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百捷御府:《亚当,午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7 06:49:21
父与子 
译者:阮一峰 
在我们这个地区,很少有公牛。这里没有放牧的草地,也没有可犁的大田,只有一些果树和硬得要用锄头才能撅开的零星小块土地。在这里,公牛和母牛无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对我们这种幽深狭窄的山谷地区来说,它们太大也太温和了。适合在这里的岩石间攀爬的动物必须是瘦瘦的、骨头软软的,比如骡子和山羊。 
斯卡拉萨斯家的公牛是山谷里唯一的一头;它倒没有不适用,因为它体形小又很结实,正好用来驮东西,而且它比任何骡子都更强壮也更听话。它被叫做莫特贝罗。斯卡拉萨斯父子就靠它为生,它为磨坊运送麻袋装的谷物,为出口商运送棕榈叶,为辛迪加运送肥料。 
一天,莫特贝罗正在蹒跚前进,驮架两边装满了货物,那是卖给镇上客户的橄榄木。它又黑又软的鼻孔里穿了个圆环,圆环上塌着根绳子,几乎垂到了地面,绳子的另一头握在那宁晃动的手中,他是巴提斯汀.斯卡拉萨斯的儿子,和他老爸一样瘦弱(其实斯卡拉萨斯是个外号,意思是“葡萄架子”)。他们真是奇特的一对:长着短腿和又宽又低癞蛤蟆似的肚子的公牛,小心地驮着货物前进;而斯卡拉萨斯有一付长脸,竖着红色短发,手腕从短了一截的袖口里撑出来,每一步都踢着走,膝盖的摆动比别人高出一倍,大风吹过的时候,他的裤子鼓起象一张帆,似乎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个清晨,春天就弥漫在空气中:每年都有这样一个早晨,突然提醒人们去重新发现那种丧失数月之久的感觉。平时一贯听话的莫特贝罗,现在也焦躁不安。出门前,那宁去牛棚牵它,却发现它不在;它跑到田野里去了,迷路了,它的眼珠子一直在转悠。此刻,莫特贝罗经常是走一会停一会,抬起穿了拉环的鼻孔,低吼一声,吸着空气。这时那宁就会拽一下绳子,咕哝一声只有牛才能听懂的语言。 
看来莫特贝罗肚子里是揣了心事了;它昨晚做了一个梦,那个梦里让它离开了牛棚,大清早在旷野里迷了路:梦里有一些来自另一个它早已忘记了的世界的东西;那个世界有宽阔的草原,草原上到处是母牛,数都数不过来,它们叫唤着朝它而来。它也看到了自己,就在母牛们的中间,围着它们四处跑,好象在寻找什么。但它被拉了回来,在它肉里有个红色的钩子,不许它和母牛们接触。现在,莫特贝罗一边在摇摇晃晃前进,一边还感到那个红钩子留下的痛楚。 
一路上,他们接连遇到穿白套衫,手臂上绑着金边臂箍的小男孩和穿戴得像新娘一样的小女孩;今天是他们第一次领圣餐的日子。每当那宁看见他们,意识深处就会变得阴暗起来,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恼怒和憎恨。也许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们领第一次圣餐时,决没有穿这种白套衫的福气。它们一定值很多钱吧!一个怒气冲冲的念头支配了他,一定要让他的孩子得到满足。他好象已经看见,他的小儿子穿着白色的水手装,手臂上箍着金边的箍带,他的小女儿穿着拖在地上的长裙,戴着面纱,一起站在烛光闪烁、影影绰绰的教堂里。 
公牛打了个喷鼻。它还是念念不忘它的梦,它看见那些母牛正在飞快的前进,似乎已经跑出了它的记忆所及的范围,它拼命追赶。突然母牛中又出现了另一头站在山坡上的巨大的公牛;它浑身通红,好象那处伤口的印记,牛角就象两把通天的大镰刀,它吼叫着向莫特贝罗冲来。 
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领圣餐的孩子围着公牛看热闹。“一头牛!一头牛!”他们叫着。在这里,牛可是不容易看见的。胆大的甚至伸出手摸它的肚子,懂事的则叫嚷:“这是阉牛!看,这是阉牛!”那宁斥骂着,挥舞拳头,把他们赶走。这些孩子见他那么瘦弱邋遢,就取笑他,叫喊他的外号:“葡萄架子!葡萄架子!” 
那宁感到他多年来的恼怒和怨恨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让人痛苦了。他记起当他小时候第一次领圣餐时,也有一些这样打扮的孩子如此取笑,但对象不是他,而是他父亲,他们也是说他瘦弱邋遢,就和他本人现在听到的一样。虽然时光流逝,但他一想到他父亲看着那些孩子围着他跳,扔在排队时踩过玫瑰花瓣,叫嚷“葡萄架子”,他的那份剧烈的耻辱感依然是那么尖锐。那种耻辱伴随了他的一生,使他憎恨每一道目光、每一声笑声。这全是他父亲的错;除了邋遢、迟钝和他瘦弱身躯的笨拙举止,他还从他那里继承过什么呢?他突然意识到,他恨他的父亲,为了他在他儿童时带给他的耻辱,为了他整个生活的耻辱和困窘。接着他又害怕了,他自己的孩子将来是否会为他感到耻辱,如同他对他的父亲感到耻辱一样,总有一天他们会用他现在看他父亲那般憎恶的目光看着他。他下了决心:“我要亲自为他们的第一次领圣餐买一套新衣服,是上等的法兰绒布料的。还要配一顶白色亚麻的帽子,一根好看的领带。我老婆也得去挑一件新的羊毛衣服,要大到她怀孕时也能穿。我们将一起走着,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到这个教堂的广场。还要从冰淇淋车里买冰淇淋。”但是即使他们买了冰淇淋,即使他们穿了最好的衣服上街,他仍然有一种渴望,不知道怎样去满足,他渴望做某件事——比如花钱和炫耀——只要它能弥补从幼年起就一直伴随他的那种耻辱感。 
回到家,他把公牛领回牛棚,卸去了驮架。接着,他去吃饭,他老婆孩子和老巴提斯汀已经在桌边喝着豆汤了。老“葡萄架子”巴提斯汀正从手掌中拿起豆荚,吸出豆子,然后把空荚扔掉。那宁没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孩子们必须去教堂,”他说。他妻子抬起疲惫的脸看着他,她的头发还没梳过。 
“哪来钱给他们买衣服呀?” 
“他们必须要有漂亮的新衣服,”那宁接着说,根本没看她。“男孩是白色的水手装,和金边的臂箍,女孩是新娘穿的那种衣服,再加上拖裙和白纱。” 
妻子和他老爹张着嘴看着他。 
“哪来的钱?”他们重复道。 
“我自己的是一套白色的上等法兰绒的西装。”那宁还在说,“你的是羊毛的女装,大到你怀孕时也够穿。” 
他妻子突然明白了。“啊!你给古舍那块地找到买主了。” 
那是一小块他们继承得到的土地,全是石头和灌木,除了交税以外,没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那宁对他们那样想非常生气;他继续暴怒的说那些荒唐的话。 
“不,我才没找到买家呢。但是我们还是要买所有那些新衣服,”他顽固地坚持,眼睛盯着他的盘子。但其他人现在都变得充满希望了;要是真的有人愿意买古舍那块地,那么这些都是可能的。 
“等拿到卖地的钱,”老巴提斯汀说,“我就能去做疝气手术了。” 
那宁对他产生了一阵强烈的怨恨。 
“但愿它会弄死你,你和你该死的疝气!” 
其他人现在都看着他,想知道他是否疯了。 
同时,在牛棚里,公牛莫特贝罗挣脱了绳索,顶开栅栏,冲进了田野。突然,它又冲进了屋子里,停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哀号。那宁咒骂着,站起身,打着把它赶回了牛棚。 
等他重新走进来,每个人都闭着嘴,甚至孩子也是如此。过一会,小男孩问:“爸爸,你什么时候给我买水手装呀?” 
那宁抬起眼睛看着他,那目光和他父亲巴提斯汀的一模一样。 
“绝不!”他吼着。 
他“砰”地关上门,上床了。 



迷人的花园 

译者:阮一峰 

吉尔凡尼罗和赛瑞娜沿着铁路线散步。脚下是波光粼粼、沉郁碧蓝的大海;头上是片片白云、明净的天空。炽热的铁轨闪着微光。在铁道旁散步有很多乐趣,可以玩很多游戏——他和她手拉手走在两根并排的铁轨上,尽力不掉下来;或者一起从一根枕木跳到另一根上,脚不能落在枕木之间的石块上。吉尔凡尼罗和赛瑞娜本来是出来捉螃蟹的,现在他们决定沿铁路线一直走到隧道,去考察一下。吉尔凡尼罗喜欢和赛瑞娜一起玩,因为她和别的女孩不一样,不会被玩笑吓坏或者弄哭了。每当吉尔凡尼罗说“去那里”或者“这么做”,赛瑞娜总是没有意见地服从。 
乒!他们同时抬头张望。一根电话线从电线杆上掉下来,断开了,听起来就象一只铁鹳突然关上它的长嘴巴。他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没看见这一幕多可惜呀!现在,它可不会再发生了。 
“有火车来了,” 吉尔凡尼罗说。 
赛瑞娜并没有从铁轨上下来。“哪儿?”她问。 
吉尔凡尼罗经验十足地看看四周。他指着黑洞洞的隧道,那里面原来清清楚楚,才一会就被从石头上升腾的无形的热汽搞得一片模糊。 
“那边,” 吉尔凡尼罗说。他们好象已经听到了从黑暗的隧道里,传来的一声喷气声,好象看见喷着火和烟的火车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车轮吞噬着铁轨朝他们猛冲过来。 
“我们怎么办,吉尔凡尼罗?” 
从这儿直到海边都长着巨大的灰芦荟,周围是密不透风的荨麻,沿着山坡向上是一道蔓延的树篱,上面长满浓密的树叶却没有花朵。现在还没有火车的迹象;也许虽然它还在行驶,但已拉上了刹车,在来到他们面前时,突然停下来。不过吉尔凡尼罗已经在树篱下发现了一个口子。“这边,”他叫道。 
树篱下是一根弯曲的旧铁轨做的栅栏,有一段扭曲了,就象白纸卷起了一个边角。吉尔凡尼罗钻进了这个洞里,一半已经看不见了。 
“帮我一把,吉尔凡尼罗。” 
他们发现来到了一个花园的角落里,脚下就是一个花坛,头发上沾满了干树叶和苔藓。周围一片静寂;没有一片树叶在晃动。 
“来吧,” 吉尔凡尼罗说,赛瑞娜点头作为回答。 
这里有巨大的肉色老桉树和弯弯曲曲的石子路。吉尔凡尼罗和赛瑞娜掂起脚尖在路上走,留心不破坏路上的石子。万一主人突然出现呢? 
每件东西都是那么漂亮:狭窄的拐角,高高的弯曲的桉树叶和条块状的天空;但一想到这并非他们的花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赶走,不免让人提心吊胆。但没有任何动静。在一个拐角,叽叽喳喳的麻雀从一丛杨梅上飞上了天空。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安静。也许它是一个被废弃的花园呢? 
大树的树荫到头了,他们发现自己处在开阔的天空下,面前的花坛里是排列整齐的牵牛花类植物,前面是道路、栏杆和一排排的黄杨树。花园的尽头是一幢别墅,闪光的窗玻璃后面是橘黄色的窗帘。 
真是安静极了。两个孩子小心地踩着石子,爬着前进,也许窗户会突然打开,生气的小姐和先生出现在阳台上,放出大狗冲过来。他们看见一辆手推车停在水渠旁。吉尔凡尼罗抓起它的把手,把它推在前面,每动一下,它就吱吱嘎嘎得好象在吹口哨。赛瑞娜坐在车里,他们缓慢的前进,吉尔凡尼罗沿着花坛和喷泉,推着她和车。 
每当赛瑞娜时不时指着一朵花,压低了声音说:“那朵”, 吉尔凡尼罗就放下手推车,采下它,交给她。一会她就有了一束美丽的花。 
渐渐地走完了石子路,他们来到一块铺着砖头和灰泥板的空地。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空的长方形:一个游泳池。他们爬到池边,池中注满清水,蓝色的瓷砖砌成了一排排蓝线。泡在这里面该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我们下去吗?” 吉尔凡尼罗问赛瑞娜。如果他不直接说“下去”,而是问她的话,那就表明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主意。但池水是那样清澈碧蓝,赛瑞娜一点也不害怕。她跳下手推车,把她的花束放在里面。他们本来穿的就是可以下水的衣服,因为直到刚才他们还是出来捉螃蟹的。吉尔凡尼罗跳了进去,不是从跳水板,而是池边,因为担心水花声太大。他慢慢地往下潜,眼睛睁得大大的,只看见从瓷砖上映出的蓝色。他粉红的手掌就好象金鱼。这里和海水下不一样,那里都是不定形的黑绿色的阴影。一个粉色的影子出现在他的上方:赛瑞娜!他拉起她的手,他们浮出水面,心里慌慌张张的。不,根本就没有人看见他们,但是这一切也并非象他们刚才想象得那么美好;他们总是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们没有使用这些的权利,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赶走。 
他们从水里爬出来,发现在游泳池旁有一张乒乓桌。吉尔凡尼罗立刻拿起球拍发球,赛瑞娜在另一边敏捷地把球接过来。他们玩的时候,尽量轻轻地触球,防止别墅里有人听见他们。但是吉尔凡尼罗在接一个弹得高高的扣球时,把球打飞了,撞上了挂在凉亭里的一面锣。接着就是一记长长的、沉闷的响声。两个孩子蹲在一丛毛莨下面。马上有两个穿白上衣的仆人模样的男人出现了,端着大盘子;他们把盘子放在橘黄色条纹的遮阳伞下的一张圆桌上,离开了。 
吉尔凡尼罗和赛瑞娜爬到桌子前。那上面有茶、牛奶和松糕。他们毫不客气地坐下,享用起来。他们倒了两杯茶,切了两块松糕。但是他们一点也感受不到舒服,不安地坐在椅子边上,晃着膝盖。他们无法真正地享用茶和糕点,它们吃起来都毫无滋味。这个花园里每件东西都是这样:很舒服却不能正常地享受,令他们即担心又害怕,担心的是他们能来到这里仅仅是因为一阵偶然的好运,害怕的是再过一会他们就得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辩解了。 
他们蹑手蹑脚地靠近别墅。透过威尼斯式的百叶窗的缝隙,他们看见一间漂亮的背阴房间,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蝴蝶标本。屋里有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多幸运的男孩,他一定是别墅和花园的主人了。他随意地躺在一张长椅上,翻着一本有很多图画的大书。他的手又大又白,虽然是夏天,睡衣的钮扣一直扣到了脖子。 
当两个孩子继续透过窗帘缝窥视,他们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你瞧,那个男孩虽然坐在那里,翻着书,漫不经心地看着,但他比他们更加焦躁不安,忧心忡忡。他站起身,踮着脚在屋里走,好象他害怕有人会随时闯进来、把他赶走似的。至于那些书、长椅、墙上镜框里的蝴蝶、花园、游戏、茶具、游泳池和小路,也好象由于某些巨大的错误才归他使用,而他则好象无能力去享受它们,感到正是他自己的过失才在这里承担那些错误带来的痛苦。 
那个苍白的男孩在他背阴的房间里四处徘徊,步子鬼鬼祟祟的,他用苍白的手指抚摸那些装蝴蝶的标本盒,然后停下来,听着什么。吉尔凡尼罗和赛瑞娜的心跳本来已经平静下来了,现在又开始狂跳了。也许这别墅、花园,还有所有这些可爱舒适的东西都被施过咒语,所以才会令人害怕,就象很久以前犯过罪一样。 
云层遮住了太阳。吉尔凡尼罗和赛瑞娜轻手轻脚地爬开了。他们从原路退回去,走得很快,但不跑。他们又爬着穿过树篱。在芦荟中,他们找到一条通向下面小石滩的路。沿着海边是象岸堤一样的海草。他们大把大把地抓起它,扔在对方脸上,一起玩到了太阳落山。赛瑞娜一次也没哭。 



亚当,午后 

译者:阮一峰 

新来园丁的儿子用布条将长头发扎在脑袋上,还打了个小蝴蝶结。他一手提着满满的洒水壶走在小路上,一手向外伸着,好保持平衡。他给金莲花洒水,缓慢又仔细,直到每株花下的泥土都变湿变软为止,就好像倒出的是咖啡和牛奶;当一株花被洒了足够的水以后,他才提起水壶,移向下一枝。玛丽亚—娜琪塔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他,心想园艺真是一项无忧无虑的工作。她注意到他已经是一个青年了,虽然,他还穿着短裤,并且长头发使他看上去象个女孩。她停下洗碗,轻扣着窗户。 
“喂,你,”她喊。 
园丁的儿子抬起头,看见了玛丽亚—娜琪塔,朝她微笑。她也回报给他笑容,部分原因是她从未见过头发这么长的男孩,以及他头上的蝴蝶结。园丁的儿子向她招招手,让她过去,玛丽亚—娜琪塔被他那种滑稽的姿式逗笑了,摆出架式让他明白她还要洗碗。但是男孩还是向她招手,并用另一只手指着盆栽的大丽菊。为什么他指着那些大丽菊呢?玛丽亚—娜琪塔打开窗户,探出头去。 
“什么事?”她问,接着笑了起来。 
“你想看宝贝吗?” 
“什么宝贝?” 
“很有意思的。你过来吧,快点。” 
“告诉我那是什么。” 
“我会给你看的。我会给你一些很好玩的东西。” 
“但我要洗碗,不然茜格诺拉过来,会发现我不在的。” 
“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过来吧,现在。” 
“等一等,”玛丽亚—娜琪塔说,她关上了窗。 
她跑出厨房,园丁的儿子还在那里,正给金莲花浇水。 
“你好,”玛丽亚—娜琪塔说。 
玛丽亚—娜琪塔穿了高跟鞋,所以看上去要比实际高,虽说工作时间穿着有点可惜,但她还是喜欢穿。在一头浓密的卷发下面,她长着一张小巧的娃娃脸,她的腿细细的,也象孩子似的,但是包裹在围裙下的她的身体已经丰满成熟了。她总是发笑,不管对别人说的或是她自已说的话。 
“你好。”园丁的儿子说。他脸上、脖子上和前胸的皮肤是暗黑褐色的,也许因为他总是半裸,就象现在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玛丽亚—娜琪塔问。 
“里博热索,”圆丁的儿子说。 
玛丽亚—娜琪塔笑着重复道:“里博热索…里博热索…多么有趣的名字,里博热索。” 
“这是个世界语的名字,”他说“在世界语里它就是自由的意思。” 
“埃思帕雷托([注]:“世界语”一词的发音),”玛丽亚—娜琪塔说:“你是埃思帕雷托人?” 
“埃思帕雷托是一种语言,”里博热索解释说“我爸爸说世界语。” 
“我是卡拉布里亚人,”玛丽亚—娜琪塔说。 
“你的名字呢?” 
“玛丽亚—娜琪塔,”她笑着说。 
“为什么你老是在笑?” 
“为什么你叫埃思帕雷托?” 
“不是埃思帕雷托,是里博热索。” 
“为什么?” 
“为什么你叫玛丽亚—娜琪塔?” 
“这是圣母玛利亚的名字。我的名字是以圣母命名的,我哥哥是以圣徒约翰命名的。” 
“圣杰塞夫?” 
玛丽亚—娜琪塔忍不住大笑起来:“圣杰塞夫!是圣徒约翰,不是圣杰塞夫,里博热索!” 
“我哥哥名字的意思是‘萌芽’,”里博热索说,“我妹妹的意思是‘万物’。” 
“你说的宝贝呢,”玛丽亚—娜琪塔说,“给我看。” 
“跟我来,”里博热索说。他放下洒水壶,用手拉住她。 
玛丽亚—娜琪塔犹豫了。“先告诉我那是什么。” 
“你会看到的,”他说,“但你得先答应我好好照顾它。” 
“你会把它给我?” 
“对,我会给你的。”他领着她来到园墙的一个角落里。那里花盆里的大丽菊长得和他们一样高。 
“到了。” 
“什么?” 
“等着。” 
玛丽亚—娜琪塔透过他的肩膀看着。里博热索弯下身,移开了一个花盆,又把另一个抬到墙边,然后指着地面。 
“那儿。” 
“什么?”玛丽亚—娜琪塔问。她什么也没看到,角落的阴影里都是湿叶子和泥土。 
“看,它在动,”园丁的儿子说。她看到它了,就好象一块会动的石头或者树叶,湿湿的,长着眼睛和脚;一只癞蛤蟆。 
“哇哇呀!” 
玛丽亚—娜琪塔踩着高跟鞋在大丽菊中跳着后退。里博热索蹲在癞蛤蟆旁边,褐色的脸庞中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害怕了?不过是一只癞蛤蟆!为什么你会害怕?” 
“一只癞蛤蟆!”玛丽亚—娜琪塔喘着气。 
“当然是癞蛤蟆。过来,”里博热索说。 
她用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它。“弄死它。” 
他伸出手,好象在保护它。“不行。它很好玩的。” 
“好玩?” 
“癞蛤蟆都很好玩。它们吃虫子。” 
“哦!”玛丽亚—娜琪塔说,但她并不走近。她咬着围裙的裙边,试着只从眼角去看。 
“看,它多漂亮,”里博热索说,把手放在它上面。 
玛丽亚—娜琪塔走近了,不再笑了,张大嘴看着。“不!不!别碰它!” 
里博热索用一根手指摸着癞蛤蟆灰绿色的背,上面布满了细长的瘤子。 
“你疯了?你不知道碰它们会使你的手肿起来吗?” 
园丁的儿子给她看他褐色的大手,手掌上长了一层黄色的老茧。 
“嗯,它不会伤着我的,”他说。“它很漂亮的。” 
他从脖颈的地方抓起癞蛤蟆,就象抓一只猫,把它放在他手掌里。玛丽亚—娜琪塔还是咬着她的裙边,正蹲在他旁边。 
“哇哇呀!”她惊叫。 
他们两个蹲在大丽菊的后面,玛丽亚—娜琪塔玫瑰色的膝盖擦着里博热索褐色的、布满搔痕的膝盖。里博热索用另一只手盖在癞蛤蟆的背上,每当它想跳出去就捉住它。 
“你摸它,玛丽亚—娜琪塔,”他说。 
女孩把手藏在围裙里。 
“不,”她坚决的说。 
“但它是你的。我会把它送给你。”里博热索说。 
玛丽亚—娜琪塔的眼睛里布满愁云。拒绝一件礼物让人难过,还从没有人送过她礼物呢,但是癞蛤蟆真的让她不舒服。 
“只要你喜欢,就可以把它带回家。它会给你做伴的。” 
“不,”她说。 
里博热索把癞蛤蟆放回到地上,它很快跳开了,在叶子下趴着。 
“再见,里博热索。” 
“等一等。” 
“我得走了,把碗洗完。茜格诺拉不喜欢我到花园里来。” 
“别走。我还要让你看一样宝贝。过来吧。” 
她跟着他沿着石子路走。里博热索是个多奇怪的男孩子呀,留那么长的头发,还拣起癞蛤蟆放在手上。 
“你多大了,里博热索?” 
“十五,你呢?” 
“十四。” 
“正好十四,还是要等到下一个生日?” 
“得等到下次我过生日。正好是圣母升天节那天([注]:八月十五日)。” 
“那天到了吗?” 
“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圣母升天节是哪一天?”她笑着说。 
“对。” 
“到了升天节,会有游行的,你没参加过游行吗?” 
“我?没有。” 
“我的家乡那里的游行很热闹,和这里不一样。我的家乡种满了香柠檬,其他什么也不种,每个人都从早到晚地采摘。我有十四个兄弟姐妹,他们都采香柠檬;还有五个死在婴儿期,后来我妈得了破伤风,我们坐了一个星期的火车去投奔卡梅洛叔叔,有八个孩子住进了那儿的车库。跟我说说,你哪来的这么长的头发?” 
他们停下了脚步。 
“它自己长成这样的。你不是也有长头发吗。” 
“我是女孩子。如果你留长发,你就象女孩子。” 
“我不象女孩子。你不能从头发分辨男孩女孩。” 
“不从头发?” 
“对,不从头发。” 
“为什么不从头发?” 
“你想让我给你看宝贝吗?” 
“哦,当然。” 
里博热索走进海芋百合,它们对着天空抽出喇叭形的白芽。里博热索查看了每一株,用两根手指摸索,在手心里藏了些什么。玛丽亚—娜琪塔没有进入花坛,她看着他,静静地笑。他又打算干什么?里博热索检查完了所有的百合。他走到她面前,一只手盖在另一只手上。 
“伸出手来,”他说。玛丽亚—娜琪塔把双手合成杯形,但不敢放在他的手下面。 
“你捉到了什么?” 
“那是宝贝。等着瞧。” 
“给我看,现在。” 
里博热索张开手,让她看。他的手掌中都是各色的玫瑰金龟子,有红的黑的,甚至紫的,但绿色的最漂亮。它们嗡嗡叫着,互相爬上爬下,在空气中摆动着细细的黑腿。玛丽亚—娜琪塔把手藏在围裙底下。 
“给你,”里博热索说。“你不喜欢它们吗?” 
“不,”玛丽亚—娜琪塔犹豫地说,她的手仍然藏在围裙下面。 
“你把它们抓牢,很好玩的;你来试试吧?” 
玛丽亚—娜琪塔胆怯地伸出了手,里博热索将各色的玫瑰金龟子一股脑地倾倒在她的手上。 
“别害怕,它们不会咬你的。” 
“哇哇呀!”它们并没有咬她。她张开手,玫瑰金龟子展开了翅膀,五彩的颜色消失了,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一群飞上飞下的黑色昆虫。 
“真可惜。我想给你礼物,可是你不要。” 
“我得走了,把碗洗完。如果茜格诺拉找不到我,她会过来的。” 
“你不要礼物了吗?” 
“现在你又打算给我什么了?” 
“过来看。” 
他又抓起了她的手,领她穿过花坛。 
“我必须马上回厨房,里博热索。还有一只鸡等着拔毛呢。” 
“嘘!” 
“为什么嘘!” 
“我们不吃死的鸡或者其他动物的肉。” 
“为什么,你们的大斋期很长吗?” 
“你是什么意思?” 
“算了,那你们吃什么呢?” 
“嗯,各种东西,洋蓟、莴苣、西红柿,我爸爸不许我们吃死去动物的肉。咖啡和糖也不许吃。” 
“那你们怎么处理你们那份定额供给的糖呢?” 
“到黑市上卖掉。” 
他们走到了一些攀缘植物前,上面开满了红花。 
“多好看的花呀,”玛丽亚—娜琪塔说。“你摘它们吗?” 
“为什么?” 
“献给圣母玛利亚。鲜花要用来供奉圣母玛利亚。” 
“松叶菊属植物。” 
“什么意思?” 
“这株植物的拉丁文名字就叫松叶菊属植物。所有的花都有拉丁文名字。” 
“弥撒也是拉丁文。” 
“这我不懂。” 
里博热索紧盯着墙上那些摇动的枝条。 
“找到了”他说。 
“什么?” 
那是一条绿中带黑的蜥蜴,正在晒太阳。 
“我来捉住它。” 
“别!” 
但他还是靠近了蜥蜴,非常慢,两只手张开;他一跳,抓住了它。他开心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当心,它要逃走了!”从他夹紧的指缝间先滑出了一只让人害怕的脑袋,接着是尾巴。玛丽亚—娜琪塔也笑了,不过每次她一看见蜥蜴就要向后跳一下,把裙子在膝盖周围拉紧。 
“那么你真的不要我送你的任何东西了?”里博热索很伤心地说,他非常小心地把蜥蜴放回到墙上;它跳走了。玛丽亚—娜琪塔低下了眼睛。 
“跟我来,”里博热索说,又抓起了她的手。 
“我要一支唇膏,星期天去跳舞的时候就可以涂口红了。还要一块黑面纱,好带在头上参加以后的礼拜。” 
“星期天,”里博热索说,“我和我兄弟一起去森林,我们捡两麻袋的松果。到晚上,我爸爸会朗读克鲁泡特金的书。他的头发一直垂到肩膀,胡子长到胸前。不管春夏秋冬,他都穿短裤。我为无政府主义者的宣传橱窗画画,戴礼帽的是商人,戴军帽的是将军,戴圆帽的是牧师。我用水彩画他们。”
他们来到池塘边,睡莲的圆叶漂浮在水面上。 
“现在,安静,”里博热索下命令。 
一只青蛙在水下游动,它绿色的腿有力地划着。突然它钻出水面,跳到一株睡莲的叶子上,蹲在中间。 
“就是它了。” 
他猛一伸手,把它抓在攥紧的拳头里。 
“是一对,”他喊着,“看,有两个,连在一起。” 
“怎么会的?”玛丽亚—娜琪塔问。 
“公的和母的在一块了,”里博热索说,“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他想把青蛙放到玛丽亚—娜琪塔的手里,玛丽亚—娜琪塔不知道她是因为看到青蛙害怕,还是因为看到公的和母的粘在一起害怕。 
“放了它们,”她说,“你别碰它们。” 
“公的和母的,”里博热索重复着,“它们正在做蝌蚪。”一片云遮住了太阳。玛丽亚—娜琪塔突然担心起来。 
“太晚了。茜格诺拉肯定正在找我呢。” 
但是她没走。他们反而继续闲逛,太阳也没有再出来。他又发现了一条蛇;竹篱后面的一条极小的蛇。里博热索把它缠在手臂上,摆弄它的头。 
“以前我驯过蛇,我有一打。其中一条又长又黄,是水蛇,但它脱皮逃掉了。看这条正张着嘴巴的蛇,注意它分叉的舌头。碰碰它,它不咬人。” 
但是玛丽亚—娜琪塔也怕蛇。他们又去了假山池。他先是给他看喷泉,打开了所有的喷头,这让她特别开心。然后他给她看金鱼。这是一条孤单的老金鱼,它的鱼鳞已经开始变白了。最终,玛丽亚—娜琪塔喜欢这条金鱼,里博热索动手去水里抓它。它很难抓,但如果抓到以后,玛丽亚—娜琪塔就能把它放在碗里,在厨房里养着了。他抓住了它,但不把它捞出水,以免闷死。 
“你的手伸下来,摸摸它,”里博热索说。“你能感到它在呼吸;它有象纸一样的鳍,还有刺手的鱼鳞,虽然不多。” 
但玛丽亚—娜琪塔也不想摸金鱼。 
牵牛花下的泥土非常松软,里博热索用手指捉出了一些又长又软的虫子。 
玛丽亚—娜琪塔小声尖叫着逃开了。 
“把你的手放在这里,”里博热索指着一棵老桃树的树干说。玛丽亚—娜琪塔不明白为什么,但她还是这样做了;接着她叫起来,冲到池边上,把手浸到水里。因为她手里已经爬满了蚂蚁。那棵桃树是蚂蚁的老巢,那种又黑又小的“阿根廷”蚂蚁。 
“瞧着,”里博热索把手放到树干上。蚂蚁爬上了他的手,但他并不把它们赶走。 
“为什么?”玛丽亚—娜琪塔问,“为什么你让蚂蚁爬满了你的手?” 
现在他的手已经有点变黑了,蚂蚁正在往他的手腕上爬。 
“把你的手拿开吧,”玛丽亚—娜琪塔哀求道,“它们会爬满你全身的。” 
蚂蚁爬上了他裸着的上臂,已经接近了他的肘部。 
一会儿,他整个的手臂被移动着的小黑点组成的纱巾覆盖了;它们爬到了他的胳肢窝,但他还不把它们赶走。 
“甩掉它们,里博热索。放你的手臂在水里!” 
里博热索笑了,现在一些蚂蚁从他的脖子向他的脸上爬。 
“里博热索!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接受你送我的所有那些礼物。” 
她伸手到他的脖子上,赶走蚂蚁。 
里博热索棕白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手从树干上移走,若无其事地打扫他的手臂。但他显然被感动了。 
“太好了,现在,我会给你一个真正的大礼物,我已经决定了,我能搞到的最大的礼物。” 
“那是什么?” 
“一只刺猬。” 
“哇哇呀!茜格诺拉!茜格诺拉在叫我!”  
玛丽亚—娜琪塔刚洗完碗,就听到窗户上石块的敲击声。里博热索带着一个大篮子站在窗下。 
“玛丽亚—娜琪塔,让我进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不,你不能进来。你带来什么呀?” 
但是这时茜格诺拉拉了铃,玛丽亚—娜琪塔走开了。 
等她回到厨房里,已经看不到里博热索了,他不在厨房,也不在窗下。玛丽亚—娜琪塔走到水槽边,她就看到了那个惊喜。 
她留下风干的每一个盘子都蹲了一只青蛙;托盘上盘着一条蛇,汤碗里装满了蜥蜴,细长的蜗牛正在玻璃上留下闪光的黏液。装满了水的水盆里游着一条孤独的老金鱼。 
玛丽亚—娜琪塔向后退,她看到在她两脚之间有一只硕大无比的癞蛤蟆,在它后面五只小癞蛤蟆排成一排,在黑白相间的瓷砖上,小步跳着朝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