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基本功有哪些内容:摩罗:中国需要设立自己的情人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2:45:42
前些年读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名著《原始的性爱》,对书中介绍的西太平洋地区新几内亚岛东岸之特罗布来恩群岛上少男少女的恋爱风俗特别感兴趣。这个地区的少年们刚刚发育成熟,就自然而然地进入男欢女爱的季节。他们一般是男孩跟男孩结成一帮,女孩跟女孩结成一帮。在某些日子,一个村子的男孩帮会跟另一个村子的女孩帮集体约会。男孩帮浩浩荡荡朝女孩帮的村子走去,一路上的阳光是如何明亮,海风是如何温柔。女孩帮早早地等候在村边上,他们“会师”的那一刻,世界是多么诗意盎然。他们见面之后就开始寒暄、唱歌、打情骂俏。在这种戏谑和交锋过程中,如果哪两个人相互好感,就相约着找一个僻静处单独交流。在这单独相处的时期,他们的身体和心灵的关系可能越来越紧密,日后可能回味终生的浪漫故事就从此开始。

这不就是特罗布来恩群岛的情人节吗?

马林诺夫斯基所描述的乡村环境,我非常熟悉。蓝天、大地、绿树、翠鸟,庄稼地、屋场、炊烟、鸡鸣狗吠、坟地——无论大陆还是海岛,乡村总是由相同的事物组成的。可是,少男少女这样群体交友的故事,却让我感到无比新奇。我所生活过的农村,总是把男女私情看得很私密甚至很不洁,青年男女的交往受到整个环境的监督,稍有接触就会受到大家的调笑、起哄。少男少女几乎没有什么合适的机会进行合法的结识和交流,要想悄悄滋长爱情并悄悄发展下去,那样的机会就更加难得了。

在贫穷的人民公社时期,露天电影曾经是少男少女们的狂欢节。大多数男孩并不在意银幕上的内容,他们成群结队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那一簇簇漂亮的女孩,然后用一种粗俗而又充满青春诱惑力的语言吸引女孩的注意。胆子大的还会冲上去摸一把胸脯或者臀部,场上的气氛往往比银幕上的气氛热闹许多。女孩们一般也是用粗俗而又善意的骂语回答他们,声音虽然凌厉,语气却很温软,脸上充满快乐的红晕,心脏更是幸福地蹦蹦跳跳。

这种打情骂俏多半只有发泄的意义,电影结束大家马上各奔东西,无法为日后的发展种下善缘。如果遇到女孩同村的男孩吃醋,他们很可能会出面干预,弄不好还会拳脚相加,双方都群情激愤地为那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女孩冲锋陷阵。而那些女孩并不感激同村的男孩,她们躺在被窝里,看着窗外的月亮,回味刚才的期待与甜蜜,兴奋而又遗憾地失眠。

到后来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户,男孩女孩成天耕作在自己的田地里,村里的孩子不再抱团了。再后来电视机越来越多,露天电影渐渐消失了,这仅有的浪漫烟消云散。乡村青年的谈婚论嫁越来越没有选择的机会,越来越依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随着社会的开放,观念上给自由恋爱留下的空间越来越大,可是这种死板、凝滞的生活模式中找不到可供少男少女打情骂俏的一片丛林或者一间茅屋。

我在乡村生活了三十多年,我那个村子自由恋爱而结婚的人极少极少,基本上都是媒妁之言促成的婚姻。有的人由于某种原因沦为大龄青年,于是满脸慌张与凄凉。了解了特罗布来恩群岛上少男少女们幸福的恋爱生活之后,我一直为自己的社会感到纳闷。为什么我们这个社会的文化设计中不能为少男少女的情爱需求、性爱需求创造一片温馨的空间。即使每年每月都必须“男女授受不亲”,是不是还有可能每年设计一个日子让少男少女们“亲”那么一回,以便他们为自己日后一辈子的婚姻生活提供一个自我选择的开端,哪怕只是留下一个甜蜜而又凄美的回忆也是好的。

露天电影场当然不是情人节。那么中国有没有这样的情人节?中国是不是曾经有过这样的情人节?中国有没有可能恢复或者开创这样的情人节?

其实中国当下有的地区是有情人节的。今年我到贵州省贞丰县的布依族匆匆做过一回考察。接待我们的当地干部主要有蒙局长和向局长。布依族的少男少女历来具有浪哨传统。浪哨就是谈情说爱的意思。最集中的浪哨时间是春节到元宵这段时间,男孩们成群结队地到各个村寨游走,那些“家有少女初长成”的人家会热情地接待这些小伙子。少男少女们一起聊天、一起唱歌,如果看上了自己的心上人,就约定下一回在集市上或者节日聚会中再一次见面,再一次唱歌调情。直到双方都感觉满意,再由成年人出面正式提婚。有趣的是,那些已经结婚而没有生孩子的青年人,也可以悄悄参加浪哨,只要不被自己的配偶知道就行,不会受到舆论的谴责。如果在浪哨中结识了更加中意的异性,他们可以为此离婚,舆论对此也不会施加压力,因为这是习俗所许可的。

蒙局长摇头晃脑地说,每到春节期间,一帮男孩子结伴出游,走遍附近的布依族村寨,一个一个地考察各村寨的少女,精心寻找着自己的意中人。谈起他年轻时期的浪哨经历,他眼睛放电,满脸洋溢着异样的光辉。我禁不住猜测,这样的经历也许可以滋养人们一辈子。

蒙局长和向局长带我们在村寨中穿行,来到一条小河边,这是一条在石灰石的凹槽上流淌的河,完全没有泥沙,河水晶莹透亮。两位农妇在这里洗衣,三四个男孩在这里游泳嬉戏。村寨就坐落在河边。这真是人间仙境。蒙局长和向局长都是布依族人,他们触景生情,禁不住唱起了浪哨的情歌,马上有姑娘从窗口探头张望。我被这种浪漫情调所陶醉,恨不得也哼上几句。但是,我们这些汉族男人,少年时期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和熏陶,此时只有空自羡慕。

在贞丰县城的集市上,也有专供布依族少男少女浪哨的街道。成群的男孩一字排开站在街道的这边,女孩站在街道的另一边,他们相互观察和审视,一旦捕捉到目标,就通过中间人传话,接下来就是单独接触。这种跟特定的山水和木屋联系在一起的生命欢歌,突然出现在钢筋混凝土堆砌的城市,也许不无几分滑稽。这正好说明了人性的需求不可阻挡。当蒙局长和向局长向我们介绍这条浪哨街时,他们的脸上泛起一种成就感,因为正是由于他们这些官员的构想和努力,才把自己民族的传统文化带到了城里,才使得这些少男少女的需求在城市文化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很明显,浪哨就是布依族的情人节。

原来中国是有情人节的。

最近读到人类学家方李莉考察苗族文化的笔记,发现苗族也有情人节,那就是跳花坡、晒月亮。其节日内容和意义跟布依族浪哨很接近,只是这两个汉译名字更加美丽雅致,足以醉人。先是大家一起唱歌,打打闹闹,待到物色好了意中人,就相约着晚上离开众人单独活动,这两个人的私密活动就叫晒月亮,充满诗趣和童贞。

方李莉在考察日志中介绍说:“正月初四到十四的十天时间里,年满十五六岁的男女青少年都穿上盛装,参加跳花坡。跳花坡开始后,男孩到各个寨子串寨,而女孩只能在本寨。十多个女孩集中在一起围着炉火,当男孩来到门口,女孩就堵住大门对歌。如果女孩对歌输了,就请男孩一起进来烤火、聊天,并留下吃饭;如果男孩输了,女孩就会拿来马鞍给男孩背着,还拿来杵辣椒的杵给男孩舔,然后哄笑,男孩就会害羞地走掉。当天晚上,女孩各回自家,男孩就用草打地铺一起休息。第二天早上,女孩端水给男孩洗脸,男孩请女孩温甜酒来喝,女孩叫男孩唱敬酒歌,唱完才提酒来喝。喝完酒,大家一起到坡上玩,又开始唱歌。到下午,男孩又到别的寨子去,直到正月十四,有感情的会留男孩到十五,没有感情的各自回家。”(见方李莉《“梭嘎”人类学考察笔记》)

如果活动结束以后,姑娘还没有找到可以一起晒月亮的意中人,她就会手持一把雨伞在路上逡巡,这时,就有小伙子追随而来。这样的文化设计真是诗意盎然。

在这些少男少女的活动中,成人社会扮演什么角色?他们对于孩子们的游戏持什么态度?方李莉说:“据说这里谁家有了姑娘要开始找对象,跳花坡期间,父母就会在门口放很多的煤,然后将家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用一堆绵延千年的旺火招待前来走寨的男孩,这是前辈对晚辈的温情和挚爱。

跳花坡无疑就是苗族的情人节。

原来中国真的是有情人节的。

那么为什么我们汉族没有情人节?是从来没有还是曾经有过如今已经失传?为什么我们有九九重阳节、有中秋团圆节、有清明扫墓节、有七月半鬼节、有最热闹的祭祖节春节,却独独没有为少男少女提供人生的起点、为男欢女爱提供仪式性肯定的情人节?虽然有一个牛郎织女七七鹊桥相会的悲伤故事,可这个故事只是供人们感叹的而没有给人们的感情带来仪式性的升华,尤其没有启示人们创造一个狂欢空间为人们提供现实的满足。

我没有对中国远古文献作过系统的考察,我有幸读过的《诗经》至少向我们展示了先周时代曾经有过类似情人节那样的隆重仪式。《诗经·出其东门》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非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意思说:从东门通向野外,年轻的女子集结如云,那么多的姑娘都不是我的思念,那个招摇着白袍和青巾的人,才是让我激动欢欣的人。这首诗所写的,正是一次重大的仪式性的群体活动,很可能参与者都是少男少女,那么这个节日的主题及其仪式,就跟布依族的浪哨和苗族的跳花坡、晒月亮基本一致。

《诗经·衡门》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娶妻/必齐之姜?”意思说:一对情人在衡门之下从容游玩,淙淙河水诗意地从两双脚下流过,他们说,我们虽然并不显贵,但这不会影响我们的爱情,难道吃鱼就一定要吃黄河的鲂鱼吗?难道娶妻就一定要娶齐国的公主吗?这个两情相悦的情景跟苗族情侣晒月亮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

要从《诗经》中寻找先周时代情人节的蛛丝马迹,还有不少,甚至还可以找到走婚制度的痕迹。估计在其他历史文献中也有很多类似痕迹。如果哪位熟悉先周文献的历史学家做一番人类学的梳理,找出中国古代的情人节估计不是难事。

原来我们汉族的祖先也是享受过情人节的。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过一过自己的情人节?

每年2月14日,大城市的年轻人出于对某种时尚的追慕之心,跟着西方人一起过上了情人节,由于时差关系,我们实际上每年都是赶在西方人之前把他们的情人节给庆祝一番,他们自己倒比我们落后了半个日子,颇有点掠人之美的味道。本来几乎每个节日都是由古老的宗教仪式演变而来,唯独西方的情人节是个最没有宗教来历、最没有历史依据和文化依据的节日,我们乐呵呵地模仿着洋人买几朵玫瑰喝一杯咖啡,颇有点傻冒的味道。

情人节不是什么时尚问题,而是关系到一个社会的制度设计。一个民族要想保持生命活力和文化创造力,必须营造一个适合于男欢女爱的文化环境和社会氛围。追求温饱和快乐,追求与宇宙大生命的沟通和永恒的融合,这是人类两个最基本的需求,这两个需求常常是联系在一起的。男欢女爱的需求,很可能是这两种需求的结合点。用节日庆典和仪式的方式为男欢女爱提供文化空间,乃是从制度上保证了这种习俗的延续性,同时也体现了人性以及人的基本权利在文化生活中所享有的重要地位。

我在北京接触过大量因为找不到异性朋友而不得不独身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心理生活往往受到不同程度的扭曲。城市的繁华和开放并不能保证少男少女异性交往和择偶的方便,因为城市居民的交往很圈子化。居民之间几乎毫无交往,只有通过各种社会组织才会产生交往。可是少男少女的社会空间很小,再说大多数社交场合都是远距离的交往,颇有几分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味道,甚至对“心”根本不感兴趣。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所能得到的择偶机会并不很多。

乡村少年的境遇即使不比城里少年更差,也决不会比他们更好。依靠媒妁之言撮合的婚姻,因为婚前缺乏相互了解和选择的过程,婚后难免出现一些危机。这种勉强凑和的婚姻给当事人带来的心理扭曲不可低估。不仅他们的个人幸福受到损害,还给社会带来了相当多的压力。

为城乡青年的异性交往和择偶需求设计具有节日庆典性质并具有仪式感的文化空间,也许已经是中国的当务之急。

中国古人放弃了远古时代情人节的传统,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想想苗家父母为孩子们的情人节准备煤堆的时候、为孩子们生火的时候,内心是如何慈爱和甜蜜,人性因此而柔软、而丰满,他们的幸福跟陶醉在情人节之中的少男少女息息相通。汉族的父母为什么没有权利体验这种慈爱和甜蜜,汉族的少男少女为什么没有权力享受这份满足和陶醉?

在当下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恢复一种古老的传统,即使是民间习俗方面的传统,也必须由政府出面。中国政府设计了一年三个长假,可惜其中两个长假都与我们的文化传统无关,这是一个需要修改的设计。长假制度的出台,大大助长了旅游经济的发展,政府和旅游景点赚足了腰包,于文化全无一点助益。其实政府完全可以设计一个情人节,或者借鉴西南少数民族的传统,或者从先周文化中恢复一种古老的仪式,以法律的方式规定它的权威地位。贞丰县的官员可以将布依族的情人节从布依村寨移植到城里,其他有关官员为什么不可以将布依族的节日移植到汉族地区、或者将古代先民的节日移植到今天?

这个节日的主体群体是少男少女,参与者则是全社会。节日时间必须持续大约一周,因为谈情说爱包括了仪式性见面、约会、交流、选择、抉择等等复杂的程序,没有一定的时间无法完成这些程序。

这个节日不仅有利于解决现在城乡青少年的两性交往问题,还是对男欢女爱的人类权利的肯定与强调。在这个古老的民族恢复男欢女爱的权利和传统,对于恢复民族生机、振兴民族文化,将可能起到点火按钮式的作用。

20061108日,北京北小河边

转自摩罗的blog http://blog.sina.com.cn/u/1258259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