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亦凡之小苹果视频:范曾散文《紫气东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19:09:35
                                                          快炙背美芹子收藏 2011/4/12                                                                           紫气东来
                                                                                        ——老子篇
                                  一
    这是一双如深潭般清澈的眼睛,当它们张开的时候,像高悬的明镜,像幽潺的流泉。它宁静肃穆而灵动,它谦卑宽宏而敏悟,那是大哲先知所独具的风神。那童子纯稚无邪,心灵了无渣滓,他并不着意追逐老子的思维,而老子的言说,却似乎正是描述这“婴儿之未孩”。只有不曾经受俗尘污染的灵魂,才能真正趋近老子。那一身皓羽的仙鹤,婉转高洁的仪态,使人想起画外天宇的云影和云外仙鹤的嘹唳,那不正是老子羽化登仙的象征吗?
    老子在讲“道”,他在讲述天地万物的源头,讲述古往今来的嬗变,讲治乱兴亡的大策,讲盛衰祸福的演化。道,它冲融和穆,大而无外;它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它是万物慈爱的母亲,它不是神,却似乎比上帝活得更久长。它是“大”,是六合不容的至大;它是“玄”,是众妙之门的泰玄;它是“一”,是万物复归的齐一;它是“朴”,是渊深无极的纯朴。两千五百年前,当人类的知识还是一片荒芜的时候,通向智慧的路,充塞着莽榛和荆棘。那时古希腊还没有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世上还没有逻辑学和物理学。望远镜还没有,何来天体物理学。然而在东方,老子凭着天才的颖悟,不假理性的求证,对宇宙本体作了一次令天地动容、神鬼哭泣的闳大而精辟的论述。我们不妨把老子的言说,当作是假设,而假设如此美妙,就不是古希腊哲人们可以比肩的了。柏拉图也有假设,那“永恒理念”,须要“不朽生命”的回忆,而回忆则借助于逻辑。逻辑,可能是通向真理的钥匙,也可能是通向谬 误的绿灯。总之逻辑使西方人是非之见,日趋明确。而在东方哲人大而化之 的体系中,是非在“和谐”之中并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老子告诉人们,道之所在,便是冲融和谐之所在。它使万物自然生发,各得其所。它把锐利易折的事物挫钝,把驳杂淆乱的事物梳理;使炫耀刺目的光柔和,使居卑处微的地位圣洁。这在老子便以为是达到了“道冲”之境,人类往昔的一切过错都是在于对“道冲”的漠视。春秋之世的礼崩乐坏,民不聊生至于不畏就戮,诸侯的战伐杀掠无休无止,归根结蒂都是不能做到一个“冲”字,不能和谐地相处和对话。其实在老子看来,远古之世并没有如此残酷的仇杀和争斗,那时的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是东方的乌托邦,老子和汤姆斯•莫尔不同的地方是:老子只是回忆,莫尔则是追求;老子的谋略足以用阴柔的进取缔造巨大的王朝,而莫尔则是假设大西洋中有这样一个理想的王国。    “不争”、“不为”实现着“无不为”的理想,老子被历史推上了无限崇高的智慧的宝座,莫尔则被世俗的强权推上了断头台。历史为东方和西方留下了两个大的惊叹号!
                                       二
    在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尾声中,他引用圣者克里斯朵夫的故事:“圣者克里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在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这孩子是圣婴)这孩子就是未来,就是不朽的生命。       古希腊的大哲苏格拉底提出了“精神接生术”的命题,显然,他希望“有思维的人”能通过精神接生术得到一个绝对知识的宁馨儿。这宁馨儿是“真正的良知”(黑格尔评苏格拉底语),从而这“有思维的人”成为了万物的尺度。有思维的人所接出的婴儿同样就是未来,就是不朽的生命。老子在《道德经》中以为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睿智伟岸的人,应该虚怀若谷、谦恭下士(“知其雄,守其雌”),那么他就可以“复归于婴儿”,他就具备了“柔弱,生之徒”的特性;惟婴儿之柔弱,才有了不朽的生命。这里,老子和圣者克里斯朵夫,和古希腊的大哲苏格拉底,都托出了一个婴儿;东方的睿智和西方的宗教、哲学,在这里邂逅。
    在老子看来,一切生长着的、滋荣着的生命是柔弱的,而一切死亡着的、枯萎着的生命是僵硬的。水,平静而和缓地从深山流出,润物无声,泽被遐迩,那是柔和的象征;然而水却能无坚不摧,可以载舟,可以覆舟,使巨石危岸崩塌,日星隐耀,山川变色。当柳条抽丝吐绿、拂面迎人时,你知道这是春消息而当霜露既降、木叶尽脱时,那肃杀的冬天也将降临。老子把婴儿、“无极”和“朴”联系起来,他以为人类应该“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因为只有复归,人类才有可能有不朽的生命和未来。
    你看那老子何等的和悦,他心灵里了无尘垢,微微地抬着头,微微地笑着,那是历尽人间沧桑、看透治乱兴亡、认清枯荣损益之后大彻大悟者的欣然微笑。他的背稍向前弯,清明在躬,那是博大者的虚怀。童子憨而且朴,稚气和浑厚,成了他充满活力的生命特征,他紧随着老子,或者说老子紧贴着他,甚至可以说,老子和童子合二为一。    对于老子的形象,在〈〈神仙传》中有如此的记载:“老子……身长八尺八寸,黄色美眉,长耳大目,广额疏齿,方口厚唇,额有三五达理(皱纹),日角月悬(指额之两端),鼻有双柱(鼻梁奇阔),耳有三门……”显然这是神话传说中的异相之人,这些描述对我塑造老子并没有直接的影响,但有潜移默化的效应。一般说来老子在我画面上都双目微闭,但当它们张开时,的确“大目”莹然有光;额角宽广,如悬日月,有帝王像。这些都早已收入笔底,可说是〈〈神仙传》的启发。又《史记》载:“盖老子百六十余岁,或言二百岁。”这“盖”字有怀疑之意,是不足信的,然而作为画家,我则画出了一位可以永寿的须发皓然的老者,何止二百岁。
    至于老子的神采,在《史记》上有一段孔子问礼于老子的记载,孔子被训诫之后出来对弟子们讲:“鸟能飞,鱼能游,兽能走。走者可以网捕,游者可以垂钓,飞者可以箭射。至于龙,我不知道了,它乘风云而上天,我今天见到了老子,他就是龙啊!”
    我可能画的正是一条龙,一条神龙。老子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幻化莫测的广大智慧,疏而不漏地笼罩天地古今。别小看这怀抱虚冲的老者,他阴柔进取的大智,曾使汉文帝、景帝恢复了帝国的元气,为汉武帝的强大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然而他却抱着“不争”的信念,骑着青牛与童子远去,据说出了函谷关之后,迷不知所向。
                              三
    造化是一个永恒的谜,它竟在二千五百年前将释迦车尼、孔子和老子差不多同时降临到人间,东方思想的万丈广厦将依靠这三位擎天的巨臂支撑。彼苍者天冥冥中的意志不止于此,在上古之世还展示了它伟大的平衡术,它不能让东方独擅其美,古希腊哲学的宏伟大殿也需有巨人鼎柱。孔子殁后十年苏格拉底出生,他与墨子共生于世六十五年之九而孟子则和柏拉图共生于世二十五年,与亚里斯多德共生于世五十年,庄子亦同时前后在焉。造化更奇绝的平衡术是让东方的感悟和西方的理性分道扬镳,各树大纛,直到近代才使之邂逅,而让它们在二十一世纪真正拥抱,这是天演的喜剧还是悲剧?啊,人类的思想也是有着它们的悲欢离合,也是“此事古难全”啊!
    我和老子恐怕是结下了一世之缘了。悲鸿之马、可染之牛、黄胄之驴都有着符号意味,而当今之世一提及范曾,大概立刻想到老子,而有趣的是先祖文正公,西夏人称他“小范老子”。
    老子其人其书一直是历代学人论争不休的问题。司马迁《史记》是迄今为止记载最详而未必翔实的第一手资料。讲它“最详”,是因为西汉司马迁之世,距老子已经三百五十年以上,老子已成了一团迷雾。而司马迁独能罗列有关老子的三种说法以供世人参照,他本人则未置可否;讲它“未必翔实”,是因为司马迁之前没有这方面权威性的记载,因之老子的生卒年月等只能付之阙如。从司马迁的行文上看,他比较倾向于第一种说法,即“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关于这个老子,《史记》记载了他与孔子的见面,即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告诉他:“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这是类似前辈直言不讳的训话。在老子看来,孔子智巧形于色,与他所希望于圣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的抱朴守真的仪态,实在相去太远。孔子被训之后,非但没有生气,还对他的弟子们讲:“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足见在孔子的眼中,老子是一位神化的人物。《史记》接着讲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在城关(也许指函谷关)遇关令尹喜,对老子讲:你此去将隐居不出了,你必须把你的书写出来。老子这才下笔五千言作上下篇,这就是道德经。老子此去,就不知所向了。 
    我喜欢画老子,画他的说法演教,画他的闭目神思,画他的骑牛出关,而旁边总有一个稚拙无邪的村童作他的书仆,背着他的几卷《道德经》和饮水的葫芦。老子则素衣布鞋,须眉皓如积雪,而头发披散,不着巾帻,有飘飘欲仙、不与世争的风神。他微微地欠着腰,半睁半闭着那双洞察天地古今的慧目,寂然凝虑,悄焉动容。那童子不正是对老子永怀敬意的范曾我吗?在老子面前,我心灵上有一种无法言状的感动,我笔下那霜雪似的毛发,正昭示着皑皑千山般明净高远的学识,那止水般的宁静,也象征着老子澄潭千尺、清澈幽深的思维。
                            四
    原始先民之画,如半坡、仰韶、河姆渡文化时期陶器的纹饰,大朴无华、纯任天趣。彼时绘画工具十分简陋,而这种简陋的工具与所想表达的心灵不期而合,这才称得上是“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王维语)的杰作。它们发源于自然的本性,进一步妙造自然的本相。那时的人类正如《庄子》书中所描述的赫胥氏之民,他们生命存在的状态是“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他们“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浑浑噩噩,无功利之心,无贵贱之别。没有艺术家和欣赏者的区分,创作则没有技巧法则的约束,没有题材范围的限制,那是文化创造者情态绝对自由的时代。因此简约、质朴、天趣、自然,成为今天所有的艺术大师羡慕和楷模的对象。
    文明的演进渐渐使绘画由装饰而矫饰而伪饰,技巧一旦从自然本体游离,便立刻表现出蹇促狭隘。“精美”往往以机智和巧密为手段,老子评之为“五色令人目盲”,是极言自己对这些艺术的憎恶的。我们现代人已可以不再被几千年人类文明的交柯繁枝迷惑视线,当我们“独上层楼,望尽天涯路”时,发现这前进的轨迹乃是画了一个大圆,回归到它的起点: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古往今来文论、画论不下千万计,然而这“自然”二字,却是一切文艺创作的两字诀或称两字圣典。
    中国的文人画在世界艺术史上的不朽贡献是他们语言的简洁、内涵的丰富,成为“来吾导夫先路”的开山主,足称世界艺术宝鉴。而先河既开,影响所及,就会逾越国界,逾越世纪。
    我可以做一个未必准确的预言二十一世纪世界的艺术,将是全世界艺术家心灵回归自然的艺术。它的大背景是人类必须考虑自身和宇宙的和谐,这将是作为人的个性和群体、国家和世界图存的惟一选择。在这种选择面前,艺术家们将是最得风气之先的。而中国古典文入画,在这伟大的变化之中,便是起子青苹之末的风源。
    由于我有长期艰苦实践和冥思苦想的经历,才能从宏观上对中国文人画有如此崇高而博大的评价,才能在未来世界桃花源的洞口,看到了“彷彷若有光”的前景。
    无论宏观如何的巍伟,一个人的能力毕竟微末,我略有自信的是对中国古典诗歌、书法和绘画的了解,而当这一切的知识、感悟,体现到我的作品上,最能使我感到因为心手双畅而快意的,便是纵情作泼墨简笔描人物画。
    我的泼墨简笔描人物画可以上溯一千年前五代的石恪,上溯八百年前南宋的梁楷。这个充满悟性的、灵气弥满的、富于文学的哲学意味的画种,在一千年的绘画史上,得不到充分的成长,而在写意花鸟画的领域得以充分发展,到三百六十年前的朱耷时,登峰造极。朱耷天才的绘画、他的美学追求所达到的高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大有俯视中西古今、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后来者则如何?我仅仅讲的是“尚未见”的进行时,而非“永不见”的完成时。为了使自己能否定“永不见”的悲观论调,我开始全副热情地研究八大山人,漏卮豪灌八大山人的佳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杜甫句),自视八大山人为异代知己。
   这张老子出关,正是我和八大山人意合神俟、飞觥豪饮时的产物。形忘而后意在,简极而后神全,自以为骎骎乎与八大山人争驱。君不见老子挟着清风,牛蹄踩着芳草,徐徐而来,悠悠而去吗?这“自然”的两字圣典,正是由他演教而由艺术家们实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