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松男装品牌: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3:59:13

 

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  著

 

我姨妈书娟是被自己的初潮惊醒的,而不是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城外的炮火声。她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厕所跑去,以为那股浓浑的血腥气都来自她十四岁的身体。天还不亮,书娟一手拎着她白棉布睡袍的后摆,一手端着蜡烛,在走廊的石板地上匆匆走过。白色棉布裙摆上的一滩血,五分钟前还在她体内。就在她的宿舍和走廊尽头的厕所中间,蜡烛灭了。她这才真正醒来。突然哑掉的炮声太骇人了。要过很长时间,她才会从历史书里知道,她站在冰一般的地面上,手端铁质烛台的清晨有多么重大悲壮。几十万溃败大军正渡江撤离,一座座钢炮被沉入江水,逃难的人群车泥沙俱下地堵塞了几座城门。就在她楼下的围墙外面,一名下级军官的脸给绷带缠得只露一个鼻尖,正在剥下一个男市民的褴褛长衫,要换掉他身上血污的军服。我姨妈书娟这时听见这骇人的静哑中包容的稠浊人潮。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那个时刻,人们抱着木盆、八仙桌、樟木箱跳进隆冬的江水,以生命在破城而来的日本军队和滔滔长江之间赌上一局。

书娟收拾了自己之后,沿着走廊往回走的时候,不完全清楚她身处的这座美国天主教堂之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和装甲车排成僵直的队阵,进入停止挣扎、渐渐屈就的城市,竟也带着地狱使者般的隆重,以及阴森森的庄严。城门洞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轧入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
    这时我姨妈只知一种极至的耻辱,就是那注定的女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淫邪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将毫不加区分地为一切淫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我姨妈书娟在这个早晨告别了她浑沌的女孩时代。她刚要回到床上,听见窗外暴起吵闹声。楼下是教堂的后院,第一任神父在一百年前栽的几棵美国胡桃树落尽叶子,酷似巨大的根茎倒扎在灰色的冬雾里。吵闹主要是女声,好象不止是一个女人。书娟掀开积着厚尘的窗帘一角,看见胡桃树下的英格曼神父。他尚未梳洗,袍襟下露出起居袍的边角。书娟的室友们窃声打听着消息,都披上棉被挤到窗前。英格曼神父突然向围墙跑去,书娟和七个同屋女孩这才看见两个年轻女人骑坐在墙头上,一个披狐皮披肩,一个穿粉红缎袍,纽扣一个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的各色衣服乍泻出来。女孩们和书娟都明白了,英格曼神父在阻止那两个墙头上的女人往院里跳。
    书娟听到走廊里的门打开,另外几个房间的女孩跑下楼去。等书娟跑到后院,墙上已坐着五个女人了。英格曼神父没有阻拦住刚才的两个,连看门的阿顾和烧锅炉的陈乔治也没帮上忙。英格曼神父一看身后的女孩们,对阿顾说:把孩子们带走,别让她们看见她们。他未及剃须的下巴微妙地一摆,指着墙上墙下的女人们。书娟大致明白了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视野的女人。女孩们中有一些世故的,悄声说:都是堂子里的。”“什么堂子?”“窑子嘛!”……
    
阿多那多神父从胡桃林中的小径上跑来,早早就喊:出去!这里不是国际安全区,不负责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年轻二十多岁,一口纯正扬州话,让争吵恳求的女人们楞了一会才明白发言的是这位凹眼凸鼻的洋僧人。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说:我们就是进不去安全区才来这里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说:安全区嫌姑奶奶们不干净!

来找快活的时候,我们姐妹都是香香肉!……”

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跳气紧。阿顾上来拉她,她发现其他女孩已进了楼门,只剩一两张脸从里面探出来。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的入侵。但他的棒子只在砖墙上敲出敷衍的空响,脸上全是不得已。那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了下来,头垂得很低,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该死个干净利落。

英格曼神父不动容地说:我对此院内四十四位女学生的家长许诺过,不让她们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侵害。依小姐们的身份,我如果收容你们,就是对她们的父母们背信弃义。

阿多那多神父对阿顾咆哮:你只管动手!跟这种女人你客气什么?!

阿顾捉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窑姐。窑姐突然白眼一翻,往阿顾怀里一倒,瘌痢斑剥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里面净光的身体。阿顾老实头一个,吓得啊呀一声嚎起来,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挡,墙头上的女子们纷纷跳下来。其中一个黑皮粗壮,伸手到墙那边,又拽上来五、六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阿多那多神父一阵绝望: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要在这一方净土上登陆了。心里一急,他嘴上也粗起来:你们这种女人怕什么?夹道欢迎日本兵去啊!

阿顾想从怀里死活不明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怎样也释不开手。英格曼神父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不可阻挡,悲哀地垂下眼皮,在胸前慢慢划了个十字。

楼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了,女孩们看见扫得发青的石板院落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们的箱笼、包袱、铺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长丝袜和缎发带。

我姨妈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所闻的正是后来被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城中的一个细部。她那时还在黛玉般的小女儿情怀中,感伤自己的身世。我姨妈书娟惊讶地的看着阿顾怎样将那蓬头女人逮住,而那女人怎样就软在了阿顾怀抱里,白光一闪,女人的身子妖形毕露,在两片黑貂皮中象流淌出来的一滩肮脏牛奶。我姨妈一下子把她的不幸身世与这不堪入目的图景联系起来:我外婆得知我外公和一个秦淮河青楼女子的隐情之后,做主替他应承了一项讲学计划,促他去了美国。出国不久,外婆怀上了我母亲书妤,又做主留在美国分娩。外婆想以距离和时间来冷却一段艳情,她信心十足: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书娟快步回到寝室,已停止怨恨撇下她的父母;楼下十几个俗艳女子已成为她心目中的仇恨靶子。

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哭嚎漫骂,抱树的抱树,装死的装死。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丝绒斗篷,对神父们说她昨夜逃得太慌,一路不得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说着她已经消失在斗篷后面。阿多那多用英文喊到: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父脸色苍白,对阿多那多说:法比,克制。法比.阿多那多长在扬州乡下,对付中国人很象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都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父又是因为阿多那多沾染的中国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眼看阿顾和陈乔治两人寡不敌众,他对窑姐们说:既然要进入这里,请各位尊守规矩。

阿多那多用一条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父,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说:无论如何也得撵出去!

而英格曼神父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和窑姐们已里应外合起来。混乱中阿多那多揪住一个正往楼门里窜的年少窑姐。一阵稀里哗啦声响,年少窑姐包袱里倾落出一副麻将牌来。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听出牌是上乘质地。一个黑皮粗胖的窑姐喊:豆蔻,丢一张牌我撕烂你大胯!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在阿多那多手里张牙舞爪,尖声尖气地说:求求老爷,行行好,回头一定好好伺候老爷!一个钱不收!豆蔻还是挣不脱阿多那多,被他往教堂后门拽去。她转向扑到麻将牌上的黑皮窑姐喊:红菱,光顾你那日姐姐的麻将!……”

红菱便兜起麻将朝难解难分的阿多那多与豆蔻冲去。她和阿多那多一人拖住豆蔻一只手,豆蔻成了根绳,任两人拔起河来。

英格曼神父此刻扬起脸,见紫金山方向起来一股浓烟。天又低又暗,教堂钟楼的尖顶被埋在烟雾里。寒流来得迅猛,英格曼神父十指关节如同钉上了锈钉子一样疼痛。他又扬起脸看一眼窗台上的女孩们,对她们严峻地摆了一摆下巴。所有年轻纯净、不谙世故的面孔刹那间回避了。只有一张面孔,还在定定地出神。

 

 

这正是我姨妈书娟的面孔。她站在窗前被一阵腹痛钳住了。没人告诉她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妓女,她母亲不会强迫她父亲离开祖国离开南京离开她;她母亲一定会向她讲解,这腹痛是怎么回事。由此她切齿地恨那个使她家庭支离的妓女。由此她更恨眼前的这一群妓女。看看她们干的好事;竟在一件斗篷后面宽衣解带,大行方便。书娟不理会她敬爱尊重的英格曼神父,是因为她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她咬碎细牙,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书娟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居然也有楼下妓女的身子、内脏,以及这滚滚而来肮脏热血。她已经痛得自持不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个身段丰硕肤色如铜名叫红菱的窑姐把豆蔻拉出了法比·阿多那多的手。法比·阿多那多干脆上来拉红菱,擒贼先擒王。红菱麻将牌也不要了,梳妆盒也不要了,一心只和阿多那多拼搏。墙外一阵一阵的脚步过去,婴儿哇哇地哭喊,静了一早晨的枪声又响了。陈乔治上去帮阿多那多。

红菱的嗓音混杂在墙外的吵闹声中:救命啊!

她一叫混乱的场面静止了一刹那。红菱指着陈乔治:这个骚人动手动脚!

陈乔治才二十四岁,脸涨得紫红: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弹的动老娘了!红菱拍拍胸脯。

陈乔治恼怒的哑了一刻,反口道:动了又怎的?他把她往后门外面推: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英格曼神父说:住口。他转向阿多那多神父:让她们在仓库里先藏一两天,我和国际安全区交涉一下,再把她们送到那里去。开始给英格曼神父下跪的窑姐看其他窑姐一眼说:来生一定变牛马报答神父。说着又跪下来。

起来吧,神父不耕地,要牛马干什么?阿多那多说道。

英格曼神父已经往教堂主楼走去。天亮了不少,主楼细高的窗子上,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受难圣象显出模糊的轮廓。几声枪响乍起,就要走进楼门的英格曼神父脊梁伸直了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微驮姿态。枪声很近,似乎就响在教堂东侧那一小片墓园里。

阿多那多叫阿顾和陈乔治马上把窑姐领进仓库,他自己去墓园查看一下。墓园竖着十几座十字架,下面埋着一百多年来在教堂服务过的神职人员。第一位神父费罗诺的墓被扩修过两次,现在墓室颇大,但修缮得非常简朴。墓园的柏树植得极密,在这无风的清晨,远处枪弹呼啸,高空飞机飞过,甚至车马人群狂乱地过往,都在树梢上呼啸生风。法比·阿多那多没发现任何异常,便折身走回去。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旁边,飘着一面红蓝鲜明的星条旗,荫蔽着旗下中立的美国地界。从十月份开始,英格曼神父每天晚祈前都登上钟楼顶层,看着东边越来越近的火光,祈祷越来越长。

    书娟和女孩们下楼来晨祷,正碰上从墓园回来的法比·阿多那多。女孩们也好,阿多那多也好,都绝想不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举着美国国旗的教堂此刻已失去了中立地位,因为它无意中已荫蔽了两位中国士兵。法比·阿多那多去墓园查看时心神、眼神都太慌乱,竟没有细看那个半途而废的防空工事。工事是八月底挖的,水位太高被放弃了。女孩们单调纯净的祈祷声渐渐充斥星条旗下的空间。两位受伤的中国士兵此刻腿泡在坑道结着冰茬的泥水里,被女孩们的祈诵安抚了。

    阿多那多等女孩们念完阿门,划完十字,对她们说教堂的院子从现在起划分成两半,靠仓库的北角,不允许任何女孩接近。他也会把禁令传给仓库里临时的寄居者们。这时一个女孩以小动作指点了一下阿多那多身后。他回过头,见那个叫红菱的窑姐嘴上叼着烟卷从女孩们的宿舍楼里出来,垂着头,东寻西觅。

    阿多那多马上恢复了一副粗人模样,对她吼道:哎,那是你去的地方吗?

    
红菱骇一跳,嘴上的烟卷险些掉到地上。她笑着说:看看象个洋老爷,其实是个江北泥巴腿。我们是老乡耶……”

    “
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阿多那多切断她的思路。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们出去!

    “
你叫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

    “你回不回去?!阿多那多拇指指着指着仓库方向。

    “那你帮我来找嘛。红菱全身一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找到我就回去。

    
阿多那多跟女孩们,意思是:她还有资格谈条件。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她虽然身段粗笨,但自有一种憨憨的风韵。

    “找什么?法比·阿多那多没好气地问。

    “麻将,刚才掉了一副麻将在这里,捡回来缺五个。

    “
还有心思玩!阿多那多说。

    “那我们干什么呀?闷死呀?

    
他发现女孩们个个兴趣盎然地盯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她穿一件宝蓝和黑色杂呈的花旗袍,头发已精心梳过,束了一根宝蓝缎发带。清晨她来时的狼狈,已荡然无存。只有第一排末尾的书娟眼睛看着地面,每一句话从红菱嘴里吐出,书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紧。

    阿多那多叫女孩们进餐厅。女孩们明白法比是为她们好,怕红菱的妖形丑态脏了她们的眼睛。她们却慢吞吞的不肯离开,这类女人难得碰上。

    这时那位稍年长的窑姐走过来,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在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声音温厚,一听就是不习惯这样扯开嗓子叫喊。

    红菱说:她们叫我来找的,缺牌玩不起来!

    “
回来!

    
红菱开始往库房方向走。突然刹住脚,指着女孩们:你们趁早还出来噢。

    
没人理她。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全跑开了。

    阿多那多呵斥她们:谁拿了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追着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

    
女孩们一声作呕的呻吟。书娟无法想象,她父亲和这样的贱坯子在一块是怎么混的。

    年长些的窑姐已到了红菱身边,拖了她就往仓库方向走。红菱上半身和腿脚拧着劲,上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骂架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得饵子,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人往后一抽,然后指着年长窑姐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肉哎!似乎他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告状。

    阿多那多问: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窑姐站下来,回过身。她确定了这个中年神父问的是她,才微微的屈一下膝,上身端得笔直,回答说:叫玉墨。文墨的墨。

    
她不是那种艳丽佳人,但十分耐看,也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女孩们和阿多那多都给她收服了一刹那,忘掉了她是一个身份低下的风尘女人。

    “那就拜托玉墨小姐管束一下你的同伴。

    
玉墨点头,她动作一个不多,话也是一字不多。在我姨妈书娟眼里,她虽然有一点拿捏矫情,但基本上是入得眼的。因此书娟抬脸,好好看了她一眼。从上到下地看,想挑出她哪里贱来。但她没挑出来。玉墨这时眼光也恰巧落在书娟脸上,也是在端详这十四岁的女孩。我姨妈那个时期的相片不多,一张张全给我看过:一个剪童花头穿校服的少女,单薄干净,校服总是黑白两色,不过我猜那是深海军蓝,上面翻着水手领或白色方领、圆领。我在多年后看到的那些发黄的相片在这个时候还黑白分明。玉墨看到过其中一张。因此,玉墨这个在英文中称为Courtisan的女子想,也许她不久就要在我姨妈书娟面前披露真实身份了。

 

 

   玉墨的微微矫情是竭力想纠正人们对她们这类女人的印象,竭力想和红菱之类形成天壤的区别。她在认出书娟后更加娴雅端庄,几乎就是淑女了。她要把背影也树立得矫好无比:一头长波浪,一身素花棉布旗袍,一双黑皮鞋。她扯着红菱进了黑黝黝的仓库,在扑面而来的霉尘中眯起眼,顺手从腋下抽出手帕,掩在鼻子上。她找回娼妓领袖的面目,对正在捡数细软、打盹、踱步取暖、抠鼻子挖耳朵、争嘴拌舌的女子们说:哎哎,刚才听见了吧?有错没错,都是你们的错,你们是在人家矮檐下躲难,缩头做人吧。阿顾已经跟她们介绍过,这间仓库原先是神学院的阅览室,多年前军阀打仗,神学院跑了半年兵反,之后就停休学了,直到现在也没再开学。女孩们现在暂住的楼房就是当年神学院学生的宿舍。

    “闷死了!一个叫喃呢的姑娘说,一面点上从另一个姑娘那儿分来的半枝烟卷。

    “就是啊,红菱接茬子说:这院子象一口大棺材,没盖盖子就是了。

    “
闷死了?玉墨冷笑一下:这么多经书呢!她手一划拉,指着一捆捆皮面和布面的书。大家把房间得能暂时落足了,一些破旧沙发和椅子被搬到房子中央,上面搭着五颜六色的包袱布,墙上的画给摘下来,挂上了她们大大小小的镜子。

    “把这么多经书读下来,我们姐妹就进修道院屈吧。一个叫玉笙的女子说。她正对着光在拔眉毛。

    “去修道院不错呀,管饭。红菱说。

    “你那大肚汉,去做姑子吃舍饭划得来。

    “
做姑子要有讲扬州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的反嘴。

    “修道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

    “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红菱……”

    
说着大家哄起一声大笑,红菱抓起一本书朝那个姑娘身上砍过去。书受了潮,在空中书脊和书页分离了,菲薄的纸页飞得象一屋子白蝙蝠。红菱生性爱闹,追着那个姑娘,一嘴丑话,笑得直揉肉滚滚的肚皮。追着打着,暖和了,也不闷了,一个琵琶从圣经摞起的架子上跌下来,跌断了两根弦。法比·阿多那多朝这里走来。

    “够了。玉墨说。

    谁也没够,所以谁也不理她。玉墨看一眼阴沉沉地站在门口的阿多那多,皱眉一笑。窑姐们逐个注意到了阿多那多,一一静下来,有的双手去拢头发,嘴里叼着发卡,有的跳着一只脚,四下找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不检点,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惹坏了几个爱笑的姑娘。

    “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准大声喧哗,不准在外面随便走动,不准和女学生们接触……”

    “
那上厕所怎么办?

    “
就一个女厕所,在她们楼上。

    
阿多那多一想:这个至关重要的大事竟给疏忽了。他说:我已经叫阿顾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了。好在都是暂时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他脑子里却在讨论,是让她们用铅桶,还是让她们用木桶,那么用什么做盖子?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请求你们在这两天里不要放肆,亵渎神灵。

    “
真要入修道院了。红菱说。

    “闭上嘴听,我没说完!阿多那多又忘了仪态,粗声大气吼叫道。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道。她正在对小粉盒上的镜子挤鼻子上一粒粉刺。

    “你想一天吃几餐呐?小姐?阿多那多忍住鄙夷和恼怒问道。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的回答。

    “你来这里走亲戚呐?豆蔻?玉笙说,飞一眼给阿那多那。

    红菱说:夜餐简单一点,几种点心,一个汤就行了。她明白阿那多那要给她们气死了,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就起了性子了。

    喃呢问道:能参加做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的!神父,其实她是打听,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她能把你们的酒坛底子喝通!

    “
去你妈的!喃呢顶她。

    阿多那多刚要吼,谁的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琵琶,断在空中的两根弦嗡嘤一声。玉墨无地自容,她对阿多那多做了个不与同伴为伍的姿态,说:能够收容我们姐妹,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战乱时期,南京粮价一涨再涨,姐妹们在此能有口薄粥吃,就很知足了。

    
阿多那多说:谢谢体谅。他眼睛向她一瞥,也没多少好气。薄粥稠粥,就象她们还有什么选择似的。他对门外说:阿顾啊,面包拿进来吧。

    
阿顾一直等在门外,此刻听到招呼,拎一只布口袋跨进门来。

    “也没存多少粮,只能靠学生们牙缝里省一点下来给大家。阿顾说着,解开布口袋。

    一声五雷轰顶般的巨响,女人们全蹲下来,窗子玻璃咯吱吱直颤,一泼泼灰尘从摞起的圣经上倾落。又接连来了几记轰响,阿多那多自己也趴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分钟,所有人都在连续的炮声中畏缩着,满脸的空白。

    阿多那多想,难道美国和日本宣战了?难道挂了美国国旗反而成了炮轰目标?又过几分钟,他判断出来,炮弹并不是朝教堂而来,只不过炮阵离得很近罢了。

    炮轰一直持续到中午。

    女学生们下午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坐待弥撒大厅。她们见六十岁的神父呆呆地站在圣母圣婴像下面,平静而缺乏活力。她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祈祷是为了她们的国家祈祷,神父说到你们从此进入更深灾难的父老兄弟、母亲和姐妹时,听上去像致丧。只有我姨妈书娟没有辩出神父的祷辞和昨天不同。书娟心不在焉,在想她的父母此刻在干什么?那一上午的炮轰,她的父母在美国也许还象平时一样睡得深沉。我姨妈书娟后来知道炮轰时她父母一直守在无线电旁边,半天不换一个姿势,听着那个美国男广播员不关他痛痒地报告着日军的每一步得逞。他们一夜没睡,接下来的一天也不会睡,因为消息越来越坏:大批中国战俘和百姓被进了南京城的日本兵屠杀了。他们抱头痛哭,就象此刻书娟和所有女孩们抱头痛哭一样。

    神父在半分钟前告诉她们:日本军队占领了她们的总统府。神父说:孩子们,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是你们民族最不幸的一天。

    
她们哭了一阵,突然听见响动,转脸看去,十几个窑姐站在后面,很想打听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打听。

    那天的晚餐只有一个素菜汤,里面连做做点缀的碎红肠也没有。意思女孩们都明白,因为吃得格外肃穆。她们不知道自己避在安全区的父母是否安全,更为逃到乡间的家人忐忑。当时父母们把她们留下,一是图美国和宗教对她们的双重保护,再则,也希望她们的学业不至停顿。

    这时豆蔻走进餐厅,自己也知道有些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版地面,讪讪地笑道:有米饭吗?

    
女孩们看着她。

    “你们天天都吃面包啊?好干啊.”还是每一个人理她。

    豆蔻只好自己和自己说下去:不行,土包子一个,吃不来洋面包。她走到桌前,看看那只汤桶,里面还有一节节断了的通心粉和煮黄的白菜,她厚厚脸皮又是一笑,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直下。象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象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噘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掂着脚尖,把勺柄直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两只细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豆蔻刚刚往门口走,又一个女孩说:六月的烂冬瓜。

 

 

  “烂得籽啊瓢啊都臭了。

    
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那个正说话的女孩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又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挤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敌人。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阿多那多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回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陈乔治赶紧过去,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几十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四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了。

    阿多那多叫陈乔治把豆蔻送回仓库。他要去向英格曼神父请愿:马上把这群女人送出去。走到院里,他听见仓库里又是一片哄闹。人生来是有贵贱的,女人尤其如此。如果一个国家的灾难都不能使这些女人庄重起来,她们也只能是比粪土还贱的命了。法比·阿多那多三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了瘟疫,几乎同时死去。他由一个中国教徒收养长大,二十岁上投奔了英格曼神父,从此阪依了天主教。后来英格曼送他去美国深造了两年,回到中国便做了英格曼的助理。因此法比·阿多那多可以做为中国人来自省其劣根,又可以做为外国人来侧目审视中国的国民性。面对这群窑姐,他的两种人格身份同时觉醒,因此他优越的同时自卑,嫌恶的同时深感爱莫能助。他象个自家人那样,常在心里说:你就争口气吧!他又是个外人,冷冷地想:谁也无法救赎你们这样一个民族。此刻他听着远处不时响起的枪声,也听着窑姐们的嬉闹,摇摇头。才多久啊?她们对枪声就听惯了,听顺耳了。他没有去打扰她们。她们所做的事他懂得:那是行酒令,没有酒,谁输了罚一大口凉水。

    法比·阿多那多向主楼走去,一时枪声密集,并有机关枪加入。难道还有中国军队在抵抗?可他知道中国军队昨天天黑前就撤光了。枪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阿多那多与英格曼神父的谈话断断续续,两人都在猜着密集的射击是怎么回事。本来阿多那多是来向英格曼报告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打算催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父满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谈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和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父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台对于南京局势的报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连让坐都免了。沉默地听了半小时嘈杂无比的广播,英格曼神父说:看来是真的——他们在秘密枪决中国士兵。刚才的枪声就是发自江边刑场。连德国人都对此震惊。

    
近十点钟,枪声才零落下去。

    英格曼神父对阿多那多说:敲钟。

    “
神父,……”阿多那多不动。

    英格曼懂得阿多那多的意思。整个城市生死不明,最好不以任何响动去触碰入侵者的神经。

    “上万人刚刚死去了。是放下武器的无辜者。象羔羊一样,被屠宰了。敲钟吧,法比。英格曼神父说着,慢慢撑起微驮的身体。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钟声又穿起衣服,跑下楼来。窑姐们也围在仓库门口,仰脸听着钟声。钟声听上去十分悠扬,又十分不祥,她们不知怎样就相互拉起了手。钟声奇特的感召力使她们幌惚觉得自己丢去了什么。失去了的不止是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止是她们从未涉足过的总统府。好像失去的也不止是她们最初的童贞。这份失去无可名状。她们觉得钟声别再响下去吧,一下一下把她们掏空了。

    英格曼神父站在院子中央。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

    英格曼神父领着人们为死难者默哀之后,又让阿多那多带领女孩们唱起安魂曲。窑姐们再回到仓库时,安静许多。

    入夜时分,我姨妈书娟和另一个女孩挤睡一张床上。一夜冷枪不断,成千上万被屠宰的士兵在书娟的概念中还非常模糊,她还不能想象那场面惨到什么程度。她是到大起来之后,才感到这场大型屠杀多么惨绝人寰。

    书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讲给同伴听,又感到难以启口。她从女孩已沦落为女人,而这沦落是万恶之源。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响起。门是后门,正对她们窗口,已经锁了很多年。

    阿顾还没睡,拎着灯笼跑来。阿多那多已站在后门口,对阿顾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吭声。但灯笼的光显然已从们缝漏出去,门外的人更是死气白赖,手在槐木镶铁条的门上拍得又急又重,骨头皮肉都要拍烂了似的。

    “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有个中国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下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径滨中国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国教堂,不介入中、日战事。

    “
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弹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
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的人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鬼子随时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
请马上把他带到国际安全区。

    “
路太远,到处都是柜子,他受伤又重,求求您了!……”

    “
很抱歉。请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两枪。埋尸人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这时陈乔治把英格曼神父搀下楼来。神父在楼梯口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慢慢沿来路回去。他不能置门外的中国士兵的生死于度外,更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个女孩的安危。

    法比·阿多那多从阿顾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锈住的大锁,拉开门,刚刚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来,同时把门关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阶楼梯,听阿多那多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中国伤兵!……”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阿多那多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你撒谎!阿多那多指控。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阿顾说: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两样?!他这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洋人说话。

    “你闭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远的街道上,果然有马蹄声近来。一个粗哑的喉咙从伙房边巨大煤堆后面传出来:开门!不开门我开枪了!

    
这时人们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出现了,一个持手枪一个端步枪。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飞快地划了个十字。两个人都拉开了枪栓,拿长枪的人踉跄一步,人们看见他的下半截裤腿几乎是黑的。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门打开,法比。英格曼神父说。

    法比给了个又快又恨的手势,阿顾立刻将钥匙插入锁孔。埋尸队的人说:快些!

    
锁孔锈得太厉害,阿顾几番打不开。持长枪的士兵窜过来,阿多那多肩膀一抽,头颈紧缩,两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护脑袋还是对挺过来的枪刺告饶。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别进门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断了,门栓也松开来。一大团黑乎乎的人影涌了进来。

    后门关上不久,一个马队从街口小跑过来。门内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态上,两个武装军人的枪口朝着后门,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见的是两个穿黑马夹胸前贴着长圆型白布的人。他断定这两个人是埋尸队队员,被日本人临时雇来的中国劳力。他们身上各倚负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想来便是死里逃生的中国战俘了。另一个战俘还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里也是大片暗色血渍。英格曼神父问他们一共有多少战俘殉难。他们答不上来,说刑场就有好几处,来不及埋的尸首会被烧掉。

    “阿顾,立刻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

    持短枪的人三十岁左右,军服虽褴褛,但右胸的口袋别了一支钢笔。他说:很对不住您。

    “
你们是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法比·阿多那多大声说:干嘛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英格曼制止道:法比。他转过头来对持短枪的人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是和我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先垂下枪口,当兵的也跟着收了姿势。

    陈乔治这时出现了,气喘吁吁地说:刚刚烧了些热水,去洗洗伤口,包扎包扎吧!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说:怕血淌得太多,救不过来了。先到我屋子里,上上药,把伤裹一下。

    
英格曼神父对两个埋尸队的人说:去吧,先把他们的伤治一治再说。

    
阿顾一听这话,得了赦令似的上来,帮着埋尸队的两个人往陈乔治屋里抬伤员。陈乔治的屋紧挨伙房,门开在一人高的煤池后面,还算隐蔽。

    这一夜女孩们都没睡。她们在天微明时看见窑姐们把几幅旧窗幔洗出来,搭在临时牵起的麻绳上晾晒。那些窗幔要给伤员们当铺盖。

    早餐后英格曼神父一身弥撒大袍,法比·阿多那多启动了那辆老旧的福特轿车,两人神色匆匆地出门去。直到晚餐前两人才回来,英格曼神父一脸病色,两眼空洞,上楼时两手都抓住楼梯扶手。女孩们在晚自习时问问法比·阿多那多,发生了什么事让英格曼神父如此失态。阿多那多告诉她们,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他和英格曼神父差点挨日本兵的子弹。女孩们追问,日本兵难道敢对一个美国神父开枪?阿多那多想说什么,大喉结提起又坠下,三番五次,还是摇摇头把话忍了。

    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在两天之后才从窑姐们嘴里知道阿多那多究竟向她们瞒下了什么。阿多那多是在对窑姐们训话时讲出这个事件的。当时窑姐们吵闹抱怨夜里太冷,睡不着觉,要求在仓库里生一个火盆。阿多那多对她们说:还嫌冷?晓不晓得我和英格曼神父为什么差点给日本兵打死吗?他把事情告诉了她们。他们的车从安全区开回来时,原先走的街道着起大火,只得从小巷绕路,天刚擦黑,六个日本兵正堵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在剥衣裳,英格曼神父叫阿多那多停车,他刚说了一句英文:看上帝面上,你们也有姊妹。日本兵便一梭子打过来。若不是阿多那多车开得快,日本兵就把他们两个眼证给灭除了。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假如不与窑姐们再次冲突,也不会从她们口中知道这个事件。冲突是这样引起的;喃呢和玉笙搭伙把她们的便桶往楼上厕所抬的时候,正是女孩们起床的时间。女孩们叫她们先抬下楼,等她们去上课再抬上来。喃呢不满了,说几十斤重一桶粪,抬着上楼下楼是好玩的吗?女孩们便指控她们吃得多拉得多。玉笙回嘴,说全南京的金枝玉叶也好,良家妇女也好,婊子窑姐也好,在日本鬼子那里都一样,都是扒下裤子,两腿一掰,不信呀?去问问英格曼神父,问他前天看见就什么!不然去问问那个假江北佬阿多那多,那个给一帮子日本鬼子搞得哇哇哭的是不是谁家千金!

    女孩们知道了这件事,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怖。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羞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私处,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对待。

    还需要一些年,我姨妈书娟才真正明白英格曼神父那天从安全区回来的病容是怎么一回事。不完全因为他目睹一场轮奸,也不完全因为他请求安全区收留教堂里避难的中国伤兵和几十个妓女遭到婉言拒绝。安全区负责人告诉英格曼神父:日本兵已几次来安全区搜捕中国军人,

    日本人见了中、青年男性平民就逮走去枪毙,相比之下反倒是美国教堂更能提供庇护。至于妓女们,安全区保护不了她们,日本兵搜寻年轻女人的疯狂甚至超过搜捕中国士兵。那天英格曼神父的气息奄奄也不仅因为看见日军的吉普车在一米多高的中国人尸体上翻越;似乎从江边漫卷而来的焚烧战俘的焦臭烟雾也不是他魂飞魄散、万念俱灰的原因。他在一九四八年冬天离开中国时,对去码头送行的书娟和其他女学生说,他非常的失败作为上帝的使者,作为普通人都失败得很。他还想把乱在一九三七年冬天的心绪理清,说着说着,发现自己更乱了。我猜他的迷乱是感到自己上了当;真有上帝,上帝怎会这样无能?他一定是为他的上帝找了许多籍口,其中之一是:上帝把一幅地狱画卷展现给人们,一定有一个重大的启示。而他完全解答不了这启示。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同学们很快和伤兵们厮混熟了。伤兵们恢复了一点元气,出太阳时会到院子里坐坐,捉捉虱子。他们把打仗的事讲给女孩们听,虽然是败仗,也让他们在女孩们眼里个个成了大英雄。他们一个一个地讲到战死的战友们,有时突然停顿了,过一会说:记不太清了。他们唯一不讲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整连整营地集中起来,静静地等待发落。他们不愿讲日本兵怎样把手指粗的绳子绑在他们的手臂上,而他们一动不动,整整齐齐给绑成一串又一串。他们靠猜想来领会日本人下一步会对他们做什么。那一夜冷极了,他们相依为命,就那样成串地给绑着,坐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虽然连打了几天几夜的仗,已疲惫不堪,但伤口象长了利齿一样咬得他们无法入睡。天刚亮日本兵开始了新的调度,要他们排起队伍向江边出发。有人感到了不祥,却还是步伐整齐地随队伍朝江边行军。队伍一望无际,唯一能的宽慰是他们和战友们一块行进,即便真是赴刑场也不孤单。伤员们即便想对女孩们讲,也讲不清他们怎么在江边的滩头上一蹲一天,等到了天再次黑下来;一天前还打算决一死战一群人,竟然在那一刻如此听天由命,任几十挺机关枪对着他们齐鸣。似乎谁嘶喊了一声:兄弟们,上当了!和他们拚吧!上万人变成一堆抽搐的血肉,是眨眼间的事。伤员中有个叫王全有的上士,他不是被埋尸队从尸体堆里刨出来的。他的逃生是个奇迹:一颗子弹正巧射中了他的右臂,打断了绳索,他拖着断手滚到江水里,又在黎明时分游回满是血水的江岸,遇上了埋尸队。伤兵们不愿对女学生们讲这一段,还因为从戎一生,想都没想过如此窝囊下场:乖乖的走进自己的坟穴,如此守纪律地一排排应枪声到下。为此他们红着眼呆呆地想,对日本人那样信任,那样乖顺,是他们失败中最可耻的失败。

 

    英格曼神父从安全区回来的第三天,来到伤员们的住处。他已知道那位口袋插钢笔的军官姓戴,是教导总队的教官,伤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岁。王浦生头上脸上缠满纱布,只有右臂没有挂花。见神父进来,他躺在那里把右手举到太阳穴,行了个军礼。英格曼神父突然改变了嘴里的话。他来时口中排好的第一个句子是:非常抱歉,我们不能够把你们留在这里养伤。这时他对着敬礼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启开,话变成了:好些了吗?他知道这就非常难了。假如预先放牢在舌头尖上的话都会突然改变,他更没法临时调度其他辞客语言。他想说服伤兵们离开教堂,去乡下或山里躲起来。他们可以趁夜晚遛出教堂,粮食和药品他都为他们备足了。而一见王浦生缠慢绷带的面孔,整理编辑得极其严谨的说辞刹那间便自己蜕变,变成以下的话: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诸位几天。不过,做为普通难民在此避难,诸位必须放弃武器。

    
伤员们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教官。

    戴教官说:请允许我们留下两个手榴弹。

    
英格曼神父素来的威严又出现了:本教堂只接纳手无寸铁的平民。

    
戴教官说:这最后的两颗手榴弹不是为了进攻,也不是为了防御。他看了所有人一眼。

    英格曼神父当然明白这两颗手榴弹的用途。他们中的三个人做过俘虏,经历了行刑。用那两颗手榴弹,结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辉煌。对战败了的军人来说,没有比那种永恒的撤退更体面更尊严了。走运的话,还可以拖几个敌人垫背。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那样,你们便不是手无寸铁啊。

    
一个叫李全有上士说:戴教官,就听神父的吧。

    
戴教官沉默一会,抬起眼睛扫视全体伤员:赞同李全有的举手。

    
没人举手。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手榴弹拉响,日本人会指控本教堂庇护中国武装军人。那么本教堂收留难民的慈善之举,将会变成谎言。

    
伤员们一动不动。神父陪着他们沉闷了一刻,转身走出门。他知道他该说的都说了。

    下午戴教官和李全有把两枝枪,五颗手榴弹,二十发子弹交给了英格曼神父。阿顾和陈乔治拿出几身便服,换下了伤员们的军装。

    晚饭后,女孩们想趁晚自习之前的空闲和伤员们聊天,还没走近就听见红菱的扬州话叽哩哇啦:我们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在上海住过,她会跳!……”

    
然后女孩们听窑姐和伤兵们一块起哄:玉墨!给个面子嘛!……”

    
书娟挤到女孩们最前面,听那个叫玉墨的窑姐说:人老珠黄了,扭不起来了!

    “
早听说藏玉楼的玉墨小姐,今天总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

    书娟看见玉墨扭动着黄鼠狼似的又长又软腰肢,跳起舞来。其实书娟知道这叫伦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玉墨一跳便不堪入目。她认为玉墨动作下流眼神猥亵,就是披着细皮嫩肉的妖怪。她隐约记得半夜给父母吵骂惊醒时听到的名字:赵玉墨。她还记得母亲在父亲生病时说:什么贱货?还寄了参来!我买不起参吗?不写她赵玉墨三个字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吗?!每回赵玉墨三个字从母亲嘴里吐出,都是被母亲一嘴白而齐的牙嚼得碎碎的。书娟此刻不能断定那玉墨就是这扭动如虫的玉墨。看看这个贱货,身子作痒哩,这样狂扭。

    玉墨一直垂着眼皮,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唇上。她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毛。玉墨是厉害,一贯淑女,含蓄娇羞不失大方,只在这样的霎时放出耀眼的锋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略了大家闺秀的风骚。戴教官脸红了。

    玉墨扭着,从戴教官身边移开,移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觉得女人身子和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身衣裳,浪来浪去,实在让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手足无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床沿上,小小年纪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着玉墨柔软的腰肢和胸脯,忘了手里拿的一把纸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豆蔻,回头看一眼把王浦生迷得两眼发直的玉墨,转过脸在他那只好手上打一巴掌。豆蔻不知道隐藏自己的妒嫉,她又懒得象玉墨那样学一身本事。王浦生给她一打,回过神来,朝她笑了。这个大孩子一笑两只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豆蔻看着爱得心疼。豆蔻比大男孩王浦生还小两岁,才十五,是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从灾区拐出来的,卖到堂子里的。豆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高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逼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身,还有补丁。妓院妈妈说她:豆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豆蔻说:你老看她干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豆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

    
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豆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玉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豆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裂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上的醉意越来越浓。她想着一个男人。这男人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堕落不是因为他有那种声色犬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为他生性过份纯正,过份规矩。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让他靠近诱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对于诱惑毫无免疫力,一旦被诱惑又容易认真。他明知和一个妓女相好有多下贱,但他在起誓赌咒之后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他和朋友们争论,说马克思也爱过妓女。这个男人是我那个呆里呆气的外公。他认识赵玉墨正是在一个舞场上。他刚从国外留学归来,人们叫他双料博士。他和赵玉墨结识是一场误会。误会由于他没有识别娼妓的眼力。赵玉墨那天优雅之极,带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杂志。赵玉墨也许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老小姐落落寡合的样子。双料博士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赵玉墨点点头,等他上来为她披外衣挂围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们家族这段丑闻就不会发生了。但双料博士的朋友们说那是单身汉之夜,我外婆去过国外,也懂这个洋节目,其中一些不伤大雅的荤内容不能让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里。仅此一夜便让赵玉墨插了足。喝咖啡她把刚读过的东西贩卖给他。他觉得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的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胀。我外婆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我外婆等成立婚姻家庭,但从心理和身理都觉得吃亏颇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作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五岁这年,她碰上了双料博士。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五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我外公听她讲身世时,两人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外公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六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赵玉墨这夜豁出去了,连一文钱也不赚。她约双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块吃早饭。她破天荒地起个大早,给妓院妈妈五块大洋,说是她昨晚生意不错,多孝敬妈妈几包烟。和双料博士见面后,她开始讲自己的身世。她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这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个月。她一番倾诉不仅没恶心双料博士,他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再也不做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她打电话问:胡博士在吗?经理张口便称她:赵小姐。外婆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便说:胡博士说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我外公摊底牌时,我外公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动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我外公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份子。

    我姨妈书娟就是在这段时间零零星星听见赵玉墨这个名字的。

    其实让我外公这类书呆子番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伤伤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实。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的弱者。我外婆这时真病装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对我外公的外出不再过问。这就让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一张出国讲学邀请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届时撒谎已撒油了,让三角关系给磨练出来了。他跟赵玉墨说讲学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赵玉墨的一万个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却无力阻拦。

    这时赵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实是在受失败的折磨。她垂着的双眼一抬,目光立刻给对面的眼睛顶回来——书娟一脸黑暗,眼睛简直在剥她的皮。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刹那间她那么心虚,那么理亏,这个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让她知道书香门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来的,贵贱是不可混淆的。她多次在胡博士的钱夹里看见这女孩的照片,而见到此刻的女孩,她懂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样的男人?连戴教官都不见得拿她当人看。她这一想几乎要发疯了,二十年吃苦学这学那,不甘下贱,又如何?不如就和红菱豆蔻一样,活一时快活一时。

    玉墨在人们眼里摇身一变,上流社会的舞姿神态荡然无存,舞得妖气十足,浪荡无比,舞到男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的挤撞他们一下,跳着跳着,解开狐皮护肩,向戴教官一甩。里面是件厚毛线外套,她也一颗颗解开绒球钮扣,边跳边脱衣。她想:可把那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伸张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们的喝彩声中得意忘形,笑得连槽牙也露出了两颗。丘八们觉得变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们招惹得心里身上都不干不净起来。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的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到玉墨脸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样了,他此刻的触觉全长在目光里。她顺手拉他一把,他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依在她怀里。她在众男女的疯狂大笑中搂着他舞下去。那个叫书娟的女孩秀雅无声的骂她骚婊子,不要脸,让她骂去,这庄重的院墙外面,人们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做什么?!要脸不要脸,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裤子。

    人们看着戴教官终于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来。女孩们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局势,有的慢慢走开了,有的跟着起哄。书娟的脸正对着玉墨,她什么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婊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贬低她自己。她高贵就高贵在此,象菩萨看待蛆虫一样见怪不惊。

    书娟的淡漠果然刺伤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怎么可能对付这样一家人?容忍你象蛆一样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们高贵地善良地对此容忍。玉墨这下子可真学会了做红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破摔,摔给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两根胳臂成了兔丝,环绕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伤臂让她挤疼,却疼得情愿。她突然给戴教官一个知情的诡笑,戴教官脸上挂起赖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欲火中烧,他答复她:都是你惹得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两人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红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大得吓人,和扬州掌勺师傅一样的音色。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来过呀?喃呢说。

    我姨妈书娟转身便走。在我写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她对妓女们完全改变了成见。不过她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一群风尘女子时总会玩味她们的笑声。她们真是会笑啊。人们管她们的营生叫作:卖笑生涯,看来满贴切。光是书娟在那个晚上就领略到她们各色的笑,她觉得应该专为她们不同的笑编一个字典,注释每一个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编成一个色谱,从暖到冷,从暗到亮。她们这些女子语言贫乏,笑却最丰富,该说的都在笑声之中。不过我姨妈能够这样从美学上来认识这群女子还得一个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个事件。我此刻想象当年书娟的背影怎样留在赵玉墨的视野里,那是个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于表示鄙夷。书娟是在阿那多那说:安静这个英文单词时走开的。她走得很慢,走走,轻轻一踢地上的落叶。她想为母亲报复一下叫赵玉墨的娼妓。身后响起一阵一阵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妓女们楞了一下,红菱的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不知那位窑姐大声调笑:还会诗呢!

    “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

    
豆蔻说:弹你妈!

    
书娟已走到住宿楼下面。她没听见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书娟单薄的背影走进了楼的门洞,才回过神来,听一屋子男女在吵什么。红菱说:“……又没炭给我们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么法了?!

    “
这是什么时候?啊?!阿那多那说:还要木炭烤火呢!还要什么?!要不要我上街叫几碗小馄饨给你们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

    
军人们不声响了,戴教官脸上的红潮已退下去。豆蔻尖叫:出牌呀!人们一哆嗦,象从梦里醒来。

    女孩们用她们的形式抗议窑姐们。她们在书娟的组织下,在每晚祈祷前合唱圣经诗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学过钢琴,因此不缺风琴手。她们穿着礼拜天的唱诗袍子,个个把小脸绷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热闹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听见火光和血光声中升起的圣经诗篇,歌声清冽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进地狱般都市,犹如天堂的泪珠。正在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一霎。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活到战败之后,活到了帝国光荣的梦想幻灭,活到了晚年,还偶然记起这遥远的童贞歌声。

    英格曼神父起初为歌声不安,恐怕歌声惊动满城疯狂的占领军,使教堂变成更大的目标。但当他走到礼拜堂,看见女孩们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释然了。在这种时候一座毁于武装对抗的大都市,或许能被宽容的歌声安抚。谁会加害这些播送无条件救赎的女孩呢?狼也会在这歌声中立地成佛。

 

 

   歌声一夜一夜继续。

    窑姐们和军人们的狂欢也夜夜继续。英格曼已经放弃幻想:日本军队三番五次从安全区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学生去奸污杀害,一些有门路的人弄来船只,从安全区逃走。相对来说,教堂是安宁和安全的。他只对窑姐们带来的污糟气氛而愤怒,后悔当初对她们心太软。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十来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图书馆的窗子失修,天棚又过高,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该省就省,日军占了炭窑,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区夜读了。下半夜时,英格曼神父正准备熄蜡烛就寝,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象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披上鹅绒起居袍,走到图书室门口,看见玉墨、喃呢、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内衣,边烤边小声唧咕笑闹。

    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手脚冰凉,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来。

    “法比,怎么能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图书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头都握起来了。他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杵。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喃呢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臂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不阴不阳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

    “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身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的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阿多那多说。

    “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指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我可以动用安全区的警察来请你们!阿多那多威胁。

    “哪位警察阿哥?姓什么?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雇。他们一听姑奶奶在这里生冻疮,马上雪里送炭。红菱洋洋得意,烤了一只脚丫再烤另一只脚丫。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实在舍不得炭,给点烧酒也行。”“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我叫你熄火,你没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个洋名:乔治。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

    雨菲菲一下两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们从心里泛出一阵阵阴冷。红菱和陈乔治在锅炉后面好了一场,红菱用手帕蘸着唾沫擦着陈乔治脸上蹭的锅灰。说,酒藏在哪里?”“说了就把我撵出去做叫花子了。”“做叫花子我养你。”“真不能说!……”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还想不想香香肉啦?”“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钮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告诉我我就给。”“你先给。”“你先讲。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两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窑,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陈乔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弥撒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葡萄酒,进口红葡萄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女孩们发现窑姐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时,她们听见窑姐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姐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南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口中的采茶调。开始调子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入,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点黄腔左调的江南小曲变得象哭一样难听。尽管难听,女孩们听得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头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

    “采茶调在一根琵琶弦上弹奏,听去象沿街乞讨。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样把王浦生的眼泪先惹了出来。王浦生的眼泪刹那间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窑姐们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口酒下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亩水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他们一肚子伤心事。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子。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头上:不是这婊子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窝,套上羊毛长统袜,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器,便把火钳子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脸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出门。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采茶调。它贫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感到不伦不类。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口了。仓库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点着几盏蜡烛。一股酒气从门缝里冒出。书娟直是想,火钳子烧红的一头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浇坏她的凶器,浇灭她的果敢。只要唤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王浦生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道绷带里不见了。这回是红花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象个小姑娘。豆蔻把琵琶一扔,说:都是它不好!就这一根弦,比瞎子弹三弦要饭还难听。她说着用袖口抹抹眼睛。谁站在外头啊?进来吧。玉墨说。外面黑,书娟赶紧往更黑处躲一步,一脚踩在坑洼处,趔趄得把火钳子落在雨水里,有气无力地了一声,白烟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门外它还在冒。书娟已经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听见一串枪声响在城西。又在枪毙战俘了。他听说枪毙是对中国战俘或嫌疑战俘已是最好优待;日本兵们已经腻烦用子弹了。他们的杀戮方式越来越五花八门。每次出去找粮,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两个膝盖虚弱打晃。他感谢上帝,让他长了一张洋面孔。在屠宰场一般的南京城,他这面孔等于盔甲面具。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身披衣,上下牙嗑得声响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个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酒。夜深时分,他回归本性;呷两口烫热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口味:几块兰花豆腐干,半个咸鸭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儿红,劲头是差了点,但比洋酒顺嘴顺肠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见仓库里的烛光,扒在门缝上,看见一地的陶酒坛。伤兵和窑姐们倚倚搂搂,吭吭唧唧,南京城风化最糟的一隅搬进这里了。

 

 

   他推开门,在胸口划着十字,声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单调,加上头腔胸腔鼻腔共鸣: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做弥散的酒也给你们偷来作乐!

    
红菱扭扭地站起身,把身后的陈乔治挡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撸下自己的玉镯:喏,这个少说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后蹩,一副小孩子不情愿地把半块糕饼分给别人的憨俏模样。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后一背,根本不去看红菱:你们这样的女人,不必躲在这里啊——吃着教堂的粮,占着教堂的房,你们出去,自有日本人喂你们好酒好肉!

    
戴教官两眼通红,从一个当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玉墨在他肩上使劲一捺。

    红菱还是嬉皮笑脸,干什么呀?明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晓得,较什么真?她转向阿多那多,热呼呼一嘴酒气:对不对?敢担保哪个炮弹不落在这院里,轰隆隆!……什么酒呀,风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它,够我们喝几夜的吧?也够请你神父客了!来来来,还有酒没有?给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红菱打断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吗?

    
她指着王浦生:这个孩子伤口都烂了,还不让人想想妈妈呀?

    
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闭着眼昏睡,脸色和死了的人没有区别。他的头枕在叫玉笙的窑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盖在他身上。

    阿多那多走过去,摸摸浦生的脉搏。烧发得不低。显然是伤口感染了。

    “得想法子找个医生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都是死过的人,我们就得好好陪他们乐乐……”红菱自己让一个酒嗝给噎一下。

    “闭嘴。阿多那多说。

    “闭就闭。红菱说。

    她静了不到两秒钟,又说:我这人就是没脾气,好讲话,能吃亏。一个玉镯换你几壶酒,……”

    “
闭嘴!阿多那多大吼。

    红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闭着吗?

    “
陈乔治!阿多那多叫道。

    陈乔治藏不下去了,从喃呢和另一个窑姐身后走出来。他想,这碗伙夫饭,恐怕要吃到头了。

    “去,拿药包来。快点!陈乔治嘴一张,红菱说:快去!我替你谢谢神父!

    
陈乔治跑出去。

    阿多那阿阴沉着脸,仍学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单调的语调说:昨天一个日本军官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人头,血把刀刃给烫软了,他才歇下来。

    
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半分钟,李全有说:你看见了?

    
阿多那多说:嗯。

    “
你还看见什么了?

    “
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来。……一个池塘里死尸都满了,水通红的,还有小孩子。

    
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红菱说喝喝喝,说不定过几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说什么。她见乔治拿了药包回来,从里面取出消炎药粉。她手脚麻利地把药粉倒在自己的碗里,用食指划拉了几圈,看小半碗酒和药粉混匀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宝贝地低声哄着,把药酒给王浦生喝下去。

    王浦生睁开眼,老了似的眼皮叠起一摞皱纹。他说:谢谢您,豆蔻。

    
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这回没人笑她。

    “我跟你回家做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么呀?

    “……
我家什么也没有。

    “……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

    
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象大姑娘一样躲着哭。

    天快明他们才睡。睡到女孩们开始朗读课文,才醒来。

    他们醒来发现豆蔻不在了。阿顾说他看见豆蔻在院里走,醉得不轻,支使阿顾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难听死了。阿顾哄她等天亮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阿顾骗她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阿顾,说琵琶弦搁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阿顾又骗她,说他太磕睡,等他睡一个时辰一定帮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蔻没回来。

    阿多那多去安全区请的医生倒是来了。医生说安全区美国女校长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两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蔻。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的豆蔻,设想出豆蔻离开圣玛丽教堂的前前后后。

    照片有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剃掉了头发,面孔浮肿。想来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

    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程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这一想豆蔻心粉碎了。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便从教堂的墙头翻出去了。豆蔻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个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东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马上后悔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象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许她有一线希望躲避过后来那一劫。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粘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然后就边跑边叫,嗓音叫得千疮百孔。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了她。她的叫声吵醒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巡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畜牲。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那青烟扭转变形,渐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并且刀枪不入,行动如风。青面獠牙的复仇女鬼嘎嘎地狞笑,让这些人形野兽望而丧胆……

    
豆蔻在被救活之后,常常狞笑不止,嘎嘎嘎嘎,让临时医院的病友毛骨悚然。

    我在一九九四年,一次纪念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展览会上,看见了另一张豆蔻不堪入目的照片。这是从日本兵营的档案中查获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绑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撕开,正对着镜头,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断挣扎而使镜头无法聚焦。我认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们对这如花少女施暴之后,又下流地将这个钉在耻辱十字架上的女体摄入镜头。

    被医治的豆蔻精神时而错乱,时而正常,她在几种精神状态下都牵记着王浦生。尤其当她癫狂发作,口口声声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给王浦生进行截肢手术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国医生把这情形告诉了王浦生。

    手术室是临时布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卧室,因为安全区救护太多伤员,麻醉剂严重缺乏,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术只能用少量麻醉,手术后半部份,剧烈的疼痛反扑过来。王浦生嘴口咬了一块毛巾,觉得豆蔻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豆蔻下体被撕烂,肋骨被捅断,这些疼痛都延伸到每一锯每一刀每一针上,王浦生松开了牙关,长长地嚎叫一声。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从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开始她们发现气氛变得怪异,窑姐们都安静得很。

    她们向阿多那多打听,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们是知道王浦生伤势的。

    阿多那多只说了一句:是豆蔻出了事。

    “
出了什么事?

    “……”

    
她们再追着问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问什么?读你们的书去!

    
这时他们听见英格曼神父说:应该让孩子们知道这件事。英格曼神父这时站在她们的教室门口。

    接下去,女孩们听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单调的声音,把豆蔻的遭遇讲述一遍。她们全傻了。只有凶险事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才显出它的实感它的真切和险恶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来的那两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岁的年华已被当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蔻一双长冻疮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蔻爬到核桃树上,把一只房檐上掉下的野猫崽子放回去,还想到豆蔻坐在伙房门口替陈乔治剥水发蚕豆……她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蔻都行,干嘛偏偏是十五岁的豆蔻呢?

 

   从那以后,阿多那多把他从外面拍回的照片洗出来给女孩们看。女孩们都用手捂住眼睛,然后从指缝去看那横尸遍野的江洲,烧成炭的尸群,毁成一片瓦砾的街区,一池鲜血的水田……

    
英格曼神父完全改变了对女孩们的教育方针:他要她们看清楚,并且要永远记住。

    女孩们渐渐地敢于正视这些照片了。

    她们的歌声绽放在夜空中,伸展如丝绒,柔软地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在那些杀人杀得痉挛的神经上。

    刽子手们觉得这样的歌声是在打扰他们。歌声播撒着声声追问。播撒着弱者的正义审判。

    一些信奉者持着屠刀迷惘了。迷惘可是他们不需要的。他们转着颈子向夜空里找寻:歌声来自何处?

    女孩们唱着,目光渐渐老成,悲怆,和她们的年龄毫不相符。

    窑姐们打着牌,突然也把女孩们的歌当小调哼起来。她们打牌不再快活轻松,常为一点小事骂起架来。所有人的刁钻古怪都发作了。豆蔻下场那么惨,她们似乎靠打打架骂骂人才能把恐怖、怨艾、无望发作出去。

    她们个个暴躁怪戾,一触即炸,连一向有淑女涵养的玉墨也犯泼,为打牌输了几文钱和自己师妹玉笙骂街。

    戴教官劝了几句,劝不住,觉得无趣之极,心情灰败到极点。前途后路两茫茫,身为军人整天和一帮粉脂女子厮混,倒不如半个月之前战死爽快。

    他走到院里,雨停了,这个大型屠杀场的夹缝里真静,静得人心惊肉跳。

    他慢慢走着。不久发现自己站在墓园里。他来这里做什么?找那些被英格曼神父缴走的武器?他寻找武器做什么?是从这里出去找日本人报仇?或者他对这种一日一日的消磨不耐烦了?他是个军人,在几十万大军溃败之后,在成千上万的战友被枪毙、砍头、活埋之后,还能如此一日一日消磨,不失可耻。

    戴教官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哪一处土被翻过。翻土的痕迹也许被雨消灭了。

    他的目光落在一座座石雕的十字架上。传教的美国人真傻,走了大半个地球,来这里葬身。他们的上帝是个铁路警察,管不了这一段的。可哪一段他也没管好啊。戴教官挂着一个惨笑,站在那不相识的死者墓前,划了个十字。

    戴教官回到住处不久,听见教堂里一片嘈杂。

    阿顾跑来,说一群日本兵在教堂正门外面,要闯进来搜查中国散兵游勇。阿多那多神父正在阻止他们。

    英格曼神父叫伤员们立刻转移到酒窖里。

    十分钟后,五个伤员在酒窖里安顿下来。阿多那多气喘吁吁地钻进来。他额头被刺刀挑破,血流了一脸。白色的教袍子领子也染得殷红。他对伤兵们说鬼子已经被他堵出去了,但伤员们暂时不可出来。他掀起一个小盖子,漏进一点灰色的光和灰色的空气。他说这是唯一透气口,希望大家忍耐。

    阿多那多刚要出去,戴教官喊住他:枪和手榴弹藏在哪里?

    
阿多那多说他不知道。不过他声音是要他们明白他是知道的,但他不说。

    “神父,我们有枪的话,这里面不会再出豆蔻那样的事!戴教官说。

    阿多那多请他放心,有英格曼神父和他,豆蔻那样的事万一发生,也只会在他们两个神父变成尸体之后。

    从那个透气口,戴教官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英格曼神父正告诉女孩们,从下午起,教堂不再是安全港,看来日本人有奸细,探听到教堂里藏有中国伤兵。

    或许奸细们早就注意教堂了教堂不断扔出的血污棉球,以及特里默医生的几次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急救车为他们提供了线索。半夜时分教堂里再次哄乱起来。疯狂的狗叫就在附近。

    戴教官从透气口听到英格曼神父在大声斥责什么。他一改平直单调的嗓音,中国话的抑扬顿挫全都精确之极:

    “已经告诉过你们,这里没有军人,你们居然擅自闯入中立地带,我可以向国际安全区的律师起诉你们!……”

    “
对不起,我们下午的造访被阁下谢绝了。一个男人声音说。

    戴教官判断此人是日本人雇的翻译。

    李全有说:出去找把锹,也能拼一家伙!

    
戴教官做了一个叫他敛声的手势。他这时听见阿多那多说:神父,我这就去国际安全区,请拉比先生和梅凯律师。

    
不久听见一声枪响。

    “法比!……”英格曼神父叫道。

    “没事,神父!——”法比·阿多那多微弱地说。

    “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英格曼神父咆哮。

    李全有听不下去了。他一瘸一拐向窖口摸去去,戴教官拉住他。谁也不准动,动一动军法从事。出去会牵累两位神父。我出去看一下。

    
这个时候,玉墨和其他窑姐们都藏在仓库的阁楼上,阁楼也堆满快要风化的报纸、书,她们站在散满老鼠粪的报纸文件堆上,从窄窄的的木窗格往外看。

    院子被日本兵的十几把大电筒照得雪亮,而持电筒者面目隐绰,阴森可怖。

    枪声惊醒所有女孩,她们并不知道,枪声就响在院子里,只觉得它太近了。黑暗中她们叫喊:哪里打枪?阿多那多神父!……阿顾!……”

    
阿多那多捂着中弹的右腿,对女孩们的宿舍喊道:不要出来!……”

    
她们集中到临院子的屋子,从窗帘缝隙往外看。她们和窑姐们看到的是同一个场面,只是角度不同:首先是躺在阿顾怀里的阿多那多,然后是架在他们周围的刺刀。英格曼神父穿着枣红色鹅绒起居袍,手持一个带玻璃罩的烛台。这是她们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日本侵略者。因为联想到豆蔻和伤员们,也因为联想到那些照片上的地狱图景,她们此刻眼中的日本占领军便是穿马裤皮靴的恶鬼。

    我姨妈书娟在晚年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她赤着两脚站在地板上,却毫不感觉到寒冷。她看见拿着电筒的日本兵仰头向楼上看来。当然是看不见暗处的女同学们。但她们刚才那童音未褪、含苞待放的女性嗓音足以使这群日本男人痴迷。

    日本男人有着病态的恋童癖,对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女性怀有不可告人的慕恋。他们的耳鼓被刚才那一声声丝绒般的呼喊抹过去,拂过来,他们在这个血腥时刻心悸魂销。或许这罪恶情操中有万分之一的美妙,假如没有战争,它会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发的黑暗诗意。但战争使它不同了,那病态诗意在这群日本士兵身心内立刻化为施虐的渴望。一群少女,一群童稚未泯的女孩。西方和东方的男性文化中,都仙化过这样的唱诗班女孩。这群日本兵就驻扎在几条马路之外,在他们祸害这一带时,常常听到天使一般的唱诗。此刻他们明白了,这便是天使们飘缭的仙地。

    日本兵的领头者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中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眉宇间英气逼人,若不是杀人杀得眼神发直,他也不失英俊。

    他向英格曼神父大声说了一句话,旁边的中国翻译说:即使是国际安全区内,皇军也随时进行例行搜查。

    
英格曼神父说:谎言。他看了翻译一眼,见他无意翻译他的驳斥,便转用英文说:纯粹是撒谎。

    
中佐懂一些英文,把撒谎二字听进去了。他上来便给了英格曼神父一个耳光。

    “你的部队番号我知道。我会起诉你的。英格曼克制了以手去捂腮帮的动作,他感觉一颗牙齿被击得松动了。

    中佐通过翻译对英格曼神父说:欢迎起诉。你们美国人动不动就拿这个最没用的词给自己壮胆。

    “
你侵犯美国地盘,就是侵犯美国国土,阿而那多说道。

    “侵犯美国国土,又怎样呢?中佐说。他的声音在冷笑,并笑得优越骄狂,但他的脸容僵在那个平和淡漠的神情上。这是个不会笑的面孔。或者他鄙夷笑这一高级灵长类在进化后期生发的面部表情。

    “那就是向美国挑衅。英格曼神父说。

    “十月二十三号,炸沉了你们美国保护南京的军舰,这个挑衅更直接吧?贵国做出任何军事反应了吗?

    “
但愿你能活着看见美国的反应。英格曼神父说。

    “你威胁大日本皇军?

    “
面对十八支刺刀,发出威胁的倒是我?

 

 

    中佐通过翻译宣布:他们军务在身,不再费口舌了,搜查马上开始。

    英格曼神父举起手:上帝做证,要想搜查,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他上前一步,胸口蹭在了两把刺刀尖上。

    其中一把一挑,鹅绒起居袍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白花花一片鹅绒飞在煞白的电筒光柱里。

    楼上的女孩们都叫起来:英格曼神父!

    
陈乔治这时从锅炉后面出来,想看看神父怎样了。日本人从墙头翻越而入时,他正在锅炉房等待与红菱幽会,却缩在暖洋洋的角落里睡着了。枪声把他惊醒之后,他始终躲在暗处观望。陈乔治胸无大志,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近和红菱相好,觉得赖活着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见英格曼被打的刹那,一把提起那把坐变形的旧木凳。尊贵的神父居然挨了一耳掴子,他本能地要去替神父捞回尊严。但他一看十八个鬼子兵荷枪实弹,赖活着的信念又强大起来。他心里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神父把他从十三、四岁养到现在,供他吃穿,教他认字,发现他实在不是皈依天主的材料,还是不倦地教他读书。神父固然是无趣的人,待他也是嫌恶多于慈爱,但没有神父是没有他陈乔治的。没有人五人六的教堂厨师陈乔治。哪来的如花美眷王红菱呢?想到此,正是英格曼神父胸膛挨了一刺刀的当口。

    陈乔治一出现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不管两位神父怎样抗议,做证,中佐都命令手下剥去他的衣服。

    中佐在这个赤裸的中国男青年身上端详,指着他讨饭挨狗咬留在腿上的疤说:枪伤。

    “
这是狗咬的。陈乔治说。

    英格曼神父说:他是我十多年前收养的乞儿。

    “
是啊,神父也可以收养中国战俘。

    “
荒谬。

    
中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中佐本来没摸出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的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

    这时戴教官走了出来。他一手吊在三角巾里,头上缠着洗不去血迹的旧绷带,站在日本兵面前。

    两位神父让一系列突变弄得不知如何反应了。

    中佐那种会冷笑的字句又出来了。

    但翻译只是刻板地说:神父,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

    
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他现在手无寸铁,当然是无辜百姓。

    
中佐不理会他,继续自己的思路:这里面一共窝藏了多少中国军人?

    
戴教官开口了:我是私自翻墙进来的,不干神父的事。你们可以把我带走了。

    “
是要我们搜查呢,还是你请你的同伴自己走出来。中佐通过翻译问戴教官。

    英格曼神父此刻走到戴教官面前,对中佐说: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美国人的地盘,你在美国境内开枪杀人,任意带走无辜的避难者,后果你承担不起!

    “
你知道我们的上级怎样推卸后果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已经对这些个人进行军法惩处了,实际上没人追究过这些个人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中佐流畅地说完,又由翻译干巴巴地翻译过去。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里,给您造成不必要的惊扰。他举起右手,在血污的绷带边行了个军礼。他放下手已明白了,李全有和另外两名伤员已经摸黑从酒窖里出来,正猫在阴影里伺机拼命。他大声说:我知道教堂提供庇护,是要负出重要代价的。也可能殃及教堂中其他无辜者,所以,我放弃了最后一搏的打算。他这话是让李全有听的。

    李全有果然听懂了,绷紧的全身泄了劲。戴教官是要他懂得,他们赌博式的一拼可能会牵累到四十五个女孩和十几个窑姐。假如进一步激怒日本人,他们可能把教堂夷平,事后再十分方便地找到口实:他们在教堂中遇到中国军人的抵抗而不得已把教堂变成了战斗地点。这样牺牲的将不止是神父们,还会把女孩们暴露给日本人。戴教官明白如果运气好,李全有可能会出奇不意地夺下一两条枪,但激怒的日本人会干出什么,他们已从阿多那多拍回的照片上看到了。他们身为军人,不能保护女人们,已经够可悲,还要使她们本来已经危险的处境恶化,便是犯罪。李全有放下了手臂粗的抵门杠。他们走出来,也许还能换得王浦生一线生机。

    他们慢慢拖着弹伤累累、残缺不全的身体走了出来。勇猛半生的李全有为自己如此委曲的军旅结局而流出眼泪。

    他们一个架住一个,站在了刺刀前面。

    英格曼神父说:凡是解除了武装的人,就是无辜者。本教堂有权利对他们提供庇护……”

    
中佐打断他:那是阁下您的解释。

    “
我们可以找国际安全委员会的各国委员来仲裁这件事。要带走他们,也必须是仲裁之后。

    “
阁下,我对您已经快没有耐性了。中佐说,他对手下士兵一摆头:把他们绑起来。

    “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野蛮残忍的军队!英格曼神父说:你们已杀了几十万南京人,杀人的瘾还没过足吗?他见两个日本兵用绳子把中国伤员绑在一起,绳子勒住一个伤员的枪伤,他刚一挣扭,就挨了一抢托。另一个伤员去护他,马上挨了若干枪托。

    “看在上帝的面上……”英格曼神父疯了似的,扑向日本兵。起居袍里飞出的雪白鹅绒一路随着他飘:请制止你的士兵……”他刚靠近就被一把刺刀制止了。刀尖再次戏弄地在他臂膀处划出个裂口。纯白的鹅绒弥漫,英格曼神父周围下着小雪一般。

    李全有向中佐冲去。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他双手已掐在了中佐的脖子上。日本兵不敢开枪,怕伤着中佐,挺着刺刀过来解救。在士兵们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时,中佐的喉咙几乎被两个虎口掐断。他看着这个不认识的中国军人的脸变形了,五官全凸突出来,牙齿也一颗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这样一副面谱随着他手上力量的加强而放大,变色,成了中国庙宇中的护法神。他下属们的几把刺刀在这个中国士兵五脏中搅动,每一阵剧痛都使他两只手在脖子上收紧。中佐的手脚已瘫软下来,知觉在一点点离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的之最,之总合。终于,那双手僵固了。那紧盯着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齿还暴露在那里;结实的、不齐的,吃惯粗茶淡饭的中国农民的牙齿。这样一副牙齿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语,也够中佐不快。中佐调动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热血从喉咙涌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他知道只要那双虎口再卡得长久一点,长久五秒钟,或许三秒钟,他就和这个中国士兵一同上黄泉之路了。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中佐用沙哑的声音命令他的士兵开始搜查。教堂各隅立刻充满横七竖八的手电光柱。

    英格曼神父在原地进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祷告。

    阿多那多眼睛慌乱地追随着那串蹬上女孩们住宿楼的电筒光,嘴里完全是扬州乡野粗话:“……哪是人养的?就是一群活畜牲!……”

    
日本兵在二楼宿舍发现一群披着棉被,拿着拖把、鸡毛掸、扫帚的女孩。她们挤成一团,目光如炬,一声不吭。

    搜查仓库的三个日本兵没有发现天花板上一个方形木板是活动的。木板那一面,连着一个可以伸缩的折叠楼梯。窑姐们的杏眼、丹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瞪着它。她们听着日本兵在仓库里翻腾,叽哩哇啦叫喊着什么。她们有的丢下了一双长丝袜,有的遗忘了一只绣鞋或一个绣花纹胸,日本兵正以此为线索苦寻苦踪。所有的书架、木箱被他们气急败坏地挪开,推倒,圣经中的古老灰尘飞扬起来,迷住了一个日本士兵的眼睛。

    窑姐们隔着一层天花板,听到的就是他吒骂的声音。没有比听不懂的语言发出的凶狠吒骂更可怕了。窑姐们在黑暗中盯着那方形活动板,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喃呢用满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脸。

    玉笙看看她,两手在四周摸摸,然后把带污黑蛛蜘网的尘土满头满脸地抹。

    玉墨心里发出一个惨笑:难道她们没听说?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牲的花姑娘

    红菱一个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只在黑暗里发愣,隔一分钟抽噎一下,抽得浑身打冷战。她看着陈乔治怎样从活蹦乱跳到一滩血肉,她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她经历无数男人,但在这战乱时刻,朝不保夕的处境中结交的陈乔治,似乎让她生出难得的柔情。她想,天明时世上就再没那个招风耳、未语先笑的陈乔治了。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子。红菱老是听陈乔治说:好死不如赖活。就这样一个甘心赖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赖活到底的人也是无法如愿。红菱木木地想着:可怜我的乔治。

 

   这时谁问了一句:把他们绑走,肯定就要杀吗?

    
玉墨说:废话。

    
红菱这才一动,象从梦里醒了。

    搜查库房的日本兵这时离那方形出入口很近,就在它下面,他们的兽语似乎就响在同一个空间里。

    红菱发现玉墨手里攥着一件东西,一把做针线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极其锋利。她看见过玉墨用它剪丝线头,剪窗花。早年,她还用它替红菱剪眼睫毛,说剪几回睫毛就长黑长翘了,红菱如今有又黑又翘的眼睫毛,该归功玉墨这把小剪子。它从不离玉墨的身,总和她几件贴身的首饰放在一块。她知道玉墨此时拿出它要来做什么。也许她是为那个出国去的双料博士守身,也许用它为即将永诀的戴教官报仇。只要出其不意,下剪子下对地方,那剪子剪断一条性命,毫不在话下。红菱后悔自己平时不珍惜东西,不象玉墨这样,一把好剪子都当珍宝藏这么多年。

    搜查库房的日本兵还在叽哩哇啦说着什么。

    喃呢悄声说:玉墨姐,把你的剪子分我一半。

    
玉墨不答理她,剪子硬掰大概能掰成两半,现在谁有这力气?动静弄大了不是引火烧身?人人都在羡慕玉墨那把剪子。哪怕它就算是垂死的兔子那副咬人的牙,也行啊。

    玉笙说:不用剪子,用膝盖头,也行。只要没把你两个膝盖捺住,你运足气猛往他那东西上一顶……”

    
玉墨了一声,叫她们别吭气。

    玉笙的过房爹是干打手的,她幼时和他学过几拳几腿。她被玉墨无声地喝斥之后,不到一分钟又忘了,又传授起打手家传来。她告诉女伴们,假如手没被缚住,更好办,抓住那东西一捻,就好比捻脆皮核桃。使出呷奶的劲,让他下不出小日本畜牲。

    玉墨用胳膊肘使劲捣她一下,因为脚下的仓库突然静了。似乎三个日本兵听到了天花板上面的耳语。

    她们一动不动地蹲着,坐着,站着,赤手空拳的纤纤素手在使着一股恶狠狠的气力,照玉笙的说法,就象捻碎一个脆皮核桃,果断,发力要猛,凝所有爆发力于五指和掌心,咔喳喳”……玉墨手捏的精细小剪子渐渐起了一层湿气,那是她手上的冷汗所致。她从来没象此刻这样钟爱这把小剪刀。她此刻爱它胜于爱胡博士送她的翡翠领针,也胜于早先那个负心汉送她的钻石戒指。她得到小剪刀那年才十一岁。妓院妈妈丢了做女红的剪刀,毒打了她一顿,说是她偷的。后来剪刀找到了,妈妈把它做为赔不是的礼物送给她。玉墨从那时起下决心出人头地,摆脱为一把剪刀受辱的贱命。这剪刀能藏在哪里呢?最后关头来到时,从哪儿拔出它才能让他猝不及防?……

    
院子里一阵大乱。仓库里三个日本兵跑了出去。窑姐们这时看见手电筒的光圈中央,是被一个日本兵拖在地上的王浦生。只剩一条腿的小兵王浦生几乎没穿衣服,只穿着各种绷带。地上的雨水积了水洼,那个日本兵象拖木料一样把浑身绷带的王浦生从水洼里拖过去。

    红菱说:狗日的!狗都不如!……”

    
才做了截肢手术的王浦生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其实他还没有渡过感染的危险期,高烧仍是退退升升。

    玉墨额头抵住窗栏,看见戴教官踉跄一下,要去搀扶水洼里的王浦生。但他忘了手臂上绑的绳子牵住另外两个人,拖得两个人都跟他趔趄,险些相互绊倒。

    玉墨见英格曼神父走到那个日本兵军官面前,深深低下白发苍苍的头。她听不清他在向他求什么。无非在求他饶了王浦生,他还是个孩子呢,再说还不知能活几天。

    王浦生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我操死你八辈日本祖宗!……”

    
中佐立刻向翻译转过头。

    王浦生接着怪叫:日死你小日本姐姐,小日本妹妹!……”

    
翻译简单翻了一句,中佐抽刀就向王浦生劈下去。

    玉墨一下子捂住眼睛。几天前豆蔻还傻里傻气的要弹琵琶讨饭和这小兵白头偕老的呀。这时一对小两口一个那样留在阳世,一个这样身首异处。红菱捺住玉墨瑟瑟发抖的流水肩。

    中佐命令手下士兵把剩下的三个中国伤兵推到院子当中,吠叫着:列队!第一排——预备!……”

    
窑姐们当然不知他喊的是什么口令,只见日本兵四个一排列起队伍,在另一声口令下操起步枪,然后疯人一般狂喊起来。他们一个跃进,刺刀已插在中国伤兵的胸口、腹内。第一排的士兵拔出刺刀,同时将倒下中国伤兵扶起,第二排刺刀又上来。

    玉墨发现自己正呜呜大哭。她从窗口退缩,一手死死捏住那把小剪刀,一手抹着澎湃而下的泪水,手上厚厚的尘土,抹得她面目全非。

    她是爱戴教官的。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颗心能爱好多男人,这五个军人她个个爱,爱得肠断。

    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死城一般的南京象一个古老的恶梦。一条被日本兵烧毁的街道,漆黑的烟袅袅上升。一个满脸涂着炭灰和父母血迹的孩子,坐在焦土上大哭。

    孩子的哭声停顿下来,因为他听到有人在唱歌。离这里三里路的美国圣玛丽教堂里有一群女孩在唱歌。

    日本兵的早操队伍从马路上跑过,其中有几个天主教徒,他们想:昨夜死了什么人,这是在为他唱安魂曲呢。这个支那人的野蛮肮脏城市,也会有这样圣洁的歌喉呢。

    唱安魂曲的女孩中,站着我十四岁的姨妈书娟。在这天的清晨,她和她的女同学们梳洗着装完毕,用白色宣纸做了几百朵纸花。她们把简陋的花圈抬到礼拜堂门口,见玉墨带着十一个窑姐已在堂内。

    是她们帮着阿顾替死去的五个中国军人净身更衣的。她们还用剃刀帮他们刮了脸。

    王浦生的头和残缺的身体已归为一体,玉墨把自己一条细羊毛披肩围在他脖子的断裂处。

    她们见女孩们来了,都以长长的凝视和她们打个招呼。

    只有书娟的目光匆匆错开去。她的那股火辣辣的仇恨不在了,但她心里还在怨恨,在想着世上不值钱、不高贵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这群卖笑女人,而高贵者如这些勇士,都是命定夭折,并死得这般惨烈。她看妓女们全穿着素色衣服,脸色也是白里透青,不施粉黛的缘故。

    赵玉墨穿一袭黑丝绒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头到不少,服丧的行头都带来了。书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懒得了。

    妓女们鬓边一朵白绒线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绒线衣做的。

    书娟跟着女同学们把花圈摆置在讲坛下面,又按阿多那多的指挥挂起挽联。

    在讲坛后面,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被阿顾赶着油漆了一下。

    英格曼神父身穿黑色呢教袍。这是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饰,长久不穿而被虫蛀得大洞小眼。他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梳向脑后,戴着沉重教帽,杵着沉重的教杖走上讲台。

    葬礼开始了。安魂曲的前奏刚刚奏响,书娟就流下眼泪。

    我姨妈书娟是个不爱流泪的人,她那天流泪连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讲述过这五个中国战士的死亡,讲述这次葬礼,总是讲:我不知到底哭什么,哭那么痛。老了后书娟成了文豪,可以把一点感觉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当时流泪是因为她对人这东西彻底放弃了希望:人怎么没事就要弄出一场战事来打打呢?打不了几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动物了。而动物也不吃自己的同类呀。这样的忍受、躲避、担惊受怕,她一眼看不到头。

    站在女伴中唱起婉约悲悯的安魂曲的书娟,眼睛泪光闪闪,看着讲坛下的五具中国战士遗体。她从头到尾目睹了他们被屠杀的过程。人的残忍真是没有极限,没有止境。天下是没有公理的,否则一群人怎么跑到别人的国家如此撒野?把别人国家的人如此欺负?她哭还因为自己国家的人就这样软弱,从来都是受人欺负。

    书娟哭得那个痛啊,把冲天冤屈都要哭出来。

    上午九点,他们将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园中。

    葬礼刚结束,一辆标着红十字的卡车开到教堂门口停下来,下来一位高大的西洋女士。

    英格曼神父和法比·阿多那多把她迎到礼拜堂大厅,她看了一眼所有的女孩,低声说:孩子们,我为昨天夜里发生的事特地来安慰你们。

 

 

    英格曼神父这才想到自己的神思过分恍惚,竟忘了向女孩们介绍这位女士。

    “孩子们,这就是惠特琳女士,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教务长。英格曼神父从大厅的甬道把惠特琳女士领到女孩们面前。

    女孩们中间有不少人听说过惠特琳,被她一一拥抱时都胆怯地用英文对她说:幸会,多谢女士来看望我们。

    
要过许多年,女孩们才得知这位美国女子在此后不久就患上了精神抑郁症。诱因很可能正是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她们还得知她因为目睹了太多惨不忍睹的地狱场景,在日军占领南京后第三年回到美国,为她日趋严重的抑郁症就医,却已经太晚。她在回国的第二年便自尽了。

    从惠特琳生命的终极倒数回去,那是她永别世界前的第三个年头。她高大而健壮,穿一身驼色羊毛大衣,告诉女孩们:中国不会亡,不要难过,擦干眼泪。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说这是一张名单,叫到名字的女孩,将随她去安全区。她受这些女孩家长的嘱托,把她们接到她们父母身边去。她们的父母已听说了昨夜教堂里发生的事,认为教堂已不再安全。另一些家长顾虑安全区内过份拥挤,流行病不断发生,难民间也时而为衣食住行而冲突,并且,日本兵常常闯进去,找各种籍口作恶。所以他们还是让自己的女儿继续耽在教堂。

    惠特琳念了名单之后,二十一个女孩匆匆整理了行李,随车离开了教堂。当天晚上,又有三个女孩离去,她们的父母要带她们从江上乘船逃走。

    我姨妈书娟站在严重减员的唱诗班里,感到前景叵测。她想去找英格曼神父忏悔。她的忏悔内容是对自己父母的怨恨和诅咒。但她是一直到圣诞夜的大事件发生之后,才把这番延拓的忏悔完成。她忏悔的内容有所改变,主要说的是她那未遂的罪恶用烧红的火钳子给赵玉墨来一番毁容。假如圣诞夜的大事件不发生,十二位窑姐不被掳走,她或许不会忏悔那次差点成功的毁容报复。书娟很要面子,不愿把自己的家丑讲给任何人听,神父也休想知道她父亲和窑姐的丑事。

    圣诞夜却出了事,就是我正在写的故事的核心部分。

    我姨妈书娟在她的一些女同学被父母接走后,心里再次狠狠清算了赵玉墨。但她打算只忏悔一半实情。在她们这类女孩中,假忏悔反正很普遍,这也是我姨妈后来变成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原因之一。

    书娟是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向英格曼神父忏悔的。那是圣诞后的第二天,被日本兵掳走的十二个美艳窑姐芳踪杳然。书娟走到忏悔厢边上,慢慢跪下,开始了她一生中最诚实、最长久的一次忏悔,也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忏悔。

    英格曼神父坐在忏悔厢的厚帘子那一面,发现这位忏悔者一声不吭,已跪下了有十分钟。他长长地嘘了口气。一般来说,英格曼神父从不催促忏悔者,也很少插话。他知道有难言之隐的忏悔者催不得,一催就言不由衷。

    书娟也跟着他长嘘一口气。这半个月出了一连串的事让十四岁的女孩也发出如此苍老的长嘘来。仅仅是这教堂之内,这方圆零点三华里的地盘上,暴行丑剧,也是一场接一场地演出。

    书娟开口了。她说那天夜里,她躲在仓库门外的黑影里,手捉一把烧红的火钳,想着那烧焦的皮肉冒起青烟,发出兹兹声响,心里升起魔鬼般的快感。这快感或许离日本野兽砍下王浦生头颅的快感不远了。

    书娟慢慢地说着,说到她和玉墨的几次对视,她觉得玉墨知道她是情人的女儿。她看出玉墨想和解,哪怕跟她解释几句。但她从来不给她机会。她要她明白不是什么人都配跟胡博士的女儿说话的。直到日本兵把玉墨押上卡车,玉墨向那日本人羞涩一笑,她才明白此生不再会有与她交谈的机会了。玉墨对日本兵那一笑,得多大胆量多少智谋。就在那一刻,书娟想到一个词。假如这个词能剥去自古以来的贬义该多好:笑里藏刀。

    英格曼神父没有发言。对于书娟那次未遂的毁容报复,他一个字的评说也没有。他平淡地告诉书娟,她已得到上帝的宽恕了。

    我姨妈书娟生怕自己将来会把圣诞夜事件记乱掉,就把写了下来。她把它写成一篇书信体的记叙文,寄给了她的父母,舅舅、舅妈。

    我读到过这篇变黄发脆的文章。现在我根据她的文章以小说体来转述一遍。我争取忠实于原稿。

    公元一九三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书娟和女同学们在帮阿多那多拆除灵堂。潮冷的空气使淡淡的血腥凝结了。没有圣诞树,也没有礼物,他们将在每行座椅扶手上点一根蜡烛。

    窑姐们在伙房预备圣诞晚餐。没了陈乔治,她们只好把每人那一点厨艺拼凑起来。

    惠特琳女士送来两只鸡,两只腌鹅,玉墨正把大米和填入鹅腹内,大致是填圣诞火鸡的做法。

    天刚刚暗下去,阿顾跑来,说日本人又在前门打门铃。

    女孩们和窑姐们正要找地方躲避,院墙上已是一片黄颜色:至少有一百个日本兵爬上了墙头。

    他们的大佐手捧一盆圣诞红,彬彬有礼地在正门外面一遍一遍地打门铃。

    英格曼神父打开门上的方孔,对强行造访的大佐说:你们不是不喜欢走正门吗?

    “
圣诞快乐,尊敬的神父。大佐皮靴上的马刺碰出悦耳的叮当声来,同时深深一鞠躬。大佐的英文发音很糟,但用词都正确。

    英格曼神父看见马路边停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你们想干什么?

    “
来恭贺圣诞。大佐说。

    “一两百士兵荷枪来庆祝我们的节日?英格曼说。

    “能不能请阁下开门?

    “
开不开门对你们有什么区别?

    “
阁下说得一点不错,既然没区别,何妨表示点礼貌。他戴金丝边眼镜,微笑极其文雅,剥掉一身军装,谁都会认为他是那种在某个银行、某个株式会社混得不错的职员。

    英格曼神父却调转身走开。

    “阁下,激怒我这样的客人是很不智的!他文质彬彬地在门外说道。

    英格曼神父停下来,回答道:对疯子来说,激怒不激怒他,毫无区别!他是绝不会放这群穿黄色军服的疯子们从正门进来的。

    他刚从前门走回,院子里已经是黄色军服的洪荒。他见刚才那位文雅大佐正骑在墙头上,欲往下跳,他用眼睛死死盯住他。他知道女孩们现在只要一看见这种黄颜色就浑身紧缩。

    “这回要搜查谁呢?阿多那多挡在礼拜堂大厅门口。大厅里有二十一名女孩子。

    “要我怎样才能解除你们的误会呢?大佐说,眉间出现一点儿苦楚。我们真的是一腔诚意而来。能在这个国家和你们共度圣诞,不能不说是神的旨意。

    
英格曼神父盯着他,深陷的眼窝里,灰蓝的目光冷得结冰。好的,我接受你们的祝贺,现在你们可以走了。英格曼神父说完,自己便向大门口走去。美国人逐客或送客,总是自己领着客人往门口走,然后替客人拉开门。

    “等等。大佐说。

    英格曼神父停下来,却不转身,背影是早料到如此的表情。

    “我们的节日庆祝活动都没开始呢。

 

 

  “这是一个神圣的节日,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参加庆贺的。

    “
完全正确。大佐说,我们司令部今夜要举行隆重庆典,司令长官要我来邀请几位尊贵的客人。他从旁边一个提公文包的军官手里接过一个大信封,上面印有两个中国字:请柬

    “领情了,不过我是不会接受邀请的。英格曼神父手也不伸,让那张请柬,在他和大佐之间尴尬着。

    “阁下误会了,我的长官请的并不是您。大佐说。

    英格曼迅速抬起脸,看着大佐微垂着头,眉眼毕恭毕敬。他一把夺过请柬,打开信封,不祥预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抖颤。请柬是发给唱诗班的女孩的。无耻!英格曼神父把请柬扔在地上。

    架着木拐的阿多那多捡起它,读了一遍,楞了,再去读。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其实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怎么办?完了!完了!……”

    “
她们都只有十二、三岁,从来没离开过父母……全是孩子啊……”阿多那多说,他现在是一副乞妇的声调和表情。

    “唱完之后,我保证把她们护送回来。

    “
没有商量余地。英格曼神父说:邀请被谢拒。

    
大佐笑了笑。他身边士兵似乎看懂了他这笑,周围出现一片微妙的声响:枪、刀、肌肉都进入了状态,都就绪了。圣诞节,真不想弄得不愉快。大佐说。

    阿多那多看看打算以命相拼的神父,对大佐说:邀请来得太突然了。孩子们都没有准备,总得给她们一些时间,让她们换换衣服。要知道,这样的仪式是必须洗澡西头,换上大礼服的。

    
英格曼神父打断他:你以为他们真是要听唱诗?禽兽需要听唱诗吗?

    
阿多那多赶紧用中文说:拖延一小时,是一小时。

    
大佐说:拖延是没用的。他猜出阿多那多的用心了。电话也不必打了,线路已经被掐断。

    “
您总得允许我们向孩子们解释一下,不然这些小姑娘会吓坏。都吓坏了,还怎么唱呢?阿多那多说。毕竟在中国长大,他的思路曲折一些,也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周旋技巧。

    英格曼神父这才认为阿多那多是机智的:能拖多久是多久,拖延中或许会发生转机。也许国际安全委员会会派代表来祝贺圣诞。或许某个西方报刊的记者会心血来潮,突然来此地采访。奇迹若发生,也只能发生在延拓的时间里。

    大佐和身边拎公文包的军官低声商量了几句,转向英格曼神父:给你半个小时。

    
阿多那多见英格曼神父还想讨价还价,迅速向他使了个眼色,同时说:谢谢。不过请大佐先生把您的部队带出去,否则很难消除孩子们的恐惧。

    
大佐犹豫一阵,认为阿多那多言之有理,便向一片黄色吼喊一声。眨眼间,日本士兵们撤出门去。

    女孩子们听见了院子里的对话。她们见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走进大厅,全是满脸空白。

    这种魂飞魄散的空白更让英格曼神父心痛。他说:孩子们,只要我活着,谁也不会伤害你们,祷告吧。

    
女孩们慢慢坐到前排椅子上,垂下头,闭上眼。英格曼神父知道她们的静默是一片哭喊求救。

    阿多那多说:我去一趟国际安全委员会。

    “
来不及了。

    “
你在这里和他们周旋,争取拖延到我回来。

    “
他们会让你永远也回不来!

    “
总比不去强!

    “
我跟孩子们一块去。英格曼神父说:我尽最大的力量保护她们。

    “
没用的!对这些畜牲,等于多送一条性命上门去。他们一天杀多少人,南京城一天死多少人?不明不白死你一个美国孤老头儿,太简单了!……”阿多那多大声吵嚷,这是他头一次用村野俗夫的嗓音和他尊贵的英格曼神父说话。

    天完全黑了。弥撒大厅里所有的烛火倾斜一下,晃了晃,又稳住。英格曼神父回过头,见玉墨和她十二个姐妹走进门。

    “神父,我们去吧。玉墨说。

    阿多那多没好气地说;去哪里?

    “
他们不是要听唱诗吗?玉墨在烛光里一笑。不是耍俏皮的时候,可她俏皮得如此相宜。

    “白天就骗不过去了。反正是晚上,冒充女中学生恐怕还行。玉墨又说。她身边十二个窑姐都不说话,红菱还在吸烟,吸一口,眉心使劲一挤,贪馋无比的样子。

    “她们天天唱,我们天天听,听会了。喃呢说。

    “调子会,词不会,不过我们的嘴都不笨,依样画葫芦呗。玉笙说。

    英格曼神父看看玉墨,又看看红菱。她们两人的发式已变了,梳成两根辫子,在耳后绾成女学生那样的圈圈,还系了丝绸的蝴蝶结。

    红菱把烟头扔在地上,脚狠狠捻灭火星。没福气做女学生,装装样子,过过瘾。

    
阿多那多心里一阵释然:女孩们有救了。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释然太歹毒,太罪过。尽管是些下九流的贱命,也绝不该做替罪羔羊。

    “你们来这里,原本是避难的。英格曼神父说。

    “多谢神父,当时收留我们。不然我们这样的女人,现在不知给祸害成什么了。玉墨说,我们活着,反正就是给人祸害,也祸害别人。玉墨又是那样俏皮,给两个神父飞一眼。她腰板挺得过份僵直,只有窑姐们知道,她贴身内衣里藏了那把小剪刀。

    窑姐们把能做暗器的东西全藏掖到身上了:牛排刀、水果刀、发钗。走运的话,一根发钗可以赚他一只眼珠子。什么样的女子她们不会装呢?羊羔一样温驯的女中学生也可以装得维妙维肖。然后他们便放下警觉,打算美美地享用她们一场。牛排刀、厨刀、发钗在这当口亮出来。假如走天大的运,扎瞎他眼珠子之后再夺下他的武器,圣诞夜就变成狂欢夜了。

    窑姐们穿上白纱衬衫,黑色长裙的唱诗班的大礼服时,门铃又被打响。女孩们发现她们真象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人手里拿着一本乐谱,以及一本烫金皮面的圣经。女孩们和窑姐们匆匆看一眼,谁和谁都未来得及道别。

    书娟始终看着赵玉墨。她看见玉墨在用手绢擦拭口红。她擦得又狠又猛,然后转脸让红菱看看她。红菱接过手绢,放在舌尖上潮了一下,替她擦去为圣诞夜精心描画的柳眉。

    女孩们又开始闭目祈祷时,听到阿顾大声喊等等,就来开门!然后她们听见沉重的铁门打开。她们睁开眼,回过头。又是一院子纵横交错的手电筒光柱,从窗帘的缝隙和破洞透进来。

    只有书娟一人走到窗子边上,看见十三个白衣黑裙的少女排成两排,被网在光柱里。

    排在最后的是赵玉墨,她发现大佐走到她身边,本能地一躲。但又侧过脸,朝大佐娇羞地一笑。象个小姑娘犯了个小错误,却明白这一笑就讨到饶了。

    日本人给她那纯真脸容弄得一晕。他们怎样也不会把她和一个刺客联系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