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q西游净化心魔任务:“文心雕龙”命意索解(修订稿) - 文论 - 中国古代文学 - 北大中文论坛 www.pk...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0:03:03

“文心雕龙”命意索解(修订稿)

   
   如何理解“文心雕龙”的命意,关乎对《文心雕龙》理论性质和理论构成的正确认识,是“龙学”研究中无法回避的问题。据初步统计,目前以专文形式讨论此一问题的论文计有十余篇 ,最近一篇是周勋初先生发表在《文学遗产》(2008年第一期)的文章;相关论著和译注中对此表明看法的更不在少数。针对人言人殊、莫衷一是的情况,周先生指出应该尊重原文的意思,不能“求之过深”、“流于穿凿”,“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这实在是非常善意的提醒。文中认为刘勰以“文心雕龙”命名自己的著作,意在“分从构思与美文两方面着手探讨文学问题”。这一结论看似简洁明了,却又有把一个并不简单的问题简单化的嫌疑。笔者以为,“文心雕龙”的命意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刘勰在《序志》篇中的解释本身就存在很多疑问,要消除这些疑问必须从全书脉理贯通的角度对此作出深入思考。
一  文心与道心
     “文心”是刘勰自创的一个概念,也是《文心雕龙》的核心概念和立论基础。章学诚说:“刘勰氏出,本陆机氏说而昌论文心。” “昌论文心”四字可谓得其要旨。
     何谓“文心”?《序志》云:“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这是刘勰对“文心”一语最直接、也最简明的解释。周先生依此将“文心”解释为“文章之构思”,于是,有了“文心”=“用心”=“构思”的推论。这显然是受到陆机《文赋》“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及其论旨的暗示。不过,刘勰所谓“用心”与陆机之“用心”并不能完全对应,《序志》:“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本乎道以论“为文之用心”,这是刘勰不同于陆机的地方。《总术》中说“昔陆氏《文赋》,号为曲尽,然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序志》中说“陆赋巧而碎乱”,所谓“实体未该”、“巧而碎乱”,实际上就是批评陆机论文章“用心”未能解决好本体问题,缺乏一以贯之的理论基础。“贯一为拯乱之药”(《神思》),《文赋》不能“贯一”,“巧而碎乱”便在所难免。
     根据《序志》中的说明,刘勰创造“文心”一词并以之作为自己著作的名称,主要是受到齐稷下学者涓子《琴心》和王孙《巧心》的启发,“心哉美矣,故用之焉。”显然,刘勰特别钟爱“心”这一神奇美妙的概念,其所谓为文之“用心”也应当是以“心”为主,以“用”为辅,而不是以“用”为主,以“心”为辅。《原道》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将文章的视为心生言立的自然过程,重点在“心”而不在如何“用”心,这与“构思”概念重在“用”心是有所不同的。所以,“为文之用心”可以比较宽泛地理解为“文章写作中的心灵活动”,当然也包括今天所谓“构思”等有意识的思维活动,但绝非“构思”概念所能牢笼。《文心雕龙》中集中讨论为文之心灵活动的是《神思》一篇。《神思》居刘勰创作论之首,与“为文之用心”关系至为密切,而谓之“神思”,其义就有别于主观意志起主导作用的狭义的“构思”。《神思》主张“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心”在“术”前,也是强调“心”的重要性而不是如何“用”心的重要性。
     造成对“文心”误读的原因,主要在于理解“用心”一词时心存“使用主观心智”之类的现代意识,对“用心”的最初语源及语义不甚重视。《文选》李善注陆机《文赋》“窃有以得其用心”语云:“用心,言士用心於文。《庄子》:‘尧曰:此吾所(以)用心。’”虽然指出了“用心”一语的出处,但对“用心”的解释并不透彻。按《庄子•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知北游》又假托老子论道之语云:“汝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剖击而知。……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庄子》所谓“用心”,是指如镜子一般“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应物无方”的自然合道之心,与运用主观心智的狭义“用心”大不相同。刘勰论“神思”借鉴了老子的“虚静”之说,甚至攘老子之语直接入文:“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养气》也有与之相关的表述:“水停以鉴,火静而朗。”可以说刘勰接受了老庄“用心若镜”的观念。而《神思》云“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则分明是“用心不劳”哲学观念的继承和引申。“用心若镜”、“用心不劳”就是自由无碍的思维境界,应物无方,“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最利于作者才思的驰骋展现,借用老子的话说:“此其道与!”在篇末,刘勰再次借庄子论道的著名寓言来阐述“神思”的精微之理:“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仍然是站在道的立场来看待为文之“用心”。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此语不可随意读过。它不仅意味着《文心雕龙》有《原道》一篇或以《原道》发端,更主要的是要昭示整部《文心雕龙》都以道为根基、为本体。《文心》本乎道,“为文之用心”也本乎道,“文心”在这一意义上也就是“道心”。《原道》甚至谈到“原道心以敷章”,并对道、心、文三者的关系有过精彩的说明:
     惟人参之,性灵所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刘勰首先肯定了人在宇宙天地间的特殊地位,“性灵所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认为人是天地的精华,也是宇宙精神的体现;继而阐明“心生”→“言立”→“文明”是一个自然过程,是“道”的体现。《明诗》中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体性》中说“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养气》中说“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并适分胸臆,非牵课才外”,也都同样表达了自然成文的意思。在刘勰看来,心与文的关系是自然而必然的,“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言其自然;“有心之器,其无文欤”,言其必然。这是“文心”概念成立的依据。
      刘勰一方面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一方面又说“道沿圣以垂文”,似乎“文”生于心,又生于道,两者相互抵牾。实则道、心、文三者是道生心、心生文的关系:
            道→心→文
从第一重关系看,道生心,心含道,是“道心”;从第二重关系看,心生文,文包心,则是“文心”。如果以“心”为核心,“道心”与“文心”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所以刘勰又说“原道心以敷章”。
     理清了文心与道心的关系,再来看为文之“用心”的另一层含义。
      在《文心雕龙》中还有一个与“心”关系密切的重要概念:“术”。《神思》谈到“心总要术”、“秉心养术”,已经指出“心”与“术”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并为“用心”之术的探讨开辟了广阔的空间。《情采》诸篇中,“心”、“术”二字甚至连缀成词,成为决定文章写作的一体化概念:“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乐府》)“心术既形,英华乃赡。”(《情采》)“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隐秀》)
      何谓“术”?《书记》云:“术者,路也。”今人多解释为法则和技巧,大致不错。《文心雕龙》有《总术》一篇,专论文章总体法则,其云“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又云“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这里,“研术”二字正是刘勰“为文之用心”的另一层含义。黄侃先生论《总术》云:“此篇乃总会《神思》以至《附会》之旨,而丁宁郑重以言之,非别有所谓总术也。”  据此,《文心雕龙》自《神思》以至《附会》共十八篇,都是“研术”的分论,其中所讨论的问题都在“用心”的范围内,不独“构思”是“用心”。
     “术”的概念明显含有技巧主义的因素,是“控引情源,制胜文苑”的重要法则,《总术》云:
      才之能通,必资晓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哉!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
这里,刘勰主张“执术驭篇”,反对“弃术任心”,似乎与《原道》“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自然成文的思想有冲突。其实不然。“心术”是一个矛盾体,包括心与术,即主观与客观、禀赋与修养、自然和技巧等相反相成的因素。在刘勰看来,文章写作既要立足“秉心养术”的本体论基础,又要遵循“执术驭篇”的艺术法则,心与术、天然与人工二者不可偏废。为文之“用心”正当如是观之。
二  雕龙与论道
      “雕龙”的字面意思是雕绘龙纹,《文心雕龙》取此只是比喻性的说法。
      龙在古人心目中是神秘善变之物,常被视为天道变化的象征。《周易》就有“潜龙勿用”、“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龙飞在天”、“亢龙有悔”的种种描述。后人又进一步将“龙”视为得道之人的代名词,如《庄子•天运》记载孔子见老子,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也有相同的记载:“(孔子)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孔子的谈话完全可以从认识论的角度加以解释,鸟、鱼、兽,或飞、或游、或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这些是可以通过人的感官认知的;而龙飞在天,聚散变化,不可把握,则是一般心智难以知晓的。可见以龙为喻,起初确实有其道难明的意思。
      “雕龙”一词的产生,应该说与上述历史语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战国时期齐国稷下学者中,驺衍善于谈论天道,驺奭善于诠释驺衍的天道理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
《集解》引刘向《别录》云:
      驺衍之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驺奭修衍之文,饰若雕镂龙文,故曰“雕龙”。
这是“雕龙”一词的最初语源和解释。根据《史记》及《别录》,“雕龙奭”的始初意义是指驺奭以繁富的语言诠释天道,因为天道难明,所以“文具难施”,故反复终篇,修饰文辞,若雕镂龙然。东汉以后,文人使用“雕龙”一词义有所偏重,往往更重视其藻饰雕绘之意,对“龙”固有的天道象征意蕴有所忽略 。今人解释“雕龙”一词,多受此影响。周勋初先生以“美文”释“雕龙”,其实也是基于东汉以后“雕龙”一词的使用情况而非最初的历史语境。
      刘勰究竟是在何种意义上使用“雕龙”一词呢?《序志》云:“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岂,反诘词,与此句末‘也’字语气相应,古‘也’字读如‘邪’。”甚是甚是!细按彦和之意,“岂取”二字似有质疑的意思,质疑的不是驺奭的“群言雕龙”,而是以“雕缛成体”的古来文章,言下之意,古来文章多少有文胜其质的嫌疑,并不完全同于驺奭的“群言雕龙”。可见刘勰对“群言雕龙”是认同的。在《时序》中,刘勰对驺奭之“群言雕龙”也是赞扬的,“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但又不是单纯赞美他的辞采,毕竟驺奭之“群言雕龙”有诠释天道之义。所以,刘勰使用“雕龙”一词保留了其原有的诠道、释道的含义。
      联系刘勰对辞采、藻饰、雕绘的一贯看法,显然他并不主张独立于真情实感之外的藻饰“美文”,这一点《情采》篇可以为证。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据,刘勰在《夸饰》中对于藻饰与言道的关系有过清晰的论述,或可帮助理解刘勰关于“雕龙”的意义取舍: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
在刘勰看来,藻饰、雕绘只有在立象尽意、喻真摹道的情况下才是有价值的。也就是说,雕绘的必须是“龙”而不是“虫”。“龙”是大道而“虫”是小技,如果“龙”、“虫”不分,则“雕龙”与“雕虫”大可不必相对成词。
      因为“雕龙”还具有措辞繁富的“群言”特征,故又包含着“详解”这一层意思,这一点刚好与《文心雕龙》体制宏大、卷帙浩繁的特征相吻合。至于对驺奭“文具难施”的体会,《序志》说:“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虽复轻采毛发,深极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远,辞所不载,亦不可胜数矣。”实在是类似驺奭“雕龙”的真实感受。
      刘勰以“雕龙”命篇,其实有群言论道之意。之所以不以论道者自居,而甘愿以诠释者的身份自命,应该视为自谦之词。
三 文心与雕龙
      “文心”与“雕龙”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也是正确理解《文心雕龙》论旨的重要问题。
      华盛顿大学施友忠教授将《文心雕龙》的书名翻译成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显然是以并列关系来看待“文心”与“雕龙”的。周先生以骈文法则来理解“文心”与“雕龙”,认为二者对举成文,并举出同时代的若干旁证,也认同并列关系。复旦大学汪洪章博士认为,“雕龙”所针对的基本上是作品的形式,而“文心”主要是就作品的意义阐释而言的 ,依然从并列关系来解读“文心”与“雕龙”。
      根据《序志》关于全书构想和理论逻辑的说明: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攡《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位理定名,彰乎大衍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文心雕龙》五十篇,实在看不出哪一部分是论“文心”,哪一部分是论“雕龙”;或者,哪一部分是论“构思”,哪一部分是论“美文”。如果说“文心”与“雕龙”是并列关系,而全书又不能截然分出与之分别对应的两个部分,这显然有违于常理。
   杨宪益夫妇于1962年翻译发表了《文心雕龙》中的五章,其书名英译为Carving a Dragon at the Core of Literature,大意是针对文学的核心来雕缛龙纹,将“文心”与“雕龙”的关系处理为主从关系,其意见值得认真听取。不过Core一词有核心、精髓之义,并不全同于刘勰所谓“有心之器其无文欤”的人“心”。
        如果真正尊重原文的意思,上述文字中一首一尾两句话:“《文心》之作也,本乎道”、“位理定名,彰乎大衍之数,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倒是值得特别重视。王弼注“大衍之数五十”曰:“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贯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 据此可以肯定,刘勰是按照王弼理解的道-器、体-用关系来营构全书的。《原道》说“原道心以敷章”,“道心”是“体”,后四十九篇所论都是“用”,这是总体思路,也是基本逻辑。“文心雕龙”的命意应该符合这个逻辑。基于这一认识,“文心雕龙”可以理解为“文心论道”或“详论文心之体用”,“文心”是主,是对象,“雕龙”是从,是方法。前言“雕龙”有群言论道之义,刘勰说“其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四十九篇”正可与“群言”对应,而“不用而用以之通”的一篇正是《原道》。
      “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准此可以仿造一句:文心如龙,故雕绘焉。刘勰就是雕龙手。刘勰之前,有人论文体,有人论文意,有人论文辞,有人论文术,有人论文用,这些刘勰都有论及,但却能以文心为本,归之自然之道,故能别开新境,超越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