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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七)

(2011-05-10 17:30:48)转载 标签:

传统文化

分类: 文化巡礼

                    

     雷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长同斋[1],相交莫逆[2]。夏少慧,十岁知名。乐虚心事之,夏亦相规不倦,乐文思日进,由是名并著。而潦倒场屋[3],战辄北[4]。无何,夏遘疫卒[5],家贫不能葬,乐锐身自任之。遗襁褓子及未亡人[6],乐以时恤诸其家[7];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赖以活。于是士大夫益贤乐。乐恒产无多[8],又代夏生忧内顾,家计日蹙[9],乃叹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殁[10],而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时[11],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12],负此生矣,不如早自图也[13]。”于是去读而贾。操业半年,家资小泰。
     一日,客金陵[14],休于旅舍。见一人颀然而长[15],筋骨隆起,徨坐侧,色黯淡,有戚容。乐问:“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语。乐推食食之[16];则以手掬[17],顷刻已尽。乐又益以兼人之馔。食复尽。遂命主人割豚肩[18],堆以蒸饼[19];又尽数人之餐,始果腹而谢曰[20]:“三年以来,未尝如此饫饱[21]。”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曰:“罪婴天谴[22],不可说也。”问其里居,曰:“陆无屋,水无舟,朝村而暮郭耳[23]。”乐整装欲行,其人相从,恋恋不去。乐辞之。告曰:“君有大难,吾不忍忘一饭之德。”乐异之,遂与借行。途中曳与同餐。辞曰:“我终岁仅数餐耳。”益奇之。次日,渡江,风涛暴作,估舟尽覆[24],乐与其人悉没江中。俄风定,其人负乐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时,挽一船至,扶乐人,嘱乐卧守,复跃入江,以两臂夹货出,掷舟中;又入之:数入数出,列货满舟。乐谢曰:“君生我亦良足矣[25],敢望珠还哉[26]!”检视货财,并无亡失。益喜,惊为神人。放舟欲行;其人告退,乐苦留之,遂与共济。乐笑云:“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复寻之。乐方劝止,已投水中而没。惊愕良久。忽见含笑而出,以簪授乐曰:“幸不辱命[27]。”江上人罔不骇异。
     乐与归,寝处共之。每十数日始一食,食则啖嚼无算[28]。一日,又言别,乐固挽之。适昼晦欲雨,闻雷声。乐曰:“云间不知何状?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视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云中游耶?”少时,乐倦甚,伏塌假寐[29]。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云气中,周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无地[30]。仰视星斗[31],在眉目间。遂疑是梦。细视星箱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32],小如盎盂[33]。以手撼之,大者坚不可动;小星动摇,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拨云下视,则银海苍茫,见城郭如豆。愕然自念:设一脱足,此身何可复问。俄见二龙夭矫[34],驾缦车来[35]。尾一掉,如鸣牛鞭[36]。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忽见乐,共怪之。乐审所与壮士在焉,语众曰:“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乐令洒。时苦旱,乐接器排云,约望故乡[37],尽情倾注。未几,谓乐曰:“我本雷曹[38]。前误行雨,罚谪三载;今天限已满[39],请从此别。”乃以驾车之绳万尺掷前,使握端缒下[40]。乐危之。其人笑言:“不妨。”乐如其言,然瞬息及地。视之,则堕立村外;绳渐收入云中,不可见矣。时久旱,十里外,雨仅盈指,独乐里沟浍皆满[41]。
     归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42]: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益宝之,什袭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饮。正视之,则条条射目[43]。一夜,妻坐对握发[44],忽见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妻方怪咤[45],
已入口中,咯之不出[46],竟已下咽。愕奔告乐,乐亦奇之。既寝,梦夏平子来,曰:“我少微星也[47]。君之惠好,在中不忘[48]。又蒙自天上携归,可云有缘。今为君嗣,以报大德。”乐三十无子,得梦甚喜。自是,妻果娠;及临蓐[49],光耀满室,如星在几上时,因名“星儿”。机警非常。十六岁,及进士第。
    异史氏曰:“乐子文章名一世[50],忽觉苍苍之位置我者不在是[51],遂弃毛锥如脱展[52],此与燕颔投笔者[53],何以少异?至雷曹感一饭之德,少微酬良友之知,岂神人之私报恩施哉,乃造物之公报贤豪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同斋:同学。斋,谓学塾。
     [2]莫逆:志趣相投。
     [3]潦倒场屋:在科举考试中屡试不中,落拓失意。场屋,科举考场。[4]战辄北:每次考试都失利。战,喻科举考试。北,战败。《荀子·议兵》:“遇敌处战则必北。”注:“北者,乖背之名,故以败走为北也。”[5]遘(gòu够)疫:染上瘟疫。遘,遇。
     [6]未亡人:寡妇。“妇人既寡,自称未亡人。”见《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注。
     [7]恤:救济;赈济贫者。
     [8]恒产:土地、房屋之类不动产。
     [9]内顾:谓自审家计。
     [10]碌碌:平庸无所作为。
     [11]人生富贵须及时:谓人生不论求富求贵,必于盛壮之年得之,方可一生适意。与其守贫读书以求倘来之贵显,不如经商谋利以改善生活也。及时,当其盛壮之年。
     [12]恐先狗马填沟壑:语出《汉书·公孙弘传》。狗马,服役于人之最低下者。此谓恐己未及脱离贫贱而忧瘁致死,尚不如狗马得终其天年也。[13]自图:自己想办法;意谓另谋出路。[14]金陵:南京的旧名。
     [15]颀:《诗·卫风·硕人》:“硕人其颀。”传:“颀,长貌。”[16]推食食(sì四)之:把食物推让给他吃。食,通“饲”。[17]掬:捧着吃。久饿贪食的样子。
     [18]豚肩:猪的前肘。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豚胁”。[19]蒸饼:古人称馒头为蒸饼,又称笼饼。
     [20]果腹:吃饱肚子。
     [21]饫 (yù欲)饱:饱食。饫与饱同义。
     [22]罪婴天谴:因有罪受到上天责罚。婴,遭受,获致。[23]朝村而暮:意谓终日漂泊于城乡之间。
     [24]估舟:商船。
     [25]生我:救活我。
     [26]珠还:比喻财物失而复得。《后汉书·孟尝传》载:广东合浦产珠,因前任太守多贪秽,珠蚌皆徙去。及孟尝为守,不事采求,珠之徙者皆还故处。后人遂以“珠还合浦”喻失物复得。
     [27]不辱命:不负使命。
     [28]无算:无法计数。极言食量之大。

     [29]假寐:打盹。
     [30]无地:绵软无质。,软。
     [31]星斗:泛指众星。
     [32]瓿:瓦器。圆口,深腹,圈足,较瓮为小。
     [33]盎 (àng):一种大腹敛口的容器。盂(yú 鱼):形近于碗。[34]夭矫:屈伸自如的样子。
     [35]缦(màn慢)车:古代一种不施花纹图饰的车子。《周礼·春官·巾车》:“卿乘夏缦。”疏:“言缦者,亦如缦帛无文章。”[36]牛鞭:赶牛用的一种特别粗长的短柄皮鞭。
     [37]约望故乡:望着大约是故乡的方位。约,约略。
     [38]雷曹:雷部的属官。此指雷神。
     [39]天限:指“天谴”的期限。
     [40]缒 (zhuì坠):用绳子悬人或物使之下坠。
     [41]沟浍 (kuài快):犹言沟渠。沟是田间行水道,浍是田间排水渠。

     [42]黯黝 (yǒu有):深黑色。[43]条条射目:光芒刺眼。条条,指辐射的光束。
     [44]握发:指梳理绾结头发。
     [45]怪咤 (zhà乍):惊叹。咤,叹声。
     [46]咯(kǎ卡):同“喀”。用力作咳,从喉中吐物。
     [47]少微星:又名处士星。在太微西南,共四星。据《史记·天官书》,它是象征士大夫的星宿。
     [48]在中不忘:永记不忘。中,内心。
     [49]临蓐(rù褥):临产,分娩。蓐,草席,古代妇女坐以临产。[50]名一世:名重一时。
     [51]“忽觉苍苍”句:忽然发觉上天并没有把我安排在文章仕进这条道路上。苍苍,指天。位置,安排、置放。
     [52]“弃毛锥”句:意谓放弃文墨生涯,是那样的轻易。毛锥,笔的代称。脱展,脱去鞋子,比喻轻易。《汉书·郊祀志》上记汉武帝刘彻说:“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53]燕颔投笔:指班超投笔从戎。东汉班超,是班彪之子、班固之弟。父死家贫,为官府抄书养母。“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燕颔,据说班超“燕颔虎颈”,相者说他有“万里侯相”。见《后汉书·班超传》。

    有这么两个人,一个叫乐云鹤,一个叫夏平子。他们从小一起住,长大以后又是同学,关系一直很好,比亲兄弟还要亲密。夏平子从小就很聪明,十岁的时候就能写诗作文章,在当地小有名气。乐云鹤虚心向他学习,夏平子总是不知疲倦地帮助他。这样,乐的功课一天天进步,作文也写得很有文采,人们都称赞他俩是一对小神童。可是,乐云鹤每次考试成绩都不理想,结果是名落孙山。这时,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了。不幸的是,夏平子得重病死了,他的家里很贫寒,后事都是乐云鹤帮助料理的。夏死后,乐主动帮助夏的遗孀和小孩,每次得到一点点收入,都要分为两份。人们对于乐的为人更加敬重。乐的家产也并不多,加上又要接济夏家,所以生活一天不如一天,到后来,乐不得不放弃读书,改做商人。他经商半年,发了些小财,使家里的日子又红火起来了。
    有一天,乐在金陵城一家旅店里休息时,见一个人身材很高,但瘦骨嶙峋。这个人神不守舍地坐在旅店里,脸上堆满了愁容。乐便过去问他是不是想吃点东西,这个人不说话。乐心想,或许他是不好意思说。于是,乐便将饭食送到他面前。这个人显然很饥饿,他连筷子也不要,竟用手抓着吃,不一会儿就将饭食吃得精光。乐看他食犹未饱,便又要了两份食物,他又一扫而光。这时,乐叫店主人拿来猪肘子,外加一盘馒头给他,他又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说吃饱了。他向乐表示感谢,说自己已有三年多没这样吃饱过。乐问他:"你本是一个壮士,为什么落到饭也吃不饱的地步?"他说"我有罪而遭到上天的惩罚,不能向别人说。"乐问他住什么地方,他回答说:"陆地上没有我的屋舍,水面上没有我的舟楫,早晨在这个村,晚上在那个镇。"乐整理好自己的行装打算赶路,这个怪人却紧跟着他。乐于是请他走开,他说:"你有大难,我应该帮助你,因为你帮助了我,让我吃了一顿饱饭。"乐见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再推辞,便与他一同上路。令乐感到奇怪的是,在旅途中乐请他吃饭时,他却不肯再吃,他对乐说:"我一年当中只吃几顿饭。"第二天,乐同他乘船过江时,忽然来了大风大浪。商船经不住风浪,翻到江心去了。乐和这位怪人都掉进水里。一会儿,风浪平息了,怪人背着乐冲出水浪,登上一艘客船,接着,他又踏浪而去,不一会儿拖来一只船,他将乐扶进船,叫乐在船上休息,他自己再次跳进江中,把刚才落下去的货物捞上来,将它们放回船里,就这样,他上上下下,一会儿水里,一会儿船上,硬是把所有落水的货物都捞回来了。见此情景,乐云鹤感激不尽,谢他说:"你刚才救了我的性命,这已完全够朋友了,我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现在,你又把我的货物全捞回来了,我就更无法报答了。"乐云鹤觉得他是个神人,不然的话,他哪来这么大的气力呢?
    当一切收拾妥当以后,乐云鹤准备启程。没想到,这位神人却要告辞。乐苦苦挽留,他才同意陪伴乐。他们一起航行。乐笑着对他说:"这真是一次大灾难,所幸的是,我们总算脱险了。我的货物也完好无损,只不过丢了一只金簪。"神人听乐这么一说,又要去寻找,乐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跳入水中。乐几乎是惊呆了,因为神人很快就从水里冲上来,含笑把金簪送给了乐。江上的人无不惊奇。在这位神人的帮助下,乐云鹤总算顺利地完成了运货任务。乐带着神人回到家,待他像亲人一样。这位神人每隔十几天才吃一顿饭,不过不吃则已,一吃就要吃好多食物。在乐家住了些日子,神人又说想走。乐哪肯放他走?碰巧的是,当时天色正暗,眼看着就要下雨。乐云鹤听见滚滚雷声,自言自语道:"云里面不知是什么样子?雷又是什么东西?要是能到天上去转转,就一定能知道其中的奥秘。"神人笑着说:"你真的想到云里去玩玩吗?"乐笑了笑,未置可否,因为他心里明白,这样的事只能心里头想想而已。过了一会儿,乐感到身体疲乏,便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他从睡梦中醒来,觉得整个身子直摇晃,不像是坐在椅子上,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竟在云气之中,周围的云朵像一团团白絮。乐惊异地站起身,感到一阵阵晕眩,好似坐在船上一般。可是,用脚踩地却感觉非常柔软。他抬头看星斗,星斗近在眼前。乐这时已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所感,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为了弄清楚到底是梦境还是实境,他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星斗。他发现,这些星星嵌在天上就像成熟的莲子嵌在莲蓬里一样,大的像瓮,中等的像坛子,小的像杯子。用手去摇,大的十分沉稳,小的却可以摇动,甚至可以摘下来。于是,乐云鹤用劲一摇,摘下一颗小星星藏在衣袖里。他拨开云气向下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银河茫茫,城市如豆粒。乐吓出一身冷汗,他嘴里念叨着:可要小心啊,不然,万一失足掉下去,岂不死无葬身之地?其实,令乐云鹤吃惊的事儿还不止这些。正当他担心自己目前的处境时,两条龙驾着一辆彩车款款而来,忽然,龙尾一甩,嚯然作响。龙车上有个大器皿,有几丈长,里面装满了水。车子停住以后,便有几十个人舀水往云里洒。他们看见乐,都很奇怪。这时,乐云鹤发现那位跟自己相处过的神人也在里面,神人也发现了他,神人对他的伙伴们说:"大家不要见怪,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说着,他递过一个舀水的器具给乐,叫乐也跟着洒水。乐记起,这时地上正遇大旱,庄稼都快要旱死了。于是,他接过器具,拨开云,向着故乡的位置尽情地洒水。过了一会儿,那位神人对乐说:"我本是雷神,从前因为把雨水下错了,被罚到人间三年,今天期限已满,我们只好从此分别了。"接着,他将驾车用的万丈长绳丢到乐的跟前,叫乐抓住绳子往下降。乐从未这样尝试过,心里非常害怕,可那位神人却笑着对他说:"不会有事的,你就大胆地降吧。"乐忐忑不安地按照神人的吩咐往下降,好在晃晃悠悠的时间并不长,他就落到地上。一看,自己正站在村外。帮他落地的绳子慢慢地收回云中,渐渐消失了。乐云鹤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发现,家乡的旱情早已消失了,河里渠里如今都已涨满了水。再也不必担心庄稼会旱死了。他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急匆匆赶回家,见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朝袖口里一摸,刚才摘的那颗星星竟还完好无损!他轻轻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再定眼一看,看出这颗小星星是黑色的,硬如石头。到了夜里,它光明焕发,把四壁照得通亮。乐云鹤好不喜欢,他用一个袋子把它收藏起来,只有当贵客来访时,他才肯拿出来照着饮酒。
    有天夜里,乐的妻子对着这颗小星星梳头,忽见星光渐渐变小,到后来只有萤火虫的亮光那么大,而且,光亮在空中乱飞。乐的妻子正感到奇怪,那光亮忽然飞进她的嘴里,怎么咳也咳不出来,后来竟一口吞下去了。她惊恐不安,赶忙跑去告诉乐。乐也觉得这件事很奇怪。那天晚上,乐云鹤梦见夏平子对他说:"我是少微星。从前你对我的恩惠,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次承蒙你从上天把我带到地上,说明你我缘份深啊。现在我愿意作你的孩子,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这一年,乐云鹤已三十岁了,但还没有儿子。这个梦叫他好高兴,不久,他的妻子果真怀孕了,分娩时,满房光亮,乐云鹤夫妇便将孩子取名"星儿"。星儿非常聪明、机灵,16岁就考中了进士。

     赌符

     韩道士,居邑中之天齐庙[1]。多幻术,共名之“仙”。先子与最善[2],每适城,辄造之[3]。一日,与先叔赴邑[4],拟访韩,适遇诸途。韩付钥曰:“请先往启门坐,少旋我即至。”乃如其言。诣庙发扃[5],则韩已坐室中。诸如此类。
     先是,有敝族人嗜博赌,因光子亦识韩。值大佛寺来一僧[6],专事[7],赌甚豪。族人见而悦之,罄资往赌,大亏;心益热,典质田产复往,终夜尽丧。邑邑不得志[8],便道诣韩,精神惨澹[9],言语失次[10]。韩问之,具以实告。韩笑云:“常赌无不输之理。倘能戒赌,我为汝复之[11]。”族人曰:“倘得珠还合浦[12],花骨头当铁杵碎之[13]!”韩乃以纸书符,授佩衣带间。嘱曰:“但得故物即已,勿得陇复望蜀也[14]。”又付千钱,约赢而偿之。
     族人大喜而往。僧验其资,易之[15],不屑与赌。族人强之,请以一掷为期[16]。僧笑而从之。乃以千钱为孤注[17]。僧掷之无所胜负,族人接色,一掷成采;僧复以两千为注,又败;渐增至十余千,明明袅色,呵之,皆成卢雉[18]:计前所输,顷刻尽[19]。阴念再赢数千亦更佳,乃复博,则色渐劣;心怪之,起视带上,则符已亡矣,大惊而罢。载钱归庙,除偿韩外,追而计之,并末后所失,适符原数也。已乃愧谢失符之罪。韩笑曰:“已在此矣。固嘱勿贪,而君不听,故取之。”
     异史氏曰:“天下之倾家者,莫速于博;天下之败德者,亦莫甚于博。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将不知所底矣[20]。夫商农之人,具有本业;诗书之士,尤惜分阴[21]。负耒横经[22],固成家之正路,清谈薄饮,犹寄兴之生涯[23]。尔乃狎比淫朋,缠绵永夜[24]。倾囊倒箧,悬金于之天[25];呵雉呼卢[26],乞灵于淫昏之骨[27]。盘旋五木,似走圆珠[28];手握多章,如擎团扇[29]。左觑人而右顾己,望穿鬼子之晴[30];阳示弱而阴用强,费尽罔两之技[31]。门前宾客待,犹恋恋于场头[32];舍上火烟生,尚眈眈于盆里[33]。忘餐废寝,则久入成迷;舌敝唇焦,则相看似鬼。“迨夫全军尽没[34],热眼空窥[35]。视局中则叫号浓焉,技痒英雄之臆[36];顾橐底而贯索空矣[37],灰寒壮士之心[38]。引颈徘徊,觉白手之无济[39];垂头萧索,始玄夜以方归[40]。幸交谪之人眠,恐惊犬吠[41];苦久虚之腹饿,敢怨羹残。既而鬻子质田,冀珠还于合浦:不意火灼毛尽,终捞月于沧江[42]。及遭败后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43];试问赌中谁最善,群指无裤之公[44]。甚而枵腹难堪,遂栖身于暴客[45];搔头莫度,至仰给于香奁[46]呜呼!败德丧行,倾产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天齐庙:供奉泰山神的庙宇。唐玄宗曾封泰山神为天齐王,宋真宗先后封之为仁圣天齐王和东岳天齐仁圣大帝,元世祖封之为东岳天齐大生仁皇帝。明清以来,庙宇甚多。
     [2]先子:先父。指作者父亲蒲。字敏吾,以明季乱去读而贾,但仍闭户读书不倦,以故时人皆服其渊博。
     [3]每适城,辄造之:每次进县城,都去看望他。造,造访。
     [4]先叔:指作者的叔父蒲。据《蒲氏世谱》作者附志,蒲为人豪爽好施,
族中贫子弟赖以成家者甚众。
     [5]发扃 (Jiōng):开锁。
     [6]大佛寺:与天齐庙均未载于《淄川县志》,故不详。
     [7]专事 (chū úp出蒲):专掷色子来赌博。,古博戏名,以掷骰子决胜负,得采有卢、雉、犊、白等称,其法久已失传。骰子本只二枚,质用玉石,故又称明琼。唐以后骰子改以骨质,其数增至六枚,形为正立方体,六面分别刻一至六点之数,掷之以决胜负。因点皆着色,故后世通称色子。
     [8]邑邑: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邑”。忧郁不乐。
     [9]惨淡:凄凉。
     [10]言语失次:语无伦次。
     [11]复:赢回所输钱财。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覆”。
     [12]珠还合浦:此指赢回输钱。参 《雷曹》“珠还”注。
     [13]花骨头:指色子。
     [14]得陇望蜀:得此望彼,贪得无厌。指翻本之后又想赢钱。《东观汉记·隗嚣传》引刘秀敕岑彭书:“西城若下,便可将兵南击蜀虏。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后乃以“得陇望蜀”喻得此望彼,或贪得无厌,不知止足。
     [15]易之:轻视他,认为赌本太小。
     [16]请以一掷为期:要求以掷一次色子为限。期,限度。
     [17]孤注:尽其所有以为赌注。 《宋史·寇传》:“(王)钦若曰: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
     [18]“明明枭色”二句:谓寺僧掷色,明明可望得上采,都成了中下采。枭、卢、雉,皆古博戏采名,何者最胜,说法不一致。一般认为枭采最胜,其次卢,其次雉。
     [19]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覆”。
     [20]所底 (zhǐ止):所终。底,谓底极,即终极,尽头。《后汉书·仲长统传》引《昌言·理乱》:“澶漫弥流,无所底极。”
     [21]分阴:晷影移动一分。喻极短的时间。《初学记》引王隐《晋
     书》:“(陶侃)常语人曰:‘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又见《晋书·陶侃传》。
     [22]负耒横经:谓勤学不倦。负耒,出处未详。耒,农具耒耜之柄。横经,横陈经书,请老师讲解。《北齐书·儒林传序》:“故横经受业之侣,遍于乡邑!负笈从宦之徒,不远千里。”[23]“清谈”二句:聚友清谈,偶尔少量饮酒,也是在生活中寄托兴会的一种方式。寄兴,寄托兴会。
     [24]“狎比淫朋”二句:谓亲近邪友,长夜聚赌。狎比,亲近。永夜,长夜。
     [25]悬金于之天:意为“探取悬金于颠危莫测之天路”。形容赌徒渴望发财,不惜行险以侥幸。天路险,喻赌途颠危难测。[26]呵雉呼卢:赌徒呼叫胜采的声音。
     [27]乞灵于淫昏之骨:意为“乞求灵于淫邪昏顽之枯骨”。形容赌徒盼求赢钱,以致意迷而智昏。淫昏枯骨,指色子。
     [28]“盘旋五木“二句:色子在赌盘中旋转,由赌徒看来,像圆珠走盘一样可爱。五木,古博具,即。圆珠,珍珠。白居易《琵琶行》:“大珠小珠落玉盘。”

     [29]“手握多章”二句:此谓赌纸牌,右称“叶子”。谓赌徒手握彩绘纸牌,像宫中美人手擎团扇一样顾盼得意。章,牌上花纹。
     [30]“左觑人”二句:谓赌徒左顾右盼,观测权衡,渴望胜局,简直要把双眼望穿。
     [31]“阳示弱”二句:谓赌徒虚虚实实,用尽了心机。示弱、用强,谓示敌以弱,而出强以胜之。以古兵法喻赌也。
     [32]场头:赌场上。
     [33]盆:掷色之赌盆。
     [34]全军尽没:喻赌本输光。
     [35]热眼空窥:带着热衷赌博的眼神在局外旁观。
     [36]技痒英雄之臆:谓赌徒胸中技痒,跃跃欲试。“英雄”及下句“壮士”,都是讽刺称呼,犹言末路英雄、金尽壮士。
     [37]贯索:穿制线的绳子。
     [38]灰寒壮士之心:承上句,谓囊中无钱,使赌徒心灰意冷。唐张籍《行路难》诗:“君不见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39]“引颈徘徊”二句:伸长脖子在局外徘徊观望,深感空手无钱不能再赌。白手,空手。无济。无济于事。
     [40]“垂头萧索”二句:谓落寞无绪,才垂头丧气,在深夜里走回家来。萧索,落寞。玄夜,黑夜、深夜。
     [41]“幸交谪之人眠”二句:谓幸而埋怨他赌博的妻子已经睡下,又怕惊得狗叫把她吵醒。交谪之人,指妻。参卷一《王成》注。犬吠,本《诗·召南·野有死》:“无感我兮,无使龙也吠。”
     [42]“火灼毛尽”二句:意谓鬻子质田之钱,如同洪炉燎毛发,片时输光!反本的希望,犹如“水中捞月”,完全落空。
     [43]“及遭败后”二句:及至全盘失败,方思悔恨,但已被目为众恶所归之人。
     [44]“试问赌中”二句:谓人们指点议论说:赌场中结局最好的,还数那些只是把财产输光的人物。
     [45]“枵腹难堪”二句:此谓更有甚者,因迫于饥寒而入伙为盗。枵腹,空肚。暴客,强盗。
     [46]“搔头莫度”二句:谓度日无计,乃至一切仰给于妻子的陪嫁物。搔首,走投无路的烦躁样子。香奁,妇女妆奁之物,此指妻之陪嫁首饰之类。

    韩道士住在城里的天齐庙,他会好多幻术,大家称之为“仙人”。先父和他最为友善,每到城里去时,差不多都要去看他。有一天,先父和先叔到城里去,准备拜访韩道士,正好在途中相遇。韩道士把钥匙交给先父道:“请先到庙里开开我住屋的门,坐上一会儿,我马上就到。”先父拿着钥匙到庙上开门,则韩道士已经坐在屋里。关于韩道士的诸如此类的故事甚多。
    在这之前,我有一位本家族人嗜好赌博,因为先父的关系也认识了韩道士。当时大佛寺来了一位和尚,专门搞掷骰子赌博把戏,赌注极大。族人一见就非常喜欢,把全部钱财都拿去赌博,大输特输,可越输心越急,把田产全典当出去,再去赌,一夜之间又输个精光。这位本家闷闷不乐,就去找韩道士,显得精神惨淡,语无伦次。韩道士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照实说了。韩道士笑道:“经常赌博没有不输之理,你如能戒赌,我为你收回财产。”旗人道;“倘若能收回财产,那些骰子我就用铁棒砸碎!”韩道士于是给写了一道符咒,交给他佩在衣带上。嘱咐道:“但得收回自己原来的财物就行了,不要得寸进尺啊!”又交给他一千文铜钱,约定赢了钱以后还给韩道士,族人大喜,带着钱就去找那个和尚去了。和尚检查了一下他的赌资,又还给他,不屑于和他赌。族人非赌不可,请求弧注一掷,和尚笑着答应了。和尚掷了一回无胜负,族人接过一挪,大胜。和尚再以两千文钱为注,又败。渐渐把赌注增加到十几千文。族人赌运越来越好,一掷一吆喝,都是上等采。前些时输的钱,转眼之间,全都收回来了。因而暗自打算,再赢几千也更好,-了是又赌,可是赌运渐渐不佳,开始输钱,正在纳闷?一看衣带下。那符咒已经没有了,大惊失色,于是罢赌,带着钱回到庙上,偿还韩道上后,计费一下赢的钱和最后输的钱,总计和原来输的钱数相等。最后惭愧地向道士承认了失去符咒的罪过。韩道士笑道:“已经在这里了,本来嘱咐你不要贪财,而你不听,所以就取回来了。”
    异史氏说,“普天之下促成倾家荡产的,没有比赌博更快的了,而且败坏道德的,也没有比赌博更厉害的了。凡沉醉于其中的,如同沉入迷海,不知底在什么地方。原来从事商业农业的人,都有自己的本业,读诗书的文士,尤其珍惜光阴。扛锄读经固然是成家立业的正路;清谈一番,薄饮几杯,也还算是利于写作的风雅之事;而这些赌徒却和邪恶朋友勾结在一起,成夜成夜地鬼混。倾囊倒箱,把金钱悬到了危险的山尖,吆三喝五,乞灵于枯骨做的骰子。让那骰子盘旋乱转,如同圆珠滚动;手中握着多张纸牌,如同拿着一把团扇,左顾右盼,鬼眼珠乱转,假装牌不好而偷偷下狠手,用尽丁鬼魅技俩。如有宾客来访,在客厅里和客人周旋,还对赌局恋恋不舍,屋里房梁起火。还斜眼瞪着掷骰子的瓦盆。醉心于赌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久而久之,成了迷醉,搞得好端端一个人口干唇焦,看着像个鬼。等到全军覆没,老本输光,只能眼巴巴看人家赌,看看赌局,急得又喊又叫,心里发痒,英雄无用武之地;看看钱袋一文无有,空让壮士灰心。伸着脖徘徊,只觉得两手空空无济于事,垂头丧气,凄凄惨惨,到了深夜才回到家去。幸而能斥责他的人已经睡着,就怕惊得狗叫;若腹中空空,饥肠碌碌,又抱怨残汤剩饭太凉。接着又卖儿卖女,典当田产,希望孤注一掷捞回本钱,不料又如同一场大火,把毛发烧了个精光,终究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等到惨败之后才冷静反思,可是自己已经沉沦为下流人物了。试问赌徒之中谁技艺最高?大家都指一位穿不上裤子的叫花子。落魄赌徒如今常常饥肠碌碌,腹痛难忍,常常露宿街头,急得抓耳挠腮,只有指望变卖点妻子梳妆盒中的东西。呜呼!败坏德行,倾家荡产,身败名裂,哪一件不是从赌博这条邪路上得到的报应啊!”

     阿霞

     文登景星者[1],少有重名。与陈生比邻而居,斋隔一短垣。一日,陈暮过荒落之墟[2],闻女子啼松柏间;近临,则树横枝有悬带,若将自经。陈诘之,挥涕而对曰:“母远去,托妾于外兄[3]。不图狼子野心[4],畜我不卒[5]。伶仃如此,不如死!”言已,复泣。陈解带,劝令适人。女虑无可托者。陈请暂寄其家,女从之。既归,挑灯审视,丰韵殊绝。大悦,欲乱之。女厉声抗拒,纷坛之声[6],达于间壁。景生逾垣来窥,陈乃释女。女见景,凝目停睇[7],久乃奔去。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
     景归,阖门欲寝[8],则女子盈盈自房中出[9]。惊问之,答曰:“彼德薄福浅,不可终托[10]。”景大喜,诘其姓氏。曰:“妾祖居于齐[11]。为齐姓,小字阿霞。”入以游词,笑不甚拒,遂与寝处。斋中多友人来往,女恒隐闭深房。过数日,曰:“妾姑去。此处烦杂,困人甚。继今,请以夜卜[12]。”问:“家何所?”曰:“正不远耳。”遂早去。夜果复来,欢爱綦笃。又数日,谓景曰:“我两人情好虽佳,终属苟合。家君宦游西疆[13],明日将从母去,容即乘间禀命[14],而相从以终焉。”问:“几日别?”约以旬终。既去,景思斋居不可常;移诸内,又虑妻妒。计不如出妻[15]。志既决,妻至辄诟詈[16]。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曰:“死恐见累[17],请蚤归[18]。”遂促妻行。妻啼曰:“从子十年,未尝有失德[19],何决绝如此!”景不听,逐愈急。妻乃出门去。自是垩壁清尘[20],引领翘待;不意信杳青鸾[21],如石沉海[22]。妻大归后[23],数浼知交,请复于景[24],景不纳;遂适夏侯氏。夏侯里居与景接壤,以田畔之故[25],世有[26]。景闻之,益大恚恨。然犹冀阿霞复来,差足自慰。越年余,并无踪绪。
     会海神寿,祠内外士女云集[27],景亦在。遥见一女,甚似阿霞。景近之,入于人中;从之,出于门外;又从之,飘然竟去。景追之不及,恨慢而返。后半载,适行于途[28],见一女郎,着朱衣,从苍头,黑卫来。望之,霞也。因问从人:“娘子为谁?”答言:“南村郑公子继室。”又问:“娶几时矣?”曰:“半月耳。”景思,得毋误耶?女郎闻语,回眸一睇,景视,真霞。见其已适他姓,愤填胸臆,大呼:“霞娘!何忘旧约?”从人闻呼主妇,欲奋老拳[29]。女急止之。启幛纱谓景曰:“负心人何颜相见?”景曰:“卿自负仆,仆何尝负卿?”女曰:“负夫人甚于负我!结发者如是[30],而况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31],故委身相从;今以弃妻故,冥中削尔禄秩[32],今科亚魁王昌[33],即替汝名者也。我已归郑君,无劳复念。”景俯首帖耳[34],口不能道一词[35]。视女子,策蹇去如飞,怅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亚魁果王氏昌名。郑亦捷。景以是得薄名[36]。四十无偶,家益替,恒趁食于亲友家[37]。偶诣郑,郑款之,留宿焉,女窥客,见而怜之,问郑曰:“堂上客,非景庆云耶[38]?”问所自识,曰:“未适君时,曾避难其家,亦深得其豢养。彼行虽贱,而祖德未斩[39];且与君为敌人,亦宜有绨袍之义[40]。”郑然之,易其败絮,留以数日。夜分欲寝,有婢持廿余金赠景。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贮,聊酬夙好,可将去,觅一良匹。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孙。无复夹检[41],以促馀龄。”景感谢之。既归,以十余金买绅家婢,甚丑悍。举一子,后登两榜[42]。郑官至吏部郎[43]。既没,女送葬归,启舆则虚无人矣,始知其非人也。噫!人之无良[44],舍其旧而新是谋
[45],卒之卵覆而鸟亦飞[46],天之所报亦惨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文登:今山东省文登县。
     [2]荒落之墟:荒丘。荒落,荒凉冷落。墟,大丘。
     [3]外兄:表哥。
     [4]狼子野心:喻人贪暴,心地险恶。语出《左传·宜公四年》。[5]畜我不卒:养我不终。《诗·邶风·日月》:“父兮母兮,畜我不卒。”
     [6]纷纭:杂乱:指吵闹争辩之声。
     [7]凝眸停睇:此从铸本,底本“睇”原作“谛”。谓定睛注视。[8]阖门: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铸本作“户”。
     [9]盈盈:仪态美好的样子。《文选·古诗十九首》:“盈盈楼上女,皎皎当户牖。”
     [10]终托:终身相托;指嫁给。
     [11]齐:周代齐国都于临淄,此即以齐代指临淄。今属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
     [12]继今,请以夜卜:从今以后,我在夜间来。以夜卜,即“卜以夜”,选定夜间。
     [13]家君:家父。宦游西疆:在西部省份作官。宦游,在外作官。[14]禀命:请命,指征得父母同意。
     [15]出妻:休妻。
     [16]诟詈:辱骂。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诟厉”。
     [17]见累:连累我。
     [18]蚤归:趁早回娘家。蚤,同早。归谓“大归”,详后注。
     [19]失德:在德行方面有过失。
     [20]垩壁:用石灰刷墙;指整饰房屋。垩,古代指白土。用白土涂饰也叫垩。《尔雅·释宫》:“墙谓之垩。”注:“白饰墙也。”清尘:扫除,拂拭灰尘。
     [21]信杳青鸾:杳无音信。信,信使,即青鸾。班固《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来。上问东方朔。朔对曰:
 ‘西王母暮必降尊像。’……有顷,王母至,……有二青鸟如鸾,夹侍王母旁。”后乃以青鸟或青鸾借指信使。
     [22]如石沉海:比喻一去无踪,杳无信息。
     [23]大归:初指已嫁妇女归娘家后不再回夫家。如《左传·文公十八年》:“夫人姜氏归于齐,大归也。”后来习称妇女被丈夫休弃回娘家。[24]复:返回!复婚。
     [25]以田畔故:因为田界争执。《说文》:“畔,田界也。”[26](xì细):仇怨,嫌隙。
     [27]云集:形容众多。《诗·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
云。”
     [28]适:偶然。
     [29]欲奋老拳:要挥拳动武。老拳,重拳。《晋书·石勒载记》下:“初,勒与李阳邻居,岁常争麻地,迭相殴击。……(及为赵王)乃使召阳。既至,勒与酣谑,引阳臂笑曰: ‘孤往日厌卿老拳,卿亦饱孤毒手。’”[30]结发
者:结发妻,元配。古代男子二十束发加冠;女子十五束发加笄,婚后挽发为髻。故习称初婚相从之妻(元配)为结发妻。[31]桂籍:唐以后习称科举及第为折桂,故称科举及第人员的名籍叫桂籍。宋徐铉《庐陵别朱观先辈》诗:“桂籍知名有几人,翻飞相续上青云。”
     [32]禄秩:俸禄官阶。
     [33]亚魁:乡举第二名。
     [34]俯首帖耳:恭顺听命。韩愈《应科目时与人书》:“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35]口不能道一词: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一”字。
     [36]薄:薄情:对爱情不忠诚。唐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名。”
     [37]趁食:乘人家吃饭时赶往觅食。
     [38]景庆云:庆云是景星的字。
     [39]斩:断绝。
     [40]绨袍之义:怜惜故人穷困,以财物相济助的情谊。《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战国范雎事魏中大夫须贾,为贾毁谤,笞辱几死。逃入秦,更名张禄,为秦相。后须贾使秦,范雎故以敝衣往见,贾怜其寒,以一绨袍为赠;旋知雎为秦相,大惊请罪。范雎历数其罪已,曰:“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
     [41]丧检:失去检束。指行为不端。
     [42]登两榜:清代以会试、乡试榜文为甲榜、乙榜。登两榜就是乡试、会试都被取中,成了进士。
     [43]吏部郎:吏部郎中或员外郎。
     [44]无良:不良。品德不好。
     [45]舍其旧而新是谋:弃旧谋新,犹言喜新厌旧。《左传·信公二十八年》引民谚:“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此指景星弃逐元配谋娶阿霞的行为。
     [46]卵覆鸟飞:犹俗谚所云“鸡飞蛋打”。喻新旧皆失,两无所获。

    文登县的景星,青年时代就很有名气。他和陈生是邻居,两人的书房只隔一堵矮墙。有一天,陈生在日暮时分路过一座荒凉的废墟,听到有女子在松柏树林中啼哭。他走近一看,见一个女子在树一下哭着,在一棵树的横枝上挂着一条带子,看来这个女子要上吊自尽。陈生就问她为什么要寻短见,女子抹着眼泪说:“我母亲出远门在外,把我托付给我表哥,哪想到我表哥是狼心狗肺,不再养活我了。我这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真不如死了好!”说罢又痛哭起来。陈生把树上的带子解下来,劝她嫁人。女子担心没有合适的人。陈生邀请女子到自己家中暂时寄住几天再说,女子就跟他到了家。陈生进屋点上灯仔细一瞧,这个女子长得非常漂亮,他越看越爱,就要求欢。女子厉声喊叫,拼命抗拒,叫声传到隔壁,景星听了越过矮墙来看动静,陈生才不得不放开了。女子一览景星,定睛看了他一阵子才跑开。陈、景二人马上跟出去追她,可是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
    景星回到自己家里,关上房门正要睡觉,却看见女子轻盈盈地从屋里出来。景星惊奇地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女子答道:“你隔壁这个人品德下贱,福气浅薄,不能把终身大事托付给他。”景星大喜,就问女子的姓名。女子说;“我祖上居住在古齐国地方,也就姓了齐,我小名叫阿霞。”进到房中,景星说了些调笑的话试探阿霞,阿霞只是笑,也不甚拒绝,景星就和她一块睡下了。景星的书房里常常有些友人来往,阿霞总是关上里屋门躲藏起来。过了几天,阿霞说:“我暂时先离开这里。这个地方人多眼杂,把我闷得好心烦。从今天起,我们就只在夜晚相见吧。”景星问阿霞家住什么地方?阿霞说:“正好离你这儿不远。”于是阿霞早晨离去,夜晚果然来相会,两人你恩我爱,感情十分欢洽,又过了儿天,阿霞对景星说:“我们二人情意虽深,但终究是露水夫妻。家父在西边做官,明天我要跟母亲到那里去。我打算找机会给二他老人禀告咱俩的事,我好正式嫁给你,白头到老”景星问她,要多长时间回来,阿霞和景星约定10天内相见。阿霞走后,景星想,和阿霞住在书房里不是长久之计;带阿霞回家,又怕妻子嫉妒,就核计不如把妻子休了。主意既定,景星就常常对妻子恶言辱骂。妻子受不了他的欺凌,哭得死去活来。景星说:“你要是哭死了我还得受连累,请你还是早点回娘家吧。”于是他一再催促妻子回娘家。妻子哭道;“我跟你10年,从来没有违背三从四德的地方,你为什么狠心到这个地步?”景星一句话也听不进,反而更凶狠地驱赶妻子马上回娘家。妻子只好委委屈屈地被休回了娘家。
    从此以后,景星把墙壁粉刷得雪白,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伸着脖子等阿霞。没想到阿霞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没有。景星的妻子被休回家后,好几次托景星的朋友求情,希望复婚,景星根本不理,于是她只好改嫁了一位姓夏侯的人。夏侯氏和景星家田亩搭界?因为土地纠纷?结下了世代冤仇。景星听说妻子嫁给了他,非常气愤,也更加仇视夏侯氏。但他还是盼着阿霞能再来,只有这点希望能给他些安慰。
    过了一年多,阿霞还是没有一点踪影。赶上海神庙会那天,庙内外士女云集,景星也去了。他远远看见一个女子,很像是阿霞。景星急忙走近她时,她却隐没在人群中。景星在人丛中跟定她,走出庙门外,可是阿霞却飘然而去。景星再也追不上了,就非常怅恨地返回了家。半年后,景星正在大道上走着,见一个红衣女郎,骑着一头黑驴,后面跟着一个仆人走过来。景星一看,女郎正是阿霞。他就问那个随从的仆人:“这位娘子是谁呀:”仆人答道:“是南村郑公子续娶的夫人。”又问:“娶了多长时间了?”仆人答道:“有半个月了。”景星又想会不会认错人?女郎听见他们说话,同过头来。景星一看,真是阿霞。见阿霞已改嫁别人,不由得怒火满腔、大声质问道:“阿霞,你为什么忘了当初的誓约?”仆人听到景星呵斥自家的主妇?挥拳就要打他。阿霞急忙制止,揭开脸上的罩纱对景星说:“你这负心人有什么脸来相见?”景星说:“是你辜负了我,我什么地方辜负你了?”阿霞说:”你辜负丁自己的夫人比辜负我还厉害!对自己的结发妻子都是那样无情,对别人能好吗?原来因为你祖上积了阴德,你命定列在功名簿上,所以我才委身相从。今天因为你无故休妻,阴曹中已经把你的功名给勾销了。这次大考的第二名、榜眼王吕,就是补你空缺的人。我已经嫁给了郑君,你也不要惦记我了。”景星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头再看阿霞时,已经骑着驴飞一般地远去了。景星心中只有悔恨而已。这场考试,景星果然落榜,第二名榜眼也果然名叫王吕,郑生也考中了。
    景星因为无故休妻落了个寡情薄义的恶名,40多岁了也没有续娶个夫人。家境也日渐衰落,常常到亲友家去混顿饭吃。有一回,景星偶然到早就认识的郑生家去作客,郑生很客气地招待了他,并留他住下。阿霞一看,这位客人了正是景星,很可怜他,就问郑生道:“你这位客人不是景星景庆云吗?”郑生问阿霞什么时候认识景星的。阿霞说:“我没嫁给你时,曾经在他家避过难,深受他的收留照顾之恩。他的行为虽然卑贱,可是祖上阴德没有断,而且他也是你的旧友,应当念往日情义给他些周济才好。”郑生认为阿霞说得很对,就送给景星一身新衣服,换下了他那身破衣服,还留他住了好几天。有一天晚上,景星正要睡觉,有个丫鬟拿来20多两银子赠给他。阿霞在窗外对他说:“这是我积蓄的私房钱,就算酬谢你往日的情义吧。你拿这些钱去,娶一个好夫人吧。幸而你祖上积下的阴德很厚,能保佑到子孙。可不要再干缺德的事,免得减你剩下的阳寿。”景星非常感谢她。回家后,景星用十几两银子买了财主家一个婢女,长得很丑脾气又很凶悍。婚后生了一个儿子,长大后考中了进士。郑生后来做官做到吏部郎。他死后,阿霞送葬回乡时,别人打开侨门一看,里面却空空如也,这才知道阿霞原来不是常人。

     李司鉴

     李司鉴,永年举人也[1]。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2],打死其妻李氏。地方报广平[3],行永年查审[4]。司鉴在府前,忽于肉架下夺一屠刀,奔入城隍庙[5],登戏台上,对神而跪。自言:“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6],在乡党颠倒是非[7],着我割耳。”遂将左耳割落,抛台下。又言:”神责我不应骗人银钱,着我剁指。”遂将左指剁去。又言:“神责我不当奸淫妇女,使我割肾[8]。”遂自阉,昏迷僵仆。时总督朱云门题参革褫究拟[9],已奉俞旨[10],而司鉴已伏冥诛矣[11]。邸抄[12]。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李司鉴:据光绪《永年县志》二十三,知李系顺治八年辛卯科举人,自残后月余而毙。其他详本篇。永年:县名。即今河北省永年县。清代属广平府。
     [2]康熙四年:公元一六六五年。
     [3]地方:旧时里长、保正称地方。报广平:向广平府报案。广平府治在永年,故径向府署报案。
     [4]行永年查审:由广平府派员行临永年县调查审理。行,行临。[5]城隍庙:奉祀城隍神的庙堂。
     [6]奸人:奸邪小人,坏人。
     [7]乡党:犹言乡里。《礼记·曲礼》:“故州闾乡党称其孝也。”注:“《周礼》: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
     [8]割肾:割去外肾,即下文“自阉”——割去生殖器。
     [9]朱云门:朱昌祚,字云门,祖籍山东高唐,明末被清军裹挟出关。入清,隶籍汉军镶白旗,其家遂著籍历城。顺治十年,以才学遴授宗人府启心郎。十八年,迁浙江巡托。康熙四年,擢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五年,辅政大臣鳌拜谕划京东等处正白旗地归镶黄旗,另圈占民田以补正白旗,旗民失业者数十万。昌祚抗疏力言其不便,忤鳌拜意,与户部尚书苏纳海、保定巡抚王登联同被立绞。八年,康熙亲政,得昭雪,赐谥勤愍,谕祭葬。《清史稿》二四九、《山东通志》、《历城县志》有传。题参革褫究拟:意谓奏请朝廷革除李的举人功名和巾服,加以审理洽罪。这是审理有功名的罪人必须履行的法律程序。
     [10]已奉俞旨:已获得准奏的圣旨。俞旨,俞允的旨意。俞,允准。
     [11]伏冥诛:受到阴司的诛戮。
     [12]邸抄:此二字稿本稍偏右书写,是作者说明本篇取材所自,为当时实有之事。邸抄,即邸报。汉唐时地方长官于京师设“邸”,为常驻办事机构。邸中抄录诏令奏章等,以报于诸藩,称邸抄或邸报。后世称朝廷宫报为邸报,又称朝报;因由邮驿传送,又称邮报。

    有位姓李的司鉴,是永年的举人,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把妻李氏打死。地方治安部门把他的案子报到广平府,广平府命令把他拘捕,到永年县查审。李司鉴来到县府门前时,忽然在街旁肉店夺得一把屠刀,奔入城隍庙。登到戏台上,对着神像跪下,先道:“神责备我不该听信奸人,在乡里颠倒是非,命令我割下耳朵。”说完将左耳割下,抛到戏台之下。又说:“神责备我不该骗人家的钱财,命令我割下手指。”说完又把左手手指剁去。最后说:“神责备我不应奸淫妇女,命我割下卵子。”于是,他自己把自己阉割了,并因昏迷而直挺挺地扑倒在地,昏死过去。当时朱云门总督已将李司鉴的罪行呈报,决定革职查办,已奉到御旨。因李司鉴已经被阴司刑法诛杀。只是被抄了家。

     五大夫

     河津畅体元[1],字汝玉。为诸生时,梦人呼为“五大夫”[2],喜为佳兆[3]。及遇流寇之乱[4],尽剥其衣,夜闭置空室。时冬月,寒甚,暗中摸索,得数羊皮护体,仅不至死。质明[5],视之,恰符五数。哑然自笑神之戏己也[6]。后以明经授雒南知县[7]。毕载积先生志[8]。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河津畅体元:河津,县名,即今山西省河津具。清代属绛州直隶州。畅体元,山西河津县人,科贡出身。康熙初任陕西雒南知县,能缓赋恤民、捐资修学、纂辑邑乘,为县人感念。见《雒南县乡土志》。
     [2]五(gǔ古)大夫:春秋时秦国大夫百里奚号。百里奚初仕虞为大夫,后去位,于穆公时人秦执政,佐秦霸诸侯,号五大夫。五,五张黑色母羊皮。至于称“五大夫”的由来,前人的记载和理解多有歧异。《史记·秦本纪》说,百里奚被虏至秦,后逃至苑,楚人拘之,秦穆公以五张羊皮把他赎回。因称之为五大夫。由于百里奚始穷终达,所以畅生把梦中有人叫他“五大夫”误认为是自己仕途显达的好兆头。
     [3]佳兆:好的朕兆。古代占卜,在龟甲兽骨上钻孔,用火灼取裂纹。以观吉凶。这预示吉凶的裂纹,叫兆。后引申指事物发展的征候、迹象。
     [4]流寇:指明末农民起义军队。
     [5]质明:正明;天色已亮。
     [6]哑(è哦)然:笑声。
     [7]明经:明清时代对贡生的敬称。由各省学政主持挑选府、州、县学中成绩优异或资历较深的生员,贡入京师的国子监肄业,称为贡生,又叫贡监。雒南:县名,在今陕西省。本洛南县,明改洛为雒,属商州。清因之。
     [8]毕载积先生志:稿本此六字偏右小字书写,说明本篇是毕氏所记。毕载积,毕际有字载积,详本卷《鸲鹆》篇注。按,此事又载王士《池北偶谈》二六卷。

    河津的畅体元,字汝玉。做秀才时,梦见有人喊他“五羧大夫”,很高兴,以为是好兆头。等遇到流寇之乱时,衣裳被完全剥去,关到一间空屋之中。正值冬天,非常寒冷,他暗中摸索,得到几张羊皮护体,因而不致冻死。天亮时一看,哑然失笑,知道是神在开自己的玩笑。后来他考取了明经科,授雒南知县。

     毛狐

     农子马天荣[1],年二十馀。丧偶,贫不能娶。偶芸田间[2],见少妇盛妆,践禾越陌而过[3],貌赤色,致亦风流[4]。马疑其迷途,顾四野无人,戏挑之。妇亦微纳[5]。欲与野合。笑曰:“青天白日,宁宜为此[6]。子归,掩门相候,昏夜我当至。”马不信,妇矢之[7]。马乃以门户向背具告之[8],妇乃去。夜分,果至,遂相悦爱。觉其肤肌嫩甚;火之,肤赤薄如婴儿,细毛遍体,异之。又疑其踪迹无据[9],自念得非狐耶?戏相诘。妇亦自认不讳。
     马曰:“既为仙人[10],自当无求不得。既蒙缱绻,宁不以数金济我贫?”妇诺之。次夜来,马索金。妇故愕曰:“适忘之。”将去,马又嘱。至夜,问:“所乞或勿忘耶?”妇笑,请以异日。逾数日,马复索。妇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铤[11],约五六金,翘边细纹,雅可爱玩[12]。马喜,深藏于椟。积半岁,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是锡也。”以齿之,应口而落。马大骇,收藏而归。至夜,妇至,愤致诮让。妇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一笑而罢。
     马曰:“闻狐仙皆国色[13],殊亦不然。”妇曰:“吾等皆随人现化。子且无一金之福,落雁沉鱼[14],何能消受?以我蠢陋,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过数月,忽以三金赠马,曰:“子屡相索,我以子命不应有藏金。今媒聘有期,请以一妇之资相馈,亦借以赠别。”马自白无聘妇之说。妇曰:“一二日自当有媒来。”马问:“所言姿貌如何?”曰:“子思国色,自当是国色。”马曰:“此即不敢望。但三金何能买妇?”妇曰:“此月老注定[15],非人力也。”马问:“何遽言别?”曰:“戴月披星,终非了局。 ‘使君自有妇’[16],搪塞何为[17]?”天明而去,授黄末一刀圭[18],曰:“别后恐病,服此可疗。”
     次日,果有媒来。先诘女貌,答:“在妍媸之间。”“聘金几何?”“约四五数。”马不难其价,而必欲一亲见其人。媒恐良家子不肯露[19]。既而约与俱去,相机因便[20]。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马待诸村外。久之,来曰:“谐矣。余表亲与同院居,适往,见女坐室中。请即伪为谒表亲者而过之,咫尺可相窥也。”马从之。果见女子坐堂中,伏体于床,倩人爬背[21]。马趋过,掠之以目,貌诚如媒言。及议聘,并不争直,但求得一二金,装女出阁。马益廉之[22],乃纳金;并酬媒氏及书券者[23],计三两已尽,亦未多费一文。择吉迎女归,入门,则胸背皆驼,项缩如龟,下视裙底,莲舡盈尺[24]。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异史氏曰:“随人现化,或狐女之自为解嘲:然其言福泽[25]。良可深信。余每谓:非祖宗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信因果者[26],必不以我言为河汉也[27]。”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农子:农家子弟。
     [2]芸:除草。
     [3]践禾越陌:踩着庄稼,越过田间小路。陌,田间东西向的小路。
     [4]致:风度举止。
     [5]微纳:默然接受。

     [6]宁:岂。
     [7]矢之:向马发誓。[8]门户向背:门户向着何方、背依何处。犹言住宅方位。
     [9]踪迹无据:来路不明。
     [10]仙人:对狐精的婉称。
     [11]铤 (dìng定):通“锭”。
     [12]雅可爱玩:很可爱,很好玩。
     [13]国色:一国中最美的女子。《公羊传·僖公十年》:“骊姬者,国色也。”
     [14]落雁沉鱼:形容绝色女子。《庄子·齐物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本谓鱼鸟不辨美色,后反用其意,以“沉鱼落雁”形容女子貌美。[15]月老:月下老人。唐人李复言《续幽怪录·定婚店》:韦固夜经宋城,见一老人倚囊而坐,向月检书。韦问何书,答曰:天下之婚牍。又言囊中赤绳,以系夫妻之足,虽仇家异域,此绳一系,终不可脱。后因以月下老人(月老)为主管婚姻之神,又为媒人代称。
     [16]使君自有妇:借用乐府民歌《陌上桑》诗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意谓马天荣即将有妇。
     [17]搪塞:苟且敷衍。
     [18]刀圭:古时量取药物的用具,容量很少。
     [19]露:犹言抛头露面。
     [20]相机因便:看机会、乘方便。
     [21]倩 (qìng庆)人爬背:请人替自己搔背。
     [22]廉之:认为聘金便宜。
     [23]书券者:写婚书的人。
     [24]莲舡 (xiāng湘):女鞋的戏称,谓其大如船。旧时习称女子尖足为金莲,故有此称。舡,船。
     [25]福泽:指命中福分。
     [26]因果:指佛教因果之说。因,谓因缘。酬因曰果。佛教认为任何思想行为,都必然导致相应的后果,乃有前世、现世、后世的“三世因果”理论。
     [27]河汉:银河。比喻言论迂阔渺茫。《庄子·逍遥游》:“肩吾问于连叔曰: ‘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唐成玄英疏:“犹如上天河汉,迢递清高,寻其源流,略无穷极也。”

    农家青年马天荣,年方20余岁,丧妻之后,因为家贫不能续娶。有一天,在田野劳作时,见一位盛妆的少妇,踩着田禾横越田埂走过。她面容很红,体态也颇为风流,马天荣疑心她迷路了,一看四野无人,就去挑逗,少妇也没怎么拒绝。马天荣要和她野合,少妇笑道:“青天白日的是干这事的地方吗?你先回家,掩上屋门等我,夜晚我就去找你。”马不相信,少妇就起了誓。马天荣把自家门户的坐落位置详细地告诉了她,她才走了。
    夜晚,妇人果然来了,两人共枕欢愉。马天荣觉得妇人的肌肤极其滑嫩,拿灯火一照,见她皮肤薄嫩发红如同婴儿一般,遍体长满细毛,很觉奇怪。又因为她来路不明,心中疑惑,莫非是位狐仙?于是玩笑地问她是不是狐仙,这妇人也自认不讳。马天荣说:“你既然是位仙人,就应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既然蒙你对我这么恩爱,就不能给我几两银子救济我的贫困吗?”妇人答应了。第二天夜晚,妇人来了,马天荣向她索取银子,妇人假装吃惊地说:“正巧忘记了。”临走时,马天荣又嘱咐了一遍。到了下个夜晚,问她:“我求你的事大概没忘记吧?”妇人笑笑,让马天荣再缓她几天。又过了几天,马天荣又向她要银子。妇人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两锭,共约五,六两。那银子有花边、细纹,极惹人喜欢。马天荣大喜,好好收藏在箱底。过了半年,赶上急需用钱,马天荣就把银子取山来给人看。别人说:“这是两块锡。”用牙一咬,银皮绽开,马上掷于地上。马天荣大为惊异、把假银藏好回到家中。
    到了夜晚,妇人来了,马天荣气愤地责备她骗人,妇人笑道:“你命薄,真银子没有福分消受。”一笑把这事搪过去了。马天荣说:“我听说狐仙都是国色,美貌非凡,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妇人说:“我们都是根据人的水平随时变化形貌,像你这样的,连一锭银子的福气都没有,沉鱼落雁的美人,能消受得了吗?以我的丑陋,当然不足以侍奉上等人士,可是比之于那种大脚板子,驼背的人,我也算是国色了。”
    过了几个月,妇人忽然拿出3两银子赠给马天荣,说:“你多次问我要钱,我因为你命里注定不该有银了,如今你媒聘妻子的日子快到了。让我赠送你聘定一个妻子的银子,也算是临别赠礼。”马天荣说自己并没有聘妻之说,妇人说:“过一两天,自然会有媒人前来。”马天荣问:“你听说这个女子相貌如何?”妇人说:“你想得个国色,自然就是国色了。”马天荣说:“国色我倒是不敢奢望,只是这三两银子能买一个老婆吗?”妇人说:“这是月下老人注定的,不是人为所有能改变的。”马天荣问:“你为什么突然和我分手呀?”妇人说:“每天披星戴月地来去,终究不是个了局。你自有新妇了,我还在这里敷衍什么?”天亮时分,妇人走了。临走时送给马天荣黄色药面一小捏,说:“我们分别后怕要生病,吃这种药可以治好。
    妇人走后2天,果然有没人前来提亲。马天荣先问女子相貌,媒人说:“在美丑之间。”又问:“要多少聘金?”媒人说:“也就四、五两银子。”马天荣说聘金数好说,但一定要亲眼见一见本人。媒人说人家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恐怕不肯轻易抛头露面。最后还是相约一块去女方家中,让马见机行事。到了女方的村子,媒人先进村,让马天荣在村外等候。过了好久,媒人回来说:“妥了,我有位表亲和这女子是同院邻居,刚才看见这位女子正在屋里坐着呢,你就装做去看望这位表亲。从她门前一过,可以离得很近相看一下。”马天荣照媒人的办法去了,果然见这位女子坐在屋里,上身伏住床上,请人给背上搔痒。马天荣快步从她家门口走过。迅速瞄了了一眼,见这女子相貌和媒人说的一样,是个中等人。到了议定聘金时,女方一点也不争,说是有一二两银子能置件衣裳送姑娘出阁就行。马天荣再还点价,把银子拿出来,连酬谢媒人和写文书的先生,三两银了正好用完,一文也没多花。选好吉日良辰迎女子过门时,见这女子鸡胸驼背,缩脖如龟,往下一看裙子下面,脚如小船,有一尺来长,这才省悟,那孤女的话是有因由的。
    异史氏说:“说是形貌随着对像的不同而变化,这可能是孤女为自己的丑陋解嘲的话,但她所说的关于有福无福的道理,是很可信的。我常常说:没有祖宗几辈子的修行,不可能得到高官;没有本人几辈子的修行,不可能得到美人为妻。相信因果报应的人,一定不会认为我的话是无边无际的大话。”

     翩翩

     罗子浮,人[1]。父母俱蚤世[2]。八九岁,依叔大业。业为国子左厢[3],富有金缯而无子,爱子浮若己出。十四岁,为匪人诱去作狭邪游[4]。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生悦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窃从遁去。居妈家半年,床头金尽[5],大为妹妹行齿冷[6]。然犹未遽绝之。无何,广疮溃臭[7],沾染床席,遂逐而出[8]。丐于市,市人见辄遥避。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渐至邪界。又念败絮脓秽,无颜人里门,尚趑趄近邑间[9]。
     日既暮,欲趋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问:“何适?”生以实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10],颇不畏虎狼。”生喜,从去。入深山中,见一洞府[11]。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12]。又数武,有石室二,光明彻照,无须灯烛。命生解悬鹑[13],浴于溪流。曰:“濯之,创当愈[14]。”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当为郎作裤。”乃取大叶类芭蕉,剪缀作衣[15]。生卧视之。制无几时,折叠床头,曰:“晓取着之。”乃与对榻寝。生浴后,觉创疡无苦[16]。既醒,摹之,则痴厚结矣。诘旦,将兴,心疑蕉叶不可着。取而审视,则绿锦滑绝。少间,具餐。女取山叶呼作饼,食之,果饼;又剪作鸡、鱼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婴,贮佳酝,辄复取饮;少减,则以溪水灌益之。数日,疮痂尽脱,就女求宿。女曰:“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报德。”遂同卧处,大相欢爱。
     一日,有少妇笑人,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17]?”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18]!小哥子抱得未[19]?”曰:“又一小婢子[20]。”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21]!那弗将来[22]?”曰:“方呜之[23],睡却矣。”于是坐以款饮。又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24]。”生视之,年廿有三四,绰有余妍。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然神夺[25],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26]。几骇绝。危坐移时,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花城坦然笑谑,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27],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28],恐跳迹入云霄去[29]。”女亦晒曰:“薄儿[30],便直得寒冻杀!”相与鼓掌,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花城既去,惧贻诮责;女卒晤对如平时。
     居无何,秋老风寒[31],霜零木脱[32],女乃收落叶,蓄旨御冬[33]。顾生肃缩[34],乃持掇拾洞口白云为絮复衣,着之温暖如襦,且轻松常如新绵。逾年,生一子,极惠美[35]。日在洞中弄儿为乐。然每念故里,乞与同归。女曰:“妾不能从;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36],儿渐长,遂与花城订为姻好[37]。生每以叔老为念。女曰:“阿叔腊故大高[38],幸复强健,无劳悬耿[39]。待保儿婚后[40],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辄取叶写书教儿读,儿过目即了。女曰:“此儿福相,放教人尘寰[41],无忧至合阁[42]。”未几,儿年十四,花城亲诣送女。女华妆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举家集。翩翩扣钗而歌曰[43]:“我有佳儿,不羡贵宫。我有佳妇,不羡绮纨[44]。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45]。”既而花城去。与儿夫妇对室居。新妇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归。女曰:“子有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生平[46]。”新妇思别
其母,花城已至。儿女恋恋,涕各满眶。两母慰之曰:“暂去,可复来。”翩翩乃剪叶为驴,今三人跨之以归。大业已老归林下[47],意侄已死,忽携佳孙美妇归,喜如获宝。入门,各视所衣,悉蕉叶;破之,絮蒸蒸腾去。乃并易之。后生思翩翩,偕儿往探之,则黄叶满径,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异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然帏幄诽谚[48],押寝生雏,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 ‘人民城郭’之异[49];而云迷洞口,无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返棹时矣[50]。”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明清州名,洽所在今陕西省彬县。
     [2]蚤世:早年去世。蚤,通“早”
     [3]国子左厢:明清时国子祭酒的别称。明初设国子监于南京,由于朱元璋“车驾时幸”,所以“监官不得中厅而坐,中门而立”,而以国子监的东厢房(即左厢)为祭酒治事、休息之所。故相沿以“左厢”代称祭酒。参《明史》七十三“国子监”,《天府广记》三“国学”。
     [4]匪人:品行不端的人。狭邪游:嫖妓。
     [5]床头金尽:唐张籍《行路难》诗:“君不见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6]姊妹行 (háng杭):姊妹们。妓女间的互称。齿冷:嘲笑。因笑必开口,笑久则齿冷。
     [7]广疮: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作“广创”。性病,即梅毒。由粤广通商口岸传人,因称广疮。
     [8]遂逐而出: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为“恶而出”,“恶”又涂去。
     [9]趑趄 (zī jǖ姿拘)近邑间:在邻近的县境内,徘徊不前。趑趄,徘徊不进貌。
     [10]下榻:谓留客住宿。《后汉书·徐传》:“(陈)蕃在郡不接宾客,惟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后因称留客住宿为下榻。
     [11]洞府:传说中的仙人常以山洞为家,故习称仙人或修道者所居为洞府。
     [12]石梁:石桥。
     [13]悬鹑:喻破衣。
     [14]创 (chuāng疮):疮。
     [15]剪缀,裁剪,缝纫。缀,连接。
     [16]创疡:脓疮。
     [17]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意谓美满姻缘,何时结成。薛姑子,未详。唐蒋防《霍小玉传》有“苏姑子作好梦也未?”的问话,与此情事略同。因疑“×姑子作好梦”可能是旧时歇后语,谓盼嫁如意郎君。姑子,女冠(女道士)的俗称。
     [18]“今日西南风紧”二句: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底本无“来”字。此为翩翩对花城戏谑之词,意谓今日好风作美,送你到意中人身边。曹植《七哀诗》写思妇云:“愿力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后常以西南风喻促成男女欢会的机缘或助力,如李商隐诗:“安知夜夜意,不起西南风。”(《李肱所遗画松诗》)“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无题二首》之一)此承其义。
     [19]小哥子抱得未:犹言小公子生了吗?小哥子,男孩。抱得,犹云生
下。
     [20]又一小婢子:又生了个小丫头。小婢子,犹言小丫头,对女儿的昵称。
     [21]瓦窑:烧制砖瓦的窑;用以戏称专生女孩的妇女。《诗·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瓦,古代纺砖。此为由习称生女力“弄瓦”,进而戏称多生或只生女孩的妇女为瓦窑。
     [22]那弗将 (jiāng姜)来:何不带来?将,携领。
     [23]呜,哄拍幼儿睡眠的声音;此处用作“哄”。
     [24]焚好香:犹言烧了高香;意谓文好运、获好报。
     [25](huǎng晃)然神夺:恍恍忽忽,神不守舍;谓生邪念。,同恍;恍忽。
     [20]秋叶:枯叶。
     [27]突突怔仲 (zhēng ōngch征充):心悸不安,形容惊惧。突突,形容心跳剧烈。
     [28]醋葫芦娘子:戏谑语。俗称在爱情关系上有嫉妒之心为“酸吃醋”。“醋葫芦”,犹今俗语“醋罐子”。
     [29]跳迹入云霄:犹言腾云驾雾。意思是荡检逾闲,想入非非。[30]薄:薄情,负心。
     [31]秋老:秋深。
     [32]霜零木脱:霜降叶落。雨露霜雪降落叫零。木,树叶。苏轼 《后赤壁赋》:“霜露即降,木叶尽脱。”
     [33]蓄旨御冬:蓄存食物,准备过冬。《诗·邶风·谷风》:“我有旨亦以御冬。”传:“旨,美;御,也。”
     [34]肃缩:义同“(sù素)缩”,因寒冷而缩身战抖。
     [35]惠:同“慧”,聪明。
     [36]因循:迁延。指仍留洞中。
     [37]花城: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花字圈改为“江”。
     [38]腊:年岁。
     [39]悬耿:耿耿悬念。
     [40]保儿:罗子浮与翩翩所生子名。
     [41]尘寰:人世间;世俗社会。
     [42]台阁:指宰相、尚书之类的高官;明清称内阁大学士为阁臣,称六部尚书、都御史为台宫。
     [43]扣钗:用头钗相敲击,作为节拍。
     [44]绮纨:绮与纨均丝织品,为富贵之家所常用,故以“绮纨”喻富贵。
     [45]加餐:多多进食,保养身体。《古诗十九首》之一:“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46]生平:终身;指一生前途。
     [47]老归林下:告老归隐。林下,树林之下,本指幽静之地,引申指归隐之所。
     [48]帏幄诽谑:指闺房言笑。帏幄,房内帐幕,诽,当作俳(pái排)。俳谑,戏谑玩笑。
     [49]“人民城郭”之异:指年代久远的人事变迁。丁令威学道千年,化鹤归辽,徘徊作歌曰:“城郭犹是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见《搜神后
记》。
     [50]真刘阮返棹时:真象汉代刘晨、阮肇回船重寻夭台仙女时的情形。
晋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载:东汉水平年间,浙江判县人刘晨、阮肇人天合山采药迷路,遇二仙女,邀至其家,殷勤款留半年。刘、阮思家,二女相送指路;既归,子孙已历七代。后重入天台山访女,则踪沓路迷,不可复在。返棹,回船。

    罗子浮是陕西邠(bin)州人,父母早就去世,从八九岁起,就跟着叔叔罗大业长大。罗大业在国子监当教官,家产很富,可是没有儿子,爱罗子浮如同亲生儿子一般。罗子浮14岁时受了坏人的引诱就去寻花问柳。赶巧有个金陵来的妓女旅居邠州,罗子浮爱上了她并且着了迷。这个妓女返回金陵,罗子浮也跟到了金陵,他在妓院住了半年,金银都挥霍光了,很受妓女们的耻笑,可是还没有马上撵他走。过了不久,他满身生疮,脓血腥臭,沾染席褥,终于被赶了出来,在街头要饭,行路人见了都远远地躲着他。罗于浮怕死在异乡,就要着饭往西走,每天走三四十里,慢慢走到了离邠州地界不远的地方。他想起自己这套破衣裳,一身脓疮,没脸回家,只得在附近州县徘徊。
    有一天,天色已晚,罗子浮想到山间的寺庙投宿,遇到一个女子,容貌像仙女一样漂亮。走近他问道:“你要到哪儿去呀?”罗子浮如实告诉了她。女子说:“我是个出家人,住处有山洞,可以留你住下,一点不用怕虎狼。”罗子浮很高兴,就跟着她去了。来到深山中,就看见一个洞门,进门后横着一条溪水,架着一块条石当小桥。又走了几步,看见有两间石屋,屋内明亮如昼,不用点灯烛。女子让罗子浮脱下破衣裳,到溪水里去洗浴,告诉他:“洗一洗,身上的疮就会好了。”又撩开帷帐,打拂被褥,让罗子浮睡下,说:“请你快点睡吧,我这就给郎君做衣裤。”说着就拿起一片像芭蕉的叶子,剪裁缝制衣服。罗子浮躺在床上看她做衣服。不一会儿,衣服做成叠好了放在床让,并且说:“早晨起来穿上吧。”然后就躺在对面床上睡。罗子浮洗浴后,就觉得身上的疮一点不疼了。半夜醒来,一摸,疮痂结了厚厚的一层。第二天早晨,正想起床。心中怀疑,芭蕉叶缝的衣服能不能穿;拿过来一看,都是光滑的绿色锦缎。过了一会,该吃早饭了。女子拿了些树叶来,说这是饼,罗生一吃,果真是饼。她又把树叶剪成鸡、鱼形状,下锅烹煮,都成了真的鸡鱼。墙角有一个坛了,装着美酒,不断倒出来饮用;坛子稍一不满,就往里灌些溪水补充。几天后,罗子浮身上的疮痂全脱落了,就要求和女子同眠,女子说:“你这个浪荡公了,刚刚保住命,就生出邪念来了!”罗子浮说:“不过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于是两人就同床而眠,极其欢治。一天,有个少妇笑着进来说道,“翩翩,你这个小鬼头快活死了,好梦是啥时候做的呀!”翩翩笑道:“花城娘了,大驾好久没有光临了,今天西南风紧,把您吹送来了;小相公抱得了吗?”花城娘子说:“又是一个小丫头。”翩翩笑道:“俗话说,生丫头叫弄瓦之喜。这回花城娘子你成了弄窑娘子了。怎没把小千金抱来呀?”花城娘子说:“刚才还哭若着呢,现在睡着了。”于是,花城娘子,就坐下慢慢饮酒作乐,又看着罗子浮说:“小郎君你烧高香了。”罗子浮细看花城娘子,年纪约有二十三四岁,姿容俊美,很有动人之处,因而颇有爱慕之心。他剥果皮时掉在桌下一颗,就哈腰假装拾果子,偷偷捏花城娘子的小脚。花城娘子根本没有瞧他,往别处看看,喜笑如常,好像不知道这回事。罗生正恍恍惚惚地走神,就觉得衣裤猛然间变凉了,低头一看,都变成了秋叶,差点给吓傻了。他端端正正坐了一会儿,树叶慢慢又变回来了,不禁暗自高兴,幸亏这两位女子都没有看见。过了一会,借劝酒的机会。又偷偷挠花城娘子的手心,花城娘子仍然坦然自若,谈笑如常。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罗子浮自觉心虚,心怦怦乱跳,衣服又变成了树叶,过了一会变回来。从此,罗子浮满面羞惭,不敢再生妄想了。花城娘子笑道:“你家小郎官,大大不老实呀!要不是有个醋罐子娘子,恐怕要蹦到天上去呢。”翩翩也笑骂道:“小没良心的,真该把你冻死!”两个女子说着拍起巴掌来。后来,花城娘子告辞道:“小丫头该醒啦,怕她哭断肠子,”翩翩也起身道:“贪心勾引人家男人,把小花城部忘了,还不得哭死!”花城娘子走后,罗子浮生怕翩翩讥讽责骂,可翩翩对待他和往常一样。
    过了些时,到了深秋,西风寒冽,遍地霜露,木叶飘零,翩翩就收集些落叶,准备过冬。她看到罗子浮冻得瑟瑟发抖,就扯一块头巾包起洞口的块块白云,当作棉花为他絮进夹衣。罗子浮穿上觉得温暖柔软,如穿棉衣,而且非常轻软蓬松,真像新棉花一样。
    过了一年,翩翩生了个儿子,非常聪敏漂亮,罗子浮终日在洞中逗弄小孩取乐。可是他仍然常常思念故乡,然翩翩一块回去。翩翩说:“我不能跟你去,要不,你自己走吧。”罗子浮又勉强在洞里住了两三年。儿子渐渐长大了,就和花城娘子的女儿订了婚。罗子浮常常挂念年老的叔叔,翩说:“叔叔年纪虽然很大了,可是身体还很强健,不用你挂念,等把我们的儿子抚养大了完婚以后,想留想去,都随你的便。”翩翩在洞中常拿树叶写字教儿子认、读,儿子过日不忘。翩翩说:“这个孩子有福相,如把他放回人世间,当个大臣不难。”过了些年,儿子14岁了,花城娘子亲自把女儿江城送来。江城姑娘身穿华丽的礼服,光彩照人。小两口都十分快乐,全家人喝了喜酒。翩翩敲着金钗唱道:我有好儿男,不羡富富贵。我有好儿媳,不羡穿绸缎。今晚聚一堂,大家都喜欢。为君敬杯酒,劝君多加餐。
    大家欢乐一场。花城娘子走了。罗子浮和翩翩与儿子儿媳住对门。新娘子非常孝顺,常恋恋不舍于公婆膝下,真像个亲生女儿。罗子浮又提到回家的事,翩翩说:“你身上有凡夫的俗骨,终究不是仙人。儿子也是命里高贵之人,可以把他也带去,我不会耽误儿子的前程。” 新娘正想和母亲告别,花城娘子已经来到了。一对小儿女和自己的母亲恋恋不舍,热泪盈眶。两位母亲安慰他们道:“你们暂且先去,以后可以再来。”翩翩用树叶剪了几个驴子,让3个人骑上回家。
    这时罗大业已经告老还乡,以为侄子早已死了,忽然看到侄子带着这么美俊的孙子和美貌的孙媳妇归来,高兴得如获至宝。3人进门来,看看自己的衣服,都是芭蕉叶,一扯破,棉絮都像白云一样蒸腾飞去,就都换了衣服。后来罗子浮想念翩翩,带着儿子去探寻,只见黄叶满径,洞口被弥漫的白云遮住,两人伤心流泪而归。
    异史氏说:“翩翩、花城,大概都是仙人吧?以树叶做饼为食,以白云为絮做衣,是何等奇怪啊!然而,闺房之中的玩笑戏谑,男女间的欢爱,小孩子的出生,又和人世有什么两样?子浮在山中过15年?虽然没有‘城郭虽在人民非’的那种隔地之感,然而重访翩翩时,白云弥漫,洞口无迹可寻,那钟情况,真如同刘晨、阮肇从天台返回时的情景差下多呀!”

     黑兽

     闻李太公敬一言[1]:“某公在沈阳[2],宴集山颠。俯瞰山下,有虎物来,以爪穴地,瘗之而去。使人探所羡,得死鹿。乃取鹿而虚掩其穴。少间,虎导一黑兽至,毛长数寸。虎前驱,若邀尊客。既至穴,兽眈眈蹲伺[3]。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少动[4]。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
     异史氏曰:“兽不知何名。然问其形,殊不大于虎,而何延颈受死,惧之如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5],理不可解。如最畏狱[6];遥见之,则百十成群,罗而跪[7],无敢遁者。凝睛定息,听狱至,以爪遍揣其肥瘠[8];肥者则以片石志颠顶[9]。戴石而伏,悚若木鸡[10],惟恐堕落。狱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馀始哄散[11]。余尝谓贪吏似,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耳听食[12],莫敢喘息,蚩之情,亦犹是也[13]。可哀也夫!”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李太公敬一:见本卷《梦别》注。
     [2]沈阳:即今辽宁省沈阳市。明为沈阳中卫,属辽东都指挥使司管辖。清兵入关定都北京后,称为留都。
     [3]眈眈(dān一dān单单)蹲伺:目光威猛地蹲踞守候。眈眈,威视貌。《易·颐》:”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4]战伏:战抖着伏在地上。[5]凡物各有所制:犹言“一物降一物”。制,制约、相克制。
     [6]猕(mí弥)畏狨(róng戎):猕猴害怕金丝猴。,即“猕”,猕猴。狱,金丝猴,又名金丝狱,大小类猿,脊毛最长,长尾作金色,或说即猱(náo挠),语讹作狨。
     [7]罗:分布,排列。
     [8]揣:揣摸;触摸测定。
     [9]志颠顶:谓置石于头顶作为记号。志,作标志。
     [10]悚 (sǒng耸)若木鸡:害怕得象木鸡;形容不敢稍动。悚,惊恐。木鸡,语出《庄子·达生》。
     [11]哄散:一哄而散。
     [12]耳:犹“帖耳”。耳朵敛帖脑后。形容畏惧、驯顺。
     [13]蚩蚩之情,亦犹是也:老百姓畏惧贪吏的情景,也象是之畏狨一样。蚩蚩,指群氓,百姓。《诗·卫风·氓》:“氓之蚩蚩。”

    曾听太公敬一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某公在沈阳时,有一次在一座山上宴请宾客,俯视山下,见一只虎衔着个什么东西而来,用爪子挖了一个洞,将那东西埋上就走了。某公让人下山看看埋的是什么,原来是一只死鹿。于是将死鹿取出,把洞仍然虚埋上。不一会儿,老虎领着一只黑兽前来。这黑兽有几寸长的毛。老虎走在前面,像是请来一位尊贵的客人,到了洞边,那黑兽虎视眈眈地蹲在那里等着。老虎一探洞中已经没有了死鹿,战战兢兢一动不敢动,黑兽因受骗而大怒,用爪子击打老虎前额,老虎当场就死了。黑兽也扬长而去。”
    异史氏说:“这黑兽不知叫什么名字,但问其大小,说不比虎大,可老虎为什么伸着脖子等死,惧怕得这样厉害?天地间,总是一物降一物。为什么这样,又不好解释。比如,狝(xian)这种动物最怕狨(rong),远远见到狨来了,即使是几十上百只狝,也立即跪成一片,没有敢逃走的,一个个都大气不敢出,凝视着狨。等狨来到后,用爪子挨个摸摸狝的肥瘦,肥的就在脑袋上放一石片作记号。众狝顶着石头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唯恐石头落地。狨作完标志,按肥瘦挨个吃掉。这时,余下的狝也不敢逃散。我常说,贪官污吏就像狨、也是按照老百姓的肥瘦作上记号,按记号把人撕开,吞食。而老百姓支楞着耳朵听他们吃人,不敢喘气。那种情形和狝的命运是一样的,也真可怜啊。”

                                       卷四

 

     余德

     武昌尹图南,有别第[1],尝为一秀才税居[2]。半年来,亦未尝过问。一日,遇诸其门,年最少,而客仪裘马,翩翩甚都[3]。趋与语,即又蕴藉可爱[4]。异之。归语妻。妻遣婢托遗问以窥其室[5]。室有丽姝,美艳逾于仙人;一切花石服玩[6],俱非耳目所经[7]。尹不测其何人,诣门投谒[8],适值他出。翼日,即来答拜。展其刺呼[9],始知余姓德名。语次,细审官阀,言殊隐约[10]。固诘之,则曰:“欲相还往,仆不敢自绝。应知非寇窃逋逃者[11],何须逼知来历。”尹谢之。命酒款宴,言笑甚欢[12]。向暮,有昆仑捉马挑灯[13],迎导以去。
     明日,折简报主人。尹至其家,见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镜。金狻猊异香[14]。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余。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15];蒂即如须[16]。筵间不过八簋[17],而丰美异常。既[18],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19]。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拆[20];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21],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衣。余笑起,飞一巨觥;酒方引满[22],蝶亦去。顷之,鼓又作,两蝶飞集余冠。余笑云:“作法自弊矣[23]。”亦引二觥。三鼓既终,花乱堕,翩翻而下[24],惹袖沾衿[25]。鼓僮笑来指数:尹得九筹[26],余四筹。尹已薄醉,不能尽筹,强引三爵,离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然其为人寡交与,每阖门居,不与国人通吊庆[27]。尹逢人辄宣播;闻其异者,争交欢余,门外冠盖常相望[28]。余颇不耐,忽辞主人去。去后,尹人其家,空庭洒扫无纤尘;烛泪堆掷青阶下[29];窗间零帛断线,指印宛然。惟舍后遗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许。尹携归,贮水养朱鱼。年水清如初贮。后为佣保移石,误碎之。水蓄并不倾泻。视之,缸宛在,们之虚耍。手入其中,则水随手泄;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亦不冰。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渐播,索玩者纷错于门[30]。腊夜[31],忽解为水,荫湿满地,鱼亦渺然。其旧缸残石犹存。忽有道士踵门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龙宫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异。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许。问其何用,曰:“以屑合药[32],可得水寿。”予一片,欢谢而去。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别第:正宅以外的宅舍;别墅。
     [2]税:租赁。
     [3]翩翩甚都:仪表文雅优美。翩翩,形容仪态文雅。都,美。[4]蕴藉:含蓄、宽厚。《后汉书·桓荣传》:“荣被服儒衣,温恭有蕴藉。”
     [5]遗 (Wei慰)问:备礼探望。遗,赠予。
     [6]花石服玩:花草、异石、服饰、珍玩。
     [7]耳目所经:耳所闻,目所见。经,经历。
     [8]诣门投谒:登门请见。投,投刺,投递名帖。
     [9]刺呼:名帖上的署名。刺,古时在竹木简片上刻刺名字,因称“刺”,犹后世的名帖。
     [10]言殊隐约:说得非常含糊。隐约,谓话语闪烁、支吾。[11]非寇窃
逋逃者:并非盗贼之类的逃亡者。逋逃,畏罪逃亡。[12]甚:此据铸雪斋抄本,原作“言”。
     [13]昆仑:代称奴仆。我国古代称肤色黑的人为昆仑,见《晋书·后妃列传》。唐代泛称南洋诸岛及其居民为昆仑,用这个地区的人为如仆称“昆仑奴”。唐裴《传奇·昆仑奴传》所写的磨勒即是昆仑奴。[14]金狻猊异香:金狮子香炉里点燃着珍贵的奇香。狻猊,狮子。金狻猊,一种金属香炉,上铸有狻猊,有口可通烟火。
     [15]湿蝶敛翼:沾水的蝴蝶闭上双翅。
     [16]蒂:花蒂;花与枝相连的部位。
     [17]八簋 (guǐ轨):指八样菜肴。簋,古代食器。
     [18]既:指人席之后。
     [19]击鼓催花为令:打鼓催促花开,以此作为酒令。唐南卓《羯鼓录》谓唐玄宗令高力士取羯鼓临轩纵击,奏《春光好》曲,曲罢,花已发坼。[20]拆:绽开。
     [21]渊然:形容鼓声低沉。《诗·商颂·那》:“鼓渊渊。”[22]引满:斟酒满杯。此指于杯。
     [23]作法自弊:《史记·商君列传》:“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 ‘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后因称自己立法反使自己受害为”作法自敝”。敝,同“弊”。
     [24]翩翻:上下飞动。
     [25]惹袖沾衿:纷落在袖襟之上。惹,沾染。
     [26]筹:酒筹,饮酒计数之具。
     [27]国人:指社会上的人们。
     [28]冠盖常相望:达宫贵人来访者,常常络绎不绝。晁错《论贵粟疏》:“千里游敖,冠盖相望。”冠,冠服。盖,车盖。
     [29]烛泪:流滴的烛油。青阶:青石阶。
     [30]纷错:纷乱交错;形容人来人往,极为繁多。
     [31]腊夜:腊日之夜。腊,祭名,岁终祭诸神。汉代于农历十二月初八日腊祭,称这天为腊日。
     [32]合药:配药。

    武昌人尹图南有一所别墅,曾经租给一个修改居住,半年多尹生也没有去拜访过。
    一天,尹图南别墅前遇见了那秀才,见他很年轻,生得仪表不凡,穿着华丽的服装,骑着骏马。风度翩翩。于是他就过去搭话,又发现那秀才性情温厚可爱。尹图南深以为奇,回家后同妻子谈起此事,他的妻子便派丫鬟假借探望私下观察秀才的居室。见他屋里有个美女,艳丽胜过仙人。室内的花木、奇石、衣物、玩器都是平时所未见闻过的。尹图南一时猜不透秀才的来历,便又去登门拜访,恰好那秀才出门了。
    几天后,秀才来回拜。尹图南展开他投上的名片,才知道秀才名叫余德。谈话间,尹图南详细询问了余德的身世,余德回答得十分含糊。尹同南表示一定要问清楚,余德便说:“先生想同我相交,我不敢拒绝,要知道我绝不是什么盗贼或逃犯,何必定要逼问我的来历呢?”尹图南连忙向他道歉,并设酒相待。彼此间谈笑无拘无束,非常融洽。傍晚时,有两个奴仆挑着灯牵着马把余德接了回去。
    第二天,余德致书回请,尹图南便来到了余家。只见屋墙都是用明光纸裱的,像镜子一样亮洁。狻猊状的金香炉内散出奇异的香气,一只碧玉瓶中,插着凤尾和孔雀毛各两根,每根2尺多长;一个水晶瓶里,浸着一束白花,尹图南叫不出名字来,也是两尺多高,低垂的枝条伸出桌至外,花密叶疏,正值含苞未放之时;花瓣如同蝴蝶将弄湿的翅膀稍稍收起的样子;花蒂像老者的长髯。席上菜肴不过八种,却异常丰美。席间,余德命童子以击鼓催花为酒令。鼓声刚作,瓶中的花枝便也随声而颤动,似乎要折断。接着花叶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渐渐地伸展开。一会,鼓声停止,咚的一声,花蒂顿时掉下来,花儿立即变成一只蝴蝶?轻轻落在尹图南的衣服上。余德便笑着起身拿起一只大杯,酒刚刚斟满,蝴蝶便飞去了。一会儿鼓声又响了,两只蝴蝶飞落在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道:“我这是自己立令,自己受罚呀。”于是也饮了两人怀。等到3通鼓后,蝶花翩翩飞舞,乱落在两人的衣眼带子和衣油上。击鼓的小童笑着过来数了数。结果尹图南身上落了九朵,余德四朵。尹图南此时已有儿分醉意了,不能尽饮,强饮3朴,便离席告辞了。
    从此,尹图肖越发觉得余生不足一般人了。然而余德为人不善交往,总是闭门独居,也不参与庆吊之类应酬的事。尹图南逢人便传扬余生。听说了那些异事的人,便争着要结交余德。从此,余家门外车马不断,人来人往。余德很不耐烦,便携家辞别尹图南而去。余家搬走后,尹图南来到余生的旧居,只见空庭被打扫得无一丝尘土,烧剩的残烛整齐地堆放在青石阶下;窗棂间零散的线帛,还留着清晰的指印。只有屋后遗留下来一只小白石缸,大约可以装一担水。图南把它带回家,盛上水用来养金鱼。过了一年,水欣然像刚灌进去一样的清澈。后来一个笨手笨脚的仆人移动石头,不慎将缸打坏了,可是缸水却没有泻出来。看上去,好像缸并没有破。用于一揽,才觉无物。把手放入水中,水就顺着手泻了出来;手一拿出来,水又重新合在了一起。冬天水也不结冰。一天,缸水突然结成了水晶,而鱼却依旧在其中间游戏。尹图南怕人知晓,就一直把它放在密室里,非至亲不让观赏。但日子一长,外面人使也渐渐知道了。于是,请求赏玩的人便纷纷前来。一个冬夜,异物突然化成了一泓清水,将地面都润湿了,鱼也不见了。可那旧缸的残石仍在。
    一天,忽然来了个道士登门请求一观,尹图南便把残石让他看了。道士说:“这是龙宫里盛水的器物呀。”尹图南又向道士讲了此缸虽破而水不泻的异处。道士说:“这是玉缸的精魂哪。”道士向尹图南恳求要几片残百,问他做什么用,答道:“拿石屑和药,吃了可以长生不老。”尹图南便给了他一片。道士高兴地拜谢而去。

     杨千总

     毕民部公即家起备乒洮岷时[1],有千总杨化麟来迎[2]。冠盖在途,偶见一人遗便路侧,杨关弓欲射之,公急呵止。杨曰:“此奴无礼,合小怖之。”乃遥呼曰:“遗屙者!奉赠一股会稽藤簪绾髻子[3]。”即飞矢去,正中其髻。其人急奔,便液污地[4]。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毕民部公”句:毕自严,字景曾,号白阳,淄川人。毕际有之父。万历二十年进土,历仕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官至户部尚书。卒赠少保。《明史》、《淄川县志》、《山东通志》有传。万历四十一年,毕自严自河东副使再举卓异,时朝议有辽海参政之推,旨未下而自严以故引疾径归。后即家补陕西参政,备兵洮岷,事在万历末年。民部,户部的别称。洮岷,明初于陕西洮州、岷州置卫,负责今甘肃洮水、岷山一带防务。
     [2]千总:下级武官,位在把总上,守备下。
     [3]会稽藤簪:可作簪。会稽之竹作箭杆自古有名。此错落其名物以戏称用会稽竹作箭杆的箭。绾 (wǎn挽):挽结。
     [4]便液,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作“便掖”。

    毕民部公,从家乡动身到洮泯去领兵驻防时,有武官千总汤化麟前来迎接。当他们的车走在路上时,偶然发现一个人在路边大便,杨千总拉弓想要射这个人,毕公急忙喊他不要射。杨千总回答说:“这个奴才无礼,应该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便远远地呼喊道:“拉屎的,奉送一枚会稽的藤条别你的发髻。”说完,箭已经飞去,正中那人的发髻。那人急忙奔跑,屎尿撒了一地。