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绝世医仙笔趣阁:海子的诗情人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8:10:23
作者:周玉冰 大小:225K

                          引子

北大,中国人心目中的一方圣地。
  从1898年的京师大学堂起,经历清王朝、民国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她走过了跌宕多姿的百年,也涌现了灿如群星的*才俊。
  一个王气氤氲的高等学府,她古朴典雅又朝气蓬勃。华表、日晷、未名湖、博雅塔、塞万提斯像、三?一八纪念碑……无不昭示着她底蕴深厚的文化内涵。陈独秀、鲁迅、胡适、林语堂、毛泽东、朱光潜、季羡林……这些与北大相关的名字,每一声呼出都让人怦然心动。这一切,与燕园的一草一木,凝成不朽的北大之魂。置身其中的青年才俊,自然是不甘寂寞的。
  所以,北大的学子永远站在时代的前沿,风采昭扬,激情满怀。
  又是一个春天,又是3月26日,热血奔昂的北大学子举办“未名湖诗会”,他们以这种方式纪念北大七九级学子海子——他们心目中的诗歌英雄。
  这位诗歌英雄,虽然没有像燕园内那些伟人一样惊天动地的伟业,但在短暂一生中,对诗歌的苦苦探求和他所造就的神圣的诗歌神话,已在青年群体中产生巨大影响。那锋刀劈柴般力度的语言,直揪人的灵魂。他来自安徽怀宁的乡村查湾,十五岁考入北大,短暂的一生纯真、善良,生活简单,却将全部的心血倾注于心爱的诗歌,挑战生命的终极,如一只豹子,直扑诗歌的太阳,在1989年3月26日卧轨山海关,让自己的灵魂升向诗歌的天堂。
  诗会上,有人壮怀激烈,有人泪流满面。他们朗诵《亚洲铜》,他们低吟《海子小夜曲》,他们苦诉“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他们预言“春天,十个海子将会复活”。
  他们宣告3月26日将是一个永远镌刻在中国诗歌史上的特殊日子,他们建议将3月26日定为“中国诗歌节”!
   

                                                           一    风,吹在心上
风很美 果实也美
  小小的风很美
  自然界的乳房也美
  水很美 水啊
  无人和你
  说话的时候很美  
  ——引自《风》  
  秋天,如同丰韵的少妇,盈盈脉脉,妩媚淡雅。阳光明朗地铺满中国政法大学校园,风儿轻歌曼舞,夹着草木清香,柔柔的,幽幽的,梦幻一般。绿树掩映的一间教室里,风华正茂的学子们正在上哲学课。这是一门较深奥的课程。
  年轻的查海生老师,长着稚气未脱的圆脸,年龄与学生相仿。他1979年考入北*律系,这一年才十五岁,还是一个纯朴的乡间小男孩。在北大的四年里,他如饥似渴地汲取古今中外的一切知识,虽然学的是法律,但更爱哲学、文学,后来喜爱上了诗歌,是北大校园内小有名气的诗人。毕业时,学校先后将他分配在安徽省司法厅和南京中级人民法院,都遭到拒绝。他告诉几年来父亲一般关爱自己的辅导员,自己不愿从事司法工作,不愿看到社会上一些阴暗面,而想去大学教书,与年轻的学生在一起。
  最后,查海生分到这所中国最高的法学学府。鉴于他的写作成就,被安排在校刊编辑部。一年后,又被调入政治系,在哲学教研室担任助教职务,教哲学及美学。
  查海生天生羞涩,面对瞪着好奇眼睛的男生女生,他的课上得有些紧张。虽然自己的哲学功底深厚,但要深入浅出地表达出来,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紧张,那怀宁乡间的方言更是冷不丁地冒出来,弄得学生们不停地追问又不停地发笑。尤其是女生,清脆的笑声银铃般响起。
  学生的追问与发笑是善意的,年龄上的相近拉近了师生距离。他们早知道这位十五岁考入北大的查海生老师涉猎广泛,知识渊博,是北大有名的诗人。
  “查老师,读读你的诗。”在异常活跃的氛围中有男生大胆建议。
  提到诗歌,查海生生命中的血液就澎湃起来,显得无比激动,大大的眼睛放出熠熠的光辉,问:“你们也喜爱诗歌,喜爱谁的诗歌呢?”
  “北岛!”有人说出朦胧诗的代表人物北岛。
  “我喜欢舒婷,那首《致橡树》多美啊!写出了新时代的爱情观。”一位女生站起来,声音甜润可人。
  “我爱顾城的诗,富有童真又有引人琢磨的魅力。”
  “噢,你们都喜欢朦胧派诗人?”海子内心掠过一种莫名的感觉。
  “我喜爱雪莱。”
  “我爱叶赛宁,听‘云朵的门啊/请为幸福的人们打开/请为幸福/和山坡上无处躲藏的忧伤的眼睛/打开。’写得多美啊!”一位女生抒情道。
  “我爱荷尔德林,他的诗有温暖人心的力量,我爱他的诗意栖居!”
  “我也喜爱他们,他们是天才的诗人。雪莱、叶赛宁、普希金、荷尔德林,是人类文明长河中的星星,代表着人类的庄严存在,是人类形象与天地并生。他们经历悲剧性生命充盈才华焕发的一生,就匆匆退场。我常常在为他们痛不欲生过后,更感他们的灿烂与辉煌……”查海生老师饶有兴味地谈论,那感觉迥异于哲学课。他的哲学存在于思想中,而诗歌则明显流淌在血液里。
  “你们知道我喜爱谁的诗吗?”一位女生站起来,用调皮的眼神调皮的口吻询问,声音动听得像山涧里的夜莺。这是位清纯漂亮的女生,红色的裙子和雪白的上衣衬托出明朗、清净。她的发问让班级沸腾,尤其是男生,争着猜议她喜爱的诗人。
  杨炼、冰心、泰戈尔、惠特曼、庞德,这些名字都被女孩否定。她一歪那乌黑柔顺的短发映衬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我最喜爱的诗人是查海生老师!”
  教室里哄开了,笑声里夹杂着哨声。
  女孩不慌不忙拿出一本油印诗集《小站》,这是查海生去年在北大毕业时的油印作品。
  女孩一掠齐耳短发,朗诵起来——
  把我的岩石和汉子的三角肌
  一同描在族徽上吧
  把我的松涛连成火把
  把我的诗篇
  在哭泣后的 反抗的夜里
  传往远方吧
  让孩子们有一本幸福的历史画
  让我去拥抱世界
  ……
  女孩读的,是查海生写于1983年的《东方山脉》。她读得那么认真、那么深情。她咬字清晰,声音温软,那么清澈明丽。一个个字节是一个个悦耳动心的音符,向查海生的心底渗透,就像是温润的手指在轻轻抚摩,是那么熨帖,又是那么撩动心扉!查海生听着听着,在热烈的掌声与呼哨声中,激动得脖子都红了。
  九月的风从窗间吹过,柔柔的,吹在心上。他醉了,醉倒在自己的诗里,醉倒在眼前这诗意的情景中。
  

                                                       2 女孩的秘密
我走过黄昏
  像风吹向远处的平原
  我将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独的树干
  ——引自《山楂树》  
  夕阳染透法大老校,给校园涂抹一层温馨与浪漫的色调。年轻的骄子们有的在球场腾跃?熏有的在林间漫步。
  查海生老师与学生波婉在校园内走着,他沉浸在初登讲台的兴奋与自己的诗歌被她朗诵的喜悦之中。这是一个青春飞扬的女孩,在年轻的查海生眼里,她通体都洋溢着一种明朗的朝气。圆润的脸庞是那么匀称和谐,俊挺的鼻子、会说话的眸子,有一种难言的诗意、鲜活的诗意、青春灿烂的诗意。
  高大的树木显示一种深厚的文化底蕴,阳光从树冠照射下来。查海生以老师的身份与波婉并肩走着,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玉润的肌肤所散发的青春气息。他感到内心在跳荡,说准确一些是心弦被拨弄,便试探性地问波婉?押“你从哪儿弄来我那本《小站》的?”
  “想知道吗?这是秘密,属于女孩的秘密,所以不告诉你!”女孩调皮地回答,声音是那么清婉。在查海生听来,这声音似乎从天外而来,曼妙地流入他的心间,直抵心灵的最深处,似梦似幻地颤动。他望着女孩,女孩正用眼睛看着他!那双漾着清波的眼睛是那么火热,似燃烧的火焰?选
  他双腮火辣,垂下头回避那双眼睛。
  女孩似乎发现他内心的紧张,格格朗笑着说:“你的《小站》我早就读过。”查海生憨厚地说:“那是我毕业时的作品,现在读来很纯真、很稚嫩。”
  “正是那份纯真才显得它的可爱啊。你的诗受朦胧诗的影响,但又不同于朦胧诗。与朦胧诗相比,你的诗具有学院派的思想,同时也昭示驾驭语言的不凡能力,你会写出更好的诗来,会超过北岛、舒婷!”
  查海生一阵激动,这是自己写诗以来听到的最高评价,何况出自一个诗意可人的女孩之口。几年来,他几乎都是在埋头写作,可由于自己的诗作不同于当前盛行的朦胧诗,因而很少有人关注,即使是好友骆一禾、老木、西川,在肯定的同时也要指出许多不足。
  查海生是脆弱的,他的诗歌雄心让他不能容忍自己诗作的不足,包括中肯的评价。现在,他的诗歌信心在波婉的评价中建立,这足以让自己快活几天,又可以一口气写下几百行诗。对他而言,诗歌更是激情下的产物。
  “你的诗作应该多投稿,让更多的人读到你的诗作。”虽是大二的学生,波婉却是那么成熟,向查海生建议,如同在关爱自己的好友。
  “嗯。”查海生应着,没多说什么。其实自己一直在向外投稿,包括油印诗集《小站》,寄给了全国不少报刊编辑,但发表总不那么顺畅。
  他不清楚,编辑们关注是那些在诗坛功成名就和与自己相知相识的诗人。
  波婉却比查海生老师更懂“发表的关系学”。她说:“与编辑的相识也很重要,我有位表兄叫雁南飞,是位诗人,办有一份很好的诗歌刊物,我可以让他帮你!”
  “雁南飞,内蒙古著名诗人,我读过他的诗。”海子说,但对波婉提出的帮助却不置一词。他对自己的诗歌是自信的。他要靠自己的诗歌实力去征服诗坛。
  从法大老校至昌平新校的校车要出发了。两人只好不舍地结束了这次谈话。
  “查海生老师!”波婉清脆地喊。
  “有事吗?”查海生转过身问。
  女孩看着他。忽然格格笑着跑开,匀称和谐的身姿在悠悠晚风中灵动、起落、闪耀。一种幸福化作细流,在查海生的心田流着、流着……
  坐在校车上的查海生,一脸的快活,脑海中总是回味着波婉读诗和论诗的每一个细节。她圆润的脸庞、明净的眸子、挺秀的鼻子和细腻的肌肤……让年轻的查海生体会到从未领略过的青春女孩的靓丽可爱。当自己问她从哪儿弄到诗集《小站》时,她一歪脑袋,甜润地回答“这是秘密,属于女孩的秘密”。那难以描绘的拨弄着心弦的神态和那火辣的眼神足以让查海生回味良久。
  曾几何时,他羡慕好友骆一禾,作为北大校园*倜傥的才子,赢得那么多包括现在的女友张芙在内的女孩的倾慕与追逐。
  现在,隐约中缪斯女神也在将幸福撒给自己。他感到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爱神会真的将幸运降给自己吗?
  

3 今夜月光好看(1)
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
  照着月光
  饮水和盐的马
  和声音
  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美丽
  ——引自《月光》  
  昌平,是依附北京的一个县城。汉代即设县制,一个典型的农业县,生产着小麦、玉米、谷子、红薯及苹果、柿子、梨、板栗等农作物。军都山在境内横亘而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当北京城日益拥挤,一些文教卫单位便向昌平这一农耕土壤延伸转移,使得昌平继承着自己的农耕传统也接受着京城的文化气息。
  八十年代,中国政法大学也做出在昌平建新校区的决定,查海生等一批老师作为先遣人员入住昌平,租住在中央政治管理学院教工楼。
  这里很适合查海生居住,它远离京城的喧嚣嘈杂,平静的农耕气息与自己骨头深处的那种乡村情结相吻合。只是有课的时候,坐班车去法大老校,其余时间都在房间写作。晚上写诗到深夜,第二天睡一上午,下午看书。
  因为诗歌,查海生老师已与学生打成一片,他的课堂总要留下几分钟朗诵自己的诗歌。学生们也深深爱上这位诗人老师。在周日的野外活动中,他们会喊上他。
  八十年代是让中国无数文化人永远怀念的时代,尤其是诗歌,让无数的年轻人痴迷到了狂热的程度,更是校园内热中谈论的话题。法大虽是严谨的,但年轻学子那生命中的诗意却在时代的温床上完全孕育、滋长出来。查海生老师也愿意与这些诗意的学生们在一起。郊游的时候,他总是尽一个老师的责任,为学生跑前跑后地服务。而学生,尤其是女生争着与他拍照,更让他感到快乐。
  军都山树木葱茏,翠鸟相鸣,十分清幽,适宜学生们郊游。这天,由查海生带领,二十几个学生又来到军都山。山中的野菊散发着阵阵幽香,秋蝉在阵阵鸣叫。他们鸟一般快乐。
  波婉总在年轻的查海生老师身边快活地蹦来蹦去,林中的风撩拨着她的短发,洋溢着活泼与成熟的风姿。她一会儿要他帮她拿包儿,一会儿要他闭上眼睛,悄悄塞一块糖在他嘴里。让当老师的查海生内心涌过一阵甜蜜和羞涩,甚至有些掩饰不住的手足无措。
  浪漫属于年轻的学子,军都山的秀色激扬他们的情思,他们在林间放歌。
  波婉的声音轻柔、悦耳。她倒退着走路,用满溢笑意的眼睛看着查海生,唱起苏联歌曲《山楂树》。
  她清越的声音在林间婉转,落在查海生的心上:“歌声轻轻荡漾在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灯光辉煌/山楂树下情人在把我盼望/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啊/山楂树你为何要悲伤!”
  “查老师,后面两句我俩一起唱。”波婉甜润地说。
  查海生沉浸在美妙的意蕴里,没听见女孩的说话。
  “查老师!”女孩提高声音,“我俩一起唱。”
  查海生的脸羞涩地红了。在这美妙的歌声前他哪敢开口,只是推迟着。
  “我俩一起唱。”一个大胆的男生调侃着对波婉说,变腔变调地唱起来。
  “不跟你唱!”波婉娇嗔地阻止。
  “就要唱。”男生们附和声更大。
  “不跟你们唱!”波婉追赶着唱歌的男生。
  望着那灵动的腰身,查海生出神了,心头如春风拂过。
  几次郊游让同学们摸清了波婉的心思。她一定对自己的诗人老师情有独钟。同学们没猜错,爱神已将那支幸福而忧伤的箭射向少女的心扉。几天后,波婉也向同学公开了自己的心迹。

3 今夜月光好看(2)
邻班一位叫许铭的同学在美术选修课上认识了波婉。他一见倾心,并大胆追求起来。他请波婉看电影,也交谈诗歌。但许铭的艺术感觉一般,不能引起浪漫女孩波婉的倾心。当波婉确认自己爱上诗人查海生时,她直接告诉前来喊她去看电影的许铭,自己爱上了查海生老师。许铭听后呆呆站在那儿,半晌回不过神来。波婉大方地伸出手说再见时,他才缓缓抬起无力失措的手。
  波婉亲口承认自己爱上了查海生老师,在同学中引起不小的震动。正如她在课堂上公开表示自己喜爱查老师的诗一样,她的大方与勇敢,让众多男生钦佩。
  她的话自然也被查海生听到。
  其实,查海生是在矛盾犹豫之中中了爱神的箭。波婉这个诗意的女孩,同诗一样,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和全部生活。因波婉而诗情汹涌,又因波婉而执笔难书。他责问过自己,能同自己的学生相恋相爱吗?曾试着拒绝她走入自己的梦,可他做不到,一如无法拒绝诗歌!
  他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年轻人,自然渴慕女性,更何况是如诗如幻的波婉!而波婉的出现,又照应几年来自己心灵深处对一位女性形象的幻想。那是1979年自己寒假乘火车回家的途中,他刚坐定,迎面来了一位年轻的姑娘,脸庞圆润,皮肤白嫩,举止优雅。年仅十五岁的查海生竟被她的青春美丽所吸引,紧紧盯着她。她的坐位就在自己身旁,当她踮起脚往货架上放行李的时候,粉红的毛衣将胸前*凸现得饱满明朗,就在少年查海生的头上!一种奇异的肌体幽香散发出来。姑娘放好行李坐下来,对查海生友好一笑,他却有种憋涨得难受的感觉。在1987年11月4日的第三篇日记中他这样写道:“想起八年前冬天的夜行列车,想起最初对女性和美丽的感觉——那时的夜晚几乎像白天……”
  一切也许是上天的苦苦安排,几年来,当查海生常常幸福而羞涩地回忆那情景那姑娘的时候,波婉出现了,与那夜行列车上的姑娘惊人地相像,尤其是那明净的眸子和内在的气质。似乎是上帝将他心灵中的女性幻象送到身边。
  这样,查海生没课的日子便写诗,思念波婉。可一到课堂上却发现自己是那么紧张,不能再自由发挥,也不能大胆去鼓励学生想像海鸥就是上帝的游泳裤。站在讲台上,他不敢看波婉,而波婉却总是瞪着大眼热辣辣地寻找自己的目光。有时,她偷窥了查海生的内心,趴在桌上哧哧发笑。而意识到波婉趴在桌上笑,他便心慌。偶尔四目相对,他就窘得脸腮通红,语无伦次。
  这让查海生苦恼,渴望有课的日子又害怕上课。想辞退这班的课,可挥之难舍。
  周日的傍晚,校园内飘扬着抒情的歌曲。查海生收到一笔稿费。他内心快乐,在校园里寻找波婉,要告诉她这一喜讯。这是波婉建议自己多投稿后发表的诗作,他要向波婉证实自己的诗歌能力,他太在乎她。
  查海生走在足球场上,目光散开,搜寻那熟悉的身影。突然一个足球朝他砸来,又沉又实。只觉得脑袋隆隆作响,眼前金星乱窜,他打了一个趔趄,轰然倒地。待到被学生扶起时,许铭在眼前慌张地赔礼。他摸着昏沉沉的脑袋,强装大度,一笑说:“你是无意的,不能怪你!”说完悻悻地离开球场,身后一阵笑声。
  回到昌平房间,查海生心绪非常不好。没找到波婉,却沉沉地挨了一球,那球是许铭故意踢的,一个学生如此做未免太张狂、太气人。尤其是当自己离开时,那一群学生的笑声,给自己刺激很大。他问自己是不是太善良,一个老师被学生捉弄欺侮。
  “咚咚”传来清脆的敲门声。他当做是好友骆一禾。一禾分配在《十月》编辑部任诗歌编辑。因为工作都忙,当初北大三诗人——骆一禾、西川、查海生相聚喝酒论诗的日子少了。倒是骆一禾,要抽空来昌平看自己的“傻弟弟”。他心情开朗了,跑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竟是波婉!月光下的波婉,天仙一般,是那么轻盈、灵动。白色的衬衣,衬托着她圆润的脸庞,正用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充满了无限的关爱,充满着万般柔情,充满了言说不尽的娇嗔,充满着触动心扉的羞涩与热烈……他一阵激动,眼泪几乎要涌出来,猛地抱住自己日夜想念的心上人。
  平时的一切顾虑统统抛开,两颗年轻的诗心拥抱在一起。紧紧的、久久的……
  窗外,明月如水,浪漫而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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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你是我最好的诗作(1)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引自《活在珍贵的人间》  
  秋天的昌平,阳光明朗,丹桂芬芳,风抚*,疏影淡淡。
  年轻的查海生老师,生活在一片幸福之中。缪斯与爱神都对他是那么垂青。他迎来了自己诗歌创作第一个强盛时期,他与诗意女孩波婉山盟海誓地相爱。军都山上的林间草地上、田间的白杨树下、葡萄园旁环绕的水渠边,都留下了他俩的快乐身影和甜言蜜语。
  波婉不但能文会画,而且温柔体贴。她与查海生一起聊荷马、凡?高、叶赛宁、尼采、朱光潜。她在他写诗时悄悄倒上一杯水,帮他整理书本,帮他晾晒衣服。她从心里敬佩自己心爱的人的渊博学识。他在北大四年读过那么多书,阅读面涉及《圣经》、印度史诗、《古兰经》,及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里尔克等人的著作。别人与他交谈,会惊叹他超人的记忆力,作为一个法律系的学子,他实际上读完了中文系的全部课程。
  查海生深爱波婉,开朗之中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是那么诗情浪漫而善解人意。他毫不犹豫地爱着她,确信自己是爱神的宠儿。一如当年自己十五岁考入北大,在家乡查湾被传为神话。
  一到周日,他俩就携手在昌平的山山水水间,谈着诗,谈着美好的未来,耳鬓厮磨地说着温情的话语。
  这天,他俩来到北海公园。长柳拂堤,好鸟啁啾,如诗如画。
  游船在轻波上荡漾。
  波婉没坐过船。一惊一乍叫喊着,查海生笑呵呵扶她上船。一种成熟稳健的感觉在心头涌漾。
  查海生熟练划动双桨,庆幸自己在北大读书时学会了划船。
  船在水面上悠悠地行着。清澈的湖水倒映着青春的靓影,多情柔和的风轻轻地吹,天空是那么辽远……
  波婉坐在船头,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胳膊拨弄着柔波。水珠如玉,笑声如珠,点点落入湖中。
  阳光下戏水的玉臂多么美啊!查海生深情地看着,它像洁白的藕。不,比藕更圆润、更灵动、更美妙。
  波婉抬起头,发现查海生正在死死地看着自己,一阵羞涩,腮颊红霞绯映,娇嗔地说:“看什么?”
  查海生呵呵一笑,说:“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又一声拨弄心弦的娇嗔询问。羞答答的惹人醉、惹人怜。
  “好看!”查海生毫不掩饰。弄水的波婉,雪白的胳膊和颈脖在明朗的阳光下冰清玉洁,那圆润的脸蛋娇嫩流红,尤其是那灵动而羞涩的眼神,尽收了言说不出的万种风情,令查海生心旌摇荡,诗意萌生。他读起雪莱的诗句:
  你真美,陆地、海洋的仙女
  也比不上你美;
  你那轻盈的肢体
  似适体的衣袂,
  随着生命在其中活跃
  而移动、起落、闪耀。
  这是多么易打动少女心扉的诗句啊!波婉动情地聆听着,眼睛热辣辣地直视诗人。
  四只眼睛相对。火光在交融,在燃烧,在跃动。
  猛地,查海生放下桨,向波婉走去。船在摇晃,波婉一声惊叫,查海生就势将她抱住。女孩躺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尽情地感受着这曼妙的幸福。
  晚上,他们相依相偎来到宿舍。一番温存后,波婉要走。查海生依依不舍相送。她却说:“这次不要你送,你进去,我要看着你进去!”
  查海生只得走进自己的房间。
  多么幸福的一天啊!可波婉走后,他内心涌起一阵难舍的空茫。他抓起诗稿,写起诗句,抒写着内心深处的爱。

4 你是我最好的诗作(2)
“咚咚!”有人在轻柔地敲门。
  查海生拉开门,是波婉!他还来不及惊叫,波婉就跳了进来,双手勾在他脖子上,疯狂地吻他,丰满而柔嫩的胸脯也热烈地贴了上去。查海生紧握着她纤细的腰肢,迎接着她的热烈……
  “我今晚不回去!”波婉从热吻中停住说。
  “好的。”查海生抚摸着她的额头说,“我俩还像上次一样坐一夜,写诗,谈心!”
  “我不坐一夜!”
  “那我陪你散步,今晚的月亮又是很美的。”
  “我不散步!”波婉娇嗔地盯着他说道。
  海子迷惑了,不解地问:“那你要干什么?”
  “傻子,你真笨!”女孩娇滴滴地责备,又羞答答地埋下头,从脸腮到脖子一片绯红。
  查海生明白了,他一阵激动,只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汹涌澎湃,他抱起温软的女孩。
  展现在查海生面前是怎样美丽的*啊!如含苞待放的花朵,焕发着灿烂的青春气息。他疯狂热吻,身体里的河水呼应着女孩颤动的身躯,在紧张、慌乱与幸福中体会着无比美妙。
  平静后,两人相拥相偎。回味着每一个细节,查海生幸福地说:“今夜你是我最好的诗作。”波婉一掐他的身躯,说:“可差点被你傻乎乎地拒之门外!”
  这时期的许多诗歌都与波婉有关。他迷醉她为自己倒水的温馨,写下了《中午》。随后的《写给脖子上的菩萨》、《半截的诗》、《埋着一只为你祝福的杯子》,都是爱情的琼浆酝酿出的诗章。
  他迫不及待写信告诉自己的亲人,告诉他们自己有了可意的心上人。他时刻清楚年迈的父母抚养自己兄弟四人不易。弟弟们仍在读书,而作为教师的兄长对他们的支持有限,家里负担仍压在年迈的双亲身上,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给他们精神上的安慰。
  查湾村的黄昏处在一片祥和之中。孩子们正在叫喊着“打仗”,模拟电影上分成好人、坏人两派,这其中包括查海生的小弟弟。他们是那么快活,给傍晚的查湾增添一种欢腾。
  查海生的母亲操采菊出身安徽怀宁一个地主家庭,上过十几年的私塾,在查湾算是个文化人。她急迫地撕开儿子的信,眯缝起眼睛幸福地读着。
  亲爱的爸爸、妈妈、弟弟们:
  你们好!
  似乎好长时间没给你们写信,日子过得真快啊。这一段时间我过得非常快乐。有位女学生爱上我,我也很喜欢她。她出生在内蒙古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聪明可爱。我曾顾虑过,但她真的是那么爱我,我想她毕竟大二了,等她几年,我们是能走在一起的……
  最后愿你们保重身体,祝弟弟们读书进步,为家争光!
  儿子:海生  
  这又是一封多么幸福的信啊。父母查振全和操采菊劳作艰辛,但内心真是幸福难言。家里出了个海生,让查湾人羡慕得眼都红了。人们都期盼自己的孩子成为第二个查海生,能考上名牌大学,由农门跃过龙门,成为吃皇粮的公家人。考取的时候热热闹闹摆上酒席,放上几场露天电影,十里八乡都为之轰动。确实,查湾村人的这种心态是十分明朗的。
  

5 诗人海子的诞生
谁家的窗户
  灯光明亮
  是野花,一只安详燃烧的灯
  坐在泥土的灯台上
  生下诗人叶赛宁  
  ——引自《诗人叶赛宁》  
  正在读高中的大弟曙明很快回了哥哥的信。他是查家与哥哥海生通信最多的人。亲爱的哥哥对他学习格外关心,常常在信中给他鼓励。
  弟弟在信中说,高河镇相邻的月山镇发现了铜矿,国家将要对矿山开采,一部分农民可变为工人,划归铜陵市。查海生可以想像乡民们此刻沉浸在开采矿山的幸福之中,但自己却有说不出的感觉,并没为家乡发现矿产而高兴。他见过许多矿产开采地,美丽的大地被弄得面目全非,一堆堆废弃物打破了乡村的宁静与和谐。麦地、流水、池塘、芦花、高岗、树木、农民、耕牛才是他深度思维里的乡村景象。
  失去土地的农民会是怎样的心态呢?查海生深深思考这个问题。带着这种思考,他写下了被后来诗坛广泛认可的诗作《亚洲铜》,人们称其为典型学院派的不朽之作。
  亚洲铜 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惟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 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  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 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  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 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查海生写诗总是一气写下许多,但满意的却只有几句。常常要在稿纸上反复勾画才能定稿。可这首诗写得很顺利,他骨子里面对家乡的黄土岗、家乡的水、家乡的麦地有着某种默契。《亚洲铜》这首诗正是他巧妙地运用象征手法表达了自己对土地的眷恋和幻想。
  波婉自然是第一个读到《亚洲铜》的人。军都山的林间草地上,两个诗意的年轻人展开了讨论。波婉一身洁白的秋装,在查海生眼中宛若天仙、女神。她来回走动,反复朗读:
  亚洲铜 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沙滩  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查海生躺在草地上,幸福地看着心爱的人走来走去朗读自己的新作,那清婉动听的声音似汩汩清泉,滋润着他年轻的心。偶尔透过树丛,望着头上的天,天空是那么澄明高远,缕缕白云悠悠飘过。
  波婉读了几遍,靠着心爱的人坐下,说:“过去我爱读北岛、舒婷的诗,今天读你的《亚洲铜》,觉得它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诗作。它意旨深远,愈读愈有味道,显示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诗作技巧!”
  查海生腼腆地一笑,说:“你就别恭维了吧,北岛、舒婷及他们的爱好者听了可不原谅你。”
  波婉一脸的严肃,说:“我说的可是客观的啊,我相信你完全会超过北岛、舒婷。你是北大高才生,又是那么博闻强识,我不会将你与北岛、舒婷并举,虽然他们眼下名气显耀。我甚至想,雪莱、叶赛宁、普希金、荷尔德林、歌德才是你冲击的对象,你与他们一样是天才的诗人,天才是自然给予人类最宝贵的礼物!”
  查海生心头一热,将心上人拥入怀中。波婉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实际上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才,自己的阅读面已涉及古今中外许多经典文化,自己一直有颗诗歌雄心,要成为举世闻名的伟大诗人。波婉从恋人怀中抬起头来,说:“亚洲铜,它寓意深远,那么你写它的第一要旨是什么呢?土地,你所眷恋的土地?”
  “你太有悟性。”查海生赞叹,拿出笔在纸上画起来,说,“亚洲的黄土地像铜一样啊,它的主人是青草。”
  他透过树林,朝查湾方向望去,深情说:“土地蕴涵了无限情义,我们要归附它。”
  波婉完全理解了《亚洲铜》。亚洲铜代表着与铜一样色彩和质感的红土地,诗的意象丰盈,耐人寻味。白鸽子、白鞋子寓意着查海生所推崇的屈原的精神实质,它将走遍中国大地上的每个角落。
  “这首《亚洲铜》是你的诗歌创作史上的一个重要标志,它的语言套路完全迥异于朦胧诗派,标志着你完全从朦胧诗的影响中走出来,体现了全新的诗歌理念。我断言它将是不朽的诗篇,我们尽快将它推出去!”波婉站起来坚毅地说着,目光凝望远方。她坚信《亚洲铜》的语言魅力和市场前景。
  查海生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这的确是我满意的婴儿,我要将它送给安徽,首先让我的家乡人知道,中国有位正在崛起的杰出诗人查海生!他一样来自陈独秀的故里——安徽怀宁!”
  “不是查海生,是海子!”波婉说,“我看过你校刊新闻稿的笔名是海子,而没看到你的诗歌署名海子。其实你弄错了,你的诗名才应该是海子,一个亲切的名字,一个有诗意的名字。同时它又代表着一种水性、一种灵性、一种海纳百川的胸襟。青海的人爱称他们的湖泊为海子,是水草丰盈的地方……”
  “海子!诗人海子!”海子兴奋了,抱起女友旋转着,“对,你说得对,海子才是诗人,查海生仅是写写新闻稿的普通人。”他放下恋人,反复地念着:“海子,诗人海子,天才诗人海子!”
  波婉还以观望远方的表情在深情地诉说,话语如朗诵一般,一字一句向查海生心底流淌,“你来自农村,起伏的山岭、劳作的农民、村庄与稻田、河流与大地,还有麦苗、村姑,这些意象已深深融入你的骨子里。你对洋溢农耕气息的大地一往情深,你会深情歌吟,也会吟出不朽的诗篇。一如俄罗斯的叶赛宁,抒情诗人叶赛宁,对大地一往情深的杰出诗人叶赛宁。你是中国的叶赛宁,歌唱大地的天才诗人海子!”
  查海生听呆了,猛地举起双手高呼:“海子,诗人海子,天才诗人海子!”
  波婉也喊起来:“海子诗人海子,天才诗人海子,我爱你!”
  一对年轻人在军都山的林间,笑着,喊着,打闹着。“诗人海子”的声音在林间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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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孪生的麦地之子(1)
家乡的风
  家乡的云
  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双肩  
  ——引自《麦地》  
  毕业一年多,海子时时惦记北大。他惦记着燕园内老师同学对自己的关照,他惦记着与大师们的交往。他留恋燕园内一个又一个的学术讲座,他怀念与诗友们共同论诗的日子。
  脑中烙印着一个温暖的情景:他与朱光潜大师谈论家乡、谈论文化。
  那是刚入校的一年,有一位老人总坐在校园里笑呵呵地看着年轻的学生。他就是桐城籍美学大师朱光潜。
  得知眼前的纯朴小男孩来自怀宁,朱光潜老人满是赞叹地说:“怀宁是文化之邦啊,邓石如、陈独秀都是从那块土壤上走出来的,你一定要以家乡先贤为榜样,在北大好好学习。”这话给了海子极大鼓舞,让他在北大的四年潜心于文化的海洋。
  北大,是他割舍不断的精神纽带。
  这天,偕同女友波婉来到燕园。首先去找仍在外语系读书的好友西川,可西川外出了。这位尚在读书的北大才子,已开始利用假日给新华社写稿。他毕业后的去向也基本定下来,就是去新华社工作。
  海子特意带波婉从西大门入校。同未名湖、博雅塔一样,西大门在北大学子心目中代表着美丽的燕园。传统的宫殿式建筑雕梁画栋,器宇轩昂,一对石狮威严地守卫着这一块知识圣地。海子心中充满自豪,向女友讲解西大门的历史:西大门曾是当年燕京大学正门。1921年开始,燕大建新校园,校长司徒雷登的构想是建成一块融合东西文化精华的殿堂。后来北京大学迁到燕大旧址,匾额上的“北京大学”四字是解放初期毛泽东应北大学生会要求,为母校校徽题字放大而成。
  如诗如画的校园让波婉不得不感叹,北大啊,一步一景,一步一诗,一步一个故事!
  当年,湖光塔影自然留下了查海生及同学们的身影和足迹。今天,他带着女友故地重游,感慨良多。他清楚地背诵着谢冕教授在《永远的校园》中的语句:“数十年来这里成长着中国几代最优秀的学者。丰博的学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这一切又与先天下的严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争精神相吻合。这更是一种精神合成的魅力。”
  波婉惊叹他惊人的记忆力,不得不感叹北大这块精神沃土有着无穷的魅力!她说:“北大啊,古朴而又年轻。它浓郁的文化氛围和追求自由的革命信念让我感到神秘和甜蜜。这里处处洋溢着珍惜青春、培养友情、倡导理想的人文精神,能在这里读书真是三生有幸啊!”
  他们来到北大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坐下。这里也是让海子在内的无数北大学子们永远怀念的地方。海子常常拿一本书来这儿,坐在碧绿的草上,看看蓝蓝的天,看看欢笑的姑娘,看看相拥的情侣,只觉得心灵自由自在,那种无拘无束的柔美让人心醉。
  从大三开始,海子常躺在这块草坪上,嚼着草,也嚼着自己或别人的诗句。他回想着一切,对身边的波婉说:“这块土壤,是我当初诗歌的温床!”
  波婉调皮地接过他的话说:“现在,它是你爱情的温床!”
  两人来到校外诗友们常聚的餐馆,骆一禾已如约在那等待。
  一禾大海子三岁,是七九级中文系学生,曾是北大“五四”文学社中坚力量及《启明星》的重要撰稿人。他一直欣赏海子的才气,也视他如同亲弟弟。(1989年海子卧轨后,一禾悲痛地整理海子诗稿,其后几个月也溘然长逝,追随海子而去。)在心灵上,他与海子默默相契。

6 孪生的麦地之子(2)
波婉早从海子口中知道这位才华横溢的兄长,也知道他与张芙的关系。她落落大方地伸手相握,问:“嫂子张芙呢?”
  骆一禾笑了,说:“调皮的家伙,怎么就称呼嫂子?她正忙呢。”一禾拍拍海子的肩,又对波婉说,“你可别欺负我的冬子弟弟啊!”
  波婉反驳一句:“他是诗人,谁敢欺负呀?我建议他的诗名用海子,冬子这称号怎么来的啊?”
  骆一禾笑着解释,海子刚进北大才十五岁,个子不高,不胖不瘦,而且满脸稚气。军训时喜欢抢别人的军帽,戴着军帽做鬼脸,俨然是《闪闪红星》里的潘冬子,所以大家都称他为冬子或小冬子,他强调说:“北大人都这么称呼他,谢冕教授也这么称呼过他。”
  “冬子的时代应该过去,他代表的是可爱、稚嫩和顽皮。现在应该是海子的时代,他代表的是学识渊博,中国杰出的诗人之一。”波婉说得顽皮又严肃。
  “说得妙!”骆一禾击掌称赞,“海子,诗人海子,好名字!从此我也改口叫他海子。”
  骆一禾读着海子的《亚洲铜》。他大吃一惊,几个月没读海子的诗作,他的诗、他驾驭语言的能力完全上了一个境界。他真诚地评价这将是不朽的诗作。他告诉海子,他在《十月》开辟了“十月的诗”专栏,《亚洲铜》就可在“十月的诗”里推出。
  但海子拒绝了。他说:“《亚洲铜》要交给安徽。怀宁是文化之邦,是邓石如、陈独秀的家乡,怀宁更应该出一位大诗人,让青春诗会瞩目垂青的大诗人!”
  骆一禾默认了。他与海子是十分看重“青春诗会”的。青春诗会是由《诗刊》社发起,组织全国有名的青年诗人的诗歌讨论会,首届发起于1980年。经过思想解放运动的洗礼,诗歌创作空前活跃,新异的诗歌也在时代的腹胎中应运而生。《诗刊》社敏锐听到时代的诗歌胎动,大胆推介新人新作。
  首届青春诗会由舒婷、江河、顾城等十七位青年诗人组成,而代表着中国新诗曾有的高度和辉煌的艾青、臧克家、田间、贺敬之也都与会进行讲学和座谈。
  正是由于《诗刊》和青春诗会,许多青年诗人先由小范围内的默默写作,后被推向社会,推向更广阔的领域,因而被誉为“诗坛黄埔军校”。骆一禾、西川、查海生这“北大三诗人”自然清楚青春诗会的分量。他们曾在北大的草地上相约,力争尽快写出最好的诗,尽快参加青春诗会。
  席间,海子和骆一禾喝着醇酒。海子喝酒已有两年历史,酒量不小。他清楚记得第一次喝酒是在北大读书时,因骆一禾的诗作发表得到了一笔稿费,几个诗友在校外的小餐馆里划拳喝酒,二锅头伴着劣质香烟,诗歌伴着豪情胡侃。那晚,海子醉了,但他却感受到了被酒精刺激热血奔涌的豪情。酒,也慢慢地走入他的生活与诗歌中。
  烈酒一下肚,海子、一禾都很激动。海子说他又在读歌德的《浮士德》,《浮士德》是不朽的伟大长诗。海子表白只有长诗才是真正的诗。
  骆一禾赞成海子的观点。他说:“短诗靠悟性,小学生也能写;长诗不仅要悟性,更要庞大的知识体系,要由天才才能完成。”
  海子猛喝一口酒,断言:“在新世纪之交,中国将有一部杰出的不朽长诗和杰出的长诗诗人问世!当今诗坛,诗人比牛毛多,可真正杰出的天才诗人却寥若晨星。”
  波婉调皮地接过话题:“而这位杰出的诗人就是今天的两位诗人之一,到时我会写一篇文章,题目叫《与杰出的诗人某某共饮的情景》。”一禾抢过话题说:“哪是共饮的情景,题目应该是《回忆杰出的诗人我的爱人——海子》。”他话音刚落,便遭到海子和波婉的反对,波婉急了,大声嚷:“怎么是回忆呢?”一禾掌了一下自己的嘴,笑着认错。
  海子却不在意地说:“咒我死吗?死也并不可怕,亚洲铜是埋人的地方,还有我查湾的麦地、晚风吹扬的黄土岗、夜气孕育的土壤……”他的话音未落,波婉按住他的嘴。
  海子与一禾达成一个共识:一个诗人必须有一个支撑自己的写作地点。海子说:“诗人杨炼从西安半坡出发,经由甘肃的河西、敦煌、西藏,写出了长诗《礼魂》,又在九寨沟炼出了《诺日朗》。他是从九寨沟崛起的!”
  一禾也补充着说:“昌耀在结束青藏高原长达二十多年的右派流放生活后,以青藏高原,包括敦煌、天山板块在内的西部为崛起之地,写了《大山的囚歌》及《河床》、《旷原之野》等大时空、大背景的诗篇。”
  “所以,我看到了中国当代诗坛一种雄心勃勃、横空出世的长诗前景,这与四川诗人的发起和营造有关。”海子豪迈地说,“我要在长诗上进军,我想去西藏,在那找到自己的文化崛起之地。啊,雪域西藏,圣洁的文化处女地,是我精神文化上的母亲与新娘!”
  “可四川的那几位诗人已由写长诗改写短诗,西藏有位女诗人兼学者、作家李华,她纵横西藏,从藏北到阿里,登上过六千米的葛拉丹冬雪山,她深深掌握了藏文化内涵,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都气势恢弘,如空中俯瞰苍茫的高原,笔触逶迤绮丽,看势头,将成为雪域文学的代表者。”一禾说。
  海子内心有些失意,似乎是自己心灵中的一块领地早被他人占据。他问一禾:“你有她的作品吗?什么时候拿来一读。”  一禾回答:“她是青春诗会与会者,深得谢冕教授赏识,到时我将她的诗介绍给你。”
  海子语气坚定地说:“我与西藏似乎有种默契,藏文化、敦煌文化将是我长诗的支撑点。”
  “那么支撑你短诗的是什么呢?土地、乡村?”波婉问。
  “对,还有草原、麦地。”
  “麦地,我也深感亲切。”一禾说,“我也要将麦地入诗。”他抒情着:“丰盈的麦地、丰盈的诗!”
  海子也动情地说:“我的家乡每年春天碧绿的麦苗在春风里欢跃。待到麦苗长高了,我们上学的途中常在里面捉迷藏或者打滚,有时男生女生滚到一块。”
  波婉听得窃笑,问海子:“你没与哪个女生滚在一起吧?”
  海子回答:“那是读小学的时候,不懂事啊。回忆起来挺美的。麦子熟的时候,堆积如山,生产队里派人轮流看麦,我和父亲都看管过,月光下看管麦子,很有诗意的。我对麦子怀有感情。”
  波婉看看他俩,格格笑了,说:“你们俩,是孪生的麦地之子!”
  “麦地之子!”海子、骆一禾为这个名词兴奋着,两人一击掌,说:“你我是孪生的麦地之子!”相视一笑,接着相对而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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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今夜,我是一盏灯
有一盏灯
  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闪亮着
  这盏灯今夜睡在我的屋子里
  ——引自《新娘》  
  中国政法大学校长刘复之这天一推开门,地上平躺着一封信,没有署名,是封检举信。他将信放在办公桌上,照例沏上一杯茶。然后仔细读信。信的内容是检举政治系查海生老师课堂秩序混乱,经常在课堂上朗读自己的诗歌,更严重的是,与女学生波婉谈恋爱。
  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里不允许在校生谈恋爱的,师生恋更是严禁而敏感的话题。他马上打电话至政治系。系主任外出开会,是徐副主任接的电话,他一放下电话就来到校长办公室。刘校长将信交给徐副主任,让他去查明一下。他特意嘱托,要慎重办事,不可扩大化,对年轻老师尽量多点关爱,以开导为主。
  查海生这天没课,在昌平的租借楼里。他赶紧打电话去昌平,让人转告查海生来系里开会,可一整天,仍不见他来。下班后,徐副主任只得坐校车来到昌平查海生的宿舍。
  海子下午才起床,昨晚写诗到凌晨,上午蒙头睡了一上午。午饭是几块饼干,他对生活的要求是相当低的,对诗歌、对知识的要求却是那么虔诚而执著。
  波婉将他喻为叶赛宁,让他重读叶赛宁,他很快便迷恋上了叶赛宁。他认为自己与叶赛宁同样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血液里似乎流淌着共同的东西,关于诗歌、关于出身、关于天赋。叶赛宁是十九世纪末出生在俄罗斯一个农民家庭的短命的天才诗人。他用诗歌赞美田野、森林和花朵的恬静与朴素,醉心于纯粹的写作。他因天才的魅力赢得了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女舞蹈家伊莎朵拉?邓肯的芳心并与之结婚,1924年分居。次年与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孙女双坠爱河并结婚,却在同年,因精神抑郁而自杀,年仅三十岁。叶赛宁执著于诗歌的一生、衷情乡野的一生,以及浪漫的经历和流星般的灿烂让年轻的海子仰慕着迷。他在1986、1987年创作了组诗《叶赛宁》,写叶赛宁的一生,也写自己的一生:
  屋里安坐着忧郁的诗人
  仍然安坐着诗人叶赛宁
  叶赛宁
  不曾料到又一次
  春回大地
  大地是我死后爱上的女人
  大地啊
  美丽的是你
  丑陋的是我
  诗人叶赛宁
  在大地中
  死而复生
  ……
  徐副主任敲响海子的房门时,海子正在大声朗读叶赛宁的诗句,根本就没听到敲门声。徐副主任只得又弯起指头轻轻地“咚咚”敲着,里面却传来更大的朗读声:
  我辞别了我出生的屋子
  离开了天蓝的俄罗斯
  白桦林像三颗星临照水池
  温暖着老母亲的愁思
  ……
  徐副主任有些生气,扬起手掌在门上“哐当、哐当”敲击。
  门开了,海子正穿着短衣站在门口。一见是徐副主任,海子一脸惊愕,有些出乎意料,慌忙让领导进屋。
  陈设简陋,除书架和桌椅,就没其他家具,更别说电器用品。徐副主任是来他房间的最高行政领导,他有些局促,忙给领导倒水,可一晃水瓶却是空的。想找点招待人的东西,只有充饥的饼干,徐副主任一摆手,话里有话地说:“又在读自己的大作啊!”
  海子不清楚有人检举他在哲学课上朗读自己的诗,说:“哪是我的,是叶赛宁的伟大诗作!”
  徐副主任开门见山地说:“今天刘校长打电话给我,我让人捎信要你去系里,你也不去,有人检举揭发你!”
  “揭发我?”海子出乎意料,同时心里又有些紧张。他知道自己那晚与波婉发生的关系是有悖校规的,严格执行起来够得上开除。他的心“咚咚”跳动,有些紧张地问徐副主任:“揭发我什么?”
  “揭发你上课时不上课,读自己的诗,更为严重的是与女学生谈恋爱!”徐副主任说着,眼睛直视海子。
  海子有些发悚,说:“读诗是学生要求读的,今后不读了。有个叫波婉的女生她爱诗,她常向我问诗,今后我会注意的。”这些话海子说得很吃力。
  “是啊,应该顾及自己形象,年轻人要上进啊,争取早日评上讲师,刘校长也嘱咐我们要关心青年教师。”徐副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路要走稳。”
  “是,是,多谢您的关心。”海子挠着头应道。
  徐副主任“喏”了一声,拉开门走了。海子觉得心仍在跳,把门关上,靠着门抚着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的确很紧张。自己与波婉的事都捅到刘校长那里了,早在北大读法律系时,就熟悉刘复之的名字,在法学界,他代表的是权威啊。门“咚咚”又被敲响,他以为是徐副主任回来了,开门一看,却是波婉,赶紧说:“你快走吧,刚刚徐副主任找过我。”
  波婉却异常镇定,说:“怕什么?你们的话我听到了,就谈恋爱,怎么样?我们是成年人,有这个权利,这是天赋*。他们少管!哼,大不了开除我,开除我,我重考,说不定也考上北大呢!”
  说着,她快活地蹦向海子,双手抱着他的脖子说:“就是进了北大,我还会回来找我的诗人谈恋爱!”又鼓励说:“你别怕,我的诗人。追求自由与爱是年轻人的权利,这是上帝赋予我们的。谁也剥夺不了。诗人更应该大胆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所爱,追求幸福如飞蛾扑向光明。快快吻我,抱起我,抱我在你床上,今夜,我是一盏灯,要点燃你的激情,我要你用生命的激情再次写诗,写出勇敢的我,写出最真、最迷人的我,写出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一辈子也陶醉的爱……”
  海子无力拒绝,抱起心爱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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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你是缪斯
野花,太阳明亮的女
  河川和忧愁的妻子
  感激肉体来临
  感激灵魂有所附丽  
  ——引自《肉体之二》  
  波婉利用她的诗人表兄雁南飞的关系,在内蒙古《草原》和《诗选刊》上连续发表海子的诗作,题材是关于爱情、河流和麦地。
  海子内心复杂,渴望自己的诗作不断发表,可靠波婉动用社会关系去发表又让他内心莫名的怅惘,觉得这种发表途径似乎是对自己诗歌质量的一个嘲讽。他读着不同诗歌刊物,觉得许多发表出来的诗其实质量低下,或模仿过重,或思想肤浅。自己的诗作发表出来竟要通过关系,那可是全新的创作理念,不同于时下诗坛的人云亦云啊!
  这天下午,他买了一份较有影响的诗歌刊物,快速地翻阅,看有没有自己的诗作。
  海子向这家刊物连续寄去许多作品,竟没一首发出来。而整个刊物上,竟没一两首像样的作品。他气愤不过,暗骂编辑为什么没有一点儿艺术眼光,流失了珍珠般的作品,却让一些伪劣的东西贻害大众。他一气之下,拿起笔给刊物主编写信,痛斥他们审稿感觉麻木。写得情绪激烈,锋芒毕现。波婉来了,看着信,将它撕碎。
  海子火了,用很少有的大声,吼道:“你干吗?”
  “海子,你这么做能解决什么问题?选刊物是他们的,他们有自己的选稿标准。你能将全国编辑都骂一通?”
  海子不言语,闷闷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屋子里烟雾弥漫,波婉直咳嗽,打开门窗。烟雾向外飘荡。
  波婉说:“北大今晚请北岛作讲座,去听听。”
  “不听,他们的诗歌理念我不赞同。”
  “你这种状态出去走走也好啊,赞同不赞同不要紧,可以求同存异。”说罢拉着海子乘车去北大。海子不大情愿,波婉在前拉着,犹如拉着淘气的孩子。
  北大的学术报告厅里,传出阵阵掌声。北岛的演说赢得了青年学子的喝彩。海子也被深深感染。
  回来路上,波婉问海子:“怎样?有启发吧?”
  海子长叹:“他们功成名就啊,演说自然挥洒自如。”
  “北岛也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啊,早在1978年他便与芒克一起创办民间刊物《今天》,靠自己的刊物播下了成就与诗名。”
  海子眼睛一亮,说:“我们也可创办自己的刊物。”
  “你有这个经济实力和运作能力吗?我建议我们可在法大成立一个诗社,利用学校的力量创办刊物。”
  “好主意,在法大办刊物,就像北大的《启明星》一样!”海子兴奋了,涌起一股激情与力量,抱起波婉一路小跑。
  波婉在他怀中格格笑着,说“放下我,放下我”。用她的小拳头娇柔地捶打着。
  海子仍是跑着,边跑边说:“不放,你是缪斯,给我灵感。”直至体力不支一不小心倒在路旁,波婉惊乍地叫喊着,翻过身来,又用小拳头娇嗔地捶他,海子连连告饶。
  很快,十几位诗意的年轻人一拍即合,决定成立诗社,他们给诗社取名“星尘”,决定创办社刊《星尘》。
  创办诗社要校领导批准的,办刊的经费也是一个问题。他们自然是希望学校能够财政拨款,而这其中的活动自然由海子承担。海子本是个不愿与领导打交道的人,但办社办刊让他有很大的激情,他拿着报告,奔走在各系、校团委、校党委宣传部之间。
  法大的专业取向决定了其办学的严谨。因而创办诗社似乎成了正业之外的事,系里徐副主任就对海子说:“我们是培养法律人才的,不像中文系要培养作家、诗人。你多在教学上下些工夫才是正理啊!”徐副主任的话无疑是冷水浇头,但熄灭不了海子内心那团烈火。由于身处诗歌的时代,青年学生又那么爱诗。成立诗社的事还是批下来了,并同意拨一定的办刊经费。这让海子和他的诗友们兴奋了几天,也成为法大学子的热门话题。
  在老校的一间会议室里,由海子组织召开“星尘”诗社成立大会。成立大会上,没有领导,就十几位纯粹的诗歌爱好者,大家畅所欲言,共同探讨着与诗歌相关的话题,信心满怀。
  接下来的日子,海子和这些校园诗人一起忙着组稿。海子几乎是每天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但内心却无比快活,有滋有味。
  稿子很快组好,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他已在昌平找到最便宜的打印社,捧着《星尘》清对稿件,一如当初捧着自己的诗集《小站》,兴奋溢于言表。怀着兴奋,海子再去申请经费,可回答太让他失望。《星尘》办刊费是本年度财务预算之外的,暂时无法拨下。海子蔫了,想去找那些头头脑脑大吵一顿。可他没有,他是一个习惯让愤恨潜之于内心的人,对人对物总是保持温和。
  波婉责怪说:“诗社成立大会上应该请领导呀!不请他们能给你拨款?《红楼梦》里宝玉、黛玉他们搞诗社,还要拉动不懂诗的王熙凤呢!”
  海子不相信这是原因,说:“是财务没预算进去,明年就好了。再说,领导都是忙人,怎能因为小小成立大会去惊扰他们!”
  “可别人不那么想啊,人家会认为你没当他们是一回事!诗刊要办下去,一定要有人支持,尤其是领导的支持。”
  海子没说话,内心反问:“真要这样吗?”他真的有些不懂这个社会,在他的思维中诗歌是与诗情、与热情相关的,却与政治没有联系。虽然没经费,但是阻止不了《星尘》的问世。他们省吃俭用,自筹经费。海子以老师的身份,自然出得多一些。其实,他的经济状况也不比学生好到哪去,工资发出来,他就要寄五六十元钱去安徽老家,他清楚贫穷的老家离不开自己的资助。而买书又要占去他工资中很大一部分。但为了诗歌、为了《星尘》,他决定吃上几天的饼干,这是他常常用来节约费用与时间的一个途径。
  终于,创刊号的《星尘》出来了,犹如呱呱坠地的婴儿。海子和他的诗友们摩挲着、深吸着浓郁的油墨馨香,都爱不释手。当天晚上,他们在校外的小餐馆里举行庆功宴。虽然简朴,但气氛欢腾。海子鼓励年轻的学子诗人们喝酒。这里面有后来的诗人王彦、张国森、李青松等人。喝了酒,豪情、诗情显得那么蓬勃。读着自己的诗作,畅想着《星尘》的未来。他们宣言,要从法大校园起步,让《星尘》走入北大、清华,走向全国。
  果然,《星尘》在骆一禾、西川的帮助下,很快为北大、清华的学子接受,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海子也与其时的著名诗人北岛、顾城保持着联系,力争将《星尘》打造出去。
  还有什么比诗歌更让海子陶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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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诗歌需要流浪
五月的麦地上 天鹅的村庄
  沉默孤独的村庄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这就是普希金和我 诞生的地方  
  ——引自《两座村庄》  
  海子的思维世界里,认为只有长诗才能内涵丰富,纵横捭阖。在爱情琼浆的激发下,他开始长诗的创作,而且在题材的选取上直逼生命的本源——河流与大地。
  海子的故乡怀宁濒临长江,是一个湖泊密布的地方。长江,以母亲般的情怀在大地上流过;皖河,也在这块土壤上滋养孕育着万物。河流,不仅流淌在大地上,也深深流淌在海子的生命里。对河流的感情,一如对麦地,都是源于对生命本真的虔诚和崇仰。他在《河流》中写道:
  河岸上许多高高的立着的是梦
  铺满芦花和少女
  在鼓钹碎裂声中
  抖落层层掩埋的叶片和毛羽
  飞走
  ……
  波婉始终陪着他写这首长诗,以她的聪慧与悟性,讨论着诗歌的构思;以她的温情,给海子以激情和力量。
  这天中午,海子写完《河流》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抱住身边的波婉,说:“祝贺吧,这将是一部伟大的长诗!”
  波婉眼里熠熠生辉,多少个日夜,她感受到心爱的人为《河流》所付出的心血与才思。她拿起《河流》,从头到尾地品读。她是第一次真正读《河流》,在他写的时候,她克制不读,她要用虔诚的心去读完整篇的《河流》。她在房中走动着,读了一遍又一遍。她问:“杨炼的《礼魂》,你读了多少遍?”
  “好多遍,我爱它横空出世的大气!”海子回答。
  “是啊,《河流》是你的心血结晶,但它脱胎于《礼魂》。听‘祖先的夕阳,一声愤怒,击碎了万年青的绿意……’这是杨炼的诗句。”
  海子没说话,这是他满怀希望的作品,在鸡鸣声里构思多少夜晚啊!原想要让它为自己争得诗坛的地位,从而来改变自己的处境,包括经济上的。可经波婉一点评,他明白自己的愿望过高,《河流》不会是不朽的杰作。至少有杨炼的《礼魂》在前!
  波婉继续评点:“杨炼的《礼魂》展示一种崛动之感,犹如排空的浪,似冲天的群雕。你是南方河流养育的,你的《河流》一如南方的河流,星罗棋布在沼泽的大地上,不似北方河流气魄恢弘。看黄河吧,黄河之水天上来!有的是力量、是雄浑。而长诗,写河流的长诗,我愿读出一种从天而来的惊天动地之势,这样才可横扫一切,雄视四方!”
  波婉的评价是中肯的。句句落在海子的心坎上,却又击碎了那颗雄视诗坛的心。他默不作声,悄悄地走出门来,不答理波婉的关切询问。
  他来到军都山,逼问自己何日能写出称雄的诗句呢?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没有理由不超过当前那些走红的诗人。何况许多成名诗人根本就没跨进过高校的门,更谈不上北大。他渴望尽快成功,尽快在诗坛上争得一席之地!他已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败,站在山头上大声呼喊:“河流啊,给我力量吧!”他又大声朗读杨炼的诗句:“祖先的夕阳,一声愤怒,击碎了万年青的绿意……”内心承认自己的《河流》受了杨炼《礼魂》的影响,一种摆脱不了的影响,他一改平日温和的性格,扬拳向一棵树猛捶,大吼:“杨炼,是什么给了你的气魄与力量,请你从我的心灵走开,别给我影响。走,走!”
  骆一禾、西川、老木及另外两位诗友随着波婉走来。待他发泄一阵才来到他面前。海子看着诗友们,有些垂头丧气,说:“又失败了!”
  波婉不满,“怎能对自己这样苛求?你诗歌的语言系统完全是自己,是海子的,这是你今后将会有惊世之作的基础啊!”  一禾安慰他:“别逼自己。杨炼的《礼魂》花了多少精力啊!他走遍了西安、河西、敦煌和西藏啊!”
  西川扬起手拍着他的双肩,不满地责怪:“有你这样写诗的吗?你疯了。别以为自己读的书最多写的诗就最好,诗歌除才情之外,还要阅历与体验啊!你有多少?”
  “是的!”海子顿悟,“我的天赋、阅读量是超过他们,缺少的是流浪,诗歌需要流浪!”
  “你说对啦,宽容自己吧,我的流浪诗人!”波婉调侃地说,诗友们都笑了。
  “走,下山去,今晚我请客,发工资了!”一禾边说边拉着海子,海子拉着波婉,一群年轻人快乐地下山了。
  当天晚上,波婉回校。年轻的诗人们买好酒菜,就在海子的宿舍里喝起酒来。海子情绪激动,席间不断说:“流浪、流浪,诗歌要流浪,我要流浪,我要去远方。干杯,为远方干杯!”
  “干杯,为诗歌,为远方干杯!”
  醇酒喝干一瓶又一瓶,直至全都醉了,倒在地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正午的太阳从窗户里射入,照在仍昏睡不醒的年轻诗人们的脸上、身上……
  海子紧紧抱着骆一禾,如同幼时抱住自己的父亲,一脸的平静与陶醉。老木最早醒来,高吟自己的诗句。诗友们醒了,都吟诵诗歌,诗意涌漾。
  

2 山海关,我心中的神圣
给我粮食
  给我婚礼
  给我星辰和马匹  
  ——引自《无题》  
  接下来一个月里,海子深居简出,埋头于长诗《传说》的创作。直到完稿他才来到政法大学老校。他要告诉波婉《传说》已彻底完工。
  系里,徐副主任和几位教师正在写着说着什么。一见海子,徐副主任刚刚笑着的脸转为严肃,说:“查老师,最近系里开几次会,你都没参加啊!”
  海子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忙啊?选”
  “忙?忙些什么呢?年轻人要以工作为重啊!我知道你爱文学,爱诗歌,但对于一个严谨的政法大学教师而言,工作是第一,其他,不管什么仅是业余……”
  对徐副主任这些道理上的话,海子听不进去,内心产生一种抵触情绪,说:“这样会那样会我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反正我没参加,你们按校规办吧,扣津贴就是了。”说罢走出办公室。
  徐副主任一脸茫然,对同事们说:“你们看,你们看,他这个人!”引起一阵笑声。
  海子内心不悦,带着郁闷寻找波婉。只要看到她,海子的不悦情绪顷刻消散,随之而来是快乐、幸福从心头漾起。他告诉波婉:“快为我祝贺吧,《传说》完成了。”
  “是吗?该好好祝贺!”波婉眼里也燃起一团火。
  海子从怀中掏出稿子。波婉接过来,在唇边一吻说:“今天不读,明天没课,选个地方好好读一读!我俩去西山,雪后的西山一定很美,我在那里读诗!”
  波婉的话燃起了海子内心的诗情,说:“干脆去得更远些、更神圣些。去山海关!”
  第二天,两位诗情洋溢的年轻人来到山海关。
  大雪覆盖的北方,银装素裹,气象万千。远处,广袤的天宇与山脉相接,高低起伏的线条将山与天分开。天空清高淡远,山脉厚重深沉。古长城犹如披上盛装的长龙在银白世界蜿蜒……
  波婉高声朗读起来,她的声音清越嘹亮——
  平原上的植物是三尺三的传说
  果实滚动
  大喜大悲
  那秦腔,那唢呐
  像谷地里乍起的风
  ……
  波婉读了一遍又一遍,眼里闪着泪花,她被征服了,启开朱唇,像莎士比亚笔下女主人公的抒情对白一样评说着,欣慰的话语从她的心底流向海子的心底:“啊,《传说》,你容纳多少才情,你包含多少智慧。你成功了,你摆脱了杨炼的影响,超越了《礼魂》,你的语言明快如闪电,强烈地显示了对民间语言的转化、复活能力……”
  她又说:“‘农业只有胜利,战争只有失败’这句我喜欢,体现了你对人类的关怀。”
  海子流泪了。一个月来苦付心血要的正是肯定啊,他抱住波婉动情地说:“谢谢你,我的最爱,你给了我信心!”
  怀中的波婉灿烂一笑,说:“我的评价是客观的,闭上眼睛,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海子听话地闭上眼睛。猛地,波婉双手捧住他的面颊,仰着头朝那嘴唇吻去。久久地,波婉抬起头,说:“答应我,像爱诗歌一样爱着我!”“我答应你,像爱诗歌一样爱你。诗歌和爱情是我的幸福,你和诗歌就是我的生命,失去了其中一个就会失去我的生命!”
  女孩满足了,头在他的怀中甜蜜地磨蹭着,说:“答应我,永远不许背叛我!”
  “我以诗歌的庄严答应你,永远不背叛你!”说完,他推开怀中的波婉,神情庄严地说,“你看,山海关,多么雄浑,多么伟岸,它是我心中的神圣,与我有着心灵的相约。我请它为证,今后,无论你待我怎样,我决不背叛你,不说你一个坏字。如果做不到,雄奇不可侵犯的山海关引我走向远方,走向死亡!”女孩急了,按住他的嘴责怪道:“谁要你说这浑话?”
  

3 村庄是白色的船
芦花丛中
  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
  我妹妹叫芦花
  我妹妹很美  
  ——引自《村庄》  
  北方两次风雪过后,寒假来临。北京客站?熏海子依依送别波婉。不舍的泪在心中滚动,双眼却在含笑。列车就要启动时,海子转过身正欲下车,波婉喊住他,深情地说:“吻我!”一股幸福的暖流在心田掠过,他有些羞涩地吻着女友的额头,说:“寒假我会给你写诗,写好多好多的诗。”
  随着一声长鸣,列车缓缓出站。目送着列车远去,海子的心仿佛被内蒙古、被呼和浩特、被草原牵住,以至在后来的诗歌中多次出现了草原意象,写下了《春天》、《幸福》这样的诗作。
  接下来,海子给父母弟弟们买好礼物,匆匆坐上南下合肥的列车,他太想念亲人,想念生他养他的查湾!
  亲人团聚的喜悦无法言表。大弟弟曙明长高了,两个小弟弟吃着亲爱的哥哥从北京带回的食物,是那么快活。他们是村里其他孩子羡慕的对象,有一个远在北京教书的哥哥?选
  第二天,高中的几位同学便按惯例来看海子。当年在高河中学读书时,海子文理科皆优。老师为平衡文科班,让班级有领头雁,就将已读一个月理科班的海子调到文科班。在众多同学中,有个同学叫琚晨光,睡在海子的上铺。多年来他内心里一直深深铭记这位下铺的小兄弟。一天晚上,他饥饿得无法入睡。瘦小的海子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爬起来用白开水冲几勺腌菜给他,说:“老琚,吃吧,开水泡咸菜,不咸。”海子的聪明、善良、纯朴、随和经常让同学们怀念不已。几年后,听说海子成为天真、执著、喜爱流浪、拒绝与人交往的诗人时,他们无法置信,只是感叹诗歌的魔力太大,带走了他们的好兄弟、好同学查海生。
  几天的应酬过后,思念便爬上心头。海子打发思念的方式就是写诗、写情书。那些来自内心深处的温情话语在笔下流淌不尽,一封情书能写上两万字。
  这天早上,家中吃的是稀饭。当然,母亲没忘记在稀饭中放山芋干,这是孩子们爱吃的。手捧着粥碗,想起与波婉携手的点点滴滴。一时诗意涌来,海子匆匆喝完粥,写下了后来著名的诗篇《你的手》。在诗中,他将女友的双手喻为光明而温暖的小灯。这是非常熟悉、彼此抚摩的手,是给自己温暖的手。写累了,来到田野里走一走。似乎一踏上故土,心情就是那么的舒缓,家乡人的脸上都有淳朴的笑容、热情的招呼,让他永远依恋。
  海子有个小学时的女同学,叫芦花,当年个子比海子高,视海子如小弟弟。如今海子是来自北京的人,她看海子自然有一种敬仰的眼光。但彼此的交往中却有幼时友谊所奠定的亲切与默契,只是学识与阅历转换了彼此的角色,如今的海子则是兄长,视她如同芦花般清纯飘逸的小妹妹。有些莫名遗憾的是芦花已许婆家,男友是一个庄稼人,弟兄好几个,靠几亩水田旱地过日子。海子没有亲妹妹,在感情深处,芦花就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为她的婚事、为她日后的生活担忧。
  一天清晨,查湾村还沉浸在迷雾之中。海子破例起早,在村前走动,碰上身段婀娜的芦花洗衣回来,双手冻得通红。海子关切地问:“起这么早,冷吗?”“不冷!”芦花回答,话语间充满感动。海子心里觉得甜蜜,陪芦花走着。
  这天下午,冬天的暖阳温和地照着查湾的山水。海子与芦花并肩漫步,谈起童年的点滴。“记得吗?海生哥哥,读书时,班里男生都欺负我,就你不欺负我!”芦花感激地回忆。“可你欺负我呢,记得吗?那年夏天,孩子们都在水库里玩水。我也下水了,可怕娘回家打我,将裤子脱下放在岸上,光着屁股下水,你却将我裤子藏起来,害得我趴在水里不能上岸。”芦花笑了,笑弯了腰。“还有呢,我钓鱼时,你从池塘边的芦苇中钻出来吓我!”
  童年是那么清亮、那么纯真。如出土的新芽,如欲放的花蕾,回忆起来浪漫、温馨。
  他们在一块暖坡下坐了下来。海子问:“你许婆家了,那男的怎样,长得漂亮吗?”
  芦花羞涩地笑了,说:“一般,不过他人勤快。”海子怜惜地注视着她,发现芦花太美了。那细弯的眉如温情的月亮,眼睛里闪烁着既甜蜜又明丽的波动。笑的时候,两只秀目稍稍眯缝起来,显得迷离又风情,整齐洁白的牙齿玉一般发出温润的光泽。海子不得不感叹:她远比波婉美丽,要是像波婉一样上大学,富有才情,该多好啊!
  芦花发现海子在直直地看着自己,妩媚的脸庞红了,说:“海生哥哥,你看什么?”说罢站了起来。海子忙收回眼光,笑了,站起来遮掩窘态说:“我在想,我当初要是考不上北大,只做一个乡间的教师就好了。”“那是为什么呢?”芦花娇滴滴地问。“你看,乡村教师都是与农家姑娘谈恋爱,坠入爱河。”
  芦花明白海子的意思,嘴上却说:“你不考上北大会让多少人失望啊,你才几岁的时候就在公社的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中得第一名呢,人家都称你神童。一切都是天意,你考上北大是天意,我嫁给他也是天意。”
  野外的麦苗绿油油地铺在地里,绿色的蔬菜整齐地排列。海子爱这种自然的和谐。他们信步走着,来到村外的一处丘陵上。站在这里,可以尽览四周村庄和田园景象,黑松与刺槐在大地上静静地耸立,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天边。冬日的细风在枝头吹起天籁音响,海子静听着,忘记了身边的芦花,心中涌起了一些零碎的诗句: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着:
  呀,生硬的黄土
  人丁兴旺
  坐在这块土地上,海子诗情澎湃,心情却格外平和。直到冬日落下山,他还在感受大地、思索诗句。他不曾想到,这就是几年后他长久安息的地方,一颗执著的诗魂寻求永远宁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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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乡间、月亮和少女
风吹炊烟
  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藉心灵”  
  ——引自《重建家园》  
  海子太想波婉了!于是他提前结束寒假,返回昌平。在昌平他计算着波婉返程的日子。终于等来这一天,他早早揣上情书和诗稿,等待心爱的人儿。
  列车到站的汽笛拉响了。他在人群中搜寻着熟悉的身影。看到了那轻灵的身影,他喊着冲了过去。顾不上许多,两颗思念已久的心紧紧抱在一起,泪花在脸颊上闪烁。两人相依相偎来到宿舍。
  看着海子为自己写的诗作与书信。波婉再一次热泪盈眶,她深情地拥抱他。久违的肌肤,久违的气息,两人缠绵不已,灵魂与肉体沉浸在美妙与幸福之中。
  其后,星尘诗社的成员也陆续到校,他们又回到谈诗论诗的快乐日子。
  第二期《星尘》也在大家的热情参与下出刊。由于波婉的活动,学校给予经济赞助。这自然缓解了这些年轻校园诗人的经济压力。诗友们一致提出,请顾城来法大讲学。这一任务落在海子身上。顾城自去年从上海回北京,就同妻子谢烨定居下来。在朦胧派诗人中,诗友们都爱顾城的诗,其诗天真,不见刁滑。而顾城本人的传奇色彩也让年轻的诗歌爱好者着迷。他十二岁随父亲——老诗人顾工去山东北部的海滩放猪,在放猪的过程中与父亲对诗,写下了《无名的小花》。1973年开始画画,1974年进京做木工,1979年在火车上邂逅漂亮的上海姑娘谢烨,一见倾心,并展开长达四年的追求,在追求中写诗求爱。谢家父母不让他进门,骂他是疯子。他就搬个木箱睡在谢家门口,终于追到了谢烨,同时也诗名鹊起。
  海子在一禾等人的引荐下,与顾城有过交往。他来到顾城的居所轻轻地敲开门。开门的是圆润成熟的谢烨。她一面招呼海子,一面喊:“稀罕,有诗友来了,出来吧!”
  在床下忙活半天的顾城爬了出来,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直挺挺的布帽子,眼睛反倒衬得很有神。他手中拿着画笔和画稿,对海子笑着。谢烨有些尴尬。顾城就是这样,犹如一个孩子,永远长不大的淘气孩子。常常异想天开地干些莫名其妙的事,而且不分场合,甚至有大姐舒婷在的时候,也会看到他如孩子一样坐在地上生着闷气,或者从床底下爬出来,一副顽皮十足的神态。
  海子倒觉得这是他作为一个天才的童话诗人的特征。以自己目前在诗坛上的地位,他仅是顾城的小弟弟,因而有些局促地与顾城打招呼。
  顾城给他看自己的画稿,是森林、小河,还有房子和烟囱,有在地上打滚的孩子,还有小植物……典型的乡村景象。这些深触海子的内心,赞叹说:“多有诗意的地方啊,要在这里住真是太有诗意了!”
  他的话音未落,顾城眼睛一亮,抓住海子的肩膀使劲地晃着,说:“好兄弟,我们是知音,那就是我未来要住的地方。”又转过头对谢烨说:“怎样?真正的诗人都渴望宁静的乡间吧!”又对海子说道:“我提出到农村生活,去放猪牧羊,养鸡喂鸭,她不愿意呢!”谢烨嘟哝道:“搞不清你们的鬼想法!”
  海子与顾城谈话投机,说:“我热爱农村,平静、和谐,人与人之间是那么纯朴。寒假我在老家,走访了我一位高中同学,乡村的教师。唉,他们过得才叫滋味。我甚至想,什么时候辞掉大学教师去做乡村的教师,与纯朴的农家姑娘恋爱。村姑们多美啊,月亮一般。”“干脆喂马、劈柴、种菜!”顾城指点画稿上的小植物说,“这是我种的菜,这是木耳。我喜爱木耳,我今后有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叫木耳。”谢烨在旁格格发笑,说:“木耳,好听,我同意!”
  海子也兴奋了,说:“我爱麦子,爱河流。”“那你孩子叫麦子和河流。”顾城、谢烨一起打趣。
  接下来他们说起诗歌,说起创作。顾城说:“我喜欢洛尔迦,喜欢他诗中的安达露西娅,转着风车的村庄、月亮和少女。”海子说:“我爱但丁和他笔下的女友贝亚德,还有彼特拉克和他笔下的女友劳拉……”谢烨在一旁有些醋意地哼着鼻子说:“哼,你们哪是爱伟大的诗人,是爱如诗的女人!”海子脸红了,呵呵地笑。顾城回敬她说:“诗和女人本是分不开的,李白见了杨玉环也是一气呵成诗三章呢,何况好女人就是一首诗!”
  他们又谈起古诗。顾城说:“我喜欢古诗、刻满花纹的古建筑、殷商时代的铜器;我喜欢屈原、李白、李贺、李煜;我喜欢《庄子》的气度、《三国》的恢弘无情、《红楼梦》中恍若隔世的泪水人生。”海子也应和说:“我也爱中国的古典文化,爱屈原。还有印度、古埃及、古希腊文化……”
  他们这次谈话相当投机,海子最后自然地说出要请顾城去法大校园与诗友们讲学。顾城满口答应,孩子一样率性。
  回来后,海子直接去法大行政楼。他要将请顾城讲学的事落实下来,他清楚这涉及讲课的费用。
  行政楼里很安静。他在校长室外望了望,没看到刘校长,便小声问从身边经过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看着他,有些不解地问:“你从哪来的?法大校长去年十二月份就换了,现在是邹校长!”
  海子怔住了。他只管教书写诗,还真不知自己学校的校长已换,只得悻悻地走下楼。法大的教师竟不知自己的校长换了,这事在法大校园里流传好一阵子。
  海子想起顾城说的洛尔迦,决意去买他的书。可跑了几家书店都没找到,他不放弃,在北京城的书店里找着。终于找到了,可一掏口袋发现钱不够。他很无奈,可不愿放弃这本顾城推荐的书。他只得找到骆一禾,说:“快借我钱,我要买洛尔迦的书。”
  一禾一面掏钱一面打趣说:“尤其值得看的是洛尔迦的女友安达露西娅!”海子憨厚地一笑,接过钱往书店跑去。
  

5 月亮下的麦子
健康的麦地
  健康的麦子
  养我性命的麦子!  
  ——引自《麦地》  
  又是一个春天,松软的泥土散发着清新湿润的气息,草儿生机勃发,柳丝舞影婆娑。
  诗意盎然的波婉和海子在昌平的田野里漫步。海子动情地说:“可爱的麦苗,我听到了拔节的声响。”
  波婉哧哧发笑,眼光很狡黠。猛地她趁海子不注意往他身上扑过来,推倒海子,抱着他在麦地上滚动。温存良久,两个年轻人站立起来,波婉用手梳理凌乱的发丝,看着正埋头整理倒伏麦子的海子,她感叹道:“赤诚的麦地之子!”
  海子一棵一棵扶着,抚摩着,嘴里喃喃有语:“多可爱的麦子,满地的麦子,你们是我的新娘。”
  话题又说到诗歌,说到诗社。波婉建议举行一次抢答诗歌活动,海子满口答应。
  法大的星尘诗社的诗友们在昌平园举行诗歌活动。由波婉读出诗句,诗友们抢答是哪位诗人的句子……
  波婉故意清着嗓子,神气活现地说:“这一首,请听好了,答出来我请客!”
  诗友们一阵兴奋,认真听她的朗诵:
  我们的嘴唇第一次拥有
  蓝色的水
  盛满陶罐
  还有十几只南方的星辰
  火种
  最初忧伤的别离
  岁月啊
  你是穿黑色衣服的人
  在野地发现第一枚植物
  脚插进土地
  再也拔不出
  那些寂寞的花朵
  是春天遗失的嘴唇
  ……
  诗友们不知道是谁的,七嘴八舌地猜着。
  其实,这是海子在去年写的《历史》,波婉帮他发表出来了。她对这首诗十分满意,也想借这个机会介绍给诗友。
  北岛、江河、食指、昌耀,乃至刘湛秋、杨牧的名字都被大家随意说出来,没人说出海子的名字。
  波婉仍微笑着期待回答,有个诗友反应敏捷,说:“是你的,波婉的!”波婉摇头,狡黠地笑。
  诗友们泄气了,有人骂道:“是哪个狗屁的诗人,听不懂!”
  “是啊,只知道嘴唇啊嘴唇的,像是写接吻!”
  海子窘得脸腮涨红,最后忍不住,狠狠瞪了波婉一眼,悻悻地离开。诗友们莫名其妙,波婉向他们示意着,跟在海子后面。海子出了昌平园,径直朝军都山走去。
  军都山已是他放飞思绪、消融愁绪的地方,一如家乡查湾的黄土岗。
  他找个平稳的地方坐下,怒气未消地对迎面走来的波婉吼道:“嘲笑我不出名也不该这样嘲笑啊!”
  波婉愣在那儿,满腹委屈道:“你真太敏感了,我以为他们在阅览室读过这首诗。再说,我也是以你为自豪,想把《历史》介绍给他们!”
  海子没有说话,埋下头拨弄着地上的草,满怀郁闷地吸烟。波婉在他身旁坐下,一言不发。
  四周都很静寂,只有林中鸟鸣的声音和军都山下村子里传来的犬吠声。
  寒意开始袭来,波婉吸着鼻子,双手抱着身子,肚子也开始饿得发慌。嘴里却读着海子的诗句:“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
  一股感动与怜惜涌上海子心头,也驱走了内心的郁闷与倔强。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波婉身上,波婉笑了,说:“你呀,小肚鸡肠!”就势依在他怀中。海子高兴了,拉起波婉说:“走,吃饭去!”波婉一撒娇说:“就是嘛,人家早饿了,今天我请你,向你赔礼!”“不行,我请你,是我不对!”海子说。“哎,咱们分什么谁呀谁的,但今晚只准吃麦子!”
  两人快乐地叫唤着,朝昌平的面馆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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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阿尔的太阳(1)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引自《阿尔的太阳》  
  海子一直关心《亚洲铜》。给安徽一家刊物编辑部写过几封询问信,没有回音。
  波婉开导他说:“什么按质取稿?编辑们从来只认成功者,他们只知道将走红的人推向大红大紫,从而与他们共红共紫!还有,你的《亚洲铜》要是落在有艺术眼光的编辑手里,他就会当做宝贝啊!”
  这话说得海子心中舒畅。他说:“将它寄给我的诗友廖亦武,《亚洲铜》就给他们。”
  “早该给他们了,你不应该用有色眼光看民间刊物。要知道最好的文学在民间啊!”海子不好意思地应着,坐起来认真地誊写《亚洲铜》。
  很快,《亚洲铜》在《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上发表出来。海子摩挲着诗作,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他久久注视着标题左上方的“海子”两个字。此刻,这两个字犹如崖上的两盏灯,在向他发出召唤的力量。他必须努力奋斗,让这两个字闪烁出万丈光芒!
  他要称雄诗坛,做诗歌皇帝!对,诗歌皇帝!他为这个一时灵感涌来的词而心弦跃动,这应该是自己诗歌目标的定位。能完成这一目标的,他坚信应是长诗。只有长诗,才能让诗人以雷霆之势不朽于诗坛,一如歌德的《浮士德》。他意识到要加大投稿力度,向全国各类报纸杂志投稿。他决定打印诗集《河流》、《传说》,去吸引编辑们挑剔的眼睛。
  第二天,他便往返于昌平的打印社,打印自己的诗集。虽然口袋里金钱是那么微薄,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他心中有个信念就是早日出名,早日出版自己的诗集,用可观的稿费去支持父母、去买书,过较富裕的生活。
  为了信念中的生活,他牺牲了眼下最基本的生活。这一晚,诗稿全部打印好了,他顾不上吃饭就往打印社去校对,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心里却无比快乐,虽然饥饿像野兽在折磨着他的身子。他吃几块饼干就躺下了,幻想着诗集飞往各位报刊编辑和各位评论家手中,全国报刊纷纷刊登,人们纷纷阅读,会惊叹他天才的构思和独创的语言。“诗人海子”将是会吸引公众的眼球,会被请在各大高校的讲台上,年轻的学子们正瞪着眼睛听他的诗学主张。他要将诗学引向崇高境界,从浅显隐喻的朦胧走向更为广阔、更为高远、更为深邃的诗歌高地,开创一个新时代的诗歌风貌。
  夜深,昌平的鸡鸣从邻近的旷地传来,他仍在思想的潮水里泅渡。肚子里饥肠辘辘,着实睡不着,他感叹:“唉,这身子,越来越是累赘。”于是爬起来,展开纸,开始另外的长诗《但是水,水》的创作。
  第二天一早,海子寄出已打印好的诗集《河流》与《传说》。集在一起,邮资都是庞大的数目,但他想像着接下来的稿费收入会远远超过邮资,千倍万倍地超过!
  可事情并非想像的那样,编辑们对他毫不理会,甚至一句赞赏的信也没人回,包括他所认识的几位报刊编辑朋友,这让他心情很沮丧,乃至渐趋郁闷。
  他又想起天才的艺术家凡?高,活着的时候是那么孤独,作品不被人们所欣赏。可他自杀后,作品却一幅又一幅卖出了天价,为什么呢?上帝啊,难道非要那穿越脑袋的枪声才能震撼人们的眼睛?
  波婉悄悄出现在他面前,问:“又在怀念你的瘦哥哥?”
  “是的,我喜爱他,喜爱他不为时人所欣赏。”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6 阿尔的太阳(2)
波婉一怔,知道海子内心的苦闷,说:“他太超前了,超过了时代的理解力啊!”
  “是的,天才是上帝派来的先驱,引导人类前行。”海子议论着,“他们总是超前的。”
  “可上帝又太爱他派遣的先驱,在他青春年华的时刻便急急召回,凡?高、叶赛宁、荷尔德林,莫不如此。”波婉感叹。  “当天才发现他周围的世界并不可爱时,离开便罢。换了我,我也会……”海子话音未落,波婉便走上前,用小拳头捶着他说:“不许你再说,看我给你带来什么。”说完双手一展,是她画的凡?高像。
  海子端详着画像,似乎是看到了久违的朋友。画面上的凡?高戴着帽子,露出红头发,叼着烟斗,正用天才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似乎在引导他用天才的大脑创作天才的杰作!
  波婉要将他贴在墙上,海子不同意,说:“让我将这红头发的哥哥贴在门上吧,每天用他那天才眼睛迎送我。”说罢,将画像挂在门上,然后双手合十,朝他虔诚地祷告。
  波婉也在一旁祈祷。
  一位同事为海子捎来印刷品,落款为“山西大学北国诗社”。海子急切地打开,是那首《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发表了。
  波婉小孩一般兴奋地鼓掌,朝门上的凡?高像一个深深的致意说:“感谢你,瘦哥哥!”海子更是情绪飞扬,拿起《北国》就下楼,波婉在身后问:“去哪呀?”他才想起波婉在身旁,说:“到一禾那儿去,他也在写凡?高。走,一起去!”
  波婉嘟哝着说:“见了诗歌就忘了我!”又转而为笑对他说,“你去吧,我不打扰你哥俩啦。”
  骆一禾不在。门上留有一个条子。他拿起一看,上面写着:“海子、西川,你们好,我去秦皇岛,回来后相聚!”他笑了,感叹他们是那么默契。
  他写下简短字条,转身朝苇岸家走去。
  苇岸是他最近的文友,由写小说的星竹介绍相识的。两人一见如故,很快成为挚友。苇岸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在昌平一所中专学校教书,致力于散文写作,用清净、温情的目光注视大地,用朴实、简约的语言描述河流。
  苇岸同样喜欢海子,他曾用文字写下自己对海子的感觉:“结识一个温和的朋友,仿佛走进一座阳光普照的果园。海子涉世简单,阅读渊博,像海水一样,单纯而深厚。他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他也会很快和任何一个人交上朋友。”
  海子的到来让他惊喜。苇岸放下手中的作品,接过《北国》诗刊,读着那首《阿尔的太阳》,说:“凡?高是伟大,他借鉴东方艺术的表现力赋予油画新的生命!”
  “不仅是他天才的创作力,还有他玩命的创作精神,看那《最后的晚餐》,撕毁一张又一张,不到完全满意他不罢休啊!”海子说,“他对艺术、对自己的要求都近乎苛求。”
  午饭自然在苇岸家吃,这是他们这对好朋友间的默契。苇岸是素食者,也不必特意为海子准备什么,海子也不会要求什么好菜肴,不过酒是要的。他的许多诗是在酒精的刺激下产生灵感,然后循着灵感创作而成的。
  吃到一半,骆一禾敲门进来。他风尘仆仆地刚从秦皇岛回来,进门便说:“海子,我知道你在这儿。”
  “看到我留给你的字条了?”海子问。
  “看到了,我一放下行李就来了。”
  海子和苇岸都笑了。苇岸说:“没像样的菜,去重新准备些。”海子和一禾却阻止他,海子说:“他来迟了,罚酒三杯呢,还为他弄什么菜!”
  “好,罚三杯!”一禾爽快地答应,仰天喝下三杯酒,说:“你写的瘦哥哥的诗发表了,我也有写他的诗叫《向日葵》,凡?高与向日葵是离不开的。你们听着。”说罢吟起他的诗作:
  雨后的葵花,静观的
  葵花。喷薄的花瓣在雨里
  一寸心口藏在四滴水下
  静观的葵花看凡?高死去
  葵花,本是他遗失的耳朵
  他的头堵在葵花花园,在太阳正中
  在光线垂直的土上,凡?高
  他也是一片葵花
  葵花,新雨如初。凡?高流着他金黄的火苗
  金黄的血,也是凡?高的血
  两手插入葵花的田野
  凡?高在地上流血
  就像烈日在天上白白地燃烧
  雨在水面上燃烧
  海子听得泪流满面,说:“向日葵、凡?高、太阳,这是统一的,统一天才的短命艺术家凡?高!”
  苇岸说:“英国有位评论家这么评论凡?高:他用全部精力追求了一件世界上最简单、最普遍的东西,这就是太阳。评价得的确中肯啊!”
  “对,太阳,太阳!”海子兴奋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一禾的手说,“凡?高笔下的向日葵不是向日葵,而是太阳。我一直在寻找我长诗的题材,写河流,写大地。现在看来的确错了,应该是太阳,我要完成一部关于太阳的长诗。”又对苇岸说:“我说过,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部伟大的诗篇。这就是关于太阳的诗篇!”
  一禾和苇岸都望着眼前这位朴实的兄弟,内心不得不感动于他对诗歌的执著与虔诚。
  他们又不能不为他担忧,太阳是一个多么神秘、浩瀚的题材,要去冲击它,可要耗费毕生的精力,甚至是付出生命的代价啊!
  海子不去考虑这些,他要冲击诗歌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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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心愿写给菩萨
菩萨愿意
  菩萨心里非常愿意
  就让我出生
  让我长成的身体上
  挂着潮湿的你  
  ——引自《写给脖子上的菩萨》  
  找到太阳题材,海子为此心情激昂。他似乎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胜利景象,那就是完成太阳诗篇所取得的巨大辉煌。
  纵观人类文明史,他赞赏但丁和歌德。他们将原始材料转化为诗歌,上升到一种卓绝的文明层面。
  他要步但丁与歌德后尘,融合一种民族和文化相结合、诗和真理相结合的大诗,去创造神话,去冲击太阳。
  诗歌雄心带给他欣慰,他有一种曙光在前的喜悦。
  他带着波婉去昌平的菩萨山,在山水间释放情怀,诉说爱情,也诉说太阳诗章的整体构想。
  波婉听得激情满怀,她告诉海子,其表兄诗人雁南飞要来京开会,想让他帮助发表些诗作,先将海子的名字推出去。
  其后的日子,波婉关注表兄的北京之行。
  这天,波婉告诉海子,雁南飞晚上要带一位叫徐泽的青年诗人来政法大学看她。她让海子准备一些诗作,交给表兄带去,以在刊物上发表。
  “你表兄来了,我来做东,找什么地方合适呢?”海子征询波婉的意见。
  “我表兄不是外人,还是在校内那家小餐馆。”
  “那行吗?”海子问波婉,他觉得波婉的家人来了,应该在有档次的餐馆招待。
  “我说行就行啊!你别打肿脸充胖子吧!”波婉体贴地说,“你又不是富豪,何况家里来信要你寄钱回去呢。”
  “已寄去,还有钱。我会成富翁的。”海子自信地说,“我会带着你漂洋过海,周游世界。”
  晚上,波婉的诗人表兄和青年诗人准时赴会,海子显得拘谨,雁南飞却谈兴甚浓。说这次是来北京参加中国作协的一个会议,会议又吸收了一批作协会员。
  “北京有哪些人入会?”海子关切地问。
  “北京有好几位,顾城就是啊!”表兄说。
  “表兄,海子是我好朋友,你介绍他入会吧,他的诗你知道,也发表了不少呢!”波婉告诉表兄。
  雁南飞呷了一口酒,说:“诗写得不错,还要继续努力啊!争取在国家级刊物上多发表,造成一定影响,入会自然容易。”
  海子有些不以为然,说:“入不入会都无所谓,关键是让作品去说话。李白、屈原不是作协会员,可作品同样流芳千古!”
  雁南飞看他一眼,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呀!作品是一个方面,加入作协,进入了圈子,信息快些,也有利于提高自己。更主要是可以借群体的力量去让别人认可自己!”他又对波婉说:“我见过的文学青年多,扬言不愿加入作协的不外乎两种:一类是清傲自赏而不可自拔;一类是一再申请却没能加入,就带着发泄的心理来批判作协。”
  青年徐泽也附和说:“是啊,是啊,我也有同感。时下有些人作品三流,却愤世嫉俗。”
  海子窘得脸腮发红,埋头不语。他的内心是渴望加入中国作协的。可进入作协要逐级申请,他连北京作协都没加入,自然无法进入中国作协。
  波婉用脚碰了碰表兄的腿,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那位徐泽却在滔滔不绝地说,他加入作协靠的就是那些国家级报刊作品。又说这次来京结识了不少重量级人物,还认识了一位青年诗人。他问海子:“骆一禾,你认识吗?”
  海子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深喝一口闷酒。
  “他是个很不错的诗人。在《十月》任编辑,给人感觉读了不少书,是个学者。”青年诗人徐泽仍在评说。波婉打断了他:“骆一禾、西川和今天在座的海子是当年北大的三诗人,也是情谊深厚的三兄弟!”
  徐泽看着海子,窘得双颊发红。海子却对波婉报以一笑,端起酒杯说:“喝酒!喝酒!”
  波婉热情地频频向诗人表兄敬酒,逗得他豪情大发。她拿出一摞诗作说:“表兄,这些都是海子的近作,就交给你打发了。”
  “好的,好的,肯定会发出一些。”雁南飞有些醉醺醺的。
  波婉娇嗔地对表兄说:“不发表出来,拿你试问啊!”
  送走雁南飞和徐泽,海子有些不悦地说:“那首《写给脖子上的菩萨》是我单独写给你的,怎么也给了你表兄?”
  “怎么不能给,我觉得写得很好,让人感到相恋相爱的温存与幸福,我要让天下所有有情人分享。”
  “可人们看了,会说那是狗屁的诗、语无伦次的诗。因为他们不懂我们之间的故事,不懂许多心心相印的话语。”
  “说那话的人不懂诗,不懂爱情。真正恋爱的人会读懂这首诗,有情人心灵相通,一如你和我!”
  海子没有说话,觉得波婉有理。
  两人默默走了一程,海子又说:“我觉得今晚那青年看你怪怪的,你表兄带他来好像有目的。”
  波婉仰头笑问:“什么目的?”
  “像是想追求你,他在你面前有些紧张,又有些张扬!”
  “海子,你开窍了!”波婉一戳他的脑门,说,“表兄是向我说了徐泽的意思,也是我父母的意思,可那不可能!”说完,像小鸟一般扑进海子的怀中。
  海子紧紧地搂住她,生怕她生翅飞走。离开她将是怎样啊?他不敢去想像,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没有她,她早早走入自己的生命,现在已超越生命。
  “没有你,我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海子喃喃自语,“菩萨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当晚,两人软语温存。一如海子诗句所言:“长成的身体上,挂着潮湿的你。”直至东方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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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你迎面走来
你迎面走来
  冰消雪融
  你迎面走来
  大地微微战栗  
  ——引自《春天》  
  夜色已深,海子完成长诗《但是水,水》后,立马构思长诗太阳体系的整体框架。
  他受天才人物凡?高、歌德、但丁等人的引导,将长诗内核定在太阳上,整体构思是以诗剧方式完成他的长诗帝国或一座埃及金字塔式的太阳城。主旨要指向睿智、指向大宇宙循环。
  他理想中的太阳城是宏观的、辉煌的,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筑建这座辉煌之城,他要以骑士的精神向自己的诗歌领地挺进。他决心已定便义无反顾,哪怕要为之粉身碎骨!
  他感到自己知识的不足,他需要涉足更广泛的书籍,以增大自己的知识储备。于是他不得不向好友一禾、西川、老木和苇岸借书,另一方面就是节俭,最大限度地节俭,以便买书。
  这一晚,他思路堵塞,感到笔下的语句不能如愿地构筑太阳的恢弘。他只得搁下笔来,凝望着门上的凡?高画像,逼问着自己与天才的差距。久久地,无奈地审视。
  他走下楼来,在校园漫步。
  夜色幽静,如钩的月亮圣洁地照耀。远处橘红的街灯闪烁,透露出这座城市正处于文明与农耕的过渡状态。
  海子深吸一口气,只感叹连日来致力于长诗的构思,已很少欣赏这般夜景。
  月色中,一人信步走来。
  月光浪漫地照着那飘逸的身影。她的步伐缓缓的、轻轻的,走得无比惬意又似有万千心思。
  她双手反扣后背,月光如水地凸现在那丰满的胸前,显得妩媚、绰约,似乎正从月光上走下来,走入这曼妙的夜,走入这幽静的世界。
  她是白眗眗?选
  白眗眗是与海子作为法大先遣人员同来新校的,她出生在青海德令哈,是位三十出头的女人,阅历丰富,人情练达。海子感觉她为人亲切,有限的相处时称她为眗姐。
  白眗眗亲切地招呼:“海子,在构思诗作?”在法大,人们都是称他为查海生或查老师,白眗眗却称他诗名,她在心里认可这位诗人。
  海子如实地回答:“在构思长诗,写不下去了,你怎么也在这?”
  “心情很乱,散散心。” 白眗眗回答说,“海子,我一直关注你的诗,我欣赏你的诗,它远远超出当前诗坛所鼓吹的作品!”
  又是一股暖流涌过心田,这又是一位给他力量的女性!在海子潜意识中,女人就是诗,只有让女人欣赏的诗才是好诗。他鼻子一阵酸楚,差点走上去握住眗姐的手,表达自己的激动。他克制住了,感激地望着眗姐,月光映照着她消瘦却不乏灵秀的脸,眼神很深邃,别有成*性的风韵。海子不知怎的,内心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莫名的。
  “我也写诗,一直到现在。只是,”白眗眗停顿一下,抬起头望望天上的月亮说,“生活改变了我,有时,女性固有的浪漫、固有的诗意给生活中的烦琐扼杀了。”
  “生活能这般改变人吗?”海子问。
  “是的,海子,我一直在关注你,因为诗歌。年轻的我也曾痴迷于诗歌,也做过许多如诗的梦。只是,我的梦被扼杀在生活的烦恼之中。我感动于你的执著、你的天真,还有你身上那种农家少年所特有的朴实和对诗歌的虔诚。”
  白眗眗这番话像是在抒情,清脆得如珠落玉盘。声音中略带沙哑的音符,反衬出一种情韵,缓缓流入海子的心底,让他心灵颤抖。
  “你不要在意自己是农家少年,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农家出身恰恰是一种资源,多少著名的诗人都是从农村走来,他们歌吟泥土、歌吟乡村,而这些是最能打动一个人的,因为每个人骨头里最亲切的东西是泥土,人从泥土中来,又要到泥土中去……”
  多么熨帖心灵的话语啊,朝着海子心灵中最脆弱的地方撞击过来。
  海子深受感动,热泪在眼眶里打转。他走上前来,冲动地想要拥抱这抚慰自己心灵的人。但他立住了,只是喃喃道:“谢谢你,眗姐。”
  白眗眗一笑,说:“你别谢我。要谢你,你的诗唤起我的诗情。你的诗很特别,它不刻意去营造传统的意境,却让语言的力量去揪人心!”
  海子深受鼓舞。他兴致勃勃地谈论自己的诗论主张:在短诗上以麦地、河流、乡村为歌吟对象,一如叶赛宁、雪莱;在长诗上要完成太阳系列,写出歌德、但丁式的作品,用以影响整个人类!
  眗姐听呆了,直视海子,她还不完全清楚眼前这个瘦弱的诗人有如此大的诗歌雄心,不无担心地说:“海子,时代的发展趋势是金钱化、快节奏,这势必要求诗作走向简短抒情,你却在此时去追逐长诗,合时宜吗?何况,当年靠长诗出名的诗人都转向短诗创作呢!”
  “不,时代呼唤长诗,只有长诗才是真正的诗,短诗谁都能写,只要他心中有诗意。但长诗要求写诗者有超越的眼光和极大的知识储备。这不是一般诗人所能具备的。要在千千万万诗人中脱颖而出,只得去构思长诗,去建立自己的诗歌体系!”海子坚定不移地说。
  白眗眗被折服,说:“你分析得有理,我是用世俗的观念去评价,而你是用真正的诗学眼光去判断。怕只怕,这中间会有代价,要改变一个世俗的时代、潮流何其艰难,或者说在这种潮流中逆行并出类拔萃多么不易啊!”
  “我不怕,我不是要改变时代的潮流,而是引导潮流。让长诗在人类文明史上永垂不朽!”
  白眗眗内心感动,说:“海子,我的好兄弟,愿上帝保佑你早日成功!”
  海子感激地望着眗姐,深情地点点头。
  海子送眗姐回家,又在灯下奋笔写作。他将自己的太阳系列定位为:要恢复古典文学艺术那种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要囊括中国古典文化、敦煌文化、《圣经》、印度史诗、荷马史诗、《古兰经》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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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诗歌皇帝的敕封
钟声就是这支火焰
  在众人的包围中
  苦心的皇帝在恋爱  
  ——引自《打钟》  
  海子与波婉在野外偎依而行,惬意地吸着禾苗的清香。海子大论他的太阳构思,这是一部海纳百川的诗歌工程,是他营造的王国,他是这王国的皇帝。
  “诗歌皇帝?啊,我的诗歌皇帝!”波婉浪漫地抒情,“那我就是诗歌皇后啊!”
  “对,你是诗歌皇后,是给我激情、给我灵感的诗歌皇后!”
  “怕只怕你成了诗歌皇帝,我却不是你的皇后!”
  海子一惊,问:“怎么啦?”
  波婉故意仰起头说:“哪个皇帝还记得他最初的恋人啊!”
  “不,你是我今生的惟一,你是我惟一的皇后!”海子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你父母反对呢?上次那个小青年的出现让我有种恐惧感,一种不祥的预感!”
  “哈,我的傻皇帝!”波婉笑着说,“我父母是有那个想法,但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你父母是知识分子,怎么也干涉你的爱情呢?”海子不解地问,“他们不明白只有自由的相爱才会幸福?”
  “因为他们爱女儿呀,愿给女儿设计好一切,不管她愿不愿意,也不问她是幸福还是痛苦。”
  “那你父母就是我的敌人,我不会放弃他们的女儿!”海子说,“哪怕是斗争,也要让他们的女儿成为我的爱人。”
  “我是你的爱人,我是你敌人的女儿,他们如果强行干涉,我们就反叛!”
  “你会反叛?反叛父母?”海子瞪大眼睛问。
  “是的,反叛,我会做义军的首领,做诗歌皇帝的皇后!”波婉态度坚定。
  “如果皇帝没当成呢?”海子问。
  “那我就做诗人的妻子!”波婉回答。
  海子太感动了,抱起心爱的恋人,两人相偎倒在葡萄园下的草地上。良久,波婉从海子怀中抬起头来说:“你也不许背叛我,无论是诗歌皇帝还是诗歌乞丐,我是你的惟一!”
  海子态度庄严,站起来提高声音说:“诸卿听着,特敕封呼和浩特才女波婉为皇后,今生今世与她长相厮守!”
  树丛中的小鸟被他声音惊吓飞起。野外,有几位劳作的人朝这边望过来。波婉笑了,说:“你疯啦?小声点!”
  远处传来清脆的钟声,在阳光下格外铿锵。海子即兴吟诵他的诗句:
  钟声就是这支火焰
  在众人的包围中
  苦心的皇帝在恋爱
  波婉又一次听得如痴如醉,她真不得不折服于他的才情。她指着他的脑瓜说:“这脑瓜啊,一定是偷窃了上帝的全部智慧,我就担心什么时候上帝要回了它。”
  “不是偷的,是上帝给的,可我现在对上帝还不满意,我要写太阳诗,我明显感到智慧不够!”
  “慢慢来,我的皇帝,你不能高密度地劳作,别毁坏这天才的脑袋啊!”波婉说得关切。海子笑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要尽快完成太阳诗篇,大致的思路基本明确了。
  回到海子的宿舍。波婉一眼就看到桌上的诗稿,她急切地拿起来看,却是署名白眗眗的《远方》、《孤独的白杨》,便问:“白老师也写诗?”
  “是啊,她年轻时很爱诗啊!”
  “她的诗怎么在你这儿?”波婉敏感地问。
  “她给我看的,咦,你别胡想,她可是有家室的人啊!”海子也发觉了她的敏感。
  “你这诗歌皇帝可别乱封妃子呀!”波婉调皮地说着,海子却用吻堵住了她的嘴,说:“三千宠爱聚一身!”
  室内传出快乐的说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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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的母亲是樱桃
在月光照耀下
  你的母亲是樱桃
  我的母亲是血泪  
  ——引自《太阳和野花》  
  呼和浩特,青色的城。波婉的家是一个较富裕的文化家庭。
  诗人雁南飞被波婉的父母召来,女儿与安徽的一个穷青年相恋,使他们着急。为此,他们让雁南飞借去京开会的机会,带上徐泽,介绍他与波婉认识,建立感情。两家父母关系甚笃,希望成为儿女亲家。
  波婉母亲指责雁南飞:“看你,表妹是个孩子,哪懂事,你还帮那青年发表东西?”
  “她与那青年关系非同一般。再说那青年诗写得不错,很有才华,又是北大的高才生,人很诚实的,波婉跟着他也不错的。”
  “那不行!安徽的一个穷诗人,能有什么前途,他出生在农村,弟兄好几个,波婉跟上她能过什么日子?”波婉母亲气愤道,“管他们到了什么关系,这事根本不成,我宁可没有女儿也不会让他们恋爱!”
  “你怎么说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波婉的父亲冷静地问。
  “这年轻人之间的事只要一看就知道,他们在一起言谈举止相当默契,有种心心相印的默契。再读一读他们的爱情诗吧。”说完将那首《写给脖子上的菩萨》交给波婉父亲,波婉父亲展开诗稿读着:
  两片抖动的小红帆
  含在我的唇间
  菩萨知道
  菩萨住在竹林里
  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今晚
  知道一切恩情
  知道海水是我
  洗着你的眉
  知道你就在我身上呼吸、呼吸
  波婉的父亲脸色渐变,正欲撕毁诗稿,他的妻子一把夺了过去。波婉的母亲读完诗稿,气得一阵眩晕。波婉的父亲与雁南飞急忙扶她坐下。坐定后,波婉父亲忙着给她喂药。她平定下来,脸色铁青,说:“事情明摆着,这个波婉简直不是我们生的,太不像话了。诗不要撕,必要时我们交给法大。反正女儿的幸福不能让这个穷小子毁了。”又骂道,“什么狗屁的诗人,十足的流氓骗子,写什么狗屁的诗,又不能吃不能喝,写诗的人都是无用废物!”骂完了发现雁南飞也是写诗的,才停住,对雁南飞说,“这事你先别乱声张,我们先给波婉写封信,看她听不听话,听话便罢。看来不能太急躁。”
  她越想越恨,越想越可怕,头晕的感觉又阵阵袭来。坐在那儿,手托着头说:“我们的波婉啊太不像话。别的不考虑也该为我考虑。她嫁给那个穷青年,让我怎么与他乡下的母亲交往,我们语言不通,身份不同,地位不等啊,要让街邻们笑死!不成,无论如何不成!”
  雁南飞劝道:“还是慎重处理,现在年轻人不像过去,他们的自由意识很强,更何况写诗的年轻人。”
  “我们会有主张的。”波婉母亲说,“我们要对她的幸福负责任,我们的女儿我还是清楚的,她只是一时被那青年的什么才华迷住。她是听话的,她会理解父母对她的前途安排,她还不敢背叛父母。我们的女儿不是什么崔莺莺、祝英台!”又对丈夫说,“都怪你,从小教她画画呀,读诗呀,让她崇拜这些东西。你得给我想办法,别让女儿嫁给诗歌,嫁给穷诗人!
  波婉的父亲说:“培养艺术细胞,爱艺术没错,我们忽视了对她的理想教育。这事不能急,得从长计议,我相信我们的女儿,她应该是个理性的女孩,她不会嫁给诗歌。”
  当晚,这对夫妻长吁短叹,一夜无眠,共同商量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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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有一只天鹅受伤
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
  有一只天鹅受伤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她仍在飞行  
  ——引自《天鹅》  
  远在呼和浩特的父母来信了。波婉像往常一样快乐地打开,可读着读着,她惊呆了,泪水模糊。父母知道她与海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勒令他们尽快分手。在信中,父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她分析与一个出身农家的孩子走到一起,思想观念、生活态度以及经济状况会存在巨大差异,必定难以幸福。
  在信中,父母还给她描绘了美好的未来,毕业后在国内工作一阵子,然后去国外。他们希望女儿要有远大的理想和超人的眼光。父母可以原谅女儿的一时之错,但不可以原谅永远的错!
  波婉明白从现实的眼光来看,父母的分析有道理,是关爱自己的!可要与海子分手,又是多么艰难啊!只要想到“分手”这个词,她内心就是一阵痛,一种从未有过的痛。作为一个女孩,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只能痛哭流泪!
  她把信交给海子,倚在树上哭泣。
  海子读着,读不下去了,颓然跌倒在地……猛地他从地上站起来,大吼:“不!不!”
  平静之后,海子走近哭泣的波婉。“他们说的是对的!”他哽咽道。
  波婉意外地望着,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自己所需要的是他给予勇气,给予安慰,给予描绘两人未来的生活美景。她只觉得父母信中说的似乎句句在理,可多么希望海子有足够的理由击破那些说法,让自己有理由去抗争父母。他却是如此淡淡一句。她鼻子一酸,又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捧着脸朝宿舍走去。
  海子追上来,默默无语地送她至宿舍门口,转身离去。一种巨大的悲恸压在心头,海子不想回宿舍,怕自己独自一人无法承担孤独与伤痛。他径自去了尚元的房间,拉着要他教自己练气功。
  尚元是海子新近认识的朋友。他在这一年调到中央政法干部管理学院任教,与租住在该校的海子同住一单元。海子听说练气功不但可以强身,而且对思维有好处,便决心练气功,以提高智慧来完成太阳系列的创作。因为气功,因为对宗教的信仰,两人的关系也相对亲密。尚元边走边说:“是什么邪让你非要今晚练功?我准备去看电影啊!”他不清楚海子内心的苦痛。
  “电影改天我请你看个够。今晚你得教我练功,教一个晚上。”
  海子将满腔的苦闷都转化在练功上,练得十分执著。夜已深了,尚元哈欠连天,央求他改日再练,他不听,非要尚元教他开通小周天。
  “我的上帝,开通小周天哪是一朝一夕的事?练功贵在循序渐进啊!”尚元劝说,“今晚练到这吧,改日再教。”
  “不,我有感应了,你今晚一定要教个通宵。”海子坚决地说。
  “唉,做你的老师真苦!”尚元无奈地感叹道,“你这人啊,干什么事都特认真,从没见过,你简直不是人啊!”
  “那是什么?”海子问。
  “是神,是上帝身边的神,虐待自己的神!”尚元回答。
  “我就要虐待自己,不达目的不罢休。”海子泄愤地说。坚持吸气,练功!尚元只得在一旁作陪。
  郊外农家的鸡鸣声阵阵传来,躺在床上的波婉也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是个在快乐中长大的快活女孩,平生第一次深深地尝到了伤痛的滋味。她是一只受伤的天鹅。
  

3 草原为我作证
公元前我们太小
  公元后我们又太老
  没有人见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  
  ——引自《历史》  
  巨大的孤独与痛苦,让单纯的海子无法承受。海子找来骆一禾,两人外出喝酒。海子只是苦苦地喝闷酒,喝着喝着,竟然抱头哭了。
  骆一禾不解地问:“是家中有困难吗?又来信要钱?”
  海子摆摆头,双手插在发间。
  “那是作品发表不畅?《山西文学》的诗歌编辑潞潞向我约稿,你寄些诗稿给他吧。‘十月的诗’栏目也将推出一些你的作品,只是我在《十月》不久,稿件决定权还在老编辑手中,过一两年就好了,我会把你许多优秀的诗歌推出去……”一禾以为海子是为作品发表不畅而苦闷,便安慰他。海子便将自己与波婉的事向好友诉说。
  一禾深吸一口气,很平静地说:“我的好兄弟,说实话吧,从你们相识时我就不抱乐观态度,你与她是有很大差距的,出身是一个方面,而性格上还有极大差异,那是主要的差异。”
  海子痛苦地望着一禾。一禾说:“你是一个执著的天真诗人,而波婉则明显有一种在人际上的练达。虽然她也有着诗意的浪漫,但随着生活的磨炼,她会越来越走向现实。她将是现实中的人,会选择一个成功的人士结婚生子,过着富裕的生活,会在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中书写实实在在的人生;而你是诗意中的人,你对生活对物质要求极低,对精神要求却极高。一个是属于物质的,一个是属于精神的,你们很难走在一起。她向往的天空是发展的天空,例如深造、出国。你向往的天空是营造诗歌王国。”
  海子痛苦地摇摇头,说:“她也是属于精神的,只不过是父母给她压力。她是诗意女孩,她是诗。”
  “父母的压力?现在是什么年代,如果仅因为父母的压力,我的好兄弟,你不必难受,她会回到你身边的。她现在是痛苦的,就看是哪方面占上风,是父母压力还是对你的感情。你确信你们的感情就别难受。”
  海子将信将疑地望着好友,表情渐渐开朗起来。他已是一个情绪化明显的人。
  一禾又说:“有个女孩,其实一直默默恋着你,我倒以为你们会走到一起的!”
  “谁?”海子问。
  “安妮,学医的安妮,黑发飘逸的安妮。”
  “她?”海子有些不解,“我与她好久没有联系,她已回成都了。”
  “她不久前还给我写了一封信询问你的近况。其实,当初她向你学诗、谈诗时充满了崇拜,是不得已才去的成都啊!”
  “我怎么没感到呢?她当初仅是与我谈诗啊!”海子一脸迷惑,说不清的感觉。
  “所以我说你是傻弟弟啊!安妮也称你为傻诗人。她与波婉不同,她属于诗意的、精神的。如果我没分析错的话,波婉找一个诗人最终会痛苦,安妮没找一个诗人最终也会痛苦。两个不同的女人!”
  海子没有做声。他自然地回忆起两年前与安妮谈诗的日子:安妮老家在四川达县,是在北京一所医科大学里开始写诗的,也在这时与海子相识。毕业后,她去了成都。
  酒喝完了,两人朝海子的宿舍走去。宿舍门口,波婉站在那儿,有些憔悴,眼睁睁地看着海子。海子也眼睁睁地看着她。
  两人似乎一下子陌生,曾经紧贴的心儿被牵离了很远。
  一禾推一下海子,海子醒悟了,走上去。她也朝这儿走来,穿着白衣红裙。
  他的心在颤动,加快步伐。
  她泪水溢出,扭动纤细的腰肢奔了过来。
  他喊着:“波婉!”扬起双手。她扑向他怀里,放声大哭。他抚慰着她,摩挲着她,热泪涌漾。
  骆一禾悄悄走开了。
  他疯狂地吻她,吻她耳鬓,吻她额头,吻她唇。他们相拥相吻将门打开。
  走进屋子,海子激动得就像过年的孩子,说:“我的长诗《但是水,水》完成了!我的太阳长诗构思得差不多了,我要写太阳系列!几天前我给老家寄去了五十元钱。我大弟弟快读高三,快考大学了!”
  “我知道!”波婉望着憔悴又兴奋的海子回答。
  “我要将长诗《但是水,水》打印出来,寄给编辑们,一禾帮我介绍了两个编辑!”
  “海子!”波婉呼唤着,心中一阵温暖。心爱的人啊,他将全部心思都交给了诗歌,仅有的一点工资,不是寄给老家父母、买书,就是用来打印诗作,他执著纯朴得让人心怜心爱。热泪在眼中滚动,波婉又扑了过去,口中只是嘤嘤细语:“愿上帝保佑你,我可爱的诗人!”
  “也愿上帝保佑你,我的恋人,愿我们有个幸福美满的未来。”海子也动情地说,“愿天下所有有情人都有个幸福美满的未来!”
  他太幸福了,他祝愿天下所有人都与他一样幸福。温情涌动,爱意浓郁。他们风狂雨骤地完成着精神与肉体的交融。波婉紧紧偎在海子怀里,神情幸福而满足。她说:“我们不能分开,永不分开。去告诉我父母,我们不分开。”
  他说:“好的,你给我力量我就敢与他们抗争。”
  两人约好去呼和浩特,争取他们的爱!两天后,怀着为爱抗争信念的两个年轻人,来到呼和浩特,但不敢立即回家。在外面游荡着,他们需要静下心来研究对策……
  直至万家灯火一片明亮,波婉才拉着海子来到家门口。
  屋子里,父母在说话,还有徐泽的声音。
  父亲说:“是啊,好好干,把公司搞好,别再花精力写什么诗,那是没出息的事!”
  徐泽回答:“你们说得极是,我有信心把公司搞好,等波婉毕业,我们一块发展。”
  母亲说:“这就对了,她的事你放心,我们写信去了,不奏效我们就去法大。告那穷诗人,砸了他饭碗!这波婉,也够让我伤心的,将她养大我们操了多少心啊!却这么不听话……”哽咽、啜泣声传来。海子拉着波婉下楼。
  波婉不满地问:“海子,怎么不敢进去,怕啦?你说告诉我父母,我们相爱多深,草原可以作证!”
  海子难受地说:“这时候进去,你母亲会伤心死的。她是你母亲,我不愿伤害她。”
  波婉眼泪外涌,说:“海子,你太善良!可我怕你会失去我的!”
  海子哭了,说:“我怕失去你,可也不愿你父母伤心啊!”
  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在呼和浩特城流泪不止。
  

4 我是你的惟一
看见美丽的你
  石头竞相生病  
  ——引自《石头的病》  
  波婉不满海子善良、软弱。本想满怀信心去抗争,可他却中途放弃。返程途中她闷闷不乐,任凭海子怎样哄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昌平,海子接到了昌平文化馆邀请他讲学的信函。
  八十年代,全国各地纷纷开设文学培训班。紧邻北京城的昌平文化馆更是文学活动频繁,不少的青年男女在这里接受培训。
  还不出名的海子很珍惜这样的讲学机会,不仅仅是因为能以此挣些收入,更主要的是可以将自己对诗歌的一些感悟表达出来。有几年的讲台经历,加上丰厚的学识,他的课很受学员的欢迎。
  一段时间后,海子注意到有一个女孩听课非常认真,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瞪着明亮的眼睛听着。那眼睛清澈明丽,闪亮动人,与健康的身姿相统一。她不时记着笔记,有时托着下巴沉思,有时又娇羞地冲讲台上一笑。
  女孩叫诗芬,是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她以双重身份听海子的课,有时会在听课的中间为海子送上一杯热茶,让讲课的海子内心一阵温馨。这感觉一如他写诗的时候,波婉悄悄给他一杯热水、一个香吻。
  诗芬年龄大于海子,阅历上也成熟得多,待人接物中流露出一种干练。只是在学问上她远远低于海子,因而海子那在讲台上信手拈来的句子,那旁征博引的洒脱深深地折服了她。海子明亮的眼神透着饱满的生命力,透着聪颖睿智。他平常话语不多,态度温和,但讲课时从容镇定,嘴唇开合之间,流淌出来的是优美的句子、深刻的思想、撼人的见解。她惊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说起课来却如年迈的学者一般渊博而深刻。她从心底爱与海子交往,谈诗歌,谈人生,谈家庭,谈现实中的生活。
  海子也乐意与她交往。她虽说不上十分美丽,也不诗意浪漫,但她是那种成熟、健康的女孩,外表与波婉迥然不同。海子与她交往的感觉是与自己的姐姐相处,虽然他有几个弟弟,但没有姐姐。其实,从父母那儿得知,海子头上有两个姐姐,只不过因家庭条件差,她们夭折了。海子脆弱的心常常怀念夭折的姐姐,他渴望自己有姐姐或妹妹。
  有一次,海子又兴致勃勃来到文化馆。发现诗芬站在门口,用闪亮的眼睛看着他。
  他问:“干什么呀?”
  “等人!”诗芬回答。
  “等谁?”海子问。
  “不告诉你。”诗芬答。
  海子当她是在等其他人,继续往前走。可发现诗芬却尾随其后。
  一连几次都是这样。诗芬在大门口翘首相望,说是等人,却紧跟在他身后。
  海子明白她等的人是自己,心中幸福不已。
  他们间的交往就这样快乐地进行,一如姐弟又不完全同于姐弟。
  海子以他的文学视野为诗芬出主意,帮她去办好写作培训班。诗芬则以她细心的问候、痴心的崇拜带给海子创作诗歌的信心和激情。当然,海子没有把这位自己视为姐姐的女友介绍给波婉。
  诗芬准备为昌平文化局策划一个文艺创作大赛,她约海子来商讨大赛的相关事宜。海子如约来到一家餐馆。诗芬早等在那儿,海子注意到她特意梳妆了一番,乌黑的头发闪亮,展示一种健康的青春气息,又有一种女性的妩媚。
  蒙蒙细雨和室内舒缓的萨克斯曲子营造一种特别的浪漫气氛。海子反而有些不适,说:“组织一场比赛也没什么难,无非是先将启事发出,再请几位有点名气的作家当评委。”
  “海子,你一定要参加比赛!”诗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我?”海子有些意外地问。他从内心里是不愿参加这些小赛的。就是得了一等奖,与自己的诗歌雄心相比,也太渺小。当然他没直接说出来,只是说,“我不是昌平人,就算了吧!把机会给你们昌平人,多推出一些文学新人,培训班的意义就是造就新人。”
  诗芬急了,有些撒娇地央求说:“不嘛,是我组织的,你一定要参赛,算是支持,好吗?”
  那娇滴滴的声音,像春天黄鹂婉转啼鸣;那期待的眼神,如初春的风,和煦而热烈。海子的心底被唤起一种愉悦,一种甜蜜。他无法拒绝,只得答应:“好吧,我参赛!”
  “太好了,拉钩。”诗芬说着,伸出手来。
  海子也伸出手,与她的手指拉在一起。
  纯真的诗芬,内心却聪慧顽皮。她在与海子拉钩的时候,用那手指在他的手心上画着,眼睛热辣辣地盯着他。
  海子窘迫得脖子通红。内心却漾起不可言喻的*。
  走出餐馆,雨丝交织得稠密。海子正要往前冲,诗芬一拉,将他拉进了自己的雨伞,两人在伞中,有些局促又有些温馨地朝海子宿舍走去。
  “海子!”从后面传来呼唤的声音。海子一回头,波婉正气愤地瞪着自己,“你!”说着转身跑开。
  海子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诗芬问:“你女友?”海子点点头。  “怎么没听你说过?”诗芬似有所悟,说完一推,说,“还不快追!”
  海子撒腿就在雨中追逐。波婉在前面跑,双手不停地抹着眼睛,几辆汽车从她身旁紧贴着滑过。海子追上前去,一把拽住她。波婉用拳捶打他说:“别拉我,我看错人了!”
  “波婉!”海子猛喊着她的名字。她才平静下来,用流泪的眼望着他。他说:“你别误会,她是文化馆的一位工作人员,请我去为她们策划文艺创作大赛的事。”
  “真的?”
  “真的!你可去问苇岸!”海子着急地说。
  雨丝沙沙有声,雨水顺着发梢脸颊流下。波婉心疼地说:“今后不准与她走得那么近!答应我,我是你的惟一。”说着,拉他朝路旁的建筑物走去。
  “不,你不是我的惟一!”海子坚定地说,笑着,眼里充满了狡黠。
  波婉一怔,愣愣地望着他,眼里差点流泪。
  “我的最爱有你,还有诗歌!”海子逗她说。
  波婉笑了,一掐他胳膊说:“你坏!”
  诗芬在雨中,伤心地望着他俩,手中的伞坠落在地……
  

5 无语北戴河(1)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
  ——引自《重建家园》  
  诗芬邀请海子去香山。海子一口应允,他对大自然的山水满怀感情。虽然不是秋季,没有红叶盛景。但夏天的香山别具情致。诗芬红衣绿裙在前,海子身穿短裤在后,一路向山上爬去。满眼的绿树幽谷,让海子心情明朗。
  快乐的诗芬一惊一乍地呼叫着向上攀爬。有些地方陡峭,显得吃力,她便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海子。海子却与她保持着距离,似乎不明白女孩的艰难与胆怯,不知道伸出手来帮她一把。
  诗芬心中气愤,不服地使劲攀爬,脚下一滑,身子滑了下来。她惊叫着,身后的海子托住她的屁股,这才平稳。她喘着气,说:“不爬了,太危险!”
  海子不愿放弃,说:“爬!我帮你。”说完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拉住她向上攀去。爬上半山腰,诗芬娇喘微微,靠在半山亭的柱子上,望着山谷赞叹:“太美了!”
  海子也双手叉在腰间,颇为豪壮的四处观望。山花迷乱,清脆悦耳的山谷清泉似乎流入血管,熨帖、舒坦。忽然他目光一亮,发现白眗眗也走了过来。“眗姐!”海子亲切地呼喊。
  白眗眗点头微笑着走来,虽是爬山,仍然气质优雅。
  海子向她介绍着诗芬,她们握手相识。
  海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穿着短裤,在白衣黑裙风度翩翩的白眗眗面前有些窘迫。白眗眗看明白了他的心思,说:“还是海子聪明,穿短裤登山方便,我们穿裙子不便。”
  海子憨厚地笑了,内心感叹:“眗姐是轻风,不知不觉吹入心中,香醇醉人。”
  他们决定向最高峰鬼见愁攀去。这一回海子像个大度的男子汉,一手拉着诗芬,一手拉着白眗眗向山顶攀登。
  回到昌平时已是灯火通明。
  波婉站在门口,问:“海子,你去了哪?芽我等你一下午!”海子回答:“去了香山。”“一个人?”波婉惊讶,追问。“还有白老师和文化馆的诗芬。”波婉不说话。
  海子意识到了波婉的情绪。忙解释道:“她们喊我的,我怕你期末忙没喊你。我只愿单独与你去玩,过两天去北戴河,好吗?”“你去吧,我不想去。”波婉淡淡地说。海子急了,扶着波婉双肩,说:“去,答应我,好吗?”波婉点了点头。
  两天后,他们来到北戴河。夏天的北戴河,碧波荡漾。海子牵着波婉在沙滩上奔跑。波婉齐耳的短发已留长,披到肩头,在风中飘着,随风飞扬。
  海子高喊:“马尾飞扬!”波婉格格地笑,趁他不防,猛地一推,海子倒在水中。海子索性脱下外衣,在水中击着浪,在浪花中*着波婉,“来呀,有胆量来呀!”
  波婉禁不住诱惑,赤着脚拎起裙子走入水中。浪花在她白皙的脚下簇拥,似流动的白雪与碎银。波婉双手牵着裙子,在水中探步向前,秀发随意披在肩上,映衬得俊挺的鼻子和脸庞格外清秀美丽。海子看呆了,猛地跑上岸,拿起相机,“喀嚓”连拍几张这一狎浪的镜头。这珍贵的镜头后来一直收藏在他的影集里。
  玩了一会水,两人走上来,躺在沙滩上,看看远方,看看彼此。遮阳伞挡不住夏日的炎热。海子站起来,要去买汽水。“海子,我这有钱!”波婉一转身,拿起身边的小包掏着小票子。“我有的。”海子说着要走。“用我的,我知道你刚打印诗集,手头紧张!”波婉体贴地说,海子只得接过她的钱。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5 无语北戴河(2)
打开汽水喝着。海子问波婉:“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呢?”海子以前很少问这些。
  “小时候有许多理想,现在长大了,反而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有时倒什么理想也不想有,只想出去玩,玩遍所有的地方!”波婉遐想着,说,“一如兰波所言,生活在别处。”
  “所以米兰?昆德拉无数次地引用他那句‘生活在别处’。远方总是给人以诱惑,我会努力写诗,早日成功,带你去玩遍远方!”海子说,“只是现在,除了远方我一无所有,我比远方更美丽的还是远方。”
  “我的远方很美,甚至在英国、法国、美国。在中学时,老师们教导说资本主义社会多么腐朽,我们的国家如何美好。现在我明白,可怜的中学老师根本不了解国外。”
  海子有些吃惊,呆呆地看着波婉,似乎一下子看不明白。眼前的波婉分明不是往日的波婉,他迷惑地问:“波婉,你不会不爱国吧?今天的话怎么怪怪的?”
  “我不是不爱国,我是理性地爱国,只有会爱才是真爱!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人的思想被禁锢,人性被扼杀。包括我父母在内的那些知识分子被批斗,出现了文化沙漠现象。八十年代思想解放,提倡文艺,人们如干渴的骆驼啜饮水源一样寻找文化,热爱文化。于是诗歌应运而生,于是芒克、北岛、舒婷应运而生,于是许多作家重新执笔。应该说,七十年代的文化荒芜和八十年代的文化繁荣都是两个极端。今日的社会已向我们透露了许多新的信息,迎面而来的时代不再是诗歌时代,而是经济时代。是的,眼下文化人会不屑一顾地鄙视金钱,但到时会承认,离开了金钱,一切文化活动都无法进行,对诗歌的未来,我不抱乐观态度!”
  这一番论述让海子心情郁闷,它等于打击了自己的诗歌理想和对美好前景的憧憬。他问:“这是谁给你的思想,你父母?”
  “不是谁给的,是我自己冷静分析的结论。我只想你要明白一点,我们该重新思考诗歌写作。你不顾一切地写作,后果是很危险的,我真的有些害怕。”
  “不!”海子跳起来,暴躁地说,“诗歌永远是美好的,每个人骨头里都流淌着诗歌,金钱是不可少的也是龌龊的东西。新旧世纪之交必将有个诗歌皇帝出现!”他又转向北戴河,发疯似的高呼,“诗歌皇帝,我是诗歌皇帝!”
  波婉没料到他的这种表现,说:“海子,你冷静点!”
  海子冷静下来,坐在波婉身边。回味着一禾说的话。
  两人默默无语。海子拨弄着沙子。好久,波婉说:“你去香山那天,我父亲来了。”海子心头一愣,但没说话。闷闷地抽着劣质香烟,一根又一根。
  波婉也不说话,偶尔深深叹息。
  又过了好久,波婉说:“记得那个徐泽吗?他不再写诗,去南方办了公司,很不错的。海子,我毕业后我俩一起去南方好吗?中国的政治在北方,中国的经济在南方,我们应该远离政治拥抱经济……”
  “别说了!”海子咆哮着。想起一禾对波婉的评价,现在看来全是对的,便没好气地说,“你爱钱,你喜欢徐泽,就去,反正我不去!”
  “海子,你说哪去了,我与徐泽交往不等于爱他啊,都什么年代了还是老观念,与谁交往就喜欢谁?人要发展就要交往!”
  海子不言语,捡着小石子向远方扔去。
  波婉也不言语,埋头想心思。
  北戴河沉浸在辽远的黢黑之中,沉寂、无语,只有涛声轰鸣。
  直到深夜,两人仍坐在沙滩上。
  涛声淹没了一切。
  大海复又呈现出它的深奥与神秘。海子白日的豪情与愤怒也在浩瀚的大海面前消失殆尽。
  

6 平静美丽的白杨树
难忘有一日歇脚白杨树下
  白色美丽的树!
  在黄金和允诺的地上
  陪伴花朵和诗歌 静静地开放 安静地死亡
  ——引自《美丽白杨树》  
  从北戴河回来,海子心情糟透了。多年来的诗歌激情似乎是波婉给予的,可现在,又被她彻底否定了,熄灭了。她关于诗歌未来的论述,让海子陷在渺茫之中。如果诗歌的未来真如波婉所说,那么他将要去苦心经营的太阳王国也仅是沙漠中的孤城,他这诗歌皇帝也仅是在孤城中徘徊的落泊寡人。而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即将着手构筑的诗歌太阳城上啊!
  诗歌的未来真会那样吗?海子不信,不信波婉具有洞察社会未来的眼光,但她对他的否定却足以扼杀自己生活的勇气!何况她再次提起那个徐泽,让海子内心涌起一种不祥之感,他为之焦虑、苦痛。一放下行李,径直去眗姐家,他的心需要她来疗救。诗歌雄心被一个女人击落,他要从另一个女人身上找回。
  白眗眗正在家中读诗。一见风尘仆仆的海子,有些意外,问:“海子,怎么啦?”
  海子从眗姐手中接过一杯水,放在桌上,问:“眗姐,有人说诗歌时代要结束了,未来将是经济时代,没人读诗。你认为是这样吗?”
  白眗眗有些莫名其妙,关切地问:“海子,谁这么说了,谁伤害了你?那人有其他用意吗?”
  “是一个女学生说的!”他又补充说,“是我女友说的!”
  眗姐长嘘一口气,说:“是她说的?难怪给你这么大的震撼!”她想了一会说,“一个时代肯定有一个时代的爱好。未来的社会是何走向,我也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社会向多元化发展,这是规律。任何一个领域都有代表者,任何一个代表者都是杰出的、伟大的!政治领域如此,经济领域如此,文化领域更是如此!”
  “你是说诗歌不会没前景,不会没人读?”海子问,眼里复又充满希望。
  “是的,诗歌是文学中的精粹,属于精神的,它与物质并存,物质与精神都是人类所必需的。物质发达了,对精神需求也就更高,这是哲学告诉我们的。”
  海子猛悟地点点头,说:“写诗是有前景的?”
  “肯定有!”白眗眗回答,“除非人类退化,成为没有思维没有情感的野兽。”
  “那就是说我能做诗歌皇帝?”海子神情恍惚地自问。
  “诗歌皇帝?”白眗眗不解,立即醒悟这是海子的诗歌理想,便鼓励他说,“是的,你能做诗歌皇帝!”
  海子又恢复了诗歌雄心,兴奋得直抓住眗姐的双手,说:“真的?你没哄我吧?”他发现眗姐别有一种成熟的风韵,气度是那么矜持而又娴静,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给过自己许多鼓励与兴奋的眼睛,像春水温情又像秋水清明,带着纯净又似乎透着忧郁。海子握住她的双手,竟不知道放开。
  白眗眗也觉得一股暖流涌过,那双手竟不愿抽出。好久,两双手仍紧握在一起,甚至能听到两颗心跳,能感到彼此的气息。
  墙上的钟清脆地敲起,眗姐温存地提醒:“海子,我是已生儿育女的人啦!”
  海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膛红了,说:“眗姐,我太激动了!”内心却幸福涌荡。
  白眗眗宽慰他:“我理解你,我的好兄弟,眗姐是青春已逝的人!你却风华正茂。”
  “不,眗姐,你正是风韵迷人的时候,你是诗!”海子急切地说,“你是隐身的诗人!”
  “别傻了,我的傻弟弟。”眗姐伤感地笑着说道,“生活磨去了我的诗意,是你让我重新读起了诗,可我还有诗以外的东西,责任、名誉我都无法抛开。你正是在创造幸福的时候,要走好每一步啊,眗姐愿做你的指路人。”
  海子感激地辞谢眗姐,心中又漾起幸福。
  回到自己的宿舍,他总由不得自己不去回想眗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节,以及那双手传给自己的温暖,而这种感觉,是波婉不能给的。眗姐如同北方的白杨树,平静而美丽!
  海子在纸上,开始为眗姐写着诗句。
  他思绪飞扬,来到野外。到处草木葱茏,有麦田一样的温暖和香气。他坐在山坡上,坡下幢幢房屋一览无余,树木茂盛。双手倚在腿上坐着,他想起了吃麦的情景,想起月亮,想起波婉、眗姐,还有远在成都的安妮和外出做生意的芦花。他想像自己有许多妻子,在麦地里与妻子们幸福地劳作,孩子们围在周围,过着幸福的生活。他是这有众多成员家庭的主宰,这个家庭里没有其他男人,只有女人和孩子!
  任凭思绪天马行空地飞扬,他的《麦地》诗篇喷涌而出:
  妻子们兴奋地
  不停用白围裙擦手。
  这时正当月光普照大地。
  我们各自领着,
  尼罗河、巴比伦河或黄河
  的孩子 在河流两岸
  在群蜂飞舞的岛屿或平原
  洗了手
  准备吃饭。
  ……
  这首诗及《五月的麦地》在1988年被《星星》诗刊推出。这是当时三大诗刊最早推出的海子的麦地诗作。海子死后,他关于麦地的抒情短诗被许多杂志发表,引起青年人的喜爱,并誉海子为“麦地之子”。麦地,也就成为一代人的写作题材。
  

7 流浪远方(1)
西藏村庄
  神秘的村庄
  忧伤的村庄  
  ——引自《云朵》  
  多少天,海子沉浸在北戴河之行的郁闷之中。他心灵脆弱,心田里只能朗照阳光,而且越是阳光明媚,越是激情不已。而波婉对诗歌的论述,让他的心地里充满了阴云,虽然白眗眗又给了他诗歌信心,可波婉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却是谁也取代不了的。他想起北岛的《宣告》:
  告诉你吧 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一千零一名
  他反复读着“我——不——相——信”的句子,顿觉有了力量。他决定去见北岛。
  北岛刚从外面参加诗歌活动回来。他是一个善于把握诗坛动态和社会动态的人,不同于海子的单纯执著。这在他以后的1990年旅美,后任戴维大学教授,以及其后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华人候选人,都表明了他在诗坛上的成功与具前瞻性的运作能力。
  海子的造访受到了北岛的欢迎。海子与他论起诗歌走向,北岛说:“诗歌是除宗教和暴力外的第三种声音!”又说,“当然,这声音由不同的人发出所产生的震撼大不一样。时下的诗坛鱼龙混杂,十个青年九个写诗,导致了诗歌品质的良莠不齐和诗歌地位下降也是理所当然的。但真正的诗人却是永不会败的!”北岛关于诗歌前景的论述给了海子信心。但他作为一个“大诗人”的将帅式言谈风格又让海子内在的诗歌雄心受到挫伤。他本想结识昌耀、舒婷等人,但这个念头被否定了,他感到自己应该回避这些已成名诗人,防止自己的心情受到某种影响和干扰。此后,许多名家在内的许多诗歌活动他都拒绝参加。他关注大诗人,又回避大诗人,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诗歌雄心。他需要用回避来保护自己。
  挚友老木来到他的宿舍,拉他去三里屯喝酒。
  读北大中文系时,老木最爱喝酒的地方就是三里屯。今天,他要重新拾起当初的感觉。
  无需酒杯,每人握一个瓶子,豪放地饮起来。
  老木说:“我想去流浪,巴黎、纽约……”
  海子大论他的太阳诗章。老木一听,站起来抓着他的肩说:“伟人,尽快去写,多读关于大地和宇宙的书。”
  海子诗心激荡,放下酒瓶,说:“我找书去!”说罢走了。
  老木喊他,他不应。老木不觉得奇怪,独自喝起酒来,边唱边吟。
  他去苇岸那里找到了《瓦尔登湖》和另一本关于米兰?昆德拉的书。这些书他都读过,他觉得尚未吃透,为了太阳诗篇,他要借去做笔记式的精读。
  波婉已回呼和浩特。自从有了北戴河的一场赌气,他没为她送行。索性闭起门来看书,为太阳篇章做好知识准备。这一次阅读给了海子又一全新的体验,他告诉自己,要做一个杰出的天才诗人,就必须简单生活,深刻体验。其间又有个故事。一天,食堂里午饭都吃过,他还背着诗句找工人师傅要早餐,让工人们捧腹大笑,指着他的背影说是书呆子。
  朴实的海子,为了诗歌如痴如呆!计划中的书读完,接下来就是流浪体验。
  流浪,流浪,必须去流浪!
  海子打点自己可怜的积蓄,为了正在着手构筑的太阳诗章,他决定去西藏,去拜谒心中的圣地,去寻找奋飞的灵感!
  动身前,他又向家中汇去七十元。他知道眼下家中正是要钱的时候,大弟曙明今年参加高考,他本该尽早赶回去给他一些鼓励,可自己实在不能放弃这一次出行,只能默默地祝福弟弟高考成功。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7 流浪远方(2)
从北京出发,首站到达成都。成都诗人廖亦武、石光华、宋渠、宋玮都与他有书信往来。他曾动过去拜访诗友的念头,考虑到自己还没有拿出非常有影响的诗篇,因而打消了拜访念头。
  他在地图上找出达县的位置。这又是一个深深烙印在海子血脉中的地方,它是诗友安妮的家乡。
  安妮,一位黑头发飞扬的姑娘,一位活泼的连衣裙飘舞的姑娘。她虽然是学医的,却诗情浪漫。此刻,海子脑中总是呈现与她共同讨论诗歌的情景,忘不了她那迷离的眼睛、撒娇的温存。可那时纯朴的北大诗人查海生,面对这样一位诗意女孩不敢有一点非分之想。
  如今的安妮怎样呢?他知道她已成家立业,但愿她幸福永远。那么,我查海生也就不能去影响她的平静生活!
  云雀在天空飞过
  湖中舞影婆娑
  大地啊 你总沉默
  只愿倩影 永荡在
  你那一湾心波
  这是当初安妮常常仰起头,望着蓝天读给海子的诗。今天,他全都读懂了。
  他不能在成都久呆,直接取道青海,进入西藏。似乎是冥冥之中与西藏灵魂相约,一进入唐古拉山口,海子就进入亢奋状态。沿途起伏的山脉、牦牛、朝拜的圣徒、寺庙、喇嘛……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清、空灵、静谧、圣洁的心灵感受。在拉萨,他以极端的虔诚瞻仰了布达拉宫,还随着人流去龙王潭的湖心岛上瞻仰了龙王阁。让他震撼的是那些慕名而来的善男信女,一步一叩首,那么虔诚。
  让海子震撼的另一件事是藏人的*。在山谷间,喇嘛表情平静地用尖刀利刃对尸体进行解剖,然后对着天空一声呼哨,那些等候已久的神鹫就飞拢过来,瞬间一具尸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生命就毫无痕迹地终结。对待生命与肉体如此从容平淡,给了海子极大的启示。在拉萨河畔,海子还参加了藏民的篝火晚会。山谷间的篝火生起来,鲜红、明亮的篝火映照着天空,夜色显得无比神奇瑰丽。兴奋的人们坐在石滩上,喝着酥油茶,饮着青稞酒,啃着牛肉,相互碰着海碗道着“央古秀(吉祥)”。待到琴声响起,人们放下牛骨头,说笑着围拥篝火,跳起古老的藏族舞蹈。男人那古铜色的肌肤里流淌出不尽的激情,女人那花花的兜兜紧贴腰胸,映衬着藏族女人特有的风情。海子醉了,陶醉在这一古老而风情的民风民俗里,他惊叹西藏这些神的儿女,能如此脱俗地操守自己的心灵家园。
  最让海子着迷的还是西藏的文化。藏民对香格里拉的神往,部落英雄的传说,生死轮回的论述都让他的文化视野为之开阔,这将大大提升太阳诗篇的精神内涵。而藏民家喻户晓的史诗《格萨尔王传》以它宏伟的结构和跌宕的情节,再一次激起海子挑战长诗极限的雄心!在西藏,似乎有一种神的力量依附在身上,让他在以后的几年里顽强地冲击太阳诗章。他对西藏的感情,一如是故乡,深深镌刻在自己的血骨之中。准确地说,家乡查湾是他的血肉故乡,他从那里来要回到那里去。而西藏则是他的精神故乡,他的精神、他的灵魂将永留西藏!
  他还特意去了德令哈。德令哈,在当时的中国版图上,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城镇。然而因为它是白眗眗的故乡,这个地方对海子而言就是一个令他感到亲切的地方。它位于柴达木盆地的东北边缘,蒙语“德令哈”意为“广阔的金色原野”。奔流不息的巴音河如同美丽的银色飘带穿城而过,使之成为柴达木盆地富饶的绿洲。
  到达德令哈城是下午。海子晃悠着,城外毗连草原,远处低矮的草地上是有着围墙的小学。孩子们放学了,有七个孩子正朝这儿走来。海子快乐地朝他们招手,要与他们合影,他坐在离孩子们三四米处的草地上,请人拍下在德令哈的第一张照片。他想像着白眗眗当初就是孩子中的一员,在草地上追逐着放学回家。他不知道,此时的白眗眗正在德令哈,甚至是在同一条街巷里擦肩而过!海子在街上随人流走动,新奇地看着德令哈的一切,蓦然间,他发现有个人那么像白眗眗,正朝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情不自禁地喊道“眗姐”,却没有反应。
  这人正是白眗眗,正心思重重地行走着。似乎觉得有人在喊自己,她想可能是听错了,可仔细一体会,那声呼喊酷似海子。她急忙转身寻找。然而此时,海子转入一个小巷。
  一个本该是意外的相逢,就这样被错过。
  海子决定第二天去托索湖和可鲁克湖。他的意识中,水是灵性的、诗意的,女性般温润。这两个湖位于德令哈五十公里外的草原上,一大一小,美丽恬静。如同熠熠闪亮的宝镜,镶嵌在浩瀚的戈壁和茫茫草原之间。
  一位戴着尖顶红帽、穿着镶有金边蓝上衣的少女走过来,为海子献上哈达。他感激地鞠躬致谢,打听去可鲁克、托索湖区的去向,少女热情地带他找到一群去湖区的队伍。
  在吉普车的带领下,经过生长着低矮灌木的茫茫戈壁滩,越野车行走在崎岖的沙土便道上,再穿越一片森林,展示在眼前的便是湖区。只见眼前一片开阔,各种鸟儿上下纷飞。有人在说着美丽的传说:古代一个丈夫出外卖盐挣钱,久出未归,妻子历尽千辛万苦沿途寻找,发现丈夫死在此地,后来丈夫化作辽阔的托索湖,妻子则化作清澈平静的可鲁克湖。随后经敦煌、祁连山、内蒙的额济纳、呼和浩特再到昌平。这同样在他的精神上是一条文化之旅。尤其是敦煌文化,他要悉心吸收,以将它的精神内核糅入自己的诗歌。
  站在恢弘的敦煌壁画面前,海子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被震撼了,这是他读书永远无法获得的感觉。这些艺术品的形式与内容都撞击着海子年轻的心,形成一种巨大的元素,让他抛却原本出色的抒情诗章,迫不得已要去跋涉在挺进长诗的路上。
  

8 额济纳的姑娘
秋天的风早早地吹 秋天的风高高地吹
  静静面对额济纳
  白杨树下我吹灭你的 两只眼睛 
  ——引自《北斗七星 七座村庄》  
  额济纳也是让海子难以忘怀的精神之乡。他惊诧这里执著顽强的胡杨和留在这儿辽远的西夏历史与文化。一踏上额济纳的土地,海子似乎是走入了民歌深处。草原上小河流淌,悠闲的羊群如同白云在缓缓移动,扎着红头巾的牧羊女挥动着鞭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有时会唱起牧羊曲,给人一种清远的感觉。
  在来库布镇,海子认识了两位活泼的姑娘。他拿出印有自己名字的诗歌给她俩看。她们瞪着明亮的眼睛,显出满腔的景仰,争着介绍自己的名字,海子却不去记它们,只管那清纯的姑娘*,叫那肤色较黑但眼睛圆亮的姑娘为夏。当天晚上,两位姑娘带着海子欣赏了她们特有的民族歌舞。海子不会跳舞,二位姑娘硬要拉着他在人群中扭动。开始,海子觉得不自在。夏教他跳,跳着跳着,感到很自然、很舒坦。
  第二天,他们在镇上游玩,观看茂盛的胡杨,这些胡杨树干高粗,树冠圆簇,如同翻滚的绿色云团。海子有些意外,问:“怎么照片上的胡杨都是倒在沙漠上,金黄金黄的?芽”
  夏莞尔一笑,说:“那是怪树林的胡杨,而且是秋天的景象。这儿的胡杨林是生长旺盛的全国第二大天然胡杨林遗存地,在夏天,当然是绿色的。要看金黄胡杨就等到秋天吧!”夏说完时,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似乎盛满了春水,一尘不染,清澈得要溢出来。海子惊叹那汪清波,探过头去用嘴吹着,想“吹皱一池春水”。
  夏眯起眼睛,收敛清波,娇羞一笑说:“海子,你好坏,我们不带你玩了。”
  海子一笑,潇洒地燃起一支烟,道歉地说:“对不起,你的眼睛真清澈。”
  两位姑娘快乐地逗着海子。为他唱甜美的民歌,海子则自信地用怀宁口音朗读诗歌。浓浓的胡杨树下,洋溢着浓浓的风情与快乐!
  第二天下午,他从旅馆出发,经过五塔,来到心仪已久的黑城。到达黑城正是黄昏,站在中古时代的城墙上,四周是夕阳中泛红的沙漠和荒芜的城垛废墟,呈现着一种特有的历史沧桑感和沙漠特有的风情。这里重要的景观是佛塔群,徘徊其间,思绪纷飞。还有两位额济纳的姑娘娓娓叙说黑城的历史变迁:公元1038年,北方游牧民族羌族的一支党项人建立西夏政权,设“黑山威福军司”,驻地就是黑城。公元1226年成吉思汗攻破黑城。至明朝,明军进攻黑城,历久不得。最后明军筑了一条拦河大坝,截断了注入黑城的河水,也就截断了黑城的命脉。没有水的黑城便不攻自破。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边塞重城,从此在岁月中荒老沦落,孤零零地立于弱水河畔的漫漫黄沙之上……
  当晚,满怀感叹的海子和额济纳的两位姑娘找到一家餐馆,特意要了手抓羊肉和酱骆驼肉,还有西凉啤酒。海子不懂手抓羊肉的吃法,两位姑娘格格地笑着教他。他一会就学会了,啃着羊骨头,喝着西凉啤酒和两位姑娘谈诗歌,谈游历。随后的两天,他们来到柽树林,这里是一片被干旱和沙漠绞杀的胡杨,在大漠之上,它们光秃秃的枝干伸向天空,似乎在诉说着岁月时空的无限变迁,以及古老传说的神秘和悲壮……
  额济纳之行就要结束,海子内心却涌起一种依恋。几天的额济纳之行,从两位热情的姑娘口中,他的心中已铸就一幅历史的、文化的额济纳:荒莽、贫瘠、辽阔、广博……浩瀚无垠的黑戈壁、变幻莫测的沙漠奇观、迷离奥妙的海市蜃楼、岁月斑驳的古城墙、悠远的西夏传说、色彩神秘的土尔扈特部落……
  临别时,海子满怀深情地写下《北斗七星 七座村庄——献给萍水相逢的额济纳姑娘》:
  额济纳姑娘 我黑而秀美的姑娘
  你的嘴唇在诉说 在歌唱
  五谷的风儿吹过骆驼和牛羊
  翻过沙漠,你是镇子上最令人难忘的姑娘
  这首温情的诗篇里,满溢海子对额济纳和额济纳姑娘的留恋。他已是一位多情的浪迹江湖的诗人,远方总对他有无限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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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海子小夜曲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为你写着诗歌
  这是我们共同的平原和水
  这是我们共同的夜晚和诗歌
  ——引自《海子小夜曲》  
  从西藏回来,收到大弟弟曙明的来信,他高考落榜了。从信中看得出他和家人心情特别沮丧。海子马上写信给弟弟,鼓励他复读。
  弟弟的落榜让海子心情有些郁闷。独自一人在昌平的宿舍,思念便又爬上心头。波婉这位心中深爱的女孩,总是以各种形式牵扯着自己的思绪。他责怪自己平素里总是那么小肚鸡肠地与波婉闹别扭,更恨自己那天没能为她送行!
  那晚,列车经过呼和浩特,他伸出头颅来四处张望。夜晚的城市沉寂在宁静之中。本想下车去看波婉,又怕影响她的平静,便挥手告别了这座让自己挂念的城市。
  如今的思念让他难熬。如今的自责让他难受。他决定去呼和浩特,去看心爱的人儿。只得又去借钱。脑中搜遍了可借钱人的名字。敲开门借钱却几次没成功。最后硬着头皮敲开一位诗友的门,才借足费用。
  车子到了,到了呼和浩特城,心中的城!径直朝波婉家奔去,他幻想着波婉那快乐、兴奋的表情,他幻想着那热烈的拥抱……
  大门紧闭,敲门没有声响。波婉一家人已外出好久。他拿出笔,写上相思的话语。在城市里走着,这是波婉生长的地方,他满怀感情。来到城外的草原,来到那次与波婉坐在一起的地方。身旁的羊群在悠闲地啃草。他坐下来,回想那曾经温存的点滴,回想那曾经水*融的幸福情景。现在,这种幸福要从身边溜走。他不愿失去。他不敢想像失去的苦痛。他流泪了,跪倒在草地上,面对着波婉家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祷:愿上帝开恩,别夺走他的最爱。
  这是多么深情的一跪啊,包含了他对爱情的全部渴望;这又是多么痛苦的一跪啊,他害怕爱情从身旁滑落。
  突然,他站起来,朝波婉家跑去。他要拿走自己留下的字条,波婉父母看到字条又会有一顿怒火发向波婉。
  回到昌平,海子的心情无法恢复到正常。他找到西川、老木,三人在餐馆里闲聊,聊起西藏见闻,聊起敦煌文化。西川透露北京作协将在昌平召开新诗潮研讨会,顾城也会参加会议。海子很关心这个研讨会,他深深懂得了一禾和波婉说过的道理,一个人必须以群体的身份出现,才能发挥力量。开会那天,他来到会场四周徘徊,希望能碰上熟识的朋友,探询新诗潮的研究内容,尤其是关于长诗的论述。
  顾城出来了,戴着长长的布帽,像孩子一样用好奇的眼睛看着四周,海子冲上去,一把抓住他。顾城没料到,说:“海子,你怎么来了,也是开会吗?我怎没看到你?”
  海子有些惭愧,说:“我不是市作协的。我问你,你们新诗潮研讨会,主要研讨什么内容?
  “屁!”顾城孩子般不屑一顾地说,“争争吵吵的,什么也没研讨,跟这些假冒的诗人、诗评家一起研讨什么,没劲,许多人压根不懂诗!”
  “有没有研讨长诗?”海子着急地问。
  “没有,还是什么朦胧呀、先锋呀的,新名词新术语,我看不管什么派,读者不喜欢不认账就是糟粕,有人在批评我呢,我出来了。”猛地,他又拍着海子的肩快活地说,“不过这次会议还是有收获!”
  “什么收获?”海子瞪大眼睛问,“哪首诗得到好评?”
  “我认识了两位女诗人,一个叫文昕,一个叫麦琪,挺有诗意的,这个麦琪也是你们北大一个什么分校毕业的,刘湛秋挺欣赏她。”
  “那太好,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诗刊》上我见过麦琪的诗。你们来昌平,今晚我做东!”海子眼睛亮亮地说,忘了自己囊中空空。
  “好啦,来昌平了,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晚上见,我还要去与麦琪聊呢!”顾城说着,扶扶那顶直挺挺的帽子走进去。
  当天晚上,就在昌平一家餐馆内,顾城、谢烨、麦琪、文昕、海子、苇岸六位后来为中国文坛所熟知的青年举行了聚会。顾城是聚会的主角,孩子一般天真,说认识了麦琪、文昕是这次新诗潮研讨会的最大收获。谢烨在一旁宽厚地笑,偶尔指着麦琪开玩笑说上一句:“你呀!可别歪想啦,我这位诗人妹妹你可攀不上啊,人家高学历,诗人湛秋都赏识不已啊!”大家哄笑起来,麦琪脸儿一红,说:“结识著名的童话诗人是我的荣幸。”待到聚会结束,海子去结账时,苇岸已将账结了。海子过意不去,责怪苇岸,苇岸悄声说:“你不刚从外面回来手头正紧吗?充什么胖子!”海子心里热乎乎的。
  顾城醉了,分别时拉着海子、苇岸的手说:“海子、苇岸,还是你们爽快,不像我那圈子里的哥们,除舒大姐够意思,全是小气鬼!”
  谢烨在一旁说:“喝多啦,喝多啦,我们上路吧!”麦琪、文昕左右架着他。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海子寂寞孤独的日子。在无数个明月高挂的夜晚,在千万个雨水倾注的夜间,他静静地坐着。回忆与波婉在一起的情景,回忆大草原的景象,为波婉写着零碎的诗句,轻吟海子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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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悲痛的豹子
大教堂饲养的豹子
  悲痛饲养的豹子
  追赶我就像追赶一座漆黑的夜里
  埋葬尸体的花园  
  ——引自《土地》  
  《太阳?断头篇》的创作在不同的心态下进行。这篇始写于五月份的诗章让海子写得很不顺畅,总感到自己的才智跟不上那宏伟壮魄的构想。写写停停,又忘我地阅读,以随时补充知识营养。这种进展状态让他内心无比痛苦,他真的在时间上等不及了,拼命一般想立即拿出伟大的作品。
  当创作不顺心的时候,他就暴躁如雷,如林中发怒的豹子,敲打着自己的脑袋,逼视着门上的凡?高像,为什么不送来涌泉般灵感。一禾、西川外出了,老木也在外流浪,苇岸正在全心完成一篇关于大地的散文,波婉又不在身边。苦恼的时候,他想到了白眗眗,径直跑向白眗眗家。白眗眗暑期回老家德令哈。他懊悔没在德令哈见到她,那该是如何激动人心的啊!
  说不清,在自己内心该给白眗眗如何定位:姐姐?情人?精神上的寄托?生活上的导师?创作上的朋友?他觉得都是,她正是以这种角色走入自己的心田。回到自己的宿舍,脑中满是白眗眗那成熟而安详的微笑、那忧郁的眼神和那天握紧她双手的奇妙感受。实在无法创作,便又冲出房间去找尚元。他要练功,要尽快开“小周天”!在海子的思维中,开了小周天,就找到一个天梯,可以踏歌而行,借助它爬上智慧的天堂,从中求得智慧,以帮助长诗的创作。
  尚元正和几位牌友打牌。海子二话没说一把拽住他。
  “干什么呀?”尚元问,牌还握在手中,有些不悦。
  “走,教我练功!”海子急切地说。
  “正忙呢,大暑天练什么功呀!”
  其他牌友也在一旁插话:“是啊,人家在忙啊,练功练功,有毛病!”
  海子不答理,拉着尚元说:“教我练功,我觉得自己快开小周天了,晚上我请客!”
  “请客?谁不知他穷光蛋一个!”一位青年嘲讽地说,“有天晚上,咚咚敲许多人家门借钱呢!”说罢催尚元道,“该你出牌了。”
  “你!”海子被侮辱,内心一股烈火。握住拳头恨不得冲上去揍那家伙一顿。尚元一看势头不对,拉着海子说:“走,走,练功去!说好啦,要请客啊。”
  当晚练完功后,为了维护自己那颗受伤害的心,他果真拉着尚元去餐馆。在那,他发泄一般大口大口喝着白酒,直到大醉,由尚元送他回宿舍。一躺在床上,海子便放声大哭,说:“凭什么骂我,我是穷,我,穷光蛋。我出生在农村,我家困难,我要养家,我要买书,我要交朋友。你他妈的你有能耐考北大呀!你发表诗呀!几个臭钱算什么?我成名了,一下子就会有钱,你等着瞧……”尚元劝他几句,知道他需要平静,悄悄离开。
  诗芬捧着书稿来敲门,没人应答。可仔细听听,是海子在啜泣的声音,急了,便不顾一切地捶门。
  海子爬了起来,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又支撑起来将门打开。一看是诗芬,受伤的自尊心又痛了起来,便吼道:“你来干什么?走吧,走吧,我是穷光蛋!”
  诗芬莫名其妙,知道他醉了,关切地问:“海子,怎么啦?喝醉了吧?”
  “你走吧,走啊!”海子仍在吼叫。
  诗芬吓住了,只得缩回刚刚迈进的脚步。门“哐当”一声重重地关上。砸伤了她的脚跟,脚在滴血,心也在滴血。
  诗芬百思不得其解,琢磨着独自回去,一路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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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要踏歌登上王位(1)
坐在天堂
  坐在天梯上
  看着这一片草原
  属于哪一个国王  
  ——引自《夜歌》  
  诗芬一夜无眠,几次推开窗户,望着天空,无端的愁绪似春潮泛滥……
  她真梳理不清自己,海子是有女友的人,可自己却莫名地敬佩他,关心他。这位从安徽农村走出来的少年诗人在她心中占据着极重的分量。只要闭上眼睛,脑中就会再现他讲学时旁征博引的睿智,会闪现出他憨厚的笑、明亮的眼、雪白的牙。
  也因为海子,她自觉不自觉地知道了陈独秀、邓石如,知道了黄梅戏……她惊异于生养海子那片土壤上的沉甸甸的文化内涵。
  昌平的轮廓刚从黑夜里若隐若现,远处农家最后一次鸡鸣刚刚停息时,诗芬便来到海子的宿舍,轻轻地敲门,里面悄无声息,此时的海子已经熟睡。
  太阳升起,大街上行人川流不息,各种车鸣声此起彼伏的时候,海子仍在沉睡。诗芬不忍心敲门搅乱他的睡梦。上街买好早点,仍来到门口守候,她要守候开门刹那的激动与幸福。
  太阳毒辣地照在身上,她仍不忍离去,担心她离开的瞬间,海子将门打开。那样,那一瞬间及时递上食物的惊喜和甜蜜就没有了。
  中午时分,屋内有了动静。传来海子洗漱的声音,接下来是朗诵诗句:“我要说,我就是那原始火球,炸开/宇宙诞生在我身上,我赞美我自己……”中间有些听不清,猛地声音又格外清晰:“我需要你/你更需要我/就一句话/就一句。”
  诗芬以她少女特有的敏感心情倾听,内心泛过涟漪,多么希望这时能听到从海子口中说出她的名字。她期待着,以百分之百的专注心情聆听……
  门打开了,海子出现在门口。
  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诗芬将早点一扬,羞涩又故作轻松地说:“为你准备的!”
  望着诗芬那焦红的脸庞和沁着汗珠的额头,海子知道她守候多时,动情地问:“你站好久了?”诗芬点点头说:“我一清早就来了,你昨晚喝多了。”
  海子心头一热,赶紧让诗芬进屋。意识到她的脚受了伤,海子问:“脚怎么了?”诗芬轻轻一笑,说:“不小心弄的,没事。”房间仍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味,但明显打扫过,海子是一个非常爱整洁的人。
  诗芬放下早点,说:“海子,饿了吧?快吃,这本是为你准备的早点呢!”海子是饿了,感激地吃着。诗芬在一旁,动情地看着他吃,蛮憨厚的样子。海子想起昨晚的事,问:“你昨晚来看过我?”诗芬点点头。“我没有骂你吧?”海子问。“骂了。”诗芬说,“我觉得委屈,一夜没睡,可我想这肯定事出有因。”
  海子一捶自己的脑袋,说:“该死!这与你无关,你正好碰在气头上。他娘的!他们嘲笑我是穷光蛋。”
  “你生气吗?”
  “那当然生气啊!我气得灌酒啊,不是醉了吗?”
  “你觉得值吗?”诗芬平静地问。
  “不知道,反正内心难受。”
  “海子,你上当了,你越在乎,他们越得意。要说穷,他们中几个人有你工资高?又有几个人有你的学识和才华?几个人有北大文凭?只不过,你将自己的钱用来买书,寄回家接济父母,这也应该啊,这种品质恰恰是许多人所缺少的啊!相反那些城里的公子哥,除了知道吃喝玩乐又知道多少?我呀,今后找对象偏不找城里的阔少,偏找农家子弟,有干劲、有孝心!”猛地她发现自己说多了,脸腮一阵发烫,便随手拿起桌上的诗稿胡乱地翻动。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11 我要踏歌登上王位(2)
海子大受宽慰,便问:“你昨天怎么不将这些道理告诉我?”
  “你一个堂堂北大学子、法大教师,这些浅显道理我怎敢说给你听,你应该懂得比我多啊!”
  海子摇摇头,说:“一禾说得对,有时一些简单的道理我都不懂,我是他的傻弟弟,我把全部的精力都给了诗歌。”
  “所以,有时你也该入世一些,关心一下周围的人和事。比如你们法大开什么会呀,谁当领导了,怎样尽快评上讲师教授什么的。”诗芬说。
  “有什么用?多无聊的事!有时系里开会,明明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非要召集全体教职员工。开会时又都吞吞吐吐,嗯嗯呀呀的。看到某某人因没评上职称,气得跺脚生病,你不觉得可悲吗?”
  “这要正确看,过分热中名利,为之生病当然不可取,可必要的名利心应该有。社会上人都这样,你不这样你就无法与它融合,就会孤立。如果顺利评上讲师、教授,你的社会地位就不一样,那么人家对你的诗歌评价也就不一样。就像你们北大那位谢冕教授一样,就可以以他的学识和地位,建立自己的学术体系啊!”
  海子惊诧了,诗芬能对社会说出这样的见解。他清楚要自己放下单纯的诗歌写作,积极投身社会,做一个世俗人,他是做不到的。只得感叹:“你说得有理,可我就是办不到啊!”
  “我当然知道你办不到,只希望你能将写作的热情减一点。”
  海子自觉地摇摇头说:“我正在写一部长诗系列,只觉得时间不够,又怎能减一点?”
  诗芬迅速地翻看着诗稿的名字,赫然写着《太阳?断头篇》便问:“很庄重神圣的题材,对吧?”
  一谈诗歌海子便振奋,他说:“对,这是我写完关于河流、大地、麦子的诗作后,发现了太阳、宇宙这一重大题材。这部长诗它应该容纳宇宙万物,印度神话、中国远古神话都于其中。在第二幕《歌》中,加进了中国的古典爱情。在第三幕《头》中,英雄为尊严和王位去决一生死,后断头化为太阳。他在大地上失败,却是宇宙中的王!”
  海子陶醉于诗歌构想中,说:“到时候,太阳系列成功了,人们会惊诧它的浩瀚博大,评论家们会惊诧于它实质上总汇了宇宙生命史、东方文化史和个人精神史的所有材料!”
  诗芬听得目瞪口呆。这些深奥的知识她不能全懂,但她知道这是一部带有神秘色彩的构想。海子似乎把她带入了亘古的神话世界,他们正在撞入上帝的某一密穴,偷窃普启人类智慧的某一法宝,随时随刻都可能被发现,落个粉身碎骨!
  她甚至有些惊悸,刻意看看外面朗照的太阳和倾听大街上喧嚣的杂音,才从那神秘的惊悸中缓过神来。仔细看着海子,似乎一下子不熟识他,他那瘦弱的身躯和大大的脑袋里有着太多的玄奥而高密度的知识信息。她甚至觉得那颗脑袋就是原子弹,随时都可能爆炸,让举国为之震惊!
  海子仍在那走动,在进行自己的诗歌构想:“《断头篇》完成后,就是《土地篇》,还有《弑君》,它应是惊心动魄的弑君场景……当太阳系列完成了,它的宏伟博大足以压倒长城与金字塔!它是人类精神上永恒的金字塔,是人类精神宇宙中的太阳。那么我,从安徽怀宁一个叫查湾的乡村走出的海子,一个十五岁就考上北大的天才诗人就是构筑金字塔和运载太阳的人,我就是王!”
  海子狂喜不已,恍惚大笑,说:“对,王,应该是王!”猛地他抓住诗芬的手说,“波婉,以前我说我要做诗歌皇帝,错了,不是皇帝,应该是诗歌王,王的定位才准确!我是太阳城里的王!我要踏歌登上王位。”
  诗芬埋下头说:“我不是波婉,我是诗芬,诗芬!”
  “噢!”海子醒悟似的说,“对不起,太激动了。”
  诗芬有些失望和伤感,说:“我该走了。”说罢往外走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极力忍住不流出来,有些哽咽地说,“海子,我走了。”
  海子顿感走了一位忠实的诗歌听众,有些留恋。送她至门口,目送她下楼,他感到怅然若失。一会儿,又关上门,在室内手舞足蹈。他为自己重新找到一个定位而兴奋。“王”成为一个在他心中闪烁的桂冠,成为一个高悬于宇宙之中洞开的门。在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海子不顾一切地朝这座门挺进,撇开“皇帝”要去摘取“王”的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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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雨中泅渡
我请求:
  下场雨
  清洗我的骨头  
  ——引自《我请求:雨》  
  海子一心一意地算着波婉的归期,为波婉写下了《浑曲》、《肉体》等温情诗篇。他终于盼到了波婉来校的日子。两个月不见,思念冲淡了往日的摩擦。相恋的人一见面,又是那么的快活,他俩幸福地来到海子宿舍。
  海子说:“我想你,曾去过呼和浩特,可你一家人外出了。”  波婉说:“是的,我们去了南方,那个徐泽请我父母过去。”
  海子一怔,没有言语。放开怀中的波婉,径直从书架上拿起一瓶酒,“咕咚咕咚”喝着。
  “海子,你怎么这样?太让我失望。”波婉愤然,开门要走。  海子看着她,继续喝酒。波婉真的走了。海子没想到她会真的离开,急了,跑上来拽住她。
  “放开!”波婉反抗着,显出一种顽强与不屈。海子放开手,悄悄跟着她走着。就这样,刚刚相见的一对恋人发生了摩擦。  海子也赌气不去理会波婉。可几天下来,坚持不下去,他太需要她,太想她。他承认自己错了,几次来到波婉的宿舍楼下,波婉却不愿相见。郁闷、痛苦的海子,在自己的房间喝酒、痛哭。哭完后疾写情书。
  波婉读着海子的情书,流泪了。同宿舍的姐妹们也流着泪,一万多字的情书写得那么情真意切,那么*心碎……
  波婉抬起泪眼?熏望着楼下?熏夜深了?熏海子仍痛苦地蹲在那儿?熏她一阵心酸?熏冲了下去。
  一对恋人又和好了。
  几天后,经波婉出面活动,法大同意星尘诗社邀请顾城来法大讲学。
  法大的礼堂里,坐满了喜爱诗歌的少男少女。波婉用甜润清越的声音朗诵着顾城的《远和近》:“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然后提高声音问:“大家知道这是谁的诗句吗?”
  回答:“顾城!”
  在热烈的掌声中,顾城走上讲坛,依然是高挺的布帽子。一坐下,他就像顽皮的孩子一样耸着肩,用天真的、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下面,又引起一阵掌声、一阵哄笑。
  坐在下面的谢烨、苇岸、海子也被逗笑了。学子们发现,顾城那滑稽的外表下实际上隐藏着演讲的圆滑。他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说起,从诗句“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讲起。讲述童年放牧写诗,青年做工蓄梦的历程,以及对诗歌的独特感悟。学子们都被他的讲座深深吸引。
  海子和谢烨也是那么认真地听着,不得不承认,坐在讲台上讲诗歌的顾城与生活中那任性的“孩子”迥然不同。苇岸和波婉则忙着向大学生们出售顾城的《黑眼睛》,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顾城新作。
  当天的聚会同样快乐,主角自然是顾城,他随意的一句话都会带来轻松,给人感觉是童话诗人天真心性的流露。顾城告诉海子:“你们北大人真怪,上次我去讲座,他们现场问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喜欢他们大胆发问的个性。”谢烨也恰到好处地叙着顾城的故事,说:“你们不要看他诗写得好,可真是孩子,让他上街买个苹果都难买回来。还有啊就是爱睡觉。小时候,有一次父母外出,他足足睡了三天,到黄昏的时候醒来,问:‘这早晨真奇怪,太阳怎么在西边?’然后去食堂要早点。”
  大家一阵哄笑。顾城朝谢烨做着鬼脸,神情像一个孩子不满妈妈当众揭短。
  波婉被感染,说:“怎么诗人都相似啊,海子也是喜欢晚上写作,白天睡觉,听说他有一天也是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后去食堂要早点吃!”
  又是一阵快活的笑。
  当晚,回来的路上,海子、苇岸、波婉一路同行。苇岸、波婉仍是快活谈论,惟有海子闷闷不乐,波婉敏感地意识到,询问原委。海子没好气地说:“聚会上你瞎谈些什么?说什么我睡觉错过早饭?选”
  “那是真的啊!”波婉辩解着,“又不是瞎编的。”
  “让人感到顾城出名了,我们就连缺点也都希望与他一样。”海子提高声调问。
  “你想哪去了,聚会随便聊嘛!”波婉有些委屈站在那儿,几乎要流泪,说,“苇岸,我怎么现在感到在他面前说话越来越难,一不小心就伤害了他,引他不高兴。诗人就这么难伺候吗?说实话与他相处我感到很累。”
  苇岸对海子说:“你太敏感了,酒桌上调节氛围的话怎么想那么远,再说谁有闲情去想?”
  海子觉得苇岸说得有理,走过去要拥波婉入怀,波婉却朝一旁闪开。苇岸加快脚步走远,消失在灯光中。
  街上音像店传来一位台湾女歌手的歌声,一种忧伤的旋律。
  海子懊恼自己,看着波婉独自走远,他一砸自己的头颅蹲在地上,痛苦不堪。那忧伤的曲子似乎为他所唱,凄婉地萦绕心头。他站起来决定去追波婉,向她赔礼。可波婉的室友传出话来说她心情不好要休息。他只能独自一人在外晃着。最后坐了下来,悔恨、思念汇成一股潮流,向孤独的心阵阵袭来……老天似乎也要惩罚他,竟然下起了雨,他在雨中坐着,在痛苦中泅渡。
  在雨中痛苦不堪的海子又来到波婉楼下。
  波婉横着心不见,任凭海子怎样托人喊她。雨声沙沙,落在心上。
  

13 我感到魅惑
我感到*
  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
  我们为什么还在河岸拔柳哭泣  
  ——引自《我感到*》  
  海子深深意识到,最担心的事终于初现端倪:与波婉在越走越远!
  波婉对诗歌的热情越来越小,偶尔交谈,波婉说得最多的是自己的理想以及父母对她的希望。她确定毕业后去南方深造,寻求机会出国发展。而对海子的诗歌构想,仅是一个漫不经心的默默听众。
  一次海子在谈完太阳诗章新的构想后,诉说心中新的诗歌定位。他说:“我以前认为自己是诗歌皇帝,西藏之行让我明白,我应做诗歌之王!那么你就是诗歌的王后了!”
  在海子的想像里,波婉听了这话会像以前一样陶醉般地扑向他的怀中。可波婉没有,很平静地望了一眼天空寥落的星辰说:“我做不了王后,我的愿望在远方!我快毕业,要走了,我要奋斗要创业,要到处去看看。”海子没有做声。他们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一段距离地走着。这一晚海子无法入眠,他害怕失去波婉。他从床上躺下又爬起来,拿起笔又放下,无法平静,他索性外出练功,来到外面,抬头一看,白眗眗家窗户仍亮着,格外显眼。他内心一阵惊喜,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咚咚地敲门。里面传来白眗眗的声音:“谁呀?这么晚了!”
  海子这才意识到很晚了不方便,转身下了楼。
  待到白眗眗拉开门一看,没人,心中奇怪,喃喃自语道:“谁呀,毛病!”关上门又坐在桌前,写些什么。
  床上她的丈夫醒了,抬起头说:“我说你什么时候啦,还不睡?选写呀写,写什么呀?”“睡你的!”白眗眗淡淡地回答。
  “写,写,写!又不能当饭吃,毛病!学校出个查海生,都快写傻了,我说你别也像他一样,要发疯的。”说完翻过身,又睡着了。
  海子在外不停地练功。反反复复地累了又练,直至鸡鸣三遍,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忽而发现自己练通了小周天。自己能明显感到可以在从脑顶到尾骨再到后脑能自由运气练功了!这是一件让他兴奋的事,可以忘掉暂时的烦恼。他急切地跑向尚元的家,将他从睡梦中喊起。
  尚元不悦,嘴里骂着,但听说他练通了小周天也一阵惊喜,让海子发功,将双手在他腹间感受,果真感到功力存在。他一竖大拇指说:“你小子可行,这么快就练通了,读书是天才,怎么练功也是天才?”
  海子这一天处在亢奋之中,他想练通小周天,就可以进一步开启智慧之门,弥补创作上的知识缺陷。晚上,他乘车从昌平至法大老校,急切要将这一喜讯告诉波婉,让她感受快乐。他想用不同的喜讯来唤起波婉的那份纯真。波婉不在,室友告诉说去了电影院。海子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到昌平。
  第二天下午,海子终于找到波婉。两人来到校外,沿着河堤走着,堤上的垂柳早过了柔媚的盛夏,狭长的柳叶开始泛白,似乎提前迎接秋霜的到来。
  “昨晚看电影去了?”海子问。
  “是的!”
  “与谁一道?”
  “系里的同学,好多同学。”
  海子没有再问,他清楚这样一问一答下去肯定没结果。波婉也没说话,信手摆弄柳枝。
  “昨晚我找你了。”海子说。
  “知道,她们说了。”波婉的口吻很平淡,若有所思。
  “我是想告诉你,我练通了小周天!尚元不相信,我发功给他验证了呢?选”海子快乐地说。
  “是吗?”波婉说,“我看书上说练气功不能太痴迷,否则会走火入魔的。”
  海子本想发功给波婉看,见她这么一说,也就没那情绪了,只是低着头说:“不会的!”海子忍不住勇敢地问:“波婉,你还爱我吗?”
  波婉没有回答,仍是摆弄柳枝。
  “你说呀?”
  “别问这好吗?”波婉央求他,声音在哽咽。
  “是不爱,对吗?”海子伤心地试探。
  波婉抬起头来,摆着头说:“不是!”
  “那为什么总要回避我,没以前的快乐?”海子流泪说,“知道吗,我太爱你!”
  波婉的泪水也流了下来,说:“我,我父母不让我与你交往。”
  “你答应他们了?可你发过誓啊!”海子走上前抓住波婉双肩迫切地说。
  “他们说,再交往下去,就要来学校找领导。”
  “你怕啦?记得吗?我说我是你父母的敌人,你说你会做义军的首领,反叛你的家庭!”
  波婉点点头,泪流满面,说:“海子,你别说了,我是爱你的,不管发生什么,至少我们是好朋友!”
  海子什么也说不出,多少不眠日子里担心的事似乎得到证实。心在做痛,刀绞一般。他嘴唇颤抖,只觉得双腿发软,无力支持自己的身躯,他难过地蹲了下去,抱着头默默流泪。
  夜幕降临,秋虫在草间鸣叫。波婉强行拉起海子,朝法大走来,拉着他走进学校附近一家小餐馆里,要了两碗面条。海子却什么也吃不下,波婉说:“你吃吧!”又提高声音调逗他高兴似的说,“我请客。”
  海子挑两下面条又放下,说:“吃不下!”他如何吃得下,嚼在嘴中不知滋味,吞咽不下。波婉越是安慰,他的心越痛。波婉也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一回到昌平宿舍,海子就抱头趴在床上痛哭一阵,然后拿起稿子,一口气写下了《我感到*》——
  我感到*
  有一种蜂箱正沿河送来
  蜂箱在睡梦中张开许多鼻孔
  有一只美丽的鸟面对树枝而坐
  我感到*
  我感到*
  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
  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
  痛苦地写下这首诗时,他心中已清楚地明白,自己那份爱情正在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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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我的琴声呜咽(1)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引自《九月》  
  海子无法承受即将失去波婉的痛苦。只知道要狠狠地拽住她,有一点希望也不放弃。
  这天晚上,他再去波婉的宿舍,波婉又去了电影院。他径直去门口等候,直至散场后人们涌出来,仔细搜寻着波婉的身影。
  波婉和同学们说笑着走出来,海子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同学们走了过来,说:“海子,怎么不进去?”大家现在都称他海子。
  海子说:“我等你们。”这几个字他竟说得有些紧张。
  调皮的女生调侃说:“等我们啊?怕是等波婉一人吧?选”
  海子腼腆地笑,对波婉说:“今后我来陪你看电影吧!”
  波婉浅浅一笑,说:“我与同学们一起吧,过一年就快毕业,得赶紧与同学们交流并增强友情。”
  以前追求过波婉的许铭说:“就是啊,我们骑着自行车多浪漫啊!海子,你会骑自行车吗?有时我们还举行舞会,你会吗?”
  海子给问住了。是啊,他一直埋头读书、写诗。根本不会骑自行车、跳交谊舞。他愤愤地看着许铭,没有说话。许铭却在说:“走吧,波婉,我带你!”
  波婉说:“你们先回去吧!”
  男生带着女生,自行车的铃声清越作响,他们的说笑与歌声夹杂其间,在橘黄的路灯下飞纵而去。
  波婉与海子一前一后,交谈得并不自然。那位许铭骑着自行车走一程又停下来,待到波婉海子两人走过去,他又从后面喊着波婉的名字,飞快骑到前方,又在那等候。
  海子内心恨恨的,想揍他一顿,但忍住了,他是做不到的。
  走到法大校门口,波婉招呼后进了校门。许铭跨在自行车上在那等候,对海子说:“海子,明天我们足球队有场比赛,请你来看,放心,不会再砸你脑袋。”
  海子并不答理,埋头走开。他的内心极其痛苦,没有心绪去理会许铭的挑衅。
  许铭嘲笑他不会骑自行车深深刺痛了那颗脆弱而受伤的心。他决定学会骑车,用自行车带波婉去看电影,去逛大街小巷。
  第二天,他找白眗眗借车,还央着要她给自己扶车。他看过家乡孩子学车,由人拽着车尾绕上几圈,就能独自骑行。
  白眗眗拗他不过,问道:“你这是怎么啦,这么大了想起学骑车子!”
  海子不答,只说:“你就别问了,帮我就是!”
  白眗眗真的不再追问,尽力在后扶车子。海子下定决心要立即学会,咬着牙猛踩。白眗眗无法扶住,车子从她手中晃荡着冲出,海子连人带车倒下,半天爬不起来。
  白眗眗吓得脸色变白,跑过来,先搬开车子,又扶起海子。发现他的手臂蹭破了皮,她心痛地说:“快去包扎一下,走,不让你学了。”说着一手推着车子,一手扶着海子朝医疗室走去。路上直埋怨,“海子你是吃了什么药?非要学骑车?”
  海子仍在嚷:“眗姐,不要紧,再让我学学吧!”
  白眗眗绷起脸,说:“不行,我心疼我的车子呢!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珍惜自己!”
  海子说:“是是,我答应你。”
  白眗眗看着他放心地一笑,说:“你呀,傻弟弟!”
  就在这个时候,诗芬正在与文化局一位领导争吵。她有些失去理智地嚷道:“你知道吗?海子本不愿参赛的,是我劝他参赛的,给他一个三等奖,让我怎么去说啊?”
  “可评委说他的诗逻辑混乱,读不懂啊?选评个三等奖还是因为他是法大教师,给我们培训班上过课啊!”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14 我的琴声呜咽(2)
“评委懂诗吗?这个海子是谁啊!北大的才子啊,与西川、骆一禾是好弟兄,北大三诗人。骆一禾该知道吧,‘十月的诗’编辑。”
  “骆一禾我知道,学者型诗人。”领导说。
  “那我告诉你,骆一禾的诗没海子的好,这是骆一禾自己说的。海子发表的诗多着呢,给他一个三等奖,让天下人笑话我们昌平文化局!”
  “真的?”领导将信将疑,他的确不了解海子。
  “你等着,我去将他发表的东西拿来你看。”说完直奔海子宿舍。
  诗芬赶到,他正在那儿呆想。她很快发现他胳膊上的伤,也就忘了拿诗稿的事,关切地询问着。海子若无其事地说:“没事,骑自行车摔的!”诗芬却心痛不已,悉心地叮咛。
  “海子,海子!”白眗眗站在门口喊。诗芬跑去拉开虚掩的门,白眗眗和蔼地笑着打招呼,放下手中的水果问,“好些吗?”
  “谢谢眗姐,没事的,就是一点皮外伤。”海子满脸的感激。
  “那好,我走了,你们聊。”白眗眗说着离开,海子送她下楼。
  在楼梯上,白眗眗语重心长地说:“海子,我看诗芬真的对你挺不错,人也成熟,你别犹豫,该好好把握!”
  “眗姐,我与她只是姐弟,没有那种感觉,真的。”
  “别傻了,培养培养吧。”白眗眗关切地说。
  白眗眗的话给了海子很大启发,他内心清楚与波婉的分手是迟早的事。虽然自己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尽量以平常的心态去对待诗芬,当晚写下了《不幸》这首诗:
  四月的日子 最好的日子
  和十月的日子 最好的日子
  比四月更好的日子
  像两匹马 拉着一辆车
  把我拉向医院的病床
  和不幸的病痛
  四月是诗芬鼓励海子参加昌平文艺大赛的日子,他们是一般朋友。到了十月海子从内心感到与波婉分手在即,不得不重新正视诗芬,努力将她从朋友、姐姐的位置纳入女友、恋人。这又何尝不是一个痛苦的心理历程。
  在这种痛苦的状态中,他自我疗伤地写下《泪水》一诗,在诗中拷问自己,也赌气地表白要忘却波婉。
  是否此魂替我打开窗户
  替我扔出一本破旧的诗集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我从此不再写你
  然而要彻底忘却谈何容易。波婉是他不计后果、不顾一切深爱的女孩。在痛苦中糅合着希望,他硬是将自行车学会了。骑着车去老校区约波婉,她却委婉地拒绝了。
  曾经紧紧相贴的两颗心竟如此疏漠。爱与恨的交织加重了他在昌平的孤独感。他写下《在昌平的孤独》,写下自己恶劣的心绪——
  孤独是一只鱼筐
  是鱼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梦见的猎鹿人
  就是那用鱼筐提水的人
  幸好能与波婉维持一种淡淡的交往,还不至于彻底绝望。可随后,淡淡的交往与淡淡的希望被波婉的父母无情地掐断了。
  远在呼和浩特的父母密切关注自己的女儿和海子。他们已无法忍受关于海子的种种奇谈怪论。终于来到法大,直接找到校、系领导。
  在系办公室里,波婉的父母一脸怒气,作为知识分子的父亲说话条条上纲上线:“我们含辛茹苦培养女儿,指望法大的管理和教育能以高素质的教师培养出有理想有作为的学子。然而法大的教师竟置道德不顾,以写诗歌为名引诱不谙世事的女学生。法大如何向天下的父母和学生交待?”
  学校迫于压力,只得干涉海子与波婉的交往。海子将自己关在房间,不见外人,不能写作,痛苦喝酒,然后倒下去睡,醒了再喝酒,昏昏沉沉中度过两天。他恨波婉,是她将自己引入爱河,是她激发着自己的诗歌热情。如今又是她忽然撒手,让自己落入痛苦无助的万丈深渊。在这万丈深渊里,他万念俱灰,将自己与那些天才的艺术家一一对照,他想起了天才的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及他那“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欺罔”的观念。脑中反复出现的就是那次在葡萄园之西,在钟声中,波婉信誓旦旦要与父母背叛,做义军的首领的情景。而今,她退缩止步了。他们的爱情就这么不堪一击,誓言真的只是欺罔。“为什么要欺骗我?”他捶着桌子大声责问。
  波婉托人捎来一信,里面没有自责的话语,也没有劝慰的文字,仅是摘录的诗句:
  我奉献的不能叫爱情,
  它只算得是崇拜,
  连上天对它都肯垂青,
  想你该不致见外?
  这是英国杰出诗人雪莱的诗句,波婉引用它为自己往日的诺言找一个光明的借口。这让海子无比激愤,他无泪地疯狂大吼:“崇拜?谁要你的崇拜?”“爱情必须向整个人类和村庄交待!”“为什么要让你甜蜜的誓言变成残酷的欺罔?”
  楼下住的是一位工人,他被海子那来回走动的脚步和捶桌子的震撼声搅得无法入睡,忍不住走上来,捶着门大喊:“静一静,你疯啦?”
  屋内的海子痛苦地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对,疯啦,我疯啦,爱情欺骗了我!我能不疯?”
  那位工人被吓住了,悻悻地下楼。对迎面而来的另一个人说:“他失恋了,快疯了。”他无法忍受,终于在一个下午,找到波婉,一路无语来到军都山。海子怒火中烧,气愤地逼问:“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海子,我没有欺骗你,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过去和现在!”
  “你说过,你要做义军的首领,可如今你却要这么轻易分手。”
  “海子,你明白我俩的处境,能再交往下去吗?你的教师身份还有我的学业!”波婉谨慎而平静地说。
  “真正的爱情应该执著而坚贞,哪怕赴汤蹈火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你为什么做不到?”
  “海子,那是你诗人理想中的爱情。可爱情是不能超越现实的,这是一个真理,你会明白的。眼下我们能做的就是尊重现实!”
  “你对我付出的不是爱情而是崇拜,对吗?”
  “对的!”波婉依旧平静,“这几天我理智地梳理自己,我以前对你的感情里,有爱情但更多的是崇拜,今天仍是崇拜你,这是我们今后仍能做朋友的基础。”
  “我只问你,现在还爱我吗?”海子逼问。
  “别问这好吗?”
  “不,你必须回答,真实地回答!”波婉没有说话。
  浓黑的云从东北升起,从山头压过。两人僵持着。
  暴雨降下,军都山下的原野、城市都弥漫在雨帘之中,飘溅的雨水如烟似雾。海子逼视着波婉,她埋着头,雨水顺着发梢流下。那曾让他熟悉的身躯在雨中颤抖,他心头一酸,走上去揽她入怀。
  波婉泣不成声地说:“海子,我们是永远的好朋友,好吗?”
  海子泪流满面,无法回答。爱与恨让他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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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悲痛的马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穷孩子夜里提灯还家 泪流满面
  一切死于中途 在远离故乡的小镇上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  
  ——引自《泪水》  
  他特意记下这个日子:1986年11月18日,是海子与波婉彻底分手的日子。抱头痛哭一阵后,他冷静下来,真正明白了彻底分手反而更好,那种在绝望中求生的感情纠葛如在刀口上痛苦难挨。
  海子展开纸,写下平生少有的日记:“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两个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面貌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
  在这种恶劣心绪的观照下,他写下带有*性质的诗篇《马》——
  我就是那疯狂的,裸着身子
  驮过死去诗人的马
  整个城市被我的创伤照亮
  斜插在我身上的无数箭枝
  被血浸透
  就像火红的玉米
  这个时候,诗芬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从失恋的痛苦中得到慰藉,几个月后,他又向太阳诗篇挺进。但因对《太阳?断头篇》接下来的宏大构想无法驾驭,只得暂时中止,而转入《太阳?土地篇》和《太阳?大扎撒》的创作。
  要感谢母校北大,一直关注从她的怀抱中放飞的诗人海子。这一年由北大中文系发起的“中国当代新诗潮诗歌十一人研究会”吸收了海子为会员。在北大的十三期《启明星》杂志上刊登了十一人的姓名,除海子外,还有李书磊、骆一禾、于慈江、老木、西川等人,名誉顾问是中文系谢冕教授。
  同年的十二月,北大给海子颁发了“北京大学一九八六年度五四文学大奖特别奖”。在这次奖项中,最高奖是中国新诗奖,由北岛获取;新诗探索奖由芒克与宋琳获得;特别奖是海子与西川。在颁奖大会上,北岛致了答谢词。海子没有出席大会。他还与西川一起,合印了油印诗集《麦地之瓮》。这是这一年的下半年给海子最好的精神安慰,毕竟都与诗歌相关!
  一个秋后的黄昏,海子的长诗完成得顺畅。他站在窗前,满意地嘘了一口气。窗外,风吹起落叶,接着下起了大雨。纷纷洒洒,残荷摇曳。这雨,让他想起那次军都山下雨的情景,他在雨中与波婉拥抱分手。两个月来,想刻意忘却波婉,仍免不了触景生情。找出旧作《我请求:雨》,心情又被牵扯到痛苦之中。
  诗芬推门进来,放下雨伞,抖着衣服,问:“海子,午饭吃了吗?”
  海子仍在伤感中,说:“吃过了。”
  诗芬意识到海子的情绪又不对。用手拽过诗稿说:“过去的东西,不给你看,过去的就过去了啊!”说完,她收起诗稿,帮海子整理书架。
  她穿着红色毛线上衣,挺直的线条将那青春健康的身材衬托得修长,腰肢纤细中透着丰满,细长的脖颈从衣领中伸出,耳后的肌肤玉一般润泽。她望着海子,眼中漾荡着甜蜜的柔情。海子心弦拨动,想起白眗眗的话,觉得自己应该接纳这个女孩,一动情走上前来抱住她。
  诗芬浑身一阵电流闪过,在海子怀中颤动,口中呢喃:“海子,海子!”
  海子悄悄压住她滚热的唇。两颗感动的心相拥相融。
  窗户,雨丝密密地交织,沙沙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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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你的黑发覆在我身上(1)
你的黑发披散着盖住了我的胸脯
  我将我那随身携带的弓箭挂到墙上
  那弓箭我随身携带了一万年  
  ——引自《冬天的雨》  
  成熟的诗芬用她的柔情她的关爱冲淡了海子失恋的苦痛,使他得到了挺进长诗的激情。但他内心总是感到与诗芬的交往缺少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无法像过去对波婉一样,不计后果地深爱这位爱自己的女孩。
  他的爱情应该与诗相关,诗芬是生活上的关怀者,却不是诗歌的好知音。他莫名地开始思念安妮,怀念当初与她一起快乐写诗的情景。他梦到了她的故乡达县,一个别具风情的地方!
  寒假一到,他就从北京乘车到成都,顾不上去看诗友,径直找到安妮工作的医院。安妮回了老家达县。他决定去达县。他首先从广元下车,乘汽车去九寨沟。九寨沟也是他精神上的一个高地,不仅有绝妙的风景、神奇的传说,而且因为杨炼游历考察九寨沟后,以其为精神领地,创作了颇具影响的诗篇《诺日朗》,对中国先锋诗人而言,这是一个“文化史诗”的代码。
  结束九寨沟之行,海子乘车来到达县。中国的版图上,达县同样是一个普通的地域名词。因为有了安妮,达县也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走入海子的精神领域。这是四川东北部的一个县域,东汉置县,称作宣汉县,梁称石城,隋号通川,明曰达州,至清时改名达县。同是北大毕业的诗人何其芳即出生在这里。
  安妮已是成家生育的人了,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海子的到来,让她既惊又喜。
  “海子,你来了,这些年我都在关注你。”安妮无法掩饰自己,声音哽咽,一种激动的哽咽。多年来她一直默默关注海子,从一禾那儿了解到他的境况。
  海子眼睛发热,只说:“我来看你。”
  这是一个幸福而伤感的相见。一个是深爱对方多年,一个始知对方爱着自己,当彼此明白心意的时候,一人已花落他乡!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慨万千的重逢相见,海子在《大风》中写道:
  她头发飘飘而面颊发凉
  守着她的母亲
  抱着她的女儿
  坐在盆地中央
  “你丈夫呢?”海子问,“怎么不在家?”
  “他很少回家,成天到晚就是钱呀钱的,庸俗不堪!”安妮发出怨恨,她母亲则在一旁叹气。
  接下来的两天是让海子终生难忘的日子。安妮将幼小的孩子托付给母亲,陪着海子在外游玩,好好陪伴让自己倾慕多年的诗人。
  初冬的达县,细雨蒙蒙,安妮的黑发在风中飘拂,缕缕生香。
  两人走在伞中,温情浪漫。伞下,安妮又怨又爱,娇嗔地说:“海子,知道吗,在北京写诗的日子里,我给你写了许多诗,只是你一直只知道傻傻地教我写诗,我才没给你,这些诗我一直保留着,包括我做新娘的那一天都揣在身上。我想今生今世一定得找机会给你,今天,机会终于来了。”说着,将一叠整齐的诗稿慎重地交给海子。
  娟秀的字体,散发着诗香。海子急匆匆地读着最上面的一首:
  今生没有这样的相逢
  也许 心绪永远不会沉重
  上帝啊让我认识了你
  恐怕我一生不会轻松
  北京 是我的最爱
  因为她拥有了你
  我知道
  我迟早会与她做伤感的别离
  别离 别离
  别离后的我将晴朗留给你
  在远方
  我将守候忧郁的雨季
  海子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读着读着,泪水打湿眼睛。他猛地搂住安妮,在细雨中狂吻,说:“安妮,原谅我,我真是一个傻子,嫁给我吧!”

2 你的黑发覆在我身上(2)
“行吗?”安妮在他怀中差点哭了。
  “怎么不行,我要娶你!”
  “我已成家养育,这你知道。我是不忍心离婚,最主要是不忍心亲人们为我痛苦。”安妮流泪了,说,“海子,我俩如果有缘,就等下辈子吧,今生是不能与你长相厮守。但今生来世,我的心都给你,我是你的人儿!”海子泪流满面,呜咽无声,深吻那让自己心怜的面颊。
  村庄、山梁在细雨中静默。
  两个心存遗憾的年轻人热血奔腾,感不到冬天的寒意。立在河边倾诉、狂吻,直至安妮温软的身躯站立不住,倒在海子怀中,不自觉地坠落……
  海子脱下外套,就在身旁找个较高的地方铺上,让呢喃不已的安妮坐在上面,吻着她,抚弄着她的黑头发,让黑发覆住自己的脸,他在黑发间流泪。旅馆里,他们相拥读诗。海子脱口诵读:“一只船停在荒凉的河岸/那就是你居住的城市/我的外套肮脏,扔到河岸上/我的心情开始平静而开朗……”安妮静听着,脸腮在他身上陶醉地磨蹭。
  海子停止吟诗,亲着安妮白皙温暖的身子,感受她*与香腮的青春气息。将头扎在她胸间,呜咽捶打她的双肩,痛苦发问:“为什么那时不告诉我你爱我?为什么?知道吗?在我眼里你太圣洁太优雅,我不敢有想法。”
  安妮躺在那儿,任凭海子发泄。泪水从眼角流下,流在腮上,流在嘴里,流在枕巾上……
  抚摸着光滑的安妮,海子说:“看我们两人*,像诗歌王国里的野兽!”
  安妮一阵娇羞,温柔地捶着海子,说:“我恨你这野兽,我打你,打你!”
  海子复又紧紧搂住她,狂吻说:“我咬你这野兽,可人的野兽。”
  温存过后,安妮说:“海子,我最喜欢你写麦地的诗,今后还写吗?”
  “写,一禾和西川都写,我们是吃麦子长大的!麦子是女人!”
  “瞎说,麦子怎么是女人?”安妮不赞成。
  “是的,看,麦子含浆时,多像女人的乳汁,甜甜的,香香的。成熟的麦子更像女人!”
  “那又瞎说,那根本就不像!”安妮说。
  “像女人的*,那才是生命的起源!我对麦子怀有特殊的感情,它哺育我的童年。”
  安妮哭笑不得,掐着他的耳朵说:“你脑里全是些奇怪的想法,小心爆炸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要写好多麦地的诗,给你看!”
  “城外有麦子呢,娇嫩娇嫩的,我几天前还站在麦地旁看麦子,一看见麦子我就想起你。你来了!”“走,看麦子去!”海子爬了起来。两人又撑着伞,找到马灯和火把,来到郊外的麦地。
  冬天里的麦子,娇嫩欲滴,绿油油地在和风细雨中招手。
  “海子,看,这满地的娇嫩麦子,就是满地的娇*人!”安妮说。
  一见麦子,海子就是见到了故乡,见到了亲人,见到了诗歌。他说:“这些柔嫩麦子,让我感到了少女们正生活快乐,家乡人丁兴旺,诗歌繁荣永现光芒。”又痴痴自语,“麦地啊,人类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安妮动情地从背后搂住他,火把熄灭了,他们静静地偎依着,久久不肯离去。
  这次达县相会,海子满怀激情地写下了诗篇《雨》,以及《冬天的雨》——
  你手提马灯,手握着艾
  平静得像一个夜里的水仙
  你的黑发披散着盖住了我的胸脯
  我将我那随身携带的弓箭挂到墙上
  那弓箭我随身携带了一万年
  我的河流这时平静而广阔
  容得下多少小溪的混浊
  我看见你提着水罐举向我的胸脯
  我足够喂养你的嘴唇和你的羊群
  我在冬天的雨中奔腾,我的胸脯上藏有明天早晨
  明天早晨我的两条腿画满了野兽和村落
  有的跳跃着,用翅膀用肉体生活
  有的死于我的弓箭,长眠不醒
  第二天,安妮带着海子穿越达县小巷。为他买了一件外套和一条牛仔裤。以后几次入川,海子都是穿着这条浅蓝色的裤子见自己心爱的人。
  

3 清晨的献诗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引自《献诗》  
  依依吻别安妮,海子经万县坐江轮到达安庆。计划在安庆逗留一两天,见一见文友们。安庆为历史文化名城,昔日安徽省省会,文化底蕴深厚,有一大批活跃的文化人,他们放歌文坛,形成了风景独特的皖江文化长廊。
  一下江轮,海子又改变了主意,急切要回家。他太想念查湾,太想念在查湾的父母和弟弟们。乡间呈现出过年的景象。不少最早走入打工行列的查湾人,这个时候都涌回自己的家乡。亲人相见,温馨幸福。曙明和两个小弟弟无比兴奋,母亲操采菊忙前忙后地张罗着。父母查振全虽很少说话,但儿子回来,他暗暗高兴,只是对儿子留着长头发和胡须有些不满。
  第二天,海子照样又在村前村后走着,对查湾的一草一木他特别依恋,似多年未见,又似即将别离。村口池塘边上长满茂密的芦苇。冬天芦苇枯黄,芦秆仍在风中招摇。海子看着这些芦苇就想起芦花,想起钓鱼时她悄悄给自己的一个惊吓;想起他们在芦苇中捉迷藏,他逮住了她,在她脸腮上狠狠刮着,他爱看她嫩嫩的脸上刮出的那道道红印;她逮住了他,在他腋下挠着,他会笑着弯腰倒下,他是最怕痒痒的。
  芦花这一年要出嫁了。出嫁前一天从镇上回来,见了海子,眼里有亲切,也有忧郁,淡淡的,一如雨中的百合。
  她随未婚夫在高河做生意,已将从前的砖瓦房拆了,在村里最早竖起了楼房。海子为她高兴,心中已感到,一直以农业为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家乡在变化,传统意义上的农耕气息正在减退,不少青年男女都走入做小生意的行列,正月出门,腊月回家。
  诗意中的查湾正在变化,这种变化给海子的感觉却是伤感。
  迎亲的这一天,艳阳高照。查湾村充满了喜庆的热闹,鞭炮和唢呐声有韵味地阵阵响起。
  按照当地风俗,新娘出门时要直往前走,不能回头。头戴红巾的新娘芦花还是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那熟悉的身影,她看到了海子,脸膛喝得红红的海子,正满腹心思地站在人群中。
  四目相对,心里涌起的是不尽的思绪。老人在一旁催促芦花快走,芦花埋着头随迎亲队伍渐渐远去。
  海子心里恨自己,为什么在乎那么多身份、学识的差别。他告诉自己下辈子一定要娶芦花,在渐行渐远的声息中,默默念起《女孩子》:
  春天是风
  秋天是月亮
  在我感觉到时
  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雨后的篱笆像一条蓝色的小溪
  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海子又转向执著的诗歌写作。他在弟弟的玩耍声里写下了《怅望祁连》。
  写诗的日子里,思念爬上心头。他思念安妮的诗意与明丽,思念她头发蓬乱、脸腮绯红伴在身边的幸福情景,思念她黑发覆面的美好感觉,思念诗芬的温存和关爱。
  一天夜里,外面纷纷扬扬下起大雪。他又从睡梦中醒来。梦见了安妮,梦见安妮的丈夫对她施暴,扯住那飘逸的黑头发,用脚踢用拳砸。他急了,喊着安妮的名字冲过去……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无法入睡。他捶打自己,梦见的为什么是安妮而不是诗芬,诗芬是那么爱自己。安妮是成家的人了,海子知道这一条牵挂和期待的绳应该掐断。自己能做的就是将感情放在诗芬身上,去认可她、接纳她。在这种心情下,他思绪翻滚,坐至清晨,刻意回想着诗芬的点滴,回忆她缠绵的话语和健康的肉体。写下了《献诗——给S》,一如当初端着碗,喝着粥,写着诗,思念隔山隔水的波婉。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谁在美丽的火中 飞行
  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
  谁在炊烟散尽的村庄
  谁在晴朗的高空
  天上的白云
  是谁的伴侣
  谁身体黑如夜晚 两翼雪白
  在思念 在鸣叫
  谁在美丽的早晨
  谁在这一首诗中
  这个早晨,雪后天晴,红日朗照大地。
  白雪覆盖的村庄,洁白美丽,海子喜爱这种景象,这才是古典的、原始的村庄。他想像要是诗芬来到查湾,他会与她一起踏雪漫步。他拿起相机,要将雪后的查湾拍下来,让诗芬感受这诗意的景象。拍完照,他与孩子们一起堆雪人。母亲来催吃饭,他还兴致正浓,用墨汁描绘雪人的眼睛和嘴巴。母亲责怪他仍是个孩子,他只是呵呵地笑。
  年一过,大弟弟曙明又要开学。因为是复读,心情沉重,他知道与自己同龄的人都在这一两年外出打工或做生意,大大改善了家中的生活。而自己的哥哥和父母支持他复读,是因为他们心中有个信念:希望查家的孩子都能成为大学生。
  海子陪弟弟来到自己的母校——高河中学。这是一所仍保持着六十年代风貌的乡间中学,高大的泡桐、枫杨、刺槐掩映着对称的教室。这里有自己敬爱的老师,还有当初同班同学何发贵、李智、陈增德在母校教书。
  海子能骑车了。他骑着车子去学校,母亲不放心他的车技,站在村口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之外。
  母校的一切是那么亲切与熟悉。海子骑着车子,脑中却在回想往日的点滴。在拐弯处差点撞上一位拎着水瓶的老师,他就是陈增德。一见满脸胡须的男子,陈增德便责骂起来,海子连连道歉。
  在另一间办公室,两人又碰上了,彼此端详后认出了对方,然后紧紧拥抱起来。
  老师们热情地招呼海子,因为他聪明、勤奋、朴实、记忆力惊人。他十五岁幼小年纪考取北大,让高河中学一下子声名鹊起,远近几十里都流传这个乡村中学。
  与老师们交谈,海子的内心涌起的是当年学生时代被关爱的温情。
  他特意问起关爱自己的副校长刘福乔,被告知他已调到县城石牌当一中校长去了。记得高二时学校将他从理班转入文班时,父亲查振全不同意,将海子一顿臭骂,他认为是海子不听话,老师们要转的。刘校长便开导海子的父亲,又宽慰满肚子委屈的海子。他喜爱这个聪明而瘦小的学生。
  海子不会想到,在自己奔赴诗歌的天国之后,当有人问起他的情况,这位慈祥的老校长是一脸痛惜的表情。
  他也许还不会想到,十几年后,从全国各地来的文化人经过水塘,走进高河中学寻找他当年足迹时,昔日的教室不见了,取代的是整齐的教学楼,只有几株高大的香樟树能见证流逝的岁月,母校已被评为安庆市示范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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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菩萨住在竹林里(1)
诗人,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  
  ——引自《麦地与诗人》  
  北京站,海子随着人流下车。他万没想到诗芬竟在那儿迎接自己!
  一阵激动,一阵酸楚,诗芬并不知道自己的归期啊。可以想像诗芬计算自己的归期一如当初自己期盼波婉。
  他动情地挽着诗芬:“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诗芬道:“这几天我都在这儿等,我确信我会等到你,我要迎接风尘仆仆的你!”
  海子心头一热,紧紧握着诗芬的手。诗芬仍用手指在他的手心刮着,幸福美妙。
  当晚,海子读着写给诗芬的《献诗》。诗芬听着,从身后抱住他,将头贴在他身上,静静感受那种爱意弥漫的幸福。他们沉浸在激情的爱意之中。
  一禾作为好兄长,已尽最大力量在权威的“十月的诗”上推出海子诗作。在1987年第4期《十月》杂志上以《农耕之眼》为总标题,发表了《七月不远》、《敦煌》、《浑曲》等十二首诗,并且加上一段引言。
  因为一禾推介,海子的诗歌发表相对顺畅。这一年的《巴山文艺》、《山西文学》也都发表了他的诗作,海子的名字开始在全国范围内为关注诗坛的人所知晓。
  这些给了海子极大的激情,让他能全力冲击《土地篇》,并又开始将一些满意的诗歌节选打印出来,寄给那些出名的诗人或编辑。
  怀着希望的海子,忘我地创作诗歌,将自己关闭在狭小的宿舍里,连最要好的一禾、西川、老木、苇岸也不联系,只知道拼命写诗。有时写了撕、撕了写,犹如当年凡?高创作《最后的晚餐》。
  这一晚,诗芬来了。陪他写诗,为他递送热水。
  夜深了,海子睡意全无,任凭诗芬怎么催促,他也放不下手中的笔。诗芬只得独自入睡。海子还在冥想,逼迫自己的思维。
  “睡吧,海子,你会累坏的。”诗芬关切地劝说。
  他没有理会,满脑子是诗句,写不下去就抽烟,室内烟雾弥漫。诗芬呛得一阵咳嗽。海子下意识地开窗。一股夹带寒意的夜风吹进来,海子猛烈咳嗽。他咳嗽得厉害,那声音似乎来自肺的深处,要将肺部撕裂。海子骂道:“该死的身子,真是麻烦,什么时候我要毁了你!”
  诗芬急得跳下床,蹲在海子面前说:“海子,你这样写下去要出问题的。你应该放松,答应我,明天我们去菩萨山好吗?春天的菩萨山很美的。”海子点点头。
  第二天,他们从昌平坐车来到菩萨山。菩萨山位于昌平流村镇,山秀谷幽,民风淳朴。春天的菩萨山,飞瀑流泉,明媚宜人。
  许多来此游玩的人三五成群,在山水间谈说歌吟。
  蓝天清澈,淡淡云絮点缀其间。海子来了兴致,吟着诗句,拉近诗芬要吻她。诗芬羞涩地推开他,说:“看,许多人。”海子有些扫兴,闷闷不乐。
  来到一条瀑布前,诗芬兴趣浓厚地赞叹,海子却陷入深深的回忆中。他想起与波婉一起在这儿的情景,也是春天,波婉灵动的身躯像欢蹦的小羊,逗弄水波又扑向他的怀抱,撒着娇,说着让他陶醉的话。晚上他们又是那么水*融地共同呼吸。怀着幸福海子写下了那首让波婉父母生气的《写给脖子上的菩萨》。
  上帝啊,你在刻意安排还是在捉弄人!正当海子痛苦地回忆着波婉,波婉竟然同几位同学说笑着出现在他的面前!海子不自觉地喊她的名字,她只是礼貌地向海子打着招呼,与同学们一路说笑着走开。望着波婉婀娜远去的背影,海子失魂一般。口里念着自己的诗: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4 菩萨住在竹林里(2)
菩萨住在竹林里
  她什么都知道
  诗芬心里难受,默默地骂自己:“我真傻,带他到这个鬼地方来。”
  远在四川的安妮来信了,绵绵的思念话语让海子心潮难息。他读得眼睛潮湿:
  初冬瘦弱的麦子
  在大地与河流的情话中丰盈
  我羊羔般的眼睛
  还在找寻那夜握着火把看麦的人
  海子想起了自己的承诺,要写许多麦地的诗章给安妮。随后他放下长诗,写下了《五月的麦地》、《长发飞舞的姑娘》、《麦地与诗人》等诗章。他想像,安妮会幸福而忧郁地读着诗句,含着泪水反复吟诵——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
  诗芬来了,看到了桌上安妮的信件和诗稿。她很平静,没有说什么,依旧是默默地帮他洗衣服。
  海子走过来,靠着门,说:“那是我过去的一位诗友,老家在四川,结婚生育了。”
  诗芬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还是放下手中的活问海子:“如果她没结婚,你会娶她,对吗?”
  海子老实地点着头,说:“我原不知道她爱着我,现在知道了。”
  “那怎么不向她求爱?”诗芬语气里隐藏愤怒。
  “她不愿让亲人痛苦。”海子说着,像是对好友一禾、西川或是眗姐道说心语。
  诗芬终于忍不住,问:“海子,我问你,你爱我吗?会与我结婚吗?”
  海子没有做声。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诗芬证明了他内心的矛盾。有些悲愤交加,问:“海子,你那首给我的《献诗》是一时冲动,还是发自内心的?”
  “发自内心的,在查湾我思念你就写诗!”海子说。
  “可一到昌平,一想到你爱过的女孩,你就于我没那感觉了,对吧?我理解你,海子,可你要为我着想。我一个姑娘能永远不明不白等下去?你好好想一想,给我一个明白的答复!”说着,她红着眼睛跑了出去。
  海子独自一人在屋内晃动,内心痛苦,猛地抓起地上那半瓶白酒,咕咚咕咚地喝着,抓住自己的长发责问:“我该怎么办啊?”
  诗芬痛苦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起门来,悔恨、自责、希望都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她泪水涌溢。她是一个成熟的人,懂得泪水解决不了问题。她想起了白眗眗,香山同行的白眗眗。她能感到他们的姐弟关系,约出白眗眗,在一家餐馆里,诗芬无助地描述着自己与海子的点滴,描述菩萨山之行与波婉的不期相遇,描述安妮的诗与信让海子情绪波动。
  白眗眗静听着,感叹道:“他已由一个淳朴的农家少年沦为流浪诗人、浪漫诗人。诗对他的影响太大,我真为他担心。他是一禾的傻弟弟,更是我的傻弟弟。”
  白眗眗敲醒还在床上沉睡的海子,说:“海子,都快黑了,还睡?”
  “中午在写东西,一倒下就睡到这时,我晚上睡不好,靠白天弥补。”
  “午饭吃过了吗?”白眗眗了解他的生活习惯,问道。
  “吃过了。”海子边洗脸边回答。
  “怕又是饼干吧?”白眗眗充满关切地问。
  “这一次你错了,在食堂吃的,昨晚练功没写作,所以今天早上还真起得早!”
  待到海子洗漱完毕,白眗眗说:“走,我有事与你商量。”
  海子顺从地跟随眗姐,穿过郊野,朝军都山走去。
  路上白眗眗说:“海子,你实话告诉我,你爱诗芬吗?”

4 菩萨住在竹林里(3)
海子有些吃惊地问:“眗姐,你怎么问起这?”
  “人家诗芬都找到我啦,她很痛苦,不想再与你交往下去,怕没有结果伤害太深。你自己想想,都这么大了,在这样的心境下,没有诗芬的照顾你会是什么样?你会自疗内心的伤痛,你会继续写作?”白眗眗开导他。
  “眗姐,没有诗芬我肯定仍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甚至不在这个世上。知道吗?与波婉明确关系断裂的日子里,我真没生活下去的勇气,要不是留恋父母弟兄,留恋你还有一禾、西川,我怕真的自杀了……”
  白眗眗打断他的话,说:“不许胡说,年纪轻轻的净说胡话,诗人应该是热爱生活的!”
  “一般的诗人是热爱生活的,可真正的天才的、杰出的诗人是能正视生与死的,甚至是热中于死。死又有什么可怕呀,看这地下,埋葬了多少人,他们正在地下头枕大地,安详地入睡或思考,远离了烦恼,远离了痛苦!”
  “海子,你如果有这些想法今后就别找我交流,再痛苦的人也必须热爱生活,同时他必须懂得负责!你还没告诉我,你对诗芬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也说不出!”海子叹着气说,“我感谢她的照顾,隔一些日子不见她又思念她。可与她在一起的日子,没那种特别的感觉,少了一种诗意的心动!”
  “海子,生活是现实的,诗歌只能喂养精神,它不能时时存在于生活。人生不能没有诗意,否则会过分世俗与苍白。可人生也不能时时诗意,事事诗意,那样只能等待痛苦。你今后会明白,芸芸众生中找一个从心底爱你的人有多难,诗芬就是这样的女孩,从心里爱着你,她的爱是成熟的,不同于那个波婉,你要懂得自己是幸福的。”
  海子没有做声,心里认同眗姐的话,却又舍不下安妮的浪漫温情。
  来到军都山上,淡红色的晚霞涂抹树木,一种瑰丽的色调,松树的幽香与槐树的花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他们坐了下来。海子感叹:“如果诗芬很懂诗很有诗意,该多好啊!”
  “海子,我告诉你,找妻子别找爱诗的吧,想一想,两个诗人住在一起吃什么呀!倒不如一个不爱诗歌提供物质享受,一个爱诗歌提供精神营养,那才和谐。我丈夫就不满我写诗歌呢……”
  海子急了,说:“别听他的,什么都可以放弃,就是不能放弃诗歌。不敢想像,没诗意的女孩还叫女孩吗?我爱与你交往就是因为你爱诗,你身上诗意萌动。看,我给你写了一首诗。”说完将诗笺交给白眗眗。
  白眗眗展开诗笺,诗题是《美丽的白杨树》——
  难忘有一日歇脚白杨树下
  白色美丽的树!
  在黄金和允诺的地上
  陪伴花朵和诗歌 静静地开放 安详地死亡
  美丽的白杨树 这是一位无名的诗人
  使女儿惊讶 而后长成幸福的主妇 不免终老于斯    美丽的白杨树
  这多像弟弟和父亲对她们的忠实
  白眗眗读着,有些感怀地说:“海子,难得你为我写诗,其实,我可没成为幸福的主妇。所以,你不要找一位写诗的女孩为妻,诗芬正适合你啊!”
  海子望着山下,白杨萧萧,草木葱茏。说:“诗芬要有些像波婉,或者是我一位叫安妮的诗友,或者是眗姐你,我早娶她为妻了!”
  “海子!”白眗眗动情地喊着他。
  这一声呼唤里包含着难言的深情,是关照也是爱恋,它唤起了海子内心那刻意泯藏的真情。海子不觉地呼唤着“眗姐”,握住她的双手,白眗眗不由自主地倒在海子的怀中,海子紧紧搂抱怀中滚烫起伏的身躯,震颤不已。
  平静后,白眗眗推开海子,自责地说:“海子,不能这样,上次你握住我的手,我都内心自责,不敢面对我丈夫和众人。当什么也没发生,你要答应我去爱诗芬,你应拥有自己的幸福!”
  “我答应你。”海子像听话的弟弟应着,有流泪的感觉。
  

5 以梦为马(1)
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引自《以梦为马》  
  海子听从白眗眗的开导,刻意去接纳诗芬,去爱她,去给她激情。可他的内心总是那么痛苦,只感到内心深处的真情是强迫不了的。他审视着自己的爱情,曾经怀有多少美丽憧憬的爱情啊,现在对他来说是一种受难。
  诗歌的创作也不完全如意,打击再次袭来。
  北京作协在西山召开诗歌创作会。海子不是成员未能与会。但这一次海子的诗真的进入了与会者的视线,他们专门对海子的诗歌进行讨论,部分与会者肯定了海子短诗的成就,尤其是诗歌语言具有果断、干练的美学特征。但更多的是批评。北京诗坛*朵朵厉声批判:“这个海子,写诗倒是肯下工夫,油印了不少东西,我就收到不少,可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很少有读得懂的东西。还有骆一禾也与他搅和在一起,现在又写什么长诗,与时代背道而驰,诗歌要给他们毁了,这些人也肯定要失败,肯定要让诗歌给毁掉……”
  会议最后对海子的批评形成两点共识:一是海子在搞新的浪漫主义,二是写长诗不合时宜。西山会议的精神很快在圈内传达,海子处在不被理解与肯定之中。
  非常关注外界对自己评价的海子内心极度沮丧、悲观。海子无法排遣苦痛,只好去好友一禾家,诉说内心的苦闷。一禾自然知道西山会议的内容,他不赞成对海子的批评,认为有失偏颇。他安慰自己的好弟兄,说:“要抢占诗歌神圣的制高点,必须是长诗,一如《浮士德》。只有长诗史诗,才能开启博大精神的境界。我也在构思长诗,诗名叫《世界的血》,至少在六千行以上,没一定的文化底蕴和知识储备是不敢动长诗的,随他们批判去!”
  两位好兄弟喝着酒,交流诗歌创作。海子内心郁闷,大口大口地借酒消愁,很快一瓶酒干了。海子还嚷着要喝。一禾说:“现在不能喝,多了。”
  “没多,喝酒,醉了就好,醉了才痛快!”海子嚷,“再拿酒来,不要菜,就要酒!”
  “酒是有的,可不能再喝啦!”
  “我没多,你知道我酒量,这么远来你这儿不能酒也不给啊!”
  “好,好,我给!”一禾没法,只好站起来去找酒,一会儿拿一个空瓶过来说,“不巧,真的没酒,我记错了!”
  “你骗我!”海子说着。忽然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说,“这些诗人干什么指手画脚的啊?我写长诗妨碍他们什么?还有老诗人朵朵,我一直是敬重他的,给他寄自己的诗,不就是希望他能赏识一点,关照一点吗?他却摆起*架子批评我。为什么容不得年轻人从他们身边崛起啊?”
  骆一禾劝着,说:“评论会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己心中有个数就行,别太在意!”
  “费尽心血写的博大东西,没人说好,却被批得一文不值。这是什么心理,我要去问问朵朵!”说罢站起来往外冲。
  骆一禾拉住他,说:“海子,你就不能冷静,忍一忍!”
  “忍?选忍?选我都忍一辈子啦,什么我都是忍,我忍得不是人啦,忍得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啦!”海子转过身还是往外冲。
  一禾猛地抱住他,大声呵斥:“海子,你不听我的话你就去!今后有事就别找我!他们批评了你能怎样?告上法庭?文艺批评是自由的,最有说服力的是作品,是读者。读者都喜爱你的作品,别人又能怎样?”
  海子平静了,坐下来抱着头闷声不语。
  一禾为他备好热水,当晚两人一起抵足而眠。

5 以梦为马(2)
西山的批判让海子耿耿于怀,他决定用文字反击,在随后的日子里以极快的速度写下诗论文章《诗学:一份提纲》,向诗坛呐喊:“但丁啊,总有一天,我要像你抛开维吉尔那样抛开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诗神陪伴或女神陪伴升上诗歌的天堂,但现在你仍然是王和我的老师。”
  就在西山会议批判海子的时候,功成名就的“童话诗人”顾城离开了北京,去德国参加国际诗歌节并讲学。其后顾城、谢烨游历欧洲,于1988年定居新西兰,在岛上过起了养鸡的农居生活,并在1990年帮助文昕、麦琪出国,共同在岛上过起了一段“诗意”的生活。随后不久,备受感情、生活折磨的顾城精神失控,发生了震惊诗坛的“魂断激流岛”事件。
  也就在这一年,西川应邀参加了全国第七届青春诗会。会议地点在河北秦皇岛,由著名诗人刘湛秋、王燕生、王家新主持。好友西川应邀参加会议,海子自然高兴,可想到自己仍被拒之门外,又觉得内心失落。他决定暑假仍要外出游历,感受各地的深厚文化,从而提升自己的诗歌精神内涵。外出游历就涉及庞大的费用,海子又为费用发愁,不得不感叹充满诱惑的远方其实是让自己受难。他在后来的《夜色》一诗中如此表达: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诗芬不赞成他不顾现实的外出,两人为此争吵起来。
  诗芬责问:“海子,你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孩子,你得考虑自己的生活。一年的工资不够你流浪,这样下去行吗?”
  “怎么不行?我流浪是为了诗歌,为了写出好的诗歌,我会成功的,你也嫌我穷吗?你当初怎么开导我?”
  诗芬委屈得心里发酸,说:“海子,我是为你的生活考虑的,你把希望放在长诗上,我虽不懂诗,但我知道许多写长诗的诗人都在写短诗,西山会议不是批评你浪费精力搞长诗吗?”
  海子听不下去了,咆哮着:“他们不是诗人,是文学上的小丑!全世界人都批评我,我独自一个也要将长诗写下去。我会向人类的诗歌烈士学习,在黑暗中高举光明的火把!”
  诗芬被吓住了,不敢吱声。
  夜风在树丛间流浪。
  海子却抬高声音,似乎在向世界宣布:“我要把粮食和水、大地和爱情,这汇集的一切青春统统投入太阳和火,让他们冲突、战斗、残忍,甚至黑暗。我和群龙在旷荒的大野飞翔,我要成为群龙之首,然后杀死群龙之首,让它进入更高的生命形式。我和黑夜同母!”
  诗芬听呆了。这是多么超出她想像力之外的豪迈的、壮烈的诗歌雄心。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懂眼前这位留着胡须的瘦小男人!
  她走近海子,说:“我知道不该阻止你,只希望你别再去会那个安妮,好吗?你不知道,那样我会多难受。”海子不语。诗芬悄悄掏出一些钱,默默地塞给他,悄然离开。
  海子心头一热,嘴唇嗫嚅想说感激之词,却没说出口。他很固执,只愿心里认输,却不愿口上认错。他目送诗芬离去,叹息着回到自己宿舍。
  这时的海子已由当初那个纯朴的诗歌青年完全沦为流浪的浪漫诗人,他孤注一掷地营造自己的诗歌王国,留着长发与胡须,以放浪江湖的形象,行走于祖国的山川河流、城镇村寨之中。《祖国(以梦为马)》一诗表达了他的心态: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5 以梦为马(3)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的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游完草原戈壁后,他还是放不下四川,仍去了成都,相会割舍不去、黑发飞舞的浪漫女孩安妮。两人在无人相识的地方携手游玩,互诉心中的爱恋与相思的艰难。他为安妮写下《玫瑰花》、《王冠》、《玫瑰花园》这些诗篇,洋溢着一种浪漫、温情的情感,有着许多温馨的句子——
  在秋天我感到了 你的乳房 你的蜜
  像夏天的火 春天的风 落在我怀里
  像太阳的蜂群落入黑夜的酒浆
  像波斯古国的玫瑰花园 使人魂归天堂
  ……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
  你一定在成为我的王冠
  我将和人间的伟大诗人一同佩戴
  用你美丽的叶子缠绕我的竖琴和箭袋
  被海子誉为玫瑰花的安妮深深走入海子的心灵。这大大影响了他与诗芬的相处、相爱。
  游历归来,海子与一禾谈论见闻。一位同事抱着一大摞信,说:“海子,有许多你的信!”说完将所有信放在桌子上,一面理着一面读着:“海子,海子,海子!”
  海子乐呵呵地在旁看着,先不急着读它们,让它们静静躺在桌子上,再慢慢去读。他爱收到朋友和那些慕名读者的来信。
  同事仍在理信,嘴里念着“海子,海子,海子”,后来却改念着“孙子,孙子,孙子”,海子高兴得并不在意。
  骆一禾不服,训斥说:“这么不尊重人?有你这么叫唤的吗?”
  同事说:“对不起。”海子在一旁憨厚地说:“不要紧的。”
  信中有份电报,海子拿起一看,是家中发来的。曙明今年高考成绩四百七十分,距本科线差十分,可以报考专科。他们发电报给海子,让他这大学的教师帮助弟弟选报志愿。
  “这么长时间,怕高招结束了啊!”一禾有些着急。
  海子也急了,他们一起往外跑,给安徽高招办打电话,果然安徽的高招工作已结束。海子一言不发,收拾行李,他要回安徽。
  一禾问:“你回去?”
  “是的。”
  “现在回去能干什么?高招结束了。”一禾说。
  “我去合肥找找我老师和同学。”海子说。
  “那能顶什么用?何况结果都宣布了,去了是没用的,让你弟弟再复读一年吧。”
  海子只好放下行李,自责不已。
  查湾的父母和曙明因等待海子的回音,错过了录取机会。海子只得写信给弟弟,鼓励他再次复读。
  曙明因心情百无聊赖,无心复读,这一年在家中帮父亲务农,准备学一份手艺养家碵口。
  弟弟上大学的机会竟是自己给耽误的,海子恨自己这次外出流浪。
  “我该回趟老家,弟弟参加高考我该去为他鼓励。”海子反复对自己说着这话,自责、怨恨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诗歌的进展也难遂心意,西山会议的内容竟然成了圈子内的讨论材料。有的刊物还对西山会议进行报道,对长诗进行批判与否定。
  海子内心痛苦,几个要好的朋友都在北京城里,能倾诉的朋友真是太少了。惟一发泄解闷的方式就是喝酒。这一晚,他又在自己房间独自喝酒。
  诗芬拿着书走进来,说:“海子,你又在喝酒?不能喝了。”海子不理,只是嘴里说:“我对不起我弟弟,对不起我家人。”
  诗芬知道他仍是自责、苦痛。她找了个杯子,也斟上酒。海子说:“你不能喝就别喝。”
  “能,我陪你。”诗芬端起杯子仰头饮下。
  诗芬是不胜酒力的,喝下去头脑发晕。但为了帮助海子忘忧解愁,她苦撑、支持,与他推杯换盏。她支持不住,倒在海子怀中。最后,这对以酒释怀的年轻人相拥而睡,度过激情燃烧的一夜。
  第二天清早,海子醒来,阳光正明朗地照着,街上传来欣欣向荣的声响。他清楚地记得时间是1987年8月30日,身旁的诗芬还在幸福地甜睡,望着她丰润而健康的*,海子顿生一种幸福。
  “爱情必须向整个村庄交待!”海子读着自己的诗句,意识到了一种责任,他告诉自己,不能再矛盾,再犹豫,再痛苦了。自己的终身伴侣就是诗芬。
  这么想着,顿时感觉心情开朗。就在诗芬那均匀的鼻息声中,他写下诗篇《日出——见于一个无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
  我再也不会否认
  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
  我再也不会否认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尽头?选
  他在朝阳中诵读诗句,直至诗芬披着秀发站在他面前,那甜甜的笑让他陶醉倾倒,再次抱起她进屋,体味羔羊般的温顺与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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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该成为乡村教师
我本应该成为
  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从教会师院毕业后
  在一个黎明
  和一位纯朴的农家少女
  一起陷入情网  
  ——引自《浪子旅程》  
  这一年的下半年,海子致力于《太阳?大札撒》长诗的创作。创作的心态相对平和。他在11月14日的日记里写道:“因为全身心沉浸在诗歌的创作里,任何别的创作和活动都简直被我认为是浪费时间……这样的日子是可以称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黄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
  写作状态已近似疯狂。为了振奋精神,他喝着浓浓的咖啡,写作时脚下放着盛满水的塑料桶,将双脚放在水中,靠这些对自身身体的刺激,向身体要求巨大的精神动力和思维密度。诗芬不满他这种投入,告诫说:“你对诗歌的重视远远超过自己的身体。精神与灵魂是这么沉重,我担心你脆弱的身体支撑不住它。”甚至,他们为此争吵。
  这期间海子也写些抒情短诗。海子对自己的抒情短诗是满意的。他说:“有时,我甚至在一刹那间,觉得雪莱和叶赛宁的某些诗是我写的,我与这些抒情主体的王子们已融为一体。”事实上也如此,他的抒情短诗正得到诗坛的承认和青年人的喜爱。以至于有位较有名气的青年诗人将海子油印集上的诗稍稍修改或仅仅改换名字拿出发表而出个人诗集。这让海子、一禾、西川很气愤,后来这位诗人主编一本诗集,他们拒绝参加。
  这种执著的创作热情一直持续到寒假。海子照例在寒假回到查湾。
  由于是埋头在自己狭小的房间写作,海子身上倒有了几百元的积蓄。他决定为家中买台电视机。一大早,他与母亲步行来到高河镇。临近过年的高河镇,行人川流不息。海子带着母亲选了一台“星宇”牌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母子俩非常高兴,抬着电视机回查湾。路上海子与母亲谈心:“妈,高河真不错,过两年经济好了,在这买个房子就好,你们就在高河开个书店,免得再劳累种庄稼。”
  母亲应着:“儿啊,哪有那么多钱。”
  海子确信地回答:“会有的。我今年下半年一直在埋头写东西,写了不少。”又议论道,“怀宁县城要迁到高河来就好了,安庆、高河、合肥就在一条线上。”
  后来,怀宁县在2002年开始将县城从石牌迁至高河。
  随丈夫外出做生意的芦花回到查湾的娘家,照例要看看海子。童年的友谊是一生也挥不去的最纯最美的东西。芦花在外两年的时间里已磨炼得成熟、从容,言谈举止给人感觉是落落大方、恰到好处。人也变得更美了,一种更成熟更丰润的美。倒让海子在她的稳重面前显得羞涩,一种读书人的文静羞涩。
  与芦花交往的海子,心里不得不感叹造物主将全部智慧都倾注在她的身上。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气韵灵动,幽深而又妩媚,颦蹙之间,似无形的手指在拨弄自己的心弦,还有她细弯的眉毛和含情脉脉的脸庞,显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小鸟依人的感觉。
  送走芦花,母亲操采菊感叹:“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如果我家海生没考出去,她就是咱家媳妇了!”海子不好意思,说:“妈,你瞎说什么呀!”而内心却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想。感叹自己考上了北大,又是诗人,是精神的富有者,而在物质上,远不如连中学都没读的芦花啊!芦花与丈夫一起在外做生意,靠他们的聪明和勤奋,据说这一年已挣了好几万,轰动了查湾远远近近。
  家庭的现实让他不能不对物质低头,弟弟们读书不说,诗歌活动也要有物质保障!
  母亲操采菊暗暗为儿子的婚事着急,她用自己的目光搜索周围的姑娘,为儿子物色对象。芦花出嫁了,她发现查湾又出落了一位可人的女孩。海子的父亲却用他那朴实的乡间哲学回着她:“我们海生是北大毕业的,大学教师,公家人,怎么也不娶乡下姑娘啊,你让他回来种田?”操采菊觉得男人说得有理,不再提起。
  海子内心困惑查湾一年一个变化。这天他和曙明去舅舅家拜年,与表兄表弟们喝酒,聊起家乡的变化,聊起曙明的落榜。海子内心郁闷,提出用海碗喝酒。于是老表们用大瓷碗喝白酒,直至大家都话不成句,走路摇晃。海子不承认自己喝多了,歪歪倒倒地与曙明一道回家。经过水田时,一头栽进水田,弄得满身淤泥,狼狈不堪。回到家,母亲心疼地为儿子准备水和衣服,父亲也没责怪儿子。自从儿子当上大学教师后,这位当初喜欢呵斥的父亲与儿子的对话便少了。
  晚上,海子的酒性发作,大吐不止,直到第二天仍在昏昏沉睡中。乡邻们都来看他,在喧闹中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芦花,正用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自己,那里面有关爱,也有痛惜与责备,那里有一个女人最复杂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他喊着爬起来,正欲抓起她的手。芦花转过身,说:“菊婶,他醒了,我来给他弄点水。”
  海子闭上眼睛。心中再次感叹:我为什么是浪子诗人啊!我应该是乡村教师,与纯朴的农家姑娘恋爱。
  

7 梦在四川
他称我为青春的诗人 爱与死的诗人
  他要我在金角吹响的秋天走遍祖国和异邦  
  ——引自《秋天的祖国》  
  海子决定提前结束寒假,带着《太阳》诗稿去四川,会一会四川诗友,听听他们对太阳诗章的看法。
  他的梦在四川。
  动身的清晨,母亲送他到村口。她心里舍不得,拉着儿子的手叮嘱:“儿啊,今年一定要找个对象成家,有个人照应。有了对象,我就去北京看你们。”
  海子满口承诺:“妈,一定的!”
  母亲心中高兴,目送儿子上路。海子走一段路后回头朝她挥手,坐上了一辆去高河的车子,将从那转至四川。
  带着英雄际会的庄严感和神圣感,他面见了在中国诗坛有影响的欧阳江河、万夏、廖亦武等人。四川诗人热情接待了海子。读着海子的长诗,肯定其语言上的运作能力,但是他们都否认长诗的前景。
  海子急了,说:“不可能,伟大的诗作必然是长诗,像《浮士德》,正是以它的恢弘博大来光照人类文明史与精神史。”
  诗友们告诉说:“社会已在快节奏发展,进入九十年代,人们的一切精力将受到经济生活的牵引。长诗将与时代格格不入!”
  海子心里难以接受,摇着廖亦武的肩:“你们四川诗人不就是靠长诗崛起于诗坛的吗?杨炼不就是在朦胧诗走向式微的时候,建立了以《礼魂》为代表的宗教文化和游牧文化的史诗高地吗?就是你那首《大盆地》也写得不短,有着丰富的内涵啊!”说罢,他激昂地朗读《大盆地》——
  啊,大盆地!你红色的泥土滋养了我们
  你群山环抱的空间是我们共鸣音很强的胸膛
  岁月诞生自你的腹部,奥秘和希望诞生自你的腹部
  你是世界上血管最密集的地方
  ……
  诗友们不得不佩服海子争辩时那种思维的密度和惊人的记忆力。
  晚上,诗友们举行了诗歌朗诵会欢迎来自京城的海子。他们各自朗诵自己的诗歌,气氛相当热烈。欧阳江河还赠送海子一张照片,上面题着“海子留念,欧阳江河。1983年9月摄于九寨沟”。
  就寝的时候,海子与廖亦武睡在一起。两人仍在争论自己的诗歌观点,说到激奋的时候,海子竟从床上光着膀子爬起来,挥舞着胳膊争论不休。廖亦武只得让步感叹:“从没见过你这样的诗人,是在玩命啊,你必将成为诗歌英雄!”
  在随后的日子里,海子又去寻找心中挂念的安妮。他们白天在一起,穿行于成都的名胜古迹及乐山大佛风景区,到处挥洒着诗情。
  安妮特意陪海子去了达县真佛山。就在几年前,安妮从北京回到成都的日子里,她心情寥落放不下海子,曾独自一人到真佛山,在神像面前许下了心愿,期待今生能与海子携手前来佛前。
  真佛山距县城三十公里,这里有古朴幽深的德化寺,有做工精细的金刚寺,还有高耸入云的双塔以及碧波荡漾的胭脂湖、云雾飘绕的三仙石,是达县人旅游观光和求神许愿的地方。安妮挽着海子,跪倒在佛像面前,她虔诚地祷告,海子则被那些楹联吸引。
  这段日子是诗意的日子,海子白天与安妮相会,晚上在诗友家论诗。谈起抒情短诗,他们观点往往一致。可说到长诗,就是激烈的争论。激亢的海子抛出他的长诗雄心:写出太阳系列,囊括一切中西文化,让它永耀诗坛永远无法复制。   诗友们否定着他,感叹说:“你这是比天空还高、比太阳还炽热的雄心,只怕用尽生命也无法完成!”
  一天,争论又爆发起来,争得不欢而散。海子心情郁闷,在外走着。一位叫常中明的青年诗人热情地从身后抱住他,将他拉进餐馆,喝酒论诗。常中明说:“我欣赏你的诗作,也赞成你的诗观,诗歌应该由当前的隐喻浅显走向博大精深。”
  海子顿感他是知音,他告诉常中明:“要写诗就要对民族负责,诗歌应该如黑夜的灯光,朗照人类。”海子从内心里接纳这个朋友。要了他的诗作,决定让一禾帮他推介。
  常中明也是学生时代就热爱诗歌,在大学读书时与人合办过《大学生诗报》。他感动于海子的诗歌精神,在日记中写道:“通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他的痛苦是真实的、自然的、根深蒂固的。这使我敬畏和惭愧。”
  4月份,海子到了四川沐川宋渠、宋玮两兄弟诗人家中,受到他俩的盛情接待。在这名叫“房山书院”的农家小院里海子住了近一个月。他们那首《家语:昨夜洗陶消息》充满先民时代的民间场景和神话寓言气息,几乎与海子的《传说》、《河流》相重合。因而在兰草飘香的书院里,海子或与兄弟俩陶然坐在水泥台阶上,或蹲在大白菜旁静心思考,晚上则通宵达旦地推进自己的太阳系列。
  他们论诗的间隙也闲聊。一天,宋玮一时兴起要给海子算卦,他用卦牌一卜,掐指说道:“海子,你有一女友在成都,但你们有缘无分。”海子没有肯定也不否定。宋玮又说:“你的诗歌对你而言已形成一个黑洞,就像旋涡一般,要将你吸进。海子,你最好放弃诗歌写作,去当你的讲师、教授吧,否则你有厄难啊!”海子不信,要他放弃诗歌那是万万不可能!
  

8 心中的女神
青海的公主,请把我抱在怀中
  我多么贫穷,多么荒芜,我多么肮脏
  一双雪白的翅膀也只能给我片刻的幸福  
  ——引自《青海湖》  
  赶到昌平,学校早已开学,好在海子所任的课程是公共课,可以调剂。再说政治系的领导们也感到这位查海生老师有些怪异,只好听之任之,惟一的措施就是领工资时津贴被扣除。而流浪诗人海子对此毫不在意,他实际上已是让法大师生谈论的人物,留长发、蓄长须,在寒冷冬天穿着极薄衣服跑步,喜爱睡觉、写诗……
  这天,西川、白马、海子又相聚在骆一禾家。海子兴致勃勃地谈起在四川论诗的情形,还有对太阳诗新的构思。他说将《太阳?弑君》完整构思好了,这首诗的背景选在古巴比伦王国,一个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的王国。剧中红与剑是兄妹却相爱婚配,明白真相后的红神经错乱,剑要刺杀的国王却是自己的生父。
  “这的确是凝重的悲剧。”西川和白马一齐说。
  “单从剧情看它仅局限于希腊悲剧,我要用金子般的诗句来演绎它,”海子说,“比喻诗中红会这么独白:‘我爱一切旧日子/爱一切过去的幸福/爱那逍逝的白云’。剑明白真相会对国王说:‘黑暗的今夜是你我的日子/明天的巴比伦河上又将涌起朝霞的大浪/我的兄弟和爱人又会复活在他们之间/在曙光中,只有肮脏的你我不会复活’。”
  这样的恢弘构思,这样的诗句的确征服了在座的诗友。一禾说:“海子,你的太阳诗篇真的会将你提到一个新的系列,甚至不同于叶赛宁、雪莱。我敢断定这一点。提议将《弑君》改叫《弑》。”
  “弑!”海子说,“对,叫《弑》,更准确,更有内涵。”
  “我还建议,诗中要用一些中国歌谣,到时我为你提供一些。”西川提议。
  白马第一次听到海子如此恢弘纵横地论诗,以前只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说:“海子,我太折服于你的才情和对诗歌的执著。”
  骆一禾接过他的话,说:“我这兄弟太执著了,我倒觉得诗歌写作于他而言已是一个黑洞。”
  “其实,写作本身就是黑洞,古今中外多少人为之贫穷,甚至为之献身。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曹雪芹莫不如此。但他们的意义又在于营造了一个闪光的精神领地,让后人崇仰受惠!”西川感叹。
  海子也信服地说:“我也赞成。有时自己处境困难时曾想到放弃写作,可不写就有活不下去的感觉。四川的宋玮曾给我占了一卦,说我将被吸进写作黑洞,形成厄难,他让我放弃,可那等于放弃生命啊!”
  “四川也有不少诗人陷入写作黑洞啊!”西川、白马感叹。  “我在四川又认识了一个诗歌朋友,叫常中明。一禾,我们一定要帮他,最好能在‘十月的诗’中推介,他是一个够朋友的人!”一禾回答海子:“是你的朋友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我会尽力帮他。”
  话题又谈到了长诗,谈到了西藏,谈到了西藏女诗人李华。一禾说:“这位女诗人不简单,虽然是师专毕业的汉家女子,但她选择西藏为自己的文化起源地,掌握了藏文化的精髓,是学者型诗人,她的诗有着对生死彻悟之感。”说着拿出她的诗稿。
  海子急切地诵读:“如血的马驮着如血的残阳/它可否记得/自己以怎样轻快的步容/驮负过异乡的胆怯和惊喜/眸子里凝着对草原千年的虔诚/它在残阳下一路狂奔/那地方是怀胎羚羊产羔的地方/血光飞溅中生命安详/那地方公牦牛漫步无边/阳光细微的声浪在绿草上飞翔/美俊莫如野马/它狂奔成最美的风光/……”
  海子读着,又听着骆一禾介绍她传奇的经历。只觉得这位女诗人与西藏一样神秘。她的诗句气势磅礴,笔触逶迤、绮丽、细腻。海子内心充满了对她的崇仰,一如崇仰西藏文化。她对藏文化和诗歌相当执著,乃至到了近乎神经质的地步,她与丈夫离异,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孤身寡居。她是一个精神追求者与富有者,海子想着。他要了通信地址,他要与她通信,关于她的种种意象在头脑中形成了强烈的呼唤。
  一回到昌平,海子便给李华写起信来,高度评价她的诗作,还给她寄去一些自己的作品。随后,李华也回信了,他们用书信往来。他的兴致又回到西藏文化上,他特意省吃俭用花了近两百元买一套《西藏唐卡》,经常随身携带,借以去感受西藏玄妙的文化。
  

9 点着烛光 焚烧旧诗

  点着烛光,烧掉旧诗
  说声分手吧
  分开编过少女秀发的十指
  秀发像五月的麦苗 曾轻轻含在嘴里  
  ——引自《绝命》  
  海子在四川情绪高昂地论诗写诗,有时与安妮相会。远在昌平的诗芬却是痛苦万分。这位由敬佩而生爱慕的姑娘,海子曾给她幻想,给她幸福。可如今,她彻底认清了海子是无法从内心去接受自己的,诗人海子的爱情只能与生俱来,无法培养。她总是怀着各种复杂的感情去海子的宿舍,总是房门紧闭,剩下的又只能让她百无聊赖地独自回归。多少次,在灯下,她展开海子的那首《献诗》。这是一首给她多少幸福暖流的诗啊,正是这一首诗深深地拨动着她那颗少女敏感而矜持的心,让她毫不怀疑地相信爱情,无怨无悔地献身海子。可当她后来看到海子写给其他女孩的《冬天的雨》、《王冠》、《玫瑰花园》后,才明白与波婉分手后,海子最爱的并不是自己,他正在与另外一个女孩进行着灵与肉的相恋相融,进行着他的诗歌爱情。
  一个傍晚,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正是海子。海子与老木向外走去,挥舞着臂膀大谈诗歌。
  “他心中只有诗歌,根本没有我!”诗芬对自己说,泪珠不由得滚落下来。
  她决定与海子分手。虽然,自己的心一定会破碎流血,但她明白与流浪的诗人在一起只是暂时的精神安慰。
  这天,她又来到海子的宿舍。门终于开了,海子终于回来了。
  “海子!”诗芬忍不住兴奋地喊着,她怀有希望。
  “诗芬!”海子也喊着她的名字,但仔细阅读他的眼睛,却读不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诗芬关切地问。
  “去四川了,在那写诗。”海子说。
  “四川?”诗芬敏感地问,“见了那位女诗友了吗?”
  “见了,我们一起谈诗,一起去田野看山看水看麦田。”海子坦然回答。
  “你们背着她丈夫,又一如你诗歌所说,她的黑头发覆盖你胸脯?”诗芬有些气愤,大声追问。
  “她本该是我的妻子,”海子又说,“现在不能成我的妻子,她是我的王冠。”
  “那我只问你,我能成为你的妻子吗?”诗芬愤懑不平地问。
  “我不知道。”海子低声道。
  “不知道?”诗芬大声说,“从我们认识之初,你就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海子没有回答,一脸愧疚、抱歉的表情。
  诗芬两行热泪涌出来,问:“海子,不管你对我感情如何,我不怪你,不怪任何人,是我自投这张罗网。我只要你如实回答我,愿意与我结婚吗?”
  海子沉默了一会,说:“我现在不愿结婚,一禾与西川说今年结婚,我都劝他们不要结婚。我可以爱你,和你做朋友,但不结婚好吗?”
  “海子!”诗芬忍不住喝问,“你是什么思维,我一个姑娘只做你的爱人你的朋友?我没有你浪漫,我只知道要结婚生子,要生活,像平常人一样生活。可你,明知道我是一个现实的女孩,为什么要写诗给我?为什么吻我?又为什么与我同居?你知道除诗歌外还有个东西叫责任吗?”
  海子闷坐在那,耷拉着脑袋,诗芬的追问让他良心受到谴责,让他忏悔。可他又明白,自己不能违背心意答应与她结婚,那样留下的将是更多的痛苦。
  流浪诗人海子,他已在诗歌中结婚生子,“妻子们兴奋地/不停用白围裙擦手”,现实中他已不愿结婚。诗歌已彻底改变了他,他的禀性,他的人生观,他的爱情婚姻观。
  诗芬知道海子的真实心意,平静了,说:“海子,我不勉强你,我们真正分手吧,愿你保重!”说完,她捂着眼睛冲了出去。海子痛苦不已,蹲在地上,不断捶打自己的脑袋。
  诗人海子自然能体会到诗芬此刻那万箭穿心的感觉,那是自己曾深深体会的。一想到这,他心软了,他想不能让诗芬痛苦,必须与她结婚,于是喊着诗芬的名字在后面追赶。
  诗芬跑得更快了,海子拽住了她,说:“我答应与你结婚。”
  诗芬满脸泪水,问:“你爱我了?”
  海子点点头说:“爱!”
  “你真愿与我结婚?”
  “愿意!”
  诗芬恢复平静,问:“海子,你敢肯定你对我感情里没有同情吗?”
  海子埋下了头。他说不清。诗芬明白了海子的真实感情,仅仅是因为同情而愿与自己结婚。她又气愤难当,全身震颤地吼道:“海子,爱情与婚姻能靠同情去维持吗?”泪水满面地说,“你去写你的诗吧,从此,我不愿再见到你。”说完跑开。
  海子愣在那儿,久久迈不开步子。
  诗芬揣着碎裂的心来到自己的家,不理家人的询问,关起门来倒在床上无声痛哭。好一阵子,她爬起来,坐在桌前,面对着镜子,整理着自己的惨淡愁容,恨恨地说:“就这样分手了好,等到心痛平定我仍可过平常人的生活,让这如梦般痛苦的日子远去!”她拿起那首《献诗——给 S》,“谁在美丽的早晨,谁在这一首诗中”,这是当初让她读后温情涌动的句子,可现在却是剜心的无形刀刃。“我真傻!”她骂着自己。她想起了林黛玉焚毁诗稿吐血身亡。可又觉得自己比林黛玉更惨,毕竟贾宝玉的心在她身上啊,而海子则是背叛自己感情的人!
  她在悲愤之中,虔诚地点亮烛光,将诗稿焚烧,将那灰烬抛出窗户……
  她将对海子的感情痛苦掐断,从此,不愿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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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独举火把(1)
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
  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  
  ——引自《西藏》  
  失去诗芬的海子在苦闷几天后又恢复平静,这次分手的伤痛远远小于与波婉的分手。他将全部心思集中到长诗上,犹如骑马挺枪的斗士,孤注一掷奋勇前冲!他铺开了《弑》的全面创作。前几部太阳诗由于过于庞大,加之是边构思边写作,没能彻底完成。而这部《弑》,它的错综情节、它的血腥气息、它的如金诗句已在脑中酝酿多时,海子感到得心应手。
  他特意记下动笔《弑》的日子—— 1988年 6月 13日。原计划两个月内完成,实际上完成的日子是这一年的 9月 22日,其间他去了北戴河和西藏。
  但现实生活又不能让海子以纯净心境去挺进诗章。他满怀信心写《弑》剧的时候,他的长诗又遭到了诗友反对,有人来信指责他诗歌的水分太大。“幸存者协会”的成员也对海子的诗作进行否定和指责。
  “幸存者协会”是这一年由诗人唐晓渡、杨炼、芒克等十几位在京的实力派诗人成立的诗歌组织,海子加入了这个协会。海子满怀信心抱着诗稿去参加作品研讨会,可是几位诗坛名家对他的长诗作进行了近乎嘲笑的批判,一位资深评论家对他诗句的批评弄得大伙哄堂大笑。就是靠写长诗崛起的杨炼也劝海子改写抒情短诗,他直述长诗已不合时宜,时代呼唤精短诗作。海子坚持自己的诗作主张,他陈述:“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苍白孱弱,自以为是,陶醉在情趣之中。陶渊明和梭罗都归隐山水,陶只重趣味,梭罗则关注生命本身。写诗就要追求浩大深邃,关注全人类!”
  他的话引起诗友们一致反对,有个诗友直接责骂:“海子,你竟连陶渊明也反对,你有这资格?”海子只感到这个协会里自己完全是小字辈,根本没有发言的地位,自己作品受到的是完全的排斥。他只得抱着诗稿痛苦地回到昌平。晚上,怀着痛苦的心情,他去校园内的小酒店喝闷酒。
  法大已在这年完成了新校园的主体搬迁。一大批师生正式移到新校园。就在海子的邻桌,有六位青年学生正在商讨成立诗社。有一位学生说:“像法大这样的高等学府没有诗社真是不可思议,所以,我们诗社的成立将镌写在校史上。”他们或许不知道,法大曾有一个“星尘诗社”。只是“星尘诗社”随着海子与波婉的分手,以及当初诗友的毕业而解散。
  海子一边喝闷酒,一边听学生们谈论。
  “我们的诗社叫什么名字呢?‘星星’、‘繁星’都俗了。”
  “名字新潮一些吧。”
  “我们这里去北京的公交车是 345号车,干脆我们的诗社就叫‘345诗社’!”有个学子提议。
  “好的,就叫‘345诗社’,这个名字别致,有新意,容易打出去,我建议为我们的梦想,为我们的‘345诗社’干杯!”
  “干杯!”“干杯”!六位学子激情满怀碰着杯子,一如海子他们成立“星尘诗社”时的激情与自信。
  “我们的诗社要请几位名家做顾问。”
  “是法大的诗社,顾问要是重量级人物,像北岛、舒婷或者谢冕等等,那样才能反衬我们的分量!”
  “我们法大有个诗人海子,《十月》上都发表他的诗作,请他做个顾问吧!”有学生倡议。
  立即有人反对,说:“不行,海子还是小字辈,有几个人知道他?听说诗坛在批评他呢。”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 独举火把(2)
接下来的话,海子听不下去了,他猛喝一口酒,离开酒店。
  心情真的糟透了。受到协会成员的批判,还受到学生们的轻视。海子知道自己几年来苦心奋斗仍未被诗坛承认,更别说实现诗歌雄心。
  痛苦地在校园内走着。他想去白眗眗家,听听眗姐的劝慰,但他知道她丈夫孩子都在,去了会影响她的生活。他想起了往日给自己安慰的诗芬,感到她是倾诉的对象,不假思索地朝诗芬家走去。
  窗户的灯是亮的,橘黄色,朦胧而忧郁的感觉。他想走进去,可迟疑了。他不清楚诗芬可否理会自己,她是个现实的女孩,感情一旦断裂就不会藕断丝连。正想着,诗芬出来了,与一个男子挽着手,双双朝街上走去,说笑着,似乎没看见海子。
  海子内心一阵失落。万般无奈,他径直向苇岸家走去,可窗户里的灯是熄的。他只得失望地往回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门上的凡?高像已经褪色,仍用那小小的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他一狠心撕了下来,说:“不给我灵感,不给我好运,你走吧!”说完将这张相伴几年的凡?高像焚了。倒在床上,在胡思乱想中迷糊睡去。奇妙的梦幻在脑中出现。他觉得自己轻忽地在山水间行走,找不到同伴,也寻不着出路。水面上出现了屈原,长衫飘动,须发飞扬。他说:“海子,随我来吧,我为你带路。”海子欣然,正欲前往。水面上波涛涌荡,海子退步了,说:“不,我不去不见光明的水域,我要寻找光明的地方。”
  “我要带你寻找光明!”一个声音嘹亮悦耳,富有激情。
  海子循声望去,他看到了心中的诗神但丁。
  “去哪儿?”
  “去天堂,去接近太阳!”
  “那快走。”海子催促。
  “你随我来!”但丁拽住海子,飘忽前行。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铁轨,放射冰冷的光芒,延伸很远、很远……
  “这是铁轨啊!”海子说。
  “这不是铁轨,是天梯,沿着它可走向太阳!”但丁说完拉住海子踏了上去。
  耳畔呼呼风声,眼前光芒奔放。海子只觉得无比惬意,内心的痛苦烟消云散。心中只是催道:“快点,快点,我要奔向天堂,运转太阳!”
  忽然,拽住但丁的手一松,海子坠了下去,他在空中翻转,呼叫……他被惊醒,一身冷汗。
  他再也无法入梦。他翻着自己的诗稿,脑中是梦中的景象。嘴中不停地说道:“天梯,铁轨!铁轨,天梯!”
  第二天,海子来到一禾家,张芙也在。痛苦万状的海子顾不上许多,又趴在桌上闷声不语。
  骆一禾这年真的很忙,既有编辑任务,还要筹备结婚事宜。眼下又受到青春诗会的邀请出席诗会。但对于自己这位当年的“冬子弟弟”,始终是耐心的。他听完“幸存者协会”对海子的批评后,内心充满着愤慨,感叹道:“这些功成名就的诗人,为什么总放不下架子,对年轻人多一些善意的引导,多一些关爱宽容?文学评论采用这些言论,用嘲讽对待圈内的青年未免过分。如此下去,诗人会自我淘汰!”又宽慰海子说,“当前旧文学同权力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势力,它与文学新人和先锋文学相抵抗。他们的批评并不是针对你一人,而是他们整个群体思想状态的反映,你别太在意,按照自己的原则去写作和生活!”
  张芙说:“海子,或许静听一下他们的意见也不无好处,别太执著长诗,多写些抒情短诗未尝不可。谢冕教授就非常看好你的短诗,说你短诗语言的张力与密度显示了天才的迹象呢!”
  海子嘘了一口气,说:“都是因为他们没完整地看到我的长诗,相信,他们有一天会改变看法的,我诗歌的最终定位必然落在太阳诗章上,我不愿做抒情诗人。我的一生必然是追赶太阳的一生!”
  “太执著!”张芙深情地感叹道,“我敢肯定没有第二个人有你如此对诗歌的虔诚与执著,就是昌耀、顾城也没有!”
  一禾却眼睛明亮,内心隐隐感到,太阳诗章正如一个神秘而玄奥的黑洞,随着海子的执著挺进,正将海子深深吞噬。
  似乎有一种不祥预感在心头闪过。骆一禾劝海子说:“放弃吧!写写短诗。”
  “放弃?”海子大吃一惊,紧盯着一禾,似乎不认识这位挚友。问,“你也不赞成长诗?你不一直赞成吗?你自己不也在写吗?”
  “我不是否定长诗啊,我是担心你。诗坛都在否定长诗。”一禾说。
  “不!”海子咆哮道,“我决不放弃。”他高诵诗句,“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又高吟狄金森的诗句,“只有垂死的战败者/失去听觉的耳朵里/才迸出遥远的凯旋歌/如此痛切而清晰!”吟罢,他阔步走出门去,如悲歌壮士一般。
  一禾、张芙喊着他的名字,他不答理,痛苦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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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隐身女诗人
我是一些诗歌草稿
  你是一首诗  
  ——引自《跳伞塔》  
  诗坛的嘲讽、批评让海子孤独,痛苦难挨。好在西藏女诗人李华来信高度评价了他的诗作。这让海子心情明朗起来,在海子的心目中,这位女诗人站在一定的高度俯瞰藏文化,随手挑拣净是珠玑。她是西藏文化的代表,是拉萨河的女神,她的评价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安慰!李华在信中说近期将来北京,希望诗友们能见面聊一聊。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拉萨河女神要来北京,能与她交流自己的诗观,海子确信她会理解自己的诗歌主张。他关注着李华的行期,渴望尽快与这位“女神”相见。
  海子知道李华来京必须去《十月》编辑部见一禾,一禾是她才情的欣赏者,为她推出了不少诗作。因而他关注李华来京的渠道就是隔三差五去《十月》编辑部。
  这天,海子又来到编辑部。刚进门就听见一禾在喊:“李华一大早来编辑部了,她正在发起一个‘太阳城诗会’,现在可能去谢冕教授那儿。”转身去北大,可是一打听,李华行程匆匆,已去车站,即将返回西藏。海子只得又转身去车站。列车的汽笛正在拉响,车子在缓缓启动。海子急了,在车窗下喊着李华名字。坐在列车的诗人李华,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伸头张望,列车已呼啸着开过,她根本没看到站台上的海子。
  海子失望地望着远去的列车,举起双手大声喊:“李华,一路走好!”
  他只能沮丧地往回走,心中却在想为什么李华发起“太阳城诗会”没有邀请他。他决定暑假第二次入藏。
  “太阳城诗会”又是一个对海子充满特殊引力的词,一是因为太阳城三个字与他的太阳诗章名字相吻合。同时它的发起人又是李华,一个已被海子美化过多次的拉萨河女神!
  在昌平新校,海子满怀遗憾地走着。他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一袭淡黄碎花连衣裙,气质优雅飘逸独行,那正是白眗眗!
  海子兴致勃勃地呼喊。白眗眗只朝他扬扬手,依旧走了。  自从法大师生入住昌平校园,还有师生对海子议论的增多,白眗眗与海子的交往也就明显减少,她是一个成熟稳练的人,不愿让人对她误解议论。
  海子不解个中缘由,只当是自己有什么事让眗姐不满。这时的浪子诗人,在他生命深处有着一种对诗意女性的渴望和浓厚的女性情结。白眗眗是他精神上的依附,她的阴晴圆缺能给他不同的心境。
  他找出《野鸽子》、《一滴水中的黑夜》、《跳伞塔》、《太阳和野花》这些诗作。这是这一段时期为白眗眗写的短章。在诗中他比喻白眗眗为野鸽子:“这黑色的诗歌标题 我的懊悔/和一位隐身女诗人姓名/这究竟是山喜鹊之巢还是野鸽之巢/在夜色和奥秘中/野鸽子 打开你的翅膀/飞往何方?在永久之中/你将飞往何方?!”
  在《跳伞塔》中,他表白:“我是一些诗歌草稿/你是一首诗。”
  不能忍受独自一人的孤独。他决定将这些诗稿送给眗姐,听一听她的安慰,看一看她那幸福的眉梢。
  白眗眗的丈夫孩子都在家,海子敲开门时竟感到有些不自在,倒是白眗眗用同事的口吻沉稳地问:“海子,有事吗?”
  “没什么,想与你聊聊诗歌!”海子说。
  白眗眗客套地笑笑,说:“我哪会写什么诗歌,忙了也没动过笔。”
  她的丈夫有些不耐烦,说:“写什么屁诗,无聊!”
  海子脸腮一阵燥热,没有言语。
  白眗眗不满意丈夫的表情,低声责备说:“怎么这样对待客人?”
  感到自己的女人与海子心灵走得很近,男人忍不住发作,说:“什么客人?正当事不干,净写些无用的东西,圈内的人都在批评他!”
  白眗眗觉得丈夫言行过分,很愤怒,说道:“别人不了解他,他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只有凡夫俗子才说他无聊!”
  丈夫火了,直接斥责白眗眗:“你别诗呀诗的,与他搅和在一起!”
  两人争执起来。海子坐不下去,起身告退。
  在门口,海子依恋而深情地望着白眗眗,拿出诗作说:“眗姐,这里我为你写的诗。”
  白眗眗接过诗稿迅速收起来,有些伤感,又语调严肃地说:“今后可不许再给我写诗。”
  海子应着下楼,白眗眗在他身后提高语调说:“海子,该找个姑娘好好过日子,诗歌是精神的安慰,千万别把它当成事业。”
  海子心情凄楚地应着。
  白眗眗表现出乎意外,他清楚她一直是自己才气的欣赏者和引导者。可今晚却阻止自己给她写诗,尤其是劝自己别把诗歌当事业。而实际上,诗歌于海子而言,何止事业,它早已融入血液和生命之中。
  这一晚,对海子而言,又是一个痛苦不眠之夜。
  

3 不眠拉萨河(1)
我从大海来到落日的正中央
  飞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块落脚之地  
  ——引自《我飞遍草原的天空》  
  这时的海子,一面挺进于《弑》剧的创作,一面又心怀痛苦地大量饮酒,房间角落里扔满了空酒瓶。他在完成太阳诗章的同时也深深接受着诗歌对自己的改造,浑身充斥着流浪诗人的孤野和狂躁。这天在旅馆里吃饭,竟然同几个人争吵起来。一向温和的海子因心情的关系,这次爆发了,愤怒得像林间凶猛的豹子,与那几个人大打出手。战斗的场面非常激烈,饭馆的老板根本没法拉开,只见拳头在空中飞扬。海子疯了一般,以豁出命的姿态蹦跳挥拳,最后自己的眼镜被打碎,脸被划破。对方几个人也是鼻青脸肿地悻悻退去。海子是饭馆的常客,老板愤愤不平对海子说:“那几个人太不像话,报案去。”海子说:“不要,随他们。”老板娘看到海子脸在流血,拿来药剂要他涂。海子一擦血说:“不用,有伤了真痛快!”老板娘听得迷惑不解。海子反倒心情高兴地回自己的宿舍。只觉得几年来都过着隐忍的生活,倒是这次爆发反让自己轻松。
  其后的日子,他又将自己关在房间,喝白酒写长诗。老木曾来看他,可没敲开他的门。
  直到暑假来临,海子又去了山海关和北戴河。
  雄奇的山海关,沉浸在和谐的黄昏之中。
  海子躺在草地上,一种泥土给予的亲近感漫遍全身,他闭上眼睛,迷糊睡去。
  一声长长的汽笛惊醒了他的梦想。蒙硍中他睁开眼睛,一列火车正呼啸而来,身下的土地微微震颤。他沿铁轨的方向望去,伸展很远很远,似乎伸到了天空。
  “哦,天梯!”他一阵兴奋,感到铁轨就是通往天堂的阶梯。
  在北戴河,海子租个皮筏游向很深很深的地方。他又特意找到当初与波婉坐过的沙滩,独自一人回忆过去的往事:那天,两人都各怀心思,沉默无语,直至夜幕降临,涛声呼啸。
  回到昌平,自己房间什么吃的都没有,可着实很饿,他在深夜只好去苇岸家。
  苇岸惊问长发披肩的海子:“又从哪儿回来?”
  “刚从北戴河回来,明天去西藏,你去吗?”
  “我不能去了,你不是去过西藏吗?”苇岸问道。
  “上次去得行程短,这次主要是去藏南。”海子回答。
  苇岸关切地问:“一个人去吗?”
  海子回答:“还有一平和王恩衷。”又问,“有吃的吗?”
  苇岸想了一会说:“没有了,我给你去煮一些。”
  “不用了。”海子应着,看到篮子里有番茄,拿起来啃着说,“就吃这个。”说完,幽灵一样消失在夜色之中。
  海子从一禾那儿知道,“太阳城诗会”定在七月二十几号。一禾要参加青春诗会,因而不能前去。海子、一平、王恩衷三人于七月十七日出发,经过西宁去拉萨。由于是自费外游,他们尽量节约,每到一地都找到文联。好在他们是京城的文化人,能在文联会议室里睡着长凳凑合。与海子同行的一平任职于北京一所中专学校,在文艺理论方面以冷静持重和真知灼见见长,后来移居波兰。他与海子的关系也较厚,海子这次出游和以后几次都向他借钱。在海子临逝前的遗书上就写着:“《十月》第2期的稿费可还一平兄,欠他的钱永远不能还清了,遗憾。”王恩衷在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教英语, 九十年代初曾在国内编译《艾略特诗学文集》,后也移居国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3 不眠拉萨河(2)
到达拉萨的第二天晚上,他们就去了李华的家。
  因为婚姻破裂、家庭解体,三十五岁的李华独住在文联家属院一套宽敞的房子里,与她相伴的是一只壮实的狗。
  这是期盼日久的一次相逢,就在拉萨澄明的夜晚,海子会见了心仪已久的拉萨河女神,会见了他心目中西藏文化的集大成者。李华热情地接待着来自北京的三位文化人。她中等个儿,形体消瘦,眉宇间渗透着特有的文化气质。在海子看来,她那种不凡的气度与雪域一样圣洁典雅。
  海子准确地背诵她发表在《十月》上的诗句:“在大草原一览无余的滩涂上/太阳的潮水汹涌排浪/思绪伸张如马尾飞扬/沿着太阳的光芒运行奔放……”
  海子读得深情,高度评价她诗作语言的大气与意旨的深远。
  李华也读着海子《农耕之眼》组诗中的一些篇章,由衷赞赏他诗作中的独特的感觉。
  她的谈吐如冰山雪水,清澈、温婉、恬淡、舒缓,充满睿智,彰显从容,点点滴滴流入海子的心坎,化作星星,在闪烁、在朗照。心地里春风和煦,暗香涌动。海子目光深情地看着她。
  她也在经意与不经意间目光飘向海子,那里面有柔情、有赏识、有关爱!
  两人互相欣赏,相互赞美。海子内心不可言喻地快乐,高兴在雪域高原又遇到一位自己诗才的欣赏者。他简直忘记了身边的一平、王恩衷而与李华交流,他爱看李华读诗论诗时眉宇间传达的神韵。
  他们还聊起歌德、凡?高、艾略特……
  直至晚上十一点多,海子还谈兴正浓。李华说:“时间不早了,你们旅途劳顿,早点休息吧。”
  一平、王恩衷起身告辞,海子也只好随他们走出李华那充满印度香味的居室。
  回到住处,海子无法平静,满脑子是她那透露才思的语句和神态。
  他如同失控一般,未加考虑,又折回李华的宿舍,敲响了她的门。
  李华已准备入睡,换了贴身的单薄衣服,问:“谁呀!”
  海子应道:“我,海子。”
  门拉开了,海子幽灵一般闪进来。
  “海子,有什么事吗?”李华内心有些不悦。
  薄衣贴身的李华,线条明朗,醉人的体香与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海子有些语无伦次,说:“李华,在我心中你就是圣洁的雪山……是雪莲,是雪域的女神!”
  李华浅淡含笑,说:“你美化了,太美化了。”
  “不,你的确是这样,你是藏文化的代表……我最崇拜藏文化,答应我吧,让我今晚就留在你这儿。我正在写太阳诗……我需要你。”
  李华一怔,这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平静地说:“海子,我是离异的人啦,感情比你看得透,你还年轻,应该去找一位年轻姑娘,与她一起坠入爱河,然后结婚生子!”
  “不!”海子否定着,跪倒在李华的膝下,说,“是有年轻姑娘爱着我,但她们不能给我坠入爱河的感觉。她们缺少你的才华,我需要你,更是需要你身上那种透彻的藏族文化,答应我吧……”
  “海子!”李华提高声调,有些恼怒,说,“你太出乎我的意料,太让我失望了。我原谅你的一时冲动,你快走,这事当没有发生,我们仍是诗友,否则别怪我绝情!”
  海子知道无法完成自己心行合一的诗性意念,他絮絮叨叨后离开了。可他哪能平静得下来,在外面转着。月亮朦胧地挂在空中,透过潮湿的夜气,照着市郊的草滩,草滩上的红柳,还有淙淙有声的河流,如梦如幻。
  多么温情而欲望的夜啊!美丽的女神啊你能睡得着吗?海子内心不甘受拒,还是折回来敲李华的门,可是门始终没开,此时已是午夜时分。
  海子内心痛苦,只能悄悄离开。他在郊外晃荡,拉萨的夜晚宁静祥和,他却心潮不平。遭到拒绝无比尴尬,但自己今晚为什么有了这不可思议的举动呢?是一见钟情还是对藏文化无限膜拜的心理作祟?他也说不清。
  直至清晨,疲惫与痛苦的海子,拎着白酒来到住处,发泄地喝着,喃喃自语。
  一平与王恩衷明白是怎么回事。劝海子说:“说什么雪域女神,你脑瓜有毛病。你心中的李华不是现实的李华,是被你无限地美化了,变成了神,成了抽象物,成了一种虚幻。”
  海子痛苦分辩:“她是女神,是西藏文化的代表,我要完成太阳诗章必须要她的帮助,没有她的帮助我是完成不了的。”
  一平心里感叹:“浪子诗人,多情的诗人啊!”这是怎样的失望、痛苦的心境。海子这次入藏主要是见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可女神拒绝了。他无法完成那心行合一的意念,寂寞无助感到无处落身。
  在其后 8月 13日的诗作《我飞遍草原的天空》中写下这一晚的心境:
  我从大海来到落日的正中央
  飞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块落脚之地
  

4 今夜,我在德令哈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引自《日记》  
  一平、王恩衷提出第二天往藏南进发,海子执意停留一天。一是因为谢冕等人要赶来参加“太阳城诗会”。其次他要看看李华的态度,也想留下来参加这个诗会。
  当天晚上,中国诗坛的著名诗人燎原、唐晓渡、崔卫平、昌耀、李华等人在拉萨文化宫大院招待所平房前的石凳上闲聊。海子、一平、王恩衷三人从暮色中出现。
  唐晓渡不知道三人昨晚已见了李华,向她介绍着。
  大家又一起谈论。海子神情恍惚,特意注视李华,可她的表情淡漠。这加重了他的沮丧感,以致在离开时将一件旧毛衣忘在石凳上。
  海子等人走后,唐晓渡向李华建议:“是否邀请他们三人也参加诗会。尤其是海子,在诗歌上已取得了一定成就。”
  李华环顾左右,犹豫片刻,最后说出昨晚发生的事。
  之后,海子三人离开拉萨,到了距拉萨四百多里的日喀则,继而向南深入两百多里地,到达萨迦。
  离开日喀则时,汽车出了故障,他们只得在一个藏民家借宿。藏民热情地接待着他们,让三人在灶膛前烤火,腾出房间给他们住宿。
  半夜里,寒气袭来,他们三人蜷在一起。
  主人家婴儿的哭声在半夜里响起,潮湿的地气从后背传遍全身,海子只感到有些发冷又内心愉悦,似乎雪域博大的文化正随着地气将自己熏蒸。睡不着,走出农家,在雪域辽远的天空下,满怀感慨地远望,又虔诚地双手合在胸前朝神灵祷拜。他已诗潮涌荡,构思着《黑翅膀》的诗句:
  今夜在日喀则,借床休息,听见婴儿的哭声
  为了什么这个小人儿感到委屈?
  是不是因为她感到了黑夜中的幸福
  愿你低声啜泣 但不要彻夜不眠
  天亮后,三人晃荡着继续赶路。路上碰上了一堆五色斑斓的玛尼堆。
  置身玛尼堆,海子似乎是个孩子,他不停地挑拣着,抚摩着,呼叫着。
  一块破旧的幡旗被风吹起正覆盖在海子的脸上,他惊喜地对一平与王恩衷说:“这肯定是神灵赐给我的太阳。”他收了起来,慎重、庄严地收起。
  海子看中了两块色彩鲜艳的佛像浮雕,决定带回昌平。一禾与王恩衷告诫他,在藏俗中,玛尼堆里的雕像是不能带走的,否则会触犯神灵。海子不信,确信这两个雕像会给他创作以灵感和启悟。于是费尽周折带回昌平,摆在宿舍内。他死后,父母又从昌平带回查湾,安放在他坟墓东侧。
  在其后的行程中,海子与一平、王恩衷走散。他又特意去了德令哈,一踏上这块土地,那种从内心涌起的亲近感一如在故乡查湾。
  亲近德令哈就是亲近白眗眗,她已深深走入海子的精神世界。
  黄昏时分,下起了雨。灯光闪烁的德令哈沉浸在雨雾之中。海子在雨中行走,想像这块土地上白眗眗生活的情形,幸福回忆与她在一起的微妙感受。打发思念的方式就是喝酒,他在这个小镇上借酒消愁,边喝酒边注视着室外,期待眗姐面带微笑意外走来。他发现有一位妇女神韵酷似眗姐,急忙走上去央她一起喝酒。
  她笑问:“为什么呀?我不认识你。”
  “你太像我眗姐了!”海子一脸真诚。
  她意欲坐下。走过来一位男人,拉着她就走,嘴里骂道:“疯子!”
  海子失落地独自饮酒,痛苦发笑:“我是疯啦?选你们谁知道我要写出普照全人类的诗篇?”
  饮完酒后,白眗眗在脑中的形象却更清晰,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体温气息都让海子思念得满怀痛楚,于是写下了《日记》一诗: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给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诗中,他拒绝用艺术手法,直抒胸臆,死死抓住“姐姐”不放,让人感到那种逼近生命临界点的痛楚思念。
  海子到达萨迦时已是8月中下旬。他看到了藏族青年男女歌舞嬉戏的情景,受那种氛围的感染,一向不善歌舞的海子也加入狂欢的人群扭动起来,内心涌起一种全新的愉悦之感,一如在额济纳与居民共舞。
  他感叹:西藏——远方真的很好。而昌平——自己工作的地方,有着太多孤独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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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跋涉在太阳的路上(1)
走遍印度和西藏
  从那儿我长途跋涉 走遍印度和西藏
  在雪山、乱石和狮子之间寻找
  天空的女儿和诗
  波斯高原也是我流放前故乡的山颠  
  ——引自《黎明之二》  
  北方,秋雨连绵。
  白眗眗读着海子在德令哈写的《日记》一诗,无法克制,泪水奔涌而出。她完全能体会海子内心的痛苦无助,那种直揪心灵的呼唤使得再大的理智也无法承受,她痛楚地说:“海子,真要感谢你的一往情深,可为什么你不能早些出生让我们相逢未嫁时呢?”
  白眗眗发自内心的逼问让海子内心一阵辛酸与幸福。他走上前去,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她在他怀中流泪,欷盷感叹。
  这是他精神的引导者,让他敬畏与爱恋的姐姐,他用那炽热如火的真情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岸,灼热了她女性的温情。此刻,她没有姐姐的成熟与稳健,而是一个彻底的女人,显现出了坚强外表下羊羔一般温顺,忘情地接受着他的吻,嘤嘤有声。
  她抬起头来,推着海子。
  海子舍不得放开,紧紧地抱住。
  “放开!”白眗眗发怒地命令。海子放开了双手。
  “海子,我得对你负责,你应该去找一个姑娘恋爱结婚。我从此会远离你的,请你别再找我,别为我写诗!”说完,她心一横撑着伞走开了。
  海子木然站在雨中,雨水浇湿了长长的头发。
  “眗姐,眗姐!”海子在雨中揪心地喊。
  白眗眗一转身说:“回去写你的《弑》吧,争取先在学校里搬上舞台!”说完加快脚步。
  眗姐是以特殊方式、特殊角色走入自己心灵的人,海子的内心里不能没有这个知音和精神的引导者。晚上,他徘徊在眗姐的窗下。
  雨后的月亮清丽,照着湿润的校园。整个楼层的灯陆续熄灭,惟有眗姐的灯光仍是亮的。他凄楚地来回走动,几次想冲上去,可还是被理智克制了。眗姐在干什么呢?在写诗还是忧郁难眠,熟悉的灯光啊能告诉我吗?熟悉的身影出现了,那正是白眗眗,打开窗户长吁一声,望着天空。他一阵激动,望着她。她就是窗口的明月。
  她看到了他。
  他在痴痴望着她。
  她掉下了泪,做着手势示意他回去。
  她的男人出现了,看了下面一眼,狠狠地关上窗门。只听见眗姐一声尖叫,划破宁静的夜。楼层上的灯光依次亮起。
  海子悻悻地离开。他知道眗姐手指受伤了,他最担心是她的伤势。
  他责问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是影响眗姐幸福的罪人啊!他捶着自己的头颅逼问:“为什么啊?”
  他明白眗姐的痛苦,自己必须离开她,必须完全投身诗歌。
  海子随即又开始《弑》的创作,决定将之搬上学校舞台。
  近乎疯狂的写作。终于在9月22日完成了《弑》剧。抚摸着完整的诗稿,海子长吁了一口气,这应该是较为满意的作品,消耗了自己不少心血啊!著名诗人燎原评道:“《太阳?弑》显示着海子在他成长历程中一种断裂性的跨越。他长久地将自己压缩在少年天才的位置上,不肯向青年过渡。当写作积压到一个爆炸的临界点时,他又直接越过青年期而跳入阴鸷宏富的壮年期,进入那种巨匠性的写作,这种跨越,犹如锐利的鹰隼之于翅翼垂天的鲲鹏之变。”
  与此同时,白眗眗一面刻意回避海子,另一方面为他的《弑》剧搬上舞台而努力。
  这些让海子高兴不已,他暗暗告诉自己,胜利的曙光正将自己笼罩。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5 跋涉在太阳的路上(2)
可学校在最后决算时还是否定了《弑》剧搬上舞台的设想,稍稍上档次演这场诗剧也要花几千元。在八十年代这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当系里徐副主任告诉这一结果时,海子从美妙的天堂坠入痛苦的深渊,便责问说:“你们当领导的怎么能这样?”
  自然又是骆一禾、西川来劝慰自己痛苦的朋友。海子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饮酒,直至大醉。
  一禾与西川劝慰着他。
  海子内心不甘,说:“我自己花一千元,非要将《弑》搬上舞台!”
  一禾劝他说:“你经济不宽裕,别费那个钱,等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弑》剧自然有人会搬上舞台。”
  海子没有做声,内心确信了一禾的话。
  一个星月交辉略带寒意的夜里,老木做东,与海子、骆一禾在三里屯喝酒谈诗。
  街灯醉醺醺的,有一种狂躁不安的感觉。他们谈起一禾的长诗《大海》。海子评价说:“这首诗长风千里!”
  老木高吟《大海》诗句:“不惧死亡者/必为生命所战胜。”
  他们讨论着死,讨论自杀的方式。
  海子说:“自杀最好是卧轨,我发现铁轨是天梯,可以载着你奔赴天堂!”
  老木不赞成:“那过于简洁、干净,没有过程。死莫过于流浪而死,死得丰富。”
  一禾平静表白:“不如做个沉重的思想者,不知不觉无思无想死去。”
  海子重重砸着酒瓶,深吸一口烟说:“死就是生!喝酒。”
  随后,海子又开始了《太阳?弥赛亚》的创作,着手动笔的日子是11月21日,他用诗歌的天梯搭载年轻的生命向太阳走去,但直到他扑进了太阳的心脏也未完成这部诗作。
  同时,海子遭遇着他短暂人生中又一次难言的孤独与痛苦的心境。
  一禾与西川在这年相继结婚,这让海子的心绪很坏。他不止一次劝两人不要结婚,自然是无效的。在参加完西川的婚宴回到昌平后,他失魂落魄地说:“都结婚了,就剩下我一人了,剩下我一人去孤独,我害怕寂寞与孤独啊!”
  一次,翻阅四川诗人编写的《非非年鉴》。看到了常中明一篇文章《向自己学习》。自从那次成都结识常中明以来,他内心一直记着这位正在奋斗中的诗友,他饶有兴趣地读这篇文章。他万没想到,自己托献诚心的朋友竟在这篇文章中批评自己,与那次在成都相见时的赞颂完全不同。
  他写道:“有一位寻根的诗友从外省来,带来了很多这方面(宏大的史诗写作)的消息:假如你要写诗,你就必须对这个民族负责,要紧紧抓住他的过去,你不能把诗写得太短,因为现在是呼唤史诗的时代……在空乏、漫长的言辞后面,隐藏了一颗乏味和自囚的心灵。对旧事物的迷恋和复辟,对过往岁月的感伤,必然伴随着对新事物和今天的反动。我们现在还能默默相对,各怀心思,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我的敌人。”
  这种化友为敌的批评让海子伤心透顶,他又跑到一禾那儿大哭一通。
  几天后,绵阳诗人雨田造访海子,他同样留着大胡子,一副江湖诗人的感觉。海子热情接待了他。晚上,忍不住拿出那本书,在雨田面前来回走动,以嬉皮士式的腔调骂常中明说:“他妈的,成都的常中明开始批判我了。”海子无法容忍自认为朋友的人对自己的批判,他为此怀恨在心,痛苦不已。
  他用夸张的语调读那篇文章,然后仰起头来读起普希金的诗句——
  啊,缪斯,听从上帝的旨意吧!
  不要怕受辱,也不要祈求桂冠簪缨,
  毁誉都一样平心静气去领受,
  也不和那些蠢人无谓地论争。
  雨田听得很不自在。
  寂寞穷困的海子甚至走进昌平一家饭馆,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老板打量着他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别在这儿读诗。”在座的人哈哈大笑,海子只得在笑声中痛苦离开。
  路上,碰上了骑着自行车的尚元。自从海子搬进法大新校区后,他们见面很少。
  尚元问海子:“还练功吗?“
  “练,可没长进,你功练得怎样?”海子问。
  尚元故作神气地说:“说了怕你不相信,我功力大增,现在可用功力治病,也可以用功力去影响别人,给他制造幻觉。”
  “太神了。”海子感喟。
  “最近生活得怎样?”尚元问。
  “惨啊,暑假去了西藏,现在的钱都用来还债,口袋里空空的,还没吃饭呢?选四川还有个朋友在写文章骂我。”海子说。
  “你怎么比我还惨!”尚元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让他去买吃的。海子用这五元钱吃了一顿饭。
  寂寞无助的海子真不愿再在昌平待下去。挚友老木建议他让一禾帮忙在北京城找份工作,离朋友们近些。可八十年代要为人找份正式工作谈何容易啊。
  昌平的寂寞也就成了一把无形的刀剑,向海子脆弱的生命刺来,让他只能在精神上去循着天梯踏歌,以期走入那有美丽音乐、美丽人生和壮丽生存的理想境界。
  在生活方式上,西藏之行给了他极大的改变。他将那次风吹在脸上的破旧幡旗挂在墙上,认为这是神灵赐予的太阳,能给他创作的灵感。他注视着墙上的幡旗,脑中构思着恢弘的诗篇。似乎看到那幡旗正放射光芒,在光芒之中闪现着雄伟的宫殿,宫殿里弥漫着人类智慧之光,他和女友们正徜徉其间,人类在其间恪守礼义,和谐安详。
  他还将床拆掉,像藏民一样直接睡在地上,接受地气的孕育,并且让室内保持着印度香味。有时写作思路受阻,即使是寒冷冬天,也将双脚插入冷水,以此刺激大脑。就这样,为了能踏歌天梯,他不顾一切逼耗着大脑的能量,也不顾一切逼耗着身体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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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亲人们啊,我的依恋(1)
今夜你的黑头发
  是岩石上寂寞的黑夜  
  ——引自《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  
  夜已很深,昌平沉入梦乡。海子的房间透出一点灯光,在沉沉夜色中显得微淡。
  海子从梦中惊叫起来,他醒了,自己正趴在桌上,诗稿摆在面前。
  他梦见自己接到查湾老家母亲病危的急电。他哭了,迅速向查湾奔去,没时间去招车子,只知道狂奔,奔倒在地,口吐鲜血……
  他抹着自己的脸,想起“梦见亲人病危或死去一次,亲人就会增寿”的话,心中宽慰一些。他祝愿母亲健康长寿,心里想着母亲。他决定接母亲来北京。
  这年的年底,海子精心给母亲安排路线,把她接到昌平。
  他怕母亲为自己的婚事担心,怕她在北京过不开心,他特意找一位女诗友,让他充当自己的女友。她感动于他的淳朴,答应了。
  一到北京站,母亲操采菊发现海子身边有位漂亮姑娘,她悄问是不是女朋友,海子肯定了。操采菊由衷地高兴,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这两年来她总为儿子的婚事担心,隐约知道儿子感情上的一些事,暗暗为他着急。
  姑娘告诉说她在一家电视台工作。更让母亲高兴的是她是个勤快温顺的人,热情地照料着远道而来的母亲。
  海子也抽出时间,带母亲在北京城尽兴逛着,尝着北京的小吃。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成人,他想以各种方式尽些孝道,给母亲以安慰。
  但操采菊老人发现自己作为一位母亲心是操不尽的。儿子有了女朋友,可他的人际交往让她担心。一次她与海子在操场散步,对面走来徐副主任。她估计是位领导,可仔细看看儿子,儿子清高无比,一声招呼都没有。倒是徐副主任,估计身边的妇女是海子的母亲,笑着主动问好,海子仅是淡淡“嗯”了一声。他又大度地问:“这位是母亲吧?”海子还是“嗯”着,由于不通安庆方言,徐副主任不能与海子母亲交谈,笑着说:“您在北京好好玩一玩!”母亲喏喏地应着。
  待徐副主任走远,母亲责怪儿子不能目无领导。海子回答说:“妈,这种领导胸无点墨,不值得尊敬。”母亲不满意儿子的回答,只是责怪劝说。
  几天的京城游玩是新鲜的,母亲要回去了,查湾还有许多农事让她放心不下。海子依依不舍送母亲上车,临行前塞给母亲三百元钱,母亲执意不要,可儿子硬是塞给了她。母亲只得收下,一路上心里却为这三百元难受,她知道儿子眼下买书、交友花销很大。
  母亲去后不久,海子又收到了大弟曙明的信,诉说辍学后内心的失落与苦闷,仍想去复读。海子立即回信,赞成他复读。
  随后,他去了四川。这次,并不完全是与诗友们论诗,更主要是看看与自己失之交臂差点成终身伴侣的安妮。让海子大吃一惊的是半年不见的安妮明显憔悴了。海子惊问怎么回事。安妮倚着一棵树,流着泪说:“海子,我们之间的事让他们知道了。”
  “他们?”海子问,“哪些人?”
  “许多人,包括我丈夫。”
  “任凭他们知道,我不怕,你本该是我的妻子!”海子不在乎地说。
  “可我在乎!我要面对众多指责和丈夫的斥骂,甚至是拳脚。海子,你应该忘却我,找个姑娘结婚!”
  “别人身上总是找不到你给我的感觉,有人给我介绍过,交往一段时间便分手了!”海子说,很平静的口吻。
  “海子?”安妮怜爱地喊着他的名字说,“你这是为什么呢,不能浪荡了,海子!”

6 亲人们啊,我的依恋(2)
海子走过来,托起她流泪的脸,深情地吻着。说:“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或许结婚了。是你占据着我的心,她们夺不去。”
  安妮在他怀中嘤嘤哭泣。
  她挡不住海子的深情,与海子携手在山水间,谈诗歌,谈思念,谈麦子。
  两天后,当安妮回到自己的家,才知道女儿生病了,正躺在医院里。“啊,女儿,我的宝贝?选我的心爱!”安妮心中呼着,朝医院奔去。女儿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往日的活泼、可爱、聪慧不见了,只是精神不振地躺在那儿。她冲过去,抱起心爱的女儿。
  女儿见了自己的妈妈,流下了泪,用稚嫩、虚弱的声音问:“妈妈,你去了哪?我想你!”
  医生告诉说,孩子若不是送得及时,她已不在人世。
  是怨!是恨!是不尽的悔!安妮内心责骂自己,紧紧搂住女儿。
  海子悄悄来到病房,用他最大的支付能力为孩子买来许多物品。
  安妮满眼的泪,用哀婉的声音哭诉:“海子,求你原谅我,我不能再与你交往下去,请原谅……”她泣不成声,悲恸得说不下去。海子内心被触动,心中一酸,走过来抚摸她的黑头发,吻着她说:“我答应你。”
  床上生病的孩子流着泪看着他们,懂事地闭上眼睛。
  从医院里出来,海子痛苦地咀嚼着安妮的话。他的确能体会她的苦痛,而自己以前总是以浪子的性格处事,只顾及自己的感觉。他觉得对不起安妮,也只能痛苦地接受这个现实,决定尽快离开达县,离开四川。
  坐在江轮上,透过窗户看着滔滔江水和两岸迷茫中的山梁、原野、村庄,他尽量抛开内心不悦,只想尽快回到查湾,回到自己的家。
  赶到高河时,暮色笼罩,小镇上腾起炊烟,飘着浓浓的乡音。
  没有车子,海子只好去同学张琴家,她从华东师大毕业后分在安庆师范学院。见到满脸胡须的海子,张琴大吃一惊,带他去见同学李智。
  李智是海子高中要好的朋友,他留不住海子,只好用自行车送他去查湾。
  路上他们聊起诗歌,李智惊叹海子嘴中吐出的全是西方哲人的思想与语句,那么博大、深邃。
  车子在乡村公路上颠簸,海子高吟诗句:
  看到家乡的卵石滚满了河滩
  黄昏常存弧形的天空
  让大地上布满哀伤的村庄
  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的诗
  没有了眼睛也没有嘴唇
  一回到家他就感到饿了,喊着妈妈要吃饭。这一次回家,经济上真是寒碜,不能像往常一样给家人带些礼物。
  海子关心的芦花这一年没有回来,连过年也在外做生意。关于她的事业,关于她的善良,还有她的干练能干已在查湾传扬着。但团聚的节日里没有看到她,让海子真的很难受,他不断感叹:“家乡变了,太荒凉。”
  儿子的一些不符合乡村规范的言行让父亲查振全心绪不佳。想当年海子考上大学那阵子,让查湾人羡慕也让他荣耀。那时因为海子,查湾掀起了读书热潮。可现在,不少人在外挣钱富了起来,盖起了楼房,可他家仍是贫困,只因海子不会攒钱,只知道写诗、买书和流浪。
  家乡的这一切变化让海子内心苦闷。他想起不久前北大同学聚会上,有同学邀请他去海南办报经商。海子有意前往,离开痛苦的昌平。可当他将这一想法说给父亲听时,父亲查振全勃然大怒:“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去海南做什么?流浪?我们好不容易吃尽苦头把你培养出来,是想让你争光。你国家饭不吃去打什么工?不读书也能打工……”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亲人们啊,我的依恋(3)
海子闷声不语,去房间写作。
  母亲一旁抹着眼泪。
  晚上,海子只淡淡吃了几口饭又回房间,母亲端来一碗面,痛惜地说:“孩子,你真要辞去工作?”
  海子直接回答:“我还是去当老师啦。”
  停了一会,娘又问:“上次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海子怕母亲心里难受,沉默着没有做声,娘心里明白,也就不再询问。
  一天早上起床,海子不断咳嗽,竟然咳出了血丝。母亲操采菊心中着急。海子说:“可能是写作的原因,大概是肺出了问题。”
  海子担心着自己的身体。他给系里写了封信,陈述自己身体不好,特请假去武汉治疗。母亲也带他到附近一个有名的老中医那儿开些中草药,每天煎服。几帖中草药服下,海子症状减轻了,他决定回昌平。临行前的两天,他仍在村子前后走着,前所未有的依恋涌上心头。就在村口的池塘边,一位老人正在水中洗着碧嫩的青菜,他扶着她走上堤岸。在内心深处,查湾村的老老少少,他都感到格外亲切。
  动身那天,母亲照例要送儿子出村口,又要一年才能相见,娘心里难受,对儿子万千嘱托。海子心里依恋,眼里噙着泪水说:“妈,我走了。”便与曙明一起埋头上路。
  娘的眼睛模糊了,看不到儿子的身影。回到家,心里一阵茫然,过去每次送儿子,他总要回头望一眼,这次却没回头,她只能盼望下一个寒假母子相见。
  曙明送哥哥到车站。在车站,海子又给弟弟三十元钱,让他用十元钱去配副眼镜,其余二十元钱补补身体,他鼓励着弟弟:“好好学习,不能压力太大。”
  临上车时,哥哥还是对弟弟叮嘱一番,弟弟应着,他发现亲爱的哥哥眼神里流露出对他前所未有的关爱与依恋。
  哥哥是去安庆乘开往合肥的车子。快上车时,他又回来,扶着弟弟的肩膀,注视了好久,说:“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娘。”哥哥眼里含着泪。
  弟弟点点头,目送哥哥坐上车子,在向他招手。
  他万没想到,这次竟是他与亲爱的哥哥的诀别!
  当晚,海子在安庆的诗友沈天鸿家吃饭,喝酒论诗。海子又说起长诗,说起四川诗人对自己长诗的批判。
  沈天鸿劝海子说:“你的短诗会有传世之作,但我也不赞成你写长诗,那是在浪费精力……”
  海子不以为然,喝着酒说:“你们都不了解诗歌!”
  不知不觉中,海子喝完一瓶白酒。沈天鸿问:“还喝吗?”
  “不喝了,你又不陪我喝,一个人喝没意思。”海子说。
  此时的安庆城尚未通公交车,海子要去当老师的叔叔家。沈天鸿用自行车送他上路,在叔叔家门口道别。
  第二天一大早,海子即乘车去北京。
  没多久,在安庆日报社工作的沈天鸿收到海子的一封信。字迹潦草,寥寥数语:“天鸿:我还活着,你呢?”沈天鸿莫名其妙,却没去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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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乘天梯 扑向太阳(1)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引自《春天,十个海子》  
  《太阳?弥赛亚》在昌平继续全面铺开。海子决然走上诗歌创作的“赤道”:从浪漫主义诗人自传和激情的因素直取凡?高、尼采、荷尔德林的境地而突入背景诗歌——史诗。他冲击极限的速度在逐渐加快,向理想中的王国踏歌挺进:
  天梯上的夜歌
  天堂的夜歌
  夜歌歌唱了我
  弓箭放下
  我画出山坡
  太阳放下弓箭
  夜晚画出山坡
  ……
  痛苦随时袭来。这学期开始,同事们开始议论他当初的恋人波婉,波婉毕业后去了深圳,并且在那建立了家庭,眼下正要出国,在出国前将来法大看自己的老师。
  两年来,海子痛苦地刻意忘记她,她是深深走入自己心灵深处的女孩。现在,关于她成家、出国的一些消息传来,复苏了海子刻意冰封的心,思念与痛楚又烈火般焚烧、蓬勃、蒸腾。
  海子惟一能做的就是为她写短诗。过去,波婉在国内,心中总能感到这个给他幸福也给他痛苦的人就在那一方,随时会在哪一天哪一处逢上。而远去大洋彼岸,相知相逢就是那么困难,似乎自己就是那位为情所伤的贾宝玉,他写下《太平洋上的贾宝玉》。
  几天来,他的脑中所充塞的全是波婉、太平洋。心中似箭刺一般地灼痛,他恨不得跪在波婉的身边,恳求她别去大洋彼岸,而仍能给他关爱与柔情,一如当初。在理智上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自己惟一能做的就是为她祝福。甚至,自己是感情的受伤者,他又是多么希望天下所有的人爱情幸福生活温馨。在这种心态下他写下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一首让人读后温情洋溢的诗作,给人一种欢欣明快的感觉。但实际上海子的内心是极端痛苦的,现实中遭遇着种种不如意,便将善良、期盼与憧憬寄予明天。明快明亮的背后隐藏着海子潜在的理想与现实、物质与精神的对抗。海子独自捂着痛楚的心,承受不幸,却以他诗人的纯真为心爱的人,为天下所有相识与不相识的人祝愿。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写下了《太平洋的献诗》、《献给太平洋》、《折梅》、《献诗》。“太平洋”这个平时与海子关联不大的词,因为波婉,这段时间却高密度地出现在他的大脑和诗中。
  长诗《弥赛亚》的节奏在拼命加快,海子的大脑高密度地运作,不仅仅是写作,点点滴滴痛苦的幸福的都向大脑汹涌而来,让他的大脑似乎是失控的车轮,打滑着难以控制,随时可能越轨坠崖。听觉上的错乱声响,肺部的隐隐作痛,头脑中的可怕幻觉都向海子袭来,让他无法入眠,几近崩溃。海子似乎意识到自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经常在深更半夜,在幻觉中,看到母亲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流泪,望着北方,想念自己孝顺的儿子。

7 乘天梯 扑向太阳(2)
这天深夜,他在亢奋状态中放下笔。推开门来到校外。他感到头晕目眩,地球在高速运转,厚重的泥土在他脚下旋转、开裂,出现一黑洞,将他吸入。多年来沉浸在写作中,从没像今夜一样对泥土一往情深。他看到查湾的田野,看到了长着黑松的高岗。多么亲切的泥土啊!他要亲近它,要走入它的腹部。他跪了下来,朝着查湾的方向跪下。
  接下来的日子,幻觉在大脑中高密度出现。
  他看到了自己的死。自己正走向查湾,已是身心疲惫,只觉得自己累了,想睡上一觉,睡在查湾的怀抱里。他嘴里对查湾念着:“村庄啊,我悲欢离合的小河/现在我要睡了,睡了/把你们墓地和膝盖给我/那些喂养我的黏土/在我脸上开满了花朵。”
  他看到有许多人正走向自己的坟头,他静静睡在那儿,无法与他们交流,想说话发不出声,只有心在说:“我就居住在/冬天和春天之间/那几层黑土地里/不必叫醒我/随便摘些新鲜的叶子/盖上我痛苦中深深的眼窝。”
  在稍稍平静的夜晚,海子回想着自己爱过的女友。觉得最对不起的是诗芬,他能感受自己给了她多少痛苦。他想向她赎罪,他走到她的窗下,窗帘下映着两个身影,正幸福地偎依。他为她祝福,心里却责问自己:“我为什么突然厌弃这全部北方/全部文明的生存/我为什么要娶赤道为妻子/放弃了人类女儿?”
  他想念波婉的甜蜜可爱,他想念安妮的诗意飞扬,他想念白眗眗的稳练风韵,他想念诗芬的纯朴深情。他想念这四姐妹,恨自己与世不入,他感到自己是棵绝望的麦子,独立在山冈上。他的眼前出现了四姐妹的情景,像幽灵,像梦幻。
  最先出现的是波婉,洁白的衣裙,圣洁可爱,正朝他甜甜地笑,娇嗔地晃着脑袋。那是海子最熟悉的。他深情地呼唤着,她却消失了。“波婉、波婉!”海子绝望地呼喊。
  细雨中,安妮撑着一把伞起来,幽香的黑头发优雅地闪动、飞扬。她站在那儿,深情地呼喊着:“海子,我来看你了。”“安妮!”海子应着扑过去,眼前却是一堵墙。
  迎面而来的是诗芬,揣着一叠诗稿,目光忧郁地望着海子。风吹起她手中的诗稿,雪花一样在风中飞扬。“原谅我吧,诗芬!”海子流着泪哀求。诗芬却一转身,抹着眼泪远去……
  月光下,白眗眗款款而来,那恬淡的笑容像幽幽的玉兰微微绽放。她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海子,深情与无奈盈满了那双迷人的眼睛。“眗姐,你别离开了!”眗姐却消失在一片迷茫之中。“眗姐!”海子对着她的身影高呼。
  四姐妹一起出现了,结伴立在高岗上。看着海子,像诉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慢慢地隐去……
  海子急了。张开双臂要拥抱她们。她们彻底消失。海子拉开门要将她们追寻,他呼喊:“别走啊,四姐妹?选”他明白,自己出现了幻觉。只得独自进来,痛苦思念四姐妹。他写下《四姐妹》一诗——
  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
  像爱着我亲手写下的四首诗
  我的美丽的结伴而行的四姐妹
  比命运女神还要多出一个
  赶着美丽苍白的奶牛 走向月亮形的山峰
  …… 
  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
  永远是这样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这一晚,海子头脑清醒一些,趴在桌子继续写他的《太阳?弥赛亚》。苇岸敲门进来,他惊诧海子房间的巨大变化:浓郁的印度香,床铺在地上,墙上挂着破布,室内安放着注有彩漆的佛像。更让他惊异的是海子这么冷的天将双脚浸在水中写作。他问这是为何。海子咳嗽一通后,说:“伟大的作家都有个人的癖好,海明威站着写作,卡波特一定要躺着构思,穆尔*才写诗,易卜生要将对手斯特林堡像摆在面前才动笔。我要这样才有思路。”

7 乘天梯 扑向太阳(3)
苇岸让海子注意身体,他告诉苇岸说有草药吃,是从家乡带来的。
  苇岸走后,海子继续写作。可大脑却似乎凝固,血流停滞在那儿无法通流,随后耳朵轰鸣,头晕着有一阵幻觉:只见面前是茫茫大海,海水正向自己涌过来,波婉在海上,神态安详如圣母一般,他大喊着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听见。他只得喊道:“苇岸、一禾,我不行了,我们在天堂再做朋友吧,我等你们!你们要快随我来。”说完晕倒在地。
  随后,他又出现另一种幻觉: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坐在自家门前劈柴。妻子芦花幸福地看着自己,梳理她美如黑夜的头发,发间斜插的樱花透着她的秀气,那迷离的笑脸永远是那么灿烂、清晰!
  孩子们承欢在他膝下,野外麦苗娇嫩丰盈,篱笆青翠碧绿,像小溪一样缓缓流淌……
  这种状态在这一段时间经常出现。有一次,他晕倒后昏睡一整天,直至傍晚醒来填了一下肚子又争分夺秒地写作。他整理好旧作《桃花时节》后,又在凌晨的鸡鸣声里写下了《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的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的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
  三天后,波婉来到政法大学。仅两年的时间,她的变化太大了,在深圳有了事业基础,言谈举止更是成熟干练,她礼貌周到地与老师交谈。看到海子,她只是象征性地淡淡交谈几句。她看着桌上的诗稿,说:“我要出国了。”
  海子心中难受,泪水在眼里滚动,哽咽说:“我知道。”
  “你还在写长诗?”
  “是的,太阳篇章,快要竣工。”
  波婉没说什么,转动身子,意欲离开。
  “波婉!”海子呼唤。
  这一声呼唤,呼出了他的全部内心世界,波婉挪不动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海子走过来,扶着她的肩,问:“你还爱我吗?”
  波婉从情感中恢复过来,看着海子,摇摇头。
  海子垂下双手,痛苦绝望。
  “海子,你对诗歌太执著。你不了解时代不了解社会。你对诗歌的着迷超过了北岛、顾城,超越了荷尔德宁、叶赛宁。如果放弃了诗歌,去争取讲师、教授,你不会是今天这样。或许,我们仍走在一起……”
  “你别说了,走吧!”海子木然地说。
  波婉看着他,走出了房间。
  海子关上门,泪水涌溢。
  多少时间里海子渴望着这次相逢,他希望看到的仍是一个给他快乐给他幸福,给他勇气和鼓励的波婉。然而他失望了,彻底失望。
  带着失望的痛苦心境,海子参加教研室同事的聚会,心情抑郁地喝酒,听着同事们对波婉的议论。他喝醉了,发泄地骂道:“什么爱情的誓言,都是骗人的鬼话!她是一个世俗的女孩,眼里只有钱,所谓的感情都是欺罔!”
  第二天醒来,海子第一个反应就是在酒席上骂了波婉,这是他前所未有过的,两年来他因为深爱而回避。而这一次当着那么多人讲她,这让海子难以原谅自己,他想起在山海关的誓言,他为此自疚,将自己封闭在室内痛不欲生。用酒麻醉以至四天后推开苇岸的门,憔悴的他第一句就说:“我差点死了。”
  3月24日夜里,大脑的幻觉再次产生,海子找不到原因,他甚至怀疑是尚元及另一位修功者在搅乱他的意识,耳鸣也到了极点,似乎全是他俩的声音,还有威胁和阴暗的言论。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折磨而死,于是先后写了两封遗书。
  第二天,海子昏昏迷迷度过一个白天。晚上,仍在拼命写着《弥赛亚》,只觉得自己跟不上那孤独的、快如闪电的思想。可半夜里又出现昨夜同样的情况,约三点,海子从梦幻中醒来,大声叫喊着:“我不行了,我活着没意义了!”声音惊醒了同事,敲开海子的门问出了什么事。海子面色苍白,道歉说自己在做噩梦。但他感到不是梦,是“恶魔”再次袭来。他感到“恶魔”是不会放过自己,一面忍受着痛苦,一面接着昨天写起遗书……
  痛苦挣扎一夜后,他给校领导写了一份遗书。然后摩挲着整理好的书稿,又将房间再次打扫一遍,心爱的《西藏唐卡》连同书一起摆好,七卷本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摆在桌子显眼的地方。然后,痛苦地等待天明。
  第二天早上,身穿白衬衣、蓝裤子的海子,肩挎一个军用书包来到法大老校区,随后又去心恋的北大转了一会儿后,乘汽车去山海关,随身携带四本心爱的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说选》。
  对于中国年轻的诗歌爱好者来说,3月26日是个痛惜而清晰的日子。这天中午,已在这住了一夜的海子,只吃了个橘子,便沿着铁轨朝龙家营段走去。他太痛苦了,他决定结束在人间的生存。
  徘徊到傍晚时分,他从墙上撕下一块纸片,用铅笔使劲地写下:“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老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铁轨冰冷地延伸,海子清楚一旦躺下,自己将走向另一片天空,走向家乡黄土深处。他极目远眺,吟起普希金的诗句:
  不,我不会完全死去——我的心灵将越出
  我的骨灰 在庄严的琴上逃过腐烂
  我的名字会远扬 只要在这月光下的世界
  哪怕仅仅有一个诗人流传
  然后,他选择一段上坡的慢行轨道,慢慢躺下,腰部紧挨着冰冷的铁轨。
  一列货车,从他身上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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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海子是一个杰出而有争论的诗人。有人赞颂他是彗星是天才,也有人唾其为疯子。但有一点是公认的,就是海子的诗句有着金子般的质地,直揪人的心灵 ,昭示着温润、明朗的世界。
  早在十多年前读高中时我就知道海子。我的家乡望江与海子的家乡怀宁毗邻,同属安庆。对走出过邓石如、陈独秀、邓稼先等英才的怀宁,我从小就是崇仰的。在我祖辈家境殷实的时候,与怀宁县几个大家族有着姻缘关系,因而这块土壤上的故事与文化曾哺育着我,很直接很亲近。海子卧轨就是以一个惊骇的故事形式在我的家乡流传。
  最初使我感动的是海子的纯朴与执著,然后是折服于他的诗歌。这个出生在查湾的农家少年,以短暂的一生来完成一种神圣的使命,在心灵深处对大地、河流、麦地、亲人作呕心的绝唱,在浅显隐喻的诗歌风貌为大众喜爱时,他忍受孤独与痛苦,营造着自己的诗歌理想,以但丁、歌德为冲击对象,用恢弘的诗歌体现对全人类的关怀。
  他,改变了一个时代的诗歌写作。
  他,用春暖花开的诗句为我们的心灵送来阳光与温暖。
  他用诚挚、纯洁的赤子之心,启迪着人类生存的含义。在这日渐金钱化、日益冷漠的世界里维护着光辉的尊严。
  感动与折服深了,就有了表达的欲望和冲动,我终于鼓起勇气为他作传,想描绘出一个精神意义上的诗歌英雄。但当我走近海子的亲人,走近海子长眠的高岗,我的心灵沉重、虔诚,想像力诸多约束,笔触难以施展。只愿我能以浅薄的文笔描绘出他的诗歌雄心和纯朴的情感。
  在书稿交付的这段日子里,我接触了许多文化人。我能深深感到海子在人们心中是神圣的。肉体意义上的海子走了,精神意义上的海子却不朽。
  这段日子里,我精神的压力是巨大的,不断在深夜与海子对话,期待走入他真实的世界,从而创造出完善的诗歌英雄形象。甚至海子当初在昌平的孤独、失眠、幻觉都几次出现在我的身上。现在,与海子的崇拜者接触多了,我更切实感到海子是一座山,横亘在江海交汇处的高山。无论我怎样仰望,总不见其高度与尽头,我所描绘的仅是他的一个侧影而已。
  需要感谢许多人,西川、燎原、高波、刘福乔、章明、王达敏、何峰、王根喜、赵焰、黄从慎、华睿、邹骏诸位先生在该书的写作和资料推介上给予了许多帮助,还有安徽文艺出版社的温媛总编和刘哲主任,对文稿进行了精心修改,并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
  周玉冰  
  2005年3月26日于海子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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