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老——柯文辉先生访谈录

    柯文辉 1935年1月25日生于古城安庆，祖籍湖北，艺术评论家，曾为刘海粟秘书，有著作多部

   前年，笔者在海宁遇见了柯文辉先生，我们曾有过长达四个多小时的会谈。当然，其间主要是听柯先生讲一些前辈艺术家的佚事。虽说是佚事，但有很多发人深省的地方，故整理出来，与读者共享。

    记者：柯老您好！听吴颐人先生讲，您和很多书画大家都有过亲密的接触，所以想请您谈谈他们的艺术思想，以及您对他们的看法，比如人品、艺品等等。

    柯文辉：先说说海老（刘海粟）。我给他当了十年秘书。像刘海粟这样，给人印象就是说大话，气派很大。这只是一个外象。重要的是他有很多很正规的东西。刘海粟像中国很多知识分子一样经历过这么多政治运动，但他却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这很不容易。无论怎么样，包括把他弄到厕所去劳改打苍蝇。你别小看这一点，人能做到这样是很不容易的。人生的功过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海老跟我讲，“老柯啊，跟你谈外国油画真困难，因为你看的全是印刷品，你到外国看看真品，完全不是一回事，我跟你讲话太费劲了。”他问我，油画是怎么画的，起初说是画在布上的，因为看印刷品上有布纹。他就用桐油和的颜料画在布上，一年以后都不能看。其实走过很多弯路，也说过不该说的话，比如1919年“五四”运动的时候，他也说过中国画要打倒。他告诉我后期印象派的说法是错误的。没有前期后期,是印象派之后，当时翻译成后印象主义是错误的。他还喜欢看托尔斯泰，说不抵抗主义的翻译也是错误的,应该是非武力的拒绝，这跟不抵抗主义不一样,拒绝就是抵抗嘛。当时在欧洲艺术方面，我和他确实很难对话，发现很多地方都错了。海老一生的艺术道路告诉我们，海老的气质博、大、雄，是浪漫主义气质，而由于几十年来，特别是鸦片战争以后，西方艺术对中国的改造，使我们中国一个很高级的写意的眼睛变成了写实的眼睛。1923年，全国中小学取代传统的书院式教育，但我确信，从壁画开始计算，有7000年文化的民族，有7000年培养人才的历史，难道就没有一条是对的吗？难道西方的就一点缺点都没有吗？我认为这个问题值得思考。院体教育在中国85年，一直是以培养技术工人的方法造就学者，收效甚微。我们的画家，我们的导演，尤其是外来艺术，这个队伍里可以说没有写诗词写得好的人，而且他们用西方的解剖和透视来看中国的雕塑，格格不入。改造的结果就是把龙袍剪成西装，龙袍也碎了，西装也不像样了；皮鞋穿上了，可走的还是八字步。这种简单的再现，中国历史也有，晚清的时候，中国像旧的房子，但绘画有五位代表，像五根大柱子，虽然房子破烂不堪，可柱子很牢固。当时这些人也吸收过西方的东西，但他们汉文化强烈，像黄宾虹，把西方的东化。但是“五四”后去西方留学的人，他们汉文化欠缺，因此把这个技术当作一个再现，看作唯一的功能，包括素描，忽视了中国画教育和中国绘画思想，但我很心平气和地说，中国人在文学和艺术上思维很发达，不能说比西方强，但也绝不差。西方没有石涛这么好的画，一片禅机。中国人是量死尸有多长，再挖个坑埋掉。而西方人是先挖好坑，再收购死尸，埋下去正确就完了。海老也画过类似院体的东西，比如泰戈尔的像，但他不愿那样做。我们修炼出来的那些写意的东西是最高级的。凡高和毕加索开始出现了写意的影子，但西方人要摆脱形的干扰，再过200年都不行。西方人玩宣纸玩毛笔，至今没有一个过关的。海老在油画上最大的贡献是康有为教给他的，把中国的篆书带进油画。他的绘画有真正的民族精神。康有为怎么教他写字的呢？简单地来说，首先是叫他们读帖，开始的时候是每一周用毛笔写一张贴在墙上，一周以后还是再写这几个字，一直写到很像以后，再做笔画解剖工作，把横和竖分开临摹下来，要求绝对像，然后再把字组合，贴成没有的字，这样来打破对临摹造成的依赖。海老曾讲，写字要做三件事，第一，不要用笔代替刀捕捉匠人刻的效果。曾经就有人说，您老学的字不像嘛。他说，你懂啥呀，我写的是书丹之后，动刀之前的状态，要是我写的和匠人一样，那我不是变成匠人了？不许用笔人为地去剽窃刀刻的结果，任何一种人为效果的模仿都会造成不好的效果。因为，每一位大师逝世后留下的都是有象征意义的，一面是镜子，一面是绳子，你接受镜子的同时，也接受了绳子。有人说我只要镜子不要绳子，其实是办不到的，只是天才能剪断绳子。临摹是死的，不是创造，海老晚年还要上黄山，面对大自然，尽管他画的黄山和现实中的不一样，但他不对着就画不下去，这就是西方院体带来的。第二，倒果为因。我们临摹的古人字是果，找出原因来，然后自己去思考。不是设计，但画家不能没有设计意识，第一笔写完，要想好第二笔在哪里；这画又不能设计，一设计立刻僵死。只能在有意无意、模糊之中找到一种法度之内的自由。我相信康有为的一句话，要临活不能临死。第三，要寻找字的结体规律。应该说刘海粟写的颜体字，就气势来讲，很少人能比。我想每个人的长处也是缺点，缺点又是长处，没有绝对的对错。康有为要求，写字两个脚站的跟肩膀一样宽，十个脚指头要重重地着力在地上，问他什么原因，康有为说，人两个胳膊一个颈椎七个关节，写字时七个关节打通了，颈椎没病了，字也会活。康先生很强调手的运动，左手放在案上，它虽然不写字，但它和右手是在统一运动的。对立统一的笔运，才能够把人的气质表现出来。过分地强调涩，而修养又不够，就是造作，好像一个孩子贴上一个胡子表演老头。什么是写字的最高境界？我想是指客观以外的，同时更指哲学上一切没有外来干扰、本身应有的状态，这里指的是哲学范畴的，不是指大自然。

    记者：海老是我国第一位把人体模特引进课堂教学的。谈一下海老办学的事情吧。

    柯文辉：我曾经批评过他不要骄傲。我说你这一辈子虽然培养了很多人才，可你也磨灭了不少天才。他气得不得了，让我举出例子，我说当然可以！你把天才和庸才混在一起，因为天才是要跳跃的，庸才是一步步走的。学校的制度是一步步走的，所以在造就人才时湮没了天才。他给我讲，他也曾经想不限制天才，可是没有办法，学校要符合教育部的规定，否则学生就没有文凭，没有饭吃。

    记者：您跟林散之先生接触得多吗？

    柯文辉：林先生的书法让我看到，一个人在纷繁动乱的环境里面，如何实现心安。他定力很好，但也有生气的时候。他来我家没有看到他的字，就问：“我的字到哪里去了？”我说：“送朋友了。”他很生气，我只好跟他嬉皮笑脸啊，这个我也很感动，他不记仇。林先生呢，我认为他的书法是他这一辈子最高的成就。他的画呢，应该说还是受黄宾虹的影响，后来他的重点完全在写字上，他是真正享受写字感觉的，因为他写的时候啊，尤其写到得意的时候甚至可以笑出来。林先生对现实生活不如意的时候，他就从书法求得安宁，从求安宁到安宁的一个过程，就是他书法的完成。有天下午天气比较热，我就把藤椅搬出去。可他站着，不愿意坐。他说都是一个人，怎么我坐着，你站着呢。结果我只好搬一个凳子来坐在他旁边，他说：“你的话，我知道是真的。”还问我，“听说我的学生某某，在饭店吃了饭不给钱，摆一张字就走，有这样的事吗？”问的很尖锐，我说：“有没有我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林先生很生气，他说：“你肯定知道。”我说：“我确实不知道。”有一天他做生日，学生写一封信，落款写“弟某某”。林先生大为恼火，说：“我抬举你啊，你怎么跟我称兄道弟的呢？”老头一生气很可爱，我说：“你不要生气，你要生你自己的气，你没有把他教好，你还发什么火呢？”他气又消了。这老头真是的，特别可爱。

    林先生第一次卖了20张字，怎么都过意不去，非要把那个送钱的人留住，说再给他写两张。字怎么能赚钱呢，他说，10块钱一张还得了。南京还是有远见的，在求雨山为林散之、高二适他们四位老人建了纪念馆，建议你有机会去看一下。

    记者：我一定会去看的。您和钱君匋先生交情很深，和我们谈谈钱老吧。

    柯文辉：钱先生是一个旅馆，里面住着两个人，一个是艺术家，一个是精明的商人。敲门的时候谁来开门拿不准。如果遇上商人就糟糕了。经过50年的苦斗，他身上的艺术家终于战胜了商人。钱先生很可爱，他说他姓钱，他爱钱，报纸杂志发表他的文章字是要数的，标点都要钱，但是呢，钱是一分一分地挣，是一万一万地花。他说茅盾这个像就花了一万多。一千字是十块钱的时候，一万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他真把他的东西捐给国家的时候，却很痛快。钱先生的字现在没有受到正确的评价，他的字一半以上是中上水平，大概十分之一我们见到的作品是他为了买东西的应付之作。钱先生的作品很润，他内心也有壮美的渴望。其实他在草书上是有希望成为大家的，但他的草书畅快够了，只是厚度不足。钱先生小时候家境还不错，没有吃过苦，但也没有得到过多少爱，最多是朋友的爱。所以，感情的滋润不够，社会生活的磨练不够，使他不能有灵感渗透在作品中。

    有一次他写一副对联，写郑板桥的“山光扑面因朝雨，江水回头为晚潮”。走的时候，有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人说：“钱先生，郑板桥的对联能不能改两个字啊？”他说：“改得好就可以，改得不好就不能改。”结果就改了两个字。上联的“因”改成了“迎”；下联的“为”改成了“恋”。他非常得意。另外像改两个字啊，改五个字啊，甚至于留下一句啊，都是经常的。我很狂妄地说我改他诗改了不少，钱先生不在乎这个。钱先生在印款上是个全才，真草隶篆，几乎全部精通，而且每个刻得都很好。他边款刻的隶书，平稳，不是平庸，里面藏了很大的可塑的，应该说除了吴昌硕、齐白石以外，从中国印款多样化的艺术成就来讲，没有超过先生的。钱先生在印款上的天赋，高于他的书法。钱先生的印不失秀润与华丽，有若干装饰的印，使他成为中国晚清碑学笼罩下的一大批人才之后的将军。他在民国刻的印，为20世纪后的印坛留下一个比较好的句号。不仅如此，钱先生在音乐、绘画、设计、文学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做封面设计的写不了他的字，写字比他好的刻不了他的印，印刻得比他好的音乐比不上他，等等。以综合实力来讲，钱先生取得的成绩是很了不起的。钱先生代表了中国不甘于在一两样艺术中奋斗者的进取精神。他努力想扩大心胸，扩大题材，扩大表现能力，壮大自己的作为。如果仅仅就书法而言，钱先生只能称为名家，还不是大师。一个时代能成为大师的人，寥寥无几。

    每一个人离开舞台，都会带着遗憾，我们对钱先生的遗憾不要诧异，需要公正认真地评价，用热情来光大他的艺术。勇敢的不一定是胜利的人；胜利的人也未必是谦虚的人。钱先生经过他漫长的艺术探索，不敢说战胜了什么，但至少他战胜了自己……

    记者：听柯老一席话，对几位老艺术家多了一些了解。他们的身上确实有许多闪光点，值得后学学习。我们要进一步深入挖掘这些艺术和精神食粮，把中国书画艺术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