了作品,自己终于走向了枯竭。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时20分,路遥离开了,他的智慧头颅中止了异常深刻和异常痛苦的思维。离他的43岁生日还差16天。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的这句诗用在路遥身上,多么妥贴。他说,我们的责任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写作,而是应该全心全意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需要。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

他说到,并且做到了。正因为如此,他给自己取了个任重而道远的笔名——路遥。

这个从贫穷与苦难中跋涉出来的孩子,用他的精神,用他的诚实劳动,完成了一个贫苦孩子到一个伟大作家的蜕变和涅磐。

   他是永生的,在他的作品里永生,在一代一代的读者心里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